[架空歷史] 謀斷九州 作者:冰臨神下 (已完成)

 
我是獅子我是王 2018-10-24 10:26:0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56 199167
我是獅子我是王 發表於 2018-10-24 11:12
第六十章 出城



  長公主只比御醫早到一步,披頭散發,將侍女遠遠甩在後面,獨自進殿,直奔皇帝屍體前。

  沒人告訴她刺駕之事,長公主卻像是早有預感,低頭看了一會,似乎要痛哭出聲,轉過身來,神情卻已恢復鎮定,「刺客呢?」

  三名刺客多少都有些緊張,邵君倩上前道︰「當場被殺。」

  「是自殺。」張釋虞糾正道。

  「還有人知道……」長公主看一眼屍體。

  「沒了,只有殿中這些人。」邵君倩道。

  幾名侍女追過來,剛要進殿,就被長公主厲聲斥出。

  當她重新面對三人時,語氣又變得溫和,「三位做得很好。」

  邵君倩又道︰「御醫馬上就到,皇太後那邊……」

  長公主來得晚,卻已對眼下形勢了然,「三位既然將我第一個找來,我就不客氣了,出個主意,請三位遵行。」

  「我們聽長公主的。」張釋虞搶道,巴不得有人替自己做主。

  「請邵先生攔住御醫,能攔多久是多久。我這就去見皇太後,總比別人驚擾太後要好。虞世子去請濟北王,先不要說發生什麼事,請來即可。樓公子——」長公主稍頓一下,「請樓公子請來中軍將軍,發生這麼大的事情,首先得穩定宮中,然後是京城。」

  邵君倩稱是,樓礎點頭不吱聲,張釋虞還有些猶豫,「這時候將我父親召來,會不會……引起外人的懷疑啊?」

  「有我在,沒人會懷疑到濟北王,或是樓家。」

  張釋虞大大安心,剛要領命出殿,樓礎道︰「得有聖旨,否則的話,我們出不去,也不能帶人進來。」

  邵君倩其實已將聖旨擬好,但是既然決定先找來長公主,他沒在上面加蓋御璽。

  長公主匆匆掃了一眼,表示同意。

  御璽擺在附近的桌上,四人一同盯著,蓋印之後,邵君倩道︰「請長公主召來宦者令,與臣一同守璽。」

  長公主親自去門口,點了五名宦者的姓名,五人進來,見皇帝不動,就已明白是怎麼回事,剛要失聲痛哭,長公主嚴厲禁止,簡單交待幾句,她先出殿去見皇太後。

  邵君倩守衛殿門,阻攔將要到來的御醫。

  張釋虞拿著聖旨跑在前面,樓礎留在後面,站在邵君倩身邊。

  「樓公子……」邵君倩很是詫異。

  「邵先生莫怪,實在是這件事太過重要,我不得不問一句。」

  「請問。」

  樓礎壓低聲音︰「長公主可靠嗎?」

  「這個……我不能保證什麼,但是看長公主的樣子,應該沒問題吧?」

  「邵先生聰明一世,為何在此時糊塗?難道邵先生與長公主……」

  「你可別亂說。」邵君倩扭頭看一眼殿內的五名宦者,「我知道樓公子心中不安,你想要我發誓嗎?」

  「不必,我只要一樣東西。」

  「御璽可不行,那是……」

  「不要御璽,我要那份遺詔。」

  「遺詔?」

  樓礎輕輕拉開衣襟,「我拿它跟你換。」

  殺人的匕首就在他懷中,邵君倩什麼也沒看到,就已嚇得面無人色,急忙取出由他模擬皇帝筆跡書寫並加蓋御璽的聖旨,憑此遺詔,太子可以毫無爭議地登基繼位。

  樓礎接過遺詔放入懷***手道︰「從今以後,樓家與邵先生共患難。」

  「共患難。」

  樓礎匆匆走開。

  他明白,自己此前犯下一個極其嚴重的錯誤,不該同意先召長公主,而應該堅持叫來三哥樓硬,從皇帝身亡到消息泄露的這一小段時間無比重要,誰先主持局勢,誰就佔據先機,長公主一到,安排得井井有條,先機已然落在她手中。

  邵君倩十有八九與長公主早有勾結。

  樓礎畢竟人微言輕,先機一失,再難奪回,於是連哄帶嚇,騙得遺詔。

  這個夜裡,人人自危,人人惶駭,都免不了會犯一些錯誤。

  樓礎在路上遇見御醫,果然不至一位,而是一隊七八人,全都背著藥箱,在宦者的護送下小步快跑。

  樓硬與侍衛一直在守在宮門外,聖旨一到,獲得放行。

  樓硬急壞了,上前一把抓住弟弟的雙肩,急切地問︰「陛下怎樣了?」

  「三哥一去便知。」

  兩人並肩往便殿去,樓硬拖著肥胖的身軀,走得居然不慢,「陛下生氣了?我真不知道刺客是怎麼混入……」

  前後無人,樓礎止步,抓住三哥的一條胳膊,低聲道︰「待會你一定要堅持讓我出城給大將軍傳旨。」

  「為什麼你要傳旨?」樓硬一臉疑惑。

  「記住我的話,一定要記住,樓家……」

  後面傳來腳步聲,樓礎拉著三哥繼續走。

  樓家兄弟到得最早,樓硬一進殿就覺得不對,待看到皇帝躺在椅榻上不動,幾名宦者捂著嘴想哭不敢哭,立時明白過來,幾步搶過去,跪地痛哭,他一哭,宦者也跪下號啕不止。

  「皇太後還沒到,中軍將軍別這樣……」邵君倩上前勸道,話未說完,濟北王父子趕到。

  雖然長公主事先交待不要太早透露真相,濟北王還是從世子那裡問出事實,哭著進殿,跑到榻前跪下,扶屍痛哭欲絕。

  三名刺客站在門口,心中越發緊張,尤其是張釋虞,怎麼都覺得父親不像是刺駕的參與者,對另兩人心生疑慮,上前與父親一同跪哭。

  「他會泄密。」樓礎小聲道。

  邵君倩也看出來了,「到時候咱們死活不認,虞世子年輕,說的話不會有人相信。」

  「不可大意。」樓礎只比張釋虞大三四歲,卻像是成熟幾十年,「得有人出城前去迎接太子與大將軍。」

  「樓公子想出城?」

  樓礎點頭,「我直接將遺詔交到太子手中。」

  「可我現在沒法再寫聖旨了。」

  「待會有勞邵先生勸說長公主。」

  邵君倩靠近樓礎,「你不會鼓動大將軍……」

  「西征大軍都在潼關,城外皆是禁軍,不受大將軍節制,邵先生有什麼怕的?我隻擔心虞世子亂說,傳言紛紛,太子與大將軍受阻,進不得城。」

  邵君倩正要開口,皇太後到了。

  天色微明,皇太後在寢宮裡早就醒了,心神不寧,聽到皇帝遇刺的消息,立刻全身癱軟,半天才起床,一路哭著過來。

  「我的兒……」皇太後沒去看皇帝,先抱著迎來的濟北王痛哭。

  皇太後帶來的人不少,偏殿顯得有些擁擠,邵君倩湊到長公主身邊,小聲交談,長公主沒開口,走去攙扶太後,一同陪哭。

  殿裡的人都在哭,樓礎慢慢走到蘭夫人身邊,小聲道︰「我需要出城去見大將軍。」

  蘭夫人本應在前,可長公主佔據太後身邊,她於是留在後方,派兒媳前去勸慰,早就看到樓礎,聽到他的話,點下頭,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問。

  樓硬早忘了弟弟的囑托,哭得幾欲斷氣,太後身邊的人還得來勸他。

  邵君倩與長公主談過一次之後,再沒往前靠近,跪在後面跟著哭。

  樓礎實在擠不出眼淚,走出偏殿,守在門口。

  台階下面,數十名宦者與宮女跪在地上,一動不動地等候命令,以決定該哭的程度。

  一片哭聲中,樓礎越發後悔剛才的失策,他只是一名布衣,隨著貴人的陸續到來,他將迅速退回邊緣位置,連插話的機會都沒有。

  他曾經守屍定計,這時卻只能眼看著權勢滑向別人。

  哭聲漸漸停止,宦者、宮女跑進跑出,傳達各種莫名其妙的命令,太後顯然還沒有找到依靠。

  但最後做主的人肯定是長公主,樓礎希望在此之前,能有人將自己送出城去,否則的話,長公主或是太後一開口,他必須交出遺詔,從此再無用處。

  歡顏從遠處跑來,拾級而上,看到樓礎微微一愣,問道︰「是真的?」

  樓礎點頭,歡顏飛奔進殿。

  蘭夫人親自出來,將一張紙交給樓礎,「這是太後懿旨,你立刻出城。」

  「是。」樓礎心中一塊石頭落地,又一次感慨,唯一肯聽他話的人竟然只有蘭夫人。

  「你沒有……算了,什麼也別說,快去。」

  樓礎躬身行禮,隨即下台階,沿路匆匆往宮外走。

  消息已經傳開,宮中卻沒有大亂,只是不管誰見到樓礎和他手中的懿旨,都要先哭一會才能執行命令。

  樓礎心焦如焚。

  皇城裡,宿衛將士正在聚集,說明濟北王已經掌權。

  樓礎要到馬匹,騎馳出城,總覺得身後像是有人追趕。

  城外,禁軍佔據西征大軍的舊營,尚未發生任何變動,樓礎經過時,向營內望了一眼,心中明白,誰先掌握這支軍隊,誰就是東都的新主人。

  向西跑出十幾里,樓礎終於望見大路上的隊伍,規模不大,旗幟卻多。

  隊伍前頭有人喝止,樓礎高聲問道︰「前方是大將軍嗎?我是大將軍之子樓礎,奉太後懿旨前來迎接。」

  隊伍停下,很快有人叫樓礎過去。

  真是大將軍,坐在車上,一臉憔悴,打量兒子幾眼,揮手讓其他人退下,「你肯定不會有好消息。」

  樓礎什麼也不說,拿著皇帝遺詔遞上去。

  樓溫打開了一眼,神情立變,憔悴之色盡去,挺身道︰「陛下……」

  「嗯。」

  樓溫發呆,樓礎問道︰「太子呢?不是應該與父親在一起嗎?憑此遺詔,至少可立擁戴之功。」

  樓溫後悔莫及,「太子被若論基升之、郭時風帶走,提前進城啦。」

  樓礎路上沒遇見特別的行人,太子想必是一早進城。

  原以為刺駕是結束,樓礎這時才明白,一切剛剛開始。
我是獅子我是王 發表於 2018-10-24 11:13
第六十一章 憔悴


  「陛下昨夜遇刺身亡,長公主在宮中主事,得到邵君倩輔佐,濟北王與三哥留在左右,夫人請得太後懿旨送我出城,數萬禁軍駐扎城外,原定今日隨陛下親征。」

  樓礎用幾句話講述東都形勢,退到一邊,等父親做決定。

  大將軍將遺詔折好,放在自己懷中,問道︰「刺客是什麼人?」

  「刺客當場自盡,據說原是若論基國人,賣身為奴,混入三哥府中……」

  「我知道了。」樓溫看上去一點都不意外,甚至沒有追問刺客與兒子的關係,「上車。」

  大將軍雖然戰敗,乘坐的車依然豪華,車廂寬大舒適,由八匹馬拉動,在大路上行走如飛。

  樓溫有一會沒說話,坐在那裡喘粗氣,剛剛消失的憔悴重回臉上,「你覺得接下來樓家該做如何打算?」

  樓礎沒料到父親竟會詢問自己的意見,微微一愣,馬上道︰「進宮,謝罪,擁立新帝,請求以待罪之身鎮壓河工之亂,城外數萬禁軍,得之者得東都。」

  「嘿。」樓溫輕輕地笑了一聲,再次發呆,良久之後才道︰「難道我真的老了?年輕人做事我快要跟不上啦。」

  「壯志未已,人心不老,父親……」

  「刺客是我派去的。」

  樓礎早有預感,聽到大將軍親口承認,還是吃了一驚,「郭時風勸父親做的?」

  樓溫點頭,「他說你們三人制定了一個計劃,所用之人都是那個姓馬的找來。我覺得或許可行,於是派郭時風去找姓馬的,結果他跑了,刺客還都在,郭時風繼續推進計劃,沒想到真能成功。」

