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謀斷九州 作者:冰臨神下 (已完成)

 
我是獅子我是王 2018-10-24 10:26:0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56 199158
我是獅子我是王 發表於 2018-10-24 10:49
第二十九章 心安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冰臨神下 書名︰謀斷九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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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有終告辭,走出幾步,突然向前一且兄弟,險些摔倒,樓硬體胖不便,樓礎離得也更近些,忙上前攙扶。

  劉有終笑道︰「說老就老,師父說我六十歲之後腰纏萬貫,不堪重負,我還為是好事,原來是說我會得腰疾。」

  「把萬貫給我,你的腰疾或許就好了。」樓硬與劉有終很熟,經常開玩笑。

  「都是命,我寧可被萬貫墜腰,也不當挺直腰板的窮光蛋。」

  「劉先生憑嘴吃飯,腰怎麼樣不重要。十七,送劉先生出門。」樓溫心情大佳,對劉有終很是滿意。

  樓礎應是,攙著劉有終出門,經過二堂,前後無人,劉有終止步,抓住樓礎的手腕,小聲道︰「你有話要問我吧?」

  樓礎吃了一驚,半晌才道︰「劉先生不是憑嘴吃飯,靠的是眼睛啊。」

  「哈哈,還是你會說話,你家住在哪裡?」

  「後巷,東進第七座門。」

  「好,待會在你家見面。」

  「有勞先生。」

  「我也有話要問你。」

  樓礎送劉有終到大門口,回後廳見父親。

  樓溫正與樓硬交談,見到十七兒回來,道︰「你來說說,陛下真想除掉皇甫家嗎?」

  樓礎上前,「孩兒愚見,以為陛下想除掉的不止皇甫家。」

  「還有誰?」

  「據沈耽說,邵君倩在去三哥府上之前,去過沈家,希望他們兄弟二人盡快前往並州,請回沈牧守,代替蕭國公曹神洗掌管禁軍。」

  樓硬大怒,「我與沈大喝了半天酒,他竟然隻字未提此事!」

  樓溫冷笑一聲,「那是沈大謹慎,沈五人小不懂事,才會隨口亂說。不過,能得到消息總是好的。奇怪,陛下讓曹神洗代我暫管西征之軍,又讓老沈回來取代曹神洗,究竟在搞什麼名堂?」

  樓礎回答不出來,樓硬想了一會,「還是劉有終說得對,這就是陛下對幾位重臣的試探,表現好的繼續掌權,表現不好的回家養老,父親,咱們樓家可得繼續掌權,一大家子人都指望著父親呢。」

  「嘿,什麼都指望我,哪天我死了,你們跟我一塊去地府?」

  樓硬嘿嘿地笑,他在皇帝身邊練得純熟,父親說什麼都不會在意。

  樓溫又一次打量十七兒,「你認識沈家老五多久了?」

  「昨天初次見面,此前只聞其名,未見其人。」

  「剛剛認識他就對你推心置腹?」

  「沈耽希望借助大將軍的勢力。」

  「我跟沈牧守什麼關係,用得著你來傳話?」

  「父親說的是,我也不明白沈耽為何對我說這些。」

  樓溫沉默片刻,「硬胖子,你退下。」

  「硬胖子」驚訝極了,「父親……」

  「立刻出城,讓樓家那群廢物安心,再替我賞賜將校,就說……就說是感謝他們對樓家人的照顧。」

  「明白,其實我的露面,足夠讓他們安心。賞多少錢。」

  「兩庫,我出一庫,你出一庫。」

  樓硬自出生以來,眼睛從沒瞪得這麼大過,「一庫……父親說一庫?」

  「錢財易散也易得,少廢話,去吧。」

  樓硬告退,找管事開庫房取出錢絹珠寶,運到城外軍營裡遍賞將校。

  這時候收買人心有點晚,但是總比沒有強,樓礎暗暗佩服父親的決斷。

  「就剩下咱們父子二人,你可以說了。」

  「沈耽到並州之後,將會力勸沈牧守按兵不動,他希望大將軍也能盡快西征,遠離洛陽,然後再做打算。」

  「沈五以為自己是誰?竟然給我和老沈做出安排啦。」

  「沈耽只是希望……」

  樓溫抬手制止兒子說下去,想了一會,放下手臂,「老沈肯定回京。」

  「沈牧守留在並州,萬無一失,為什麼要冒險回京?」

  樓溫笑了一聲,「我可能沒你小子那麼多心眼兒,但是我向劉有終學會一招,千頭萬緒的時候,多想人,少想事。除非你能直接打聽到真相,否則的話,事越想越亂,人卻是越看越明。我不知道陛下究竟存著什麼打算,我看不透他,但我能看透老沈。」

  樓溫嘆息,回想往事,「你說得對,老沈這個人做事務求『萬無一失』,當今天子登基,別人是被迫外放,他卻是主動要求出鎮並州,以為能夠遠離朝廷紛爭。陛下召他回京,不回就得造反,可他還沒準備好,又以為京中有我照應,相比之下,遵旨行事更安全些。」

  「父親也會循名責實。」

  「嗯?什麼玩意兒?」

  「我是說父親看人很準。」

  「看別人未必,看老沈,十拿九穩。」

  「父親不能寫信勸沈牧守留在並州嗎?」

  「然後被人說我想造反?老沈回來也好,他管城內禁軍,我掌城外西征之兵,兩家聯手,真是『萬無一失』。」

  「陛下不會真將禁軍交給沈牧守吧?」

  「你沒聽到劉有終的主意嗎?明天我上書交還帥印,朝廷如果順勢收印,我立刻派人去並州,讓老沈留下,朝廷若是堅持讓我掌軍,那還有什麼可擔心的?陛下試探忠心,我就給他一顆忠心看看。」

  見父親主意已定,樓礎不想再多說什麼,更不會提起沈耽「換朝」的建議。

  「你呀,還是太年輕。」樓溫的語氣難得地輕柔,比任何時候更像是一位父親,「跟吳國公主倒是真像,她也經常擺出你這種神情,明明心裡有事,就是不說,怎麼問都不說——我到現在也不明白,她到底為什麼要自殺?明明沒人逼她啊。」

  樓礎險些脫口而出——母親寧死也不願為滅國仇人哭喪——但他沒說,像母親一樣,有話也不說。

  提起吳國公主,樓溫心有所觸,揮手道︰「你走吧,明天跟我一塊進宮。」

  樓溫沒解釋一塊進宮的原因,樓礎也沒問,行禮告退。

  劉有終已在等候,馬車卻沒有停在門外,顯然是步行而來。

  老僕認得劉相士,招待得很好,見主人回來,不等示意,就說自己要出趟門。

  劉有終像是沒看夠一般,又盯著樓礎端詳多時,嗯嗯兩聲,卻不做解釋。

  「劉先生是客,請劉先生先問。」樓礎道。

  「本來有話有問,現在沒了,樓公子問我吧。」劉有終微微一笑。

  樓礎有許多話要問,最先出口的卻是這一句︰「劉先生當年為何給我留下那樣一句話?」

  「閉嘴為治世之賢良,張嘴為亂世之梟雄?」

  「頂著這句話,我被人嘲笑多時,便是現在,也偶爾有人提起,實不相瞞,都是嘲笑。」

  「哈哈,這就對了。我有一真一假兩個原因,你想聽哪個?」

  「沒人想聽假的。」

  「恰恰相反,我相人無數,絕大多數人更願意聽假的,比如令尊大將軍。」

  「所謂陛下在試探重臣,是假話?」

  「話不假,但未必真。」劉有終總是笑得神神秘秘,好像在隱藏,又像是在戲耍,「重要的是,大將軍需要『試探』這兩個字,我若說出別的話來,於大將軍無益,於我則是惹禍上身。」

  「我不明白……」

  「大將軍心中已有定論,找我來不過是要求個心安。我若亂說一通,大將軍必然心慌意亂,以此種心而行大事,必敗無疑。先讓大將軍冷靜下來,無論做什麼,都會少犯些錯誤。」

  樓礎總算明白劉有終的意思,「所以你根本猜不透陛下的想法?」

  「陛下在宮裡,我在外面,陛下是萬乘至尊,我是一介草民,讓我猜陛下的想法,好比隔江射箭,卻要命中對岸的一枚銅錢。」

  樓礎也笑了。

  「所以——真假兩個原因,你想聽哪個?」

  「真,我不需要安慰,只想知道當年究竟是怎麼回事?」

  「這得從頭說起。大將軍說我憑嘴吃飯,樓公子以為我靠眼睛,都沒錯,但我真正的看家本事是它。」劉有終抬手輕輕扯住自己的耳朵。

  「耳朵?」

  「對,不只是我,真正的相士都要靠它安身立命。想當年,權傾朝野的大將軍突然請我進府,我自然要想其中的原因,於是多方打聽,再加上平日所聞——原來大將軍怕鬼。」

  樓礎知道「鬼」是誰,卻不願開口。

  「大將軍攻滅吳國時,殺戮頗多,心中一直不安。恰好皇帝駕崩,吳國公主自盡,樓公子突然不肯說話,新帝登基之初權臣爭位,大將軍連遭不順,心中越發恐懼,於是找我看相,其實還是要求一個心安。」

  「給我一個特別的預言,能讓大將軍心安?」

  劉有終笑道︰「我那個預言的巧妙之處就在於,能讓樓公子在諸兄弟當中顯得與眾不同。」

  「你的確做到了。」

  「運氣一半好、一半壞,這也是我們常用的手段,不可將話說死,要給預言留個後路。樓公子越特別,大將軍越心安,因為他會覺得吳國公主的亡魂在你這裡,而不是他那裡。」

  樓礎不太理解,劉有終看得出來,又笑道︰「這種事情一時半會說不清,總之大將軍就是這種人,我做出預言之後,大將軍有幾年不見你吧?」

  「十年。」

  「瞧,大將軍還是害怕你身邊的亡魂,直到聽說你一切正常,以為亡魂已去,才肯見你。」

  劉有終的話聽上卻似有其事,樓礎心中的一個結因之解開,突然明白過來,自己也在求「心安」,方法與常人相反,大將軍寧願聽「假」,而他必須求「真」,於是拱手道︰「劉先生高人,不愧終南神相之稱,你的話無論真假,都有同樣奇效。」

  「哈哈,樓公子過獎。還有一句實話︰當年樓公子太小,我看不出什麼,今日一見,我敢說,樓公子有大災大難,也有大福大貴。」

  「又是一半好、一半壞?」

  劉有終笑得更加歡快,半晌方才停止,「我來這裡,不只是為了敘舊說『真話』,還要請樓公子幫個忙。」

  「能幫到劉先生是我的榮幸,只怕力有不逮。」

  「逮,肯定逮。」劉有終又一次仔細打量樓礎,緩聲道︰「相士憑耳朵安身立命,所以我特別想知道︰陛下為什麼如此看重樓公子?」

  「因為洛陽長公主的推薦。」

  「不不,我了解宮裡那一套,長公主的推薦確實能令一個人青雲直上,但不是一朝一夕之功,陛下絕不輕易垂青任何一人。非常之舉更能顯露真心,外人想看透皇帝,必從樓公子身上著手。」

  就這麼幾句話,樓礎心中突然豁然開朗,明白許多事情。
我是獅子我是王 發表於 2018-10-24 10:49
第三十章 空言


  「如果我猜得沒錯,洪道恢已經招供了。」

  看著樓礎無比認真地說出這句話,馬維覺得好笑,搖頭道︰「不可能,絕對不可能。我了解洪道恢,他可能有點……浮誇,但是嘴巴很嚴,何況他的家人都在江東,仰仗廣陵王的保護。」

  「你真了解他?」樓礎必須問清楚。

  馬維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還是不可能,如果他招供了,為什麼沒人來抓你和我呢?」

  「因為皇帝有更大的計劃。」明明身處險境之中,樓礎卻有些興奮,「皇帝需要一次刺駕,他正好以此為藉口,扣留西征大軍,奪走大將軍的兵權,加上禁軍,皇帝能夠手握重兵。」

  「嗯,既然手握重兵,為什麼不直接抓人?不罷免大將軍?」

  「抓人就會打草驚蛇,留住大將軍,是要用他引來其他重臣,比如沈並州,他回京是要尋求大將軍的保護,皇甫冀州,據我猜測,則是奉密旨除掉大將軍,廣陵王、奚荊州以及正在秦州平亂的蘭將軍,都會被皇帝以各種藉口招回京城。皇帝——要一網打盡。」

