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謀斷九州 作者:冰臨神下 (已完成)

 
我是獅子我是王 2018-10-24 10:26:0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56 199154
我是獅子我是王 發表於 2018-10-24 10:37
第九章 奠




  老僕正在打掃庭院,偶爾駐足傾聽對面大將軍府裡的聲音,其實聽不到什麼,只能想像,想像車水馬龍,送禮的客人從前院一直排到街口,想像錢帛堆得像山一樣高,賓主個個挺著大肚子,臉上滿是油膩的笑容……

  「同樣是親生的兒子,差別真大啊。」老僕感慨萬千,低頭看看自己的粗布衣裳,「我也是瞎操心,晚上去玩一把,將這些天輸掉的錢贏回來才是正經。」

  砰,院門被推開,將老僕嚇了一跳。

  「樓礎!樓十七!」來者大聲叫喊。

  老僕認得這是府裡的七公子樓碩,急忙扔掉掃帚,躬身上前,賠笑道︰「七將軍怎麼有空……」

  府裡的習慣,對地位高些的公子一律以「將軍」相稱。

  樓碩沒理老僕,向屋裡喊道︰「樓礎,出來,你惹禍了!」

  老僕又嚇一跳,急忙道︰「十七公子不在家,出、出門會友去了。」

  「會誰?」

  「馬、馬侯爺。」

  「哪個馬侯爺?」

  「悅服侯那個馬侯爺。」

  樓碩想了一會,「若論基朝留下的那個悅服侯?他家還有人活著?樓礎怎麼跟他……嘿,他倆還真是般配,一對前朝餘孽。」

  樓碩奉命而來,不肯空手回府,向老僕道︰「你去將樓礎叫回來,立刻。等等,你們兩個跟去,就是綁,也要將他綁回來。」

  老僕嚇得不知所措,哪敢多問,立刻帶著府裡的兩名管事僕人前往馬府,路上小心詢問,那兩人也是一頭霧水,只知道十七公子這次惹禍不小,是大將軍本人要見他。

  另一邊,樓礎與馬維正喝到興頭上,馬維慷慨激昂,「牝雞司晨,婦人取士,三大學堂數百學子嘔心瀝血寫成的文章,竟然要由一群女子評定高下,以後還得由她們選任大臣不成?這樣的朝廷……」

  樓礎不得不開口勸阻,「馬兄慎言。」

  馬維大笑起來,還是收嘴,這裡雖是他家,但也難保沒人多嘴,「不用問,咱們誘學館無非充數而已,必然是太學的某個家伙名列甲等——沒準是公主在選駙馬,礎弟覺得呢?」

  「何必在意?」

  「哈哈,對,大好男兒志在四方,何必關心這些脂粉堆裡的瑣事?來,喝酒,以後……」

  話未說完,樓礎的老僕在馬家僕人的帶領下,慌慌張張地跑進來,「公子,快別喝了,家中出禍事了!」

  馬維怔住,樓礎先擺手阻止老僕說下去,然後起身拱手向主人道︰「比我預料得要早一些,原說明天能見到大將軍,現在我就得回去。告辭,不勞相送。」

  馬維不明白怎麼回事,門口的老僕則大出意料,「咦,公子知道……公子怎麼會……」

  樓礎帶著老僕離開,馬維自斟自飲,幾杯酒下肚,自語道︰「礎弟年輕氣盛,可不要壞我的大事。」

  回到家時天色已黑,樓碩等在院門口,一見樓礎先哼一聲,「還好我沒有信你的話,險些受你欺騙,擔上所薦非人的罪名。」

  樓礎拱手,「請兄長帶我去見大將軍吧。」

  樓礎表現得過於冷靜,樓碩多看他兩眼,又哼一聲,前頭帶路,領人回大將軍府。

  招見兒子顯然不是大將軍最急迫的事情,樓礎被送到一間空屋子裡,沒有茶水,也沒有人過問,直等到夜半三更,才又被叫出去,前往選將廳面見大將軍。

  樓家兒孫今晚來得比較多,五六十人分列左右,個個縮肩束手,目光低垂,人數雖多,卻沒有半點聲音。

  樓溫坐在正中的椅子上,肚皮一起一伏。

  樓礎走到父親面前,長揖到地,一下子看到自己送到府中的禮物,蓋子已經打開,露出裡面卷好的半匹絹布,燭光照耀,他寫在上面的大字還在,分外清晰,廳裡人人都已看到。

  那是一個「奠」字。

  大將軍親率十萬大軍前往平亂,親朋故舊都來慶賀兼送行,親兒子卻送來吊喪之物。

  大將軍居然沒有立刻大必雷霆,盯著這個不太熟悉的兒子看了半晌,開口道︰「這是你送來的?」

  「沒錯,是孩兒送來的。」

  「字也是你寫的?」

  「正是。」

  許多人偷眼觀瞧樓礎,驚訝於他的膽量之大,吊喪就算了,竟敢大方承認,話語間沒有一絲懼意。

  接下來就看大將軍如何處罰了,樓家子孫眾多,大將軍對犯錯者從不手軟,這些年來至少打殘了五六位,那些人犯下的錯誤比這一次小多了。

  大將軍沉默了一會,肚皮起伏得越來越劇烈,突然,他笑了。

  這一笑,廳中諸人面面相覷,既困惑,又驚悚。

  樓礎卻對父親生出幾分敬意,一直以來,他有點瞧不起大將軍,以為這就是一位運氣極佳的福將,與皇帝沾親,因而平步青雲、位極人臣,無疑屬於「名過於實」那一種人。

  現在他的判斷也沒改,但是覺得「名」與「實」的差距沒那麼大了。

  「你覺得秦州賊勢盛大,我此去必敗,會命喪賊人之手?」大將軍連問話的語氣都變得緩和了。

  樓礎搖頭,「秦州小賊不成大患,我覺得大將軍另有它難。」

  大將軍這回沒笑,又盯著兒子看了一會,冷冷地說︰「當年你母親自殺,我就應該將你溺死,讓你們母子相伴。」

  樓礎深揖,「父有難,子不得不言,言而不聽,子亦無憾。」

  「把他關在西廊,我若是死在秦州,你們將他放出來,我若是活著回來,殺他殉母。」

  大將軍竟然沒有當眾發火,眾人都替樓礎感到幸運。

  樓礎也不多做辯解,行禮退出選將廳。

  西廊一帶是客房,樓礎被送進最簡陋的一間,只有一張小床,沒有被褥、桌椅、夜壺等物。

  樓碩臨走時道︰「別說我不念兄弟之情,大將軍這回真是生氣了,出征之前有可能再見你一面,你想想怎麼說話吧,再像今天這樣,神仙也救不了你。」

  樓礎拱手道︰「愚弟自會反思,也有勞兄長代為美言。」

  「嘿,你自己闖的禍,自己想辦法收拾吧,誰敢給你美言?作繭自縛,樓礎,你這是作繭自縛。」

  樓礎合衣而臥,沉沉睡去。

  沒多久,他被人用力推醒,騰地坐起,看到一名提著燈籠的陌生人。

  「跟我來。」陌生人說,看裝束應該是府裡的僕人。

  「嗯。」樓礎也不多問,起身整整衣裳,跟隨此人出門,七拐八拐,來到一間他從沒進過的屋子裡。

  大將軍換上家居便服,袖子高高挽起,正坐在那裡認真地磨刀,這是他保留不多的軍中習慣,自己的刀一定要自己親手磨礪。

  一下嗤,一下嚓,刺耳的磨刀聲往返不絕。

  僕人退下,留他們父子相對。

  大將軍試試刀刃,往磨刀石上灑些水,繼續磨礪,直到吹發立斷方才滿意,頭也不轉地說︰「這叫千牛刀,先帝三十年前召集天下名匠,歷時數載打造而成,共有三百口,下等二百口,中等八十口,上等二十口,一半藏於內府,一半賞賜將帥。我這口是上等好刀,斬人十四,不算多,但是你看這刀刃,沒有半點瑕疵。據我所知,當初外賜的十口千牛刀,只剩這一口,其餘九口早已不知去向,你知道為什麼?」

  「名刀必配名臣,想必是主人獲罪,刀也隨之失亡。」

  「嘿,你再說說千牛刀的來歷,我總是記不住。」

  「《莊子》有言︰皰丁所解數千牛矣,而刀刃若新發於硎。」

  「就是這個,斬殺千牛不太可能,砍幾顆頭顱不在話下。」大將軍起身,提刀走到兒子面前,「我現在就砍下你的腦袋,帶去秦州,讓你親眼看到我大獲全勝。」

  「大將軍若去秦州,必然大勝,怕只怕去不了秦州。」

  樓溫將明晃晃的刀放在兒子肩上,緊抵脖頸,稍稍加力,見有鮮血滲出,移開刀,笑道︰「哈哈,你的膽子是真大,不愧是我樓家子孫。好吧,給你一次機會,說得好,饒你一命,說得不好,再殺不遲。」

  樓礎心中重重地鬆了口氣,袖中握緊的拳頭終於能夠鬆開。

  「外面傳言甚盛,都說大將軍故意放縱秦州之亂,為的就是能夠親自帶兵西征,名為平亂,實為避禍,更有傳言說大將軍要連橫並州牧沈直割據一方。」

  「你直接說我想造反吧。嘿,想我一生征戰無數,哪一次出征時沒有讒言?結果怎樣?天成朝多半壁江山是我打下來的!」

  「此一時彼一時,先帝與大將軍情同手兄,讒言越多,大將軍越受信任。當今天子卻未必分得清哪些是讒言、哪些是真話。」

  大將軍手中的刀慢慢垂下,「不提傳言,你是怎麼想的?」

  「我以為大將軍絕不會造反,此去秦州,避禍為主,擇機扶持沈並州為一方之霸,然後大將軍旋師回朝,與沈牧守互為表裡,令天子不想動、不敢動樓家。」

  「嘿,小小年紀,想得倒多。你說得不對,但也不算全錯。即便一切如你所言,我又有何危險,值得你來吊喪?」

  「天子忌憚樓家已久,怕是沒那麼好騙,未必會放大將軍離京。」

  「你的意思是……」

  「『將欲奪之,必固與之』,天子許與十萬大軍,乃是『與之』,不等大將軍一個月後率軍西征,或許就要『奪之』了。」

  樓溫沉默不語。

  「大將軍……」樓礎正要繼續說下去,樓溫道︰「你可以稱我為『父親』。」
我是獅子我是王 發表於 2018-10-24 10:37
第十章 三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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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硬在家中行三,大將軍嫡妻蘭夫人所生的第一個兒子,樓礎小時候見過他,記憶中這位兄長與大將軍同樣肥碩,肚皮高高鼓起,若說區別的話,大將軍的肚皮結實得像是鼓起的風箱,樓硬就差多了,像是微風吹起的帷幔,經不住半點拍打。

  樓硬對這個弟弟卻已全無印象,只因為他是父親派人送來的,才會撥冗接見。

  「你叫……樓礎,嗯嗯,坐吧,自家兄弟,不必拘禮。」樓硬莫名其妙,不知道該以怎樣的態度接待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弟弟。

  樓硬早已成家立業,自有府宅,佔地小些,裝飾則更華麗,沒有盔甲刀槍一類的武具,放眼看去盡是字畫與絲絹,一切都顯得鬆軟而舒適,與他的肚皮風格一樣。

  他坐在一張床榻上,屁股下面墊著好幾層厚褥,被壓得深深凹陷。

  該拘的禮還是得拘,樓礎站立深揖,「愚弟拜見中軍將軍。」

  「啊,好。你是……父親派你來的?」樓硬還是有點不相信。

  「父親讓我來見中軍將軍。」樓礎從懷中取出一封信,上前兩步,雙手交給樓硬。

  樓硬接過信之後才反應過人來,用古怪的目光打量樓礎,樓家兄弟眾多,能稱大將軍為「父親」的人寥寥無幾。

  樓礎退回原處。

  樓硬先看信封上的印章,的確是大將軍的私印,拆開細讀,也是父親的筆跡,何況樓礎是由大將軍的親信送來,沒什麼可懷疑。

  「父親很信任你啊。」樓硬笑道,態度親熱許多,「那我也應當信任你,咱們兄弟二人無話不說。來人,設宴。」

  早晨已過,午時未到,僕人卻能迅速擺好兩桌酒菜,一桌擺在軟榻上,一桌設於地面。

  樓硬永遠都有胃口,端起碗,「對十七弟我不見外,你也別挑剔,一點家常便飯,放開吃。」

  樓礎的確餓了,連吃兩碗,樓硬則吃到第三碗,「十七弟胃口不行啊,是嫌我家的廚子手藝不精嗎?」

  樓礎起身笑道︰「中軍將軍瞧我的身子骨,就能看出我的胃口有多大了。」

  「呵呵,你今年多大?」

  「十八。」

  「真是年輕啊。想當年我跟你一個歲數的時候,比你還瘦,沒過幾年就開始長肉,一天比一天胖。」樓硬拍拍自己的肚皮,得意地說︰「半生精華,盡聚於此。」

  「如此說來,我還有長肉的機會。」

  「哈哈。」樓硬揮手,命僕人撤席,留他們兄弟二人私下交談,「有話你就說吧。」

  「父親派我打探天子的心思。」

  樓硬眉頭皺起,「還有什麼可打探的?我之前說的不夠清楚嗎?陛下的心思全在東都上,這裡建座宮殿,那裡圍個園囿,要將洛陽建成千古帝都,令後世增無可增,永遠定都於此。要說還能再多一點心思,那就是到處折騰,整晚不睡。」

