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謀斷九州 作者:冰臨神下 (已完成)

 
我是獅子我是王 2018-10-24 10:26:0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56 199153
我是獅子我是王 發表於 2018-10-24 10:43
第十九章 大搜



  一去一回半個月,樓礎走不了太遠,先是東行至虎牢關,遇到奉命奔赴洛陽的各路軍隊,之後轉而沿河西進,趕上大批船隻往潼關運糧,兩岸則是數不盡的河工、民夫在修提。

  潼關以西的秦州正是大亂的時候,非有兵符者不可通關,樓礎於是折而向南,再調頭向東,沿洛水回京,路上經過許多村鎮,恰值官差征收秋糧正酣,前去各處服役的民夫也陸續上路,樓礎走走停停,覺得此行不虛。

  盤纏果然不足,最後幾天,兩人只得憑御史台的公函住進官驛。

  這天夜裡,離洛陽只剩不到三日路程,樓礎住進一處城外官驛。

  二更已過,開門的驛卒不太高興,提著燈籠,仔細查看公函與兩名客人。

  廣陵王府的僕人名叫段思永,經常出門,見慣了場面,不耐煩地說︰「你認得字?」

  驛卒沒有惱怒,反而賠笑道︰「比不了老爺們,我就會認上面的印章,沒有錯,兩位請,正好還剩下一間房。」

  「我們要兩間。」

  「對不住,這些天來往的公差實在太多,真的只剩一間房,兩位運氣好,擱在昨天這個時候,連這一間房都剩不下……」

  驛卒嘮叨不休,大意是房間有多緊張,自己的活兒有多累,將家裡的事情都給耽誤了。

  房間極小,除了一鋪床,別無餘物。

  樓礎睡床,段思永打地鋪,兩人走了一整天,疲倦至極,洗漱之後倒頭便睡,連晚飯都免了。

  次日一早,段思永端來飯菜,粗粟配幾根咸菜與煮菜葉,兩人這些天已經吃慣這樣的東西,都不計較,很快吃得幹乾淨淨。

  「我去要壺茶來。」段思永端走碗筷。

  樓礎出門觀望,真正的公差這時正忙著出發,進京、出京的都有,或步行,或騎馬。

  大門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蹄聲未停,五六名士兵先後且兄弟進院內,大聲嚷道︰「換馬,緊急軍務!」

  驛長親自出來接待,查看兵符,檢驗無誤之後,立刻安排驛卒準備馬匹、食物與水,其他信使紛紛讓路,有彼此熟悉的人,大聲問道︰「老劉,什麼事情這麼緊急?」

  老劉正在狼吞虎咽一碗粟米飯,嗯嗯兩聲,沒工夫回答,幾口吃完,準備再度出發時,才向熟人道︰「賊人刺駕,我們奉命去通知各處關卡嚴加守衛,不準閒人進出,整個洛州可能要進行一次大搜。」

  幾名士兵重新上路,留下的消息卻在驛站裡炸開了鍋,議論紛紛,一是痛斥膽大包天的奸賊,二是猜測關卡被封,自己會不會被困在洛州。

  洛州地處天下正中,環繞東都洛陽,四周有若幹關卡與津口,只要全都封住,方圓數百里之內,人畜插翅難飛。

  信使都有公務在身,議論一會各自上路,剩下驛站裡的人繼續猜測。

  「肯定又是吳人作亂,三年不惹是非他們就渾身不舒服,我真納悶,朝廷幹嘛不將吳人全殺光呢?」

  「也可能是關中的反賊,聽說那邊出了一個什麼彌勒天王,法力無邊,沒準是他派來的刺客……」

  「法力無邊——你咋不去投奔呢?」

  「法力再高也是妖人一個,哪是真龍天子的對手?大將軍一出馬,三月蕩滅,你信不信?」

  ……

  段思永回來,詫異地問︰「樓公子不舒服嗎?臉色不太好。」

  「你聽到消息了?」

  「嗯,又是一個不知死活的家伙,好在皇帝沒事,刺客和同伙肯定跑不了。真不明白,好不容易才有這太平盛世,怎麼就有人盼著天下大亂呢?我爹和我爺爺都說過,早年諸國並立的時候,那日子真是苦,過今天沒明天,餓得急了,真有吃人的事情發生……」

  樓礎急於回京弄清狀況,催促段思永上路,兩人沒有馬,樓礎騎驢,段思永步行,想加快也做不到。

  天黑之前,兩人住進另一處驛站,來往的公差更多,他們只得與另外兩人共住一間房,連床都沒有,矮炕上鋪層幹草,正好能擠下四個人。

  其他三人鼾聲如雷,一個賽一個響,樓礎卻睡不著,翻來覆去,好不容易有些困意,被外面的叫嚷聲驚醒。

  「所有人留在屋內,不準出來,不準點燈,違令者軍法處置!」

  外面的人連喊幾遍,將驛站內所有人驚醒。

  「怎麼回事?」段思永迷迷糊糊地問。

  「大概是官兵抓人。」樓礎道。

  「我知道怎麼回事,洛州大搜,進京的暫且放過,出京的一律嚴查,來歷不明者抓捕,押解回京。」炕上的一名公差道。

  「可不是,我已經被查過兩次了,這是第三次,連覺都睡不好。」另一名公差哈欠連天地說。

  四個人都坐起來,穿上衣服,等候官兵來查。

  數人推門而入,一人提燈籠,一人檢查相貌與公函,另有兩人守在門口,都帶著刀,看上去十分嚴肅。

  炕上那兩名公差有過經驗,將信袋裡的物品倒出來,排列整齊,以供檢查。

  「我倆去下面催繳秋糧,肯定沒有問題……」

  「閉嘴。」軍官冷冷地斥道,挨樣查看,然後扔回原處。

  樓礎與段思永面前只有一份公函,軍民仔細端詳兩人的容貌,對樓礎看得更久一些,拿起公函掃了一眼,「御史台觀風使……是你嗎?」

  樓礎點頭,「是我。」

  軍官又多看他兩眼,「出京還是回京?」

  「回京。」

  聽到這個回答,軍官神情稍緩,「回京沒事,出京就得細查。觀風使是什麼官兒?」

  「探訪民情、觀察民風,是為觀風使,沒有品級,不是官吏。」

  「哦。」軍官似懂非懂,放下公函,轉身走出兩步,突然又轉身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段思永。」

  「不是你。」軍官伸手指向觀風使。

  「姓樓,名礎。」

  「高樓的樓?」

  「正是。」

  「樓大將軍是你什麼人?」

  「本家。」樓礎不願承認自己是樓溫的兒子,也不能說毫無關係,畢竟樓姓不太多見。

  「抱歉,那你得跟我們走一趟。」

  樓礎一愣,這一路上他聽到不少傳言,沒人說刺駕與樓家有關,「為什麼?」

  「別問我,我只是奉命行事,請吧,樓……觀風使。」軍官語氣和善,但是很堅決。

  樓礎別無它法,正要下炕,段思永卻不同意,他奉命陪行,職責之一就是保護樓公子,於是先行一步下炕,向軍官拱手道︰「請借一步說話。」

  軍官冷冷地看著他,「軍令在身。」

  段思永笑道︰「絕不耽誤你的軍令就是。」

  兩人走出房間,另三名士兵仍留在屋裡,提燈籠的小兵突然道︰「如果一定要去秦州剿匪,我希望是樓大將軍帶兵。」

  「本來就是大將軍吧。」樓礎道,他離開洛陽的時候,父親已被任命為西征統帥。

  「半個月前沒錯,現在就難說嘍。」

  樓礎正要追問,段思永與軍官回來,小兵急忙閉嘴,目光移開。

  段思永黑著臉,向樓礎拱手道︰「委屈樓公子,這位軍爺一定要帶你走,廣陵王的名頭不好用啊。」

  軍官淡淡地說︰「都是上司,哪個我也惹不起,廣陵王老殿下的名頭用在我身上可就浪費了。請樓公子跟我走吧,沒什麼大事,說清楚就好,沒準還是好事呢。」

  樓礎下地穿鞋,向段思永道︰「無妨,請你單獨回京,代我向你家主人說一聲,有機會定要拜訪。」

  「也請樓公子安心,廣陵王雖然人不在京城,但他想保的人還沒有保不下來的。」段思永抬高聲音,這話主要是說給軍官聽的。

  軍官不肯接話,隻催樓礎上路。

  對驛站的檢查已經結束,除了樓礎,還有三人要被帶走,他們都是京中官員的家僕,借住官驛,平時都沒問題,今天卻惹上麻煩,因為他們是出京。

  樓礎的待遇比較好,分得一匹馬,那三人步行不說,胳膊上還被系上細繩,與犯人無異。

  三人極為不滿,頻繁提起主人有多急,自己的任務有多重,不久之後,他們終於閉嘴,原來被官兵抓捕的人不只他們三個,還有十幾人,被繩索連成一串,其中不乏主人地位更高者。

  上百名將士押著近二十名「犯人」上路,清晨時與另一隊士兵匯合,就地休息,不到一刻鐘重新上路,離著東都不遠,這些人卻享受一次野外行軍。

  連續趕路,當天夜裡,一行人終於進入一座軍營,樓礎騎馬還好些,其他人磨破了鞋、擦傷了腳,一個個慘叫連連。

  軍營設立不久,沒有房屋,全是一排排的帳篷,井然有序,見不到有人亂跑、亂喊。

  樓礎被單獨送進一座小帳篷裡,等了能有一個時辰,又累又困,可心中疑惑太多,想睡也睡不著。

  軍官來了,態度更加客氣,抱拳道︰「請樓公子跟我走。」

  「離洛陽還有多遠?」

  軍官猶豫一會才回道︰「不遠,天亮的時候,可以望見城牆。」

  「為什麼不是禁軍抓人?」樓礎看出來了,這些人都是從各地調來的將士,原本要在大將軍的率領下前往秦州,卻莫名其妙在參與抓捕刺客同伙。

  或是不知,或是不願,軍官拒絕回答這個問題,「走吧,有人在等樓公子。」

  果然有人在等樓礎,而且是自家人。

  一座很大的帳篷裡,擠滿了樓家兒孫,樓礎剛一進來,七哥樓碩就迎上來,大聲道︰「樓家危在旦夕,你不能置身事外!」
我是獅子我是王 發表於 2018-10-24 10:44
第二十章 點醒



  天成皇帝喜歡微服私訪,終於給自己惹來了麻煩。

  數日前的一個夜裡,皇帝帶著一隊侍衛在小巷中飛馳,刺客從天而降,一劍刺中第三名騎士,隨後大呼「昏君該死」,想要仗劍逃亡,被一擁而上的侍衛齊力抓獲。

  皇帝先是大驚,隨後大怒,因為第三名騎士本應是他,只因一時興起,拍馬跑在了最前面,才躲過這一劫。

  刺客不僅算準了時間、路徑,還知道皇帝平時的位置,這只能有一個解釋,侍衛當中出了叛君者。

  這是最讓皇帝憤怒不已的地方,立刻回宮,將百餘名隨身侍衛全部收監,怒意不減,又將外圍更多的侍衛也都關押起來,派心腹之人逐個訊問,必要找出忘恩負義的奸臣。

  刺客身受重傷,先是御醫救治,然後是嚴刑拷問,沒人知道他供出了什麼,總之皇帝下旨,全城大搜,馬上又追加旨意,整個洛州都要大搜,寧枉勿縱。

  被抓的人越來越多,受到懷疑的人則要更多,大將軍樓溫就是其中之一,他正準備率軍前往秦州,結果一紙詔書下來,西征暫停,大將軍入宮宿衛,已經集結到洛陽的軍隊由副將接管。

  中軍將軍樓硬已經與其他侍衛一同被收監,大將軍入宮之後再沒出來,樓家一下子失去主心骨,人人惶駭,不知所為。

  危急時刻,蘭夫人站出來,先是通過皇太後的關係,給丈夫送去一封信,樓溫回信,表示自己還很安全,樓硬雖在監中,也沒有受苦,全家人總算稍稍安心。

  大將軍另寫一封信,命家中子孫年十五以上全都出城投軍,營中自有將領安排他們,此舉既是向朝廷表露忠心,也是安排一條退路。

  「這些天你跑哪去了?大家都急壞了。」樓碩怒且兄弟且兄弟地問,雖然他的著急與這個弟弟並無多大關係。

  「在洛陽周圍游歷一番,探訪民情。」

  樓碩皺眉,「你可真是悠閒,離家也不提前告知一聲。來吧,都說你聰明,你給大家出個主意。」

  「愚弟唯諸兄馬首是瞻。」樓礎推脫道。

  樓碩也不是真心請弟弟出主意,嗯了一聲,回到人群中間,繼續道︰「是走是留,大家各抒己見,剛才輪到誰了?」

  「當然是走,留在這裡幹嘛?等死嗎?」一個兄弟馬上發表意見,等眾人目光匯集過來,補充道︰「形勢還不清楚嗎?陛下名義上召大將軍進宮宿衛,其實是在奪取大將軍的兵權,每天都往軍營裡派駐新將領,再這樣下去,咱們在這裡也得不到保護。」