  「郭時風沒去秦州?」

  「跟我出發一天,他就調頭回洛陽,前天出京迎我,說是一切都在計劃之中,沒說會在昨天。」

  「陛下昨天臨時決定出宮,事先無人能料到。」

  「嗯,所以郭時風建議他與若論基升之帶著太子提前回京時,我同意了。」

  樓礎還是不解,默默地看著父親。

  樓溫也沉默一會,「太子受到驚嚇,得了重病,郭時風說與其讓太子死在我身邊,不如……總之一切都太快。」

  「父親回京,原計劃是要做什麼?」

  「我將你的那些兄弟、佷兒留在秦州,自己回來是要向陛下請罪,同時當面質問蘭恂這個混蛋。如果郭時風的計劃能夠實現,我則必須及時現身,沒想到還是晚了一步。」

  樓溫莫名其妙地變得嚴厲,「你是我的兒子,可是一直不向我說全部實話,反而是一名外人向我透露刺駕計劃。」

  「外人說實話,一遇到事卻可能跑向別人,孩兒不說實話,無論怎樣都跑向父親身邊。」

  樓溫嘿嘿笑道︰「跑是跑來了,就是……可能晚了。」

  「不晚。」樓礎急切地說,「宮中有幾天時間將會是婦人主事,母親和公主在太後身邊……」

  樓溫搖搖頭,「我說的不是東都,是秦州。」

  「秦州如何?」

  「蘭恂撒了一個彌天大謊,秦州早已亂成一團,即便十萬大軍同時進入關中,也未必能夠很快撲滅,朝廷以糧誘民、東邊河工造反,更是亂上加亂。」

  「父親百戰百勝,只要朝廷給予兵權……」

  樓溫依然搖頭,「不同啦,不同啦。」

  「秦州之敗,乃皇帝暗中設計,以糧草引誘亂民,罪不在官兵,父親何以沮喪至此?」

  樓溫在碩大的肚子上輕輕拍了一下,「還是老了,被人刺中一下,想當年,就是十槊、百槊,也到不了我近前,如今居然被無名之輩刺中。」

  樓礎大驚,「父親……」

  「一時半會死不了,無論如何,我會給樓家子孫安排一條退路。」

  樓礎心中依然不安,皇帝與大將軍被刺中的地方都在腹部,冥冥中似乎有意如此。

  「就按你說的做,先進宮謝罪,擁立新帝,然後再想辦法爭奪兵權……」

  樓礎覺得不能再隱瞞了,「昨晚的刺客令陛下受傷,是我和邵君倩、濟北王世子張釋虞……一同將陛下殺死的。」

  樓溫居然沒有發怒,反而問道︰「你們三個誰先誰後?」

  「孩兒最先,邵君倩、張釋虞隨後。」

  「不愧是我的兒子,也不愧是吳國公主所生,你們母子總算親手殺死一位天成皇帝,該滿意了吧?」

  樓礎無言以對。

  「如果是在太平時候,我第一個殺你以謝朝廷,可現在——太平就要結束,樓家需要一個能在亂世中活下去的兒子,你三哥不行,其他兄弟也不行,或許你能行,或許。」

  「父親,天下尚未大亂,一切仍可挽回。」

  「你若是親眼見到那些亂民,就會明白……說這些無用,別跟我爭,我想休息一會。」

  腹部的傷雖不明顯,卻對大將軍造成難以估量的影響,積累多年的雄心壯志,無可遏制地外泄,當年的金戈鐵馬,仿佛一場屬於他人的夢境。

  車輛突然停下,一名校尉在外面道︰「大將軍,前方有聖旨。」

  樓溫動動身子,「讓他過來宣旨。」

  樓礎掀起車簾,跳到車下待命。

  一名宦者跑來,見大將軍仍坐在車上,不由得一怔,沒敢提出要求,反而向大將軍跪拜,然後起身取出聖旨。

  聖旨寫在絹布上,非常正式,不像樓礎帶來的遺詔,乃是臨時寫在紙上。

  宦者正要開口,大將軍道︰「別念了,拿來我看吧。」

  這樣的要求不合規矩,宦者猶豫一下,乖乖送上。

  樓礎接過來,轉交給父親。

  樓溫看了一遍,笑道︰「太子已在柩前繼位,第一道聖旨就是命我留在驛站,不許進城。回去告訴新皇帝,就說……老臣遵旨。」

  宦者應是,匆匆跑開,生怕再被叫回去。

  「離驛站還有多遠?」樓溫問隨車校尉。

  「已經過了,要往回走幾里。」

  「嗯,那就調頭吧。」

  樓礎上車,「父親真不進城?這道聖旨絕非太子……新帝之意。」

  馬車慢慢調頭,樓溫道︰「別急,等郭時風的消息。」

  「郭時風慣於見風使舵,他與若論基升之一起,更不可信。」

  「嘿,他可是你的朋友。」

  「他不算我的朋友,是馬維拉他入伙……」

  「想闖進城是不可能的,先住進驛站再說,讓我安靜會。」

  樓溫閉目養神,樓礎心中卻安靜不下來,反復思考眼下形勢,越想越不安。

  到了驛站,士兵進去安排食宿,樓礎先下去,伸手要去攙扶父親,樓溫卻遞來一件東西,放在兒子手中,「這是我的私印,你帶在身上,立刻去往禁軍營地,求見湘東王,隨你許諾,事後我全認,總之要爭得湘東王的支持。」

  「湘東王……」

  「我與湘東王有些舊交情,又剛剛聯姻……你一定要說服他,只要我能進入禁軍,樓家不倒。」

  「西征大軍不是還有八萬人在潼關嗎?」

  「遠水不解近渴,而且那八萬人分別由不同將領掌控,不都是我的人,調派起來比較麻煩。湘東王雖非禁軍統帥,但是在軍中頗有幾分聲望,如果宮裡重用濟北王,湘東王很可能會不滿。」

  「明白了,父親,我這就出發。」

  「等等,帶上喬之素。」

  幕僚喬之素跟在隊伍最後面,額頭受傷,樣子頗為狼狽,樓礎請他來見父親,大將軍交待道︰「喬先生多多指點我這個兒子。」

  喬之素深揖,「十七公子聰慧過人,我跟隨左右,拾遺補闕。」

  大將軍揮手,示意兩人離開。

  兩人騎馬前往軍營,喬之素執韁拱手,「慚愧,我一直以謀士自居,卻沒料到朝廷竟會……唉,陛下行事實在是出人意料。」

  樓礎簡單將形勢又說一遍,當然不提自己就是刺客之一,最後道︰「喬先生此前就曾讓我接觸湘東王,可我一直沒能做到,也很慚愧。」

  喬之素道︰「十七公子受困宮中,自顧不暇,也是我想得太簡單。不過,這次勸說應該會成。」

  「湘東王與濟北王不和嗎?」

  喬之素想笑,結果牽動傷口,變成一個古怪的表情,「兩王雖為叔佷,交往不多,倒是沒有恩怨。湘東王與太後——現在應該是太皇太後了——曾經定過親,可太後最後嫁給先帝,中間發生了什麼,外人不得而知。」

  「那湘東王應該很支持太皇太後。」

  喬之素搖頭,「恰恰相反,她還是皇後的時候,就曾力勸先帝除掉湘東王,當時鬧得沸沸揚揚,最後被先帝壓下去。當今天子——啊,也是先帝了——登基之初,太後又鬧過一回,陛下沒聽,命湘東王就國鎮守南方。如今新帝年幼,濟北王乃太後所生,很可能會掌權,也很可能順從太後心意。」

  樓礎終於明白父親為何要聯絡湘東王。

  「秦州之戰很慘烈嗎?父親受傷之後,好像……有些失落。」

  喬之素擠出笑容,「按理說這些話不該我講,可是……講就講吧,都這個時候了。是十七公子的那些兄弟子佷,他們本是大將軍身邊的親兵,遭到伏擊的時候卻最先陷於混亂,各自逃亡,以至軍心潰散,連大將軍也阻止不住。好不容易逃回潼關,大將軍想親手斬殺幾人,最後卻沒下得去手。大將軍失望至極,常說樓家沒有棟若論基,怕是要倒,可是對十七公子,大將軍還是十分看重的,否則也不會將如此重要的任務交給十七公子。」

  「如果大將軍不能重新振奮,即便說服湘東王,怕也無濟於事。」樓礎喃喃道,發現怎麼也沒辦法用名實之學解釋父親的變化。
我是獅子我是王 發表於 2018-10-24 11:13
第六十二章 王意

  湘東王焦慮不安,他曾與皇甫開一同去捉拿大將軍,又被任命為禁軍監軍,雖非統帥,地位卻很高,在中軍帳裡,能與兩位上將軍並肩而坐,但他知道,自己並沒有得到皇帝的信任。

  結果皇帝竟在御駕親征的前一夜遇刺身亡。

  湘東王的境遇沒有因此改善,反而越發焦慮,非常不巧,事情發生的時候,他在城外,無緣參與宮中定策,更不巧的是,太後升為太皇太後,很可能獨掌大權,這是他最不想看到的局面。

  宮裡傳來聖旨,太子登基,傳令城外將士一律停在原處,任何人不得擅自移動,尤其是不準進城。

  雖然沒提湘東王三字,他卻覺得這道聖旨就是寫給自己的。

  樓礎、喬之素趕到的時候,湘東王正在帳中坐立不安,得到通報,立刻邀請入帳。

  湘東王與樓礎見過面,從來沒交談過,分不清這是哪一個,他與喬之素比較熟絡,一見面就握臂大笑起來,說道︰「行伍之中不講虛禮,快來坐下。這位是大將軍的兒子?果然是將門虎子,名不虛傳。」

  喬之素堅持行禮,然後介紹道︰「這位是大將軍膝下十七公子。」

  「哦,十七公子,很好,很好。」

  湘東王顯然對樓礎毫無印象,喬之素補充道︰「前些天十七公子剛娶濟北王之女為妻。」

  「哦——」湘東王終於知道這是誰了,熱情立刻下降四五分。

  喬之素等衛兵退出之後,正色道︰「濟北王嫁女乃是皇帝安撫大將軍的計謀,並非真心實意,大將軍與十七公子都沒將這樁婚事當真。」

  樓礎也道︰「成親當天,濟北王聲稱郡主逃走,就是盼著樓家出事,要給自家女兒留條後路。」

  湘東王立刻明白這是怎麼回事,態度重又熱情,笑道︰「濟北王真是小家子氣,嫁女就是嫁女,既有媒妁之言、嫁娶之禮,就得認賬,哪有假成親的道理?我對大將軍仰慕已久,真心嫁女,那位驍騎公子回來了嗎?明天就能成親。」

