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謀斷九州 作者:冰臨神下 (已完成)

 
我是獅子我是王 2018-10-24 10:26:0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56 199172
我是獅子我是王 發表於 2018-10-24 11:20
第七十章 過河



  官兵敲門隻敲一次,梆梆梆三聲,不開就硬闖。

  屋子裡太黑,第一個闖進來的官兵一時不適應,罵了一句髒話,正要拔刀,馬維上前,拉住他的胳膊,將一包東西塞到手裡,笑道︰「辛苦。」

  官兵反應快,手掌一踫到東西,立刻牢牢抓住,也不去握刀了,一捏一掂,估量出大概,態度轉變,「啊,還行。這裡就這麼大嗎?住幾個人?從哪來?要去哪?」

  「兩個人,從洛陽來,去並州探親,誰知我這個兄弟得病,困在這裡了。」

  「沒有叫樓礎的吧?」

  「不咸不淡,都姓馬。」

  官兵看一眼炕上躺著的人,轉身出屋,招呼同伴去下一家,眾人都明白他得了好處,沒走幾步就纏上來分贓。

  屋子裡,樓礎挺身坐起,詫異地問︰「這麼簡單?」

  「就這麼簡單。」

  「抓我能得五千錢,放我才得幾百錢。」

  「抓你的五千錢,從上到下不知要多少人分,這幾百錢他們五六個人平分,反而多些。」

  樓礎啞然,雖然之前有過一次游歷,受過一點苦頭,這卻是第一次感覺到金錢的重要,「那此地也不宜久留,咱們去別處找船,今晚無論如何要過河。」

  「找船?你還想被騙一次?」

  「吃一塹,長一智,咱們將錢握緊,過河再拿出來。」

  「好吧,吃完咱們就上路。」

  兩人將酒食吃一半留一半,打好包袱,馬維去街上查看情況,樓礎去牽馬,馬維原本有馬,幾天前給賣了。

  官兵剛剛離開市集,兩人牽馬離開,沒走多遠就撞上房主,馬維二話不說,交錢結賬,房主臉色立刻由陰轉睛,點頭哈腰躬送兩位公子,看著他們走遠,尋思半天,撒腿向前街跑去,要看剛剛貼上去的告示。

  馬維曾經上過一回當,所以認得路徑,帶著樓礎沿河往上游去,「五里外有個小村子,就那裡可能有船。」

  村子真是小,十餘戶人家,男子大都不在家,婦孺見到外人就跑,最後只有一名老者拄拐出來相見。

  樓礎與馬維的外表太過明顯,一看就是貴家公子,老者十分客氣,就是耳朵有點聾,反復幾遍才能聽清一兩句話,「飯?這裡沒有,去前邊的市集找找。哦,是船啊,沒有沒有,從前有一兩條,早都被官府就算征用啦。走吧,去別的地方問問。」

  馬維拿出幾枚銅錢,喊道︰「我們雇船,一百文!」

  老者還是搖頭。

  兩人沒辦法,只得出村,繼續往上游去,馬維已不認路,兩人只能沿小徑行走,希望能夠再找到一個村子。

  走出三四里,前方越顯荒蕪,太陽西墜,兩人多少都有些提心吊膽,忽聽河上傳來嘹亮的歌聲,竟是一人撐船靠岸,看樣子是名漁夫,剛剛打魚歸來。

  樓礎興奮地大叫「船夫」,馬維在一邊提醒道︰「小心,他從下游村子的方向而來,沒準是專門來騙咱們的。」

  「他一個人,咱們兩個人。」

  「到了水上,十個人也不濟事。」

  樓礎也有點猶豫,船夫聽到聲音向這邊望來,大聲道︰「兩位公子叫我嗎?有何吩咐?」

  馬維回頭望一眼關卡的方向,向船夫道︰「稍等。」又向樓礎低聲道︰「我有匕首,上船咱們就制伏他,逼他撐船過河,到了對岸,多給他銅錢就是。」

  樓礎考慮一下,點頭道︰「只能如此,多給他錢。」

  兩人迎上船夫,馬維拱手道︰「船夫,載人過河嗎?」

  船夫是個精瘦的年輕人,笑道︰「河橋離此不遠,兩位幹嘛乘我的小船?河上風大浪急,可不安全。」

  馬維道︰「我們有急事要過河,身上有洛陽尹的公文,誰知道這裡改了規矩,非兵部文書不認,來回洛陽又得耽誤兩天,所以我們尋船過河。不白用你的船,到了對岸,奉上百錢相謝。」

  船夫撓撓頭,「這樣啊,可我的船小,只能載人,載不得馬。」

  那船的確小得可憐,馬匹上去,人連站的地方都沒有。

  馬維道︰「不如這樣,我們將馬栓在這裡,作價百文給你,如何?」

  「我要馬沒用啊,光是每日的草料我就供應不起。」

  「牽到市集上能賣個好價錢,比一百文多多了。」

  船夫看看那匹馬,「好吧,看你們可憐,送一程無妨,把馬栓好,我待會回來取馬。」

  樓礎將馬栓在一棵小樹上,任它啃地上的草,將包袱解下來,與馬維一同走下河岸上船。

  船夫伸手攙扶,扶到樓礎時笑道︰「公子帶的東西不少。」

  「都是書。」樓礎答道,瞥一眼馬維,覺得這名船夫的確有點問題。

  船夫長蒿一撐,船隻離岸。

  馬維從靴子裡拔出匕首,握在手中。

  船夫嚇了一跳,「公子這是要幹嘛?劫船還是劫人?」

  「不要船也不要人,你老老實實撐到對岸,馬歸你,一百文也不少你,別耍花招。」

  船夫笑道︰「我一個大字不識的窮人,哪來的花招?兩位一看就是讀書的公子,家裡有錢有勢,借我十個膽子,也不敢生歹心啊。」

  馬維嘿了一聲,仍握著匕首不肯收起。

  樓礎也盯著船夫,覺得此人膽子很大,完全沒有害怕的樣子。

  船夫的確不怕,一下一下地撐船,快到中流,揚聲又唱起來,高亢入雲,樓礎與馬維只能聽懂幾句,大概唱的是漁家生活辛苦而逍遙。

  一陣風刮來,船隻搖晃,船夫提醒道︰「兩位公子小心,這陣風不小,千萬別掉到水裡。」

  兩人都不識水性,伸手抓住船梆,馬維不得不收起匕首。

  船卻搖晃得越來越明顯,樓礎喝道︰「船夫,你在晃船!」

  馬維也察覺到不對,再次拔出匕首。

  船夫大笑起來,拋下長蒿,縱身跳進河裡,沒水不見,很快,船晃得幾將傾覆,先是樓礎,隨後是馬維,先後落水。

  船夫濕淋淋地上船,自語道︰「兩個蠢蛋。」先去伸手摸留在船上的包袱,皺起眉頭,「真是書啊,這趟買賣可不值。」再一摸,臉上露出笑容,「我就知道讀書人愛撒謊。」

  又等一會,船夫撐船,將在水中起浮的兩人一一拽上來,找出細繩捆好,扔在船尾,繼續高歌而行,對被抓兩人不屑一顧。

  黃昏時,小船到了對岸,船夫向樹叢裡喊道︰「大哥,快來看,今天運氣好,抓到兩條大魚!」

  樹叢裡鑽出四個人來,布衣草鞋,腰上卻都挎刀,當先一名漢子,向船裡看一眼,「留財不留人,帶他們過來幹嘛?」

  「大哥不知,我在集上看到告示,說是要抓刺駕者同黨,賞錢五千,我看這兩人有點像,他們不敢走大路,專雇我的船,我猜必有蹊蹺。」

  漢子上船,將兩人先後扔到岸上,拎起包袱,「有貨啊。」

  「有些是書,大哥留著,對岸還有匹馬,我是帶過來,還是直接賣掉?」

  「賣掉,換些好酒好肉。」漢子十分高興,跳上岸,與另三人抬著人和包袱鑽進樹叢。

  船夫再度過河,他對這裡再熟悉不過,天黑也敢撐船。

  樓礎與馬維沒暈,只是被繩索縛住,動彈不得,互相看一眼,心中暗暗叫苦,兩位貴公子,對江湖上的人與事一無所知,以為有匕首就能嚇住船夫,結果連還手之力都沒有。

  樹叢裡是片空地,中間仗著一口鐵鍋,汩汩冒氣,不知在煮些什麼。

  四盜將俘虜扔在地上,一人向鍋裡看一眼,罵了一句,「總算不用吃這等豬食了,等老四回來,喝個痛快!」

  老大檢查包袱,將書扔到一邊,找出銅錢與首飾,歡呼一聲,見到冬衣,又是一聲歡呼,起身披在身上,向同伴道︰「瞧我像不像個老爺?」

  三個兄弟都說像,一人看到包袱裡的葫蘆與肉,且兄弟上去抓起來就往嘴裡送。

  四盜邊罵邊搶,老大後悔下手慢,將長袍扔掉,一手肉一手葫蘆,咬開葫蘆嘴,猛灌一口,哈哈大笑起來,好像官員高升、商人貴賣、農夫刨出寶物。

  片刻間,酒肉被吃個精光,四盜都沒飽,反而更餓,搜來搜去,再沒找到別的食物,一盜盯著俘虜,舔舔嘴唇,「這倆雛兒一身好肉,煮著吃了,味道肯定不錯。」

  馬維忍不住開口,「盜亦有道,諸位既已得財得物,何必多傷性命?」

  「什麼『道上有道』,這不是廢話,沒道怎麼能叫……道呢?」這名強盜真是餓了,拔刀上前。

  老大攔住,「別動,這兩人沒準能換來五千錢。」

  「我不殺人,從大腿上砍塊肉就行。」

  「呸,瞧他們的樣子,砍個指頭也得疼死。別急,等老四回來就有吃的了。」

  「老四怎麼還不回來啊?」那名強盜走出樹叢遙望。

  船夫要取馬、賣馬、買酒肉,一時半會回不來,四盜將鐵鍋抬走,添柴取暖,坐成一圈閒聊。

  「老四剛才是怎麼說的?有人是刺駕者同黨?」

  「好像是這麼說的。」

  「哈哈,笑話,瞧這兩人,誰能舞刀弄槍?肯定弄錯了。」

  「同黨未必要動手。」

  馬維又忍不住開口,「諸位也是江湖上的英雄,對刺駕者就沒有半點同情嗎?」

  四盜大笑起來,「我們可不是英雄,就是河上的船工,有人造反,我們回不得家,流落在此,明天將你們交給官府就算,換錢就能回家嘍。」

  樓礎道︰「諸位家鄉何處?」

  「少來套話。」一盜起身走來,在樓礎身上踢了一腳,扭頭笑道︰「我老早就想踢這些小白臉一腳,每次在河上看到這些人喝酒吟詩,身邊女人成群,我就恨得牙癢癢。」

  「哈哈,那就多踢兩腳,別踢死就行。」

  強盜一通踢踹,樓礎與馬維躺在地上,無處可躲,只能硬挨,疼痛倒在其次,只是受不得屈辱,狼狽不堪。

  強盜累了,喃喃道︰「天都黑這麼久了,老四怎麼還不回來?」

  「大哥!」河上傳來叫聲。

  「來了。」四盜鑽出樹叢,迎接的不只是同伙,更是那頓期盼已久的酒肉。

  樓礎與馬維互視一眼,掙扎著想要起身,剛動幾下,就見面前多出幾雙官靴,顯然不是剛才的強盜。

  兩人抬頭,只見幾名壯漢站在面前,手持刀槍,身上甲衣不全,怎麼看都不像官兵。
我是獅子我是王 發表於 2018-10-24 11:22
第七十一章 新王


  樹叢外面傳來幾聲慘叫,隨即安靜,接著走進來十餘名提刀拎槍的人,與之前那些人一樣,身上的甲衣這一片那一邊,像是乞丐掛在身上的破口袋,只有數人腳上穿靴,其他人仍是草鞋,甚至赤足。