  「父親也希望我能在中軍將軍這裡學些真本事。」

  「呵呵,父親真這麼說的?你是……你的生母是吳國公主吧?」

  「正是。」

  樓硬長長地哦了一聲,總算對這個弟弟有了一些印象,「父親怎麼突然想起……嘿,實話實說,我覺得你從我這裡學不到什麼本事。」

  「愚弟確實笨拙,但是……」

  「跟你無關,是我自己沒有本事,除非……」樓硬搖頭,「不行,你做不到。」

  「為自己,有些事情我做不到,為樓家,我什麼都能做到。」

  「哈哈,這才有點意思。好吧,既然父親派你過來,我不能不接受,你在這裡住幾天,看機會吧。」

  「一切全憑中軍將軍安排。」

  「嗯,你去休息,把外面的僕人叫進來,他會給你安排房間……等等,有件重要的事情我得先問一聲,瞧你身子骨這麼弱,平時挨過打嗎?」

  樓礎一愣,「呃,小時候……」

  「不是小時候,就是最近。」

  樓礎搖頭,「愚弟從不惹人,人也不惹愚弟。」

  「那可不行。」樓硬又皺起眉頭,「像你這樣不經打啊。我再跟父親商量商量,你先住,當這裡是自家。」

  這可不是「自家」,中軍將軍不愧是大將軍的嫡子,對內宅看守得同樣森嚴,僕人帶十七公子去客房,一路上都在提醒這裡不能去、那裡不能瞧,直到入房還沒說完。

  「我在這裡閉門靜思,一步不出。」樓礎笑道。

  僕人也笑了,「倒那沒這麼嚴格,院子裡還是可以逛逛的。十七公子需求什麼,盡請開口。」

  「目前沒有,這裡很好。」

  房間確實很好,雖然只是客房,比樓礎自家的小宅還要華麗得多,連凳子上面都鋪著厚厚的錦褥。

  桌上有書,樓礎翻了翻,都是些啟蒙書,轉身欣賞一會牆上的字畫,然後在房間裡轉了兩圈,實在無聊,攤紙研墨,認真地寫字,開始想寫一篇文章,落筆卻只是兩個字,一個「名」,一個「實」,寫滿一張紙,又換一張,竟寫不出一個完整的句子。

  中軍將軍的待客之道就是吃好,沒過多久,僕人送來午餐,見十七公子果然沒出房門,僕人很高興,「我拿些紙來,十七公子盡管用。」

  樓硬顯然在打聽樓礎的底細,整天沒再露面,不管他打聽到什麼,天黑之前,府裡的待客態度發生變化︰送晚餐的是兩名年輕侍女,擺好酒菜之後沒有離開,一坐一立,笑語盈盈地勸酒。

  樓礎起身,拱手相送,兩名侍女不太高興地離開。

  到了夜裡,另一名侍女過來鋪床,服侍洗漱,完事之後仍是不走,湊過來噓寒問暖,樓礎待之以禮,寸步不肯相讓,侍女走時很不高興。

  樓礎將房門上閂,又用凳子抵住,這才脫衣上床睡覺。

  次日又是原先的僕人過來服侍,對昨天的侍女隻字不提,送來的菜肴更加精美。

  吃過當天的晚飯之後,樓礎終於又見到樓硬。

  樓硬換上窄袖便裝,足穿皮靴,腰間掛刀,頗有幾分將門之子的風度。

  「吃得好嗎?住得舒服嗎?下人服侍得周到嗎?」樓硬關懷備至,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後,走過來伸手摟住弟弟的肩膀,嘆道︰「你這個樣子真是不行啊。」

  「中軍將軍是說挨打嗎?我想我……」

  「挨打是一樁,昨天我送去的侍女,你為什麼要攆走?」

  「愚弟是客,怎能在中軍將軍府裡……」

  「別這麼生分,叫我『三哥』吧。」

  「是,三哥。」

  「像你這樣,禁不得打,又不能逢場作戲……嘖嘖,反正是父親讓你來的,我可以帶著你,是福是禍由你自己擔著。」

  「我擔得起。」

  「哈哈,行,別的不說,膽子你是有的,父親就喜歡你這樣的兒子,可惜,咱們樓家人的膽子被他嚇走一大半。」樓硬指著凳子上的一套衣物,「換上,去後門找我。」

  同樣的窄袖便裝,只是小了許多,適合樓礎的身材,一頂小帽,一口腰刀,可是刀太輕了些,樓礎想拔出來看看,發現它整個是用木頭雕刻出來的,惟妙惟肖,若非重量不對,即便拿在手裡也看不出破綻。

  僕人引路,帶樓礎去後門。

  後門聚集十幾人,全都騎馬,沒有人提燈,只能借著月光看到人影幢幢。

  有人牽來一匹馬,將韁繩交過來,樓礎接在手中,找到馬鐙的位置,小心翼翼地上馬。

  樓硬騎馬過來,馬頭交錯,他稍稍探身,一反常態,嚴厲地說︰「你怎麼將朋友引來這裡?太不謹慎了。」

  「朋友?我沒告訴任何人……」樓礎第一個想到的是馬維,可又覺得馬維不可能如此大意,「三哥說的『朋友』是哪位?」

  「姓周,自稱是東陽侯的兒子,剛剛跑來找你,直點你的名字。」

  樓礎也很意外,搖頭道︰「他不是我的朋友,更不是我找來的。」

  樓硬語氣稍緩,「也可能是府裡的人多嘴,總之人已經送走了。出門之前,我必須提醒你兩件事︰第一,無論別人對你做什麼,忍著,忍不了你現在就下馬,別連累我;第二,無論看到什麼、聽到什麼,嘴閉嚴,就算是跟我也不準談論。能做到嗎?」

  「能。」

  「別答應得太痛快,我記得你小時候的事情,劉有終說你什麼來著——閉嘴保平安,張嘴就惹禍。我不管你啥時候張嘴說話的,今天晚上,如果有機會,可能還包括以後的晚上,你都得閉嘴。若是真惹出禍來,別說我,就是大將軍也救不得你,明白嗎?」

  樓礎閉嘴點頭。

  樓硬滿意地嗯了一聲,調轉馬頭,帶領眾人出後門。

  夜色初降,外面的街上還有行人,樓硬帶隊,揀選僻靜的小巷,拐來拐去,一刻鐘之後,停在一條伸手不見五指的巷子裡,仍然沒人點燈。

  「硬中軍來啦?」黑暗中有人喊道。

  「來啦,皇甫小兒,兩天沒見,你長出幾根毛沒有?」

  「我正努力向硬中軍學習,隻長肉,不長毛。」

  兩人調侃幾句,樓硬問道︰「今晚去哪?」

  「還不知道,上官會不會來都很難說。」

  「那就等著吧,正好給你介紹一個人。」

  「算了,你家裡盡是庸脂俗粉,我這些天膩得慌,沒胃口……」

  「呸,你眼裡只有女人嗎?」

  「不是還有樓大肚子嗎?」

  樓硬大笑起來,轉身小聲道︰「樓礎跟我來,其他人留下。」

  兄弟二人騎馬上前,全靠樓硬引路。

  前方不遠人有點起燈籠,姓皇甫的人道︰「讓我看看。」

  「我的一個兄弟,生母早亡,從小跟在我身邊長大,我那個僕人不可心,所以換他跟隨。」

  樓礎停在燈光下,在馬上拱手,不知該如何稱呼對方。

  「嗯,是個俊俏小生,不像是能挨打的樣子啊。」

  「這是我的兄弟,不是來挨打的。來,我給你們引見一下,這位是定國公家的五公子,殿中左司馬皇甫階。」

  「台階的階,不是姐妹的姐。」對方提醒道。

  「在下樓礎,見過司馬大人。」

  「又是樓家的一塊石頭。」皇甫階熄滅燈籠,四周隱入黑暗,「兩位有點準備,我聽說上官情緒不佳,今晚不出來則已,一出必要殺人。」
我是獅子我是王 發表於 2018-10-24 10:40
第十一章 沒有媒人登門問罪