  馬維仍然困惑不解,「廣陵王不可能回來,如果洪道恢真的招供,廣陵王更不可能……所以皇帝沒有抓人,但是這種花招騙不過廣陵王。」

  「皇帝自有別的辦法。」

  「皇帝不至於將所有掌兵重臣一網打盡吧,以後誰帶兵打仗呢?」

  「可能會留一兩人,也可能提拔新將。」

  馬維沉思默想多時,「礎弟想到這一切,全是因為皇帝過於看重你?」

  樓礎點頭。

  「長公主的推薦不能解釋這一切?」

  「不能,如果連劉有終都覺得奇怪,那就是真的奇怪。」

  「你對劉有終說什麼了?」馬維心生警覺。

  樓礎搖頭,「我自稱也是一頭霧水,然後我們聊了一會名實之學。」

  馬維忍不住笑了一聲,隨後又一次陷入沉思,良久方道︰「咱們得走,越快越好,去見廣陵王,郭時風估計也回那邊去了。」

  「也可能是被抓了。我有一個奇怪的想法。」

  「你剛剛說過的每一個想法都很奇怪。」

  「嗯,都沒有這個想法奇怪︰我覺得皇帝早就想要一次假刺殺,皇甫階負責安排一切,郭時風、洪道恢正好送上門去……」

  「皇甫階或許比大家以為的更忠於皇帝。」馬維開始相信樓礎的猜測了。

  「咱們不能走。」

  「在這裡等死?」

  「皇帝愛行險招,太想來場『一網打盡』,向天下人顯示自己的聰明才智,這正好給咱們一點機會。」

  「這點『機會』比『等死』要好一些?」

  「留在京城與皇帝拼死一搏是唯一的機會,如果任由皇帝實現計劃,廣陵王那邊也是死路一條。」

  馬維第三次陷入思索,最後道︰「先留下,觀察形勢,如果苗頭不對……」

  「再逃不遲,無論如何,我不認為廣陵王那邊安全。」

  馬維大笑起來,「礎弟怎麼會……突然想通的?」

  「我一直試著用『循名責實』觀察皇帝,卻不得其門而入,劉有終一席話讓我明白過來。」

  「聽上去,劉有終當年對你的預言完全是胡說八道,為了討好大將軍而已。」

  「與預言無關,劉有終是個騙人的神棍,但他很聰明,每次受到邀請之後,都要多方打聽主人的狀況,確保自己的話能夠投其所好。不僅是打聽,他還要先對自己『循名責實』︰劉有終是什麼人?對方認為是他什麼人?找他有何目的?」

  樓礎越說越興奮,似乎一點感受不到目前的危險。

  「礎弟真是聞人學究的得意門生,時刻不忘『循名責實』。」

  「因為『循名責實』處處都在,劉有終在用,大將軍在用,皇帝在用,連我家裡的老僕都在用!聞人學究教給咱們的不是一門秘密學問,而是能夠放諸四海的顯學。」

  馬維笑道︰「聽礎弟這麼一說,我突然覺得自己在誘學堂的幾年沒白過,嗯,我也應該好好尋思一下『循名責實』,老實說,我一直當它是學究的老生常談。」

  「馬兄其實一直在用,只是尚未自覺……」樓礎壓下心中的興奮,這不是談論學問的時候,「我會勸說大將軍做點什麼。」

  「做點什麼?」

  「總得做點什麼。」樓礎起身告辭,「皇帝若是詔告天下,命法司糾察治罪,咱們毫無辦法,只能束手就擒,可皇帝自恃聰明果斷,非要將敵人一網打盡,棄正道不用,專行險招——馬兄,我覺得咱們可以與他一爭。」

  馬維也起身,拱手大笑起來,「礎弟志氣凌雲,愚兄既懷慚愧,也受鼓舞。沒錯,人還活著,舌眼尚在,匹夫也可與天子一爭。礎弟回家勸說大將軍,我要想辦法見皇甫階一面,弄清楚他那邊究竟是怎麼回事。」

  「形勢危急,若是沒有進展,我不來見馬兄。」

  「彼此。」

  樓礎回家,一身輕鬆。

  馬維卻不能輕鬆,樓礎的話初聽時不可思議,仔細再想,卻又處處合理,「皇帝必定是知道了什麼,礎弟在冒奇險……唉,或許我當初就不該拉他入伙。」

  馬維命家人準備一份厚禮,即刻動身前往皇甫家,送上名貼,聲稱來為皇甫階送行,很快就被帶到會客的書房裡。

  郭時風勸說皇甫階成功之後,曾向皇甫階提起過悅服侯馬維,因此兩人知道對方是「同伙」,卻從來沒有面對面地交談過。

  皇甫階看樣子氣色不錯,熱情地與馬維寒暄,待茶水上來之後,屏退僕人,嘆道︰「大事未成,有愧馬侯爺錯愛。」

  馬維忙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殿帥怎可自責?倒是在下,選人不當,壞事不說,還連累到殿帥,在下深為惶恐,特來請罪。」

  皇甫階官為值殿左司馬,還算不上「殿帥」,對這個稱呼欣然笑納,「馬侯爺想得太多了,既做大事,當然要死生自負。而且馬侯爺找的人很好,殺錯目標全是意外,他在牢中不吐一言,配得上『俠士』二字。」

  「洪道恢其實是郭時風從江東找來的。」

  「哦,郭時風人呢?」

  「我讓他暫時到城外躲避。」馬維隨口撒謊,自從刺駕失敗的消息傳出來之後,他就沒見過郭時風。

  「嗯,是該躲起來,馬兄也該早做考慮,便是我,也要打包袱去冀州避難。」

  「聽說陛下要招回令尊皇甫牧守?」

  「馬侯爺消息倒是靈通,沒錯,旨意已經擬好,我先上路,回家勸說父親,朝廷信使隨後就到。」皇甫階走到門口,向外面望了兩眼,回來道︰「陛下對我說,招家父回京,是要鏟除大將軍與廣陵王。」

  「陛下對樓家說,要借助大將軍鏟除皇甫牧守。」

  「哈哈,我一猜就是如此,這是陛下能做出來的事情。」皇甫階搖搖頭,臉色突然一沉,「陛下左邊挑撥,右邊離間,這是要將滿朝重臣一網打盡嗎?」

  「想必如此,殿帥打算怎麼對老牧守說?」

  「我意已決,到冀州之後勸父親馬上起兵,以清君側為名,率軍南下,同時公開皇帝的密詔,讓大將軍知道,他也是獵物之一。」皇甫階湊近些,「郭時風提起過的那位樓公子,能在大將軍面前說上話嗎?」

  「能。」

  「再好不過,我就不出面了,請馬侯爺代勞,讓這位樓公子勸說大將軍早做準備,若能與冀州之兵裡應外合,萬事可濟,絕不會發生刺錯目標這種事情。皇甫家與樓家雖有宿怨,遇此風波,理應共棄前嫌,圖同舟共濟之謀。」

  「得殿帥此言,馬某心中陰霾一掃而空,敢問殿帥可否親筆寫點什麼,好讓大將軍那邊相信我並非空言欺騙。」

  「應該寫點什麼,可是陛下聰明得緊,幾個字流傳出去被他看到,也會惹他大怒,反而對大將軍不利。這樣吧,我這裡有一隻折扇,上面有名士範閉寫給父親的幾句話,可做信物。」

  範閉天下聞名,馬維識得其字,接過扇子看了一眼,確定為真,上面也有「皇甫」兩字,於是笑道︰「有此物足矣,請殿帥在冀州盡管發兵,大將軍必然聞訊響應。」

  兩人互持手臂大笑起來,又說一些狠話、發幾樣誓言,才算滿意。

  馬維回自己家中,到書房裡靜坐多時,將扇子打開又合上,突然全身發抖,強行控制住,臉色卻已慘白。

  皇甫階太鎮定了,鎮定到胸有成竹,像是完全不擔心起兵造反的嚴重後果。

  樓礎說得對,不僅洪道恢已經招供,皇甫階其實一直在為皇帝做事,從沒變過……

  馬維慢慢恢復正常,喃喃道︰「我是沖帝冑,上有神靈護佑,下有祖宗扶持,天命在我,絕不會命喪於此,絕不會。」

  另一邊的樓礎早已入睡,連日來,第一次睡得踏實。

  次日一早,樓礎前往府裡待命,樓硬在城外賞軍還沒回來,樓家成年子孫只剩樓礎還在城裡。

  樓溫出來得很早,一身戰袍,用皮帶將肚子深深勒進去,頗有英武之氣。

  樓溫乘車,樓礎騎馬,前方鼓吹手,後方大群兵衛,父子二人一路招搖前往皇城。

  皇城裡專門留一所小宅給大將軍當幕府,樓溫在這裡分派事務,回言、蓋印,偶爾詢問,一切井井有條。

  樓礎站在一邊觀看,沒他什麼事,直到午時將至,大將軍稍事休息,準備用飯,這才向身邊的兒子道︰「你年紀不小了,該定一門親事,待會去見皇太後,讓她瞧瞧誰家的女兒能配得上你。」
我是獅子我是王 發表於 2018-10-24 10:49
第三十一章 保媒


  樓溫覺得自己說得很明白,換成自己的部下,早就飛也似地領命遵行,看到兒子站在那裡不動,很是惱怒,「退下,外面有人帶你去見皇太後。」

  「父親,我還沒想成親……」

  「我又沒問你想不想,難道老子安排婚事,還要征求兒子的同意?」

  「不必。」樓礎還是不退,他一直在等說話的機會,「孩兒要向父親求個人情。」

  樓溫笑了一聲,向左右的兩名幕僚道︰「我這個兒子性急,膽子也大,別人跟我幾年才敢開口,他第一天就來求人情。」

  樓礎躬身道︰「孩兒不敢枉求人情,實在是這個人有可取之處。」

  「說。」

  「洛陽有個叫田匠的平民,工匠之匠,是個有名的孝子,老母重病,全靠他一人奉養,因為西征,被簽發從軍,可他一走……」

  樓溫打斷兒子,「都有父母妻子要供養,憑什麼他就不該從軍?」

  樓礎想了一會,「田匠更有名的是曾為洛陽豪杰,人稱『死不休』。」

  樓溫大笑起來,「這才像話,孝子有什麼用?他孝敬自己的母親,還能孝敬你不成?豪杰值得結交,不分貴賤,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能用上。喬之素,你去查查軍簿上有沒有這個人,再去打聽一下此人是否真的豪杰,果如我兒所言,再問能否免他的軍役。」

  喬之素是大將軍的一名幕僚,馬上應道︰「這個容易,給他安個不宜從軍的病症即可。」

  樓礎拱手稱謝,樓溫神情又變得冷淡,「多結交朋友是好事,對自家的事情也得上心,不從皇太後那裡娶個公主或者郡主,別回來見我。」

  「是,父親。」

  外面果然有宦者等候,前方帶路,引樓礎進皇城第三重門,自然不能進入內宮,迤邐來到一座獨院裡,庭院就是一座小小的花園,數名宮女正在收拾滿地的殘花敗枝,見到陌生男子進來,立刻退到旁邊的屋子裡。

  天還不算太涼,皇太後已經穿上厚衣,手上捧著暖爐,屋子四角擺放火盆,她兀自覺得不夠暖和,時常示意宮女撥弄炭塊。

  蘭夫人等七八位貴婦圍在皇太後左右,或坐或立,個個臉上帶著笑意,用好奇的目光打量大將軍的兒子。

  樓礎不敢抬頭,進屋就在宦者的引領下磕頭。

  皇太後說話懶洋洋的,很和藹,「這就是那個公主所生的兒子?」

  蘭夫人的位置離皇太後最近,坐在榻邊的一隻小凳上,雖說是親姐妹,禮節卻不可失,小聲回道︰「正是,今年剛好十八歲。」

  「嗯,的確該是成家的年紀。抬起頭來,讓我看看。」

  「孩兒粗丑,不敢污皇太後的眼。」樓礎無官無職,在皇太後面前也不適合說「草民」,於是自稱孩兒。

  皇太後笑道︰「這屋子裡沒有外人,都是蘭、樓兩家的近親,自家人不必謙虛,站起來吧,賜坐。」

  樓礎謝恩起身,宦者搬來小凳,他卻沒坐,站在一邊,目光低垂,心中極為尷尬。

  眾婦女都在看他,神情各異,最後都看向皇太後,等她的結論。

  皇太後臉上沒什麼表情,語氣依然和藹,「和那個公主確有幾分相似,跟大將軍倒不怎麼像。」

  蘭夫人笑道︰「太後只記得現在的大將軍,忘了大將軍當年也有體瘦的時候,說起來,樓家諸子當中,數他與大將軍年輕時最為相似。」

  「那到也是,我對那個公主印象太深,這麼多年也忘不掉。」

  樓礎最不愛聽別人提起母親,在皇太後面前不敢造次,只是將目光收回,盯著自己的腳尖。

  「容貌沒問題,可惜是個禁錮之身。」皇太後左右看看,「你們覺得誰家的女兒合適。」

  一名貴婦賠笑道︰「再怎麼著也是太後的外甥、大將軍的兒子,由太後做媒,娶誰家的女兒還不是一句話的事?」

  皇太後緩緩搖頭,「你們啊,只會奉承我,引我犯錯。皇帝尚且不可為所欲為,況我一個老婦?人家的女兒想要個誥命,也是常理,我硬要許配給禁錮之身,豈不是害了她?」

  「誥命不是人人可得,這位公子雖然斷了仕途,但是容貌出眾,人也老實,必是能長久過日子的人……」

  「嗯,論容貌可以配得上公主,論出身,可以配得上王女,論前途就差些,三方參考,或許可以從書香門第之中找一家,正好能緩和一下你們樓家的武將之氣。」

  皇太後與眾人點評、商議,全當樓礎不在。

  足足兩刻鐘也沒定出結果,皇太後有些疲倦,道︰「先到這裡,剩下的幾家明天再論,也得打聽一下人家願意不願意。」

  樓礎再次磕頭告退,出了院子,重重地吐出一口氣,送他出來的宦者笑道︰「公子別急,太後最愛保媒,對公子的婚事尤為上心,必要廣擇各家女兒,沒有十天半個月是定不下來的。」