  「對,並州、荊州、吳州都有咱家的人當官,不如前去投奔。」

  「並州最好,沈牧守與樓家是多年至交,不至於落井下石。」

  不是所有人都想逃離東都,「不能走,咱們走了,置大將軍於何地?豈不是更令陛下對樓家生疑?」

  「大將軍寫下親筆信,讓咱們出京的。」

  「大將軍的意思是讓咱們從軍,立功表忠,不是讓咱們逃之天天。」

  「嘿,平時沒見你跟大將軍有多親近,這時候倒比別人更了解大將軍的心思了?」

  對大將軍的本意,兩派人爭吵不休,誰也不肯相讓。

  樓碩早已焦頭爛額,恰好有人請他前去會面,樓礎舉起雙臂,高聲道︰「吵架有什麼用?想好再說。等我回來,你們給我一個準信兒。」

  樓碩氣哼哼地大步走出帳篷。

  眾人安靜一會,一人道︰「他當自己是誰啊?三哥他們不在,他就以為自己能當家作主了?」

  「就是,連個主意都拿不出來,還想管家?笑話。」

  眾人編排一會樓碩,重新爭吵起來,還是無法說服對方,又都怕擔責任,不敢各行其是。

  樓礎站在角落裡一言不發,也沒人詢問他的意見。

  飯時一到,眾人一哄而散,樓礎留下,坐在一張小凳上默默等待。

  樓碩進帳,見裡面空空蕩蕩,愣了一下,「人都跑哪去了?我這邊四處奔走,急得要死,他們倒自在。十七,你去將人都叫回來,今天無論如何要商量出一個辦法。」

  樓礎起身道︰「明明有人能做主,大家為何還要爭議不休?」

  「誰能做主?我可不行。」樓碩馬上撇清自己的責任,打量樓礎兩眼,「你更不行。」

  樓礎笑道︰「當然不是我,是大將軍夫人。」

  樓碩皺起眉頭,好一會才道︰「夫人在城裡,咱們在城外……」

  「所以得有人進城,一是請示夫人,二是打探宮中形勢,形勢若是明了,主意自然也就有了。」

  「你這個主意不錯,可是讓誰回城呢?現在家裡可不太安全……」

  「愚弟願往。」

  樓碩神情變得和善許多,笑道︰「還真就是你最合適,因為你之前不在家,不必遵守大將軍的從軍之令。」

  一大早,樓碩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派僕人送樓礎回城。

  城內的大搜已經結束,街上的行人依然不多,個個步履匆匆,見到熟人也不抬頭,更不打招呼。

  大將軍府門前難得地沒有車馬守候,街道顯得比平時寬闊許多。

  想見夫人得層層通報,樓礎與普通客人一樣,等在門房裡,四名守門僕人陪同,沒了往日的飛揚跋扈,神情呆滯得像是在守喪。

  樓礎以為要這裡等一陣,結果沒多久裡面就傳令出來,讓十七公子進後堂拜見夫人。

  自打七八歲以後,樓礎就沒再進過後院,當年他還是幼童的時候,可以隨意進出此地,大聲地喊蘭夫人為「母親」,直到六歲那年,才明白自己的生母是那個偶爾見面的吳國公主。

  打那以後,他有幾年時間不開口說話,越來越不得長輩的歡心,幾乎沒再見過蘭夫人。

  蘭夫人老了,身子倒還硬朗,站在廊廡之下,身邊站立諸多侍女。

  樓礎跪地請安,「孩兒樓礎拜見夫人。」

  「起來吧,你從城外軍營回來?」蘭夫人語氣淡漠,似乎早忘記了這個她曾經養育過幾年的庶子。

  「孩兒前些天出門游歷,剛剛回京,在軍營裡見到七哥他們,受七哥委派,回家探望夫人,順便請示下一步計劃︰是該留守營中,還是投奔外地的兄長。」

  蘭夫人冷笑一聲,「大將軍子孫上百人,聚在一起好幾天,就想出這麼一個主意︰回家問我一個老婦人的意見?」

  「人多嘴雜,難出定論。」

  「唉,也不能全怪你們,一個個打小錦衣玉食,沒受過苦,大將軍平時管得又嚴,你們啊,都習慣了依賴父兄保護,遇事就慌。三郎不在,否則……」

  「大將軍和中軍將軍深受陛下信任,應該不會有事。」

  「呸,既然沒有事,你們還想逃?」蘭夫人說發怒就發怒。

  「夫人息怒,孩兒若是想走,就不會進城來見夫人。」

  蘭夫人怒意稍解,「至少你還知道回來,其他人平時裝得孝順,這時卻都假裝沒有這個家,連自己的親娘都不顧及。」

  蘭夫人左右掃視,諸多姬妾羞愧地低頭。

  「反倒是失去親娘的孩子自願回來。」蘭夫人還記得樓礎,也知道他不是樓碩派回來的。

  蘭夫人轉身進屋,一名丫環向樓礎招手,示意他可以跟進去,別的人仍然守在外面。

  蘭夫人入座,樓礎站在門口,再次行禮拜見。

  蘭夫人沉默多時,開口道︰「有皇太後看護,大將軍父子在宮中暫時無憂,可陛下……唉,我看著陛下從小長到大,從來就猜不透這個孩子心裡在想什麼。我是陛下的親姨,大將軍父子更是忠心耿耿,為什麼就是得不到他的信任?反倒是一群王子、王女,被他視為親信。就因為他們姓張?可姓張的更危險,廣陵王、湘東王這些諸侯,哪一個沒有稱帝的野心?」

  蘭夫人說起宮中家事,樓礎默默聽著,沒有接話。

  「無妨。」蘭夫人緩和語氣,「樓家不會倒,蘭家也不會,刺客總會開口,等一切真相大白,陛下自然明白誰忠誰奸。大將軍在宮中沒有受到虧待,三郎受些驚嚇,但也沒有大礙。樓家子孫想走就走,想留就留,走的別再回來,留的也沒獎賞,因為樓家根本沒事,全是你們庸人自擾。」

  樓礎依然不吱聲。

  蘭夫人打量他一會,「我倒是聽人說起過,大將軍諸子當中,你算是有勇有謀,敢回城算是一勇,謀在哪裡?」

  樓礎拱手道︰「孩兒有一個想法,請夫人定奪。」

  「先說來聽聽。」

  「大將軍與中軍將軍固然無辜,陛下遲早會明白這一點,可一遲一早,結果大不相同,陛下生性果斷,若是聽信讒言,或許會太早做出判斷,事後縱生悔意,於樓家已然無益。」

  「誰敢進讒言?」蘭夫人怒道。

  樓礎不語,蘭夫人自己喃喃道︰「皇帝身邊永遠都有讒言。你說該怎麼辦?」

  「請夫人與公主立刻進宮,日夜守在皇太後身邊。皇太後雖在看護大將軍父子,總不如夫人與公主用心,萬一陛下發怒,夫人與公主還能以家人身份勸阻。」

  公主是樓硬的夫人,雖非皇太後生養,但是借助她的身份,進宮更加方便些。

  「你以為我不想進宮嗎?上書多次,一直沒有得到允許。」

  「事態緊急,請夫人不要在意禮節,親去宮門拜求皇太後,非要見人不可。」

  蘭夫人沉吟片刻,「我這個歲數,還在意什麼禮節與臉面,只是……真的要走到這一步嗎?」

  樓礎拱手作揖,「夫人若能進宮,這就是家事,不能進宮,則是國事,家事可求可勸,國事法不容情。」

  蘭夫人恍然,起身道︰「虧你一語點醒,我險些誤了大事。也不用去宮門拜求,明天是皇太後壽日,她要去大護國寺上燒香拜佛,我就是死在皇太後身邊,也要讓她帶我和公主進宮!」

  蘭夫人比預料得更加明白事理,樓礎心中一塊石頭落地,家事為先,他能做的也就是這些,接下來,他得盡快去見馬維,處理另一件更麻煩的事情。
我是獅子我是王 發表於 2018-10-24 10:44
第二十一章 士女



  即便是洪水滔天,也有人能夠不受影響,照常過自己的日子,甚至要找事做做,以增加一些樂趣。

  蘭皇太後就有這樣的資格,皇帝遇刺的頭兩天,她擔心了一陣,很快又回到原來的生活當中,專心準備過壽,並非她不關心兒子的安危,而是一切消息都表明,沒什麼大事,皇帝處理得很好。

  城內城外的大搜對她更是毫無影響,反正皇太後出宮總會清街,也總會有百姓沿街跪拜,看上去一切都與平時沒有兩樣。

  大批貴婦早已提前來到大護國寺門外,按照自己或夫家的爵位有序排列,身後簇擁眾多侍女,再後則是自家子佷與男僕,以備不時之需。

  先是有人高聲開道,然後是一陣絲竹聲,皇太後在山門前走下輦輿,步行進寺,以示虔誠,僧人傾寺而出,齊唱經文,恭迎皇太後。

  樓礎站在後方,除了遮天蔽日的旗幟,幾乎什麼都看不到。

  他沒想跟來,可蘭夫人不放他走,留在府中住了一天,次日一早同來大護國寺。

  蘭夫人的計劃是等皇太後召見她的時候,賴著不走,一定要跟著姐姐進宮,萬一計劃不順,樓礎就得隨機應變,幫她想辦法。

  皇太後進寺,貴婦們在太監的引導下列隊前行,每人能帶兩名侍女。

  後方的隊伍發生小小的騷動。

  絕大部分貴婦都有自家子弟護送,對他們來說,皇太後、儀仗、寺廟都不重要,有機會一睹年輕貴女的芳容,才是今天最重要的事務。

  天成朝開國二十多年,規矩還不是太嚴格,未出閣的女子可以公開亮相,住在洛陽的公主、郡主、王妃、夫人今天差不多都到了,年長些的自尊自傲,不受關注,那些年輕些的,尤其是未出嫁的女子,才是眾子弟關注與談論的目標。

  後方人群不由自主地向前涌動,隨行男僕沒有亂看的資格,組成第一道防線,可是面對自家小主,只能三心二意,甚至偷偷地往前推送。

  眾多侍女才是不可逾越的堅固防線,婆子們經驗豐富,鎮定地分派指揮,絕不允許任何男子闖過自己這一關。

  直到最後一名貴婦進寺,人群才安靜下來,醞釀片刻,開始互相談論,哪怕只是驚鴻一瞥,也能品評出千言萬語。

  樓礎聽到三次「歡顏郡主」的名字,知道她也來了,但是沒看到本人,也不相信這些紈褲子弟的誇大。

  有人擠到近前,小聲道︰「樓公子在這兒,昨天我還去府上拜訪來著,說你不在家。」

  來者是廣陵王府中的僕人段思永,樓礎回道︰「我被留在大將軍府。」

  「原來如此,世子想見樓公子一面。」

  「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離開。」

  「這樣吧,今晚我去府上拜訪,樓公子在,就是可以見面,不在,就等以後再說。」

  段思永考慮得很周全,樓礎無法拒絕,說道︰「有勞。」

  周圍的談論仍未平息,皇帝身邊的侍衛多來自勛貴之家,如今都被收監關押,福禍難料,他們的兄弟、子佷卻絲毫不受影響,關心的仍是姿色排名以及如何美法,恨不得將平生所學的文采都用在這上面,然後轉頭就厲聲制止別人談論自家女眷。

  寺裡傳出消息,皇太後要留貴婦一同吃齋飯,外面的人可以稍事休息,僕人動不得,只能原地放鬆一下,隨行的子弟呼朋喚友,能走得遠一些。

  樓礎沒想離開,卻有人來找他。

  東宮捨人若論基升之從人群中擠過來,笑道︰「遠遠看著就是你,樓……礎,樓十七,對吧?」

  「正是在下,若論基捨人還記得我。」

  「只要是一塊喝過酒的人,沒有我不記得的。走,再去喝幾杯。」

  「我走不開。」樓礎不覺得自己與若論基升之熟到可以喝酒的地步。

  「放心吧,沒有一兩個時辰,裡面的人出不來,光是一撥撥地給老太後上壽,就得小半天。」若論基升之湊近些,小聲道︰「樓家男兒就你來了,別掃大家的興致。」

  「好吧,恭敬不如從命,今天我就叨擾若論基捨人幾杯酒。」

  「哈哈,這才對嘛。」若論基升之拉著樓礎往外走。

  樓礎向僕人交待一句,跟著若論基升之進入一條小巷,隨口問道︰「悅服侯今天沒來?」

  「過氣的前朝帝冑,家中沒有命婦,自然不用來。」

  小巷裡搭建一座臨時的棚子,內設一條長桌,上面擺著壺、杯,酒是剛熱好的,菜是一些時鮮果蔬,十多人圍桌而立,邊喝邊談,甚是歡洽。

  若論基升之顯然是這場酒席的主人,一露面就得到所有人的歡迎。

  樓礎掃了一眼,沒見到廣陵王世子張釋端。

  話題還是離不開美人,「歡顏郡主」四個字接連飄進樓礎的耳朵,想躲也躲不開。

  美人終究可見不可得,說得膩了,話題又轉到刺駕上,若論基升之對此極感興趣,很快成為主導者,他在東宮任職,說的話頗為可信,大聲道︰「此事絕不簡單,幕後必有主使,很可能會牽連到朝中重臣。」