  湘東王忘了未來女婿排行第幾,只記得是名驍騎校尉。

  樓家二十三子年經雖小,早早就有官職。

  喬之素順著說︰「驍騎公子與其他兄弟一同被留在秦州。」

  「嗯,大將軍至公無私,將自家兒孫留於險地,整個朝廷有幾人能做到?」

  兩人寒暄,樓礎坐在一邊,幾乎插不進話。

  茶已喝過,喬之素介紹一下秦州戰況,以及大將軍的致敬之意,漸漸收話。

  湘東王知道這兩人來必有因,放下茶杯,說︰「陛下不幸遇難,舉國同悲,朝廷一下子沒了主心骨,大將軍回來得正及時,為何也被朝廷止於城外?」

  樓礎起身道︰「宮中……」

  「坐下說,咱們算是一家人,不必拘禮。」湘東王客氣地說,看出這位十七公子才是大將軍的代表。

  「事發時,我就在陛下身邊,也曾進宮護柩,今早才從宮裡出來。」

  「真的?」湘東王立刻生出興趣,神態又有不同,客氣之餘多出幾分尊重。

  樓礎揀能說的事情講述一遍,最後道︰「宮中如今是長公主主事,家兄中軍將軍、濟北王與邵黃門輔佐,太皇太後乃是幌子。」

  湘東王心中稍稍鬆了口氣,笑道︰「難為十七公子,一天一夜沒睡,還特意來見本王。中軍將軍既在宮中參政,想必大將軍無憂矣。」

  樓礎道︰「非無憂,乃有大憂。」

  「此話怎講?」

  「家慈、家兄、家嫂皆在宮中,卻不能讓大將軍進城,說明宮中形勢已然失衡,樓家不穩。」

  「長公主和濟北王對你們樓家應該沒有惡意吧?」

  「有一件事不巧,太子今早進城,柩前繼位,新帝身邊的若論基升之乃若論基太傅之孫……」

  「不必說了,本王明白。」湘東王對樓、若論基兩家的恩怨十分了解,「大將軍有何計劃?」

  樓礎起身,取出父親的私印,雙手捧送給湘東王。

  湘東王接在手裡,半晌不語。

  喬之素笑道︰「殿下恕罪,我這個……路上受了顛簸,腸胃不好……」

  「去吧,外面衛兵會給你指路。」

  喬之素告退,湘東王抬頭問道︰「大將軍這是何意?」

  「天成乃先帝所建,留與子孫,大將軍忠於張氏,願奉有德者為主。」

  湘東王搖頭,「太子剛剛登基,怎可說這種不忠不孝的話?」

  「太子在秦州受到驚嚇,身體孱弱,已是重病纏身,勉強回京,怕是不支。」

  湘東王騰地起身,又慢慢坐下,「陛下還有其他皇子。」

  「天下將亂,而陛下諸子皆弱,誰堪大任?宮中若選立幼子,必有母上奪權之憂,若選立壯年——」樓礎盯著湘東王的眼睛,「必是濟北王。」

  「濟北王乃是陛下親弟,選他理所應當。」

  「濟北王若是繼統,太皇太後又會成為皇太後,便是想讓權也讓不出去,濟北王慈孝,對太後向來言聽計從,殿下到時何以自處?」

  湘東王沉吟片刻,「城中形勢未明,此事需從長計議。」

  「非得是形勢未明,才有可趁之機,形勢一旦明了,湘東王與誰共事?」

  湘東王又想一會,突然笑道︰「大將軍這麼多兒子,怎麼偏偏派你來?」

  「諸兄弟皆在秦州,三哥……」

  「十七公子不必解釋,你是吳國公主所生,陛下召你入宮,濟北王嫁女與你,已經說明一切。」湘東王將印章放在桌上,「坐下說話。」

  「謝殿下。」

  「大將軍回京,帶兵幾何?」

  「勁卒五百。」

  「不夠多啊。」湘東王皺眉。

  五百之數都是樓礎誇張,他繼續道︰「西征大軍在潼關尚餘八萬人,大將軍將兒孫留於軍中,就是為了今後一呼百應。如今信使已經派出,多則五天,少則三天,大軍即至東都。」

  「造反的河工怎麼辦?」

  「先定朝堂,再平江湖。」

  湘東王又一次沉思。

  樓礎說了一堆謊言,及時收住,以免引起懷疑。

  大將軍覺得西征之軍難以掌控,在外人看來,卻不存在這個問題,湘東王開口道︰「就是這三五天最為重要,西征之軍即便趕到,怕也是回天無力。」

  「宮中諸人忙於爭權,還會亂上兩三日,即便早早有人勝利,城外還有一支禁軍,可定乾坤。」

  「這裡?禁軍?」湘東王搖頭而笑,「禁軍雖有數萬之眾,只聽天子之令,便是兩位上將軍,也無權指揮,用不得,用不得。」

  「天子若不肯出城呢?」

  太子年幼,又受到驚嚇,即使身體恢復,也很可能不願再進軍營。

  「那天子就會派一名重臣出來掌軍。」

  「此人必是宗室。」

  湘東王點頭。

  「殿下身為太子叔祖,名為監軍,可得掌軍之職嗎?」

  湘東王無奈搖頭,「天子若派人來,必是濟北王。可是——大將軍有辦法讓禁軍將領聽從命令?」

  「皇帝遺詔在大將軍手中。」

  「什麼遺詔?」

  「陛下臨終前曾手寫一份遺詔,傳位於太子,被我得到,帶出城外。」

  「太子已經繼位,遺詔可有可無。」

  「非也,有遺詔,名正言順,無遺詔,權宜之舉,況且遺詔裡指定殿下與大將軍為顧命大臣。」

  遺詔是邵君倩所寫,當然不會指定顧命大臣,樓礎又在順口胡謅。

  「遺詔或許有點用。」湘東王喃喃道。

  「大將軍枕戈待旦,唯願殿下當機立斷。」

  「還有益都王呢,按說他是兄,我是弟……」

  「天下雖屬張氏,然有德者居之,益都王聲望不著,居於城內府邸之中,求醉而已,群臣誰願歸之?」

  「大臣,朝中大臣心意如何?」

  湘東王想得周到,樓礎只能繼續撒謊,「陛下遇刺蹊蹺,若論基升之帶太子回來得也蹊蹺,不早不晚,只差半個晚上。朝野傳言洶洶,都說若論基家有不臣之心。」

  湘東王嗯了一聲,「你與喬先生今晚住在這裡,明天一早,咱們再議。」

  湘東王身邊也有親信,必須商量一下,樓礎希望當機立斷,但也不能逼得太急,只得道︰「望殿下細細思之,大將軍一片赤心、樓家滿門子弟,皆為殿下所用。」

  湘東王笑道︰「大將軍有個好兒子,我兒歡顏也曾在本王面前稱贊過你,可惜……」

  湘東王沒說可惜什麼,叫人進來,帶十七公子去休息。

  喬之素很快也被送來,兩人一同吃飯,樓礎明明很餓,吃了幾口就再也吃不下,喬之素胃口不錯,將自己那份吃得幹乾淨淨。

  「十七公子別急,湘東王已被說服。」

  「何以見得?我看湘東王似乎有些猶豫。」

  喬之素笑道︰「請允許我倚老賣老說幾句,十七公子經事太少,話從說客嘴裡出來,事成與不成卻要看說客背後的靠山,大將軍名滿天下,尤受湘東王敬仰,公子親來勸說,他必然接受。」

  「可是要到明早才有定論,我擔心今晚宮裡就會派人出來掌管禁軍。」

  「嗯,先帝倒是做過這種事,一聽說城外有亂,連夜出來安撫,阻止一場大劫,萬物帝或許也能做到,當今天子——不會。」

  皇帝剛死一天,名字突然不用那麼忌諱了。

  「萬物,萬物。」樓礎也嘀咕兩遍,「不行,我必須進城,知彼知己方能百戰不殆,不弄清宮中形勢,湘東王、大將軍都不能下定決心。」
我是獅子我是王 發表於 2018-10-24 11:13
第六十三章 重入宮中


  城門關閉得比平時要早,檢查嚴格,但凡是軍人模樣的入城者,都會被反復詢問,樓礎還好,只是被士兵多看幾眼,沒有受到刁難。

  皇帝駕崩,店鋪全部關門,街上行人稀少,卻沒有絲毫混亂的跡象。

  宮中的爭鬥、遠方的造反,對整個東都似乎沒有半點影響。

  看到兩名中年人在路上客客氣氣地作揖,親切地小聲交談,樓礎十分納悶,難道這些人察覺不到山雨欲來嗎?

  河工造反雖然發生在潼關附近,一旦向東漫延,很快就會直逼洛陽城外,消息已然傳開,卻沒什麼人在意,好像那是極遠方的一次極小變故。

  樓礎沒回家,直奔皇城,趕到門口時,天色已暗,守門衛兵認得他,卻拒絕他進入,隻肯代為通報。

  良久之後,通報者出來,說他找不到中軍將軍樓硬。

  樓礎只得請他再去找濟北王世子張釋虞。

  這回很快,張釋虞親自出來相迎,沒有帶他進皇城,反而走遠一些,來到無人處,小聲問︰「你怎麼回來了?」

  「我出城是為了見大將軍,見過之後自然要回來,宮裡……」

  「你趕快出城去吧。」張釋虞輕推樓礎。

  「宮裡發生什麼事了?」

  「說不清,總之你還是出城比較好。」

  「這時候城門已經關閉。」

  「那你先回家,明天一早出城,總之這裡不是你來的地方。」

  「我總得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明天一早我去找你……」張釋虞轉身跑開,向衛兵頭目說了幾句,顯然是不讓他再給樓礎通報。

  樓礎別無選擇,只能先回家。

  大將軍府已開始布置喪禮,樓礎的新宅也不例外,裡裡外外全由樓家的幾名媳婦做主,聽說樓礎回來,立刻派管事僕人過來打聽情況,很快親自趕來,顧不得太多避諱,一群婦人圍著他唧唧喳喳地追問不已。

  樓礎只能一遍遍說大將軍安好,中軍將軍、蘭夫人留在宮中幫助太後料理後事,家裡一切照常即可。

  媳婦們終於離去,好幾個人建議樓礎去找她們的娘家幫忙,卻不說要幫什麼忙。

  身為名門之女,她們感受到的危險更多一些。

  樓礎疲憊不堪,洗漱之後要找間房休息,張釋清身邊的小丫環繽紛過來請他,「郡主請公子過去一趟。」

  「郡主還在這裡?」

  「不在這裡還能去哪?」

  樓礎只得去見自己的妻子,他快要將這件事忘了。

  張釋清穿著一身素服,端坐在桌邊,見到丈夫進來,起身行禮,樓礎還禮,兩人客氣得像是初次相見。

  一旦開口,張釋清卻很直接,「陛下真的是被刺殺?」

  「嗯,我和你哥哥都在現場。」

  「你那天拿走的匕首呢?」

  樓礎一愣,隨即笑道︰「你在懷疑我嗎?刺客當場被殺,以後你可以向虞世子打聽詳情。」

  張釋清垂下目光想了一會,「好吧,姑且相信你,我會問哥哥的。你現在將我送到宮裡。」

  「我剛從那邊回來,連我也進不去。」

  「那是你,我能進去,你將我送到綏遠門就行。」張釋清頓了頓,「我進得皇宮,卻出不了你們樓家的大門。」

  「不管你從前怎麼進宮,今天都進不去,宮裡變化很大。」

  「就因為變化很大,我才要去看看啊。」

  「那裡不是小孩子該去的地方……」

  「我是小孩子?你說我是小孩子?」

  「總之不大。」

  「我曾經與陛下一同飲酒,你竟說我是小孩子?」張釋清怒且兄弟且兄弟地坐下,扭頭不看樓礎,「陛下走了,你們都得意了,父母兄長不理他,連你也開始瞧不起我了。」

  樓礎心中卻是一動,「你真能入宮?」

  「當然,長公主給我們留的門,只要她在宮裡,就會有人給我們開門,無論多晚。」

  「好吧,我要先睡一會,二更之後送你去綏遠門。」

  「真的?」張釋清扭回頭,臉上露出笑容。

  「騙你有何好處。」

  「那……你睡在這裡吧,二更的時候我叫醒你。」

  樓礎太累了,再不推辭,點點頭,上床合衣躺下,本想思考幾件事,結果閉眼就睡著了。

  他被一陣刺痛弄醒,睜眼看到張釋清正用簪子扎他的臉,急忙躲開,坐起身來,「你幹嘛?」

  「叫你不起。」張釋清收起簪子,「已經過二更啦。」

  旁邊執燭的小丫環嗯嗯點頭。

  樓礎揉揉臉,「我去讓人備車。」

  「已經備好了,就等你帶我出門。」

  張釋清備好的不是車,而是兩匹駿馬,「我八歲就能騎馬,眾多姐妹當中,數我的騎術最好。」

  兩名僕人步行引路,手裡提著燈籠,上面有大將軍府四個字,踫到巡夜官兵時很有用。

  綏遠門原是給外國使節準備的,一年到頭開不了幾次,樓礎等人拐到街道上沒走出多遠,就被皇城衛兵攔住。

  不等樓礎開口,張釋清拍馬跑到前方,大聲道︰「我是芍藥仙子,來赴牡丹夫人之約。」

  幾名衛兵互相看看,一人客氣地說︰「仙子請回,這條暗語已經不能用啦。」

  「為什麼不能用?前些天還可以的。」

  「天子駕崩,宮裡哪還能跟從前一樣?」

  「對別人可以不一樣,對我……」張釋清一想到自己被迫出嫁、無人關愛,眼淚一下子涌出,「陛下若在,誰敢攔我?」

  這些衛兵知道來者必是王女,不敢得罪,頭目道︰「仙子休哭,我……找裡面的人通報一聲,讓你進去,我們送行,不讓你進,我們真的沒辦法了。」

  張釋清破涕為笑,「快去通報,牡丹夫人一定會見我。」

  牡丹夫人顯然是長公主,樓礎聽得頭皮發麻,覺得這些宗室子弟的行為都很怪異,長公主年紀不小,行為還有孩子氣。

  足足等到將近三更天,張釋清已經極不耐煩,裡面終於出來一名宦者,遠遠地問︰「樓十七公子一塊來的嗎?」

  「對,但他只是送我,不必進宮。」張釋清馬上道。

  宦者卻道︰「長公主說了,若有樓十七公子,請一同進宮,若無,請郡主回家,不要在夜裡亂跑。」

  張釋清吃了一驚,樓礎卻不意外。

  兩名僕人不能進宮,提燈回家,樓礎與張釋清下馬,跟隨宦者走小門進入皇城,一路迤邐,來到一間空屋子裡。

  房間很小,除了一張小床,別無餘物。

  「這不是我常來的地方。」張釋清驚訝地說。

  「郡主忍耐一下,如今不比往常,許多規矩都改了。」

  「長公主人呢?」

  「待會回來吧。」宦者提燈退出,在外面竟然給房門上鎖。

  張釋清又吃一驚,屋裡漆黑一團,她有點害怕,忍了一會,開口道︰「喂,你在哪裡?」

  「在你身邊。」

  張釋清伸手摸索,踫到樓礎的手臂,稍稍心安,立刻將手縮回,「長公主這是怎麼了?竟然將咱們當成犯人——這裡是宮中僕役住的地方吧?有股怪味。」

  「發生這麼大的變故,長公主謹慎一點也是應該的。」

  「可她想見的是你……你沒瞞我什麼吧?」

  「噓。」

  「怎麼了?」張釋清小聲問,挪動腳步靠近樓礎。

  「好像有腳步聲。」

  樓礎只是想讓張釋清閉嘴,她卻當真,側耳傾聽多時,「是有腳步聲,你的耳朵真靈。」

  腳步聲漸近,門外燈光微閃,隨即有人開門。

  「歡顏!」張釋清跑過去,抱住一名來者。

  歡顏帶來兩名侍女,向張釋清道︰「你不在家裡待著,半夜跑到這裡幹嘛?」

  「那裡不是我的家,若不是他非要睡一會,我早就來啦。快告訴我,宮裡發生了什麼事?」

  「你呀。跟我走吧。」

  張釋清邁過門檻,轉身指向樓礎,「他呢?」

  「樓公子留下。」

  張釋清也不在意,拉著歡顏就走。

  從始至終,歡顏沒正眼看過樓礎。

  樓礎又等一會,長公主終於現身,身邊隻跟著邵君倩一人。

  邵君倩提著燈籠,進屋笑道︰「十七公子什麼時候回來的?讓我找得好苦。」

  「天黑前回來的。」樓礎含糊道,宮裡顯然消息不暢,張釋虞沒將妹夫的行蹤告訴別人。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