  「我不急,我覺得……太早了些。」

  「公子說笑,十八歲已經不早啦。唉,公子一表人材,可惜是吳國公主之子。」

  皇太後一直稱「那個公主」,樓礎心中納悶,忍不住問道︰「太後是不是對我母親有些……看法?」

  「這種事我可不敢亂說。」宦者立刻搖頭,剩下的路上再不開口。

  宿衛之職頗為繁重,樓溫不能回家休息,在皇城裡一待就得八九天,樓礎也不能隨便出去,要與兩名幕僚同住一間房,就在樓溫隔壁。

  皇城雖大,一切都為皇帝與皇太後安排,其他人的吃穿住行反而不如外面,樓礎受得了,大將軍卻唉聲嘆氣,「再這樣吃上幾天,我非瘦得不成人樣。喬之素,交印奏章遞上去了?」

  「遞上去了,大將軍的奏章直達御案,估計陛下已經看到了。」喬之素陪大將軍一同吃飯,樓礎則在一邊侍立,等父親吃完才能進餐。

  「既然看到了,為什麼還沒回信?」

  「呵呵,大將軍太急了,遇到這種事情,陛下總得找人商議一下,最快也得明天才有回復。」

  樓溫沒心情吃飯,放下碗筷,向兒子道︰「守在陛下身邊的時候,你要多聽多看,任何跡象都要告訴我。」

  「是,孩兒遵命。我要去陛下身邊?」

  樓溫發呆,喬之素代為答道︰「宮裡傳旨,調公子去資始園待命,明天就去。」

  「是,父親還有什麼要交待的?」

  樓溫心思不在這裡,茫然道︰「看你挺聰明的,是不是真聰明,陪陛下兩天就知道了,別像你三哥,在陛下身邊待了這麼多年,就是個傳聲筒,別無它用。」

  「孩兒明白。」

  樓溫起身離去,樓礎終於能夠上桌吃飯,兩名幕僚見風使舵,對這位新近受寵的公子用心接納,尤其是喬之素,十分客氣,大將軍一走就說道︰「事情辦妥了,田匠已被免除軍役。我交待下面人,先不要提起樓公子,如果田匠來打聽,再說不遲,正好看看此人是否有報恩之心。」

  「有勞喬先生。」父親不在,樓礎自在許多,又道︰「父親太忙,兄長不在城裡,我只能向兩位先生請教,明天去資始園該注意什麼?」

  「其實沒什麼,資始園原是一座荒園,當今皇帝登基之後,改了自己的名字。」喬之素伸手在桌子畫了兩下,對皇帝的名字不敢直接提及,人人都知道那是「萬物」兩字,「將荒園重新修整,定名為資始園,其實是座跑馬場,陛下不能外出的時候,常在那裡騎馬,甚至在那裡批復奏章。能進資始園,對任何人來說都是一個極好的機會,前途無限啊。」

  「我是禁錮之身。」樓礎提醒道。

  「哈哈,禁錮禁的是官位,不是親信,瞧我們哥倆兒,論職位不如軍中區區一名校尉,說是布衣也不為過,可是與大將軍同起同坐,出去能與長史、參軍分庭抗禮,所以啊,朝廷想封官,我們還不願意當呢。」

  兩名幕僚得意洋洋,借著吹捧大將軍,也自吹自擂一番,樓礎偶爾迎合一兩句。

  當天夜裡,被幕僚鼾聲干擾,樓礎睡得頗不踏實,頻繁做夢,不知為何,竟然夢到歡顏郡主,而且夢到皇太後做主,要將郡主許配給他。

  自從那晚在廣陵王府中見過一面之後,樓礎從來沒再想起過她,這時在夢中她的模樣卻變得極為清晰,一顰一笑宛在眼前……

  早晨起床之後,樓礎還在回味夢境,很快警醒︰自己是心懷天下的貴公子,不是吟詩賞月的風流客,況且眼前危機重重,絕不可動兒女之情。

  馬維甚至做好拋妻棄子的準備,樓礎絕不想給自己增加負累。

  樓礎沒見到父親,吃過早飯之後,直接被宦者帶去資始園。

  資始園裡空空蕩蕩,邊上建了幾座房子,以供臨時休息,其餘一無所有,土地平整,挖掘三尺,找不出一粒石子,數十匹駿馬站成一排,有的鞍韉齊全,有的連韁繩都沒配。

  樓礎來得早,皇帝還沒到,除了馬夫,還有十餘名勛貴子弟在場。

  張釋端迎過來,笑道︰「我猜你今天會來。」

  見到熟人,樓礎很高興,張釋端將他介紹給其他人,眾人閒聊,有人道︰「世子明天要去江東,今晚大家設宴送行,樓公子也來吧。」

  樓礎當然同意,找機會向張釋端小聲道︰「世子要去江東招廣陵王回京?」

  張釋端點頭承認,笑道︰「別擔心,跟你們樓家沒關係。」

  樓礎還要開口,皇帝帶著幾名隨從風風火火地進園,直奔一匹有鞍的紅馬,翻身上去,先圍場地緩跑一圈,回到眾人面前,問道︰「大將軍上書,聲稱要交出西征帥印,你們說朕是同意還是不同意呢?」
我是獅子我是王 發表於 2018-10-24 10:50
第三十二章 薦將


  皇帝拋下一句問話,撥轉馬頭,繼續馳騁。

  勛貴侍從紛紛上馬,一邊追趕皇帝,一邊思考如何回答,不開口不行,那等於浪費一次寶貴的機會,說不好也不行,一不小心就會得罪大將軍,更嚴重的是可能得罪皇帝。

  可是邊跑邊說,所有人都必須提高聲音,而且要言簡意賅,沒精力深入思考,跑得越久,越顧不上得罪誰,往往脫口而出。

  「不能接受!」一名侍衛拍馬加速接近皇帝,說話有些氣喘,「大將軍國之砥柱,朝廷正值用人之際,怎可自斷手腕?我猜大將軍也只是客氣一下……」

  另一名侍衛追上來,「刺駕之事發生之後,大將軍心中自責,以為該為此負責,交還帥印乃是請罪,陛下若以為大將軍無罪,就不該收回!」

  第三名侍衛開口,離得遠些,更要大聲叫喊,「帥印可以收回!大將軍早已不復當年之勇,正好借秦州平亂之機,選拔新將!」

  又一名侍衛且兄弟上來,「由誰統軍,應由朝廷定奪,大將軍無故還印,犯下不敬之罪,朝廷應該收印,並且下旨責備!」

  樓礎不善騎術,又是新人,於是小心控馬,一直沒發言,皇帝卻沒忘記他,突然勒馬轉身,直接問道︰「樓礎,你為什麼不開口?」

  樓礎原本跟在後面,一時沒停下,跑過了頭,急忙調頭回來,說道︰「子不議父,對大將軍的上書,我不敢亂說。」

  「父子有道,君臣亦有道,君臣先於父子,樓礎,你現在是朕面前的臣子,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在皇帝面前,任何推脫都是死路一條,樓礎緊緊勒住韁繩,道︰「草民遵旨……」

  「你若是草民,讓外面的尋常百姓何以自處?」這是皇帝的習慣,揪住每一點小小的失誤,令對方防不勝防,時時心懷敬畏。

  「微臣……」樓礎見皇帝沒再反對,繼續說下去,「微臣必須見到大將軍所上的奏章,弄清大將軍交印的原因,才能有所建議。」

  皇帝笑道︰「你是大將軍的兒子,這兩天又一直跟在大將軍身邊,居然不知道奏章中寫了什麼?」

  「如陛下所言,君臣先於父子,大將軍治家如治軍,所寫奏章唯有身邊書吏可見,兒孫不得與聞。」

  「哈哈,大將軍果然家風嚴謹。邵君倩!」

  邵君倩陪皇帝一同進園,他是唯一不騎馬的侍從,與一群宦者站在園門口,聽到皇帝的招喚,立刻跑來,雖已用盡力氣,還是只能小步快跑。

  皇帝扭頭向張釋端道︰「瞧他像隻鴨子,還是隻母鴨。」

  張釋端噗嗤笑出聲,急忙忍住,提醒道︰「陛下在意。」

  皇帝卻不聽勸,大聲向跑來的邵君倩問道︰「邵君鴨,你的小鴨子呢?弄丟了?」

  騎馬的侍從笑成一團,邵君倩氣喘吁吁地停下,滿臉憨厚的笑容,「老鴨子自要尋食,小鴨子自生自滅去吧。」

  眾人笑得更響,皇帝越發自得,「不開玩笑,樓礎想知道大將軍奏章的內容,你說給他聽聽。」

  邵君倩立刻背道︰「臣安國公溫謹奏︰臣上月奉旨忝掌西軍,治械整兵,按圖定計,幸得有司大力協助,地方克時送兵運糧,半月有餘,軍容已成,開拔在即,唯待聖命。忽聞京內警聲,言有惡徒驚擾聖駕,臣憤不自勝,形發於外,愧不自勝,心鬱於內。猥蒙寵信,入宮宿衛,旬日已過,遲遲未得惡徒同黨,臣憤愧交加,身心俱毀,惶惶不可終日。唯思宿衛體大,西征事重,不可因臣而暫廢。臣冒死……」

  大將軍爵號為安國公,平時少有稱呼,只在上書時才會用到。

  皇帝抬手,止住邵君倩,向樓礎道︰「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大將軍自稱勞累過度,又為刺駕一事自責,身體不堪重負,所以要上交帥印。」

  樓礎暗自佩服邵君倩,其他侍從卻都習以為常,邵君倩就像是行走的秘書省,過目不忘,皇帝隨口問起,他對答如流。

  「微臣以為,君臣之禮,以讓為先,大將軍讓印,陛下當降旨慰喻,如此再三,以觀大將軍之志。」

  「你謙我讓,最少三次,多則九次、十次,這都是朝廷慣例,不用你說,朕只問你三次、十次之後呢?總得給大將軍一個最後答案。」

  樓礎已經隱約猜到皇帝的意圖,回道︰「微臣以為,老驥伏櫪,志在千里,大將軍雖有老病,見識不減,威名愈著。為朝廷計,莫如仍令大將軍掌印,然後另派副將,既分大將軍之勞,又可借機檢驗將帥之才。」

  皇帝冷笑不止,卻沒有反對,「倒是個辦法,副將應該選誰?」

  「知將莫若君,微臣對軍旅之事所知甚少,不敢胡亂應對。」

  皇帝這回沒有逼問,轉向其他侍從,「你們覺得呢?」

  侍從們各有推薦,或是朝中名將,或是宗室貴戚,皇帝邊聽邊點頭,最後向某名侍從道︰「你覺得濟北王合適?」

  侍從以為猜到了皇帝的心思,不由得大喜,忙答道︰「濟北王英勇有謀,不到十歲就曾跟隨先帝征戰四方,遠至漠北,又是陛下同產之弟,可當重任,跟隨大將軍學習兵事。就有一件,不能當副將,可為監軍,與大將軍平起平坐。」

  「濟北王可不如小時候那麼喜歡打仗啦,如今的他就是喝酒,喝多少都不夠,簡直是個酒缸。不過你說得對,的確該從宗室裡選擇一人以副大將軍。」

  皇帝不願待在原地默想,拍馬奔馳而去,侍從分為兩派,一派緊緊跟隨,一派留在原地商議。

  張釋端向樓礎道︰「現在你可以說了,想推薦誰?」

  樓礎苦笑道︰「真的無從推薦。」

  張釋端又向邵君倩道︰「你最了解陛下的心思,說說吧。」

  邵君倩也是一臉苦笑,「我不過就是陛下的一支筆,口授耳聽,落筆成章而已,恐怕寫錯一個字,哪有精力猜測陛下的想法?」

  張釋端看看其他人,喃喃道︰「只好由我來說。」

  皇帝跑了兩圈,回到原處停下,目光掃視。

  張釋端道︰「陛下,我推薦一人。」

  皇帝看向廣陵王世子時,目光柔和許多,像是在看最喜愛的兒子,「哦,說來聽聽。」

  「太子殿下最合適。」

  皇帝大笑起來一聲,立刻有侍從反對道︰「太子殿下乃國之儲君,況又年幼,怎可置於軍旅之中?」

  張釋端的確最了解皇帝,「不然,太子殿下年幼,與當年濟北王相仿,濟北王曾深入漠北,太子殿下自然也可西征秦州。帝王之術,文武兼備,太子殿下學文日進,良師稱贊,該是兼習武事的時候了。」