  「刺客還沒招嗎?這都多少天了。」一人問道。

  「刺客招不招無所謂,總有別的辦法查出真相。當今聖上英明神武,經過此事,還看不出誰是忠臣、誰是奸臣嗎?」

  樓礎一下子明白過來,若論基升之請他過來,其實不安好心,是要他代表樓家接受斥責,於是裝糊塗,只管低頭飲酒。

  「我家是忠臣。」立刻有人接話,「我哥哥快要被放出來了。」

  若論基升之冷笑,「放不放人得由陛下宣旨,外人能知道什麼?不過我倒是可以向你透露一句︰文忠武奸,絕不會錯。」

  「誰說武將就一定是奸臣?」有人漲紅臉辯解,「天成江山是誰打下來的?」

  「打江山的是武將,守江山的卻是文臣。而且也不是所有武將都有問題,我說的是這一次,某一家,你就別往自家攬了。」

  那人臉更紅,旁邊的人悄悄耳語兩句,他恍然大悟,看向站在另一邊的樓礎。

  若論基升之意氣風發,舉杯道︰「諸位等著看吧,環宇清朗指日可待,本朝將更加倚重文臣治國,獎罰分明,唯賢是舉。那些依靠軍功獲得勛位的人家,最好早些看清形勢,該交權的交權,該放手的放手,回家貽養天年,仍不失忠臣之名。」

  有人訕訕,有人歡呼,樓礎全當沒聽見,酒喝夠了,向若論基升之拱手告辭,轉身就走。

  若論基升之卻不肯放過,追上來道︰「樓公子別多心,大將軍忠君為國,天下皆知,絕不是奸臣。」

  樓礎止步笑道︰「當然,若非得到陛下信任,大將軍怎會奉詔入宮宿衛?」

  「哈哈,就是這個意思。」若論基升之拍拍樓礎的肩膀,收起笑容,「天道循環,報應有定,樓家應該比別家更明白這個道理。對了,家祖奉旨再度出仕,他老人家原想安度晚年,可陛下不同意,說是老臣可靠,別人比不了。家祖只得勉為其難,擔任侍中,兼掌尚書省。」

  「恭喜,令祖再掌相印,若論基捨人今後必能飛黃騰達。」

  「我不靠祖蔭。」若論基升之冷冷地說,「請樓公子轉告樓家,知足常樂,別等機會失去的時候悔之莫及。」

  「人微言輕,我的話在樓家沒人會聽。」樓礎微笑道。

  若論基升之大笑起來,「此一時彼一時,像樓公子這樣的人才,從前不得重用,今後沒準是樓家的頂若論基之人。」

  樓礎回到原處,琢磨一會,覺得若論基升之必有未盡之言,大將軍的處境很可能比他預料得更加危險,刺客還沒供出樓礎等人的名字,皇帝就已經懷疑樓家。

  若論基升之說得沒錯,直到下午,寺中的貴婦才陸續出來,又引發一陣騷動,人群漸漸散去,留出的空地越來越多。

  蘭夫人大功告成,派一名侍女出來,命管事人帶奴僕回府,特意交待樓礎︰就在家中待命,不要隨意走動。

  樓礎稱是,扭頭就違反命令,跑去找馬維。

  馬維看上去還很鎮定,笑臉相迎,安排酒菜,噓寒問暖,一如往常,可是等僕人全都退下,只剩兩人時,他臉上的笑容消失得無影無蹤。

  「是郭時風。」馬維道。

  「他讓洪道恢提前動手?」

  「郭時風比較著急,跑去拉攏皇甫階,從他那裡打聽到消息,讓洪道恢前去行刺。唉,果如礎弟所料,洪道恢一時疏忽,殺錯了人。」

  樓礎目瞪口呆,好一會才道︰「皇甫階居然會被說服?」

  「郭時風辯才了得,有這個本事,他看出皇甫階忍受不了皇帝的耍弄,其父皇甫開在冀州又接連敗給賀榮部,地位已然不穩……」

  「他人呢?」

  「失蹤了,不知躲到哪,一直沒再出現。」

  「洪道恢……」

  「對他可以放心,洪道恢早有準備,知道自己必然落網,不會供出其他人的名字。」

  「那郭時風跑什麼?」

  「他還是膽怯,我從前看錯他了。」馬維嘆息一聲,「事已至此,別無它法,只能放棄計劃,先靜觀其變,若有意外,我與礎弟一塊逃亡,絕不獨自偷生。」

  「不能放棄,皇帝必須死。」

  馬維大吃一驚,「礎弟你……」

  「皇帝不死,樓家會亡,馬家會亡,天下不知還有多少人家消亡。」
我是獅子我是王 發表於 2018-10-24 10:44
第二十二章 尊貴



  天色剛暗,段思永如約而至,「附近有座歸園,世子在那裡靜侯樓公子。」

  樓礎又一次違令出門,老僕連聲嘆息,卻沒說什麼。

  歸園不大,秋寒花敗,草木半枯半榮,燈光一照,別有一番風景。

  張釋端在亭中設宴,亭子一面臨水,三面花叢環繞,只有一條小徑通進來,花色各不相同,雖已衰敗過半,仍可想見盛開時的艷麗。

  「誰能想到會出這種事情?竟然真的有人刺駕。」張釋端親自斟酒,「只能說天下之大,什麼人都有。」

  「有人懷疑幕後主使者是大將軍。」

  張釋端沒有否認傳言,「無論是不是大將軍,至少可以肯定與樓公子無關,因為當時你出門了。」

  樓礎笑笑,無話可說,不敢多說。

  「怎麼樣,樓公子此行可有所得?」

  「收獲頗豐。」

  「哦,看到什麼了?」張釋端年紀雖小,對時事卻極感興趣,又一次執壺斟酒。

  「我看到黃河之水快要漫過西行船隻,艘艘如此,沒有例外。」

  「那是運送的糧食、器械太多了,朝廷這回真是要將秦州盜賊一舉撲滅。」張釋端對這個回答有點失望。

  「船上裝載的不只是糧食、器械,還有金銀、絲絹、樂器和女人。」

  「帶這些東西幹嘛?頒賞立功將士嗎?」

  「我打聽過,這都是各路將領與官員給自己帶的,用途我可以猜測一下︰金銀絲絹用來賄賂上司購買軍功,樂器、女人可以送禮,也可以自用。」

  張釋端拍案,「豈有此理,這樣的將官就該被關進監獄。」

  「我還看到,官府就算大肆征用民夫,村鎮裡難得見到青壯男子,只剩老弱婦孺,任憑差吏橫行。而那些民夫,甚至不知道自己被誰征用,轉了一圈,很可能是在給地方豪吏修房建園。」

  張釋端又一次拍案,義憤填膺,「貪官污吏死有餘辜!我一定要將這些告訴陛下,派人整治這些混蛋。」

  樓礎飲一杯酒,「陛下若問,誰的船上暗運私貨?共有多少這樣的船隻?哪個縣令多征民夫、假公濟私?修的是哪一家花園?世子如何回答?」

  張釋端愣了一會,「這些事情得你告訴我。」

  「可我也沒有答案,游歷途中,我只是一名路過者,能給你幾個名字,但是查不出有多少船隻,也不知道有多少郡縣濫用民力。」

  「但你確實親眼所見?」

  「親眼所見,處處如此,或輕或重而已。」

  「嗯,我會勸陛下派人去查。」

  「查什麼?」

  「查船隻挾私、官吏濫征啊。」

  「查船就會耽誤運送軍糧,西征可能因此推遲,查官就會影響征發民力,各處的宮殿、園苑、河渠將要人手緊張,陛下能接受嗎?」

  張釋端半天說不出話來,他知道,皇帝絕不會同意停止征戰與修建,哪怕是暫緩也不行。

  花叢後面傳來笑聲,「答案就在眼前,世子何必疑惑?」

  張釋端馬上明白過來,「對啊,出去游歷的人是樓公子,他自有答案。」

  樓礎向花叢作揖,「不知長公主駕到,未能遠迎,萬望海涵。」

  「客氣免了,聽你剛才伶牙俐齒,世子一時答對不上,想必讓你以為張氏無人。」

  「不敢,我只是想將事情說得清楚一些。」

  「我們這邊換個人跟你談。」

  張釋端笑道︰「七姐又要親自出馬了?」

  花叢後面不只一人,歡顏郡主開口道︰「聽得我著急,所以不揣淺陋插幾句話。我想我明白樓公子的意思︰陛下因急而亂,失去了章法,征伐調派本應由省部台閣定策,州郡縣鄉執行,有條不紊,以便監查,就有一點,進展太慢,還可能遭到官員以種種藉口推脫。所以陛下往往繞過朝中大臣,直接向郡縣頒旨,如此一來,快是快了,朝廷卻無從監管,以致地方官員趁機假公濟私。」

  樓礎拱手道︰「正是此意。」

  歡顏郡主繼續道︰「陛下掌握各部送上來的數字,以為民力尚未用盡,卻沒有想到,上有所好,下必甚焉,陛下征用兩三成民力,地方官員怕是要將此數翻倍,民力其實已將枯竭。」

  「不只是地方官員。」樓礎補充道。

  「朝中大臣也在搗亂嗎?」張釋端大為惱怒,「一定要告訴陛下真相,非以重法懲治這些貪官不可。」

  花叢後的歡顏郡主道︰「世子忘了,一旦懲治貪官,所有征調都將暫緩,陛下不會同意。」

  「那怎麼辦?總不能眼睜睜看著貪官一點點吸食民脂民膏,敗壞天下吧?」張釋端看向花叢,又將目光轉向樓礎。

  樓礎道︰「或許可以這樣,勸陛下敲山震虎,先處置幾名為惡尤甚的官吏,宣告天下,然後盡快平定各地盜賊,以免除大批兵役,眼下的建造可以繼續,完工一項是一項,但是不要再有興建,兩三年內,勞役也得舒解。」

  亭內亭外一片沉默,半晌之後,張釋端先表態︰「我覺得這的確是個辦法,陛下應該能聽得進去。」

  歡顏郡主隨後開口︰「樓公子所言三條有易有難,懲處少量貪官最易,陛下肯定會同意;平盜賊、免兵役,稍難,秦、並二州安定之後,陛下還要遠征賀榮部,這一戰不知何時才能告終,但是兵役總能減少一些;不再興建,最難,陛下的規劃已經排到十年之後……」

  「先易後難。」洛陽長公主也被說服,「陛下看到好處之後,難也能變易。還像從前一樣,歡顏執筆,世子乘間上書,我擇機勸說。」

  張釋端與歡顏郡主同聲稱好,樓礎卻道︰「怕是不妥。」

  「有何不妥?我們一向這樣做的,效果很好。」張釋端詫異地說。

  樓礎拱手道︰「陛下視諸位如家人,聽到過分的話,不會真的氣惱,但是……」

  「但是什麼?」張釋端追問。

  花叢另一頭的歡顏郡主輕嘆一聲,「陛下不氣惱,但也不會將咱們的話太放在心上,因為咱們是『家人』,『家人』談什麼都是家事。」

  「可咱們要談的卻是國事。」張釋端也嘆息一聲,「怎麼辦?」

  長公主道︰「樓公子不算『家人』。」

  說完這一句,花叢後面沒了聲音,張釋端待了一會,笑道︰「樓公子的口才肯定沒問題,可是……無官無職,又是禁錮之身——我已經問清楚禁錮是怎麼回事了,比我預料得還要嚴厲,先帝帶領群臣在太廟裡發過毒誓,無論是誰,膽敢解除禁錮,生時萬剮凌遲,死後永墜火焰。」

  「我不求解除禁錮,更不求榮華富貴。」

  「那你求什麼?」長公主又開口了。

  樓礎沉默一會,「自小習讀聖賢之書,雖不解其意,然心嚮往之,願為萬民發言,哪怕陛下只聽進去一點,稍解民困,於我足矣。」

  長公主大笑起來,張釋端看過來的眼神都變了,有驚訝,有嘲笑,還有一絲敬仰。

  「說得好。」長公主止住笑聲,「不愧是大將軍之子,五弟,你該仔細品味樓公子的這幾句話。」

  「為民請命?這不就是我一直想做、在做的事情嗎?」

  「不不,為誰請命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有『請命』的志向與心氣。人分尊卑,卑者勞力而受治於人,尊者勞心而治人;人有貴賤,賤者之心全在自己身上,天下雖大,隻取立足之地,貴者之心系於眾生,雖處陋室之中,不忘江湖之苦。五弟,咱們都是天生的尊者、貴者,這不只是僥幸,也是重任,受到寵信,咱們要幫助陛下治理天下,有朝一日失去這份寵信,也不可獨善己身,別人可退可躲可逃,唯獨咱們不行。」