  樓硬與皇甫階互相打趣,話越說越污穢不堪,皇甫階的僕從偶爾插嘴,未必幫著主人,總能引來兩主同時大笑起來。

  樓礎在一邊聽得面紅耳赤,好在天黑,沒人能看得見。

  遠處傳來一聲口哨,剛剛還在互相嘲諷的兩個人立刻閉嘴,在淺淡的月光下拍馬疾馳,準確地認出每一次轉彎和起伏。

  樓礎追隨其後,他不太擅長騎馬,跟得比較緊張,太近了怕踫著,太遠了怕被甩掉。

  路不長,很快停下。

  前方是一座緊閉的大門,道路兩邊排列數十名騎士,主人在前,僕從在後,樓礎乖乖地留在後面。

  樓硬、皇甫階緊挨著,位於中間位置,地位不高不低。

  無人胡亂說話,只有坐騎偶爾嘶鳴。

  等了足足半個時辰,大門咯咯作響,剛剛打開一半,從裡面閃出數騎,馬不停蹄,揚長而去。

  等在道路兩邊的騎士按順序跟隨,主人居中,僕從守衛兩邊。

  樓礎無暇旁顧,控馬緊緊追隨三哥樓硬,一想到皇帝就在前面帶隊奔馳,心裡不禁有些小小激動。

  可他很快就知道自己弄錯了,從大門裡出來的幾個人當中並沒有皇帝。

  隊伍停在一條巷子裡,很快又有數騎從大道上馳來,所有騎士下馬跪拜,樓礎這才明白,原來皇帝是從另一座門出來的。

  街口幾個人在說話,片刻之後,有人大聲道︰「硬胖子在嗎?上前來!」

  「在!」樓硬忙應道,笨拙地爬起來,樓礎想起身幫忙,被樓硬以手勢制止,只有他一個人能上前,樓礎還是得與其他人一樣跪在地上等待。

  樓硬氣喘吁吁地跑到街口,不知說了些什麼,後面的人只聽到他哈哈笑了幾聲,又唉唉地叫了兩聲。

  有人高聲下令︰「上馬!」

  跪在地上的人立刻起身上馬,樓礎看管兩匹馬,等三哥跑回來,將韁繩交還。

  樓硬一邊上馬一邊嘀咕,「行,今晚找到倒霉蛋了。」

  「誰?」已經上馬的皇甫階小聲問道。

  「嘴硬不知好歹的駱御史,他今晚怕是……」隊伍前行,樓硬的話被淹沒在馬蹄聲中。

  隊伍時快時慢,在一次短暫停留中,樓礎小聲問︰「是侍御史駱錚駱大人嗎?」

  樓硬點點頭,隨後低聲命令道︰「閉嘴。」

  在這支隊伍中,樓礎的地位屬於僕人,沒資格隨意開口。

  隊伍到達目的地,有人高聲下令,所有人下馬,僕從原地看守馬匹,主人跑到前面聽候命令。

  從頭至尾,樓礎沒認清道路,也沒看到皇帝一眼,只能聽到前方傳來的叫喊聲。

  「駱大人,開門!御使台請你回去當官呢。」

  侍御使不算大官,駱錚卻很有名,他最喜歡挑皇帝的錯,三天兩頭地上疏,終於在去年被貶為庶民。

  事隔這麼久,皇帝親自來大臣家裡問話,已屬罕見,竟然還要使花招騙對方開門,更是匪夷所思。

  樓礎聽不到宅內的回話,但顯然是不肯開門,招致外面用力敲砸。

  「左隊,跟上來!」有人下令。

  僕從分為兩隊,樓礎正好屬於左隊,於是將韁繩交出,跟著大家一塊跑到駱府門前。

  皇帝大概是早有準備,隊伍裡竟然帶著一根碗口粗的木棍,十幾名僕從共同抬棍撞門,主人在兩邊吶喊助威。

  一下、兩下……駱宅並非深宅大院,院門經不起撞擊,終於洞開,裡面有人尖叫,有人奔躥。

  撞門的僕從讓開,數人先且兄弟進去,一通呼喝訓斥,然後又是數人進去,當先一人氣度不凡,正是當今天子。

  天太黑,所有人的穿著又都差不多,樓礎看不出皇帝的模樣,但是只有此人昂首直入,當是皇帝無疑。

  一名侍衛分派僕從,有人去守後門,有人四處巡查,樓礎與幾人守在前門,正好能夠看見前院的場景。

  有人點起燈籠,找來椅子擺在廊下,樓硬等人俠衛左右,皇帝的位置恰好位於陰影裡,樓礎只能看到模糊的形象。

  「我是朝廷命官,你們是哪個衙門的?為何夜闖……」一名老者叫嚷道,用力甩開捉他手臂的人。

  皇甫階上前兩步,笑道︰「駱老兒,睜大你的狗眼,看看這是誰?」

  「我不認得你們!我是御史台官員,除了……」駱錚突然閉嘴,他站得比較近,認出陰影中的人,急忙跪下,「微臣惶恐,不知陛下……陛下駕到……」

  皇甫階冷笑一聲,「駱老兒,你已被免官,還一口一個『微臣』?」

  「草民叩見陛下。」駱錚恭敬地磕頭。

  皇甫階正要說話,被人一把推開,皇帝親自出面,將一摞紙扔在地上,「這是你寫的?」

  樓礎終於看清皇帝的大致模樣,只能飛快地瞥一眼。

  皇帝三十來歲,身材中等,相貌並無特別之處,神情比較嚴肅,也穿窄袖便裝,腰間懸刀,估計是真刀。

  跪在地上的駱錚雙手顫抖,拿起紙,借著燈光看了一會,抬頭困惑地說︰「的確是微臣……草民的手筆,這是……這是去年草民寫成的奏疏,因此獲罪,賦閒在家……」

  「你說我不體恤民力,今晚我要跟你說個清楚。」皇帝語氣雖然鎮定,卻不自稱「朕」,心中顯然怒極。

  「啊?」駱錚糊塗了,周圍的人也都糊塗,卻沒人敢開口詢問。

  「我問你,本朝戶口幾何?每年收上來的錢糧多少?其中幾人從軍?幾人服役?消耗錢糧多少?」

  「草民不知,這種事應該問戶部……」

  「呸,你既然不知,為何敢說朕濫造宮苑、征伐無度?」

  「草民以為……一般來說……古史有鑒,修建宮苑、調兵征戍這些事情總會佔用大量民力,民力有限,既用於公事,自然沒時間種地、養蠶……」

  「老生常談,你有讀古書的時候,為何不去民間查訪?」

  「草民老了,草民……」

  「老而不死,就是不肯睜眼看看。我天成朝民豐物阜,戶數千萬,人口四倍有餘,種地、養蠶用不到這麼多民力,剩下的人做什麼?全都閒著嗎?秦州為何生亂,還不是因為閒人太多,一有妖人挑撥,就要舉旗造反。洛陽為何平靜無事,因為沒有閒人,官吏各司其職,百姓各有生業……」

  皇帝滔滔不絕,聽上去居然很有些道理,站在院門口的樓礎也沒法立刻想出反駁的話來,早已被嚇得魂飛魄散的駱錚,只能一個勁兒地磕頭,連稱「草民無知」、「陛下恕罪」。

  皇帝說了小半個時辰,語氣終於緩和下來,「駱錚,你身為台官,可以挑朕的錯,但是不能亂挑。古史有鑒——古史裡記載的事情多了,件件都能用在天成朝?你連天下戶數都不知曉,也不知幾人務農、幾人服役,就敢說朕不體恤民力?」

  駱錚額頭出血,「草民一時糊塗,觸犯天威,罪大惡極,萬死不足以贖過,求陛下降罪。」

  「嗯,你能知錯就好。以後你與別人談論的時候,會怎麼說?」

  駱錚雖老,卻不是真糊塗,立刻道︰「自從去年免官以來,草民閉門思過,杜絕一切往來。今天承蒙陛下親來解釋,心中豁然開朗,今後唯有繼續思過,知無不言,若是不知,就當多看、多聽、多學,再不敢亂發議論。」

  「這才像話,昨天朕夢到你的時候,你可不是這個樣子,非要與朕爭辯不休。」

  眾人恍然,原來皇帝來駱宅問罪,只是因為昨天做了一個不好的夢。

  駱錚稍稍鬆了口氣,仍不敢起身,「昨天家中僕人失手打摔一隻古瓶,草民一時憤怒,想是戾氣亂闖,無意中進宮,打擾陛下清夢。」

  「嘿,朕會相信這種鬼話?但是你肯認錯,朕也不能揪著不放,暫且饒你。」皇帝大步向外走,正好停在樓礎面前,頭也不回地補充道︰「免其死罪,重打二十。」

  侍衛早做好準備,提棍上前用刑,駱錚一邊慘叫,一邊高呼「萬歲」。

  皇帝站在院門口,仰頭觀天,忽然嘆息一聲,「朕知天下人,天下人卻不知朕。江山如畫,自當精心描繪,何況多年戰亂,早已令天下殘破不堪,若沒有朕重新收拾,天下還要衰敗凋零到何時?」

  皇帝嚴厲地看向門口的幾名僕從,只是看而已,沒想從他們那裡得到回答,又抬起頭,這回閉口不言,神情更顯堅毅不屈。

  樓礎離皇帝不過三五步遠,夜色雖深,他仍能看得清清楚楚。

  刺駕似乎輕而易舉,樓礎險些要去摸刀。

  可他並非刀客,馬上打消這個可笑的點頭,莫說刀是木刀,即便是真刀,憑他的本事也未必能夠一擊必殺,何況他的目的從來不只是刺駕,甚至不只是為了免除禁錮之身……

  棍棒擊打聲停止,慘叫聲漸歇,駱家沒一個人敢出來求情,都躲在屋子裡,唯恐惹禍上身。

  皇甫階走出來,擦擦臉上的汗,「打個半死,老頭兒骨頭挺硬,不過態度不錯,肯承認自己的過錯。」

  「朕修建洛陽有錯嗎?」

  皇甫階笑呵呵地說︰「這不叫修建,叫修復,洛陽幾朝帝都,當初何其興盛繁華?天成朝一統天下,當然要恢復舊日榮光,總不能比前朝小國還差吧?何況洛陽早晚會有人修,今日修復可免來日花費。」

  皇帝語氣又一次緩和下來,「說得好聽,你這樣只能當個佞臣。」

  「啥臣無所謂,只要陛下高興,我就高興。」

  皇帝不屑地哼了一聲,「天下人口幾千萬,朕不過調用兩三百萬而已,一半用來戍邊,一半用來治河修路,哪一樣不是為更多百姓著想?只是留幾個人修建宮殿,他們倒不高興。」

  「百姓高興,就是幾個老糊塗蟲死守古典,不懂陛下的苦心。」皇甫階努力化解皇帝的怒氣。

  這回他沒能成功。

  皇帝拔刀出鞘——那是真刀——轉身向院內走去,牙齒咬得咯咯響,「他不懂我的苦心,我倒要看看他的心是苦是咸。」
我是獅子我是王 發表於 2018-10-24 10:41
第十二章 天子之急

  一座小山頂上,皇帝勒馬遙望遠處的點點燈火,沉默良久,輕聲道︰「朕的天下,朕的子民,朕的洛陽……」

  初秋的寒風吹過,皇帝卻一點也不覺得冷,深深地吸入一口氣,隨後緩緩吐出,心胸霎時間漲開,頗有氣吞萬里的混沌之意。

  「北越陰山,南驅群蠻,西守昆侖,東臨滄海,天成朝的江山,必須由朕開疆擴土……皇甫階,你說說,朕與先帝相比,如何?」

  眾人全都遠遠地停在山坡上,皇甫階等人位置稍稍靠前,聽到自己的名字,急忙下馬,快步跑到皇帝身邊,笑道︰「先帝定基,陛下守成,守成本來就難,陛下還有餘力擴大疆土,自然更難,在臣心目中……」

  皇帝冷笑一聲,「說謊很痛苦吧?難就是難,易就是易,什麼叫『在你心目中』?難道你對自己的話心裡沒底?」

  皇甫階左右開弓,狠狠扇了自己兩個巴掌,「我真是愚蠢到家,居然敢在陛下面前耍心機,忘了陛下聰明睿智……」

  「滾。」

  皇甫階真的抱頭從山頂滾下去,被僕從扶起,居然滿臉笑容,好像自己剛剛逃過一難似的。

  他的確逃過一難,皇帝的衣服上還沾著血跡,他真是痛恨駱錚,恨到連砍了十幾刀,人都沒氣了,仍不肯住手。

  他現在已將恨意一掃而空,騎著馬,獨立山頭,全不在乎身後的上百名侍從,遙望遠方,全身心沉浸在自己的江山之中。

  樓硬小聲自語︰「已經殺過人了,今晚的心情應該會好一些吧……」

  「過去一問便知。」站在旁邊的樓礎邁步要往前走。

  樓硬大吃一驚,臉色驟變,一把抓住樓礎的手臂,盡量壓低聲音,惡狠狠地說︰「小子,想死自己找地方去,別在這裡連累我。」

  樓礎沒有堅持前行,「福禍相倚,此去未必就會惹怒上官。」

  「去你的『福禍相倚』,給我老實留在這兒。」見弟弟退回原處,樓硬又道︰「就這一次,下回別想跟來。」

  樓礎笑笑,沒再亂動亂說。

  天亮之前,皇帝回宮,侍衛各自散去,樓家的僕人仍等在小巷裡,見到主人回來,紛紛上前拜見,「三爺今天回來得早啊。」

  離開皇帝,樓硬又變得和善可親,長吁一聲,「是啊,上官今晚沒在外面留宿,所以早些。諸位久等了,走,咱們回家好好喝上一頓。」

  「哈哈,我們倒沒什麼,辛苦的是三爺。」

  「大家一定得將三爺侍候好,光喝酒不行,得找幾個粉頭。」

  「這個時候到哪找去?我想起來了,真有一個,你們回家等我。」

  眾人奉承不斷,樓硬欣然笑納,沒忘了弟弟,來到樓礎面前,笑道︰「行,樓家出你這麼一位膽大包天的小子,收著點,別惹禍,包你前途無量。」

  「愚弟身負禁錮。」樓礎提醒道。

  樓硬不以為然地一揮手,「小問題,父親真想保舉你的話,再大的罪名也不在話下,大不了改你的出身,認別人當生母就是。走,咱們兄弟二人好好喝一通,不醉不休。」

  「三哥盛情,不敢不從,可我得回大將軍府,盡快面見父親。」

  「你要怎麼對父親說?不,什麼也別對我說。你有正事,我就不留你了,我派人送你回去,今後咱們兄弟多來多往,哈哈。」樓硬拍打弟弟的肩膀,心情頗佳。

  「那是當然。愚弟告辭,在家等兄長招喚。」

  樓硬臉上的笑容一下子凝固,「召喚?你的意思是召喚你來喝酒?」

  「跟隨兄長一塊護駕。」

  樓硬伸出兩隻碩大的手掌按在樓礎肩上,離脖子很近,像是準備用力掐住,「隻此一次,不會再有第二次,就算是父親下令,也不行。你最好管住自己的嘴,別在父親面前亂說。」

  「絕不敢亂說。」

  樓硬神情稍緩,收回手臂,「你不明白,上官的心思誰也猜不透,今晚算是平淡無奇,趕上上官真發脾氣——你說過自己挨不了打。」

  一名已被奪職的大臣被活活砍死,竟然只是「平淡無奇」。

  樓礎拱手,「讓父親做主吧。」

  「父親……我跟你一塊回去。」樓硬無心喝酒,在僕人的幫助下翻身上馬,不回自家,而是直奔大將軍府。

  眾僕從失去一頓好酒,都在心裡埋怨十七公子不懂事。

  大將軍仍在熟睡中,兄弟二人等了一會,直到天亮才得到召見。

  樓溫穿著寬大的內衣,陰沉著臉,兩名瘦小的侍女用力搓臂揉背,幫主人舒筋活血,在他背後,昨晚侍寢的姬妾躲在被窩裡。

  兄弟二人行禮,樓溫打一個大大的哈欠,冷冷地說︰「大清早擾我清夢,最好真有要事。老三,你來幹嘛?早說過,少來我這裡,以免上頭生疑。」

  「我跟十七弟的想法有些不同,得聽聽他是怎麼說的。」

  樓溫總算抬起頭,看了兩個兒子一會,嘴裡哼出一聲笑,「你怕他一個毛頭小子不成?」

  樓硬急道︰「我不怕他,我是怕他胡說一通,攛掇父親做出錯誤決定,你不知道,他昨晚竟然要上前直接向上官……」

  樓溫咳了一聲,制止兒子說下去,揮手命兩名侍女退下,扭身在被子上拍打一下,「你也離開。」

  「我沒穿……」被中的人小聲道。

  「不是有被子嗎?裹緊一點。快些,我現在沒勁兒,不想把你扔出去。」

  姬妾不敢爭辯,只得將被子裹在身上,連頭也包上,隻露一條縫隙向外窺視,繞過大將軍下地,笨拙地行走,撞在床欄上,險些摔倒,抓緊被子,小步跑出房間。

  樓硬的目光追隨被卷移動,想像裡面的景象,不由自主咽咽口水。

  樓溫順手抓起枕頭擲向兒子,怒道︰「你家裡缺女人嗎?打我身邊人的主意。」

  樓硬被一枕頭砸醒,急忙收回目光,「我是怕她摔倒,沒打主意……十七弟有話要說。」

  「你看出什麼了?」樓溫又打個哈欠,心情依然不佳。

  「當今天子志氣高昂,非一般人所及。」樓礎開口。

  「哼。」樓溫不感興趣。

  「而且御臣有術,眼中不容縴芥,雖深夜出宮,安排得卻極妥當,孩兒一路上沒見到且兄弟撞者。」

  樓硬忍不住插口道︰「這還用觀察?你直接問我就好。安排這一切的不是上官,是皇甫階,他這小子別的本事沒有,設卡開路有一套,你以為上官的侍衛只有咱們這些人嗎?不不,更多的人你根本沒看到……這些事情父親早就知道。」