  幾人過去搬開鐵鍋,抽離木柴在地上一通捶打,剩下的火堆直接用腳踩滅,四周很快陷入黑暗,空中的星月過一會才能展現自己的微光。

  強盜顯然被殺,船夫「老四」辛苦買來的酒肉,落到在外人手中。

  一共二十來人,坐在地上輪流喝酒、吃肉,用木勺舀鍋裡的湯喝一大口,沒有爭搶,也沒有謙讓,眾人沉默地吃東西,井然有序,像是早就商量好似的。

  樓礎與馬維掙扎坐起,心中都很驚訝,這些人的裝扮不像官兵,行為卻比官兵更規矩,更令人猜不出來歷。

  食物不多,二十餘人很快吃光,沒人喊餓。

  有人將散落的包袱找來,坐在中間的一個人將銅錢、首飾分成若幹分,黑暗中看不清楚,全靠他一把抓,眾人輪流起身過來領取,同樣也是隨手一揀,拿多拿少事後不可後悔。

  過冬長袍只有一件,誰都不要,居然扔回樓礎與馬維身邊。

  在這些人當中,公平重於一切,負責分配的那人顯然是首領。

  樓礎與馬維越看越覺得驚訝,對首領多看幾眼,借助星月之光,隱約看出那是一名三四十歲的漢子,體形很瘦,腳上穿著草鞋,身上的甲片不比別人多,周圍的空地卻要大一些,所有人走到他面前領取戰利品時,無不畢恭畢敬。

  這些人不知禮節,但是腳步放輕、雙唇緊閉、沒有任何質疑,顯然是對首領既敬且畏。

  有人找來被扔掉的幾本書,首領似乎頗感興趣,拿在手裡翻了翻,終於開口說出第一句話,「是讀書人。」

  樓礎不顧馬維的眼神警告,朗聲道︰「敢問閣下是何方英雄?」

  首領稍稍側身,面對兩名俘虜,「不敢稱英雄,在下寧暴兒,暴躁之暴。」

  從此人身上完全看不出暴躁的樣子。

  「諸位也曾是河工吧?」樓礎又問道。

  一人插口道︰「暴兒老哥,跟他� 率裁矗懇壞渡繃稅傘!br />

  「對讀書人要客氣些。」寧暴兒一發話,再沒人開口,「我們不是河工,乃是降世軍前鋒。」

  聽到此話,對面兩人大吃一驚,降世軍是關中亂民的自稱,按照朝廷之前得到的消息,早已潰敗不成氣候,圍攻大將軍者乃是另一撥人,沒想到竟然出現在這裡。

  馬維脫口道︰「你們不是在秦州嗎?」

  眾人冷笑,寧暴兒道︰「天兵開路,降世軍早已攻破關口,就在我們身後,不日即到。」

  馬維目瞪口呆,樓礎卻不太相信,問道︰「你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嗎?」

  寧暴兒不語,其他人也不回答

  馬維明白過來,寧暴兒在胡說八道,卻不敢嘲笑,輕輕咳了一聲。

  「你來告訴我這是什麼地方。」寧暴兒的語氣依然平緩,卻已有威脅之意,他周圍的人都握緊兵器。

  「往前十餘裡是孟津口北岸小城,往南一日路程即是東都洛陽。」

  對面眾人又驚又喜,「咱們離洛陽這麼近啦!」「孟津口在哪?」「離江東不遠了吧?」

  寧暴兒抬起手,眾人禁聲,「你們是何人?」

  樓礎正想著怎麼介紹自己,身邊的馬維道︰「我姓馬名維,乃若論基朝皇帝後裔,這一位樓……」

  「我叫徐礎。」樓礎決定要用這個名字,並非臨時起意,心中琢磨已久。

  馬維順著說下去,「這位徐兄,曾親手在皇帝身上連刺三刀。」

  對面眾人又是一陣騷動,寧暴兒問︰「哪個皇帝?」

  「萬物帝。」

  「萬物帝死了?」

  「你們不知道?」

  寧暴兒扭頭向眾人道︰「聽到了嗎?狗皇帝死了,這真是……」他想不出該怎麼說。

  聽到一聲「狗皇帝」,馬維心中大安,「就是前幾天發生的事情,你們可以隨便去問,此事天下皆知,到處都有徐兄的通緝告示。」

  寧暴兒起身,大步走到兩人面前,彎腰查看樓礎,然後挺身道︰「不像。要說寫首詩,我信,殺皇帝,我不信。」

  「皇帝不是三頭六臂,殺他不用多大力氣,而且我是補刀。」

  寧暴兒大笑起來,正要開口,樹叢外面突然傳來喊聲,「欽犯樓礎,快快出來受降!」

  「官兵找的是我。」

  徐礎、樓礎,寧暴兒來不及詢問,順手拔刀,帶頭鑽出樹叢,三人跟隨,其他人卻都隱藏起來。

  馬維小聲道︰「這些人居然懂點兵法。」

  徐礎也納悶,越發覺得這位寧暴兒不凡。

  寧暴兒高聲喝罵狗官,大概是遭到攻擊,很快帶著三人退回來,大聲道︰「三十來個小槍兵,就想抓你家老爺,痴心妄想!老爺先是左一拳,然後右一腳,把你們全攆到河裡喂忘八!」

  就這麼幾句話,將敵人兵力、己方對策說得清清楚楚。

  官兵不知其意,見他人少,全且兄弟進來,立足未穩,寧暴兒左手樹叢裡且兄弟出七八人,虎嘯狼嗥,又有人故意晃動樹枝,冷不丁看上去像是藏著上百人。

  官兵大驚,正惶恐間,寧暴兒右手樹叢裡射出一箭,夜裡沒什麼準頭,未中目標,卻足以令官兵魂飛魄散,以為落入大軍埋伏,轉身就跑,許多人連手中長槍都不要了。

  寧暴兒大喝一聲,所有人都從樹叢裡出來,隨他追敵。

  「機不可失。」馬維道,雖說這些人似乎同情刺駕者,他也不想冒險留下。

  徐礎也是同樣想法,與馬維背靠背,摸索到繩結,努力解開,外面殺聲震天,慘叫聲不絕於耳,他一急,反而解得更慢,急忙收束心神,專心做事。

  繩子終於解開,馬維先將自己腳上的繩子也解開,然後轉身給徐礎解縛。

  外面的戰鬥還沒結束,兩人被捆綁得久了,手腳麻木,互相攙扶著起身,從另一頭鑽出樹叢,眼前一片蒼茫,沒有路徑,也沒有標記,深一腳淺一腳地在草地上艱難跋涉,只想逃得遠一些。

  不知過去多久,天邊漸亮,兩人實在走不動,同時坐在地上喘粗氣。

  休息片刻,徐礎起身四處遙望,「前面好像有路……糟糕。」

  徐礎縮身,馬維大驚,小聲道︰「他們追上來了?」

  徐礎點頭,他看到幾道身影,手裡拿著刀槍,應該是寧暴兒一伙。

  兩人趴在草叢中,不敢抬頭觀望,只希望不被發現。

  沒過多久,覺得後背有東西在戳,兩人急忙轉身,驚愕地看到四人正笑吟吟地看著他們,手中長槍倒轉。

  一人大聲道︰「找到了!在這裡!」

  其他人很快趕來,身上又多幾片護甲,腰上有刀,手中有槍,顯然與官兵一戰大獲全勝。

  寧暴兒俯視兩人,「幹嘛要跑?」

  「我們……急著趕路。」馬維道,與徐礎一塊站起身,不想顯得太過膽怯。

  「去哪?」

  「去晉陽。」馬維突然生出一個想法,拱手道︰「官逼民反,諸位英雄何不隨我倆同去晉陽?沈牧守正招賢納士,由我二人引薦,諸位必得重用。」

  寧暴兒搖頭,「我們天不服、地不管,不受人閒氣。」

  「你們是江東人士嗎?」徐礎記得曾聽一人說過要去江東。

  寧暴兒道︰「祖籍江東,遷居關中多年,降世王封我為吳越王,所以我帶人去看看封地。」

  寧暴兒穿上甲衣也顯得破破爛爛,膚色黎黑,面帶菜色,居然是位王侯。

  「就憑這些人,你們到不了江東。」

  馬維悄悄使眼色,徐礎卻不肯改口。

  寧暴兒掃視自己的部下,「不怕,走著走著人就會多起來。走吧,你帶我們去孟津口小城。」

  「去那裡做甚?」馬維更加緊張。

  「我問過了,你叫樓礎,大將軍之子,果真參與刺駕。」寧暴兒目光落在徐礎身上。

  「我已脫離樓氏,改從母姓,叫徐礎。」

  「嘿,隨誰的姓我不管……」

  「他母親乃是從前的吳國公主,對你們沒有一點意義嗎?」馬維抓住每一根稻草。

  「吳國公主」四字的確有些影響,眾人切切私語,全都盯著徐礎觀看,寧暴兒道︰「活吳王尚且無用,何況死公主?走吧,咱們去孟津口小城,奪下來之後,或許可以放你們離開。」

  「奪城?就這些人?」馬維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怎麼了?就這些人昨晚將官兵殺得一個不剩。」

  樓礎後退半步,拱手道︰「大王既然志在江東,可願聽我一言?」

  「大王」這個稱呼生效,寧暴兒居然笑了,「你想說什麼?」

  「我不知大王因何受封,亦不知大王有何妙策,能夠直抵江東。我有愚策,原大王採擇……」

  「別拽文,大王我聽不懂。」

  周圍人都笑,馬維則是一臉驚惑。

  徐礎不為所動,繼續正色道︰「沿河上行,潼關附近十萬河工造反,聲勢浩大,無人統領,與關中降世王名為呼應,實為官軍阻隔。大王若有雄心壯志,莫若直趨潼關,以降世王之名籠絡反軍豪杰。河工多為江東人,思鄉心切,必願隨大王東下,借此十萬之眾攻城掠地,誰敢不從?何必賴二十人之勇奪一小城?」