  皇帝道︰「嗯,卿等之意,朕已知曉,上書、批復,來回至少三次,容朕慢慢思量。邵君倩,準備記。」

  邵君倩在宮中隨時帶著刀版,皇帝說,他隨手刻寫,字形大多簡略,唯有他自己能認出來,待事後重新謄寫在紙上。

  皇帝的回復很簡單,盛贊大將軍勞苦功高,最後以社稷之名,讓大將軍勉力掌軍。

  單聽這番話,這是一個十分正常的皇帝,該威嚴的時候威嚴,該自謙的時候自謙,只有守立旁邊的親近侍從才知道,皇帝是一個多麼強橫的人。

  小半天下來,皇帝基本都在馬上,騎馳、閒聊、批復奏章,一樣不落,只是忙壞了邵君倩,木版用了十幾個,在場地中跑來跑去,比騎馬更累。

  皇帝終於要去休息,侍從各自散去,樓礎本不善騎術,下馬之後只覺得全身酸痛,雙腿無法合攏,雖然努力控制,走路姿勢還是顯得怪異。

  張釋端早已習慣,一點事沒有,只是腦門上出一層細汗,跑過來笑道︰「樓公子平時不怎麼騎馬?」

  「騎得少。」

  「沒關係,過兩天就好,等你感受到其中的好處,就會喜歡上馬背上的風馳電掣,只恨神駒難得,資始園太小,不得恣意。今晚在歸園,樓公子務必要來。」

  樓礎點點頭,趁著左右無人,小聲道︰「別讓廣陵王回京。」

  張釋端一愣,馬上露出笑容,「樓公子想得太多了。」

  樓礎不能再多說什麼,拱手告辭,跟隨宦者回大將軍的臨時幕府。

  大將軍正好無事,與兩名幕僚喝茶,見到樓礎立刻問道︰「怎樣?」

  「陛下要讓太子監軍,隨大將軍一同西征。」

  「太子……才幾歲啊?」大將軍一有疑惑就看向幕僚。

  喬之素道︰「太子年幼,太子身邊的人可不年幼,我猜陛下之意正在於此。」

  「東宮師友成群,陛下會派誰監護太子?」

  「若論基升之。」樓礎答道,馬上補充一句,「我猜會是他。」

  「若論基升之是誰……想起來了,若論基太傅的孫子。」大將軍嘿了一聲,「不用再猜了,肯定是他,陛下崇文抑武,要用這些文弱書生代替我們這些沙場老將。」

  大將軍嘆息幾番,向樓礎道︰「還行,你比硬胖子強,多少能打聽點東西出來。」

  樓礎搖頭,「孩兒不敢貪功,其實是陛下遍詢眾人意見,未有絲毫隱瞞。」

  「陛下這是……反過來試探我啊。」樓溫對兒子的滿意立刻減少幾分,「原來你也是個傳聲筒。」

  樓礎沒有辯駁。

  兩名幕僚最會察言觀色,坐了一會,各自找藉口告辭。

  樓溫這才向兒子道︰「過來坐吧,嘗嘗宮裡的貢茶,沒什麼特別味道,就是貴,據說帶到外面與黃金等價。」

  樓礎走過去坐下,自行換杯斟茶,品味一口,「入口清淡,後有餘香,的確是好茶。」

  「嘿,我若不說這是貢茶,你未必嘗得出好處來。無妨,樓家子孫不靠品茶安身立命。」

  「父親所言極是,茶是一樣的茶,一旦進宮,身價百倍。」

  大將軍盯著兒子,冷冷地說︰「你還真是吳國餘孽,一有機會就想挑事,『身價百倍』是什麼意思,以為我聽不出來嗎?」
我是獅子我是王 發表於 2018-10-24 10:51
第三十三章 夜訪



  樓溫的手掌肥大得像是一隻異形爬蟲,肉嘟嘟,卻與捕獵的鐵夾子一樣有力,伸過來抓住兒子的手腕,還沒怎麼用力,樓礎頭上已滲出汗珠。

  「劉有終說得沒錯,你一開口就會大亂,所以你最好閉緊嘴巴,別再胡說八道,暗示也不行。」

  樓礎忍痛道︰「廣陵王也會回京,世子張釋端明天出發前往江東迎父。」

  樓溫慢慢放鬆手掌,淡淡地說︰「我已經聽說了,陛下將樓、蘭、沈、奚、曹、皇甫六家重臣,以及廣陵、濟北、湘東、CD等四王全招回京城,而且派出的使者盡是諸家嫡子、世子。」

  「陛下必有所圖,孩兒一心為樓家著想……」

  樓溫手上再次用力,冷笑道︰「為你自己著想吧?你是禁錮之身,本來就沒有前途,巴不得天下大亂,你好混水摸魚。」

  樓礎疼得聲音稍有些發顫,「若無樓家,孩兒憑什麼摸魚?父兄如山,山倒便無依靠,這點粗淺道理孩兒懂得。」

  樓溫大笑起來,終於鬆開手掌,在兒子手腕上留下一圈紅印,「還不是你開口的時候。」

  「父親……」

  「有許多事情是你不知道的,六臣四王跟隨先帝平定五國,一統天下,還鬥不過一個自作聰明的小皇帝?」在樓溫眼中,當今天子永遠都是小孩子,「你還是老實看著吧,需要你開口的時候,我自會告訴你。」

  「是,父親,孩兒無知,一切全憑父親做主。」樓礎短暫地猶豫一會,決定還是不說出刺駕的真相,「廣陵王世子今晚舉辦宴會,邀孩兒前去……」

  「去吧,讓喬之素送你出皇城。現在正是樓家最需要交朋友的時候。」

  「父親還有何吩咐?」

  樓溫想了一會,鄭重道︰「不是時候。」

  「孩兒謹記。」

  「你太年輕,經歷也太少,不明白朝堂有多復雜,今日之敵,或者就是明日之友,什麼都說不準。你應該早些跟我做事,看得多了,自然會更小心些。」

  「是,孩兒自當小心。」

  「嗯,去吧。」

  樓礎出門,找喬之素,請他送自己出皇城。

  喬之素很快回來,見大將軍正在發呆,上前笑道︰「恭喜大將軍。」

  「嘿,我正焦頭爛額,何喜之有?」

  「恭喜大將軍有位出類拔萃的公子。」

  「十七?不過膽子大些,會說幾句話而已,算什麼出類拔萃?」

  「大將軍過謙,十七公子若不出類拔萃,怎能得到陛下垂青,數日之間,由布衣直入資始園?不知羨煞多少貴公子。」

  「哈哈,聽你這麼一說,確實難得,我這個兒子有點特別,他……不對,你說的不是這個意思。」

  喬之素笑而不語,不肯直接開口評論父子之情。

  樓溫神情漸漸變得冷酷,喃喃道︰「陛下為什麼單單看上這個兒子?想要傳話,有老三就夠了……」

  「或許陛下真是欣賞十七公子的才華。」

  「嘿,只憑一篇他人署名的文章?何況他一個禁錮之身,縱有才華又能怎樣?」樓溫看一眼喬之素,「我知道了。」

  喬之素拱手告辭,他只是一名幕僚,該提醒的時候提醒,該閉嘴的時候閉嘴。

  樓溫獨自一人坐在空蕩的議事廳裡,被夜色悄無聲息地包裹,等他清醒過來的時候,只剩下極微弱的光線,他不由得打個寒顫,小聲道︰「難道她的鬼魂還沒安息,又要折騰?」

  大將軍悚然驚醒的時候,樓礎已經來到歸園,被僕人帶到會客廳內,送上喬之素備好的一份送別禮物。

  張釋端很高興,今晚來的客人不多,算上他只有九個人,都是最好的朋友,可以無話不說。

  酒宴豐盛,大家喝得開心,三巡過後,張釋端起身舉杯,大聲道︰「我已經向皇帝提出請求,等我從江東回來之後,要參加西征平亂。」

  眾人叫好,甚至有人直接喊出「監軍」,張釋端忙補充道︰「我可當不了監軍,給監軍當個隨從,哪怕是普通士卒也沒問題。大丈夫在世,總該在戰場上走一遭。」

  眾人又一次叫好,紛紛表示自己也想從軍,張釋端繞過酒案,來到樓礎桌前,「大將軍是本朝第一名將,今後我要向他多多學習,眼下無緣得見大將軍,先敬樓公子一杯,請代我向大將軍美言。」

  樓礎起身,「能得世子隨軍西征,大將軍如虎添翼。」

  「哈哈,樓公子把我誇得太過啦。」

  與所有歡慶的酒宴一樣,開始規規矩矩,待到酒興高漲,就再也沒人能讓一群年輕人安靜下來。

  張釋端喜歡談論「天下」,抓住每一個客人述說胸中志向︰「不出三年,我必能統率十萬大軍,北伐賀榮,南平群蠻,還諸位一個太平天下!」

  樓礎是這群人當中的新來者,除了張釋端,跟誰都不太熟,無法坦然融入其中,剛過二更就佯醉臥倒。

  許久之後,張釋端才發現客人倒下一位,立刻命僕人將樓公子送去客房休息。

  歸園臨水,客房是座小樓,窗戶推開之後能望見湖月相映,樓礎其實睡不著,推窗遙望,心思不寧。

  湖上似乎駛來一艘船,樓礎仔細凝望,果然是艘小船,緩緩飄浮,船上也不點頭,似乎沒人。

  船逐漸駛近,隱約傳來女子笑語聲,樓礎急忙輕關窗戶,歸園附近盡是王府,說不定是誰家的內眷趁夜出來游玩。

  片刻之後,窗外傳來石子敲擊的響聲,樓礎吃了一驚,第一個念頭是張釋端的僕人將自己送錯了客房,所以不做回應,希望外面以為這裡沒人。

  連響幾聲,外面有人輕聲叫道︰「上面是樓十七公子嗎?」

  樓礎又吃一驚,對方竟然找的就是自己,這回沒法再裝糊塗,只得推窗向外道︰「是我,幾位是……」

  小船纜繩套住岸上的石柱,船上擠著五六名女子,正抬頭看窗。

  「端世子說是會將你安排在這間樓上。」一人笑道。

  原來自己被張釋端「出賣」,樓礎哭笑不得,月光雖然皎潔,可還是認不出船上人的面目。

  「諸位……有事找我?」

  「聽說皇太後在給你安排親事,我們要過來親眼瞧瞧。」一名女子道。

  樓礎看清楚了,船上共是六人,看裝扮沒有侍女,聽到這句話,心中不悅,拱手道︰「諸位皆是貴門之女,深夜來訪,殊為不便,請回。」

  「嘻嘻,還是個嚴肅公子。樓十七,不妨對你明說吧,皇太後要從諸王女兒當中選一位嫁入樓家,我們不想做那等無知女子,講什麼三從四德,嫁夫從夫,無論嫁誰,都要先看個明白。」

  「你們喝醉了?」樓礎在樓上聞不到酒味,但是聽她們的聲音,似乎醉得不輕。

  「許你們男子縱酒,就不許我們喝上幾杯?」

  這些王女都被皇帝慣壞了,樓礎道︰「你們在廣陵王府應該見過我吧?」

  「唉喲,被認出來了。」一女道。

  「怕什麼。」另一女道,「樓十七,上次見面不算,我們玩得高興,沒仔細看你。」

  「現在仔細看過了,諸位請回,莫惹他人閒話。」

  「除非端世子辦事不力,否則的話,周圍肯定沒有外人。」一女笑道,覺得這一切很有趣。

  樓礎惱怒,借著四五分酒意,道︰「既然如此,諸位請上樓談話吧。」

  船上的女子笑聲不絕,卻沒人登岸。

  「我們可不上樓,三分臉面喂湖魚,三分臉面送美酒,剩下幾分得留給自己。我們不耽誤你多久,問幾句話就走。」

  「請問。」

  「你會寫詩嗎?今晚湖美月美,你可能吟上幾句?」

  「寫詩非在下所長。」

  「無趣。」

  另一人問道︰「你可騎得了快馬?」

  「白天剛騎過,身體酸痛至今未消。」

  又有一女問道︰「撫琴、吹笛、投壺、射覆、雙陸、藏鉤諸藝,你擅長哪樣?」

  「慚愧,樣樣不精。」

  「果真無趣。咱們走吧,讓皇太後選別家女兒與他做妻。」

  「慢走不送。」樓礎正要關窗,船上又有人道︰「聽說你文章寫得不錯。」

  「踫巧迎合某人心思而已,寫文章也非我所長,京城才子無數,你們去打聽,其中不會有我的名字。」

  「總有一樣是你擅長的吧?」

  「嗯……誘學館裡師從聞人先生,我對名實之學略有所得,除此之外,別無所長。」

  船上幾名女子互相議論,也不避諱樓礎。

  「誘學館不是專門收容無賴子弟的地方嗎?」

  「名實之學是什麼東西?」

  「這人既無趣,又無前途,咱們走吧,回去告訴別的姐妹們,千萬別被皇太後選中,被選中也一定要想辦法推脫。」

  「或者看誰比較討厭,推薦給皇太後……」

  「嘻嘻,這是個辦法。」

  六七解纜劃船離去,聲音漸消。

  樓礎關上窗戶,莫名其妙,心想這樣的王女不娶也罷,絲毫不覺遺憾。

  次日一早,眾人給張釋端送行,樓礎要回資始園待命,不能出城,先來告別。

  張釋端神清氣爽,一見到樓礎就笑道︰「昨晚睡得好吧?」

  「做個怪夢,夢見有人敲窗戶。」

  「哈哈,樓公子別在意,是幾個堂妹搗亂,她們在宮裡長大,受皇太後和陛下寵愛,出宮之後,父兄不在府裡看護,她們越發沒了規矩,但是絕無惡意。」

  樓礎擺下手,表示不在意,他提前來其實是有話要說,「算我多嘴,還是要說一句︰廣陵王最好不要回京。」

  張釋端臉上笑容漸漸消失,「陛下說過,大將軍會想盡辦法阻止父王返京,但我沒想到出面者會是你,我以為昨天是隨口一說,看來你是認真的。」

  皇帝幾乎猜到了一切,樓礎嘆了一聲,「那就請世子給廣陵王帶句話。」

  「嗯。」張釋端不置可否。

  「洪水滔天,道已不存。」
我是獅子我是王 發表於 2018-10-24 10:54
第三十四章 舞槊


  一隊士兵押送十幾名犯人從街上走過,百姓避讓,議論紛紛,傳言像微風一樣在人群中傳播,突然微風變成狂風,有人高聲喊道︰「這些人是刺客同黨!刺殺天子,擾亂東都!」

  大小石子如雨一般拋向犯人,官兵努力彈壓,驅散人群,饒是如此,幾乎所有犯人身上、臉上都出現傷口。

  樓礎站在街邊,驚訝地看著這一幕,他最清楚,這些犯人都是無辜百姓,與刺客無關,令他驚奇的是,無論是被抓,還是被打,犯人全都逆來順受,好像真的犯下大逆不道之罪。

  他回自己家裡收拾些常用之物,臨走時忍不住向老僕提起這件事,「那些人一看就是老實百姓,不像作奸犯科之徒,卻沒人為自己辯解,真是奇怪。」

  對老僕來說,進皇城就是進宮,那是天大的榮耀,因此非常高興,提前準備好了包袱,聽到公子的疑惑,呵呵笑道︰「這有什麼可奇怪的?本朝律條嚴苛,那是說一不二,官府就算抓人,你就得服從,說你是叛賊,你就得先認著,等官老爺日後查清再說,若有辯解,或是反抗,打死勿論。」