  樓溫又哼一聲,抬手示意樓礎繼續說。

  「天子不只有大志,還有大才,孩兒也曾游歷洛陽內外,諸多宮苑、溝渠雖未完工,但是奇思妙想不斷,建成之後,處處皆為風景。」

  「想看出這些,用不著非得跟上官跑一遍。」樓硬補充道。

  「按你說來,天子沒缺點了?」樓溫問道,還是沒提起興致。

  「天子萬般皆是上等,唯有一樣,失之於急躁。」

  「這算什麼缺點?陛下是急躁些,可是只有我們這些經常伴君的人能感受到,跟你這樣的人沒有關係。」樓硬不來則已,一旦來了,就不能讓弟弟在父親面前暢所欲言。

  「匹夫之急,不過號天搶地,或是惡語相向,或是拳腳相加,逞一己之怒,拼一時之狠;士人之急,不過下筆以抒憤,或拼死上書以邀名,或曲意枉法以害他人,恩怨皆出私心,每一筆賬都算得清清楚楚;天子之急,輕則牽怒大臣,重則連累蒼生,所謂牽一發而動全身,如果天子恰好『智足以拒諫,言足以飾非』,則其為害更大而不自省,流毒更深而不自知……」

  「真怕你們這些讀書人,一開口就是長篇大論,也不知道究竟想說些什麼。」樓硬小聲嘀咕道。

  樓溫也不喜歡聽,皺眉道︰「直白些,你就說你的判斷,陛下對樓家到底什麼想法?」

  「天子睚眥必報,性子雖急,卻能隱忍。依孩兒所見,天子必要鏟除樓家,而且是連根除掉,一個不留。」

  樓硬大笑起來,「聽到了吧,父親,我昨天就跟你說過,十七弟這是長大了,急於擺脫禁錮之身,必然危言聳聽以求父親歡心。我沒說錯吧?」

  樓溫再哼一聲,「的確危言聳聽。你覺得陛下什麼時候會動手?」

  大將軍居然還要問下去,樓硬十分困惑,打量樓礎一眼,很是不滿,平時甘冒奇險接觸皇帝最多的人是他,樓礎只見過一次皇帝,居然就敢大言不慚地聲稱自己看破皇帝的心思。

  「必在大將軍出征之前。」樓礎道。

  「那就是不出一個月嘍。」樓溫突然縱聲大笑起來,衣服滑落,露出半身肥肉,「我的孩兒,你的膽子確實不小,這是我喜歡的地方,若論到看人,你差得太遠——皇帝此時殺我,十萬大軍誰來統帥?秦州之賊誰來剿滅?並州牧守誰來討罰?還有心懷不滿的吳國故民、時時準備南下牧馬的賀榮部……天下尚未太平,皇帝敢殺我?」

  樓硬連連點頭,補充道︰「而且陛下的心思根本不在咱們樓家身上,一向以為大將軍是他的穩妥靠山。你若是多見幾次陛下就會明白,陛下的為人處事與尋常人正好相反,他若是對你又打又罵,那就是肯原諒你,若是不吱聲,甚至好言相慰,那就是心懷怨憤,早晚發作,駱御使的遭遇就是明證。」

  等父兄都說完,樓礎開口︰「當今天子『名過於實』,實際的本事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自以為無所不能,自以為能夠取代大將軍統軍出征,此念一生,樓家危矣。」

  「陛下從來沒帶過兵,更沒透露出御駕親征的半點念頭。你越說越不沾邊了。」樓硬大搖其頭。

  樓溫想得卻多一些,盯著十七子,「劉有終說你『閉嘴賢良,張嘴亂世』——你小子不是故意挑動老子造反吧?」
我是獅子我是王 發表於 2018-10-24 10:41
第十三章 求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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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礎被扔出大將軍府,真的是扔,由兩名健僕駕起,一路上腳不沾地。在後門口,一名僕人說︰「十七公子恕罪,我們也是奉命行事,您別跟我們一般見識。」

  話音未落,樓礎全身著地,門一關,沒人理他了。

  好在離自家不遠,樓礎忍痛起身。

  幾位住在同一條巷子裡的親戚遠遠望見這一幕,平時眼高於頂,這時卻圍上來關懷備至,什麼都打聽,什麼都想知道。

  樓礎一律不回答,擠出人群,慢慢走回自家,留下一地傳言。

  看到小主人一身傷地回來,老僕大驚,急忙攙扶進屋,端來清水擦拭。

  樓礎換一身衣服,向老僕道︰「去請馬公子過來。」

  「公子,你不休息一陣?」雖然沒問過,老僕能猜到十七公子的傷必然與大將軍府有關,頓了一下,又道︰「多跟府裡的人來往是好事,但也不能太著急。什麼事情都是有來有往,光靠一張嘴不行,公子你得送禮,不用太貴重,逢年過節意思一下就好,關鍵是人要到、臉要笑。人家回禮,這來往就成了,人家不將公子的禮物當回事,你要嘛放棄,要嘛另想辦法。總之得一步一步來,公子連府裡的七將軍還沒打點好呢,就直接去見大將軍和中軍將軍,實在太急了……」

  老僕看樣子要嘮叨許久,樓礎笑道︰「小小挫折,再加一點小傷,我受得了。」

  「那是大將軍沒真的發怒……」

  「對,他沒真怒,所以我還得去見他。快去給我請馬公子來,讓他帶壺好酒。」

  「再怎麼著馬侯爺也是客人,願意帶酒食呢,是人家的禮節,不帶呢,是人家的本分,哪有主人向客人索要的道理?」

  「好吧,那咱們就虛偽一次,你去的時候注意觀察,馬公子若是命人準備酒食,你就不必開口,若是……」

  老僕直搖頭,邁步往外走,「無論怎樣我都不開口,太丟人……」

  樓礎摔得不是很重,只留下幾處外傷,於是在屋子裡來回踱步,思索自己昨晚見過的一切場景。

  馬維很快趕到,果然帶來酒菜,進屋見到樓礎臉上的擦傷,不由得一愣,隨後笑道︰「我以為咱們這種人都得靠嘴吃飯,沒想到礎弟另闢蹊徑,這是要……靠臉吃飯而沒成功嗎?」

  「邊吃邊說,我快餓死了。」

  酒菜擺好,兩人推杯換盞,馬維遣走自己的僕人,樓礎也給家中老僕一些銅錢,讓他出門會友。

  只剩兩人,樓礎將昨晚的經歷一一道來,直至自己被大將軍派人扔出府。

  馬維聽得極認真,尤其關注細節,每每要問個清楚,「皇帝駐立的那座小山在哪裡?」

  樓礎搖頭,「慚愧,我一路上只顧著緊跟中軍將軍,對道路完全沒記住,我估計是在北邊,離著不遠就是城牆或者宮牆,我說不準,能看到點點燈火,應該是民夫在連夜趕工。」

  洛陽內外到處大興土木,許多地方都有可能點燈,樓礎的這條記憶幫助不大。

  馬維想了一會,「城裡山少,還是找山比較容易。」

  「皇帝不會每次都去山頂駐立。」

  「至少有這個可能,礎弟的消息幫大忙了。」

  「我還得再跟幾趟,才能摸清皇帝出行的規律。」

  馬維指著樓礎的臉,笑道︰「大將軍會允許嗎?」

  樓礎摸摸臉上的傷痕,「會,他已經將我的話聽到心裡去,現在不以為然,接下來的近一個月裡,他在朝中所見、所聽的每一件事,都會令他重新考慮我的警告,越想越會當真,到時自然會再找我。」

  馬維大笑起來,舉杯敬酒,「好,我等礎弟的消息。我這邊萬事俱備,說過的那位壯士已經做好準備,隨時可以動手。」

  「我得見這位『壯士』一次。」

  「當然,這個人的脾氣有些古怪,我會安排,兩三天之內就能讓礎弟與他見面。老實說,我從前也不相信真有以一敵百的劍客,以為都是無聊者的誇大其辭,自從見過……呵呵,不必我多說,礎弟見他之後,自會生出同樣的信心。」

  「我相信馬兄。」

  兩人喝到微醺,心情極佳的馬維有話要說,一手托杯,一手指指點點,「你知道我為什麼找你嗎?」

  「是我派人請你來的。」

  「不不,不是這次,是咱們的『計劃』。」

  「你說過,覺得我才華橫溢。」樓礎笑道。

  「謀事在人,所以謀大事必須找對人,才華當然重要,但是不是我找礎弟的唯一理由。」馬維賣個關子,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臉上似笑非笑,用高深莫測的舒緩語調說︰「重要的是,我知道礎弟一定會加入,換成別人,我得試探不知多少次才敢開口邀請。」

  「難道我天生弒君之相?」

  「哈哈,當然不是,可我知道,礎弟一直對吳國公主的死耿耿於懷,我沒說錯吧?」

  樓礎的臉色一下子沉下來,放下酒杯,「我不想談論這件事。」

  馬維略顯尷尬,也放下酒杯,「總得有人對礎弟說這些話,別人說不如我說︰令堂國破家亡,淪落東都,不堪忍受張氏暴虐,寧死不屈,不愧是吳國公主,吳國上下至今思念不已,據說,甚至有地方給令堂建廟祭祀。亡母之仇不共戴天,礎弟若能成就大事,當可無愧於心、無愧於天地。」

  樓礎不語,這是他的「命門」,但凡有人提起母親吳國公主,他總會變得沉默寡言,不辯解,也不談論,拒絕透露心中的任何感情。

  馬維起身,拱手道︰「今天喝得盡興,有點頭暈,得回家睡一大覺,礎弟也該休息一會。」

  樓礎也不挽留,起身相送,「昨晚一夜沒睡,我的確有些困了。對了,東宮若論基捨人那邊……」

  「一點信兒沒有,他這人不太可靠,酒後說說而已,莫說得不到消息,就算知道皇帝在哪,他也沒膽子真去進諫。」

  走到院中,馬維止步,「你說的那個皇甫階,是冀州刺使皇甫開的兒子吧?」

  「應該是,朝中大臣姓皇甫的不多。」

  馬維點點頭,「老子在漁陽屯兵,備戰賀榮部,兒子陪在皇帝身邊,倒是合理。」

  樓家也是同樣的狀況,大將軍帶兵,嫡子留侍皇帝,既是信任,也是防備。

  「皇帝很有手腕。」樓礎道。

  「礎弟真以為皇帝要除掉樓家?或者這只是用來取信大將軍的說辭?」

  「老實說,我還不太確定,以『名實之學』來看,當今天子絕不會允許滿朝勛貴凌駕於上,可他明明是個急躁的人,而且易怒嗜殺,卻能忍耐十多年,先帝留下的顧命大臣一家也沒動,誰知道他還能忍多處?」

  「哈哈,礎弟真是聞人學究的得意弟子,能夠學以致用。」馬維靠近樓礎,壓低聲音,「皇帝不殺顧命大臣,專殺五國豪杰,我不比礎弟,上頭有大將軍保護,我必須搶在前面自保。」

  「不會耽擱太久。」

  馬維笑笑,拱手告辭。

  樓礎確實很困,回屋倒頭便睡,在夢裡,他不厭其煩地向馬維解釋,自己為什麼要參與刺駕︰痛恨、自保、前途等等都是原因,卻不是最重要的原因,他忘不了母親自殺前的神情,那份驕傲給他留下太深的印象,以至於他在心裡將自己當成吳國人,否則的話就是對母親的背叛……