  十萬之數是徐礎隨口編出來的,整個策略卻是心中實話。

  馬維明白過來,也開口道︰「河工初反,群龍無首,以大王威名,必得推崇,再等些天,反軍推選出統領,即便降世王親至,也未必能奪其位。」

  不只是寧暴兒,連他身邊眾人也有些心動。

  「真有河工造反嗎?」

  「十萬大軍……聽上去可挺不錯。」

  寧暴兒打量兩人,「降世王身邊有軍師,我也可以有,你們兩個,給我當軍師吧。」

  寧暴兒從懷裡取出幾本書,扔給徐礎。
我是獅子我是王 發表於 2018-10-24 11:22
第七十二章 收軍



  腳越走越痛,人越走越熟,天黑之前,寧暴兒手下的一群人已經與徐礎、馬維稱兄道弟,將首領的底細全抖落出來。

  寧暴兒十多歲的時候隨家族由江東遷至關中,路上父親去世,剛剛定居,母親亡故,家境一落千丈,他那時還真是一副暴躁脾氣,將族人得罪個遍,年紀輕輕就在江湖上闖蕩,日子過一天算一天,倒是結交不少朋友。

  關中連續數年非旱即澇,官府就算賑給不當,以至亂民四起,寧暴兒立刻加入,很快拉攏到一批追隨者,但是人少勢弱,於是前去投靠降世王薛六甲。

  說起降世王,人人斂容,不敢多提他的名字與事跡。

  寧暴兒作戰勇猛,又擅布陣,很快成為降世軍中的重要將領,可他的脾氣還是那麼暴躁,一言不和就翻臉,即便是在降世王面前,也不委曲求全。

  一次宴會上,眾將爭功,寧暴兒不甘居於人下,當場與幾名將領爭吵起來,降世王聽得煩躁,拍桌子說︰「你們別爭也別搶,不就是都想稱王嗎?好,我讓你們抓鬮當王,抓到哪是哪,立刻起程,不準耍賴。」

  一共十王,九王封地位於秦、並、漢三州,雖說也都是官軍地盤,至少離得近些,只有一個吳越王,封地看上去最大,與降世軍卻遠隔千里。

  或許是運氣差,或許是遭人算計,寧暴兒抽到吳越王,他二話不說,帶著部下繞路出關,真要去江東稱王。

  不是人人都看好這位新王,還在關中的時候,部下就已逃亡過半,路上遇到官兵,幾戰下來,又損失不少,最後只剩下二十餘位忠心耿耿的兄弟,一直跟到孟津。

  他們一路上靠搶掠為生,盡走荒僻小路,消息閉塞,對外界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聽說萬物帝駕崩,他們高興,聽說潼關河工造反,他們興奮,待聽說降世軍在關中擊敗大將軍,他們喜出望外,當場就有人手舞足蹈。

  徐礎與馬維謹慎地提醒他們,擊敗大將軍的是一群亂民,未必就是降世軍,那些人根本不聽,以為關中只有降世軍。

  將近黃昏時,眾人停下休息,寧暴兒帶人去尋找食物,另一些人負責守衛,人數雖少,卻與正常行軍無異。

  趁著左右無人,馬維一邊揉腳一邊小聲道︰「咱們不會真給他當軍師吧?說出去被人笑話。」

  「此人帶兵打仗倒有章法。」

  馬維驚恐地睜大眼睛,聲音卻壓得更低,「憑你我的身份,就算不能獨佔一方,也要給並州沈家這樣的霸主出謀劃策,寧暴兒……」馬維搖頭,「連亂民都不容他,前途堪憂,肯定到不了江東。」

  「嗯,我也不願留在他身邊,可逃是逃不掉的,最好想辦法讓他送咱們去晉陽。」

  「行,我倒有個辦法,待會你順著我說。」馬維也不多做解釋,繼續揉腳,長嘆一聲,「想不到我竟然淪落至此。」

  寧暴兒帶人回來,他們盡揀荒路行走,遠離村鎮,無人可搶,只能射些鳥兔回來充饑。

  飯做得匆忙,天黑前就得滅火,肉收拾得不乾淨,兼又半生不熟,徐礎、馬維隻吃幾口,做不到像其他人那樣大口咀嚼,遭到不少嘲笑。

  趁著寧暴兒心情尚佳,馬維開口道︰「恕我冒昧,請問大王整收河工之後,做何打算?」

  寧暴兒嘴角帶著血跡,平淡地說︰「順流東下,先至淮南,再渡江去江東。」

  「然後呢?」

  「然後我就是吳越王啦,招兵買馬,鞏固地盤。你問這個幹嘛?」

  馬維笑道︰「大王既然留我二人當軍師,我心中就忍不住替大王琢磨以後的事情,所謂人無遠慮必有近憂,若論行軍打仗,我二人一無是處,若論遠慮,我倒是有些想法。」

  寧暴兒笑了,牙上也有血跡,向部下兄弟道︰「我找的這個軍師好,都開始給咱們謀劃未來了,你說吧。」

  「整收河工,問題應該不大,率軍東進,會遇到官兵攔截,以大王威名,想必也能突破。到了江東卻有大麻煩,降世軍在西,大王在東,隔絕千里,若有意外,彼此難施援手。」

  「說得也是,你怎麼不吱聲?」寧暴兒看向徐礎。

  徐礎已經明白馬維的用意,道︰「馬兄所言極是,所謂孤木難支,大王需做長久打算。」

  「我是吳越王,江東必須去。」

  「當然,如果在江東與關中之間再有一方盟友,大王就能與降世王聯繫上了。」馬維道。

  寧暴兒沒再問下去,默默地咀嚼半生半熟的兔子肉,馬維與徐礎都知道這時候需要閉嘴,於是也都不說話。

  寧暴兒啃光肉,扔掉骨頭,抓起一把土搓搓手,打個飽嗝,向部下道︰「快些吃,今晚連夜出發。」竟然將兩位軍師給晾在一邊。

  馬維忍不住要開口,希望能將話題引到並州沈家,這樣他與徐礎就能以說客的身份離開這群亂民。

  徐礎扯了一下馬維的衣裳,這種事情急不得,寧暴兒沒表露出興趣,最好不要急於進諫,否則的話,反受懷疑。

  馬維明白這個道理,將話收回,一想到要連夜趕路,心裡暗暗叫苦,原以為滯留在市集裡就是最慘的遭遇,沒想到還有更慘的在後面。

  寧暴兒說上路就上路,部下沒有怨言,他們吃苦慣了,首領能受得了,他們就能受得了,隻苦了兩位軍師,飯沒吃飽,腳上有泡,黑燈瞎火地在野外行走,每一步都像是磨掉半條命。

  直到後半夜,寧暴兒才允許眾人休息一個時辰,天沒亮就起身繼續上路。

  一連三天跋涉,他們終於迎上造反的河工,途中,馬維幾次想再次引起寧暴兒對「遠慮」的興趣,全都鎩羽而歸,寧暴兒根本不接話,偶爾瞪一眼,能讓馬維膽戰多時。

  寧暴兒一行先是搶劫幾戶逃難的人家,大吃一頓,然後詢問前方形勢。

  果然有河工造反,聲勢不小,兩天前卻在潼關大敗,四散逃亡,一群散兵東進,沿途城鎮閉門自保,村民紛紛進城避難,沒料到竟會在前方遇賊。

  寧暴兒顯出殘暴的一面,問話完結,下令將十幾口人全都殺死,以防泄露行蹤,兩名「軍師」也不敢問,但是心裡越發覺得此人難成大業。

  當天傍晚,他們撞上逃散的河工,開始零零散散,後繼越來越多,甚至有上百人的隊伍,聚成一伙,追隨某人,算是一股勢力。

  雖然造反不到一個月,這些人卻已不再是「良民」,一路上燒殺搶掠,既要跑得快,又要搶得多,沒有半點規矩。

  寧暴兒露出幾分真本事,命二十餘名部下整理兵甲,無用之物全都扔掉,排成兩行,將徐礎的冬衣系在槍柄上做成一面旗幟,用人血在上面塗寫「降世」二字,走在最前面,迎風飄揚。

  擅設埋伏的寧暴兒這時公開行軍,遇到散亂河工,一律活捉,以降世王薛六甲的名義收編在軍中。

  降世王三個字在民間頗為響亮,河工們都聽說過,他們當初造反,打的也是這個旗號,原想與關中裡應外合,結果卻被官軍擊敗,因此聽說這支隊伍是降世王派來的,紛紛加入,有些不情願的,見這些人兵甲鮮明,也不敢反抗。

  寧暴兒自己不多說話,讓手下兄弟向新加入者暗示,身後還有大軍跟隨,越發爭得人心,沒人懷疑關中的降世軍怎麼會跑到東邊去。

  隊伍越來越龐大,甚至搶得幾匹馬,寧暴兒乘一匹,舉旗者乘一匹,兩位「軍師」受到優待,各分得一匹。

  馬上鞍韉不全,騎著頗不舒服,對徐礎和馬維來說,卻無異於久旱逢甘露。

  將至半夜,寧暴兒已聚集數百人,他下令停軍,在荒野中建立行伍,由他的部下分領諸河工,彼此互通姓名、籍貫,立誓追隨。

  徐礎與馬維暗暗稱贊,寧暴兒真有幾分本事,怪不得有人願意隨他千里迢迢前往江東。

  寧暴兒最大的本事是從來不亂,他脾氣暴躁,殺人不眨眼,遇到困境時卻比誰都要冷靜,永遠都有個計劃,有時候匪夷所思,比如帶二十餘人攻打孟津口小城,卻能穩定軍心,令部下兄弟誓死效忠。

  隊伍剛剛整頓好不久,前方就有另一群河工趕來,人數更多,裝備也更好,不像寧暴兒隊中許多人連兵器都沒有。

  雙方對峙片刻,互相以言語試探,寧暴兒不喜歡這種事,命一名兄弟看守隊伍,自己單人匹馬闖入對方陣中,要與首領當面交談。

  後方人心惶惶,只有寧暴兒的那些兄弟毫不擔心,談笑風生,甚至跑到前面舞刀弄槍,向對面的人示威。

  只用了不到一刻鐘,寧暴兒驅馬回來,帶著對方的兩名首領,已成功將他們收至帳下。

  人數接近一千,寧暴兒再不行軍,找有水的地方安營,派人四出,招集逃散的河工,同時勘察地勢,看哪裡有可以攻取的村鎮。

  天還沒亮,寧暴兒軍已成型,雖說還是烏合之眾,難與官軍抗衡,至少已有三分氣勢,不再是散亂敗卒。

  天剛剛亮,寧暴兒找來兩名「軍師」,說︰「你倆抓鬮兒,一個去晉陽找沈家借兵,一個留下來繼續給我出主意。半個月之內,沈家兵到,我封你二人為侯,兵不到,我殺留下來的這位祭河。」

  原本不用「軍師」說明,寧暴兒心裡什麼都明白。
我是獅子我是王 發表於 2018-10-24 11:23
第七十三章 晉陽城外



  晉陽突然間熱鬧起來,各色外地人等川流不息,有的乘坐華車,在街上橫且兄弟直撞,停在官府就算大門口,非得等到有人出門相請,才肯下車,更多的人騎驢、徒步而來,住在客店裡,互相打聽誰有熟人能夠引薦一下。