  張釋端向花叢深深作揖,起身道︰「我明白了。這樣說來,樓公子是自己人,唯一的區別是咱們受寵,樓公子受禁錮,但他不退不躲不逃。」

  「此言是矣。樓公子,請你回家暫待,讓我們商量一個妥善辦法。」長公主越發顯得客氣。

  「『尊貴』二字在下擔不起,可是勇往直前的膽量還有一些,請長公主擇情採用。告辭。」

  張釋端親自送客,一路閒聊,對樓礎十分敬重,到了歸園門口,他屏退僕人,正色道︰「樓公子真想直接向陛下進言?」

  「有些話,外人比家人更適合說。當然,能向陛下面陳己言,乃是天大的榮耀,要看長公主如何定奪。」

  張釋端稍稍壓低聲音,「長公主的習慣一向如此,說誰的好,就是要用誰,她剛才將你誇上了天,那就是一定要送你去見陛下。」

  「正合我意。」

  「你要想好,我們惹怒陛下,頂多挨頓訓斥,換成你——即使你是大將軍之子,也沒有大用。」

  「我若想借大將軍的勢,就不會向你們吐露心聲。」

  張釋端笑了,「禁錮只能阻止一個人當官,不能阻止他心懷天下,樓公子今後自有前途。」

  大將軍府離歸園不遠,僕人段思永送樓礎回家,臨走時躬身行禮,比之前同行游歷時更顯恭敬。

  老僕沒睡,見到主人回來才算心安,「外面亂哄哄的,公子不如待在家裡……」

  「我去的地方再安全不過。府裡有人找我嗎?」

  「沒有,馬侯爺府裡送來一箱禮物。不過年不過節的,送什麼禮?」

  「壽禮,晚了幾天。」

  「這可不是幾天,快一個月啦。」

  箱子放在桌上,裡面是衣物、紙扇、玉佩等物,樓礎一層層翻下去,在最下面掏出一柄匕首。

  匕首鋒利無比,在桌上輕輕一劃,留下一道深痕。

  「夠用。」樓礎自語道,他認準的事情,絕不會輕言放棄。
我是獅子我是王 發表於 2018-10-24 10:45
第二十三章 少年



  樓礎以為要等上一陣,結果第二天下午段思永就沒有媒人登門送信,請樓公子當晚前去廣陵王府邸赴宴。

  廣陵王人在江東,偌大的王府全由張釋端一人做主,他經常在這裡招待朋友,對受邀者只有一個要求,就是能被他看得上。

  樓礎孤身赴約,將匕首留在家裡藏好,今晚不知能見到誰,他不想隨意冒險。

  張釋端親到府門口迎接,引路前往後廳,還沒進門,樓礎就聽到歡聲笑語,原來今晚受邀的人不只他一位。

  廳內很大,被數不盡的蠟燭照得亮如白晝,桌椅凳榻隨意擺放,各式各樣,坐在上面的人卻沒有幾個,三四十名少男少女或是互相追逐嬉笑,或是坐在毯子上劃拳、擲骰,也有人獨自玩耍,旁若無人,玩到興奮時,喊聲震天。

  樓礎完全沒料到會有這樣的場景,站在門口呆立不動。

  「剛剛好。」張釋端笑道。

  「什麼?」

  「樓公子剛好十八歲,再大一歲,我就不能邀請你來這裡了。」

  「哦。」樓礎還是沒明白其中的意思。

  「來,我給樓公子引見一下。」

  一共四十餘人,多半姓張,少數姓蘭,其它雜姓只有三人,算樓礎是第四位。

  對新人的到來,大多數人無動於衷,點頭而已,個別人問一句︰「大將軍的兒孫?」得到回答之後再無下文。

  令樓礎驚奇的是,少女有十幾人,不是皇女就是王女,全是十幾歲的年紀,卻與男孩子一樣瘋跑瘋玩,沒有半點矜持。

  他沒聽到歡顏郡主的名字,也沒見到洛陽長公主,她們想必是因為年紀已長,不願來這裡玩耍。

  張釋端將樓礎帶到一邊,笑道︰「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但是不必了。皇家有皇家的……就算家事吧,我相信,大將軍在家時的所作所為,也有許多不足為外人道的地方,我說得沒錯吧?」

  樓礎笑笑,「有,但我無從目睹。」

  「樓公子能保守秘密嗎?」

  「入我眼耳,不出我嘴。」

  「哈哈,其實我是相信你的,否則也不會直接帶你進來,但是問一聲比較好。我這裡沒有規矩,樓公子可隨性而為。」

  樓礎四處看了一眼,問道︰「有酒嗎?」

  張釋端舉臂招手,很快有年輕的婢女托來酒壺、酒杯。

  樓礎也不客氣,左手執壺,右手握杯,自斟自飲,第一口下肚,由衷贊道︰「真是好酒。」

  「請樓公子盡性,我今晚不太想喝,就不陪你了,要菜的話,那邊好像有些鮮果、臘肉。」

  「我自己找,更有樂趣。」

  張釋端拱手離開,直接加入擲骰子的一圈人當中,掏錢下注,樂在其中。

  樓礎跟這裡的人都不熟,也不理解他們的興奮勁兒,無法融入進去,於是慢慢行走,實在無趣,找一張無人的軟榻坐下,繼續喝酒。

  一壺酒下肚,他晃晃空壺,很快就有婢女送來新酒,還有一小碟切片臘肉。

  樓礎酒量一般,這時已有三五分醉意,斜在榻上,耳中充斥歡聲笑語,眼中盡是或笑或怒的扭曲臉孔,他仿佛掉進一場滑稽而濃烈的怪夢裡,所有人都醉得光怪陸離,只有他一個人保持清醒。

  他希望自己是清醒的,因為他還沒弄明白這場聚會究竟有何意義。

  兩名少年不知為何扭打在一起,周圍人不僅不勸,反而放下手中的游戲,大聲助威,就連主人張釋端也站在一邊大笑起來。

  一名中年婦人走來,什麼也沒說,只是往旁邊一站,就將兩人分開,圍觀的少男少女也都散去。

  雖然沒真正見過面,樓礎卻立刻猜出那是洛陽長公主,他沒動,也沒上前打招呼。

  長公主訓了幾句,轉身走開,進到另一間屋子裡,樓礎這才注意到,大廳兩邊還有數間小屋,燈光稍暗些,他之前一直沒有注意到。

  酒越喝越無味,榻越坐越不舒服,樓礎快要忍受不住,正要起身去找張釋端,身後傳來一個聲音,「讓你失望了?」

  聲音耳熟,樓礎立刻扭頭,看到一頭秀髮。

  兩榻背對,就在樓礎身後,不知何時坐著一名女子,也是一手壺、一手杯,慢慢品飲。

  樓礎轉回頭,正身坐好,「我甚至不知道為什麼被請來,自然也就無所謂失望。」

  「你以為我們與你一樣,心懷天下,時刻想著如何整肅朝綱,結果看到的卻是一群無知少年,在玩無聊的游戲。」

  樓礎笑了一聲,「你從前也跟他們一樣?」

  「從前?現在也是。」

  「看不出來。」

  「那是因為陛下沒到,有人是真心享受玩耍的樂趣,有人是要做給陛下看,我有時候是前一種人,有時候是後一種人。」

  樓礎笑出聲來,「陛下今晚會來嗎?」

  「難說,陛下的行蹤沒人能說得清。能幫我一個忙嗎?」

  「當然,請說。」

  「如果陛下來了,將進言的機會讓給我。」

  「嗯?」

  「讓我先向陛下進言,不成的話,你再去。」

  「我以為長公主……」

  「長公主是長公主,我是我,現在求你幫忙的人是我。」

  樓礎尋思一會,說︰「你擔心陛下會降罪於我,將我當場殺掉嗎?」

  歡顏郡主也沉默一會,然後道︰「轉過身來。」

  樓礎慢慢轉身,與她四目相對。

  「我不在乎你的死活,只想要這個機會。」歡顏郡主一字一頓地說。

  「對郡主來說,這是什麼機會?」樓礎也一字一頓地問,在這場對視中,不肯落於下風。

  「向陛下證明,女子不比男兒差,我也有見識,也能助他治理天下。」

  「以後又當如何?陛下總不能封你官職。」

  兩人對視,都不眨眼,良久之後,歡顏郡主露出微笑,「以後再說以後,現在我只求你讓我一次機會。」

  她的笑容、聲音突然變得如孩童一般天真、溫柔,像是在向長輩撒嬌,但又不過分甜膩。

  一切恰到好處,樓礎的心猛地跳了一下,他挪開目光,沒等想明白,嘴裡已經說道︰「好吧,你先進諫。」

  「多謝,沒什麼報答……你要這壺酒嗎?還剩一些,味道不錯。」

  「謝謝,我這裡還有。」

  歡顏郡主點下頭,轉過身,不再說話。

  樓礎也轉回身,默默地坐了一會,突然間無比後悔剛才的回答,忍不住扭頭道︰「我想嘗嘗你的酒,或許與我的味道不同。」

  歡顏郡主將酒壺遞過來,微笑道︰「一定不同。」

  樓礎接過酒壺,歡顏郡主起身走開,去往一間無人的小室。

  樓礎給自己斟了半杯酒,倒入口中慢慢品味,似乎沒什麼同,都是一樣的酒。

  一名王子不請自來,癱坐在樓礎身邊,張釋端介紹過,但是樓礎已經不記得此人的名字,只知道必定姓張,年紀與自己相仿。

  「為什麼我要長大?為什麼父王要帶我離開京城?我願意留在這裡,不想去蠻荒之地。」

  樓礎裝作沒聽見,自顧品酒,仍希望找出一點不同來。

  少年扭頭盯著他,「你給我出個主意,讓我留下。」

  「我?抱歉,我沒有主意。」

  少年垂頭喪氣,「父王又要強迫我學規矩,啊——規矩、規矩,陛下允許我們不守任何規矩,為什麼父王……如果我向陛下告狀,就說父王違背聖旨,你說可行嗎?」

  「不可行。」樓礎斷然否決,「如果陛下喜歡你,自會想辦法招你回來,如果……告狀只會讓你更受厭惡。」

  「陛下最喜歡我!」王子喊道,臉上閃現不被信任的憤怒,「我要什麼陛下都給我,想殺人,陛下給我刀、給我人……」

  王子沒說自己是否真的殺人,嗚嗚咽咽地哭起來。

  樓礎繼續喝酒,好讓自己能夠忍受這個瘋狂而荒謬的大廳。

  不遠處突然響起歡呼聲,王子起身飛奔而去。

  樓礎醒眼朦朧,搖搖晃晃地起身,走出幾步才看到,皇帝真的來了。

  少年、少女們圍著皇帝又是跳又是叫,爭搶著說話,炫耀自己贏了多少銅錢、剛剛做過什麼有趣的事情。

  皇帝隨意地坐在一張榻上,認真地聽,興趣盎然,大概是騎馬在外面跑得疲憊,他倒身縮蜷,長公主出現,一臉的慈愛,親手將枕頭放在皇帝頭下,然後守在榻邊,目光溫柔得像是在看視出生不久的嬰兒。

  人群漸漸散去,皇帝閉眼小睡片刻,臉上兀自微笑。

  樓礎之前只在黑暗中接近過皇帝,這時再看,無法相信會是同一個人。

  皇帝很快睜眼,到處查看,長公主招手,剛剛向樓礎哭訴過的王子立刻跑來,哀怨地說︰「陛下,我不想離開,不想回家,不想學規矩,那些老家伙太煩了,我父親不喜歡陛下的做法,會逼著我學這學那。」

  他還是告狀了,以撒嬌的語氣,像是七八歲的孩子,剛懂一些人情世故,卻不懂得背後所隱藏的危險。

  皇帝依然保持蜷縮的姿勢,三十幾歲的人,比十七八歲的王子更像是孩童,但他嘴裡說出的話一點也不幼稚,「總得長大,長大就得學之學那,連我都不能例外,何況你?青春難再,逝者如斯,你想留住這一切?」