  長公主打斷邵君倩,伸出手來,「遺詔呢?」

  樓礎拍拍身上,「不在我這裡。」

  「你交給大將軍了?」

  「沒有,我將它藏起來了。」樓礎現在對任何人都得撒謊。

  長公主還要再問,邵君倩向她點下頭,上前一步,和聲道︰「如今新帝已經繼位,遺詔也沒什麼用了,請十七公子交出來吧。」

  「見到陛下,我自會交出來。」

  長公主厲聲道︰「樓礎,別不識趣,遺詔是你能保管的嗎?」

  「陛下繼位,遺詔無用,長公主何必在意?」

  「我知道你做過什麼。」長公主語氣越發冰冷,「你犯下滔天大罪,死有餘辜。」

  邵君倩果然將實情透露給長公主,樓礎反而笑了,「既然知道,又何必向我要遺詔呢?讓邵先生再寫一份不就好了。」

  樓礎心裡其實清楚,從皇帝駕崩的消息公開那一刻起,邵君倩就再也接觸不到御璽,寫多少字也是無用,那份遺詔真成為萬物帝的最後一份「聖旨」。

  長公主大怒,邵君倩道︰「長公主息怒,讓我和十七公子說幾句。」

  長公主哼一聲,轉身出屋。

  邵君倩道︰「遺詔在大將軍手中,對不對?」

  「太子不在大將軍身邊,我為什麼要交出遺詔?你以為我不知道遺詔的好處嗎?那上面留了一小塊空白,隨意添幾個字,就會有人高升,或是被殺。」

  邵君倩嘿嘿笑了兩聲,「被十七公子拿走遺詔,是邵某一生中最大的失誤。」

  「事發突然,咱們都有失誤。」

  「嗯,咱們還得同舟共濟。」

  「對付誰呢?」

  「若論基太傅,若不將他除掉,你我皆難逃一死。」

  宮中果然發生變化,比樓礎預料得還要劇烈。
我是獅子我是王 發表於 2018-10-24 11:15
第六十四章 負累



  成群亂民像洪水一般涌來時,太子被嚇得魂飛魄散,逃亡路上,時常在睡夢中被驚醒,大聲尖叫,要被勸慰許久之後,才能安靜下來。

  若論基升之就是那個勸慰者,為此臉上增加許多抓痕。

  他也嚇得不輕,最害怕的事情卻不是亂民,而是回京之後如何交待,他是太子最直接的監護人,要為太子的一切負責。

  這天中午,一個叫郭時風的書生來見若論基升之,給他出了一個主意︰「若論基太傅乃天下文學宗師,我不忍見他的孫子走上絕路。你與大將軍共同回京,就得與大將軍共同接受陛下的詰難,你覺得陛下會相信誰的說法?」

  若論基升之對皇帝與大將軍之間的明爭暗鬥只是略有了解,一聽郭時風的話,立刻覺得自己處於劣勢,於是求他給予指點。

  「晝夜兼程,一定要搶在大將軍之前回京,或許有機會為自己多辯解幾句。」

  「大將軍會放我走嗎?」

  郭時風看一眼瑟瑟發抖的太子,說︰「好太子帶不走,病太子還帶不走嗎?郭某不才,願為洗馬前去勸說大將軍。」

  若論基升之出征前剛被升為太子洗馬,很珍惜這個職位,立刻點頭,抓住郭時風的手腕,激動得險些流淚,「若得平安,終生不忘大恩。」

  郭時風去見大將軍,很快促成此事,若論基升之抱著太子,郭時風多牽兩匹馬,一路不休,終於在天亮前趕到東都,比大將軍早了多半天。

  結果一個天大的壞消息,同時也是好消息在等著他們。

  太子稀裡糊塗地繼位,仍離不開若論基升之,一會也不行,換別人更不行,連太後、太皇太後都被他連踢帶打地攆走,必須由若論基洗馬抱在懷中,才能安穩些。

  若論基升之一步步不離新帝,比最低賤的僕役還要辛苦,卻沒有半句怨言。

  住在守衛森嚴的皇宮裡,若論基升之心中的驚恐逐漸消退,在哄皇帝入睡的過程中,他一遍遍地思考過去幾天裡發生的事情,終於想明白兩件事。

  秦州慘敗並非意外,有人故意泄漏消息,引誘亂民來搶糧草,這個人十有八九是剛剛遇刺的萬物帝。

  郭時風沒理由為他勸說大將軍,而應該是反過來,郭時風在替大將軍勸說他。重病的太子成為燙手山芋,大將軍急於擺脫掉,卻沒料到太子回京就能繼位。

  要不是懷裡抱著新帝,若論基升之真想跪下來感謝滿天神佛。

  他命人將郭時風叫來,給出兩個選擇︰「我也是惜才,瞧你有幾分本事,願意留你在身邊,當個謀士,前途由你自己去爭,你也可以這就出宮,回大將軍身邊,我不阻攔。」

  郭時風沒有絲毫猶豫,跪下磕頭,先承認錯誤,再表露忠心。對他來說,事情很簡單,誰抱著新皇帝,誰就是「前途」。

  郭時風出謀劃策,幫助若論基升之制止宮中混亂局面,先是尊立皇太後與太皇太後,隨即傳旨,禁止所有軍人移動或進城,然後召見若論基太傅等幾位文臣,議定大行之禮。

  太皇太後很滿意,因為她的位置在宮中仍然最高,可以盡情悲痛,太後也很滿意,她總算熬出頭,親眼看到兒子成為皇帝,雖然兒子幾乎不認她,可她還是得認這個兒子。

  長公主很不滿意,曾有幾個時辰,她是宮中的主事者,從上到下,所有人都聽她的安排,她有一個完整的計劃,剛剛開個頭,就被突然回來的太子打斷。

  只要一天,哪怕是半天,事態或許就會與此完全不同。

  濟北王不太滿意,但不敢表露出來,只得交出宿衛兵權,專心準備萬物帝的殯禮,表面上這是提升,實際上卻是遠離權勢。

  只有中軍將軍樓硬一個人似乎是真心悲痛,不停地哭,哭到全身無力,蘭夫人不得不派公主兒媳照顧兒子,在太皇太後身邊失去一名重要助手。

  邵君倩也是失意者之一,不僅如此,還有可能遭到彈劾,因為他是先帝「佞臣」,曾得罪過不少大臣。

  好在長公主的勢力還殘存一些,若論基升之的一言一行都會傳到她耳中,同時也被邵君倩得知,再加上一點猜測,他看懂了前因後果。

  「就是這樣。」邵君倩表現得十分坦誠,「咱們辛苦挖井,最後喝水的卻是別人,咱們甚至不能靠近井沿。若論基家一旦掌權,對大將軍、對長公主都將是一場災難。」

  「看樣子,若論基家已經掌權。」

  邵君倩搖頭,「正如十七公子剛才所說,事發突然,每個人都會犯錯,若論基太傅祖孫忙於商定大行之禮,心中最忌憚者,唯大將軍一人,因此還沒有動手清理朝堂。此時若拿出遺詔,能打若論基家一個措手不及。」

  「邵先生打算由誰擔任顧命大臣?」樓礎已經猜到邵君倩的計劃。

  邵君倩笑道︰「第一位當然是大將軍,外患未平,內憂又起,值此危難之時,非大將軍出面,誰能安定社稷?不過孤木難支,大將軍也需要幫手,第二位應當是濟北王,宿衛之責重中之重,怎可假手外人?第三位嘛,應當是長公主,他是大行皇帝生前最信任之人,撫育眾多宗室子弟,由她看護新帝,最合適不過。還要不要安排其他大臣,十七公子可以自定。」

  「這種事情我必須向大將軍請示,怎可自定?」樓礎想了一會,又問道︰「若論基家還不知道遺詔一事?」

  「不知,我一直沒說。」

  「拿出遺詔之後,誰來公布?」

  「濟北王。」

  「濟北王若被列入顧命大臣,由他宣布遺詔不太合適,不如湘東王或是益都王。」

  「益都王不管事,湘東王可以。」

  「如何解釋遺詔消失這段時間?」

  「事發突然,刺客主使者尚未落網,為防意外,因此將遺詔送至城外。」邵君倩隨問隨答,主意出得倒快。

  「嗯,遺詔的確是在城外,天一亮我就出城去取。」

  「越快越好。」

  「放心。走之前,我得見一次郭時風。」

  「那人見風使舵,不可信任。」

  「就因為他見風使舵,我才要見一面,或許能讓他再轉過來。」

  邵君倩沉吟片刻,「好吧,我盡量安排,但是十七公子千萬不要提起遺詔。」

  「我不會犯這種錯。」

  邵君倩笑著告辭,過了一會,長公主單獨進來,神態與之前完全兩樣,更像是樓礎最初認識的那位和善長者。

  「唉,陛下的確是……我早料到會有這一天,卻無法勸說陛下回心轉意。」在長公主口中,「陛下」仍是萬物帝。

  「我們也是走投無路。」

  「我又何嘗不是如此?陛下心深似海,無人能夠猜透,端世子之死,令宗室寒心不已。算了,多說無益,若能從若論基家手中奪回太子……奪回新帝,由十七公子這樣的人才親加教誨,天成朝必能出一位好皇帝。」

  「樓某不才,怎敢擔此大任?」

  「十七公子若是無才,朝中再找不出有才之人了。我不會胡亂許諾,禁錮確實無法去除,但沒人規定布衣不可當帝師。」

  長公主用心接納,樓礎一味謙遜,若有外人在場,會以為這兩人早已惺惺相惜。

  邵君倩回來,在門口咳了一聲,長公主小聲道︰「歡顏的婚事尚未定聘,十七公子努力,兩位郡主共入一門,何等盛事?」

  樓礎一愣,沒等他回過神來,長公主已經走了。

  為了一紙遺詔,長公主願意付出大本錢。

  邵君倩進來,「十七公子請隨我來。」

  郭時風不能一直留在內宮,在宮外另有住處,拒絕去別處見人,別人只能來見他。

  邵君倩送人上門,自己告退。

  郭時風換上一身新衣,一見面樓礎就趕過來,捉臂大笑起來,「想不到我與礎弟竟會在此相遇。」

  樓礎也笑道︰「郭兄神出鬼沒,愚弟望塵莫及。」

  「哈哈,礎弟說笑。」郭時風引樓礎進屋坐定,正色道︰「我回京之後,一直想聯絡礎弟,可是不得機會啊。」

  「明白,當初也是我說盡量少聯繫,以防泄密。」

  郭時風志得意滿,「不管怎樣,事情總算成了,可惜馬兄不在,不能一同慶祝。礎弟有馬兄的消息嗎?」

  郭時風還不知道真正的刺客另有三人。

  「沒有,馬兄走得突然,對誰也沒說。」樓礎又撒一個謊,馬維對他說過要去並州。

  「還有一事可惜,咱們做成這麼大的事情,竟然不能昭告天下。」

  「求實,不求名。」

  「哈哈,虧得我還是聞人學究的弟子。礎弟來得正好,我將你引見給若論基洗馬,他現在是皇帝身邊最受信任之人,或許有辦法解除礎弟的禁錮之身。」

  「大將軍那邊怎麼辦?」

  郭時風收起笑容,「我知道礎弟要說什麼,不如由我先說。礎弟既受名實之學,就該明白一個道理,像咱們這樣的謀士,憑一張嘴吃飯,不可受累於虛名。礎弟剛剛也說求實不求名,可你卻被樓家之名束縛手腳,若一直不改,便是擺脫禁錮也不能得到自由。」