  晉陽百姓先是高興,人多生意也多,終歸不是一件壞事,繼而疑惑,這些人除了吃喝,根本不做生意,每日裡只是高談寬闊,要次房費,得聽半個時辰的嘮叨,令人生厭。

  慢慢地,全城百姓都看明白了,這不是普通的熱鬧,而是上頭的大官兒要折騰點大事。

  大多數百姓知而不言,保持心照不宣,因為他們早就從秦州逃難者口中得知,秦州亂民隨時都有可能過河涌到對岸來,官府就算有點準備總是好的,哪怕這些準備最終可能會被引往另一個方向。

  萬物帝遇刺的消息傳來之後,晉陽關閉城門,嚴格審查,只有本地人可以進出,外地人一律不準進城。

  徐礎騎著一匹瘦馬風塵僕僕趕到晉陽的時候,遇到的就是這種狀況,無論怎麼解釋都不能進入城內,出示公文也不行,士兵甚至不肯代他向沈五公子通報,甩下一句話︰「人人都想見五公子,你先去排隊吧。」

  徐礎納悶,沈家既有異志,為何拒人於城門之外?這可不像起兵之前慣有的「招賢納士」。

  幾天前,他抓到搬兵的鬮兒,寧暴兒不給兩人商量的機會,命人將徐礎送上馬背,塞給他一把銅錢與珠寶,說︰「快去快回。」

  馬維眼中閃過一絲絕望,徐礎來不及開口安慰,馬匹就躥了出去,馬維在後面叫喊,他又調頭回來,馬維將一份公文遞過來,說︰「或許有用。」

  兩人就此告別,那份洛陽尹的公文在孟津無效,進入河東之後還能得到官府就算承認,徐礎找到大路,問明方向,五天之後趕到晉陽,人困馬乏,心情稍定,他至少還有十天時間求取救兵。

  沒想到尚未進城就吃個閉門羹。

  徐礎只得先找客店入住,他還剩下一些銀錢,疏通一下,應該能找到人向城裡通報一聲。

  為節省花費,他特意找一間小小的客店,結果又吃一回閉門羹,掌櫃看上去是個老實人,一見客人進來就搖頭,「我們這裡不收客人。」

  「這裡不是客店嗎?」徐礎以為自己的破舊穿著引來誤會,伸手入懷要去掏錢。

  掌櫃依然搖頭,「外地人吧?去小榮莊,那裡不收錢。」

  「不收錢?」

  「對,白吃白住,外地人都在那裡,你是剛到的吧?」

  晉陽人的待客之道有些特別,徐礎打聽明白小榮莊的位置,拱手告辭,牽著瘦馬背城而行。

  小榮莊離晉陽城不遠,但是要從官道拐到一條小路上,徐礎一路打聽著,天黑前趕到這個允許白吃白住的地方。

  小榮莊屬於當地的一家富商,禁止外地人進城的命令傳出之後,他將所有被困者帶到莊中,好酒好肉養著,態度和藹,卻隻字不提原因。

  徐礎路上遇到兩名同行者,他們也是剛剛趕到,來自冀州,見徐礎衣裳雖破,但是牽著馬,容貌不凡,因此主動攀話,互道姓名之後,很快就說到天下形勢。

  「沈牧守拒絕進京,我還以為他有大志,收拾東西趕來投奔,連回程的盤纏都沒有,誰知道竟然連城都進不得。」

  「莫急,這小榮莊想是得到沈家授意,接納四方賓客,待城中妥當之後,沈家父子必然親自出城相迎,待你我為上賓。」

  聽了一會,徐礎問道︰「兩位因何從冀州趕奔並州?」

  一名書生斜眼看他,「你想說我們冀州無人嗎?」

  「不敢,只是好奇。」

  「冀州自古人才輩出,如我兩人,堪堪能排入前十吧。可惜,冀州雖有人才,卻無英雄,皇甫父子先被誑入東都,又陷於秦州,全州無首,良禽眾多,只能另尋良木。」

  「徐兄從東都而來,在那裡看出大廈將傾,應該容易些。」

  「是啊。」徐礎笑道,「兩位仁兄在冀州是怎麼看出來的?」

  兩人謙讓一會,一人道︰「數月前,我仰觀天象,見彗星掃帝座,預知萬物帝難有善終,此後主幼臣強,必致大亂。又見北天常有赤光,數日不息,且久聞沈並州親近文士、善撫民心,因此順應天時,趕來投奔。」

  另一人道︰「天象非我所長,但我善觀人事,萬物帝意欲遠征賀榮部,征集數十萬民夫運糧、築城,皇甫氏名為牧守,卻兼掌軍務,一年前我就看出朝廷失誤,邊疆大臣擁兵,乃是大忌,勝則驕,敗則危,或驕或危,皆易生出異心。」

  「皇甫父子已然陷於秦州。」徐礎提醒道。

  書生笑道︰「兵、民、城、糧,四樣皆足,乃如引火之物,有皇甫開,或許還能壓制一兩年,沒有他,數月之內必將大亂,比秦州還要亂。我來並州,其實是為避難,那些族人反而笑話我杞人憂天,唉,見微而不知著,禍不遠矣。」

  兩人又問徐礎。

  「新帝登基,不思改過,反而越發窮兵黷武,我因此覺得天下將亂。」

  兩名書生大笑起來,再沒追問,顯然覺得此人眼界配不上自己。

  一路談論,很快到達小榮莊。

  莊裡早已熟知套路,一名管事帶莊丁守在大門口,見有來客,先請到草廳裡奉茶,客氣幾句,詢問他們投奔何人、認得何人、可有引薦者。

  兩名書生曾在名士範閉門下受教一年,管事立刻雙手捧茶,又客氣三分。

  「我與沈五公子在東都有過數面之緣,受邀而來。」徐礎回道,沈耽的確邀請過他。

  管事哦了一聲,居然沒當回事,待會分配房間的時候,冀州書生皆得上房,唯獨徐礎被送至另一邊的草房裡,管事泛泛地道歉,說是房間不夠。

  徐礎原想通過管事聯絡沈耽,這時只得另想辦法,心中疑惑,不明白沈家在玩什麼把戲。

  草房位於莊園邊緣,共有二三十間,排成兩行,陰冷潮濕,衾被單薄,徐礎急行數日,沒得挑剔,倒下便睡。

  一覺醒來,外面天已大亮,有人喊「開飯啦」,徐礎翻身而起,揉揉臉,穿衣、穿鞋出屋。

  外面陽光明媚,秋風勁爽,吹在身上頗為舒適,更令身後的草房如多年不用的地窯。前方有座孤零零的草廳,四面有柱無牆,中間擺著一條長桌,兩邊是長凳,兩名莊丁守著兩隻木桶,給眾人分飯、分菜。

  草房裡陸續有人走出來,一半是書生打扮,另一半人或商或農,還有一名和尚,以及幾名看不出身份的人。

  走在最前面的一人就沒人能看出來歷,像是身著便裝的軍官,又像是看家護院的保鏢,嘴裡嘀嘀咕咕,進到草廳裡看一眼食物,怒道︰「什麼玩意兒?沈家就用這等豬食招待天下豪杰?」

  莊丁一邊盛飯盛菜,一邊笑道︰「這裡是周家,不是沈家。」

  那人坐下,拿起筷子大口吃飯,卻不忘了反駁,「當我不知道嗎?周家是沈家的女婿,兩家穿一條褲子、做同樣的事。」

  莊丁早得到囑咐,因此並不爭論,給後到者分餐。

  一碗粗粟,幾片煮爛的菜葉,上面隱約有些油星,運氣好的,能夾起一根肉絲,但要看清楚,那也可能是條小蟲。

  有人悶頭吃飯,有人邊吃邊埋怨,徐礎聽了一會,發現這些人都認得沈耽,原以為來了之後能受到優待,結果還不如普通客人。

  「再等一天,我就走。」一名書生慨然起身,碗裡飯菜已吃得一乾二淨,肚子裡還只是半飽,「天下廣大,英雄眾多,何處不是容身之所?」

  有人笑道︰「宋生,說說哪裡還可容身?」

  姓宋的書生大聲道︰「哪裡都能去得。東都尚有官兵數十萬,投奔大將軍樓溫,可為帳下之賓。冀州無主,正好憑我三寸不爛之舌,說一個州主出來。便是秦州,英雄匯聚、豪杰輻湊,唯獨缺一個謀主……」

  眾人大笑起來,紛紛駁斥,宋生寡不敵眾,慢慢坐下,向桶裡望去,「再來一碗。」

  莊丁不參與爭論,只守著飯菜,笑道︰「就一碗,不能再加。」

  「桶裡明明還有。」

  「還有幾個人沒來呢。」

  「沒來就是不想吃,難不成還等著有人送過去不成?」宋生畢竟是客人,沒再堅持要添飯。

  徐礎吃完飯,起身出廳,心中略感失望,原以為天下俊杰盡歸並州,他卻沒看到一個,或許真正的俊杰都被請進城內?

  徐礎一向自視甚高,這時卻生出幾分惴惴。

  他不願回草房裡,信步在莊子裡游逛,先去看望那匹瘦馬,見它吃的草料與別的馬匹一樣,稍感安慰,撫摸它的脖子,輕聲道︰「馬分良駑,人分高低,你的運氣比我好多啦。」

  旁邊有人插話道︰「馬分良駑,疾馳而後知,人分高低,遇事方顯明,何必斤斤計較於一頓飯食?」

  徐礎聞言一驚,扭頭看去,見一人扶劍走來,身形修長,劍也修長,穿著像是書生,又像是道士。

  「閣下教誨得是,敢問閣下尊姓大名?」

  「在下姓譚,譚無謂,不敢教誨大將軍之子。」

  「你認得我?」徐礎又是一驚。

  「不認得,但能猜得出來,閣下想必就是朝廷通緝的那位樓十七公子。」

  「我已改從母姓,徐礎。」

  「徐公子。」譚無謂拱手,「公子不必著急,沈五公子頗有深謀,不出三日,必然有事相求,且有重禮相贈。」
我是獅子我是王 發表於 2018-10-24 11:24
第七十四章 狂人

  譚無謂惹人注目,尤其是腰間的那柄劍,長得能當拐杖用,必須時時以手扶住劍柄,否則末端就可能拖地——當他偶爾拱手的時候,這種事情真會發生。

  兩名莊丁過來喂馬,遠遠地笑道︰「拖地先生今天起得早啊。」

  譚無謂面對徐礎時彬彬有禮,對莊丁則昂首不顧,如此一來,莊丁更愛拿他取笑,「拖地先生又沒趕上早飯吧,俗話說馬無夜草不肥,我這裡有些夜草,你要不要來點?」「我這裡還有豆子呢,用來添膘最好不過。」