  王子拼命地點頭。

  「那就從這裡滾出去,這是我的地盤,不許你破壞這裡的歡樂。」

  王子呆若木雞,怎麼也想不到,最寵愛自己的皇帝,竟會說出如此決絕的話,淚水原本就在眼眶裡打轉,這時噴涌而出,轉身向外面跌跌撞撞地跑去。

  大廳裡的歡樂氣氛絲毫不受影響。

  樓礎看到長公主在向自己招手,急忙走到皇帝面前,又看一眼長公主,決定不行禮,與別人一樣,隨意地站立,臉上露出微笑,醉意一下子消散七八分。

  皇帝打個哈欠,喃喃道︰「他們都稱贊你,說你……我見過你。」皇帝坐起來,上下打量樓礎。

  樓礎心中一驚,三哥樓硬說皇帝記性極佳,果然沒錯。

  「我曾做過中軍將軍的臨時僕從……」

  「哦,我想起來了,駱御史出事的那天晚上,你守在門口。」皇帝又打量樓礎幾眼,「為了接近我,你還真是想盡了辦法、用盡了手段啊。」

  樓礎心中更驚,不知該說什麼。
我是獅子我是王 發表於 2018-10-24 10:45
第二十四章 孝子


  看到樓礎局促不安的樣子,皇帝大笑起來,「想靠近我的人千千萬萬,你不過是其中之一,有什麼可緊張的?」

  樓礎笑了笑,「乍睹天顏,沒人不緊張。」

  皇帝神情突然變得冷峻,「駱御史死得很冤。」

  「嗯?」樓礎被這句話打個措手不及。

  「駱錚本是言官,挑皇帝的錯算是他的本職之一,畏懦不言才是大罪,但凡上書,哪怕說錯,也該鼓勵,而不是慘遭殺害。」

  「陛下……」樓礎更不知道該如何接話了,他知道這時候最合適的選擇是替御史台諸言官感謝皇帝,甚至聲稱駱錚泉下有知必當感激涕零,可他實在說不出口。

  皇帝等了一會,重新露出微笑,「雖是兄弟,你和硬胖子不是同一路人。」

  「家兄沉穩,非我所及。」

  「哈哈,除了身軀,硬胖子再沒有跟沉穩沾邊的地方。但你也不是真正的忠臣。」

  「我……」

  「我在駱宅發怒的時候,你就在旁邊,假裝是硬胖子的奴僕,當時沒有勸阻,事後也沒有進諫,駱錚是骨鯁忠臣,你不是,你和那晚在場的人都不是忠臣。」

  樓礎無言以對。

  皇帝盯著樓礎,緩緩道︰「現在我心情正好,你想說些什麼?」

  樓礎已經答應將進諫的機會讓給歡顏郡主,而且他剛剛被認定為「不是忠臣」,這時候無論說什麼都躲不掉察言觀色、怯懦搖擺的名頭。

  「我……無話可說,唯有還思己過,再獻忠言。」

  皇帝滿意地笑了,扭頭向守在一邊的長公主道︰「我早跟你說過。」

  長公主也笑了,「你一開口就給人家按上『不忠』的帽子,莫說一介布衣,就是當朝宰相,也不敢多說一句。」

  「打過硬仗才知道誰是大將,過不了我這一關,憑什麼自稱才子?心懷天下是好事,可你得有這個本事。」皇帝起身,「樓礎,你不適合留在這裡,以後去駐馬門待命,下去吧。」

  樓礎謝恩,躬身退出大廳,出門之後還能聽到裡面的嘲笑聲。

  張釋端從後面追上來,陪著樓礎走了一會,問道︰「怎麼回事?」

  「嗯?」

  「你為什麼……你平時的辯才哪去了?虧我們將你說得那麼厲害,陛下有些失望,長公主還有點惱怒。」

  「時機不對。」

  「你已經見到陛下了,還有更好的時機?」

  「陛下命我去駐馬門待命,跟得久了,自有更好的時機。」

  「好吧,時機你自己選擇,我也知道陛下不好應對。但是——」張釋端搶先兩步,轉身攔住樓礎,「你不要只是利用我們,我無所謂,若是得罪長公主,可能比惹惱陛下,結局更慘。」

  「不會,我沒有這個必要。」

  張釋端笑笑,「以後咱們選別的地方見面,歸園不錯,離我這裡和大將軍府都很近。」

  「隨喚隨到。」

  還是段思永送樓礎回家。

  樓礎倒下睡覺,午後才醒,只覺得頭疼欲裂,喉嚨裡幹得像是在著火,喝了一大口涼茶,才稍微舒服些,心裡不禁同情樓硬,三哥常年累月跟著皇帝夜裡巡游,吃過的苦頭難以計算。

  樓礎叫來老僕,命他去府裡借匹馬,「要好馬,還有鞍具。」

  「啊?府裡會借嗎?我不會被罵出來吧?」

  「去問問,不借再說。」

  老僕不情願地出門。

  樓礎找出匕首,思來想去,又將它放回去,他還沒有取得皇帝的信任,隨身攜帶凶器,怕是不等用上,就會被搜出來。

  「樓公子在家嗎?我知道你回京了!」外面有人大聲喊道。

  樓礎一聽就知道是周律,快步出屋,打開院門,皺眉道︰「你連敲門都不會了?」

  「敲門怕你假裝不在家,進去說話吧,我給你接風洗塵。」周律身後的兩名僕人亮出手裡拎著的酒食。

  樓礎正餓,讓進客人,大吃一頓之後,說︰「你來找我必有事情,說吧,能幫我就幫,不能幫,我也會說個明白。」

  「爽快,我就喜歡跟樓公子這樣的人打交道,什麼事情都清清楚楚。」周律吹捧一通,示意僕人退下,終於說到正事,「這回不是寫文章,就一個小忙,從軍中要個人出來。」

  樓礎一愣,「同窗多年,你對我多少有點了解吧,怎麼會想到要我幫忙?」

  「因為只有大將軍能放人,我想找樓家別人幫忙來著,可是都出城啦,只好找你,而且我聽說,樓公子現在不同往日,深受大將軍寵信,你之前出門,不就是給大將軍辦事?」

  樓礎搖頭,「幫不上忙,我連大將軍的面都見不著,何況大軍即將率軍西征,用人之際,怎麼可能放還將士?」

  「這個人剛剛領簽,還沒有入營,從前也被簽發過,交錢就能免除,這回不行,朝廷催得緊,必須人到,交錢沒用。」

  「為何不肯從軍?十萬大軍無往不勝,在秦州頂多一年就能平定盜賊,沒多少危險。」

  「他不怕危險,這人是個孝子,捨不得離開老母,所以……」

  「究竟是什麼人,讓你這麼在意?」

  「我曾經向你提起過。」

  「是嗎?」樓礎沒什麼印象。

  「這人姓田,單名一個匠字,工匠的匠,但他不是工匠,祖上當過小官兒,留下一些產業,母子兩人靠此為生,相依為命,過得也還算不錯,可他一走,留下老母親無人照料,怕是熬不過今年冬天……」

  樓礎終於想起來,「這個田匠,就是你一直想要拉攏的『好漢』吧?」

  「對對,就是他,我跟你說過,你倆挺像,軟硬不吃,我連他家的大門都沒進去過。這回不同,他求到我頭上,只要我幫他這個忙,今後他必能為我所用。」

  「你父親不能免去田匠的軍役嗎?」

  「本來是可以的,可刺駕的事情發生之後,朝廷天天調換軍中將領,弄得沒人敢管事,我父親也找不到人。而且他不願幫忙。」周律帶些怨氣,「他還讓我少管閒事,以免惹禍上身。可刺駕跟我、跟田匠沒有半點關係,能惹什麼禍事?」

  「你很想結交這位田匠?」

  「當然,我仔細打聽過,這位田匠不簡單,十二三歲就敢動刀,打遍前街後巷無敵手。」

  「是個無賴少年?」

  「是無賴,但他跟別的無賴不一樣,踫見比他更小的孩子,或是婦人、老者,打不還手,對手越是強橫,他越不退讓,渾身流血也要繼續打。他還到處拜師學藝,本領高強,赤手空拳就能殺人——當然,他殺沒殺過人我不知道,只是聽說而已。」

  「這樣的人正該送到軍中歷練。」

  「我還沒說完呢。田匠二十歲的時候,父親亡故,臨死前對妻子說,田匠專愛惹是生非,早晚連累家人,他若再跟人打架,讓妻子自殺殉葬,免受後苦。田匠當天不在家,回來之後聽鄰居轉述,痛哭一場,竟然真就改性了,整整八年,不跟任何人動手,仇家找上門來,刀架在脖子上,他也不肯還手。」

  「這倒是位奇人。」

  「對嘛,所以我要幫他這個忙,讓他死心塌地給我做事,看看誰還敢動我一根指頭。」

  「他自己挨打都不還手,怎麼能幫你?」

  「這個我也打聽過了,老太太年歲已高,重病在身,頂多再活一兩年,這也是田匠為何不願從軍的原因,等老母一死,他就又是當年橫行東都的『死不休』了。」

  「死不休?」

  「他的綽號,光憑這個,你就想像到他有多厲害了。」

  樓礎笑了笑,對周律的話得打折聽,至於打幾折,要視情況而定。

  「怎麼樣?能幫忙嗎?多少錢都可以,我真是找不到別人,才求你幫忙。最後一次,再也沒有下回了。」

  「此次簽軍不比往常。」

  「對啊,交錢都不行,田匠想要逃亡,可他母親走不動。」

  「大將軍或許能免他的簽。」

  「所以我才來求你,大將軍畢竟是你父親。」

  「你得等,等我見到大將軍才好開口。」

  「那是當然,可別太晚,再有五天,田匠必須去營中報到,到時候可就沒有免簽的說法啦。」

  「我不保證此事能成,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才能見到大將軍。」

  「別人指天發誓,我未必相信,樓公子一句『可能』,我就感激不盡,無論成與不成,你都算幫我一個大忙。」

  樓礎驚訝地看著周律,沒想到他這麼會說話,「你不用再來,等我有消息,自會派人去請你。」

  周律起身伸手入懷,「多謝,這點東西你收下,不是禮物,是給你打點上下用的。」

  「免了,我總不能賄賂大將軍。」

  「閻王易見,小鬼難纏,你想見大將軍,少不得要給『小鬼』一點好處。」周律將一隻小盒放在桌上,全沒注意到自己剛剛將大將軍比喻成閻王。

  周律拱手告辭。

  樓礎打開盒子,看到裡面裝滿了珍珠,合上蓋子,扭頭看向藏匕首的地方,想了一會,決定還是自己動手,無論田匠是不是有本事,遠水都解不了近渴。

  老僕回來,真的牽著一匹馬,鞍韉俱全,他自己也很納悶,「府裡竟然借了,說是不著急還,再需要什麼隨時開口,究竟是怎麼回事?」

  當然是蘭夫人留下的命令,樓礎沒作解釋,命老僕開飯,天黑之前他要去駐馬門,只需跟隨皇帝兩三次,摸清套路之後,就可以動手了。
我是獅子我是王 發表於 2018-10-24 10:46
第二十五章 強諫


    刺駕鬧得滿城風雨,連洛陽以外都受到影響,皇帝本人卻已忘記當時的危險,繼續在夜里出行,只是更換一批侍衛。

    天黑之前,樓礎騎馬來到駐馬門外,街道空蕩,一個人也看不到。

    駐馬門位于皇城西北,是座高聳的牌坊,並沒有門戶,過去不遠,才是皇城真正的門,外面有官兵巡視,不許任何人靠近,望見樓礎,也沒過來詢問或是驅趕。

    樓礎在牌坊下等候多時,天色完全黑暗之後,才有數人趕來,當先一人大聲問道︰「閣下是大將軍之子樓礎嗎?」

    「正是在下,閣下怎麼稱呼?」

    「我叫沈耽,家父並州沈牧守,咱們算是世交。」

    「原來是沈兄,失敬。」樓礎拱手道。

    大將軍樓溫與並州牧守沈直早年間共同輔佐先帝張息,雖是一武一文,卻是情同手足,來往頻繁,互通婚姻,樓礎沒機會參與其中,但他知道,這位沈耽是沈直的第五子,比他年長幾歲,在家中最受寵愛,正因為如此,沒有隨父之官,而是留在京城,好讓皇帝安心。

    沈聘跳下馬,幾步迎來,拱手笑道︰「樓公子來得真早,你是第一位吧?」

    「應該是,沈兄怎麼知道我會來?」

    「宮里傳給我的消息,我原想派人通知樓公子相關事宜,居然打听不到貴舍何處。」

    沈聘言語溫和,舉止得體,令人一見如故,樓礎笑道︰「該我去見沈兄,沈兄掌管侍衛,不知該如何稱呼?」

    「呵呵,咱們都是一樣的侍衛,我管些雜務而已,哪來的稱呼?你若是不見外,可以叫我一聲‘五哥’。」

    「沈五哥。」

    兩人站在路邊閑聊,彼此印象很好。

    趕來的侍衛逐漸增多,沈聘全都認識,挨個向樓礎介紹,又教他許多規矩,原來眾侍衛一更二刻之前趕到即可,皇帝出門從來不會早于二更,可以帶一名僕從,不準攜帶兵刃,原本查得不太嚴格,自從刺駕之後,人人都要接受仔細搜索,而且不只一次。