  「非我受累於樓家,實在是除了樓家,我別無依靠。」

  「呵呵,礎弟還是貴公子之心,學我啊,萍蹤四海,隨遇而安,飄零之際確實受過不少苦,但是心無掛礙,不受虛名之累,常得自由。」

  樓礎笑道︰「不是人人都能做到郭兄這樣灑脫。」

  「怎樣,隨我去見若論基洗馬?」

  「我不愛樓家之名,外人卻未見得會相信,況我在若論基家面前無功無勞,何以見之?」

  「只要你能說服大將軍自願交出兵權,若論基洗馬以及若論基太傅,當待礎弟以上賓之禮。」

  郭時風聲稱「虛名」為負累,可心中最忌憚者仍是大將軍之名。

  大將軍至少沒在外人面前表露出頹喪之意。

  樓礎思索一會,說道︰「有勞郭兄,帶我去見若論基洗馬。」

  樓礎從萬物帝那裡至少學得一招,眼見為實,他得見過每一個人,才能確認形勢。
我是獅子我是王 發表於 2018-10-24 11:16
第六十五章 新帝



  若論基升之蓬頭垢面,像是誤入皇宮的乞丐,雖說要時刻照顧新帝,仍有時間洗漱,但他寧願保持這個樣子,給外人一個極其強烈的印象——皇帝離不開他。

  小皇帝躺在榻上,枕著若論基升之的一條腿,似睡非睡,偶爾會睜開雙眼,驚慌地到處查看,確認這裡真是皇宮,而且熟悉的人就在身邊,才能再安靜一會。

  蠟燭擺了一圈,照得整間屋子亮如白晝,四名宦者專門照看這些蠟燭,定時剪掉燭花,不讓它們熄滅。

  向皇帝跪拜,同時也是在向若論基升之跪拜,誰也避免不了。

  若論基升之每說一句話之前,都要低頭看一眼小皇帝,好像得到授意似的,「樓公子平身。」他的笑容略顯疲憊,但是十分自信。

  「你能來,我很高興,陛下也很高興。」若論基升之又低頭看一眼,「天不佑本朝,令先帝棄群臣而去,上天也眷顧本朝,將陛下及時送回東都,一悲一喜,盡在天意。」

  郭時風笑道︰「也是天意將十七公子送來。」

  若論基升之微微一笑,這不是一個月前當眾酒後失態的太傅之孫,而是逃脫大難、驟掌重權的新貴。

  「在下卑微,怎敢承擔天意?若論基洗馬護駕之功昭著海內,才可稱之為天意。」樓礎拱手道。

  若論基升之大笑起來一聲,馬上壓低聲音,「咱們也算是熟人了,聽郭先生說,十七公子深得大將軍歡心……」

  小皇帝突然坐起來,一臉的驚恐,尖叫道︰「攆走!全都攆走!」

  樓礎以為自己不受歡迎,驚訝地看向郭時風,郭時風笑著搖搖頭。

  若論基升之溫語勸慰︰「陛下莫怕,這裡是東都皇宮,周圍沒有亂民。」

  「我聽到你說『大將軍』。」小皇帝還不習慣自稱「朕」。

  「亂民最怕大將軍。」

  「哦。」小皇帝慢慢躺下,完全沒注意到房間裡的其他人,忽然又道︰「是大將軍殺死父皇嗎?」

  若論基升之飛快地瞥了一眼樓礎,低聲道︰「不是,大將軍一心為國,乃是第一等忠臣。朝廷會查明真相,很快。」

  「報仇。」

  「此仇一定要報。」

  「殺光亂民。」

  「一個不留。」

  小皇帝嗯嗯兩聲,漸漸入睡。

  若論基升之輕拍小皇帝,抬頭向郭時風小聲道︰「請郭先生接待樓公子吧,我的意思……陛下的意思,你都明白。」

  郭時風輕聲稱是,引樓礎出房間,這次拜見不為談事,只是向樓礎證明,他郭時風的確能夠代表若論基升之與皇帝。

  隔壁的房間無人,也沒點燈,郭時風與樓礎就站在門口討價還價。

  「大將軍兵敗秦州,朝廷不會追究,但是大將軍得上書致仕,名號可以保留,朝廷還會賜與太保之位,總之不令大將軍難堪。」

  「朝廷既有此意,何不讓大將軍進城?」

  郭時風笑道︰「城中人心不穩,朝廷不想再添意外,還是在城外將事情解決為好。」

  「樓家其他人呢?」

  「中軍將軍升任侍中,其他人有官者不動,進爵一級,無官者封官,賞爵一級,十七公子例外,繼續留在陛下身邊充任侍從,禁錮之事要徐徐圖之,不可操之過急。」

  「朝廷……真是大方。」

  「礎弟不必多慮,朝廷希望大將軍致仕,真的別無它意,只是新帝年幼,恐怕各方不服,需拿一位重臣警示天下,大將軍可以頤養天年,願意的話,也可以過一陣子重新掌軍,仿若論基太傅之事。」

  「嗯。」樓礎想了一會,「陛下剛才說要報仇……」

  郭時風笑道︰「陛下要報的是秦州受驚之仇,非殺父之仇。當然,事情不能就這樣過去,刺客是若論基國人,就得有一批五國人士為此付出代價。馬兄此次逃亡真是不巧,只好拿他當主謀。」

  「馬維是我最好的朋友。」

  「對我何嘗不是如此?我認識馬兄還要更早一些。唉,也是他運氣不佳,咱們能做的就是暗中通知他一聲,讓他逃得越遠越好。」

  「還有馬兄的家人。」

  郭時風搖頭,「這種事情沒法面面俱到,咱們得先自保,否則的話,連給馬兄通氣兒的人都沒有。」

  樓礎還在猶豫,郭時風又道︰「馬兄的事情以後再說,朝廷還沒有查到他頭上,大將軍那邊,需要早做決定。」

  「我會向大將軍傳達朝廷美意——大將軍若是不接受呢?」

  「這個……若論基洗馬沒說,我只能揣測,那朝廷就只能追究秦州兵敗、大將軍擅自返京之罪,按理說大將軍至少應該留在潼關,最好的選擇是固守西京,等待援兵,以穩固秦州民心。」

  「明白了,只要朝廷能保證不回事後追究,我想大將軍會同意。」

  「大將軍既然交出兵權,再追究下去有什麼意義呢?」

  樓礎又想一會,「樓家得有一位牧守,冀州不錯,聽說皇甫父子落入亂民之手,職位空缺,吳州或是益州也可以。」

  「我不會隨便許諾,這件事我得去問一聲。」

  「我在這裡等著。」

  郭時風拱手告辭,去隔壁屋裡找若論基升之商量。

  樓礎必須提出條件,好讓對方相信自己是真心要談。

  郭時風更像是一名生意人,答應得太痛快,反而會讓他生疑。

  隔壁傳來幾聲尖叫,小皇帝又被噩夢驚醒。

  郭時風回來,「中軍將軍可以去益州,但是不給侍中之職。」

  「好,天一亮我就出城,去與父親談。」

  「礎弟得勸說大將軍,於公於私,致仕都是最好的選擇。」

  「明白。出宮之前,我得見一見大將軍夫人和中軍將軍,父親肯定會問起他們。」

  「我可以送你去見中軍將軍,大將軍夫人那邊我也派人去問,看她能不能出來一趟。」

  「多謝郭兄。」

  「礎弟休要多禮,無論上邊怎樣,你我都是朋友,馬兄也是如此,雖說不能保他無罪,至少可保他一命,或許妻子也能保住。」郭時風顯然反思過剛才的回答,重新修正,將友情說得重要些。

  樓礎拱手道︰「以後事情不少,還要郭兄多多擔待。」

  「你我無緣同窗,今後共同服侍新帝,可算是同僚,要互相擔待。」

  兩人互訴衷腸,然後郭時風帶樓礎去見中軍將軍。

  樓硬非要為皇帝守靈,太皇太後憐他一片忠心,讓他守在殿門口。

  樓礎到的時候,樓硬正伏在毯子上睡覺,身上無衣,蜷成一團,全靠積聚多年的肥肉抵御寒氣。

  郭時風識趣告退,「我去找人通知大將軍夫人。」

  樓礎將三哥推醒。

  樓硬睜眼就要哭,樓礎坐在旁邊,「三哥,是我。」

  天還沒亮,樓硬借著殿內的燭光細看來者,顫聲道︰「是你?」

  「是我,父親派我進城打探情況。」樓礎已將撒謊練得如火純青,連自己都有點當真。

  「父親……真回來了?」樓硬又要哭。

  「回來了,停在城外的驛站裡。」

  樓硬忍住哭泣,趴在門檻上向外望了幾眼,然後用極低的聲音道︰「快讓父親來救我。」

  「三哥怕什麼?」

  「陛下在我家裡出事……」

  「朝廷不會冤枉無辜。」

  「你不明白……」

  「新皇帝行事與先帝不同。」

  「不同嗎?」

  「不同。」

  樓硬稍稍安心,抱住弟弟,還是哭了出來,「這真不是人過的日子,無論怎樣,一定要讓我離開東都,我真的……真的一天都不想留下。有時候,我好像還能聽到陛下的聲音……」

  樓硬望向殿內的靈柩,全身發涼,抖個不停。

  樓礎也看向黑暗深處,什麼也沒看到,什麼也不怕,即便萬物帝這時走出來,他也不怕。

  蘭夫人一個人來的,公主兒媳已被她招回宮內,陪伴悲痛的太皇太後。

  「大將軍可好?」一見面蘭夫人就問丈夫的情況。

  「一切都好。」即便沒有外人,樓礎也不提父親受傷之事。

  蘭夫人長出一口氣,「那我就安心了,也請轉告大將軍,我與硬兒……」蘭夫人看一眼兒子,眉頭微皺,「我們也好,請大將軍放心,朝廷大事我也不懂,但朝廷總不會錯,樓家滿門忠良,絕不可辜負朝廷厚恩。」

  「是,夫人,孩兒明白。」

  蘭夫人嘆息一聲,「樓家子孫成群,最後能用到的卻只有你一個。別管你三哥,他就是一個無用的廢物。」

  樓硬仍坐在毯子上,聽到母親的話,哼哼兩聲。

  蘭夫人別無它話,樓礎告辭,找到郭時風,由他送自己出宮。

  正好天色將亮,郭時風持旨送人,未遇阻攔。

  樓礎騎馬出城,先奔軍營,正趕上喬之素出來。

  「十七公子不必進營,回去告訴大將軍,湘東王今晚會去驛站,當面商議。」

  湘東王至少是心動了。

  兩人騎馬前往驛站,一路上,喬之素什麼都沒問,他只是一名幕僚,大將軍需要的時候出出主意,不需要的時候,絕不胡亂打聽。

  大將軍正在等候消息,數百衛兵將驛站圍得水泄不通,來往公差只能轉投別處。

  聽喬之素說湘東王要來,大將軍點頭,「好,喬先生去準備一下,務必好好接待湘東王。」

  聽說十七子昨夜進城,大將軍露出一點意外的神情,隨即笑道︰「還好我有你這個兒子。」

  樓礎將長公主和若論基升之各自的拉攏都說一遍。

  樓溫一字不落地聽完,「你覺得我該接受哪方?」

  「若論基家不可信,長公主亦然,孩兒以為,莫若持遺詔入掌禁軍,與湘東王一同進城清君側,為萬物帝報仇。」

  「報仇?如何報仇?」大將軍本人就是刺駕的幕後主使之一。

  「若論基升之帶太子回京時機太巧,身邊的郭時風又是安排刺客之人,朝廷一查便知,可斬立決。」

  「嘿,然後呢?」

  「隨父親心意。」樓礎不知道父親要做到哪一步,因此不想多勸。

  樓溫從懷中取出遺詔,慢慢打開,「我已經讓人在上面加了幾行字,你以為如何?」

  樓礎接在手中,隻掃一眼,就說道︰「不妥!」
我是獅子我是王 發表於 2018-10-24 11:17
第六十六章 偏居之計


  大將軍早已發現這份遺詔的好處,沒跟兒子商量,找來其他幕僚,模仿上面的筆跡,添寫幾行字,內容很簡單,「皇帝」深念太子幼弱,因此任命湘東王為禁軍大都督、開府儀同三司,任命安國公、大將軍樓溫為西道大總管,領秦、並、漢三州刺史,執掌一切軍務,雲雲。

  樓礎看過之後大吃一驚,連道「不妥」。

  大將軍道︰「有何不妥?我與湘東王互為表裡,他掌禁軍,我管外軍,便是萬物帝重生,能奈我何?」

  樓礎還是搖頭,「恕孩兒直言,父親與湘東王此舉已有造反之實,卻不肯接受造反之名,名實……」

  樓溫從兒子手裡奪回遺詔,小心收入懷中,「別來『名實』那一套,你的確是個好兒子,但是別太得意,許多事情不是你想像得那麼簡單。諸州皆不安穩,誰在東都,誰受其害。不是有句話嗎,誰誰相爭,誰誰得利,我不想太早加入爭鬥,要在一邊旁觀,最後獲利。」

  樓礎忘了「先有可勸之人後有可勸之辭」那句話,急切地說︰「天成雖有分裂之相,大體未亂,以父親威名,平叛亂、罷徭役、休養生息、用民以時……」

  「夠了,什麼『用民以時』,你還真以為自己……」樓溫按住肚子皺眉,再開口時語氣和善許多,「我明白你的意思,但咱們樓家,沒當皇帝的命,我不行,你們這般兄弟更不行。」

  「父親……」樓礎還想再說。

  樓溫搖頭,「你去休息吧,明天一早,我派人送你去潼關,你若真有本事,就將曹神洗解決掉,等我帶朝廷旨意回去接受大軍。那邊有你的一些兄弟,還有我的幾員忠誠部將,我寫封信,他們會幫你。」