  「我知道律條嚴苛,沒想到會嚴到這種地步。」

  「呵呵,公子是大將軍的兒子,律條再嚴也用不到你身上,當然是想不到。」老僕忽發感慨,「大樹底下好乘涼,別說公子,就是我這樣一個卑賤老僕,因為頂著大將軍府的名頭,走在街上也比尋常百姓硬氣些,別看他們過得好,我可不羨慕……」

  老僕又要嘮叨,樓礎急忙動身。

  在皇城門口,包袱被仔細檢查,然後恭恭敬敬地還給樓公子。

  仍是喬之素前來領人,樓礎先去拜見父親,將包袱放到房間裡,立刻前往資始園。

  他今天到得有些晚,其他侍從早已經上馬在場上慢跑,皇帝還沒露面,樓礎昨天的酸痛仍未消失,也得挑匹馬,追上其他人。

  有幾人昨晚曾在歸園一塊給張釋端送行,當時喝得爛醉如泥,這時卻沒有半點醉意,好像昨天一擦黑就上床睡覺似的,態度與宴席上迥異,彼此談笑風生,唯獨對樓礎不理不睬。

  樓礎落得安靜,專心騎馬,慢慢領略到一點竅門與好處。

  皇帝很晚才到,臉色陰沉,一看就是心情不佳,侍從們立刻閉嘴,連嘴角都不敢翹一下。

  皇帝連換三匹馬才算滿意,兜了一圈,向跟來的宦者道︰「取槊。」

  兩名宦者立刻進小武庫,抬出一桿長槊,槊沒那麼沉,但兩人還是小心地抬著,高高舉起,遞到陛下手邊。

  侍從們臉色微變,樓礎預感到皇帝又要有出格的舉動。

  皇帝單手持槊,尖頭指天,馳行半圈,停在遠處,將槊橫在馬鞍上,遙望門口的人群。

  宦者得到示意,立刻給眾人分發白紙扇。

  天早就涼了,紙扇用不上,只能插在腰帶裡當裝飾品,資始園侍從因為經常騎馬,連裝飾品都用不上。

  樓礎接過紙扇,正在納悶要不要謝恩時,發現其他人都將紙扇打開,頂在頭上,一手扶住,模樣可笑,眾人的臉上卻沒有笑意。

  樓礎也得頂扇,終於明白皇帝要做什麼。

  十幾名侍從騎馬,另有數十人站立,彼此間保持距離,膽小者微微發抖,看樣子對皇帝的槊法不太有信心。

  皇帝拍馬疾馳,他的槊法有些特別,槊很長,右手握持末端,塑桿架在馬鞍上,尖頭指向左前方,隨右手一壓一提而朝下或指上。

  皇帝的第一個目標就是樓礎。

  樓礎心中沒法不慌,有一瞬間,甚至想不顧一切地跳下馬,可他很快鎮定下來,警告自己絕不能讓皇帝看出驚慌之色,於是盯著槊尖,左手勒韁,雙腿用力夾住馬匹,不讓它亂動。

  皇帝馳到,長槊倏刺倏退,兩馬交錯而過,樓礎只覺得手中一鬆,紙扇已經沒了,一股涼意從頭頂直接流到腳後跟,半天沒緩過勁兒來,但他終歸沒動。

  其他人經驗豐富,更不敢動,皇帝在人群中穿行自如,每刺必中,紙扇或是掛在槊頭上,或是破落在地,誰也逃不掉。

  樓礎還算幸運,真有三名侍從和五名宦者手上被割傷,唯有忍痛,心裡還得暗自慶幸傷得不重。

  沒人敢開口叫好。

  皇帝刺夠了紙扇,又回到空地上,長槊揮舞如意,指上刺下,口中呼喝有聲,似在向天地挑戰。

  宦者又拿出十幾桿槊來,分給侍從。

  樓礎也拿到一桿,入手頗輕,原來是空心木槊,看著與真槊無異,其實沒有多大殺傷力。

  但皇帝手持的必定是真槊。

  侍從追上皇帝,模仿他的樣子舞槊,別人多少練過,樓礎卻是第一次接觸這樣的兵器,入手雖輕,拿得久了,變得越來越沉重,還影響控馬,十分不便。

  好在皇帝也會累,終於停下來,重新將槊橫在鞍上,望著遠處的宦者群,說道︰「可以犯錯,但不能犯愚蠢的錯誤。」

  侍從們不知誰犯錯,老實地聽著,平時都往皇帝身邊擠,這時只希望越遠越好。

  「邵君倩!」皇帝高聲叫到。

  侍從們鬆了口氣,原來惹怒皇帝的並非自己。

  邵君倩與宦者站在一起,聽到叫聲,急忙跑來。

  「邵君倩!」皇帝又喊一聲。

  遠處的邵君倩一愣,止步腳步,猶豫片刻,將隨身攜帶的一塊木版頂在頭上,孤零零地站在那裡,身後的宦者紛紛讓開,以免且兄弟撞到皇帝的坐騎。

  「隨朕且兄弟敵。」

  皇帝催馬前進,十幾名侍從跟隨在後,同時加速,長槊林立,人數雖少,氣勢一點不弱。

  其他人對準的都是空地,唯有皇帝目標明確,反手握槊,高高舉起,尖頭對準不到一尺長的木版,將至近前,狠狠地刺下去。

  邵君倩慘叫一聲,撲倒在地,在他身後,長槊穿透木版刺在地上,槊桿微微晃動。

  邵君倩手上受傷,並不嚴重,流了點血,但他嚇得不輕,掙扎半天才站起身。

  皇帝調頭回到他面前,既失望又憤怒,「即使是對你,我也只能破例一次,別再辜負我對你的信任。」

  邵君倩哭了,身為近臣,侍君如侍父,眼淚總是最有效的認錯方式,邵君倩淚如涌泉,跑到馬前,舉手欲抱,最後改為輕扶皇帝的一條小腿,哽咽道︰「我是個蠢貨,愚蠢至極……」

  「你不蠢,只是不夠認真。」皇帝輕輕抬下馬鐙,踢開邵君倩,語氣突然變得悲痛,「朕對你存有厚望,以為你……你……駕!」

  皇帝騎馬跑了,不是在場地上奔馳,而是且兄弟出資始園,不知要去哪裡。

  這種事情從前沒發生過,無論是侍從,還是宦者,都不知所措。

  邵君倩第一個反應過人來,嘴裡喊著「陛下小心」,拔腿追上去,宦者們一窩蜂似地跟上,留下十幾名侍從互相瞧看。

  有人跳下馬要去追趕,樓礎道︰「沒有內官引領,我等最好不要四處亂走。」

  「可是陛下……」話說出一半,那人又咽了回去,向樓礎點點頭,表示感謝。

  皇城裡規矩森嚴,皇帝可以胡作非為,宦者可以緊隨皇帝,受寵近侍偶爾也能破壞一下規矩,其他人還是小心為妙。

  侍從們餓得肚子咕咕叫,附近的屋子裡雖有糕點,可是趕上皇帝發怒,誰也不敢前去拿取,只能強忍。

  足足過去一個時辰,宮裡終於想起這些可憐的侍從,派人過來領他們出園,同時收拾馬匹與長槊。

  樓礎不用出皇城,來見父親時已是傍晚,腿軟肚空,可大將軍這裡的規矩也不小,身為人子,只能站在一邊,看著父親與兩名幕僚吃飯,悄悄地幹咽口水。

  大將軍心情也不太好,直接影響胃口,沒吃多少,正拿著一封信大罵︰「硬胖子這頭肥豬,隻長肉不長心眼嗎?說什麼將校苦留,他不得不在城外營中多待幾日,以為能騙得了我?他是被幾杯黃湯灌迷糊了,不想回來受苦。還說什麼有十七弟服侍陛下,他很安心——他怎麼不問我安不安心?」

  大將軍斜眼看樓礎,氣不打一出來,「你親爹還活著呢,幹嘛擺出這負死人相?」

  樓礎真希望家中老僕就在這裡,讓他看看,當受寵的兒子有多不容易。邁步上前,將皇帝發怒的情形說了一遍。

  大將軍怒氣稍解,向對面的兩名幕僚說︰「就為一個錯字?」

  喬之素笑道︰「邵君倩自負其才,寫成的詔書不交門下省檢閱,直接送到大將軍這裡,結果寫錯一字,令朝廷蒙羞,陛下怎能不怒?」

  樓礎這才恍然,原來邵君倩受那麼大苦頭,是因為寫了錯字。

  「錯字而已,也不是重要的錯字,詔書的意思我看得明明白白。唉,全是小孩子脾氣,沒一個成熟些。」

  又聊幾句,兩名幕僚告退,大將軍向兒子招手。

  樓礎又向前走出幾步,離父親咫遲,「父親垂教。」

  樓溫伸手按在兒子肩上,輕輕拉到身邊,嘆了口氣,道︰「你有事情瞞著我。」

  「孩兒不敢,孩兒對父親知無不言。」

  樓溫伸出另一隻手,雙手掐住樓礎的脖子,硬將他拽到面前,一字一頓地說︰「我生這麼多兒子,就是為了有朝一日殺掉幾個的時候,不會心疼。小子,跟我說實話,劉有終跑哪去了,或許我能饒你不死。」
我是獅子我是王 發表於 2018-10-24 10:55
第三十五章 迎王


  樓礎的臉憋得通紅,就是不肯開口說話。

  樓溫雙手慢慢用力,眼中冷酷無情,此時此刻,他不是大將軍,也不是父親,只是戰場上一名奮力拼殺的士兵,多年前親自且兄弟鋒陷陣時的熱血重新涌遍全身,那時候他身上還沒有這麼多肥肉,徒手就能將敵人撕成兩半……

  突然間,樓溫在兒子臉上看到那張熟悉的面容,一閃而過,卻讓他的心狂跳不止,鬆開雙手,將兒子猛地推開,如避蛇蠍。

  吳國公主曾經是大將軍的榮耀,那是他征戰四方最惹人注目的戰利品,在她死後,卻變成他的一個噩夢。

  樓礎揉揉脖子,咳了兩聲,終於能夠正常說話,問道︰「劉有終不見了?」

  「嗯。」樓溫還在發呆,目光避開兒子的面孔,用粗氣掩飾心中的驚恐,「別說你不知道。」

  「孩兒的確不知。」

  「劉有終曾經去過你家?」

  「對,就在前兩天,他見過父親之後,去我家拜訪,我們閒談了一會。」

  「閒談……談什麼?」

  「他說他有點納悶,皇帝為什麼突然對我比較在意,甚至將我提拔到身邊。」

  「你怎麼回答的?」

  「我說我不知道,可能是因為長公主的推薦,也可能是那篇文章……」

  「別再提你那篇狗屁文章,它一點用沒有。」樓溫大吼,又將目光移向兒子,再次變得冷酷無情,他連幾十萬敵軍都不怕,更不會怕一個死去已去的冤魂。

  「是,孩兒確實不解。」

  樓溫喘氣越來越粗,但是沒再動手,「與你見面的第二天,劉有終假托出城會友,一直沒回家,所謂的朋友也沒見過他,整個人就這麼消失了,什麼也沒留下。」

  樓礎與父親一樣驚訝,「劉有終……劉先生在京城沒有家人嗎?」

  「有,一妻兩妾,三兒一女,他一個也沒帶。像他這樣的人,根本不會將妻子放在心上,無論到哪,都能重新娶妻生子。」

  「他在京城有對頭?」

  「問題就在這裡,劉有終在京城只有朋友,沒有對頭,他這些年與咱們樓家走得比較近,不是自誇,我就是他的靠山,整個洛陽都知道這一點,所以劉有終若是感到害怕,只會怕一件事,那就是樓家要倒。」