  雖然他從來沒見過別的吳國人。

  一覺醒來,樓礎頭痛欲裂,夢境尚未完全消散,他想,自己與馬維其實是同一類人,都自視為前朝帝冑,唯一的區別是馬維時時掛在嘴上,他卻深深地藏在心裡。

  畢竟馬維還有悅服侯的名頭,而樓礎,只是大將軍樓溫諸子當中的一個。

  隔壁的客廳裡傳來說笑聲。

  樓礎下床來到客廳門口,只見自家的老僕正站在那裡陪周律聊天,諂媚的樣子是他從來沒見過的。

  「呦,樓公子醒啦。」周律起身相迎,滿面春風,遮不住臉上的新傷,比樓礎的摔傷嚴重得多。

  一是頭痛,二是實在討厭這個客人,樓礎的眉頭緊緊鎖住。

  「兩位公子聊,我再去熱茶。」老僕走過主人身邊時,小聲道︰「是公子沒關院門。」

  原來周律是不請自入。

  樓礎進屋坐下,給自己倒了一杯溫茶,囫圇吞下,感覺稍好一些,「你又挨打了?」

  周律摸摸臉上的傷,苦笑道︰「彼此彼此,聽說樓公子惹惱大將軍了?」

  「嗯。我不會再給你代筆。」

  「呵呵,不是代筆,我這次來只是想請樓公子喝頓酒,別無它意。」

  「不去。我惹惱大將軍,要在家閉門思過。」

  「嘿嘿,老子打兒子,天經地義,有什麼可反思的?」

  樓礎感到厭煩,直白道︰「我與周公子道不同不相與謀,無論怎樣,咱們不會是朋友,請回吧,別再來打擾我。」

  老僕恰好進來,送上熱茶,端走舊茶,向主人使個眼色,勸他多與周公子來往。

  周律目送老僕出門,突然從椅子上掉下來,直接跪在地上,哭喪著臉,倒是與傷痕相配,「樓公子、樓爺爺,救救我吧,都是你那篇文章惹出的禍,你不救我,我、我今天就死在你這裡算了,反正出門也是被別人打死。」

  樓礎雖然反感周律,但是見他下跪,還是大吃一驚,急忙起身避讓,「越說越沒邊,你是東陽侯的兒子,剛剛捐了一個官兒,除了不知底細的市井刁民,誰敢動你?」

  周律指著臉上的傷,「這回打我的不是刁民,是、是我父親也惹不起的人物……」
我是獅子我是王 發表於 2018-10-24 10:42
第十四章 順序



  馬維交際廣泛,消息靈通,此前說得沒錯,確實有一群婦女在暗中評選學子們的文章,領頭者是個謎,用意更是眾說紛紜,但絕不是為了挑選夫君——許多年紀頗大、早已成親的學子,也在被評選之列。

  流言蜚語自然少不了,一個比一個香艷,為之興奮的人多,完全當真的人少,周律就是少數人當中的一個。

  因此,當一封香氣撲鼻的請柬送來時,周律一跳幾尺高,連想都沒想,立刻回送名貼,表示一定會準時赴約。

  請柬其實有些古怪,開頭稱「足下」,末尾卻沒有落款,內容極簡略,寥寥數行字︰足下高才,吾等欽慕,邀君雅談,意當可否?書不盡言,托於家僕。

  周律早已聽說過傳言,只是沒想到受邀的竟會是自己,雙手抓住送信的僕人,接連提了一串問題。

  僕人青衣小帽,頗有書卷氣,口風很嚴,只說有人欣賞周公子前些日子所寫的文章,希望能夠見面詳談,笑著請周公子做好準備,次日午時他會前來迎接。

  僕人不稱「主人如何」,而說「有人欣賞」,周律這時候其實應該警醒的,可他早昏了頭腦,將信紙以及上面的字跡反復研究,得出結論這必定是閨閣之物,心中不由得狂喜不已,立刻來向樓礎求助,遭到拒絕之後,又找別人指點,甚至買下幾首詩,打算到時候隨口吟出,以博佳人歡心。

  「你已經成親了吧?」樓礎忍不住問道。

  周律指著左臉的傷痕,「右邊是他們打的,左邊是我家母老虎留下的。」

  「你接著說吧。」樓礎慶幸之前沒有幫忙。

  對方的僕人如約而至,周律精心打扮,臉上敷粉,隨身香囊帶了七八個,滿心以為會有一場風流韻事,沒想到遭到的是一頓好打。

  周律帶自家的一名小廝騎馬出門,隨帶路僕人來到南城外的一座寺廟裡,他一想也對,對方必是貴婦,自然不能在家裡見他。

  寺廟大而荒涼,周律從旁門進去,沒見到和尚,一名年輕公子走出來,問道︰「『用民以時』那篇文章是你寫的?」

  「正是在下。」周律還沒嗅到危險的氣息,只顧著仔細打量對方,覺得不像是女扮男裝,於是四處打量,問道︰「你家主人呢?」

  對方沒回答,繼續問道︰「閣下的文章共有五策,第一策是『用民以時』,後面還有『選臣以賢』、『擇將以功』、『刑罰以平』、『祭祀以時』?」

  「對對,五策都是我寫的,我不僅會寫時策,偶爾也寫詩……」

  「嗯嗯,詩不詩的以後再說,我只問你一件事︰為什麼將『用民以時』列為第一策?」

  「啊?」周律找人準備不少答案,唯獨沒料到會有這一問,「那個……你家主人呢?我不和你聊。」

  「我就是主人。」

  周律大失所望,「你一個大男人用那麼香的信箋幹嘛?」

  「你還敷粉了呢。」

  「唉,沒意思沒意思,跟你我沒什麼可談的。」周律轉身要走。

  那人咳了一聲,帶路的僕人攔在門口,笑道︰「既然來了,何必急著離開?」

  「呸,昨天問你的時候什麼都不說,早知道你家主人是個男子,我說什麼也不會來,讓開,我要回家。」

  帶路僕人拍拍手,從旁邊的屋子裡走出幾名健僕,一字排開,將門戶堵死。

  周律臉白了,他就帶來一名小廝,這時已嚇得瑟瑟發抖,斷然無法護主。

  「嘿嘿,大家都是文人,幹嘛來這一出?」周律轉身向主人拱手,「尚未請教閣下大名。」

  「我姓張,弓長張。」

  「哦,姓張的人可不少。」

  「我這個『張』天下有一家。」

  周律心中一震,隻此一家的張氏,那就是皇室了,可是看對方的穿著又不太像,打量半天,笑道︰「你連自己叫什麼都不肯說……少來這套,綁架是吧?行,小爺有錢,你開個價,我……」

  張公子搖頭,「我原本就懷疑那篇文章不是你寫的,現在看來,果然不是。」

  「怎麼不是我寫的?」周律紅著臉辯解。

  「祭祀、選臣、擇將、用民、刑罰,五策應該按個順序排列,用民與刑罰或許可以不分先後,卻不能先於前三者。這五策不是一個人寫的吧?你胡亂合成一篇,連主次都不分。還有,『用民以時』是其中最好的一策,其它四策完全多餘……」

  張公子後面的說法與樓礎一樣,周律對此早有準備,急忙道︰「對,就因為此策最佳,所以我要排在前面,其它四策……算是添頭,本意是希望東宮擇其善者……」

  張公子大怒,「你還敢狡辯?似你這等人,非得用強不可。」

  門口的幾名健僕得到暗示,按住周律就打,周律抱頭鼠躥,實在受不得,大聲道︰「別打別打,我說實話。」

  健僕停手,周律哼哼幾聲,道出實情,將樓礎的名字供出來。

  「這就是我送你文章的下場?」聽到這裡,樓礎越發後悔。

  「沒辦法,他們打人狠著呢。」

  「你又不是第一次挨打,而且你不是找到人給你報仇嗎?讓他再報一次。」

  「別提那件事了,那人跟樓公子一個脾氣,給錢不要,朋友不交,最後乾脆閉門不見,所以我上次挨打的仇還沒報,這回又挨打……何況這回打我的人不是刁民,是……是名王子啊。」

  「王子?」

  「廣陵王世子張釋端,當今皇帝的從弟,打小在宮裡長大,備受寵愛,樓公子不會沒聽說過吧?」

  樓礎當然知道張釋端的名字,更知道「廣陵王」三個字,他是刺駕計劃中至關重要的一個人物,如果一切順利,將會是未來的皇帝。

  「他說了自己的名字?」樓礎問。

  「對,將我攆走的時候,他說自己叫張釋端,還說……還說我必須將你帶到他面前去,否則……否則他要將我打入牢中,問以重罪,施以重刑。」

  「廣陵王世子無官無職,憑什麼將你打入牢中?」

  「唉呀呀,我的樓爺爺,這個時候就別再幼稚了,廣陵王是什麼人?世子一句話,皇帝也得聽啊,我這回……嗚嗚,反正是你的文章惹出這場禍事,你必須幫我解決。」

  得知廣陵王世子的身份,樓礎才算對這件事產生真正的興趣,想了一會,說︰「他既然派人去請過你,為何不直接來請我?」

  「他不信任我,說我撒謊一次,就能撒謊兩次,所以讓我將『用民以時』的真正作者帶去,如果再有假,當時就要抓我。」周律急於勸說樓礎,湊過來小聲道︰「而且我仔細打聽過了,這裡面真有女子,都是公主、郡主什麼的,張釋端被她們推出來當見面人,樓公子若是……」

  「若是如此,我就更不去了。」

  「別呀。」周律弄巧成拙,急忙改口,「我也就是聽說,看張釋端的樣子,他是真對你的文章感興趣。」

  樓礎想了想,「我這些天要等府裡的消息,不能出門。」

  「就一個晚上,咱們一同去、一同回,絕不耽誤你的事。」

  樓礎搖頭,「我寫那篇文章,並非為了求取富貴榮華,也不為招引同道,有人喜歡,就讓他沒有媒人登門來見我吧。」

  周律苦笑道︰「我可以叫你『爺爺』,人家可不會,那是廣陵王世子……」

  「便是廣陵王本人,我也不會去。」

  周律愣了一會,豎起大拇指,「不愧是大將軍之子,我怎麼就忘了呢?你爸爸比我爸爸地位高多啦,廣陵王又能怎樣?不是被外派到江東治理刁民?留在朝中掌權的人還是樓大將軍。」

  「大將軍的勢我借不上,總之你去對廣陵王世子說︰他若在意文章,那麼已經看過了,好壞由他評說;他若在意人,則請他自己沒有媒人登門,他想試我的底細,我也想看他配不配評我的文章。」

  周律張口結舌,半晌才道︰「行,我佩服你的膽子,但這些話我就不去說了,隻請張釋端來你家吧,他若同意,皆大歡喜,若不同意,我還得求你……」

  樓礎揮手,「去吧。」

  在誘學館裡,周律從來沒怕過誰,可是在張釋端那裡丟了氣勢,現在也沒揀回來,被樓礎震住,起身往外走,在門口忍不住問道︰「為什麼張釋端一下子就能看出文章不是我寫的?五策的順序有那麼重要嗎?」

  「名不符實,一目了然,他已經說得很清楚。」

  周律半懂不懂,「一篇文章而已,老實說,我一直沒看出來有哪裡特別……算了,我去見張釋端。唉,最近流年不利,做什麼都不順,我得找人給我算算。」

  樓礎很是納悶,張釋端到底知不知道父親的計劃?他想去問馬維,很快改變主意,決定留在家中,靜觀事態變化。

  夜色已深,白天睡一覺得樓礎毫無睡意,秉燭看書,老僕倒是睡得香,鼾聲不斷,從另一間屋子裡小心翼翼地透壁而來,外面的敲門聲也沒能叫醒他。

  樓礎自己去開門,下閂之前先問一句︰「哪位?」

  「是我,郭時風。」

  樓礎頗感意外,兩人好幾天沒見面,而且按照計劃,他們也不需要見面。
我是獅子我是王 發表於 2018-10-24 10:42
第十五章 俠士


    郭時風進門之後左瞧右看,樓礎探身出門右看左瞧,覺得沒有問題之後,各自轉身面對,竟不知道該如何相見。

    郭時風先開口,拱手笑道︰「不請自來,多有打擾。雷聲陣陣,難怪礎弟這麼晚還不睡。」

    站在庭院里,老僕的鼾聲更加明顯,樓礎扭頭看一眼,「習慣了,在屋里听沒這麼響亮。」

    「哈哈。」

    「郭兄今晚怎麼有空?」樓礎合上院門,猜測客人不會馬上就走,「請進屋一敘,抱歉,我這里沒有好酒好茶。」

    「明月為酒,清談為茶,無可挑剔。」

    兩人進客廳入座,樓礎找來一壺溫茶,邊喝邊聊,好幾次樓礎想問來意,又都忍住,慢慢地,這變成一場比試,好像誰先開口提及來意,誰就是輸家。

    時間一點點過去,樓礎的耐心首先耗光,以為郭時風是為廣陵王世子張釋端而來,正要坦白地問個明白,外面傳來一聲古怪的鳥叫聲,壓過了老僕的鼾聲。

    郭時風等的就是這個,起身道︰「來了,果然守時。」

    「誰來了?」樓礎困惑地問,發現郭時風可能另有目的。

    「請礎弟稍待,我給你引見一位客人。」郭時風故作神秘,不讓樓礎起身,自己走出客廳。

    樓礎一頭霧水,還有一點不滿,並不喜歡這樣的意外。

    房頂上似乎有響動,樓礎忍住好奇心,慢慢地飲茶。

    沒過多久,郭時風推門進廳,閃在一邊,讓出門戶,鄭重地說︰「請允許我向礎弟引見——江南江北第一劍客,洪道恢,洪大俠。」

    樓礎恍然,原來郭時風是要向他介紹刺客。

    在整個計劃當中,刺客至關重要,樓礎一直想見,馬維也許諾會盡快引見,郭時風突然帶來,令樓礎很是意外。

    樓礎起身相迎,門外卻沒有人現身。

    郭時風笑笑,咳了一聲,「洪大俠早年縱橫江湖,前兩年退隱山林,難得出山一次,我說相請不如偶遇,今天既然進城,正好過來拜見礎弟。洪大俠說是初次見面,定要帶份禮物,所以比我晚到一些。」