  樓礎只得道聲「遵命」。

  樓溫握住兒子的一隻手,「你是我的兒子,有野心是件好事,但不可過頭,樓家子孫上百人,不能任你一人折騰,明白嗎?」

  「明白。」

  「嗯,到了西邊,樓家不用管什麼禁錮,多大的官兒你都當得。」

  「是,父親。城裡還有夫人與三哥……」

  「慢慢來,總得給朝廷留點什麼,大家才好互相信任。」

  樓礎告退,來到住處,明明很困,卻無法入睡,最終他只能承認即成事實,自己不可能說服父親,並非每一位重臣都想當皇帝,大將軍、湘東王都沒有這個野心。

  並州沈家或有大志,馬維在那邊將能施展身手,而他有一個無法擺脫的姓氏,必須留在樓家。

  事已至止,他開始琢磨潼關之行,曹神洗為人寬厚,頗得將士之心,但是論根基遠遠比不上大將軍,且又身受亂民與河工兩面夾擊,可以恩威並用將其收服……

  樓礎剛想出一半計劃,就伏在桌上睡著了,一覺醒來,發現自己躺在床上,靴子已脫,衣服還在,身上蓋著薄被,桌上擺著已涼的飯菜。

  自己睡了多久?樓礎一躍而起,推門看到太陽半落,竟然快要到黃昏了,院子裡多出幾輛馬車,顯然是有使者到來。

  肚子裡咕咕叫,樓礎關門,穿上靴子,坐在桌前吃飯,雖然什麼都是涼的,他也不想叫人加熱。

  喬之素敲門進屋,提著一壺酒,笑道︰「十七公子可要共飲一杯?」

  「喬先生請坐。」樓礎起身相迎。

  兩人邊喝邊聊,喬之素首先提起遺詔,「大將軍心意已決,將要霸居一方,湘東王估計也會同意這個計劃。」

  樓礎忍不住道︰「此乃權宜之計,只可解一時之困,難破它日之憂,秦州亂民初勝,外有河工呼應,大將軍卻要自處險境……」

  「大將軍的計劃是集合潼關之軍,北上與並州軍匯合,從北邊進入秦州,攻叛軍一個措手不及,然後直趨西京,改剿為撫,不只是要平亂,還要將秦州經營為托身之地。」

  樓礎放下酒杯,嘆道︰「大概真是我太年輕,好高騖遠,一心只想著『天下』,專行險招,反不如父親規劃得長遠。」

  「大將軍一生百戰百勝……秦州之戰不算,所依靠的不是勇猛與計謀,而是步步為營、詳細規劃。」

  「父親……是對的。」樓礎承認得不情不願,但他的計劃都很冒險,確實不夠穩妥,對他說來,勝負皆是一身,對大將軍來說,關心的卻是樓家滿門。

  「大將軍脾氣暴躁,卻將自家兒孫視若珍寶,秦州之戰雖令大將軍寒心,也不捨得嚴懲。何況家裡還有沒長大的幼子、幼孫,大將軍說了,今後他要親自撫育,讓他們與士卒同吃同住,免得再長成紈褲子弟。」

  樓礎啞然,不過想像得出,這的確是父親能做出的事情,只是不知道能堅持多久。

  「朝廷會放城裡的樓家人出來嗎?」

  「正在談,蘭鏞此刻就在大將軍房中。」

  蘭鏞是果武侯蘭恂之子,樓礎見過幾面,詫異地說︰「蘭鏞?朝廷派蘭家人來當說客?」

  樓、蘭兩家不和,朝野皆知。

  喬之素笑道︰「兩家畢竟是親戚,平時不和,這種時候還是要互相照應。大將軍夫人保舉蘭鏞充當信使,她還親筆寫了一封信。」

  樓礎對蘭夫人存有好感,「新帝登基,蘭家也沒得著好處吧?」

  「呵呵,咱們私下裡說,還是蘭家人實在沒出息,文不成、武不就,無論誰掌權,蘭家都得不到重用,只好做些居中傳信的活兒。」

  「大將軍與蘭家因何交惡?」

  「沒什麼大事,大將軍瞧不起果武侯,而且從不掩藏,經常當著滿朝文武的面說,蘭家最大的本事就是生了兩個好女兒,男兒全都一無是處。」

  樓礎笑了笑,大將軍說得沒錯,但是太傷人,怪不得會得罪蘭家。

  「朝廷還想讓大將軍交出兵權?」

  「應該是吧,若論基家人也是糊塗,以為討得新帝歡心,就能掌控天下,看不到亂相頻頻,正是最需要大將軍的時候。」

  兩人頗多感慨,酒不多,卻都有幾分醉意。

  說起潼關,喬之素不以為意,「十七公子到了秦州,其實也不必做什麼,聯絡大將軍舊部,做好迎接大將軍的準備就好。有湘東王協助,又有遺詔明示,朝廷只能接受大將軍的一切條件,頂多來回交鋒幾次。」

  「大將軍的計劃確實穩妥。」

  「變故不斷,總算能有一個好結果。來,咱們喝酒。」

  兩人將一壺酒喝得涓滴不剩,喬之素笑道︰「就這些吧,等湘東王到了,還需要咱們兩人出面呢。」

  喬之素告辭的時候,天色已暗,蘭鏞已經回京。

  樓礎去見父親,樓溫正坐在那裡看信,抬頭看一眼兒子,冷笑道︰「你母親也是鬼迷心竅,竟然找來蘭家幫忙,好像我不行了。」

  樓礎道︰「夫人也是為大將軍、為樓家著想。」

  樓溫又按按肚子,「非將那些亂民殺光不可。」

  「秦州日後乃是大將軍之基業,亂民皆是大將軍之民。」

  「哈哈,你想明白了?」

  「孩兒想明白了,父親的安排更加妥善。」

  樓溫將信收好,「若論基家人派你傳話不夠,又讓蘭鏞過來傳達太後和太子的意思,說是只要我交出兵權,就給樓家一道免死鐵券。嘿,我要那玩意兒幹嘛?」

  「父親如何回答?」

  「我將自己的意思說了,還告訴蘭鏞,我手裡有份遺詔,但是沒說遺詔的內容。你真該看到他當時的神情,好像被人捅了十刀。哈哈,你這份遺詔帶來得太及時了,盤活整個棋面。」

  父子二人聊了一會,樓溫唏噓不已,果然提到要親自撫育兒孫,「到了西京,我要娶十幾個能生育的婦人,多生兒子,再造樓家,我就不信,這麼多兒子,就只有你一個像樣的?」

  「寶劍出鞘方知鋒鈍,諸位兄弟只是還沒有機會。」

  「隨我出征不算機會?唉,他們不行,一個都不行,有些寶劍,自己就能出鞘,比如你,有些寶劍,要被人拔出鞘,樓家兒孫裡的確有這麼幾個,都在外面當官,剩下的人只是一截劍柄,有鞘的時候還好,能夠唬人,一旦出鞘可就壞了,有柄無身,連條狗都嚇不走。」

  樓溫心情大好,與兒子交談許久,說不上和藹可親,但是無話不談,在樓礎印象中,從未有過這樣的時刻,他心中最後一點疑慮也都消失,甚至向父親建言如何治理秦州。

  兩人一直談到入夜,外面通報說湘東王快要到了,樓溫派兒子與喬之素一同出驛站迎接。

  湘東王帶來的人不多,只有十餘騎。到了驛站門口,湘東王下馬,攜著樓礎的手進院,不許他行臣子、晚輩之禮。

  大將軍與湘東王相識多年,彼此不用試探,寒暄之後,立刻談到正事,大將軍出示遺詔,湘東王拍腿道︰「大事已成。朝廷無將,新帝膽怯,都不敢出城接管禁軍,非大將軍出面,誰能力挽狂瀾?」

  「光有我一個人可不夠,必須是湘東王執掌禁軍,我才有信心平定外亂。」

  兩人互相吹捧多時,大將軍示意無關人等退下,樓礎與喬之素一同離開,知道大將軍要與湘東王談些禁忌話題。

  直到半夜,交談才告結束,大將軍喚進親信,向樓礎道︰「你先不要去潼關了,陪湘東王去軍營,也好隨時通信。」

  「是,父親。」

  樓礎出外備馬,與湘東王同行。

  在軍營門口,湘東王留下樓礎與護衛,單獨進營,樓礎不明所以,但也不能多問。

  大概一刻鐘之後,軍營裡駛出百餘騎,當先一名將軍,駛到近前,問道︰「你是樓家十七子樓礎?」

  「是我。」

  「嗯,跟我們進城。」

  「為何進城?湘東王……」

  「這就是湘東王的命令。樓礎,你的事犯了。」

  樓礎大驚,電光火石間,一下子全明白過來,他被父親和湘東王共同出賣了。
我是獅子我是王 發表於 2018-10-24 11:17
第六十七章 活路


  想到有趣的地方,樓礎突然笑了,自語道︰「我也是個名過於實的虛浮之徒,居然真當自己是樓家子孫。」

  房門打開,兩名皇城衛兵進來,冷冷地命令道︰「走吧。」

  樓礎什麼也沒問,邁步出屋,衛兵一前一後,將他押送到附近的一座亭子附近。

  亭子裡燈火通明,但是隔著一大叢衰敗的花木,樓礎看不到亭子裡的場景。

  周圍全是衛兵與宦者,他一步也動不了。

  萬物帝剛剛駕崩沒幾天,舉國同悲,禁止一切鼓樂,亭子裡卻傳來悠揚的曲調,還有女子和唱,婉轉多變,殊無悲意。

  衛兵又押送一個人過來。

  邵君倩面若死灰,抬頭看了一眼樓礎,沒認出來,低頭髮了會待,才又一次抬頭,面露驚訝,張口欲言,馬上閉嘴垂頭。

  被押來的人越來越多,樓礎全不認識,最後多達十九人,排成兩行,每人身後都有兩名衛兵看守。

  其中沒有張釋虞,邵君倩站在樓礎身邊,又扭頭看一眼,見樓礎神情不變,他心中略生慚意,神情也稍稍緩和些。

  亭子那邊突然傳來孩子的尖叫聲,樂曲驟停,尖叫持續一會才停止,接著是若論基升之的聲音︰「讓你們唱些歡快的曲子,為何突然驚到陛下?」

  周圍的人實在聽不出曲子有何可怕之處,若論基升之卻是一頓痛斥。

  亭子那邊安靜一會,一名宦者過來,宣道︰「帶犯人樓礎。」

  衛兵推了一下,樓礎第一個繞過花叢,來到亭子前方。

  亭子裡擺著一張軟榻,小皇帝坐在上面,裹著厚厚的衣裳,即使這樣仍覺得冷,可就是不肯進屋,身後、身側六名宮女手捧銅盤,盤上豎立巨燭。

  亭子幾面圍以綿繡,阻攔涼風,只有一面開放,正對一小塊空地,剛才的奏樂者應該就坐在這裡,此時都已退下,留下十餘張小凳。

  若論基升之終於換上乾淨衣裳,立於軟榻側前方,正俯身與小皇帝耳語。

  兩名衛兵強迫樓礎跪下,面朝亭子。

  隔了好一會,小皇帝看到外面的人,問道︰「他是誰?」

  若論基升之答道︰「陛下,這人是大將軍之子……」

  小皇帝扭頭捂臉,不知是厭惡,還是恐懼,若論基升之加快語速,「他叫樓礎,是刺殺先帝的主謀之一。」

  「打殺了吧。」

  「他是……樓溫之子,需審問清楚,才好用刑。」

  「你問。」

  旁邊多出幾名宮中官吏,在桌上鋪紙研墨,準備記錄口供。

  「下面的人可是樓礎?」若論基升之高聲問道。

  「不用審了。」樓礎也高聲回道,雖不能起身,聲音卻不肯弱下去,「我不僅是刺駕主謀,還在皇帝身上刺過一刀。」

  聽到如此坦白的交待,周圍人都吃一驚,只有執筆宦者不為所動,刷刷書寫。

  若論基升之也吃一驚,反而不知道該怎麼問下去,咳了兩聲,「諒你一介布衣,斷不敢行此大惡,背後必有主使者,是誰?」

  樓礎剛要一己承擔,話到嘴邊卻突然改變主意,「太傅若論基昭讓我刺駕。」

  若論基升之又吃一驚,臉憋得通紅,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小皇帝騰地站起身,「誰是若論基昭?若論基昭在哪?」

  若論基升之急忙湊到小皇帝耳邊悄聲解釋。

  「原來是你的父親,那一定是忠臣。」小皇帝坐下,打個哈欠,「我不要看審問,我要看打人,狠狠地打。」

  若論基升之後悔將樓礎第一個叫上來,向亭外的宦者道︰「帶邵君倩上來!」

  邵君倩撲通跪下,不等有人詢問就喊道︰「冤枉!冤枉!我沒刺駕……」

  若論基升之決定滿足小皇帝的意願,冷冷道︰「先打十鞭。」

  行刑官早已準備好,手握馬鞭從衛兵身後走出來,先抬頭看一眼亭子裡的人,然後揮鞭狠狠抽打。

  隻挨一下,邵君倩就已呼天喊地,挨第二下,抱頭呼痛,挨第三下,大聲求饒,挨第四下開始全盤招供,十鞭打完,他已招出洛陽長公主。

  小皇帝一開始縮在榻上不敢看,雙手捂住耳朵,若論基升之小心觀察,一旦小皇帝忍受不了,他會立刻命令停止行刑。

  鞭子響到第三聲,小皇帝將雙手從耳朵上移開,響到第五聲,他坐起來觀看,第七聲,他乾脆站起來,十鞭打完,他已經走到亭子邊上。

  「打得好!」小皇帝興奮地叫道,隨後迷惑地問︰「為什麼不打了?」

  若論基升之提醒道︰「邵君倩說長公主是幕後主使。」

  「把她抓來,也打十鞭。」

  「長公主是陛下的姑姑,不可輕易用刑,需審問明白,然後向太皇太後請示。」

  「那就打他。」小皇帝指向樓礎。

  樓礎以為自己這回肯定要受皮肉之苦,沒想到若論基升之居然放過他,小聲向皇帝道︰「後面的犯人還多著呢。」

  「都帶上來,通通十鞭!」

  剩下的犯人都被押上來,行刑官只有兩人,一人一鞭,輪流鞭打犯人,鞭響不斷,慘叫聲也連成一片。

  小皇帝拍手大笑起來,比剛才奏樂時要高興多了。

  人人挨打,只有樓礎被略過,小皇帝只看熱鬧,不在意誰挨打、誰不挨打。

  眾犯爭先恐後地招供同謀,說誰的都有,累壞了行刑官,更忙壞了旁邊的執筆吏,下筆如飛,邊聽邊寫,好在有三名副手相助,不至於寫亂、寫錯。

  行刑完畢,若論基升之傳令再去抓捕被供出的相關人等,犯人則押回去。

  樓礎回到房間裡,納悶若論基升之為何會放過自己一馬,難道是因為不想太早牽連到大將軍?