    侍衛全來自勛貴之家,在駐馬門下卻與奴僕無異。

    將近二更,一百多名侍衛上馬,分列兩邊,照樣是主人居前,僕人守後,樓礎沒有僕人,被安排在右手中間,正是三哥樓硬從前的位置。

    皇門那邊沒有動靜,從另一頭來了幾團燈光。

    侍衛們不許帶燈籠,一片黑夜中,那些燈光極為顯眼,沈聘立刻帶領數人迎上去,高聲問道︰「何人擅闖駐馬門?」

    「尚書令梁大人!」

    太傅梁昭在家賦閑數年,幾天前剛剛被招回朝廷,擔任侍中兼尚書令,在天成朝,這一職位雖無宰相之名,卻有宰相之實。

    沈聘下馬,其他侍衛也都紛紛下馬,不敢在宰相面前無禮。

    「不知尚書令大人來此有何要務?」

    「你們退下,梁大人的事情不用你們管。」

    沈聘不敢追問,帶人回到原處,站立觀望。

    梁太傅的轎子就停在道路中間,兩邊僕從手持燈籠,轎夫退至遠處,看樣子一時半會不想抬走主人。

    侍衛們不吱聲,人人都明白,梁太傅這是要向皇帝做一次強諫。

    皇門打開,數騎馳出,前頭兩人手執火把,後面正是皇帝本人,這回沒有故弄玄虛。

    「什麼人攔道?沈聘何在?為什麼不清路?」一人斥責道。

    轎子里走出一人,遠遠道︰「老臣攔道,與他人無關。」

    發現攔道者竟是剛剛由閑人成為重臣的梁太傅,皇帝這邊停下,執火把者讓開,皇帝道︰「這麼晚了,太傅怎麼不在家歇著?」

    梁太傅年紀大,走路頗為吃力,邊走邊道︰「老臣在家里左思右想,怎麼都睡不著,必須來見陛下。」

    「朕可不會哄人睡覺,老太傅還是找自家的暖床人吧。」皇帝調侃道。

    梁太傅氣喘吁吁地來到皇帝馬前,撲通跪下,恭恭敬敬地磕頭跪拜,「陛下想必知道老臣為何而來,可老臣還是要說︰陛下身系天下,怎可輕易涉險?若有萬一,臣民何從?陛下縱不自惜,也該想想皇太後。」

    「朕是天下之皇帝,不是內宮之皇帝,朕正是因為在意皇太後的安危,才要親自巡視京城,確保一切妥當。」

    「陛下若信任群臣,當遣官巡城,若不信任,當免官換人,何必親乘快馬,疾馳于閭巷之間?」

    「什麼事情都交給臣子,的確省心省力省事,看上去更加安全,可朕心里不安啊。」

    「陛下因何不安?」

    「歷朝歷代,大權旁落的事情可不少,宮中皇帝難逃昏庸二字,便是先帝,當初也是替梁朝皇帝分擔朝政,才有今日的天成朝。前事未忘,你說朕如何能心安理得地留守深宮之中,委事于群臣?」

    梁太傅連續磕頭,「梁朝氣數已盡,先帝順天應時,受禪寶位,然後數年間一統天下,成就三百年間未有之偉業,此非人力所及,實乃天授,陛下怎可歸功于‘分擔朝政’四字?」

    「哈哈,朕還以為老人家精力不濟,沒想到還有這等本事。好吧,朕已明白太傅的心意,今後不再輕易出宮就是,但是今晚已經出來了,君無輕舉,總不能讓朕走回頭路吧?」

    「有錯必糾,聖賢之道,今天這趟回頭路,無損于陛下威名。臣請陛下回頭。」

    皇帝沉吟不語,梁太傅匍匐不起,「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既在其位,雖死不退,臣再請陛下回頭,拼此殘軀,不敢讓路。」

    皇帝大笑,向兩邊的侍衛道︰「骨鯁老臣,國之重寶,朕亦不敢違背其意,好吧,朕就破例走一次回頭路。」

    「陛下回頭,天下安定。老臣了無余憾,冒死請罪。」

    皇帝真的調頭回宮,梁太傅一直跪著,直到皇帝進入宮門,才費力地爬起來,幾名眼疾手快的侍衛,搶著上前攙扶。

    侍衛們無事可做,又不敢立刻散去,只好留在駐馬門下,等候宮中的消息。

    沈聘走到樓礎身邊,低聲道︰「姜還是老的辣,梁太傅起家為相,朝中頗有不服氣者,今晚鬧這麼一出,明天再沒有大臣能與太傅分庭抗禮。」

    「難得陛下願意配合。」

    「嘿,確實難得。」沈聘向樓礎點下頭,轉身走開。

    一刻鐘之後,梁太傅乘轎離去,宮中又有人出來,遣散侍衛,單留六人進宮,其中就有樓礎。

    樓礎很是意外,沈聘也是留下者之一,又來到樓礎身邊,小聲道︰「機會難得,樓公子珍惜。」

    樓礎只能笑笑,他的確需要一次機會,卻不是沈聘以為的那種。

    皇帝夜里出行習慣了,雖然退回皇城,總得做點什麼。

    既入皇城,就得嚴格遵守君臣之禮,在一間小廳里,樓礎等人一字排開,跪拜磕頭,口稱「叩見萬歲」。

    萬歲似乎還在懷念馬背,坐在椅子上發呆,他不說話,誰也不敢起身。

    沒過多久,一名三十幾歲的文士踅進小廳,居然不用太監通報,悄無聲息地走到皇帝身邊,附耳低語。

    皇帝終于恢復清醒,向跪在地上的眾人笑道︰「卿等平身,不必拘禮。」

    眾人謝恩起身,束手站立,該拘的禮還是得拘。

    「梁太傅是朝中老臣,新掌相印,朕不願與他一般見識,讓他暫且贏上一回,並非朕被他說服。卿等以為梁太傅話中可有漏洞?」

    皇帝既已定性,眾人就好回答,紛紛聲稱梁太傅之言「大而無當」、「沽名釣譽」、「假托天意,殊為不敬」等等。

    輪到樓礎,他說︰「譬如將軍,可身先士卒,不可孤身闖陣,逞匹夫之勇。梁太傅身為宰相,乃百官之首,非御史言官可比,若想進諫,當率群臣齊至駐馬門,以示百官同心。梁太傅一人獨來,敗則有損宰相威嚴,勝則令百官心生嫌隙。他勸陛下回頭,自己卻一意孤行,不肯回頭。」

    皇帝大笑,向身邊文士道︰「能想到嗎?大將軍也有伶牙俐齒的兒子。」

    文士多打量樓礎兩眼,微笑道︰「這位樓公子與中軍將軍年輕時還真有幾分相似,不愧是自家兄弟。」

    皇帝歪頭細瞧,「是有一點,你若不提起,朕快要忘記硬胖子年輕時的模樣了。樓礎,小心在意,日後別長成父兄那樣的胖子。」

    「草民努力。」

    「你是大將軍的兒子,早該獲封爵位,為何自稱‘草民’?」皇帝有些不解。

    文士又附耳低語幾句,皇帝恍然大悟,「原來你是吳國公主的兒子!怪不得,我瞧你有幾分眼熟,但是與大將軍、硬胖子無關,其實你長得更像吳國公主。」

    一般人這時會問皇帝見過家慈?樓礎卻不接話,只是拱手。

    皇帝道︰「你們六人當中,樓礎回答最佳,可惜,真是可惜。」

    先帝禁錮之人,當今皇帝也不能起用。

    「得以隨侍陛下,已是萬幸,草民別無它望。」樓礎听慣了「可惜」兩字,並不以為意。

    皇帝點點頭,忽然意興闌珊,面無表情地靠在椅子上,示意身邊的文士代為說話。

    文士上前兩步,向六人拱手笑道︰「在下黃門侍郎邵君倩,諸位有人認得我,有人不認得,沒關系,我只說幾句。」

    邵君倩、皇甫階、樓硬,正是張釋端所謂的三大佞臣,後兩人都是勛貴之子,只有邵君倩出身寒門,以文辭見長,極少隨皇帝夜行,因此刺駕發生之後,他很快擺脫嫌疑,寵信不漸。

    「六位皆是本朝元勛後代,父兄或掌兵要,或守方鎮,朝廷所倚重,天下所憑依,可外界卻有傳言,聲稱諸位名為侍衛,實為質子,離間君臣情誼,令人憤慨。」

    有人想說話,表個忠心,邵君倩抬手阻止,繼續道︰「人言可畏,便是至尊也當三思,陛下因此決定給假一年,諸位可回父兄身邊,暫免侍衛之苦。」

    六人無不大吃一驚,想不到皇帝為何突然發此善心。

    邵君倩又道︰「樓公子、皇甫公子,你二人的兄長還在皇城里,待會你們可以領走了。」

    樓礎忍不住瞥了一眼皇帝,越發猜不透他的底細。
我是獅子我是王 發表於 2018-10-24 10:47
第二十六章 敵友


  說是被收押,樓硬其實並沒有被送進牢房,而是獨自住一間房子裡,有宮中僕役侍候,但他真是嚇壞了,夜裡合衣而臥,閉眼就看到血淋淋的刀,整晚做噩夢,一聽到門響就坐起來,渾身冒冷汗,三番五次確定沒人進來,才能繼續入睡。

  今晚,門是真響,外面隱約還有燈光閃動。

  樓硬張大嘴巴,感到一顆心就在喉嚨裡跳躍,急忙閉上嘴,雙手抓住被子,心中打定主意,無論皇帝給自己安上什麼罪名,都要痛哭求饒。

  「樓中軍,有人來看你了。」說話者是這些天服侍樓硬的僕役,得到不少好處,因此十分客氣,完全沒有看守的嚴厲。

  「陛下饒命啊!」樓硬說哭就哭,翻下床來,跪在地上一邊磕頭,一邊號啕大哭,「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皇太後的面子上,饒我一命吧。我對陛下忠心耿耿,陛下小時候,我還……」

  僕役嚇了一跳,將燈籠放在桌上,上前攙扶,「樓中軍別哭,來的不是陛下,是你們樓家的人。」

  樓礎也上前攙扶,「樓中軍,是我,樓礎。」

  樓硬止住哭聲,借助燈光認出來者的確是十七弟,立時轉悲為喜,抱住他大笑起來三聲,隨後又哭起來。

  樓礎勸慰,僕役將燈籠留下,退出房間,「兩位先聊,早晨我再來。」

  門一關,樓硬臉色立變,止住哭聲,急切地問︰「你怎麼來了?陛下為什麼要抓你?」

  「陛下開恩,命我帶三哥回家。」

  樓硬站立不穩,直接坐在床上,好一會才明白過來,「我……我沒事了?」

  「沒事了,等天亮皇城開門,咱們就可以走了。」

  樓硬又想哭,強行忍住,「刺客招供了?抓到主謀了?」

  「應該還沒有,但是陛下相信咱們樓家……」

  「哈哈,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咱們樓家為天成朝立下大功,跟皇帝是一家人,怎麼可能參與刺駕?陛下當然明白這個道理,但是要收押就一塊收押,不能隻放我一個人——皇甫階呢?」

  「也被釋放。」

  樓硬的興奮之情減少幾分,「哦,還有誰?」

  「一共六個人,還有並州沈家、荊州奚家、蕭國公曹家、果武侯蘭家的子弟。」

  「嗯,這六家都是開國公侯,肯定無辜。還有幾位王子、王孫呢?早被放了?」

  「沒聽說過。」

  「那就是還沒放。」樓硬壓低聲音,「這些天我一直在想,什麼人想要刺駕?終於讓我想出一點眉目來。」

  「什麼人?」樓礎只得問道。

  「還能是什麼人?只能是同姓人,所以異姓公侯的子弟才會被釋放,陛下必定是查出什麼了。」

  「哦。」

  樓硬向外望去,熱切地盼著天亮,雙手互搓,「樓家這回沒事,我沒事……父親呢?」

  「出宮之前,可能會讓咱們見父親一面。」

  「對對,發生刺駕之後,宿衛的責任更重,必須由最受信任的將領掌管,這麼說來,樓家真沒事了。」

  樓硬恢復力氣,站起身在屋子裡走來走去,突然止步,「你怎麼進皇城的?前些天你是不是出門了?」

  「是,我剛回來不久,廣陵侯世子將我推薦給陛下……」

  「張釋端?」樓硬大搖其頭,危險消退,他的底氣因此上升,「你不要跟他來往,廣陵王覬覦皇位已久,內外皆知,此次刺駕,很可能跟他有關。」

  樓硬猜對了,但是在他眼裡,除了樓家,別人都可疑。

  樓礎避開這個話題,「三哥暫時還不能出皇城,要不要去探望一下其他人,比如皇甫階?」

  樓硬斜睨,「你以我與皇甫階階是好朋友?」

  「我以為三哥與他很熟。」

  「嘿,熟是熟,但是——你也該知道咱們樓家的一些事情,免得以後結交錯誤的朋友——樓家有三大對頭,其中之一就是皇甫家,皇甫開當年與父親爭功不成,成為敵人。當今天子登基之後,他被派駐冀州,以為是大將軍暗中使壞,因此更加忌恨咱們樓家。」

  樓礎哪知道這些事情,「沈牧守也被派去並州……」

  「不同,沈家跟咱們樓家才是真正的至交,嗯,我應該去看看沈大。」樓硬整束衣裳,準備出門,他們這些人都被關在同一座院裡,出門就能看到。

  「樓家另外兩個對頭是誰?」樓礎很好奇。

  「哈哈,你開始上心了,很好。太傅若論基家和太後蘭家。」

  「嗯?」

  看到樓礎一臉驚訝的樣子,樓硬很是開心,隨後正色道︰「若論基家不必多說,蘭家——母親當然向著丈夫和兒子,太後呢,算是左右搖擺吧,可太後的佷兒對樓家不滿,很多事情,一時說不清楚。」