    樓礎連人還沒看到,不知該向誰說話,只得向門口抱拳道︰「洪大俠太客氣了,我這里毫無準備,慚愧,洪大俠……到了嗎?」

    郭時風顯出幾分尷尬,「應該到了,我明明听到……」

    話未說完,一大團黑影呼的一聲涌進來,廳門隨之關閉,桌面上的油燈閃爍不停,幾欲熄滅。

    廳里兩人都被嚇了一跳,半天說不出話來。

    等到風息燈明,樓礎終于看清來者的模樣。

    那是一名三十多歲的漢子,個子不算太高,整個人極為精煉,裹著一襲黑披風,只露出腦袋,目中含光,兩腮無肉,神情嚴肅得像是奉旨審案的酷吏。

    郭時風大笑,「來如狂風,去似閃電,不愧是洪大俠。來來,我給你介紹,這位就是誘學館第一才子樓礎樓公子,當朝樓大將軍之子,生母乃是吳國公主。」

    樓礎正要開口,洪道恢兩步搶到他面前,恭恭敬敬地行禮,「江東布衣洪道恢,拜見樓公子,得見吳國王孫,不勝榮幸。」

    樓礎急忙伸手攙扶,「閣下是吳國人?」

    「生在江東,長在江東,少年時得遇高人,被收為入室弟子,十五歲時周游天下,遍訪名山大川的奇人異士,技藝漸益,思鄉情長,三十歲返鄉,故國竟已不在,心中為此常懷愧恨,以為白學了這一身本事,怏怏至今,已近二十年矣。」

    樓礎大驚,這人看上去三十來歲,誰知竟是五旬老者,「樓某生長東都,未曾遠游,實在愧對母國,今日得見江東壯士,足慰平生之憾。」

    清茶淡水顯得太無禮了,樓礎想叫醒老僕,湊幾樣酒菜,郭時風過來,捉住兩人的手臂,笑道︰「我就知道兩位必定一見如故,行大事者不拘小節,咱們就別客氣了,坐下來談。」

    洪道恢沒有坐下,伸手入懷,掏出一縷頭發來,放在桌上,「來得倉促,只能備此薄禮,請樓公子笑納。」

    樓礎不解,「這是……」

    「洪某沒有別的本事,會些飛檐走壁的小把戲,听說樓公子有一位平生最恨之人,于是我夜入其宅,取其半截頭發,算是給他一個教訓。」

    樓礎大驚,更加不解,「我並沒有最恨之人……」

    郭時風插口道︰「我敢保證,黑毛犬周律幾個月不敢出門,再不會打擾礎弟。」

    樓礎確實不喜歡周律這個人,但是絕無恨意,「馬公子說我最恨周律?」

    郭時風指著桌上的頭發,「洪大俠的本事,礎弟以為如何?」

    樓礎知道這不是過分計較的時候,忙道︰「想不到世上真有洪大俠這樣的奇人,樓某淺陋,今日總算大開眼戒。」

    三人這才分別入座,樓礎想找些酒,郭時風勸住,洪道恢也說自己戒酒多年,「洪某多年前立下誓言︰張氏暴君不除,此生滴酒不沾。」

    樓礎羞愧,問道︰「洪大俠與朝廷有仇?」

    「洪某無私仇,我為天下人報仇。這些年來,洪某走南闖北,眼見民生多艱,耳听怨聲載道,心中常生慷慨之志。何況我乃吳國舊民,當年沒能力挽狂瀾,如今要為故國雪恥。」

    樓礎心中油然生出幾分敬意,拱手道︰「常听人說,吳士戀國,見到洪大俠之後,方知此言不虛。」

    「承蒙樓公子高看,洪某甘冒此險,其實也有私心。想當初,我因為一時大意,替民除害殺死一名惡霸時留下痕跡,被官府爪牙追殺不止。久聞悅服侯乃是前梁帝冑,專愛交結英雄,扶危濟困,于是前去投奔。馬侯爺沒得說,留我在府中隱藏數月,風平浪靜之後,親自送我出城。此恩不報,洪某羞對一個‘俠’字。」

    馬維的確喜歡結交朋友,因為身份特殊,與朝堂中人來往的少,家中出來進去多是江湖豪杰,樓礎承認,這的確有用,而且是大用。

    三人閑聊,多半是洪道恢一個人說,講述種種奇聞,听得另外兩人目瞪口呆。

    茶水早已涼透,油燈也剪了七八次,洪道恢擦擦嘴,起身告辭,「別的話洪某不再多說,只等樓公子打听到確切消息,洪某拼得一身剮,也要為天下除此大害。」

    樓礎起身,深揖一躬,「得洪大俠如得千軍萬馬,樓某再無半分懷疑,此事必成!」

    洪道恢微微一笑,拱手道︰「不勞相送,後會有期。」

    洪道恢大步出廳,外面沒有開門的聲音,人已不見蹤影。

    郭時風也要告辭,笑道︰「礎弟這回不再擔心了吧?」

    「何止不擔心,我現在胸有成竹,可惜寒舍狹小,無緣見識洪大俠的身手。」

    郭時風指著桌上的頭發,「這還不夠?進出侯府如入無人之境,揮劍斬發如探囊取物,取一顆人頭又有何難?」

    「郭兄誤解了,我非不信,乃是遺憾,不能親眼得見絕世劍法。」

    「呵呵,洪大俠必能全身而退,想見識他的劍法,機會多得是。」

    樓礎悠然神往。

    將郭時風送到大門口,樓礎問︰「邏兵巡街,郭兄行得了夜路嗎?」

    「礎弟放心,廣陵王在東都根基深厚,我此番進京多得其力,只要不闖皇宮,通往無阻,哈哈。」郭時風離去,對這次見面十分滿意。

    樓礎也很滿意,興奮得睡不著覺,回臥房取刀,拔出鞘來看了一會,嘆道︰「刀兄,你在我手中真是屈才,從今以後,你就在匣中休養,靜待新主吧。」

    樓礎收刀入鞘,熄燈上床,輾轉反側,思索自己還有沒有機會再次接近皇帝,如果大將軍這條路不通,還有沒有別的辦法……

    樓礎整晚都在找路,次日醒來時,疲憊不堪,好像真走了幾個時辰似的。

    早飯是粥,老僕在一邊侍候,等主人放下碗,他說︰「公子昨晚有客人?」

    「是,一位同窗。」樓礎含糊道。

    「不至一位吧?」

    「呃,兩位。打擾你睡覺了?」

    「睡不睡覺倒不重要,我就是替公子擔心。」

    「同窗清談而已,有什麼擔心的?」樓礎笑著問道。

    老僕哼哼兩聲,「什麼同窗不走大門,非要翻房頂?老實說,光看這樣的舉止,就不像好人哪。」

    樓礎一怔,「你……昨晚听到聲音了?」

    「就從我屋頂過,那麼大的聲音,怎能听不到?來時也就罷了,去時還要上房,不知道大門在哪嗎?」

    樓礎呆住了,老僕接下來的嘮叨,他都沒听,心里來回只有幾個念頭︰洪道恢究竟是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種劍客?自己並非輕信之人,昨晚為什麼會被迷住?郭時風與馬維對此人有多少了解?

    「唉,公子交友一定要慎重啊,你可是大將軍的兒子,得注重名聲,還有……」

    樓礎起身往外走,老僕捧著碗,無奈地搖頭。

    樓礎必須立刻去見馬維,將心中疑惑問個清楚。

    巷子里沒什麼人,只有三個小孩子在玩耍,見到樓礎,指著他傻笑,顯然听說過他被扔出大將軍府的事跡。

    樓礎加快腳步,迎面駛來一輛馬車,巷窄車快,樓礎急忙避讓,沒等他抬頭觀看,車已停在近旁,上面伸出兩只手,將他硬拽上去。

    周律兩眼通紅,半是可憐,半是凶惡地小聲說︰「你今天必須跟我走,他們……他們對我下手啦!」

    樓礎想起那縷頭發,知道這其中發生了誤會。
我是獅子我是王 發表於 2018-10-24 10:42
第十六章 見微


  「駕——」車夫驅馬,盡量挑選僻靜小巷行駛。

  周律縮在座位上,兀自瑟瑟發抖,喃喃道︰「明明說好的,他幹嘛這麼著急?犯得著用這種手段提醒我嗎?」

  事情畢竟因自己而起,樓礎有些不好意思,心虛地問︰「怎麼了?」

  周律茫然地看樓礎一眼,「那位……昨天夜裡派人去我家。」周律打個寒顫,一提起此事,神情更顯惶恐,「將春閒的頭髮剪去一綹兒,多大的仇能讓人做出這種事啊?春閒當時就嚇得昏過去,到現在水米不進,一個勁兒地哭……」

  周律頭上戴帽,看不出頭髮多少,樓礎這時才發現事情不對,「春閒是……」

  「我的一個小妾,容貌一等,能歌善舞,是我花大價錢買來的……重要的不是這個,居然有人狠心剪掉她的頭髮!而且我就睡在旁邊,剪子稍微移動一兩寸……」周律抖得更厲害了。

  那綹頭髮此刻就在樓礎懷中,他本打算拿去還給洪道恢或者馬維,一想到它竟然屬於周律的小妾,樓礎尷尬不已,「未必就是廣陵王世子……」

  「噓。」周律緊張地左右看看,然後指了指前面的車夫,小聲道︰「這是我父親的車。」隨後恢復正常音調,「剪髮那人留字條了,『心知肚明』,這不就是在威脅我嗎?」

  「啊。」樓礎沒法多說什麼,發現馬車拐到了大道上,「咱們要出城?」

  「還是廣普寺,地方沒變。」

  帶著一些歉意,樓礎留在了車上。

  「到了地方,我該怎麼說?」周律心慌意亂,沒有半點主意。

  樓礎假裝想了一會,「什麼都別說。」

  「對對,人家沒在字條上署名,我也跟著裝糊塗。」

  周律認路,午時之前趕到寺廟後門,最後一段路需要步行,樓礎跟隨,希望這邊的事情能快些結束。

  周律敲了好一會,裡面才有人開門,僕人面帶困惑地說︰「這麼早?不是說好入夜之前嗎?」

  周律認得這就是去過自己家裡的僕人,馬上笑道︰「現在也算入夜之前啊,端世子的命令,我是完全執行,沒有半點打折。」

  僕人看向周律身後,「這位就是樓公子?」

  「對,如假包換,文章也是他寫的,不信你就現在就問。」

  僕人笑道︰「我一個下人,哪懂這些事情?兩位請進,我去……通報主人。」

  這裡是寺廟後院,全是禪房、客房,但是見不到僧人,頗顯空曠。

  樓礎與周律被帶入一間禪房,僕人在矮榻上設幾擺茶,兩人跪坐在蒲團上,恰好外面傳來幾下鐘聲,水汽縹緲,茶香淡雅,室內別無餘物,透過半開的房門,可以看到早落的樹葉隨風輕舞,樓礎的心情一下子安靜下來。

  周律卻體會不到這裡的好處,拿杯的手一直在顫抖,看著僕人離開,馬上小聲道︰「待會端世子問起來,你知道怎麼回答吧?」

  「都是明擺著的事情,有什麼可回答的?」

  「嘿嘿,這種話你對我說說也就罷了,端世子——」周律向房外瞥了一眼,聲音壓得更低,「那是個狠人,為一點小事就能派出刺客,若是真發起怒來……」

  周律的手臂拌個不停,只得將茶杯放下,嘆息道︰「我現在才明白,什麼東陽侯,什麼軍功,什麼大臣,遇到皇親國戚,與普通百姓根本沒有區別。唉,還是我父親目光短淺,沒跟皇帝攀上親戚,哪像你們樓家——大將軍夫人與皇太後是親姐妹,中軍將軍娶的是公主,親上加親,地位穩固……」

  「你想跟我互換身份嗎?」

  「啊?」

  「如果可以的話,你願意當樓家之子,我去周家嗎?」

  周律嘿嘿笑了幾聲,「實話實說,跟樓中軍,我願意交換,跟你……還是算了吧,樓家千好萬好,就有一樁不好,家裡兄弟太多,受寵的沒有幾個。周家雖是小門小戶,只有兄弟三人,至少我還是受寵的。樓公子還沒成親吧?我兒子都有兩個了。」