  兩名莊丁笑個不停,沒拿譚無謂當回事,也沒在意一邊的新客人。

  譚無謂的回應之術就是不理不睬,向徐礎道︰「這邊嘈雜,咱們去別處說話。」

  「請。」

  兩人走開,遠遠還能聽見莊丁的笑聲。

  「世間可嘆之事不是馬分良駑,而是無人識馬,令良馬困於泥淖之間。」譚無謂嘆息道。

  兩人已經走到莊園邊上,目光越過矮牆,能夠望見外面的樹木和收割後的荒地。

  徐礎一時分不清這人是懷才不遇,還是故弄玄虛,拱手道︰「閣下怎會認出我來?」

  「我見過通緝告示,公子面容雖與上面描述得不盡一致,倒也大致差不多。來此莊上的人,多為尋求富貴,因此常常炫耀才華,唯公子怏怏不樂,似有心事。因此我猜必是東都的十七公子。」

  「你看出我是逃亡者了?」徐礎總結道。

  徐無謂大笑起來,「正是此意。不過我有一事不明。」

  「何事?」

  「以十七公子之壯志,又有刺殺暴君之壯舉,當受天下豪杰敬仰,一呼百應,可稱霸於一方,何以獨自淪落至此?」

  一路走來,徐礎完全沒享受到刺駕者的半點好處,搖頭笑道︰「閣下言笑,我與喪家之犬無異,何來一呼百應?」

  「十七公子曾經『大呼』過嗎?」

  兩人第一次見面,譚無謂問得卻十分直白,好像他們已經熟到可以無話不說的地步,徐礎略覺尷尬,想了一會,說︰「至少我知道,秦州與河上造反的百姓,並不以為刺駕者有多了不起。」

  譚無謂笑道︰「我明白了,十七公子找錯人了。」

  「哦?」

  「民生艱難,百姓痛恨的不是皇帝,而是貪官污吏,十七公子刺駕,自然得不到推崇。」

  「那我不必費心大呼了。」徐礎笑道。

  「不然,天下自有痛恨皇帝的人,不是尋常百姓,而是五國豪杰,這些人皆有父兄死於國難,自己身受禁錮,聽聞刺駕之事,無不額手稱慶,皆欲得見十七公子,當面致謝。」

  「是嗎?」

  「比如我,父祖皆在若論基朝為官,家父臨終前,念念不忘復國大業,我受家父遺志,也常懷此志,聽聞十七公子事跡,頓覺振奮。」

  譚無謂年紀比徐礎大得多,這時卻躬身拱手,長劍又拖到地上。

  徐礎急忙扶起,「刺駕乃一時義憤,不敢當此大禮。」

  譚無謂挺身道︰「十七公子改從母姓,令堂原是吳國人嗎?」

  「是。」吳國公主的身份並非人人皆知,徐礎不願提起。

  「我猜也是如此,吳士鋒利,有仇必報。十七公子為吳國報此大仇,緣何不去江東,反而北上並州?」

  徐礎也問過自己這件事,答案非常簡單,微笑道︰「我不認得吳國人,一個都不認得。」

  譚無謂愣了一下,隨即大笑起來道︰「原來如此。其實並州的確更好一些,乃若論基、成兩朝龍興之地,西有混亂之秦州,東有無首之冀州,南控洛州,席卷而下東都,或許又將有一朝興起。」

  「閣下來此多久?」

  「一年多了吧。」

  「一直住在這裡?」

  「沈並州大概是覺得還沒到讓我疾馳的時候吧。」

  這人倒真是驕傲,徐礎道︰「恕我多嘴,閣下有何本領?」

  「我胸中有雄兵百萬。」

  「哦。」徐礎不知該說什麼了,原來這人的驕傲還沒有完全顯露出來。

  譚無謂不在意別人的冷淡,反而興致勃勃,湊過來道︰「我自幼學習兵法,領悟頗多,可惜身受禁錮,竟無用武之地。」

  「比如這座莊園受到攻擊,閣下可有防御之術?」

  譚無謂道︰「殺雞焉用宰牛刀?小小莊園,不值得我一守。」

  「晉陽呢?」

  「晉陽龍興之地,非可守之城,當悉眾四出,以擴境為務。」

  「西取秦州、東攻冀地、南卷洛陽?」徐礎猜到。

  「大致是這個意思,但不可拘泥於此,兵者,詭道也,敵變,我變,敵不變,我亦變,何時攻擊、何處先攻,皆無定論,全要隨機應變。」

  「然則需兵多少?」

  「三十萬。」

  徐礎啞然,若有三十萬大軍,他覺得自己也能平定天下,於是笑道︰「閣下志向不小。那個,我還有事,要回住處……」

  徐礎拱手告辭,譚無謂卻不肯就此結束,竟然跟上來,繼續道︰「我在並州一年有餘,深以為就是此時機會最好,不知沈並州在想什麼,竟然遲遲不肯舉動,待秦州平定、冀州有主,大勢去矣。西南益州其實也有稱霸之資,需北上漢中、關中,但不如並州地勢便利。東南吳州也有機會,十七公子若去吳州,須記得一事,必先取淮州,北定冀州,然後方可圖天下……」

  一直到草房門口,譚無謂都在講兼並天下的大計,徐礎初時在聽,慢慢就失去耐心,守門道︰「屋內簡陋,我就不請閣下進來了。」

  徐礎關門,譚無謂站在門外仍道︰「以大勢而言,吳州並非首選之地,不過若籌劃有術,再趕上一點時機,也有逐鹿的可能,但是膽子必須大些,不可存守成之心。江東少馬,所以必須先北上,若得冀州突騎,大事可成一半……」

  徐礎總算有點明白大將軍的感受,當時他頻繁勸說父親造反,大將軍肯定聽得厭煩。

  譚無謂又說一會,最後道︰「十七公子若去江東,可以帶上我。你先休息,咱們明日再聊。」

  馬維命懸於寧暴兒之手,徐礎不想讓今天就這麼白白浪費,將剩餘的珠寶打成一個小包裹,準備用它賄賂莊中管事,無論如何要給城裡的沈五公子通個信。

  打開門,譚無謂居然還在,背對他,與草廳裡的幾名書生爭論,他這人雖然誇誇其談,但有一個好處,從不生氣,哪怕對方的唾沫星子噴到臉上,他也不惱,頂多後退一步,繼續講述自己的平天下大計。

  徐礎快步走開,生怕又被糾纏上。

  莊園很大,徐礎找了一會才來到前院,這裡的房屋要好得多,住的客人也多些,趁飯時未到,都聚在庭院裡彼此爭論,比草房那邊更加激烈。

  一名四五十歲的老者手持麈尾充作主持,場面才沒有進一步失控。

  徐礎繞邊行走,忽然被人一把握住手臂,拖到旁邊的一間空房裡。

  「十七公子好大膽。」

  「劉先生,好久不見。」徐礎大喜,這人他認識,乃是相士劉有終,突然逃離東都,來晉陽已有一段時間。

  「聽說你到,我一早出城來迎,十七公子怎麼大搖大擺地走出來了?」

  「你知道我來?」

  「呵呵,莊中接待客人,必要及時通報城裡,我一聽到『徐礎』兩字,就知道是誰。」

  「沈五公子……」

  「十七公子先回住處,我待會去拜訪。」

  莊園明明屬於沈家女婿,行事卻如此鬼鬼祟祟,徐礎頗感意外,點下頭,剛要走,想起一件事,「那個叫譚無謂的人,是怎麼回事?」

  「十七公子見過他了?一個狂人,沈五公子偶爾請他過去解悶,因此留在莊裡。十七公子不必理他。」

  徐礎笑笑,推門出屋,依然避開人群,回草房那邊,慶幸自己省下一包珠寶。

  譚無謂還在站在草廳外面,裡面卻換了一撥人,領頭者是那名抱怨食物不好的大漢,他不以唾沫星子進攻,而是舉起拳頭,揮來舞去,幾次靠近譚無謂面門。

  沒過多久,劉有終趕來,也不敲門,推門直入,笑道︰「讓十七公子住在這種地方,多有得罪,萬望海涵。」

  「快告訴我,沈家在做何打算?」徐礎不計較房間好壞。

  屋中陰暗,劉有終適應片刻,找凳子坐下,「十七公子先說自己是怎麼來的吧,我們還以為十七公子過不來呢。」

  「一言難盡。」徐礎盡量簡略地講述自己的逃亡經歷。

  劉有終點頭,「十七公子還沒聽說東都的消息吧?」

  「發生什麼了?」徐礎一路急行,沒時間打聽消息,偶爾遇到百姓,聽到的談論全是沿河一帶的暴亂,沒人說起東都。

  「潼關之戰是曹神洗打的,雖然大勝,卻沒能全殲反軍,反令河工分散,向四方漫延,官兵正到處撲剿。」

  「大將軍呢?」

  「還在東都城外。」

  「還在?」徐礎大感意外,父親將他交給朝廷,手中有遺詔,又有湘東王相助,應該早就去潼關接管大軍才對。

  「具體情況還不太清楚,總之西征大軍仍由曹神洗統領,一邊死守潼關,堵截秦州亂民,一邊追剿河工,很是焦頭爛額。」

  「即便如此,朝廷也不讓大將軍掌兵?」

  「如今東都形勢混亂,大將軍、若論基太傅、蘭恂、奚耘、濟北王、湘東王等人爭權不休,比我預料得還要亂。十七公子舉手一刺,可真是令天下大亂啊。」

  劉有終笑著說話,徐礎卻笑不出來,「已經這樣了,沈並州還沒下定決心嗎?」

  「決心已定,但是受晉陽總管阻撓,難以行事。」

  「不能除掉嗎?」

  「本有此意,可前些天朝廷派來一位使節,第一天就出主意助總管收攏晉陽兵卒,反而困住牧守父子。說起這位使節,十七公子或許認識,他也在誘學館讀過書,姓郭,名時風。」
我是獅子我是王 發表於 2018-10-24 11:26
第七十五章 城內


  徐礎還在路上被反軍裹脅前進的時候,郭時風乘坐高車駟馬,手持節杖,順利通過孟津,早就趕到晉陽。

  「總管」少個大字,等級天差地別,晉陽兵馬總管雖然掌軍,卻無調兵之權,即便看出沈家父子有不臣之心,也無力阻止,只能小心防備,暗中向朝廷送信警示。

  郭時風帶來他最需要的一道聖旨。

  聖旨加封晉陽兵馬總管苗颯為定邊將軍,名義上是為防備北方的賀榮部,其實是賦予其調兵之權。

  晉陽城內數千官兵盡歸苗總管,沈家在城外雖有上萬將士,城內卻只有三百多名部曲私兵,守衛府邸,雙方暫時維持表面友好,誰也不想最先撕破臉。

  劉有終來見徐礎,一是念及故交,二是為了郭時風。

  聽說十七公子改姓,劉有終一點也不意外,笑著點頭,「很好,很好。」然後道︰「十七公子與這位郭時風有多熟?」

  「熟到曾一同策劃刺駕。」

  劉有終有個習慣,驚訝的時候隻睜右眼,左眼不動,給人一種高深莫測的印象,這時他的右眼挑起,隨即大笑起來,「明白了,這位郭先生果然有些本事。請隨我一同進城,沈五公子已備好酒席,要為十七公子接風洗塵。」