  樓溫站起身,他就是樓家,他倒,樓家才會倒,他立,樓家穩若泰山。

  「劉有終相人最準,能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他見你之後不告而別,必有原因,樓家若有大難,一定應在你身上。」

  樓礎反而鎮定下來,先躬身行禮,然後直身道︰「以孩兒愚見,劉先生關心的不是『孩兒為什麼被陛下在意』,而是『陛下為什麼突然在意大將軍的一個兒子』。」

  「別繞圈子。」

  「劉先生必是看出朝廷欲對樓家不利。」

  「只是這些?」

  「孩兒想不出還有其它原因。」樓礎頓了一下,繼續道︰「父親此前說『不是時候』,可孩兒以為,『時候』恐怕不在咱們手中,人為刀俎我為魚肉,若想……」

  「別說了。」樓溫又一次阻止兒子開口,語氣不再那麼強硬。

  樓礎躬身退後幾步。

  樓溫站在原地思索多時,若幹次抬頭打量兒子,不知該信他幾分,「明天……明天你出趟門。」

  「是,去哪裡?」

  「去城外的大腳驛,代我迎接濟北王,喬之素和你一塊去。」

  「濟北王?」樓礎很是意外。

  樓溫猶豫一下才決定告訴兒子一些事情,「濟北王早在刺駕之前就已奉詔回京,快要到大腳驛了,你去迎接,讓他瞧瞧你的模樣,或許可以定一門親事。」

  「父親……」

  「別再說你無意成親。」樓溫又變得嚴厲,「夫人與公主下了大功夫,才讓皇太後同意保媒,但是要征求濟北王的意見,看他哪個女兒合適。」

  樓礎一下子想到歡顏郡主,可她是湘東王的女兒,與濟北王無關。

  「是,親事自然由父親、母親決定,孩兒只是疑惑,與濟北王聯姻,對樓家有何好處?」

  「所以我說你太年輕,什麼都不懂,就敢亂說、亂闖,膽子是有了,眼光可不夠。濟北王乃皇太後所生,與陛下同產,諸王當中最受寵愛,娶他家的女兒,算是親上加親,令樓家地位更穩。」

  「輩分會不會有些問題?」

  濟北王是皇太後所生,按蘭夫人這邊計算,與樓礎同輩,女兒自然低一輩,而且年紀不會太大。

  樓溫怒道︰「別找藉口,這些事情不用你管。」

  「是,父親,明天我與喬之素去迎濟北王。」

  樓溫低語︰「我要看看,陛下究竟有多『看重』你。下去吧。」

  臥室裡,兩名幕僚準備幾樣酒菜,一見樓礎進來,喬之素笑道︰「剛才沒吃飽,樓公子一塊吃點?」

  幕僚會做人,桌上酒菜沒動,其實就是為樓礎準備的。

  樓礎拱手感謝,坐下之後先給幕僚斟酒。

  樓礎手腕上的紅印還沒消失,脖子上更是醒目,他也不避諱,吃幾口菜墊底兒,問道︰「大將軍的脾氣總是這樣嗎?」

  幕僚大笑起來,喬之素道︰「十七公子算是運氣好的,大將軍的脾氣……生氣的時候愛動手,高興的時候也一樣,可能下手還要更狠些。」

  另一人道︰「大將軍天神下凡,宇內第一猛將,戰場上所向披靡,平時下手有點不知輕重,但是對自家兒孫那是呵護備至。這麼多年來,我們哥倆兒見過大將軍罵人、打人,就是沒見過他真下死手,大將軍是真心關懷每一個兒孫。」

  樓礎笑道︰「父嚴子孝,大將軍的嚴厲,乃是為兒孫著想。」

  「十七公子說得太對了,老實說,富貴人家易出紈褲之徒,可樓家兒孫過百,沒出過不肖子弟,實屬難得,全是大將軍家風嚴肅之功啊。」

  幕僚當然要吹捧大將軍,樓礎迎合,三人談得倒是熱鬧,都不說一句真話。

  快要休息時,樓礎問喬之素︰「明天出城,需要向宮裡告假吧?」

  「我已經安排好了,十七公子不必擔心。」

  喬之素安排好的不只是告假,次日一早,樓礎與喬之素先回大將軍府,換上一身新衣,帶上貴重的禮物,乘坐馬車出城,僕從數十騎,浩浩蕩湯,路上馳騁,無人敢攔。

  樓礎無爵無官,按理說沒資格動用府裡的儀仗,但是只要大將軍允許,沒人真會多管閒事。

  大腳驛離洛陽正好半日路程,原名神足驛,民間稱為大腳,慢慢地,官府就算也接受了這個名稱。

  進京官員在大腳驛休息,次日進京,正好精力充沛,不耽誤拜訪親友。

  帶著大將軍的名頭,又有喬之素從旁協助,樓礎住進驛站裡最好的房間,再不用與其他人擠同一鋪炕。

  前些日子派去打探濟北王行程的家丁傍晚回到驛站,帶來消息,五天之後的下午濟北王就能到達驛站。

  迎接貴客當然不能等在驛站裡,離此十里有座亭子,喬之素帶人去搭建彩棚,準備酒食。

  樓礎納悶為何要提前這麼多天準備,當天傍晚他就明白了。

  諸王當中,濟北王與皇帝最為親近,深受皇太後寵愛,每次進京都要大張旗鼓,達官顯貴紛紛出城迎接,或親自來,或委派兒孫,因為人太多,為了避免爭搶,所以約好都在大腳驛住宿,在十里亭置酒,誰家也不準多走一步。

  彩棚的位置也有講究,大將軍雖然權傾朝野,也不能佔據第一位,喬之素因此要提前準備,免得被前後人家搶佔地盤。

  接下來兩天,來的人越來越多,驛站安排不下,地位低些的人,只能在外面搭帳篷。

  第四天中午,濟北王的前驅使來到驛站,感謝所有迎接者,收下名貼,然後宣告王命︰除了宗室與樓、蘭兩家,其他人一律請回,盛情已領,不勞相迎。

  所謂迎接,只是意思一下,既有王命,迎接者走了一多半,驛站又變得空蕩,有地方安置來往的官府就算信使,喬之素的提前準備也顯得多餘。

  蘭家過來迎接的人是平西將軍嫡長子蘭鏞,聽說樓家隻派出庶子出城,他很吃驚,拒絕過來相見,隻派僕人送上名貼。

  第四天傍晚,濟北王留在洛陽的世子姍姍來遲,隨行十幾輛車,眾多宗室子弟都跟他一塊來。

  驛站重新變得熱鬧。

  樓礎得去拜見湘東王世子,發現兩人在廣陵王府裡見過面,於是重新互換名貼,又認識一遍。

  世子名叫張釋虞,比張釋端年紀更小,只有十四歲,舉止言談還像是孩子,為人卻很隨和,很喜歡樓礎,留他聊天,很快說到親事上,笑道︰「不知道以後我是叫你『姐夫』,還是『妹夫』?」

  「事情還沒有定論。」

  「怎麼,你不願意與我家結親?」

  「高攀王家,怎會不願?」

  「不算高攀,而且你不用擔心,禁錮之身嘛,陛下一句話就能解除。」

  張釋虞顯然不了解禁錮的真正含義,樓礎也不解釋,坐了一會想要告辭,張釋虞卻不肯放他離開,「一塊喝酒吧,從明天開始,我就要被關在籠子裡嘍。」

  不等樓礎拒絕,張釋虞已命人擺酒,又派人去請蘭鏞,那邊聲稱主人已經睡下,不敢喚醒,張釋虞也不在意,「我就知道他不會來,你們兩家明明是至親,卻很少來往,聽說蘭家兒子起名都用『金』邊,為的就是專克你們樓家的石頭,哈哈,有意思。」

  樓礎回道︰「不怕,蘭家金少,樓家石多,承受得住。」

  張釋虞年紀雖小,酒量卻好,喝了十幾杯也不醉。

  外面突然有人笑道︰「哥哥喝酒竟然不叫上我們,明天非向父王告狀。」

  「樓公子在這裡,你們敢來嗎?」

  「有什麼不敢?」

  幾名女子魚貫而入,不全是濟北王的女兒,還有湘東王之女歡顏郡主。
我是獅子我是王 發表於 2018-10-24 10:55
第三十六章 恣意之名


  喝了不少酒,樓礎竟然奇跡般地沒有倒下,七分醉意,三分清醒,看什麼都覺得美好。

  張釋虞趴在桌面上,時不時嘀咕一句,他的幾個妹妹、堂妹或是跟他一樣臥桌,或是坐在那裡傻笑,都已游離物外,只有歡顏郡主還能與樓礎對飲。

  「說實話,你一定覺得我們這些宗室女兒不可理喻吧?」

  「嗯……」樓礎正用三分清醒考慮如何回答這個問題,歡顏郡主大笑起來,「你已回答了,這不奇怪,我聽說過外面的許多傳言,將我們說得極為不堪,在他們眼裡,我們是天下最壞的女人。」

  「我倒覺得你們都很……特別。」樓礎實在找不出更合適的詞來。

  歡顏笑個不停,好不容易忍住,舉杯敬酒,還沒開口,又笑起來。

  樓礎不明所以,漸漸地,七分醉意做主,他也笑起來,沒有來由,沒有目的,只是非得笑出聲才覺得舒服。

  張釋虞的一個妹妹正在傻笑,被另兩人的笑聲驚得暫時清醒,呆呆地問︰「你們在笑什麼?」

  「我笑天下人可笑之處。」歡顏舉杯一飲而盡。

  「我笑天下人竟無可笑之處。」樓礎也一飲而盡,自己也不知道說的是什麼。

  張釋虞的妹妹不肯落後,抓起酒壺喝了一大口,不等開口,直直地趴下。

  「你要娶的人可能是她,她,還有她。」歡顏連指三人,其中一位正坐在角落的椅子上抽泣,像是剛剛受過冤屈。

  樓礎湊過身來,小聲道︰「你知道嗎?我一個也不想娶。」

  歡顏昂起頭,「怎麼,你也跟他們一樣,以為我們都是壞女人?」

  樓礎搖頭,「因為……因為……我知道這是陷阱,誰嫁給我誰會一塊倒霉,哪怕只是定親,也會受到牽連。」

  「我不怕……我們不怕受牽連,恣意妄為就是我們的名聲。」

  樓礎還是搖頭,但是清醒重佔上風,更多的話不敢再說,問道︰「陛下為何對你們如此寬容?」

  「陛下說了,天子天子,不能號令天下反而受制於人,算什麼天子?小時候,講經的老學士總是講這個理應、那個不可,陛下稍大一些之後就在心裡暗暗發誓,等他登基,絕不接受禮教束縛,相反,自己要給禮教定規矩。」

  樓礎相信這是皇帝能做出的事情,「原來如此。」

  「陛下又說,禮教其實是個好東西,天子要用它御下,而不是自縛手腳,宗室當中,也只有最親近之人,才有資格違背禮教。」

  「陛下喜歡少年人。」

  「嗯,因為陛下少年時受過許多苦。」歡顏略略歪頭,「知道嗎?一談起陛下,你和世俗之人沒有區別,都在想方設法揣摩陛下的心意。」

  「這不正是陛下的期望嗎?」

  「不是我的期望。」歡顏端起酒杯,送到嘴邊又放下,幽幽道︰「我們是在皇帝庇護之下被慣縱出來的人物,擁有別人夢想不到的恣意,卻不知道拿這恣意做什麼,無非是夜夜笙歌、飲酒作樂。可我相信,這世上有真正的恣意之人,萬乘之威不足以奪其志,江湖之苦不足以變其心。」

  「或許有。」樓礎不覺也是悠然嚮往。

  兩人默默相對,目光分別盯著不同方向,樓礎舉杯,歡顏也舉杯,都不說話,同時飲下,同時發現杯中無酒,同時微微一笑,同時放下杯子,然後繼續發呆。

  外面響起傳更的梆子響,歡顏連試三隻壺,又倒出兩杯酒來,微笑道︰「還沒謝過樓公子。」

  「謝我什麼?」

  「你將讓強諫的機會讓給我,為此惹惱了長公主,她覺得你兩面三刀。」

  樓礎笑了兩聲,舉杯道︰「你強諫過了?效果如何?」

  歡顏喝光杯中酒,「陛下嘲笑我,說我太想當男兒,必是當初投錯了胎,還說他會考慮我的話,但他不會,我知道,陛下根本沒將我的話當真。」

  「陛下沒有發怒,已經是對你的寬容。」

  歡顏搖頭,「那不是寬容,那是……輕視。陛下對我們所謂的恣意,就只是夜夜笙歌、飲酒作樂,真正不受禮教束縛的恣意,隻屬於陛下一個人。」

  樓礎沒法回答,想給兩人斟酒,結果桌上七隻酒壺都是空的。

  「我真傻,我們這些人都很傻,以為能夠與陛下一樣恣意,其實是一群小小的弄臣,還不如自小受到管束,早早明白尊卑之別。」

  歡顏眼圈一紅,似乎要哭,樓礎更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好默默地看著她。

  「怪不得姐妹們都說你一無是處,連哄人的話都不會說,只會寫文章挑別人的錯嗎?」

  樓礎想了想,點頭道︰「我只會這個。」

  「哈哈,好,你來挑挑我的錯。」歡顏沒有流淚,笑容重回臉上。

  「郡主……時常忘記自己郡主的身份,殊為不智。」

  「沒意思,任何一個讀書人都能挑出的錯,也是我們這些人都有的問題。」歡顏不滿意,強迫對方說真話的樣子,與皇帝倒有幾分相似。

  「郡主名過於實。」

  「你覺得我不配當郡主?」歡顏有點好奇了。

  樓礎搖頭,「郡主只是稱號,郡主常說『恣意』,這兩字才是你的名,郡主仰而求取,每每不得,因此心神疲憊,常如囚徒,受困於囹圄之中。此乃我所謂的『名過於實』,郡主……」