  半個時辰之後,房門又被打開,進來的不是衛兵,而是樓硬與蘭夫人。

  樓硬撲來抓住弟弟的衣領,怒道︰「你真的參與刺駕?」

  樓礎拒絕回答。

  蘭夫人道︰「住手。」

  樓硬勉強放開,肥胖的身軀仍擋在弟弟身前,蘭夫人只得道︰「讓開。」

  「母親,這個小子死有餘辜,他將咱們樓家害慘啦。」

  蘭夫人不理兒子,走到樓礎面前,「你的膽子可真大。」

  樓礎微微一笑,「夫人和三哥很快就能出城了吧?」

  普普通通一句話,蘭夫人不語,樓硬卻更加憤怒,若非母親攔在身前,早就揮拳打人,「你說什麼?」

  三哥的憤怒是個證明,樓礎笑道︰「父親將我送進來,總得換幾個人出去。三哥是去益州,還是秦州?」

  樓硬臉色微紅,蘭夫人淡淡地說︰「先去秦州,平亂之後再去益州。」

  「樓家能走多少人?」

  「十男十女。」

  「用我一人換樓家二十人,很劃算。」

  樓硬在母親身後道︰「父親以畢生軍功換我們出城,與你何干?」

  蘭夫人卻沒有否認,輕嘆道︰「朝廷的事情往往如此,沒道理可講。」

  「那還跟他說什麼?平白讓皇帝懷疑……」樓硬被母親瞪一眼,只得閉嘴。

  「我不尋求任何道理。」樓礎曾經以為蘭夫人是「可勸之人」,這時卻明白過來,她是個外人,與自己毫無關係的外人,必然是她寫下的那封信,促成大將軍交出他這個兒子。

  「但樓家沒有忘記你的功勞。」蘭夫人又嘆一聲,「大將軍與我已經打點好了,你只要供出長公主,可免一死,發配到嶺南從軍。」

  「弒君之罪也可免死?」

  「你只說曾與長公主共商計劃即可,別的事情都不要提。」

  樓礎想了一會,「是誰非要置長公主於死地?若論基家應該沒這麼著急吧。」

  樓硬搖頭不已,「你自己死到臨頭,居然還關心這種事情?」

  蘭夫人卻不覺得樓礎問得多餘,回道︰「太皇太後一心要為大行皇帝報仇,那晚長公主出來得太早,惹來懷疑,所以……長公主並非太皇太後所生。」

  長公主掌握權力的時間只比樓礎長幾個時辰,太子一回來,她也淪落到邊緣,還招來忌恨。

  「邵君倩已經供出長公主。」

  「只有他一人不夠,此案將要公布於天下,不可有絲毫漏洞。」

  「大將軍呢?」樓礎又問,他聽到有犯人喊出大將軍,無論是真是假,都會惹來麻煩。

  「你還敢提起父親?」樓硬再次發怒。

  「大將軍早就知道會有刺駕,派人與刺客聯繫。」樓礎說出真相。

  「你胡說!」樓硬揮舞拳頭,只是無法越過母親。

  蘭夫人用目光告訴樓礎,她了解真相,開口說的卻是︰「還是那句話,有些事情沒道理可講。」

  「嗯,我會考慮夫人的建議。」

  「有你的供詞最好,沒有,也不影響大局,是大將軍堅持要給你一條活路。」

  「請替我感謝大將軍。」

  「你還年輕,別義氣用事,鬧得僵了,誰也幫不了你。」

  樓礎笑出聲來,他又想到可笑之處。

  「你笑什麼?父親、母親送你一條活路,你還不感激嗎?」樓硬一直覺得這個弟弟古怪,如今更是看不上眼。

  樓礎忍了又忍,正色道︰「請夫人原諒我的失禮,我只是……想到學過的『循名責實』,覺得自己可笑。請夫人放心,再次受審的時候,我知道該說什麼。」

  蘭夫人點下頭,「樓家能為你做的事情只有這些,大將軍也有為難之處。」

  「明白,有些事情就是無道理可講。」

  樓硬覺得這句話像是嘲諷,剛要反駁,母親轉身催他走。

  「他……」樓硬指著弟弟,最後什麼也沒說,在前頭帶路,與母親一同離開。

  樓礎呆呆地站在原處,覺得到處都是可笑之事,卻又笑不出來,「名」、「實」兩字像一群飛蟲繞著他飛舞盤旋,攆又攆不走,看又看不清。

  不知過去多久,房門又一次打開,這回的拜訪者只有一人,也不提燈,在門口停下了一下,認準方向走到樓礎面前,「我猜你也睡不著。」

  來的是張釋虞,當時的三名「刺客」只有他沒被抓。
我是獅子我是王 發表於 2018-10-24 11:18
第六十八章 送別


  張釋虞一臉嚴肅,「跟我走。」

  「皇帝又要看人挨鞭子?」

  「你從來不知道害怕嗎?」張釋虞一臉詫異。

  「我的害怕,都在獨自一人時仔細嘗過了,味同嚼蠟,又被吐出去。」

  張釋虞笑了一聲,馬上板起面孔,「先出去再說。」

  門外沒有衛兵,張釋虞帶著樓礎拐彎抹角,很快來到另一間屋子裡,「把衣服換上。」他指著桌上的一團東西。

  屋裡沒點燈,樓礎拿起衣物辨認,「這是宮中宦者的衣服。」

  「你總不能這個樣子出宮吧?」

  「出宮?」

  「快換衣服,現在不是閒聊的時候。」

  無論怎樣,有一線希望總比留在宮裡等死強,樓礎迅速換上新衣,將舊衣卷成一團,抱在懷中。

  兩人再次出門,又拐幾個彎,來到一輛馬車前,張釋虞讓樓礎上車,叮囑道︰「別發出聲音,外面有人問起,你就假裝不在,一切由我應對。」

  樓礎點頭應允,爬進車廂,到處摸索,找個舒服的地方坐下,開始琢磨虞世子在玩哪一再出。

  這回等的時間比較長,差不多半個時辰,車輛終於移動。

  馬車停下時,外面已是微亮。

  有人掀簾,有人進車,樓礎屏息不動,因為上車的人並不是張釋虞。

  馬車重又上路,張釋清坐在對面,離樓礎盡量遠些,冷冷地道︰「別跟我說話。」

  樓礎並未開口,於是嗯了一聲。

  兩人默默無言。

  馬車時停時走,經常遭到盤問,都是外面的張釋虞應答,一路順利,只有一次,有人掀起簾子一角,想看看裡面的人,被張釋清一口啐開,那人什麼都沒看到。

  外面嘈雜聲漸起,真是出了皇城,天光大亮,車廂內也能看得清晰,樓礎幾次看向斜對面的「妻子」,最後還是什麼都沒問。

  馬車最後一次停下,張釋清跳下去,張釋虞掀簾,高興地說︰「出來吧,妹夫。」

  張釋清道︰「別叫他……我不愛聽。」

  「可他的確是妹夫啊,你倆已經拜過堂,沒法反悔。」

  「哼哼,那也不準叫。」

  樓礎下車,四處看了一眼,「這裡是歸園?」

  「嗯,先在這裡藏一會,下午送你出城。」

  「等等,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讓妹妹跟你說,我得馬上回宮裡去。」張釋虞親自駕車,要到園外再交給車夫。

  歸園不大,只剩兩個人時,卻顯得頗為空曠。

  張釋清轉身進樓,樓礎跟上去,問道︰「你……」

  張釋清轉身,從袖中取出一張紙,遞給樓礎,「這是給你的休書。」

  樓礎接過紙來看了一遍,果然是封休書,是芳德郡主休掉丈夫樓礎,與丈夫休妻的格式一模一樣,只是夫妻調換下,見證人則寫著張釋虞與歡顏郡主。

  樓礎哭笑不得,將紙張疊好,「這張是給我的?」

  「對,從今以後,咱們就不是夫妻了。」

  「好啊,祝郡主早日覓得如意郎君。」

  「喂喂,我可不是嫌貧愛富的人,休書早就寫好了,今天剛拿出來而已。」

  「嗯,虞世子和歡顏郡主知道這件事?」

  「以後我再告訴他們,總之休書沒有問題。」

  休書大有問題,根本不會得到承認,樓礎也不爭辯,將休書收入懷中,微笑道︰「好吧,我收下了,現在可談正事了?」

  「休書也是正事。你將衣服換掉,我不喜歡這一身。」

  張釋虞邁步上樓,樓礎迅速換上舊衣,跟著來到樓上。

  樓礎想起來,他曾經在這間房裡住過一夜,張釋清等六名王女乘船到訪,一番問詢之後,誰都不願意嫁給他。

  張釋清坐在窗邊,遙望水面,喃喃道︰「發生這麼多事情,我好像一下子老了十歲。」

  「別怕,你還有許多個十歲。」樓礎站在門口。

  「你真參與了……刺駕?」張釋清依然望向水面,的確顯得成熟幾歲。

  「嗯,我還在皇帝肚子上刺了一刀。」

  張釋清沉默多時,「我應該恨你,皇帝對我們最好,可我就是恨不起來,與你無關,而是皇帝……他有點讓我害怕。」

  「端世子死後,大家都感到害怕。」

  「不是,在那之前,我就有點害怕。在皇帝面前,我挨命喝酒、挨命玩鬧,就是為了討好皇帝,當時我沒感覺到,事後想起,才發現那都是假裝的,我喜歡喝酒和玩鬧,但是不喜歡喝得太多、玩得太瘋。」

  「在皇帝面前,沒人敢說真話,更沒人敢展示真性情。」

  張釋清趴在窗台上,似乎在抽泣,過了一會直起身,說道︰「可我想念陛下,心裡總有一種天塌下來的感覺。」

  樓礎已經無話可說,只能嗯嗯兩聲,等了一會,問道︰「是誰要放我出來?」

  張釋清在凳子上轉身,怒視樓礎,「你犯下的罪過,應受千刀萬剮之刑,可有人就是想保你。」頓了一下,她稍稍緩和語氣,「是歡顏郡主,她不知怎麼勸說太皇太後,覺得將你暫時放出去,對朝廷會更有利一些。」

  「歡顏……郡主?」樓礎驚愕萬分,沒想到會是她,更想不到她怎麼能說服太皇太後放棄殺子之仇。

  「唉,你們兩個挨般配的,為什麼不讓她嫁給你呢?」

  「我與歡顏郡主乃是君子之交。」

  張釋清撇嘴,根本不信,「就是這麼回事,歡顏郡主救你一命,我與哥哥送你出宮、出城,從此咱們一刀兩斷,再見面就是陌生人了。」

  「我想咱們不會再見面了。」樓礎喃喃道,隱約猜到歡顏如何勸說太皇太後。

  「那樣最好,你是刺駕的反賊,我是濟北王之女、皇帝的佷女,以後大家當仇人吧。」

  「好啊。」

  張釋清猛地轉過身去,「無趣,真是無趣。」

  從張釋清這裡問不出什麼,樓礎乾脆下樓。

  歸園僕役都被遣走,沒水沒飯,樓礎只能忍著。

  午時過後不久,張釋虞獨自騎馬趕到,進樓之後問道︰「妹妹呢?」

  樓礎指指樓上,張釋清一直沒下來過。

  「妹夫別理她,她還是小孩子脾氣。」張釋虞也不過十四歲,卻好像比妹妹年長許多似的。

  「你將事情都告訴了濟北王?」樓礎問道。

  張釋虞臉一紅,的確是他泄露了真相,濟北王上報給太皇太後,導致後面的一連串抓捕,「父王看出來了……」

  「無妨,這件事瞞不了多久。小皇帝一心想要報仇,若論基家要借報仇之機肅清朝堂,早晚都免不了這一天。」

  「我還以為大將軍會將你留在城外,就像……」就像濟北王力保自己的兒子。

  「樓家子孫眾多。歡顏郡主是怎麼說服太皇太後的?」

  「妹妹沒說嗎?是這樣,歡顏說,新帝剛剛登基,處決大將軍之子,會惹來天下人的猜疑,大將軍雖說將兒子送來,聽聞朝廷毫不容情,心中也不自安。莫如先將妹夫放到江湖上去,任其飄零,待朝廷穩固之後,發紙詔書就能抓回來。」

  「太皇太後就這麼被說服了?」

  「沒那麼容易,太皇太後問大將軍夫人的意見,夫人說大將軍絕不會懷疑朝廷,但是百姓就愛傳瞎話,不知會怎麼說。太皇太後又找來若論基太傅和若論基洗馬,這兩人也說,刺駕已經牽連到長公主,不宜再有擴大。所以……」