  徐礎的確需要洗洗身上的塵土,簡單收拾一下包裹,立刻動身。

  劉有終瞥到包袱裡的幾本書,笑道︰「十七公子果然好學,遠足不忘讀書。」

  徐礎笑笑,沒做解釋。

  外面的譚無謂不知是大獲全勝,還是一敗塗地,總之面前已無對手,一個人扶劍站立,茫然四顧,見到徐礎與劉有終,微笑拱手,長劍拖地。

  徐礎點點頭,走出幾步之後,向劉有終道︰「將他帶上。」

  「譚無謂?十七公子想好了?」

  「即便無用,也不過是多張嘴而已。」

  「這張嘴可不簡單,能從早說到晚,據稱夜裡還說夢話。」

  「劉先生以相術觀之,此人如何?」

  劉有終回頭看了一眼,譚無謂又一次拱手。

  「在十七公子面前我不說謊,終南相術隻相大人物,對這個譚無謂——無從評起。不過十七公子要帶上,就帶上吧,至少能博沈五公子一樂。」

  大人物認識、接觸的人多,消息好打聽,劉有終能從中猜到被相者的心事,萬無一失,對於譚無謂,他了解太少,無法猜,也不願浪費精力去猜。

  徐礎舉臂招手,譚無謂大步走來,什麼也不問,直接道︰「我沒東西收拾,這就可以進城。」

  劉有終笑了一聲,帶兩人出莊園,乘車進城,這回沒遭阻攔。

  晉陽城內人來人往,頗為熱鬧,但是差不多一半人看上去像是逃難百姓,推車挑擔,攜妻負子,不是一臉木然,就是一臉驚慌,經常傳來小孩兒撕心裂肺的哭聲。

  晉國公府前比較安靜,整條街都有衛兵把守,百姓必須繞路而行。

  馬車由偏門直駛入府,沈耽早已守在院中,一見馬車,立刻迎上來,張開手臂,大笑起來道︰「千盼萬盼,總算盼來了。」說罷親自扶徐礎下車。

  劉有終自己下車,譚無謂坐在上面不動。

  沈耽與徐礎寒暄多時,攜手進廳,譚無謂沒辦法,只得下車,跟在後面昂首步行。

  廳裡已經擺下酒宴,沈耽一個勁兒地道歉,對譚無謂雖然冷淡,但是並不失禮,命僕人再加杯箸,給譚先生一個位置。

  四人入座,沈耽嘆息良久,一個勁兒地說「想不到」,說到改姓,他十分贊同,「礎弟是吳國人,一點沒錯。」

  「我也是這麼說的。」譚無謂插口道,坐在那裡等僕人斟酒。

  徐礎拱手道︰「未讓沈五哥早些知道,非心中不願,實是牽涉過大,難以開口。」

  「行大事者謹言慎行,礎弟若是早早說出計劃,我反而不看好。礎弟遠道而來,家父不勝歡欣,只因冗務纏身,特命我出面接待。我先敬三杯,然後請礎弟稍稍休息一下,再做痛飲,如何?」

  沈耽善解人意,見徐礎風塵僕僕,知道他路上受過不少苦,因此要讓他先洗漱更衣,再出來喝酒。

  半個時辰之後,徐礎換身新衣,幹乾淨淨地出來,頓覺輕鬆,恍然間似乎又回到東都。

  其他三人正在等他,譚無謂也換一身新人,不知是沈耽賞賜,還是他硬要來的。

  徐礎再次入席,互敬三杯之後,他說︰「我此來晉陽,一是投奔沈伯父與沈五哥,求個安身之所,二是有一場未竟棋局,我已屬意中央天元,特來問五哥還要固守一隅嗎?」

  這是兩人之間的暗語,沈耽正色道︰「天元乃必爭之位,我下棋從不落於人後,當針鋒相對。」

  劉有終明白這兩人在說什麼,譚無謂居然也明白,開口道︰「東都兵馬尚眾,鋒不可擋,上上之策,莫若派兵渡河入秦,驅亂民入潼關,以為前鋒,與此同時,派一吏攜餘威說服冀州,兩翼穩固,可南圖天元之位。」

  徐礎覺得這個計劃不錯,正要開口,沈耽向他使個眼色,自己問道︰「譚王孫妙計,然則秦州紛亂,非一時可定,需兵幾何?」

  「沈並州親征的話,需兵十萬,換我的話,需兵三十萬。」

  「譚王孫倒是謙遜。」沈耽微笑道。

  譚無謂搖頭,「沈並州文官出身,帶兵十萬已是極限,到秦州之後只可直驅西京,然後驅趕亂民攻打潼關。」

  「譚王孫親自領兵呢?」

  「我若領兵三十萬,少則三月,多則半年,可全平秦州,亂民盡為我用,兵力倍增,分兵回並州,潼關可不攻而破,然後……」

  譚無謂一說起來就不住嘴,沈耽與劉有終不停敬酒,十幾杯下肚,他的舌頭大了,話也有些亂,「我剛才說到哪了?哦,南圖洛陽並非上策,並州一動,天下皆動,洛陽乃四戰之地,難攻,也難守……」

  又是三杯下肚,譚無謂已說不清話,沈耽命僕人將他架走,長劍劃過地面,留下一串響聲。

  沈耽笑道︰「這個譚無謂,口才有些,就是不分場合。」

  「他自稱原是若論基國人。」

  「嗯,祖父曾娶過若論基國的一位公主,到他父親這一代已經衰落,他卻念念不忘,喜歡被人稱為『王孫』。」

  徐礎想起經常自稱「若論基朝帝冑」的馬維,但是沒有立刻開口求取救兵,問道︰「亂軍已逼近東都,朝廷紛亂,沈並州還在等什麼?」

  沈耽輕嘆一聲,「父親謹慎,不願做第一位起兵之臣。」

  沈直與大將軍的想法一樣,徐礎道︰「可朝廷已生疑心,若是坐等,時不再來。」

  沈耽點頭,「我也是這麼想的,可父親……」沈耽掃了一眼,廳裡僕人紛紛退下,「請劉先生說吧。」

  劉有終在東都就與沈耽結交,逃至晉陽之後,成為心腹之一,先向沈耽拱手,然後道︰「能說的話都已說過,沈並州不為所動。眼下之計,唯有生米煮成熟飯。」

  「此話怎講?」

  「殺總管苗颯,率諸將擁戴沈並州為王,先動而後謀,大事可成。」劉有終難得一次說話直白。

  徐礎明白自己的用處,「我與朝廷使節郭時風乃是故交,熟知此人品性,殺苗總管之後,可勸他以朝廷名義封沈伯父為王。」

  「那就更好了。」沈耽大喜,要求卻不止於此,「礎弟可提前勸說郭時風轉投沈家嗎?」

  徐礎搖頭,「不可,那只會打草驚蛇。」

  沈耽放棄奢望,「能以朝廷名義封王,這就夠了。」

  「諸將意向如何?」徐礎問。

  「諸將皆願為沈並州和沈五公子所用,一呼百應,只是難以進城。」

  沈家舊部以及新招募的兵卒大都駐扎在城外,城內僅有幾百名私家部曲,而且未必肯聽沈耽的命令。

  「這樣的話,想殺苗總管,只可智取。」

  沈耽與劉有終點頭,三人沉思,似乎都在想主意,徐礎心中雪亮,知道這兩人已有計劃,專等他開口。

  徐礎在腿上輕輕一拍,「我想起一事,或許能令沈並州更加安心。」

  「何事?」沈耽眼睛一亮。

  「想當初,刺駕乃是三人策劃,我與郭時風皆是從者,主謀乃是悅服侯馬維,前若論基帝冑。」

  「我認得他。」沈耽不是特別感興趣。

  「馬維已經過河,被造反河工與一部分秦州亂民推舉為王,沿河東進,他若首舉義旗,沈並州當無憂矣。」

  沈耽與劉有終面面相覷,眼下消息不暢,他們只知道河工造反,節節敗退,卻沒聽說過誰是反軍首領。

  沈耽反應更快一些,「這位馬侯爺與礎弟交情如何?」

  「多年至交,我若出面勸說,他必言聽計從。」

  沈耽點頭,「馬侯爺若論基室後裔,非亂民自稱的王侯可與之相提並論,他若能首舉義旗,的確能令父親更安心一些。」

  劉有終道︰「唯有一點,馬維以興復若論基室為業……」

  若論基朝根基就在晉陽,劉有終擔心馬維野心太大,反而成為沈家的敵人。

  「馬維一介書生,被亂民強行推舉為王,若遇明主,自當去號臣服,能得一塊封地祭祀先祖,於他足矣。」徐礎道。

  劉有終也點頭,「莫論以後,眼下最大的強敵還是天成,舉事者越多越好。不過那都是遠水,解不了晉陽之渴。」

  徐礎起身慨然道︰「當今之計,唯有將我送至總管府,趁機斬殺苗颯,脅持朝廷使節,奪取兵權。」

  沈耽與劉有終相視而笑,兩人等的就是這句話。
我是獅子我是王 發表於 2018-10-24 11:26
第七十六章 犯人

  將話說開,乃是最佳的佐酒美味,三人興致飛速高漲,沈耽提議結拜,「人生得一知已足矣,何況兩位?我與劉先生相識多年,彼此傾心,與十七公子一見如故,意氣相投,兩位若是不棄,咱們當場結為異姓兄弟,從此生死與共,同創大業!」

  劉有終助興,徐礎自然沒有理由反對,三人起身站成一排,先序年齒,劉有終最長,沈耽其次,徐礎最小,滿腔熱情,不在意儀式,各自端杯,面朝桌子,三拜之後就算是兄弟,另算排行。

  將拜未拜,外面跑進來一位,「等等,是要結拜嗎?算我一個。」

  譚無謂不知什麼時候醒了,跑來還要再喝,正撞見三人結拜,也不問緣由,拖著長劍踉蹌跑來,端杯站在末尾。

  三人互相看了一眼,都不想因為譚無謂而中斷結拜,於是再次序齒,譚無謂排在第二,四人同拜,各說一句話,別人都是「不願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一類,只有譚無謂與眾不同。

  「莫反目、莫內鬥、莫算計,長為異性兄弟,有酒同飲,有難共擋,皇天明鑒,後土為證,變此心者,人神共棄。」

  聽到這些話,另三人竟有一絲羞愧,都以大笑起來聲遮掩,也就是從這一刻起,徐礎對譚無謂的好感增加幾分。

  四人再次入席,當著譚無謂的面不談機密之事,到了晚間,沈耽與劉有終到徐礎房內拜訪,商議細節。

  「人不需多,我會揀選二十名可靠的勇士,親自率領,送四弟前往總管府,絕不令四弟獨自冒險。」

  「三哥自可留在府中靜待佳音。」

  「既為兄弟,怎可居後求安?況且我是牧守之子,我若不去,苗總管未必會親自出來相迎。」

  「我也一同去。」劉有終道。

  「大哥年長,不必去。」徐礎、沈耽同聲道。

  「兩位賢弟不以我為老邁,稱一聲兄長,我怎能置身事外?我雖揮不得刀槍,但是認識人多,這位苗總管是蘭將軍的外甥,在京城與我見過幾面。不是我自吹,三弟親去,他未必迎接,我若露面,他必迎到大門口。」

  三人將細節逐一敲定,劉有終一把年紀,竟與年輕人一樣精力充沛,聊到半夜也不覺得困倦。

  時間就定於明日午後,沈耽與劉有終告辭,徐礎上床躺下,覺得此事能成,憑此取得沈家信任,借兵數千南下,總算能給寧暴兒一個交待,換回馬維的性命。

  沈宅的床寬大舒適,衾被鬆軟而溫暖,徐礎一閉眼就睡著了。

  次日一早,徐礎睡得正香,忽聽外面有人砸門,迷迷糊糊地起身,心想沈耽和劉有終也太急了,說好午後行事,大清早怎麼就來了?