  「別說了。」歡顏大聲道。

  樓礎的醉意消退三分,起身拱手道︰「夜色已深,明天還要迎王,郡主也早些休息吧。」

  歡顏抬頭看他,臉上露出歉意,「諸王回京,我們連表面上的這點恣意也會被奪走,今後再不能與樓公子飲酒談論。」

  「不受萬乘之威、江湖之苦,怎知恣意之心是真是假?」

  「也對,讓我最後敬你一杯。」

  酒都喝光了,歡顏遞過來一隻空杯,「以無酒之空杯,敬無實之恣意。」

  「以求實之心境,敬高己之空名。」

  兩人做出飲酒的動作,扔下杯子,各自轉身,樓礎走出房間,再不回頭。

  次日一早,樓礎被喬之素推醒,用冷水連洗幾遍臉,又讓僕人全身按摩,以消酸痛,等到上馬時,樓礎覺得好多了,只是頭還有些沉重。

  十里亭外,數座彩棚已經搭好,各家僕人正在忙碌,主人或躲在車裡,或立於樹陰下,等候濟北王的隊伍。

  張釋端等人昨晚喝多了酒,全都在車裡不出來。

  樓礎無聊,騎馬馳上附近的一座小丘,極目遠眺,望見一座連綿不斷的軍營。

  喬之素跟上來,說︰「五座西征大營,這裡是其中之一。」

  「朝廷定下日期了?」

  「半月之後。」

  「到時候一切自見分曉。」

  「當然,大將軍親征,秦州叛亂旬月可平。」

  兩人說的不是一件事,樓礎笑笑,不再多說。

  亭子那邊傳來馬蹄聲,喬之素道︰「宮裡也派人來了。」

  他說得沒錯,數十騎從洛陽方向飛馳而來,旗幟飄揚,只能來自皇家。

  兩人馳回原處,看到邵君倩正與蘭鏞談笑風生,從邵君倩身上看不到半點受皇帝責備時的窘迫模樣。

  喬之素跳下馬,遠遠地拱手行禮,笑道︰「邵先生親來迎接,陛下必是想念濟北王甚矣。」

  樓礎也過來相見,因為不太相熟,只道︰「邵先生辛苦。」

  蘭鏞朝樓礎微點下頭,目光卻不看他,向邵君倩拱手告退。

  剩下三人互道寒暄,喬之素很快也識趣地離開,邵君倩請樓礎走出幾步,遠離人群,小聲道︰「我昨天剛見過大將軍與中軍將軍,又談了談那件事情。」

  「父兄做主,樓家上下唯馬首是瞻。」

  邵君倩曾口頭傳達皇帝密旨,希望大將軍暗中除掉冀州的皇甫家,樓礎一直在外,幾天不了解進展。

  「不知是我的錯覺還是什麼,大將軍對這件事似乎不太熱心。」

  「大將軍臨敵數十萬,尚且鎮定自若,當然不會表現得太熱心。」

  「哈哈,那就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樓公子,請再借一步說話。」

  兩人又走出一段距離,邵君倩道︰「伴君如伴虎,樓公子看到了吧?」

  「如此方顯臣子之忠。」

  「哈哈,說的是,就怕臣子有忠君之心,卻沒有忠君之命。」

  「邵先生最受陛下寵信,天下人誰不羨慕?」

  邵君倩向遠處的人群望了一眼,「我自己就不羨慕,每日裡戰戰兢兢,提著腦袋進宮,懷著死心出宮,難以為繼,難以為續啊。」

  邵君倩的話越說越不對路,樓礎道︰「邵先生之忠,昭如日月,陛下聰睿,必然看在眼裡,斷不會虧待邵先生。」

  邵君倩嘿嘿冷笑兩聲,冷冷地說︰「刺客洪道恢,在被抓的第三天,其實就已招供。」

  雖然早有預料,樓礎還是吃了一驚,強作鎮定,「那就該立刻抓捕同黨,以安人心。」

  「同黨太小,背後只有一條大魚,陛下不太滿意,想釣更多、更大的魚。」

  「陛下神武,非常人所及。」

  「我說的小魚,其中一條正是樓公子。」

  「我?身為大將軍之子,免不了會受惡人誣告。」

  「你不信我?哈哈,沒關係,樓公子不是要唯父兄馬首是瞻嗎?等你回京,多與大將軍、中軍將軍聊聊,然後咱們再談。」

  樓礎正要開口,遠處馬蹄聲響,有人高聲叫道︰「濟北王殿下到了!」
我是獅子我是王 發表於 2018-10-24 10:56
第三十七章 信與不信


  雖然已有十多個兒女,濟北王年紀並不大,剛剛三十出頭,與皇帝容貌頗為相似,身軀肥胖,比不了大將軍和中軍將軍,卻比皇帝大出整整一圈。

  早年間他也曾流連於馬背之上,醉心於談武論兵,跟隨父親遠征近討,自從當今天子登基,濟北王的尚武之氣消失殆盡,唯有身軀被酒色吹漲得越來厚重。

  他坐在馬車上,先見皇帝的使者邵君倩,次見他與親近諸王留在京中的兒女,最後接受樓、蘭兩家的迎接。

  禮儀官引見,樓礎與蘭鏞上前,同時敬酒三杯,致以父兄的問候,邀請進入自家的彩棚品嘗接風宴。

  喬之素在一邊指引,樓礎小心翼翼,沒犯任何錯誤。

  濟北王喝下酒,謝絕入棚,先與蘭鏞寒暄,打聽蘭將軍在秦州的情況,然後才將目光轉向樓礎,上下打量,不住點頭。

  「想不到吳國公主的兒子長這麼大了。」

  樓礎心中微怒,臉上卻不能表露出來,只好低頭不語,假裝羞怯。

  濟北王意猶未盡,扭頭向蘭鏞道︰「你是沒見過,當年吳國公主進京,引發多大轟動,不誇張地說,剛剛一統江山的天成朝險些因她而分裂,好在皇太後當機立斷,將吳國公主賜給樓大將軍,才算平息一場紛亂。」

  蘭鏞笑道︰「雖未親見,常有耳聞。」

  「話說回來,還是皇太後最有遠見,整個朝廷也只有樓大將軍能鎮得住吳國公主,別人都不行。唉,可惜,佳人已逝,無處再求。」濟北王噓唏良久,絲毫沒有察覺到樓礎的惱怒,最後道︰「你是個不錯的孩子,本王很喜歡。」

  濟北王說出這句話,算是應允了兩家的婚事,喬之素輕輕踫一下樓礎,樓礎拱手謝道︰「承蒙殿下錯愛。」

  「哈哈,不錯,不錯,以後當自家人相處。」

  濟北王一行數百人,重新上路,迎接者隨行,各家搭的彩棚全無用處。

  到達驛站時,天色微暗,濟北王精力不減,下令設宴,擺上從國都帶來的特產,因為沒有外人,所以將在此的宗室兒女全都招來,男女分席而坐,共敘家常。

  濟北王不是皇帝,為人隨和,對規矩卻看得很重,禮儀官主持酒宴,多喝、少喝、亂喝都不行,必須按照固定儀式進行,問答也有順序,不可隨意發言。

  輪到樓礎時,詢問的都是大將軍與蘭夫人近況,樓礎照實回答,偶爾說不清楚,全由喬之素解圍。

  數巡過後,女孩兒先退下,又過幾巡,世子張釋虞等男孩兒也被送去休息,不到二更,樓礎等人也在禮儀官的示意下起身告退。

  回到房中,喬之素笑道︰「親事已成,可喜可賀,十七公子不負大將軍所望,必得嘉獎。」

  「濟北王還沒有許諾呢。」樓礎對這門親事不太上心。

  「哈哈,這種事情濟北王當然不能直接向未來女婿開口,需要進京之後面見皇太後,先得到懿旨,接著是大將軍派人沒有媒人登門求親。但我能看得出來,濟北王對十七公子十分滿意。」