  「太皇太後不知道我做過什麼嗎?」

  張釋虞搖頭,「不知道,宮裡仍當皇帝是被若論基國刺客所害,妹夫只是參與其中。」

  一旦追究真相,張釋虞逃不掉嫌疑,濟北王顯然已重新掌握大權,為保住兒子做了不少事,順便也幫了樓礎一把。

  只有邵君倩倒霉,與長公主捆綁在一起,無人搭救。

  樓礎還是覺得奇怪,可是從張釋虞這裡問不出什麼,「我什麼時候能出城?」

  「再等一會,歡顏姑姑還沒到。」

  雖說早知道歡顏輩份高一些,突然聽到張釋虞稱她為「姑姑」,樓礎還是一愣。

  沒過多久,歡顏到了,也是一人進園,直奔水邊小樓,進來之後先搖搖頭,「你們兩個……」

  張釋虞臉紅了,樓礎受到感染,也覺得臉熱,上前拱手道︰「郡主大恩……」

  「別謝我,救你的人不是我,是大將軍,他堅持要給你留條活路,若論基太傅和若論基洗馬沒辦法,審你必然要牽連到大將軍,不審你又說不過去。一旦送到廷尉府中,一切口供都得公布於世,所以他們寧願先讓你逃出去,等到以後需要的時候,照樣還能治你的罪。」

  道理是這個道理,若非歡顏先開口,誰也不敢提出這樣的建議。

  樓礎深揖致謝,不再猜想大將軍和蘭夫人的用意。

  歡顏躲開,「我也有一點私心,天下昏昏,敗亂將起,十七公子此去並州,若得一展宏圖,勿忘今日之別。」

  「妹夫要去並州?」張釋虞驚訝地問。

  樓礎點點頭,他當然要去並州,也只能去並州。

  張釋清不知何時出來,站在樓梯中層,插口道︰「歡顏郡主總是想不開,天天將亂字掛在嘴上,天成朝精兵猛將眾多,還怕一群亂民不成?其實我明白,你就是想找個藉口幫樓十七。」

  歡顏的臉色也有點紅,張釋清轉身上樓,大聲道︰「我可不要他記得,我們說好了,今後再不見面。」

  張釋虞尷尬地說︰「妹夫別在意,妹妹年紀小,不會說話。」

  「我不在意,這就出發嗎?」

  歡顏只是過來告別,送來一些禮物,張釋清也不能隨便出城,張釋虞帶著樓礎上車,一直送到城外的十里亭,留下一匹好馬,拱手告辭,「天下大勢我看不懂,可能會亂,也可能不會,妹夫走得越遠越好,並州沈家未必穩妥。」

  樓礎致謝,翻身上馬,望一眼東都,望一眼驛站的大致方向,策馬上路,心中所想盡是母親吳國公主。

  她說︰「你是我的兒子,你不姓樓,應該姓徐……咱們都是吳國人!」
我是獅子我是王 發表於 2018-10-24 11:18
第六十九章 關卡

  孟津是座渡口,離洛陽只有一日路程,從這裡過河即是並州地界,橋兩邊有一大一上兩座城池,守衛要隘,易守難攻。

  天成一世皇帝張息定下的規矩,牧守掌一州政務,刺史掌若幹郡的監察,軍務則分散交給各地的總管或城主,大則連跨三五郡,小則隻據一縣,戰時則由朝廷委派大將專理軍事。

  因此,沈直雖身為並州牧守,卻稱不上獨霸一州,只能說是在州內品級最高。

  樓礎當天夜裡趕到孟津南岸的大城,發現一個嚴重的問題,他走得太匆忙了,竟然沒有要一份通關文書。

  即便是平時,孟津也不允許可疑的人過橋,何況洛陽城中皇帝遇刺,上游河工造反,孟津大小兩城守衛得更加嚴格。

  樓礎甚至沒辦法進城,只能在城外的一處市集裡逡巡。

  市集不大,主街長不過百步,依附南岸大城,叫作南平集,每月定時開集三次,平時只有少量店鋪開張,還有一些農夫過來販賣時鮮蔬菜與肉類。

  這天並非開集日,又是晚上,街上沒有行人,兩邊也沒有燈光,樓礎闖進來之後才發現兩邊有房屋,再往前不遠,大城聳立,城頭衛兵看到有人到來,大聲問道︰「來者何人?」

  「洛陽東陽侯家的信使,前往並州送信。」樓礎大聲道,借周律的父親當頭餃,希望能夠蒙混入關。

  衛兵卻不覺得東陽侯的名頭有多大,「深夜不準開門,這麼簡單的規矩你也不懂嗎?明天早晨來吧,帶上兵部公文,現在管得嚴,別的公文都不好使,明白嗎?」

  樓礎答應一聲,調頭回市集,發現問題嚴重,他身上什麼公文都沒有,只好明天再想辦法,看看有沒有其它途徑過河。

  市集兩邊的房屋都不點燈,也不掛招牌或是幡旗,樓礎來回跑了兩圈,竟然找不到可以投宿的客店。

  當他第三遍穿過市集時,突然聽到一陣奇怪的嗤嗤聲,勒馬看去,在一處屋檐下隱約看到一個身影。

  兩人互相打量,樓礎在馬上道︰「請問這裡有客店嗎?趕路之人,想在此投宿一晚。」

  「樓礎?」那人叫出名字。

  樓礎吃了一驚,聽聲音有點熟,「你……馬維?」

  馬維從屋檐下走出來,激動地說︰「是我。」

  樓礎立刻下馬,迎上去互相行禮,乍逢故人,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

  「馬兄怎麼會在這裡?」樓礎先開口。

  馬維抓住樓礎手腕,「進屋,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

  馬維帶路,樓礎牽馬,兩人來到後街,後街窄小,只有十餘處房屋,樓礎將馬牽到後院棚中,加些草料,與馬維進到屋裡。

  屋子狹小低矮,靠窗一鋪炕,無桌無椅,兩人坐在炕沿上,馬維點燃一盞小油燈,放在兩人中間。

  「馬兄早就離京,怎麼停在這裡?」樓礎又問。

  「唉,一言難盡,先說東都的事情,萬物帝真的……」

  「嗯。」

  「刺客真是若論基國人?」

  「嗯。」

  馬維喜出望外,大笑起來三聲,民間還不知道皇帝遇刺之後又挨三下,樓礎也不拿這種事爭功。

  馬維起身,房間實在太小,隻夠他原地轉一圈,隨後停下,收起笑容,「我聽說大將軍的一個兒子被抓,不會就是礎弟吧?」

  「是我,所以我逃出來了。」

  「礎弟怎麼出京的?」馬維驚訝不已。

  「也是一言難盡,總之東都現在是若論基家掌權,他們不想與大將軍撕破臉,也不想赦我無罪,於是與太皇太後商量之後,讓人放我出來。我現在是逃亡的欽犯。」

  馬維更加驚訝,他也是逃亡者,至少目前還沒有罪名,也沒受到通緝。

  「馬兄為何滯留於此?」

  馬維嘆息一聲,確實一言難盡。

  大將軍率軍西征的那天傍晚,馬維隻身逃出東都,一路來到孟津,可是那時的關卡就已收嚴,只有少數部司的公文可用,馬維從東都尹衙門裡求來的公文成為廢紙一張。

  馬維不敢回東都,於是趕去別處關卡,想繞路前往並州,結果哪裡管得都嚴,他又回到孟津,出錢雇船夫在夜裡載自己過河。

  也是他時運不濟,缺少在外行走的經驗,早早給錢,到了約定時間,船夫蹤影全無,再沒有出現。

  船沒雇到,錢卻花光,馬維只能滯留在南平集,租一間最便宜的小屋,等候轉機。

  聽說皇帝遇刺之後,馬維患得患失,既想回京看看,又怕自投羅網,夜裡睡不著,出門仰觀天象,聽到前街的馬蹄聲,過去查看,隱約認得是樓礎,於是開口叫停。

  「唉,如今關卡管得更嚴了,只有兵部公文才能通關,孟津如此,其它地方也不會例外。」樓礎越發感到頭疼。

  「車到山前必有路,礎弟還是說說刺駕吧,我要聽每一個細節。」馬維興致勃勃,他自己的經歷沒什麼可說的了。

  樓礎開始講述,原意只想說個大概,經不住馬維的連番詢問,越說越細,最後將所有事情都講一遍,只是盡量少提歡顏郡主和張釋虞兄妹。

  馬維長出一口氣,「原來發生這麼多事情,我還以為……唉,現在想來,咱們三人當初定下的計劃,實在太兒戲。」

  「若無當初的兒戲,便無如今的大戲。」

  「哈哈,礎弟說得對,不過若非礎弟當機立斷,刺駕又會失敗。這麼說來,郭時風成為若論基家上賓了?」

  「所以我離京的時候沒去找他。」

  「嘿,不找他是對的。」馬維搖搖頭,壓下心中的嫉妒,「想辦法過關吧,我在這裡聽說不少消息,並州的局勢也很緊張,沈家遲遲沒有舉兵,說是正在征兵防備秦州亂民入界,北邊諸城各有打算,有一些大白天閉門,不許百姓隨便進入。」

  「那咱們過了孟津,也不能一路順利到達晉陽。」

  「不能,但是城池總有辦法繞過去,大河天塹,無路可繞。可恨那個船夫,拿我的錢,卻……希望今年河水能夠結冰,還得早一些。礎弟帶著乾糧嗎?我一天沒吃飯了。」

  馬維不戀妻子、財產,原以為到了並州自有人接待,因此攜錢不多,早已用光,連房錢還欠著幾天。

  樓礎帶著一個包袱,一直沒看裡面有什麼,進屋之後放在地上,拎來打開,只見裡面是五個小包袱,一包過冬衣物、一包金銀飾品、一包銅錢、一包圖書、一包食物。

  馬維見到糕點,歡呼一聲,拿起一塊先咬一大口,起身到窗台上找來兩隻破碗,嘴裡含著食物說道︰「只有涼水,礎弟將就些。」

  包袱是歡顏郡主準備的,樓礎先看那一小包書籍,裡面有《易經》、《荀子》、《公孫龍子》和《詩經》,前三部與名實之學都有關聯,後一本卻無關。

  四本書都很常見,不知道歡顏送書是何用意,樓礎隨手翻了翻,沒看出特別之處,將包袱扎好,單獨放置在一邊。

  馬維回來,兩人都餓壞了,就著涼水喝糕點,仍覺得是美味。

  馬維吃飽,拍拍肚皮,看一眼剩下的兩塊,「留著當明天的早餐吧。」

  「咱們有錢。」樓礎指著那兩包銀錢。

  馬維大笑起來,「幾天苦日子就讓我過糊塗了,來,咱們一人一塊,分而食之。」

  兩人其實都飽了,但是不想浪費食物,堅持吃下去,馬維邊吃邊點頭︰「這像是宮中之物,若論基家對礎弟還真是客氣。」

  樓礎點頭,覺得有些真相還是不說為好。

  馬維吃完糕點,查看那包首飾,笑道︰「怎麼都是女子之物?」

  「別的東西不好攜帶。」

  「也對。」馬維將首飾包好,「這裡地方小,有銅錢就夠用了,咱們小心些,不要露財。」

  樓礎並非愛財之人,這時卻有點捨不得那些首飾,立刻點頭,將銅錢分為兩堆,與馬維共享。

  馬維也不客氣,恢復心中豪氣,「明天我請礎弟喝酒,待到了並州,咱們再做痛飲。」

  兩人收拾東西上炕,各躺一邊,馬維蓋著薄被,樓礎披著那身冬衣,又聊一個時辰方才睡下。

  樓礎一覺睡到次日上午,睜眼時,馬維不在,薄被到了自己身上。

  樓礎起身,將包袱一個個扎好,今天無論如何要過河,關卡不通,就到別處雇民船,大不了一直守著,不再犯馬維的錯誤。

  閒極無聊,樓礎開門出屋,見外面人來人往,居然熱鬧起來,今天想必是開集日,附近村民以及駐軍士兵,都來做買賣。

  後街人少,前街人多,樓礎剛走出幾步,就見馬維從遠處跑來,手裡拎著酒肉。

  樓礎猜他就是去買酒,拱手正要說話,馬維快步趕到,慌張地說︰「快進屋,你怎麼出來了?」

  兩人進屋,馬維放下酒食,將房門關緊,透過門縫向外張望。

  「怎麼了?」樓礎問。

  馬維轉身,將樓礎從頭到腳看一遍,「你有事瞞我?」

  「沒有。」樓礎的確隱瞞一些事情,但是無關緊要,不至於令馬維緊張。

  「集上來了一隊官兵,貼出告示,上面畫著你的頭像。」

  樓礎一愣,「若論基家放我只為暫時安慰大將軍,還是要抓我歸案,可是……」

  「可是太早了些,這與不放人有何區別?難道若論基家後悔了?」

  「告示上說我什麼?」

  「說你是刺客同黨,活捉賞錢五千。」

  「賞錢這麼少?」

  「嘿,問問外面的人,他們可都覺得五千錢很多呢。」馬維又湊近門縫向外查看,突然退後兩步,臉色一變,「官兵奔這裡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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