  「犯人樓礎,快快開門!」

  徐礎又是一驚,這分明是有人來抓欽犯,計劃有變?怎麼沒人說一聲?急忙穿衣下床,剛一開門,兩名士兵撞進來,各抓住他的一條胳膊。

  門外還站著數人,當先一位徐礎認得,正是沈家老大、沈耽的哥哥沈聰,曾在京城見過面、喝過酒,這時卻如同陌生人一般,滿臉冷漠。

  「沈大哥有事?」

  「嘿,你乃刺駕反賊,怎敢與我稱兄道弟?」

  「不敢。沈工部要拿我邀賞?」

  沈聰在尚書省工部領閒職,徐礎因此稱他為「沈工部」。

  沈聰冷笑道︰「五弟鬼迷心竅,竟然收容欽犯,可我們沈家自有忠臣。帶走,送往總管府,審問明白,押送回京。」

  徐礎窘急,無法可想,只得出屋。

  沈聰帶領十幾名士兵,押著欽犯正要離開,旁邊屋裡走出一人來。

  譚無謂身材修長,長劍醒目,往前方一立,總能立刻引來注意,他向沈聰拱手道︰「沈家什麼時候改變待客之道了?」

  沈聰認得他,「譚無謂,沒你的事,讓開。」

  譚無謂搖頭,「再早一天,的確沒我的事,可我們昨天剛剛結拜為異姓兄弟,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如今宿醉未醒,情義怎可棄之不顧?」

  沈聰打量譚無謂兩眼,搖頭道︰「五弟真是糊塗……他既然與欽犯結拜,一塊帶走。」

  兩名士兵上前抓人,譚無謂掙扎兩下,身軀雖大,卻沒什麼力氣,束手就擒,笑道︰「沈大不識人甚矣,亂世之中,無辜而殺壯士,必受其咎。」

  徐礎向譚無謂道︰「二哥何必如此?」

  「無妨,我曾向黃總管獻策,他……喂,我的劍。」

  士兵奪走他腰間的長劍。

  一行人向外走,沈耽匆匆跑來,瞥一眼徐礎與譚無謂,徑直來到兄長面前,怒道︰「大哥為何抓我的客人?」

  「你的客人?樓礎乃刺駕欽犯,怎配當我沈家的客人?五弟,別再鬧了,朝廷使節就在城中,若惹出是非,你擔待不起。」

  「不行,人必須留下,就算要抓,也是我自己抓。」

  沈聰將弟弟推到一邊,「平時讓你三分,踫到這等大事,沈家可不由你做主。」

  「父親能做主,你不要動,我這就去找父親,他的命令你總聽吧?」

  「父親絕不會私藏欽犯。」

  沈耽來到徐礎面前,拱手道︰「請四弟放心,愚兄絕不會坐視你在並州受辱。」

  徐礎還沒開口,身邊的譚無謂道︰「三弟要快些,黃總管賞識我的才華,對四弟可不會那麼客氣。你不要單獨去求牧守大人,最好叫上你姐夫。」

  沈耽一愣,點點頭,說聲好,邁步跑開。

  譚無謂向徐礎解釋道︰「周元賓是沈家女婿,以經商為業……」

  士兵推兩人邁步,譚無謂邊走邊道︰「周元賓生意不小,尤其是與北方來往頗多,深得牧守大人信任……」

  沈聰扭頭道︰「譚無謂,再不管住嘴巴,我讓人割掉你的舌頭。」

  譚無謂立刻閉嘴,向徐礎滿含深意地點點頭,徐礎一點也沒看明白,只知道原定計劃受挫,自己遇險不說,沈耽的大計、馬維的性命都受影響。

  沈聰在大門口上馬,其他人步行。

  徐礎忍不住道︰「沈工部擅自行事,不與牧守大人商量一下嗎?」

  「誰說我擅自行事……嘿,全家人都被老五迷惑,只有我還保持幾分清醒。不能再任他這樣胡作非為下去,將你交出去,至少表明沈家沒有反心,父親也能更堅決些。」

  徐礎啞口無言,他遇見過各種各樣的不可勸說之人,多少還能進言數語,唯獨面對沈家老大,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比猶豫不決更頑固的是膽怯,沈聰不敢舉兵,害怕惹惱朝廷,比樓硬更甚。

  譚無謂忍了半路,快到總管府時,抬頭向沈聰道︰「沈大,你是不是又做錯什麼惹牧守大人不高興了?恕我直言,錯上加錯並不可取,討好父親另有辦法……」

  「割掉他的舌頭。」沈聰下令。

  譚無謂將牙關咬緊,沈聰沒再催促,士兵也就放棄。

  總管府位於北城,外面守衛的士兵更多,沈聰在街口下馬,請守街校尉去向苗颯通報。

  校尉認得沈聰,聽說所他帶一人乃是欽犯樓礎,大吃一驚,親自去見總管,很快回來,請沈聰與兩犯進府,其他人留下。

  徐礎剛走出幾步,就聽到有人叫喊,「等等,牧守大人有令!」

  沈聰與校尉反而加快腳步,身後的士兵橫槍攔截。

  苗颯是蘭恂的外甥,與樓礎算是拐彎抹角的親戚,但是兩人從來沒見過面,沒有親情可言。

  苗颯在晉陽城內與沈家對峙,心中十分緊張,甲不離身、刀不離手,周圍常有數十名親兵護衛,見沈聰隻身前來,犯人只有兩名,他稍稍放下心來,繞過書案,向沈聰拱手,然陳飛揚一喜到徐礎面前,上下打量。

  「嘖嘖,大將軍的兒子,嘖嘖。」苗颯一個勁兒地咂嘴,不知是什麼意思。

  譚無謂插口道︰「我是前若論基上柱國之孫,你應該記得我。」

  苗颯看一眼譚無謂,困惑地說︰「抓他來幹嘛?」

  沈聰道︰「譚無謂與樓礎結拜,算是同黨。」

  譚無謂見誰都要勸說一番,「苗總管,你的位置很不穩當啊,河工造反,正向東漫延,將並州與朝廷隔絕,晉陽因此孤懸,若是文武不和……」

  「將上柱國之孫捆在柱下,堵住他的嘴。」苗颯下令。

  士兵立刻執行。

  苗颯繼續盯著樓礎,「朝廷對你們樓家真是寬宏大量,兒子刺駕,老子竟然無事。」

  「蘭家也不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將苗大人推為總管,執掌一城兵馬。」

  苗颯怒極反笑,「等我將你送到東都,我執掌的就不是一城兵馬……或者不用那麼麻煩,直接送你的人頭就行。」

  苗颯拔刀,沈聰退後兩步。

  苗颯雖是武將,卻不怎麼會用刀,拿在手裡比劃,只為嚇唬犯人。

  徐礎不為所動,隻將目光移開。

  一名校尉走來,在總管耳邊低語,苗颯收起刀,向沈聰道︰「沈公稍待,我去去就來。」

  苗颯走後,徐礎看向沈聰,搖搖頭,無奈地嘆口氣。

  沈聰看在眼裡,冷笑道︰「這個時候了,你還以為自己能逃過一劫?」

  「我不為自己嘆息,我為沈工部擔憂。」

  「我好得很,用不著你來擔憂。」

  徐礎笑而不語。

  苗颯從後堂回來,身邊跟著一人。

  郭時風走到徐礎面前,笑吟吟地說︰「就是他,沒錯。」

  要說能有哪個人能讓徐礎完全拿不準,就是眼前的這位「郭兄」了。
我是獅子我是王 發表於 2018-10-24 11:26
第七十七章 豪賭


  郭時風圍著徐礎轉了一圈,回到他面前,臉上依舊笑吟吟的,「樓公子,好久不見啊。」

  「我已改姓徐。」

  「啊,姓什麼不重要,對朝廷來說,你永遠都是刺駕者樓礎。」

  「我不是刺駕者『同黨』嗎?」

  「哈哈,『同黨』太多,顯不出樓公子的特別。」

  苗颯上前道︰「欽差大人,犯人要馬上押送東都嗎?」

  「現在路上不安全,不必急著押送犯人,朝廷也不急著要。」

  後一句話說得有些古怪,苗颯卻含笑點頭,「欽差大人說的對。」

  「樓礎乃逃亡欽犯,不該立刻送往東都嗎?」沈聰沒聽明白。

  郭時風笑道︰「東都自有安排。我只是朝廷派來的持節使者,絕非欽差,請兩位不要再這麼稱呼,在下擔當不起。」

  苗颯與沈聰連連稱是,開口時還是稱「欽差」,只是去掉「大人」兩字。

  郭時風再向沈聰道︰「沈家有工部大人,乃沈家之幸,亦是朝廷之幸。」

  沈聰枯瘦的臉上不禁露出微笑,「都是為臣子者該盡的職責。唉,先帝棄群臣而去,一想到先帝音容笑貌,悲從中來,再一看到刺駕之賊,怒從心起……」

  說到最後,沈聰直咬牙。

  郭時風也跟著嘆息幾聲,好像在懷念萬物帝,「牧守大人的身體好些了嗎?我此番奉使晉陽,務必要見牧守大人一面。」

  「欽差放心,家父已然好些了,再過一兩天,便是抱病,也要見欽差。」

  「哈哈,那我靜待佳音。」

  欽差如此客氣,沈聰很高興,心也放下大半,拱手告辭。

  苗颯問︰「犯人先關押起來?」

  「他畢竟是大將軍之子,不可尋常處置,送到我隔壁,多派兵士看守。」

  「嘿,大將軍還是從前的大將軍嗎?」

  「世事難料,朝堂更是風雲突變的地方,非你我所能揣測,不若抱以平常之心,隨機應變。」

  郭時風雖無顯要官職,苗颯卻不敢得罪,馬上點頭稱是,命人將欽犯送往後院。

  附近傳來一陣嗚嗚聲,苗颯直皺眉,向衛兵道︰「將譚無謂打將出去。」

  徐礎又一次落到軟禁的境地,坐在桌前默默反思,為什麼自己的計劃總是被意外打斷?為什麼自己預料不到可能到來的危險?為什麼每次事到臨頭,學過的「循名責實」總是用不上?