  「人各有志。」

  「志向再大,還能不喜歡兒子?我可不信。」周律撇撇嘴,找回一些信心。

  樓礎笑笑,品茶不語。

  周律忍不住起身,走到門口向外張望,「昨天急得派刺客,今天怎麼不著急了?」

  樓礎沒吱聲。

  足足一個時辰之後,茶水已涼,張釋端終於現身。

  這是一名俊秀少年,看樣子比樓礎年輕兩三歲,一身錦衣,容貌雖顯稚嫩,卻已有幾分王侯的傲氣。

  周律早就退回到榻上,低頭看茶杯,打定主意,絕不參與問答。

  僕人開門,張釋端站在門口,不客氣地打量樓礎。

  樓礎也打量他,沒有起身,沒有拱手致意。

  兩人互相看了一會,張釋端道︰「『用民以時』是你寫的?」

  「正是。」

  「為何假與他人?」

  「禁錮之身,無心爭名。」

  「被禁錮的人不少,無心爭名的可不多。好吧,我問你,可知道我天成朝每年征兵多少?輸役多少?土木多少?溝渠多少?築城多少?」

  「不知。」樓礎心中雪亮,廣陵王世子果然深受當今皇帝影響,連想法都是一樣的。

  「嘿,連這些都不知道,你憑什麼說本朝濫用民力?」

  「如果我沒記錯,我的文章裡並無『濫用民力』四字。」

  「沒有這四個字,卻有這層意思,否則的話,『用民以時』從何而來?」

  「『濫用』者,多而無用是為『濫』,本朝雖不惜民力,可是所征所調所征所討皆有大用,不可稱之為『濫用民力』。」

  張釋端微微一愣,「既然如此,你建議『用民以時』也是多餘了?」

  「絕不多餘,好有一比,讀書人對諸子百家的典籍都該有所涉獵,或深或淺而已,可是誰能一目千行、萬行?必須積以歲月,加以苦心,循序漸進,方能由淺入深,由少至多。若是急於求成,必要一兩年間融會百家,難免『學而不思則怠』的下場。我寫『用民以時』,所針對的時弊並非『濫』,而是『急』。」

  張釋端又是一愣,「等我一會。」轉身帶著僕人離去。

  周律等人走遠,小聲道︰「你早教我這些啊,我就不會那麼狼狽了。」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我無法預知對方會問什麼,又怎能提前教你如何回答?」

  「嘿嘿,不想教就是不想教,你這次肯來,就是幫我一個大忙,其它事情我不計較。」

  張釋端很快回來,沒帶僕人,隻身進房,仍站在門口,「被你繞糊塗了,還得回到最初︰你對本朝的征調數額一無所知,如何得知所作所為皆有大用?」

  「世子問我『多少』,我確實不知,大致卻有了解︰北征賀榮,西平氐種,南撫群蠻,三者皆是靖邊保民的要務,緩急卻有不同。賀榮強盛,頻年擾邊,是為大患,不得不征。氐種、群蠻群落既多,互不統屬,可暫且羈縻。朝廷卻要三路齊發,此乃下下之策。」

  「一旦功成,百年無憂。」

  「爭雄爭鋒,可僥幸於是一時,天下一統,已有萬全之策,何必貪一旦之功?況且境內賊情未平,秦、並二州接連告急,已令兵力分散。肘腋之患未除,卻急於身外之務,殊為不智。至於宮殿、溝渠、河運、屯田、築城,皆有緩急之分,萬般齊下,將會搖動根基。」

  「你……再等一會。」張釋端轉身又走了。

  「他這是在向別人求教吧?」周律終於看出來,隨之懊悔不已,「我若是早帶你來,也可以這樣啊。但你不會同意,這點最麻煩。」

  張釋端回來了,「險些被你騙過,還是這個問題︰你連數額都不清楚,所謂的『緩急之分』都是無稽之談。」

  樓礎沉默不語,似乎理屈詞窮,周律又變得緊張不安,張釋端臉上露出一絲笑意。

  「見微知著。」樓礎終於開口,語調緩慢,「如果事事都要先知數額才能談論,那麼軍吏可以取代將軍,書記可以取代大臣,奴僕可以取代主人。」

  「誇大其辭。」張釋端冷冷地說。

  「閣下總問數額,可是朝廷從未公布過詳情,我能從何得知?以己之長,度人之短,無異於強迫眾人鉗口不言,既然如此,所謂的納諫又有何意義?我不知具體數額,但我仍然可以議論時政,因為我有一招——見微知著︰秦州只是兩年饑荒,百姓就已流離失所,盜賊蜂起,顯然是地方儲用不足;朝廷準備遠征賀榮,大軍未發,並州先發生叛亂,冀州也有亂相,顯然是邊疆將士厭倦征戰;江東歸順多年,仍需朝廷派軍十軍監護,顯然是人心尚未完全歸附;洛陽內外,民夫蝱郱噹j聘瞎ぃ 勻皇淺 倌 鞣 嗟拿窳Α!br />

  「嘿,好一個見微知著,都是些小事,只需數年工夫,自可解決。」

  樓礎微笑道︰「唯其『微』,你我還有機會在此談議,待其『著』,任何議論都是多餘,大廈已傾之時,人人自保而已。」

  周律臉微變,覺得樓礎的話似乎已經超越界線,暗示本朝將不可救藥,這是大罪。

  張釋端卻沒生氣,認真地想了一會,「你……多等一會。」

  張釋端一走,周律馬上道︰「你可真敢說啊,不過你的話很有道理,我都被說服了,端世子和他的老師估計也是一樣。呵呵,樓公子辯才不凡,怪不得誘學館學究背後稱贊你。」

  樓礎輕嘆一聲,「願意聽的人才會被說服,踫到不願意聽的人,只怕我此刻已經人頭落地。」

  「有那麼誇張?」

  樓礎點點頭,非常清楚,憑他剛才的言辭,絕不是皇帝的對手,這讓他心生失落,毫無獲勝的得意。
我是獅子我是王 發表於 2018-10-24 10:43
第十七章 故人


  張釋端回來,沒再追問下去,正式行禮,樓礎起身還禮,周律也站起來,跟著作揖,臉上堆笑,心中如釋重負。

  張釋端道︰「尊客造訪,在下招待不周,言語若有且兄弟撞之處,萬望樓公子海涵,請到別室一敘,共飲佳釀,重論短長。」

  張釋端身為廣陵王世子,向一名無官無爵的布衣自稱「在下」,算是十分客氣,甚至有禮賢下士的意味。

  既然來了,總不能說走就走,樓礎拱手道︰「客順主便。」

  周律笑道︰「大家喝個痛快,從今以後就是朋友了。」

  張釋端向周律道︰「周公子我就不留了,恕不遠送。」

  「啊……我……」周律真是害怕這名少年世子,紅著臉,訕訕地離去,「不用送,我認得路,車夫在外面等我。」

  有周律在,這頓酒不知要喝到什麼時候,所以樓礎也不替他說話。

  張釋端親自引路,帶著客人來到另一間禪房裡,長長的一間屋子,兩邊擺滿矮榻,能容納數十人同時參禪,此刻無人使用,在兩張榻上已經擺好幾案酒食,隔著過道相對。

  兩人相請入座,樓礎扭頭看一眼禪房中間樹立的一座屏風,屏風將禪房一分為二,一邊燭光明亮,另一邊暗淡無光,不知是何用意。

  兩名小廝侍立榻邊斟酒,另有兩名僕人守在門口,隨時添酒上菜。

  兩人客客氣氣地喝了幾杯,品嘗菜肴,酒是好酒,菜就比較寡淡,全是素菜,倒也別有一番滋味。

  眼看天色越來越黑,張釋端命幾名僕人退下,開口道︰「樓公子,請恕我掃興,還有一件事,我必須得問。」

  樓礎覺得有問有答比一桌酒菜有趣多了,一點不以為掃興,「請說。」

  「你寫『用民以時』,是真想針砭時弊,還是……偶然撞上這個題目,老實說,這個題目可不新,若非放在當下,其實了無新意。」

  樓礎微笑道︰「這很重要嗎?那只是一篇文字,閱者寥寥,便有針砭之意,也刺不中目標。」

  「『目標』是皇帝嗎?」張釋端也笑了,「我倒真有這個想法,要將文章整理之後,請陛下親自閱覽。」

  「世子這是在置我於死地。」

  「駱御史的事情你也聽說了?」

  樓礎點點頭,他何止聽說,當時就在現場親眼目睹。

  張釋端輕嘆一聲,「駱御史死得冤枉,可這怪不得陛下,全是那幾名佞臣使壞,借陛下的刀,殺自家的仇人?」

  「佞臣?」

  「無需隱諱,陛下身邊有三大佞臣,早已是天下皆知,樓公子不會沒聽說過︰一位是黃門侍郎邵君倩,仗著有幾分文采,常為陛下擬寫詔書,最愛無事生非,樓公子以為的『急』,其實一多半來自此人的主意;一位是值殿左司馬皇甫階,這個人最壞,每每引誘陛下縱情聲色,挑撥君臣之誼,駱御史之死,他出力最多;還有一位……」

  張釋端閉嘴,樓礎道︰「咱們連當今天子的錯都挑了,還有什麼人說不得?」

  「這最後一位就是樓公子的兄長,中軍將軍樓硬,令兄可謂是幫腔的好手,有名的牆頭草、順風倒,陛下犯錯,他不進諫也就算了,反而腆顏迎合,令陛下錯上加錯。」

  「世子覺得陛下……可以被勸服?」

  「當然,陛下神明英武,萬世無一,正如樓公子所言,陛下所作的一切並非無用、濫用,只是有些操之過急,這不是什麼大問題。而且陛下從善如流,只要言之有理,無不遵從。」

  張釋端眼中的皇帝,與樓礎以及絕大多數人截然不同。

  「我那篇文章,說不服陛下。」樓礎道。

  「呵呵,單憑一篇文章當然不夠,但是你提供了一個思路,仔細雕琢一下,由合適的人上書,此事必成。」

  樓礎一直以為自己與馬維的刺駕計劃異想天開,沒想到還有更匪意所思的主意,盯著對面的少年看了一會,「『合適的人』是世子嗎?」

  「唉,我倒是願意,可陛下不拿我當回事,總以為我還是小孩子,我若上書,陛下第一不信是我的手筆,第二不會認真看待。沒有事情能瞞過陛下,真的,任何事情都不能。樓公子也不行,你連學士都不是……」