  「希望如此。」樓礎打個哈欠,喬之素告退。

  樓礎花了很長時間才睡著,在夢中仍在回想邵君倩說過的話,怎麼也分不清其中真假。

  次日回京,諸事順利,濟北王家眷、輜重入府,他本人則直接進宮拜見皇太後與皇帝,樓礎與喬之素去見大將軍,雖然都進皇城,路徑卻不相同,各走各門。

  樓硬已經回城,正與父親一塊吃飯,看見樓礎進來,笑道︰「怎麼樣,見到岳父了?」

  「見到了,但是……」

  樓溫已經吃完,冷淡地說︰「你三哥明天就給你安排新宅,在我率軍出征之前,你要完婚。」

  「這麼快!只剩下十多天吧?」樓礎吃了一驚。

  「快還不好?十七弟,以你的年齡早該成親,現在算是晚了,倒是濟北王家的小姑娘,才十三四歲吧?」

  「十四歲了,可以成親。」樓溫覺得事情說得很清楚了,就此打住,轉而與喬之素談論軍務,半個時辰才說完。

  期間,樓礎被樓硬叫上桌吃飯,吃過之後,僕人進來收拾桌子,喬之素離去之後,父子三人可說些機密之事,樓礎起身讓到一邊,不敢與父兄並坐。

  樓溫還是不搭理樓礎,向三子道︰「八九天之內,並州老沈和冀州皇甫開就能趕到京城,老沈那邊沒有問題,皇甫家——你準備得怎樣了?」

  「放心吧,父親,完全沒有問題,諸將都是父親舊部,父親的號令,他們無一不從,皇甫開只要進入軍營,插翅難飛。」

  「嗯,記住,段將軍有勇無謀,不要提前向他透露計劃,管將軍老實可靠,可以提前兩三天向他透露一二,孫、華二人還要再做觀察,其餘諸將皆不可用。」

  「明白,反正父親後天就能去坐鎮軍營,那些將校心裡藏著什麼想法,父親一看便知。」

  樓礎忍不住插口道︰「陛下允許父親出城了?」

  樓硬笑道︰「你現在不用多疑了吧,父親只要進入軍營,那是如魚得水,陛下深知這一點,所以他是真的相信並倚仗咱們樓家。」

  樓溫不語,看樣子也認可這種說法。

  「關於皇甫開,陛下可有諭旨?」樓礎又問。

  樓硬皺眉,「邵君倩不是說過嘛,怕泄密,一個字也不能寫。」樓硬似笑非笑,「邵君倩前天來過,說起一些奇怪的事情,與你有關。」

  「邵先生在大腳驛向我提過了。」

  樓硬笑道︰「你不會真是刺客同黨吧?我與父親都不相信。」

  樓溫道︰「我可沒說不信。」

  「 ,父親說什麼呢?瞧十七弟這副柔柔弱弱的樣子,像是敢做叛逆之事的人?再說了,刺駕於他有什麼好處?該是禁錮還是禁錮。」

  樓溫盯著十七子,「邵君倩為什麼要撒這個謊呢?」

  樓硬搶著回答︰「簡單,還是試探,陛下要重用樓家,自然得確定父親無論如何都不會造反。」

  「既然如此,我應該將他交出去請罪,別讓陛下以為我包庇兒子,更不能讓陛下以為我參與其中。」

  「按理說是這樣,可邵君倩語焉不詳,聽他的意思,似乎不想讓咱們交出十七弟。唉,陛下的心事真是誰也猜不透。十七,你倒是說句話啊。」

  樓礎一直聽著,得到允許之後才道︰「刺客如果名叫洪道恢的話,那他的確去過我家。」

  樓溫不動聲色,樓硬拍案而起,指著樓礎道︰「你……你……說什麼?」

  樓礎向父親道︰「洪道恢是江東人,找我只是敘舊,別無它事。」

  「敘舊?敘什麼舊?你又不是……哦,你的生母是吳國人。」樓硬慢慢坐下,看向父親,「這可有點麻煩。」

  樓溫道︰「你之前為什麼不說?」

  「因為我不知道刺客是誰,更想不到他會供出我的名字。但是邵君倩一說我被牽連其中,孩兒立刻想到洪道恢,除了他不會再有別人。」

  「交友不慎,唉,十七,你太不小心了。」樓硬數落道,急得臉上冒汗,「這可怎麼辦?刺客肯定是受打不過,胡亂招供,陛下會怎麼想?為什麼一直沒有動靜?」

  樓礎道︰「孩兒思考多時,以為邵君倩可信。」

  「邵君倩說過許多話,哪句可信?」樓溫問道。

  「關於陛下欲對樓家不利的話。」樓礎其實沒聽到這句話,但他猜邵君倩來見父兄時,必然有過類似的暗示。

  樓溫果然沒有否認,樓硬忙道︰「那都是試探,當不得真。」

  「兄長去問過陛下?」

  「這種事情怎麼能問?陛下若是心懷惡意,絕不會交給樓家如此重要的任務,對不對?沒有大將軍,誰替陛下鏟除皇甫家?誰去秦州平亂?誰去討伐賀榮部?」

  樓礎只看父親,「邵君倩甘冒奇險,絕不只是試探,孩兒以為他是真的害怕,才會自置於死地,來向父親求助。」

  「他有什麼可害怕的?他可是最受陛下寵信的近臣。」樓硬怎麼都不相信皇帝要對付樓家。

  「人至察則無徒,陛下至察,容不下任何人的一點兒小錯,邵君倩也不例外。」

  「就為一個無關緊要的錯字?」樓硬笑著搖頭。

  樓溫向前微微探身,「假設邵君倩真的害怕。」

  「父親……」樓硬吃了一驚。

  樓溫抬手,制止三子插口,繼續道︰「朝中重臣好幾位,邵君倩不找別人,偏偏來向我求助,唯一的原因就是相信你是刺客同黨,他以為我也參與了刺駕。」

  樓礎神情不變,打定主意不說實話,「邵君倩相信刺客的口供,是他的事情。但孩兒以為不只如此,邵君倩必然以為陛下最忌憚、最想對付的乃是樓家,所以……」

  「父親,你可不能相信這個家伙的胡說八道!」樓硬大聲道,又站起來。

  樓溫瞪了一眼,樓硬只得坐下,轉而向十七弟瞪眼。

  「假設邵君倩相信刺客的口供,那麼陛下也一定相信。」樓溫平時粗暴強橫,這時卻是心思縝密,一點不亂。

  「所以陛下欲對樓家不利。」

  「但你不是刺客同黨?」

  「不是。」樓礎肯定地說。

  「好,既然如此,明天我送你去與刺客對質,要嘛讓陛下斷絕此念,要嘛來個水落石出,勝過彼此猜疑。」

  樓溫絕不會為任何一個兒子而冒險。
我是獅子我是王 發表於 2018-10-24 10:56
第三十八章 狐假虎威


    樓溫三次上書歸還帥印,朝廷三次拒絕,並派內侍到大將軍處探視、宣慰,請大將軍勉強進餐,為國效力。

    你來我往的試探到此結束,樓溫感激涕零——真的「涕零」,在內侍面前撒下許多眼淚——當場喝下內宮送來的藥湯,走床穿上甲衣,宣布要為陛下死而後已。

    事有萬一,「疾病纏身」的大將軍向朝廷請派監軍,這回沒有謙讓,朝廷立刻同意,召集大臣簡短商議之後,皇帝指派太子監軍,聲稱「將吾兒托付于大將軍,朕心無悔」。

    樓溫本應在九月初五恢復西征統帥的職務——正式官名是西道大都督,兼秦、並二州刺史,大都督掌兵,刺史可征糧、征物——他在九月初四傍晚正式將宿衛重責移交給剛剛進京的濟北王,立刻便裝出城,夜宿軍營,與最受信任的幾名兒孫、部將住在一起,打算次日一早,持旨從蕭國公曹神洗那里取回帥印。

    樓溫出城的同一刻,不信任皇帝有陰謀的樓硬,親自帶著樓礎去往內宮「請罪」,聲稱外面傳言紛紛,樓家願與刺客對質,還一個清白。

    兩人當然不能進入內宮,樓硬寫一份封書,從宮門上的小洞里塞進去,求相熟的內侍盡可能讓皇帝早些看到它,然後跪在宮門外枯等,這是近臣請罪的常規做法。

    雖是初秋,夜風已然涼沁心脾,樓硬一身肥肉,仍冷得打哆嗦,埋怨道︰「你太不小心,真是太不小心……你怎麼一點不害怕啊?」

    樓礎的確不害怕,笑了笑,「陛下慧眼如炬,必然早已看出我受污蔑,所以沒有公開刺客口供,我自然沒什麼可害怕的。」

    「嘿,猜測陛下的心事,你這是自取其辱。你肯定以為有大將軍的庇護,又有岳父濟北王的喜愛,所以陛下能饒你一命,告訴你吧,休想,陛下絕不會……」樓硬又打個寒顫,不敢說下去,怕連累到自己。

    一個時辰之後,宮里傳出皇帝口諭︰「既是傳言,理它做甚?回去睡覺,明天到園內待命。」

    兄弟二人磕頭謝恩,卻不能領旨,大將軍離開前曾下過死命令,今晚無論如何要與刺客對質,說個明白。

    內侍第三次隔門傳話︰「樓硬、樓礎,陛下說‘這兄弟倆真是死心眼,不愧是樓家的石兒孫,立刻滾到資始園去,再敢抗旨,著宿衛將士亂棍打出’。」

    樓硬大喜,拽著樓礎一塊磕頭謝恩。

    兄弟二人跪守宮門,遠處一直有宦者觀瞧,這時帶他們前往附近的資始園,路上,樓硬小聲道︰「陛下說‘滾’,那你可能真沒事。」

    「刺客騙不過陛下。」

    「當然,天下沒人能騙過陛下。」樓硬對皇帝既畏且敬,像是一頭從小被馴服的家養犬。

    夜里的資始園比白天更顯空蕩,兩人被送入觀馬廳,除了背後的山牆,三面無壁,皇帝偶爾會坐在這里休息,看別人騎馬舞槊。

    至少有一桿真槊就放在附近的小武庫里,宦者守衛,樓礎只能瞥上一眼而已。

    小半個時辰之後,有人進園,樓硬正要高呼「萬歲」,發現那不是皇帝,而是濟北王世子張釋虞。

    「你怎麼來了?」樓硬很意外。

    兩人常年在園內待命,彼此熟悉,張釋虞讓侍從留在外面,自己走進廳內,打個哈欠,道︰「奉旨而來,陛下有急事吧。」

    「我是說,你怎麼能夜入皇城?」樓硬對任何人意外受寵的跡象都很在意。

    張釋虞向樓礎拱下手,笑道︰「硬中軍忘了,我父親剛剛接掌宿衛,讓我陪他一起入住皇城,離你的住處不遠。」

    樓硬這才大笑,「原來如此。」想起自己還是「待罪」之身,馬上換一副嚴肅神情,「陛下要你過來,大概是……」

    不用再猜,園門大開,一隊騎士飛馳而入,停在廳前。

    三人急忙迎出去,園內的規矩,臣子不必下跪,三人躬身迎駕。

    皇帝騎在馬上,冷冷地說︰「夜里擾朕清夢,硬胖子該當何罪?」

    「該當死罪。」樓硬一听皇帝叫自己的綽號,心里更加踏實,「可傳言實在不堪,臣听在耳中,急在心里,不敢稍有忽怠,立刻來向陛下請罪。」

    「既是無稽傳言,何罪之請?」

    「臣闔家上下皆懷一片赤心,容不得半點瑕疵。」

    「嘿。」皇帝冷笑,轉向樓礎,「傳言與你有關,你怎麼不開口?」

    「微臣以為陛下心中有數,因此不言。」

    「哈哈。」皇帝說笑就笑,說停就停,「沒錯,刺客的確招供說曾去拜訪樓礎,與他商議刺駕計劃。」

    樓硬大驚,拉著弟弟要下跪,皇帝擺手阻止,「可朕並不相信,你們知道為何?」

    張釋虞警覺地站在一邊,不點頭、不搖頭,保持置身事外的姿態。

    「陛下知道樓家人忠心耿耿,絕不會有半點邪念。」樓硬回道。

    皇帝看著樓礎,「樓家只能保你一半無罪,另一半是你自己做出來的。朕問你,既有進諫之意,為何遲遲不肯開口?」

    「微臣……微臣……」

    「你以為歡顏郡主能騙過朕?她雖有卓爾之才,但是有些話明顯不是她能想出來的,什麼運糧之船搭載私物、地方官吏借假朝廷之威濫用民力……若非親眼所見,斷不會說得如此詳細。所以朕向長公主打听,知道這原是你的進諫之辭,卻讓給歡顏郡主,對不對?」

    「微臣惶恐,微臣知罪。」

    「你好像很喜歡將自己的文章送與他人啊,先有‘用民以時’,後有‘勸急之諫’,因為你是禁錮之身,以為文章無用?」皇帝已將樓礎打听得清清楚楚。

    「微臣自以為聰明,逞一時之計,伏乞重罰。」

    「賜你無罪。不管怎樣,你有進諫之心,甚至親去游歷,以求眼見為實,就憑這一點,朕相信你不是刺客同黨,哪有一邊刺駕、一邊勸諫的道理?」

    「陛下洞隱燭微,明察秋毫,微臣心中豁然,唯願能夠長侍陛下,不離左右,以效綿薄之力。」

    皇帝撇下嘴,對這等諛詞不以為然,「但朕不喜歡你亂讓文章的做法,今後有話當面對朕講。」

    「微臣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嗯,至于你的‘勸急之諫’,朕已明白,你不必再說,朕心中有數,該緩的時候自然會緩。」

    「微臣仰觀山岳,不解其高,擅自揣度,妄加議論,陛下擇其一二善者而思之,微臣心願足矣。」

    「今後還當去民間多听多看,但有所得,讓朕知道。」

    「微臣遵旨,陛下有思民之心,天下百姓必定上感天恩,下盡己力,天成朝千秋萬代,皆源于此。」

    皇帝搖頭,「算了吧,你還是多想進諫的事,說這等話,你比朝中大臣差得太遠,連你三哥都比不上。」

    樓硬嘿嘿地笑。

    「行了嗎?朕親來解釋,你們樓家可還滿意?」

    樓硬忙道︰「滿意滿意,樓家一直滿意,只是受不得小人冤枉。」

    皇帝猶豫一會,「既然來了,就多待一會,牽馬來,朕與三卿夜馳資始園,只要不出皇城,老太傅該沒話說吧?」

    樓硬喜出望外,手舞足蹈,胡言亂語,上馬之後也不安穩,跑出不遠就掉到地上,那馬本不願馱這樣一件重物,撒蹄跑遠,不肯再過來。

    皇帝大笑,帶著樓礎、張釋虞馳騁不停,樓硬拖著肥胖的身軀到處追趕。

    直到後半夜,皇帝才算盡興,臨走時向張釋虞說︰「濟北王要招樓礎為婿,所以朕招你一塊過來听听,免得你家听信傳言,不願聯姻。」

    張釋虞笑道︰「我那幾個妹妹搶著要嫁樓公子,父親正為此頭疼呢。」

    皇帝笑著離去,樓礎與張釋虞攙著身體僵直的樓硬回住處。

    雖然累得半死,樓硬卻非常高興,一個勁兒地說︰「瞧見沒,這就是信任。」

    張釋虞本來就對樓礎印象很好,這時更是款誠接納,真將他當成未來的妹夫,雖然這個妹夫比他年紀更大。

    到了住處,張釋虞告辭,樓家兄弟回房休息,樓硬拉住樓礎,「想不到你有這麼多事情瞞著父親與我。」

    「三哥海涵,我真以為那都是小事,沒想到陛下早知知曉,並非有意隱瞞。」

    「哈哈,這叫不拘一格,你這樣的討好手段再妙不過,正合陛下心意。現在我可以向你做出保證︰禁錮之令禁得了別人,禁不了咱們樓家的人,官位只是虛名,得陛下寵信才是實權,再加上樓家勢力,保你前途無量。」

    竟然能從三哥這里听到「名」、「實」兩字,樓礎既驚訝,又覺得正常,「名實之學」原本就是生活中的學問。

    回到自己的臥房里,樓礎疲憊至極,摸黑倒杯涼茶,正要喝,听到角落里有人道︰「十七公子回來啦。」

    這間房原住三人,樓礎以為那兩名幕僚都已隨父親出城,沒想還有一人留下,「喬先生沒走?」

    「嗯,大將軍命我留下,明日再出城匯合。」

    「哦。」

    「怎樣?十七公子既然回來,陛下那邊想必是沒事。」

    「一切都好,陛下帶我們在園內騎馬……喬先生好像一點都不擔心。」

    「呵呵,其實……不說也罷。」

    「左右無人,天還沒亮,燈也未燃,喬先生但講無妨。」

    「大將軍連夜出城,倒是防住了‘萬一’,可如此一來,陛下怎敢對樓家子孫輕舉妄動?」

    樓礎沉默一會,「我這是狐假虎威。」

    兩人同時笑出聲來,樓礎之前的坦然正源于此,大將軍出城以觀事變,皇帝恰恰因此不想有「事變」。

    笑聲很快消失,兩人都不說話,因為他們心里清楚,皇帝並非真的信任樓家,他能隱忍,必有深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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