  「蘭將軍不是在秦州平亂嗎?」

  「嘿,不自量力,最後還是弄得一團糟,需要大將軍親自出馬。」樓硬面露得意之色。

  「若論基太傅復出,執掌相印,就在剛才,他在駐馬門攔路強諫,勸陛下回頭,陛下接受了。」

  樓硬神情一暗,「我聽說了,這是個大麻煩,也不知道陛下心裡是怎麼想的……唉,走一步算一步,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只要大將軍和我沒事,樓家就沒事,樓家沒事,就不怕若論基家、蘭家和皇甫家。走。」

  樓硬剛一邁步,外面響起敲門聲,「肯定是沈聰來了。」

  沈聰是並州牧沈直的長子,與五弟沈耽一同留在京城,年紀與樓硬相仿,但是極瘦,像是從小沒吃過飽飯。

  「恭喜,陛下開恩,咱們都沒事了。」沈聰向樓硬拱手,隨後轉向樓礎,「十七弟辛苦,咱們以後多親近。」

  四人互相作揖,沈耽道︰「休怪我多嘴,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出皇城之後,我們兄弟請客……」

  「不行,必須來我家。」樓硬與沈家兄弟爭搶東道,最後是他贏,約好下午到中軍將軍府聚會。

  又剩下樓家兄弟兩人,樓硬急得抓耳撓腮,「天怎麼還不亮?十七,你將門打開,我有點喘不上氣……」

  天終於亮了,一名宦者到來,拱手笑道︰「恭喜樓中軍,這些日子你可受了不少苦。」

  「不苦不苦,只要能找出刺客同伙,這點苦算什麼?」樓硬已經恢復正常,不再哭笑失常。

  「走吧,我帶兩位先去見大將軍,然後送你們出皇城。」

  另外五家子弟也有太監護送,樓硬與皇甫階在院中見面,依然互相調侃,不知情者根本看不出兩家有仇。

  皇城分成數重,樓家兄弟在第一重,要見大將軍得進第二重,樓硬一心想回家,若不是顧及父子之情,真不願意往裡面走。

  大將軍神態自如,見到兩個兒子,冷淡地說︰「你們來幹嘛?不知道我很忙嗎?」

  兩兄弟磕頭,樓硬道︰「得蒙天恩,孩兒可以回家了,特來向父親告辭。」

  「又不是大事,有什麼可告辭的?對了,你倆也別閒著,出去之後立刻前往軍營報到,樓家滿門從軍報國,沒有例外。」

  樓礎應是,樓硬迷惑地說︰「父親,我是中軍將軍,軍營裡怎麼安排我?」

  中軍將軍其實是個虛餃,但是品級高,一般軍營裡的將領見他低三分。

  「你是個狗屁將軍,到營裡先當校尉,立功再說。」大將軍一通訓斥,與平時無異。

  廳裡人多眼雜,兩兄弟不敢多說什麼,唯唯稱是而已。

  最後,大將軍還是改變主意,「回家先歇兩天,等我這邊忙完,想辦法安排你們從軍。」

  從始至終,大將軍只對樓硬說話,似乎沒注意到樓礎跟來。

  終於走出皇城,樓硬大喜,仰天欲笑,最後變成長長的一聲嘆息,「所有的苦,今天我要一次補回來!」

  樓硬說到做到,回家之後立刻下令大擺宴席,然後去內宅看望姬妾,良久方才出來,「母親和公主進宮陪伴皇太後,嗯,怪不得。聽說這是你的主意?」

  樓礎本想回自己家,被樓硬留下不放,「夫人早有此意,我不過表示贊同而已。」

  「你的一句贊同,用處大了。」樓硬走到近前,親切地拍打弟弟的肩膀,「樓家需要你這樣的人,咱們兄弟雖多,大都平庸,有張嘴吃飯而已,興盛樓家者,大將軍以下,唯有你我二人。」

  「愚弟一時僥幸,怎敢與諸兄長相提並論?」

  「兄弟之間不必謙虛,樓家正需要你這樣的謀士,等沈家兄弟來了,咱們好好聊一聊,尤其是小五沈耽,也是個聰明人物……」

  沈家兄弟還沒露面,有人提前沒有媒人登門拜訪。

  邵君倩雖有黃門侍郎之職,卻極少穿官服,一身素衣,與普通書生無異。他是皇帝寵信之臣,樓硬跑著出去迎接,見面先拱手,後擁抱,握臂大笑起來,「好你個小子,自己躲過一劫,就將我們這些兄弟給忘在腦後啦。」

  「我若是真忘了,硬中軍還能在家裡迎接我嗎?」邵君倩也不拘禮。

  樓硬在皇帝身邊近於弄臣,稱呼多種,隨人而變,他自己從不在意。

  進到廳裡,邵君倩指著樓礎道︰「樓家有人才啊,陛下昨晚單單誇贊你這個弟弟,在他走後,還嘆惜良久。」

  樓礎在一邊侍立,拱手道︰「陛下謬贊。」

  三人互相客氣幾句,邵君倩使眼色,樓硬屏退眾僕,想讓樓礎也離開,邵君倩道︰「十七公子可以留下,一塊商議。」

  「陛下有旨?」樓硬瞪大雙眼,一副即將赴湯蹈火的架勢。

  「嗯,直接說吧,刺客是皇甫家派來的,陛下需要你們樓家除此叛臣。」

  樓礎、樓硬同時大驚,驚訝的理由卻不相同。
我是獅子我是王 發表於 2018-10-24 10:47
第二十七章 拉攏


  樓硬待了半晌,問道︰「刺客招供了?」

  邵君倩輕輕地點兩下頭,「證據確鑿,可是皇甫階在外帶兵,所以宮裡不想太早透露消息,以免打草驚蛇。」

  樓硬抬手在額頭上擦了擦,喃喃道︰「我還以為是廣陵……呃,陛下希望我們父子做什麼?十萬大軍如今就在城外扎營,隨時能夠開拔,三月之內,必能活捉皇甫開,送到陛下面前。」

  邵君倩搖頭,「一旦開戰,不免生靈塗炭,冀州將士有何罪過,要受天兵討伐?宮裡的意思是,按兵不動,皇甫階等人已經奉命前往冀州招皇甫開回京。」

  「這不是放虎歸山嗎?」

  「先放虎歸山,如果皇甫父子遵旨回京,最好不過,幾名力士就能將其拿下,如果抗旨不歸,朝廷興兵討伐,自然名正言順。」

  「那……我們樓家能做什麼?如果皇甫開乖乖回京的話。」

  「必須是大將軍坐鎮洛陽,十萬大軍隨時待命,皇甫開才有可能遵旨回京,免除一場刀兵之災。」

  樓硬恍然大悟,頓覺得輕鬆不少,「太簡單了,大將軍原本就是大軍統帥,在京城多留一陣,晚些去秦州就是。」

  「並不簡單。」邵君倩輕嘆一聲,「如今外面傳言紛紛,聲稱陛下對樓家心懷猜忌,可這完全是瞎說,樓家是天成皇親,陛下從小在樓家長大,與硬中軍名為君臣,實為兄弟。大將軍乃當世第一名將,朝廷正倚重他平定各地叛亂,陛下恨不得挖腹掏心給樓家人看,怎麼可能懷疑大將軍?」

  「這就是我的意思啊!」樓硬聲音哽咽,險些又哭出來,「我與陛下……真的是情同手足……」

  「就因為有這份情義在,陛下平時對硬中軍才有失禮之處。」

  「失禮?那就是兄弟之間的玩鬧,我能當真嗎?我會不滿嗎?陛下若是太正式,我才失望。」

  邵君倩大笑起來,「好,有硬中軍這番話,我可以回去給陛下一個滿意答復了。十七公子為何一直不說話?陛下很看重你的意見,囑咐我一定要隻字不差地帶回去。」

  樓礎看一眼樓硬,沒有立刻開口。

  樓硬道︰「沒有外人,你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咱們樓家人在陛下面前從不藏私。」

  話是這麼說,樓硬給出的眼神卻是提醒樓礎想好再說。

  樓礎早已想好,「樓家人在陛下面前從不藏私,可這位邵侍郎……」

  「虛長幾歲,十七公子願意的話,可以稱我『邵先生』。」

  「邵先生有手諭一類的東西嗎?」

  樓硬搶道︰「邵先生別生氣,我這個弟弟一直在家待著,對外面的事情毫無了解,更不知道宮中的情況。」轉而向樓礎道︰「邵先生是陛下最信任的人,用不著手諭、旨意的東西……」

  邵君倩笑道︰「十七公子的懷疑有道理,但我真沒有手諭,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一旦頒旨,哪怕是一張紙條,都有泄露之患。硬中軍知道宮中有多亂,那些看上去老老實實的內侍,說不定誰就得了皇甫家的好處,替他們打探宮中動向。」

  樓硬連連點頭,「沒錯,就是這樣。」

  樓礎拱手道︰「我們兄弟二人怕是沒有資格胡亂答應下來,必須向大將軍稟明此事,聽他定奪。」

  「大將軍肯定沒問題。」樓硬特意強調「肯定」兩字,幾乎到了咬牙切齒的地步。

  邵君倩點頭,起身道︰「明天大將軍就能回家休息,兩位可以與他商量,後天我再來拜訪。」

  「肯定要商量,商量如何對付皇甫父子,畢竟他們還是有可能在並州造反的。」樓硬態度堅決,對他來說,一丁點兒的猶豫都是對皇帝不忠。

  邵君倩告辭,兄弟二人送到大門口,眼看著客人登車走遠,樓硬臉上笑容消失,扭頭向樓礎怒道︰「你怎麼敢當面質疑邵君倩?就算你不懂宮中人情,事後問我不就好了?幹嘛當時就要說出來?」

  「答應得太痛快,陛下更要懷疑樓家了。」

  樓硬用不可思議的神情打量樓礎,「你這個家伙,剛誇你兩句,就不知天高地厚了,對陛下千萬、千萬不要耍任何心眼兒,陛下全能看出來,你那點本事,在陛下眼裡就是笑話。」

  「三哥教訓的是。」樓礎不願爭論,他隻確認一點,自己與樓硬道不同。

  樓硬還要說下去,沈家兄弟恰好騎馬從遠處馳來,樓硬立刻換上熱情的笑容,大聲道︰「我在宅中心思一動,就知道你們會來,特意出門相迎。」

  沈聰、沈耽下馬,彼此寒暄,然後同進宅內,酒菜都已備好,豐盛至極,足夠二三十人享用,樓硬仍嫌不夠,將廚子叫進來訓斥一頓,讓他再去翻翻家底,「今天不比往常,這是劫後餘生的喜宴,拿最好的酒、最好的菜來。」

  菜還沒上完,樓礎就吃飽了,沈家兄弟的胃口也不大,三人慢慢喝酒,看著樓硬大快朵頤,一個人吃掉半桌菜肴。

  「食者,天也。你們怎麼不吃?廚子手藝不好嗎?」

  沈耽笑道︰「天下幾人有樓中軍的肚量?我們不是不吃,實在吃不下。」

  「哈哈,你們可沒口福。」

  酒菜撤下去,茶水端上來,樓硬與沈聰更熟一些,一塊回憶被扣押在皇城裡的惶恐心情,另外兩人插不進話。

  趁著樓硬與沈聰嘆息不已,沈耽道︰「兩位哥哥談得開心,我喝得多,有點頭暈,能在中軍家裡休息一會嗎?」

  「小孩子酒量太差,我家裡地方多,隨你休息。」樓硬叫進來管事僕人,命他帶沈五公子去休息。

  樓礎也起身告退,樓硬揮手,繼續與沈聰閒聊。

  出了客廳,沈耽拱手道︰「十七公子若無要事在身,不如一塊坐坐,你我初識,還沒聊夠呢。」

  「別打擾五哥休息就好。」

  「哈哈,我是不願意聽他們兩個盡說無用的廢話,並非真的疲憊。」

  樓硬的府邸沒有大將軍府佔地廣大,裝飾卻更華麗,樓礎早就領教過,這回不再驚訝。

  樓礎以為又要閒談多時,結果僕人一走,沈耽就道︰「邵君倩來過了?」

  樓礎點頭,他想談的也正是這個人。

  「他早晨去我家,讓我們兄弟二人盡快前往並州,召父親回京,代替蕭國公曹神洗接掌禁軍。」

  「他給樓家的旨意是擇機除掉皇甫氏。」

  兩人沉默良久,都在想其中隱藏的含義。

  樓礎先開口,「陛下……是在爭取各家的信任,誑所有人回京嗎?」

  「看來是這樣,此舉究竟是何用意?難道……難道……」沈耽不敢說下去。

  樓礎也不說,但兩人的想法是一樣的。

  「六家盡除,必定天下大亂,陛下要用誰代替各家重臣呢?」沈耽迷惑不解,「」

  「未必是六家盡除,可能會留下一兩家。」

  「嘿,肯定不是沈家。家父當年曾支持廣陵王稱帝,當時雖然保密,陛下繼位之後,肯定會有所耳聞。」沈耽停頓一下,「也不會是樓家,別的不說,單是大將軍執掌兵權這一條,就足以惹來殺身之禍。」