  「而且我是禁錮之身。」

  「禁錮?」張釋端對這個詞很陌生。

  「我的生母原是吳國人,先帝定下規矩,五國士子終身禁錮,不得為官,部分人禁錮三世,我在這部分人之列。」

  張釋端長長地哦了一聲,「隨母連坐,這種事我還真沒聽說過。」

  「吳人想必是惹得先帝大怒,才有這樣的重罰。」

  張釋端點頭,「吳人總想造反,迄今都不老實,先帝在的時候,他們曾經多次策劃刺駕,天理昭昭,沒讓他們成功,只可惜連累了樓公子這樣的賢才。」

  說到「刺駕」,樓礎心跳略有加快,笑而不語,但是確定一件事,張釋端對父親廣陵王的陰謀一無所知,對皇帝忠誠無二。

  「你是大將軍之子,禁錮的事情總有辦法解決。我若能找到一位合適的人,樓公子願意幫忙,再寫一篇文章嗎?」

  樓礎思忖片刻,不想給予對方幻想,於是道︰「我不認為自己的文章有那麼大的本事,能夠說動陛下改弦更張。」

  「我可以找人雕琢你的文章,讓它更有說服力。」

  樓礎還是搖頭,張釋端不解其意,還有些著急,離席下地,穿鞋站立道︰「樓公子雖遭禁錮,仍是天成子民,怎可知而不言……」

  屋中突然傳來一聲輕輕的咳嗽,張釋端笑而改口︰「我嘴笨,換個人來說服你。」

  樓礎扭頭看去,驚訝地發現屏風後面不知何時多出幾個人,人影綽綽,雖不清晰,但能看出應該都是女子。

  樓礎也離席下地,拱手道︰「不知世子有女眷在此,樓某……」

  「大丈夫心懷壯志,還怕幾名女流之輩嗎?」一個清脆的聲音道。

  樓礎尷尬不已,挺身道︰「不畏男女,但畏人言,便是世子與諸位,也該稍加留意。」

  屏風內外同時響起笑聲,另一名女子道︰「我們不怕人言,人言怕我們。」

  張釋端側身道︰「我來介紹,這位是大將軍之子,樓礎樓公子。這邊第一位便是陛下的親姐姐,洛陽長公主。」

  樓礎吃了一驚,皇帝對這位長公主極為看重,登基之後不久,將她的稱號改為「洛陽」,據外面的傳言,長公主頗有幹政之舉,馬維所謂「牝雞司晨」,指的就是這種事。

  「布衣樓礎,拜見長公主。」過道狹窄,身邊又站著張釋端,樓礎乾脆不跪,只是拱手作揖。

  屏風後又傳來竊笑聲,長公主道︰「我雖是女流,但是比你們年長得多,有我監護,樓公子當可不畏人言了吧?」

  「樓某惶恐,若知長公主在此,斷不敢沒有媒人登門。」

  「這個人有些迂腐啊,還有些膽小怕事,我覺得他不是咱們要找的人。」長公主不客氣地說,隻將聲音稍稍降低。

  樓礎巴不得被攆走。

  屏風後面小聲議論,張釋端暫停介紹,小聲道︰「樓公子大可不必拘禮,屏風後面的人都是陛下至親,她們說的話,陛下沒有不聽從的。」

  樓礎正考慮要不要直接擺明態度,反對女子過問政事,屏風後面的長公主道︰「五弟,你先退下。」

  「咦?」張釋端大惑不解。

  「咱們都退下,你七姐要單獨向樓公子說幾句。」

  「五弟」、「七姐」,樓礎對這些皇親之間的排行完全搞不懂。

  張釋端笑道︰「七姐出馬,必定成功。樓公子,這回我不用傳話了,看你們二人誰能說服誰。」

  樓礎恍然,原來這位「七姐」就是張釋端此前頻頻前去咨詢的人,不由得有些好奇,沒再廢話,留在了原地。

  屏風後面人影消散,張釋端也退出房間,樓礎站立不動,突然想起還沒人給他們介紹,不知該如何稱呼對方。

  屏風後面燭光微弱,初時並無人影,待她走近之後,才顯出極淡的一團影子。

  「十七哥好久不見。」

  樓礎一愣,極少有人稱他「十七哥」,即使是家中不咸不淡也不用這個稱呼,何況對方還是一名他不認識的皇族女眷。

  「不敢,閣下是……」樓礎實在不知如何開口,只得稱「閣下」。

  對面笑了一聲,「在下姓張,先帝賜號『歡顏郡主』,十七哥記起了嗎?」

  「恕樓某眼拙……」樓礎還是沒想起來,對方既是郡主,必是王女,可他連人都沒看到,稱不上「眼拙」。

  「難怪,那時我與十七哥都還年幼。十三年前,我隨母親進京,新宅諸般不全,暫寓姨母家中,游賞花園時,與幾位哥哥見過數面。」

  樓礎終於有了印象,蘭家顯赫,除皇太後、大將軍夫人之外,還出了一位湘東王妃,當年王妃進京,在大將軍府裡住過幾個月。

  一個小女孩兒的形象浮現在樓礎眼前,他脫口道︰「你是蠻丫頭?」

  「哥哥們都這樣叫我嗎?想必是因為我從南方而來,愛爬樹,愛捉蟲吧。」

  樓礎忙道︰「小時候亂叫的,原來……你現在是『歡顏郡主』了。」

  「先帝見我總笑,賜我這麼一個名號。說到正事,十七哥的『用民以時』真是說到了當下之急。」

  小時候只是見過面而已,沒怎麼打過交道,樓礎對歡顏郡主並無親近之情,於是拱手道︰「一番空談,陛下自有主意,絕不會被一篇文章所改變。」

  「單只是一篇文章當然不成,若是再加上親眼所見、親耳所聞呢?」

  「我不明白郡主的意思。」

  「陛下並不總是正確,但有一句話我認為陛下說得很對︰一個人只從故紙堆裡找依據,平時所接觸者不是高官就是貴戚,卻自詡天下形勢了然於胸,大言不慚要為民請命,豈不可笑?樓公子有一招『見微知著』,何不再學一招『眼見為實』?」

  樓礎驚訝地發現,郡主的話很有道理,自己竟然真的快要被說服了。
我是獅子我是王 發表於 2018-10-24 10:43
第十八章 備招

  「我要出門游歷,大概半個月以後回京。」樓礎向好朋友馬維說出自己的決定,對他來說,這次游歷勢在必行。

  「你要去做什麼?」馬維剛剛聽樓礎講完廣普寺的經歷,臉上兀自帶著調侃的微笑。

  「四處游歷,探訪民風,看看百姓的生活究竟怎樣,不會走得太遠。皇帝說得對,我不能只憑一篇文章就說他操之過急,總得睜開眼睛,看看真實的情況。」

  馬維怔了一會,「那個歡顏郡主真的將你說服了?」

  樓礎想了想,「不全是因為她,與端世子爭議的時候,我就已得出這個結論。假皇帝就在面前,我可以與之反復辯論,甚至有八分把握能夠令他啞口無言,但是皇帝的質疑終究沒有得到解答,無論如何我都是在紙上談兵。」

  馬維露出古怪的笑容,好像聽到一個復雜的笑話,而他一直沒明白其中的意味,「第一,咱們是讀書人,雖然讀過的許多書不是先賢典籍,但也是讀書人,這麼多年來,咱們學的是見微知著,學的是循名責實……」

  「游歷就是在『責實』。」

  「可你丟了『讀書人』的實,如果什麼事情都要親歷親為,讀書還有何用?書中的道理千千萬萬,你能每一條都檢驗一番?你想了解百姓的狀況,可以,去省部台閣看各地官員送來的奏章,三天時間,你能了解整個天下的細節。但是你看不到大勢,大勢在書中、在心中,這是讀書人的本事,也是讀書人的價值。皇帝不懂這一點,所以他不配當皇帝,應該去戶部當一部計吏。」

  樓礎笑了笑,「我想看的不是細節,也不是大勢,而是……感受。」

  「誰的感受?」

  「百姓的感受,我的感受,天下的感受。」

  馬維無奈地搖頭,「算了,我不跟你爭辯,還有更重要的第二呢。」馬維抓住樓礎的一條胳膊,神情前所未有的嚴肅,「咱們的計劃裡不包括說服皇帝,皇帝不可說服,礎弟理應心知肚明。」

  聽到「心知肚明」四字,樓礎從懷裡取出一綹頭髮放到馬維手裡。

  「這是什麼?」馬維不解其意。

  「洪大俠送我的『禮物』。」

  「黑毛犬的頭髮?」馬維露出厭惡之意。

  「周律的小妾。」

  馬維一愣,低頭嗅了一下,笑道︰「果然有一絲香味。」將頭髮扔到一邊的桌子上,擦擦手,「礎弟覺得洪道恢不可用?哈哈,郭時風真是弄巧成拙,虧他向我信誓旦旦地說,你已經完全被他說服。」

  「我出門游歷的時候,馬兄可以找一位更合適的刺客。」

  「當然,這不是大問題。」馬維無意爭論洪道恢的本事高低,輕嘆一聲,「礎弟打定主意了?」

  「嗯,明天一早出發,端世子派人給我帶路。」

  「我還能說什麼呢?」馬維又嘆一聲,「只希望礎弟是真心想要游歷。」

  「當然是真心,難道馬兄以為我是借機逃避?」

  「呵呵,我怕礎弟英雄難過美人關?」

  「歡顏郡主?她是湘東王之女,深受兩帝喜愛,而我只是……何況我們根本沒有見面,隻簡單交談幾句,當我同意出門游歷,親眼看一看百姓狀況時,交談即告結束,端世子、長公主進來,大家又空談一會,我都說給你聽了。」

  「礎弟太年輕啦。」馬維感慨道。

  「這跟年輕有什麼關係?」樓礎還是不解。

  「我算是過來人,提醒礎弟一聲︰這世上的道理並不都在書中,有些事情從古到今發生了一遍又一遍,就是沒人能夠改正,男女之情就是其中一種,從上古到現在,該犯的錯誤人人都犯。」

  樓礎還是沒太明白,「你說的錯誤是什麼?見色忘義?縱欲無度?」

  馬維笑道︰「看來是我想多了,礎弟還沒到犯錯的時候。」

  樓礎反而更加發奇,「馬兄犯過錯?」

  「犯過,而且是大錯,但是你放心,我已經過了那個年紀,妻兒於我如過客,絕不會因他們而壞事。」

  樓礎笑笑,其實這不是他想的到的答案,拱手道︰「告辭,半個月後再見。」

  「大將軍那邊呢?他若是再想派你去皇帝身邊呢?」

  「半個月,他能等。」

  馬維自知無法勸動樓礎,只得拱手道︰「半個月,希望礎弟回來之後,不會突然變成忠臣,一心只想勸說當今天子做個好皇帝。」

  「此番游歷,我只為解決心中疑惑,無論所見所聞如何,都不會改變我對皇帝的看法︰皇帝不可說服,端世子等人的計劃,最後都是竹籃打水。」

  「那我就放心了。」馬維送樓礎出門,「礎弟需要帶些盤纏吧?」

  「家裡有些錢,夠用,這一趟不為游玩,應該沒有多少花錢的地方,而且端世子會從御史台給我弄一份公函,如有必要,我可以憑此入住官驛。」

  「哈哈,原來如此,礎弟這是奉差游歷。」

  「能不用盡量不用吧。」樓礎不敢說死,他從來沒出過遠門,不知道家裡攢下的那點錢是否夠用。

  樓礎回家準備,老僕管不到公子,聽說自己不用跟去,大大地鬆了口氣。

  樓礎這邊收拾行李,馬維那邊也沒閒著,立刻派人去將郭時風請來。

  「這位樓公子年紀輕輕,人卻有些迂腐,馬侯爺看得準嗎?他不會壞咱們的大計吧?」郭時風對樓礎不熟悉,也沒那麼信任。

  「不會,我認識樓礎多年,他這個人心思深密,無論學什麼都要慢一點,往往要反復琢磨,能想別人所不想,但是一旦認準,絕不會輕易改變。」

  「那就好,可他這一去半個月——太久了些,就怕夜長夢多,咱們等不了那麼久。」

  「他想走,我也攔不住。這才是個麻煩。」馬維取出那綹秀髮。

  「這是洪大俠剪來的頭髮?」

  「對,但它不屬於周律,而是周律的小妾,洪道恢弄錯了目標。」馬維臉色不太好看。

  「想必是夜裡太黑,洪大俠總不能點燈吧,只好捉到誰的頭髮就是誰。小事一樁,至少洪大俠飛檐走壁的功夫沒錯。」

  馬維冷冷地說︰「刺駕不比別的事情,稍有疏忽就會釀成大錯,洪道恢剪錯頭髮,說明他不太可靠,這才是我所擔心的。」

  「只要事先計劃周密些,洪大俠不成問題。」

  馬維還是放心,「樓礎以為洪道恢是我找來的人,可他是你從江東帶來的……」

  「請馬侯爺相信我。」郭時風笑道。

  「對你,我當然信得過,可洪道恢——沒有其他選擇了?」

  「這種事情沒法公開找人,洪大俠已經最好的選擇,我相信,憑你我二人的謀算,足以彌補刺客的小小疏忽,真正的問題是盡快弄情皇帝的具體行蹤。若論基升之靠不住,樓礎一去半個月,這真是……」

  「還有一條路。」

  郭時風馬上露出笑容,「我就知道馬侯爺必有備招。」

  「這條路比較冒險,我要找的這個人,可能幫上大忙,也可能將咱們一塊出賣。」

  「富貴險中求,不冒奇險怎成大事?」

  「值殿左司馬皇甫階。」

  郭時風著實吃了一驚,「皇甫階是皇帝身邊有名的佞臣,馬侯爺怎麼會想到他?」

  「皇甫階的父親皇甫開鎮守冀州,三次率軍深入漠北,追擊賀榮部騎兵,一次迷路無功而返,一次大敗而歸,一次略有斬獲。」

  「嗯,斬首數百級,也不知斬的是什麼人,皇甫開為此向朝廷邀功,還鼓動皇帝御駕親征——可據我所知,皇甫開仍是皇帝最信任的大臣之一。」

  「未必,樓礎給我一個提醒,皇帝現在隱忍未發,表面上越是信任,心中可能越是忌憚,而且皇帝眼中不容縴芥,皇甫開頻頻折損將士,賀榮部就在他眼皮底下日益強盛,皇帝不能不怒。我聽樓礎說起皇帝對皇甫階的態度,顯然沒將他視為將門之子。」

  「樓硬也不被當成將門之子。」

  「不同,樓硬胸無大志,只要地位穩固,受多少羞辱都能忍受,皇甫階這個人我特意打聽過,表面上嬉笑怒罵,不拘小節,其實睚眥必報,面善心狠,對皇帝必有怨怒。」

  「這就夠了,說白了,咱們這樣的謀士,一半靠嘴說服人,一半靠眼光看人,看出此人有可說服之處,事情就成了一多半。所謂看人難、勸人易,馬侯爺已將難事做完,輪到我去做容易的部分——我去找皇甫階,一是打探,二是勸說,若是真能從他那裡得到消息,也就不需要樓礎了。」

  「嗯,你能許給皇甫家什麼?」

  「至少許一處冀州,剩下的要見機行事。」

  馬維拱手,「非是我不想出面,實在是我身份特殊,與樓礎同窗多年,還好說話,與皇甫家,我沒有交情。」

  「明白,明白,馬侯爺不必多說,坐在家裡等我的消息吧。」郭時風起身準備告辭。

  馬維也起身,心裡還是不夠踏實,「那個洪道恢……」

  「除非馬侯爺還有更好選擇,否則的話,只能是他。」

  馬維重重地嘆息一聲,「也罷,刺駕這種事情,刀劍尚在其次,臨危不亂才是緊要,洪道恢至少有這個膽子。」

  「沒錯,天下或有本領更加高強的劍客、刀客,但是別說刺駕,只是聽說這兩字,也會嚇得魂飛魄散,洪大俠不會,而且他的父母妻兒都在廣陵王手中,絕不敢背叛。」

  馬維也想不出更好的人選,點點頭,「就是他吧。不等樓礎回來,或許大事已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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