  樓礎點點頭,突然明白過來,這不是兩名惺惺相惜者在共同商議大事,而是沈家五公子在小心翼翼地拉攏一名可能有用的目標。

  樓礎在這種事情反應慢些,因為他從來沒享受過這種待遇,只有馬維做過類似的舉動,但那是他多年的朋友,醞釀已久,不顯突兀。

  「十七公子以為如何?」沈耽問道。

  「在下年少無知,遇到這種事情,心中已然慌亂,還要聽沈五哥指點。」

  沈耽笑道︰「十七弟這是對我還有疑慮啊。牽扯到自家安危,謹慎一點沒錯。好,我先說︰我到並州之後,必定力勸父親不要回京,無論皇帝許諾什麼,都不要相信,我還要派人前往冀州、荊州,勸說皇甫開、奚耘按兵不動,如果來得及,我就親自走一趟。蕭國公人在京城,果武侯在秦州平亂,這兩人不勸也罷,以免走露風聲。至於大將軍,依我的淺見,上上之策莫過於盡快率兵西征,遠離洛陽。」

  「陛下不會同意。」

  「那就更證明陛下動了殺心。」沈耽握住樓礎的兩隻手,感慨道︰「皇帝之陰險果斷,遠逾常人,對朝中功臣隱忍至今,必然是要同時連根拔去,不可不防。唉,咱們的兩位兄長過於膽怯,陛下稍一示好,他們就當真,不敢生出半點疑心。兩家存亡,系於你我。非常之時當行非常之策,大將軍必須有所作為,方能轉危為安。」

  樓礎不能再裝糊塗,拱手道︰「於家於己,我都當盡力勸說大將軍離京,只是人微言輕,不敢保證真能成功。」

  沈耽大喜,「大將軍之動,家父之不動,足以令皇帝三思而行。十七弟一心為家中上下著想,大將軍並非庸人,必能明白其中利害,一說便成。我會派人與十七弟時時通信,互通情況,信中不可明言,就寫『未竟棋局,可有下招』如何?」

  「甚好,不如咱們真下盤棋吧。」

  沈耽也是看到桌上的棋盤、棋子才有此想,立刻應允,與樓礎執子互弈,讓僕人送茶來,再不提皇帝一字。

  樓礎棋藝一般,勉強支撐,心裡還在反復琢磨皇帝的用意——循名責實,他現在看不清皇帝的「實」,甚至說不清皇帝的「名」是什麼。
我是獅子我是王 發表於 2018-10-24 10:47
第二十八章 一升一黜


  棋下到一半,沈耽推枰嘆息,「大丈夫在世,當以天下為棋盤,運籌推演,平亂誅奸,怎可終生鬱鬱,泯然眾人?」

  「沈五哥沒喝酒,怎麼就醉了?」

  「哈哈,想起江山如畫,如飲滿壇老酒。」沈耽隨手拿起一枚棋子,放在棋枰上,「我與十七公子一見如故,這裡沒有外人,不妨暢所欲言。當今天子名為至尊,其實不過是名險刻小吏,以為憑自己的聰明,能夠玩弄群臣於股掌之間。皇帝登基已十餘年來,百官束手,朝廷荒蕪,奸佞之徒上躥下跳,專門迎合皇帝所好,頻頻興師動眾,又在無用之地大興土木,天成開國不過二十幾年,已有衰亡之相。」

  「換一個皇帝,和換一個朝代,沈五哥以為哪個更好?」

  沈耽大笑起來,「十七公子果然與我是同道中人,你能問出這句話,就比朝中那些屍餐素位的大臣強上百倍。」沈耽收起笑容,神情一下子認真起來,「如果能換皇帝,就不如直接改朝。」

  樓礎不吱聲,手拈棋子來回翻弄。

  沈耽趁勝追擊,繼續道︰「張氏篡若論基才四十多年,定號天成二十六年,真正一統天下不到二十年,對五國實行苛政,四方人心不穩,西京長安為群盜所圍,便是這東都洛陽,又有多少人忠於張氏?」

  「有一些。」樓礎想起洛陽長公主等人,他們是真心效忠皇帝。

  「足夠統治天下?」

  樓礎搖頭,「沈五哥說的沒錯,但是——時機不到。」

  沈耽點頭,「的確不到,但我有預感,皇帝要做大事,不成,立即天下大亂,成了,晚一些天下大亂。請十七公子記得我今天這些話,等你覺得時機已到的時候,可以找我。」

  「謹記於心。」

  沈耽微笑道︰「樓、沈兩家同氣連枝,家父常說,大將軍雄韜偉略,千古一人而已,論盡天下英雄,唯有大將軍值得追隨。」

  兩人又聊一會,沈耽似有說不盡的話,可廳裡的沈聰、樓硬喝得酩酊大醉,沈耽只得帶兄長回府,樓礎也回自家,不讓老僕服侍,獨坐室中回想沈耽的每一句話。

  沈耽與馬維很像,高門之子,年紀相仿,為人豪爽,喜歡結交各類朋友,願意的話,總能與初相識者「一見如故」,但也有明顯區別,沈耽更隨和些,讓人感覺不到家世的影響,馬維則總是有意無間地強調「帝冑」的身份。

  分析過這兩人,樓礎又琢磨皇帝,還是一團混亂,沈耽說得對,皇帝必然要做大事,可是沒人能猜出走向。

  等樓礎再度清醒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伏案睡了一會,夜色已深,樓礎脫衣上床,反而睡不著,一會嘀咕一句「循名責實」,當時聽聞人學究說的時候,自覺醍醐灌頂,待到實際運用的時候,卻如披荊斬棘,奮鬥多時也沒見到路徑。

  他需要指點,可是聞人學究已經回鄉,一時半會找不到。

  第二天一大早,府裡有人來請,說是大將軍回府,要立刻見他。

  樓硬已經趕到,見到父親頗為激動,「竟然有人聲稱父親被軟禁在宮中,結果父親毫髮未傷地出來了,哈哈,這回能讓所有人閉嘴了吧。」

  樓溫全不像在宮中時暴躁,坐在椅子上默默喘息,聽三子胡說八道,樓礎到來,他也不開口,還要再等一個人。

  這個人不是樓溫的兒孫。

  劉有終以相術聞名天下,拒絕做官,游走於達官顯貴之間,自從十多年前來過樓家之後,與大將軍來往頻繁,參決機密,雖不掛名,卻是最受大將軍信任的幕僚。

  樓礎還記得這名相士,劉有終竟然也記得這個當時只有七八歲的孩子,先是一愣,馬上笑道︰「這是……『不言公子』吧?」

  「劉先生還記得,兒時無知,多年前就已經開口了。」樓礎拱手道。

  樓硬在一邊笑道︰「老劉,你當時說我這個弟弟『閉嘴沒事,張嘴惹禍』,他張嘴這麼多年了,好像也沒啥事。」

  「『閉嘴則為治世之賢良,張嘴必成亂世之梟雄』,嗯,是我說的。」劉有終重新端詳。

  「你現在再看,十七弟哪裡像是梟雄?」樓硬問道。

  「他還沒張嘴呢,自然不是梟雄。」劉有終露出高深莫測的神情。

  樓硬一愣,「他沒張嘴,這些年來是誰在說話?」

  坐在主位上的樓溫道︰「張嘴、閉嘴,都是無關緊要的小事,找你們來,不是為了說這些閒話。」

  樓硬害怕父親,自己先「閉嘴」,樓礎自然也不吱聲,劉有終走上前,略一拱手,坐在旁邊,樓家兩子仍然侍立。

  樓溫陰沉著臉,「難道是因為我當年殺戮太多?樓家子孫滿堂,居然沒有一個像樣的。讓他們出城從軍,是指望有人安撫眾將,平穩軍心。這幫蠢貨居然當成避難,躲在軍營裡無所作為,聽說還有人想要逃亡,真他娘的……」

  樓溫罵起人花樣百出,對自家子孫也無避諱,樓硬、樓礎只能老實聽著,劉有終笑著勸道︰「大將軍平時很少帶兒孫進軍營,突然卻要他們安撫眾將,就是神仙也難做到啊。」

  「又不是讓他們帶兵打仗,只是與將校喝喝酒、聊聊天,很難嗎?現在倒好,給樓家露怯去了。」樓溫重重地嘆息一聲,「可惜我那幾個還有點用的兒子都不在身邊。」

  樓硬忍不住插口道︰「父親,不是還有我和十七弟嘛。」

  樓溫掃視兩個兒子,毫不掩飾臉上的鄙夷,目光最後落在樓礎身上,「說說這是怎麼回事,你一個小白人兒,怎麼躥到陛下身邊的?」

  樓礎也不隱瞞,從借文章一直說到長公主,只是不提馬維,也不提張釋端家中的情形,他承諾過要守密。

  樓溫臉色稍稍緩和,扭頭向劉有終道︰「誰能想到,我們樓家居然出來一位能寫文章的小子。」

  「我看過那篇文章,的確是好,怪不得長公主看重你。」劉有終道。

  「文章寫得再好也沒用,真刀真槍方顯真本事。」樓溫對文章不感興趣,「夫人與公主受你攛掇,進宮迄今未還,我與老三回家之後連個伴兒都沒有。」

  「父親,有母親和公主陪在皇太後身邊,對咱們樓家有利無害。」樓硬倒不著急見自己的妻子。

  樓溫瞪三子一眼,又向樓礎道︰「你這麼愛出主意,看來是個謀士的命,來吧,大謀士,給我說說眼下形勢,再出幾條奇計。」

  樓溫明顯是在譏諷,樓礎拱手道︰「大將軍與劉先生議事,孩兒正該多聽多學,哪有亂說的份兒。」

  「嘿,你還懂點規矩。」樓溫轉向劉有終,「找來找去,也就這兩個兒子勉強有點人樣,讓他們在一邊聽著吧。」

  劉有終點點頭,看了樓礎一眼,似乎在說「你現在還沒開口」,樓礎挪開目光,與三哥站到邊上恭聽。

  樓溫最在意城外的大軍,自有忠誠的部下向他提供消息,「朝廷更換營中一多半文吏,將校倒是沒怎麼調整,如今臨時掌軍的是蕭國公曹神洗,對我則不清不楚,只說是回家休息,這算什麼?」

  樓硬已經向父親說過邵君倩的事情,正要開口提醒,被大將軍一眼瞪了回去。

  劉有終沉吟片刻,「觀陛下之所為,是個講道理的人。」

  「哈!」

  劉有終不在意嘲笑,「大將軍仔細想想,陛下所廢、所立、所殺、所存之人,哪一次沒有明確理由?哪一次不是說得群臣啞口無言?」

  「嗯,我明白你的意思,陛下無論要怎麼對付我,都得師出有名。」

  「正是,大將軍再仔細想想,自己可有被抓住的把柄?」

  樓溫想了一會,「沒有,我這一家子廢物,倒有一個好處,不給我惹麻煩。」

  樓礎的心突地跳了一下。

  「那大將軍不必擔心,陛下所為,無非是在試探。」

  「試探什麼?」

  「御臣之術,有賞有罰,有升有黜。一賞一罰,令群臣效力,一升一黜,見群臣真心。」

  「你說明白些。」

  劉有終指向樓硬、樓礎,笑道︰「大將軍對呆子女,向來慈愛吧?」

  「嘿,沒打死他們,算我心軟。」

  「然則可缺衣食?」

  「當然不缺,男男女女快二百口,每年花掉的錢足夠養一萬大軍了。」

  「既已供衣供食,為何不給和顏悅色?」

  「什麼都給,不把他們慣上天啦?管教子女跟治兵一樣,必須有張有弛……啊,我明白了,陛下這是拿我們這些老臣當兒子對待啊。」

  劉有終笑道︰「意思一樣,畢竟不同。大將軍乃開國功臣,受先帝遺命輔佐新君,新君地位日漸穩固,自然不想再『慣著』老臣,必須顯露嚴厲的一面,試探你們的反應……」

  「看誰忠心,看誰不滿。我是忠臣,但我該怎麼做才能讓陛下相信?」

  「嗯,為大將軍計,明天就上書,交出西征帥印,專心宿衛宮廷。」

  「真交?」樓溫吃了一驚,掌軍多年,讓他交出兵權,心裡極不踏實。

  「呵呵,陛下試探大將軍,大將軍就不能試探陛下嗎?文吏可打不了仗,軍中將領皆是大將軍舊部,朝廷若是真收帥印,他們也不會同意吧?」

  樓溫恍然大悟,向兩個兒子道︰「這才是真正的謀士,你們加在一起,能比得上劉先生的一根腳趾頭嗎?」

  樓硬嘀咕道︰「腳趾頭又不會出主意。」

  樓礎道︰「差之遠矣。」

  劉有終笑道︰「大將軍別誇得太甚,萬一說錯,我可負不起責任。」

  「錯不了,就是你說的意思,老三,把邵君倩的話再說一遍。」

  樓硬馬上復述,劉有終認真聽完,點頭道︰「如此說來,陛下想試探的人不只大將軍一個。」

  樓溫長出一口氣,「只是試探,那我就踏實了。」

  樓礎在心裡大喊︰「不對頭,這不只是試探。」可他什麼也沒說,反而跟著樓硬一塊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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