  錯誤越想越多,徐礎反省不已,房門被打開都沒注意到。

  郭時風咳了一聲,笑道︰「礎弟這是準備出家嗎?」

  徐礎起身,「無家之人,生死尚不由己,如何出家?」

  「喝幾杯吧。」郭時風坐到旁邊,將一壺酒放在桌上,翻過來兩隻杯子,親自斟酒。

  「第一杯酒,敬往昔之情。」

  「往昔可敬。」徐礎舉杯,兩人一飲而盡,北方酒烈,入口如火,徐礎一激靈,沒有菜肴壓酒,只能咂咂嘴。

  「都說一方水土一方人,並州酒烈如此,人卻未必。」郭時風再倒第二杯,「這一杯酒,敬礎弟一直以來的不言之恩。」

  徐礎從未向朝廷透露過郭時風的底細,但他並不以為功,沒有端起酒杯,而是問道︰「『人卻未必』是什麼意思?」

  郭時風放下杯子,「礎弟仍以為沈並州是條『真龍』?」

  「放眼天下,並州形勢最佳,至於沈牧守,老實說,我只在小時候見過他兩面,混在兄弟群中,沒說過話,觀他招賢納士的舉動,倒有幾分意思。」

  「礎弟相中的是沈五公子,對不對?」

  「至少他有幾分烈性,敢於擇機而動。」

  郭時風大笑起來,再次敬酒,兩人又是一飲而盡。

  「咱們打個賭如何?」

  「好啊,怎麼個賭法?」

  「就在今晚,我賭沈五公子必來搶人。」

  「哦?」

  「沈大愚蠢,將你直接送到總管府,破壞了沈五公子的計劃,也破壞了沈並州之謀。如無意外,沈並州必然默許五子大鬧一次,他在城外勒兵,五子若勝,他趁勢進城,公開舉旗,五子若敗,他就要效仿大將軍,棄一子而保全家。礎弟覺得我猜得如何?」

  徐礎斟酒,「第三杯酒,敬東都誘學館,咱們都是在那裡開竅。」

  又是一飲而盡,郭時風推開酒壺,神情變得嚴肅,「我已提醒總管府布下陷阱,沈五若來,必被生擒。」

  徐礎微笑一下,「順便說一句,馬兄落在亂軍手中,生死未知。」

  郭時風一愣,隨即笑道︰「礎弟覺得我不念兄弟之情嗎?不管怎樣,回到東都之前,我保礎弟不受辛苦。至於馬兄,人各有命,若是力所能及,我絕不會坐視,若是鞭長莫及,想也無用,礎弟以為呢?」

  「說你要賭什麼吧。」

  「我賭沈五公子必敗,在此之後,沈並州將率兵南下,助朝廷平亂,天成朝又可延命若幹年。」

  「那我就賭沈五公子必勝,數日內沈並州稱王,天下九州再失其一,天成朝苟延殘喘,熬不過三年。」

  「哈哈,這個賭局太大一些,咱們就賭沈五公子今晚的勝敗吧。」

  「好。」

  「沈五公子若不來,也是我勝。」

  「他若是不敢現身,我已一敗塗地,自然是你勝。賭注是什麼呢?我現在一無所有。」

  郭時風指著自己的嘴,「將軍只要還能排兵布陣,臥在榻上也是將軍,謀士只要舌未斷、嘴能張,身處囹圄也還是謀士。」

  「你想讓我給你出謀劃策?」

  「這麼說吧,我若輸了,立刻投向沈家,絕無二話。」

  「我相信郭兄能做得出來。」

  郭時風對嘲諷毫不在意,反而笑道︰「與世沉浮,識時務者為俊杰,正如礎弟所說,並州若反,東都必危,我也願投明主。況且我並非只是臣服,還有東都的許多消息,正是沈並州所急需。」

  「東都又有變故?」

  「變故大啦,我現在只說一件,若論基家原本同意放礎弟一馬,卻又傳令通緝,礎弟了解其中原因嗎?」

  「隨便猜猜吧,就在我離開的那一天,東都生一些事情,令大將軍失勢,若論基家覺得不必再做退讓。仔細想來,生變故的只能是湘東王,他沒有奪得禁軍兵權?還是說他投靠了若論基家?」

  「有些事情你永遠想不到,我若不是親在現場,也想不到。令堂蘭夫人與令兄樓硬出城與大將軍匯合,太皇太後親自相送,回到宮裡卻後悔了,不知被誰說動,變得十分生氣,以為蘭夫人棄己而去,沒有姐妹之情。」

  「太皇太後大概是聽說大將軍曾參與刺駕吧?」

  「有可能,但也只是猜測而已,至少沒懷疑到我。總之太皇太後一怒,做出一個驚人的決定,她要嫁給湘東王。」

  「啊?」徐礎大吃一驚,這真是他永遠想不到的事情,「這……不可能吧?」

  「說『嫁』有點過分,調湘東王入宮掌管宿衛,兩人能夠朝夕相處,沒有夫妻之名,而有其實。」

  徐礎目瞪口呆,「這就是所謂的『冤家』嗎?」

  「他倆的事情別人說不清,對大將軍不利的是,湘東王同意了,我走的時候,他已入宮,濟北王出城執掌禁軍。」

  「濟北王也得到重用了?」

  「他畢竟是太皇太後的親兒子,無論做過什麼,都會得到原諒。哦,濟北王還是礎弟的岳父,或許他能幫你一把。」

  徐礎搖搖頭,現自己還是無法完全忘掉樓家,「大將軍做何反應?」

  「應該很生氣吧,我沒見過他。只聽說他通過蘭家向太皇太後求情,一直沒聽說他被抓的消息,想必是得到一些原諒。」

  曾經叱 風雲的大將軍樓溫,竟困於東都城外,進退不得,徐礎喃喃道︰「他該立刻前往潼關。」

  「想必是遇到困難。礎弟仍關心樓家嗎?我唯獨對大將軍的情況了解不多。」

  大將軍迅失勢,竟已不入郭時風法眼。

  徐礎搖搖頭,「如此說來,東都是蘭家掌權了?」

  「萬物帝生前自專,後族衰弱,只能讓權給蘭家。還有若論基家,死死將小皇帝握在手中,那個小皇帝……嘖嘖,與他相比,萬物帝就是一代明君。」

  「即便如此,你還是要效忠朝廷?」

  「怎麼說呢?我知道朝廷岌岌可危,可是有些東西一旦到手,就捨不得丟掉。只要還有一線生機,我願意幫助天成朝再延續一段時日,或許真有中興之帝出現呢。小皇帝是沒希望了,但是太皇太後對若論基家日益不滿,若能快些醒悟,還來得及換個皇帝。」

  「濟北王。」

  「當然,太皇太後絕不會允許別人繼位。總之,天成朝還有希望。但我不是一個固執的人,如果沈家真有膽量孤注一擲,我也願意再冒次險。只怕沈五公子今晚一敗,沈並州越猶豫不決,以致坐失良機,那我只好繼續保天成朝。」

  「郭兄真是……心無掛礙。」

  郭時風捂著心口,「這裡先得有一點東西,才能生出掛礙,我這半輩子,奔波勞碌,所得之物,不出數月必然丟掉一乾二淨。心中一無所有,自然無所掛礙。礎弟此次亡命江湖,沒有一點相同的感觸嗎?」

  比口才,徐礎甘拜下風,拱手道︰「受教。」

  「沈五公子今晚若敗,希望礎弟能心甘情願隨我回往東都,那邊形勢正亂,或許還有你我二人乘風破浪的機會。」

  「郭兄要將此次所得保留得久一些?」

  「無所掛礙是好事,但是空得久了,難免無趣,我也想要一份終身之業。」

  徐礎拿過酒壺,又給兩人斟酒,舉杯道︰「郭兄心中恐怕還要再空一陣子,沈五公子今晚必來,也必勝。」

  兩人同時大笑起來,都覺得自己會贏得賭局。
我是獅子我是王 發表於 2018-10-24 11:29
第七十八章 識人



  天色將暗,郭時風點燃油燈,說道︰「天下事就是這麼有趣,同樣的下雨天,路邊商販擔心生意泡湯,賣傘者卻興高采烈。」

  徐礎明白他的意思,「同樣是天下大亂,百姓遭殃,官吏惶恐,謀士卻平白多出幾條路來。」

  「沒錯,從前我想敲開一扇門都難,現在,開不開門在我。哈哈,天下太平,君擇臣,天下大亂,臣選君。」

  「不是每個人都有郭兄這份灑脫。」

  郭時風沒當這句話是嘲諷,「礎弟的問題與馬兄一樣。」

  「哦?」

  「你們二人骨子裡都沒當自己是純粹的謀士,審時度勢,有機會就想當亂世之主。不是說這樣不好,可是實話實說,兩位的才華只能當謀士,越早想明白這一點,對你們越有好處。」

  「郭兄弟特意觀察過我們兩人?」徐礎來了興趣。

  「當然,刺駕那麼大的事情,不做觀察,怎敢入伙?礎弟想聽嗎?」

  「正要討教。」

  「那就不客氣了,礎弟與馬兄是同一類人,馬兄時常將『前若論基帝冑』掛在嘴上,礎弟嘴上從來不說,心裡卻時時記得自己是吳國公主所生。」

  郭時風一語中的,徐礎保持沉默,突然發現,被人說中心事的感受原來並不舒服,反而有一種厭惡。

  「你們兩人身份高貴,難免覺得謀士有些低賤。」

  「我沒有這樣的想法。」徐礎辯駁道。

  「有些事情不用想,財主難道每天起床之後都要提醒自己家裡有多少錢嗎?那些天生的有錢人根本不想錢的事情。礎弟也一樣,你有一筆別人做夢都得不到的財富。」

  徐礎啞然,對他來說,生母吳國公主更像是一個負擔,但他不得不承認,有時候這個負擔也帶給他一絲與眾不同的驕傲感。

  見徐礎不語,郭時風知道自己說中了,繼續微笑道︰「可惜,無論是馬兄的『前若論基帝冑』,還是礎弟的『吳國公主』,都是埋在地下的財富,沒法拿出來使用,也沒辦法取得別人的認同。」

  「郭兄今天真是……有話直說。」

  「哈哈,礎弟海涵。」郭時風殊無歉意,「大家學的都是名實,如果連咱們自己都承受不了『循名責實』,又怎麼能對別人使用呢?」

  「郭兄教訓得是,請繼續說。」

  郭時風側耳傾聽,「外面嘈雜,沈五大概是帶人上門了。」

  「這才剛剛入夜。」

  「沈五一向以任俠自矜,你來投奔,他必然要為你出頭,以情義昭示天下,晚一點都會讓你覺得不夠朋友。」

  「我們昨晚剛剛結拜為異姓兄弟,他排三,我行四。」

  郭時風不住點頭,「瞧,這就是礎弟、馬兄不如沈五的地方。」

  外面的嘈雜聲越來越明顯,但是沒人進來通報,說明苗總管佔據上風,郭時風聽了一會,說道︰「沈五才是真正的有錢人,財富握在手中、穿在身上,人人看得到,他自己也明白,所以任性揮霍,從並州到東都,到處都有朋友。」

  郭時風輕嘆一聲,「不怪礎弟來投奔他,便是我,如果先遇到沈五,也會心甘情願地為他所用。」

  「我只是來投奔,可沒想過一定為他所用。」

  「有些事情勉強不得,亂世之中,誰不想當皇帝?非不願也,實不能也,沈家舉旗,天下響應,礎弟大呼,有幾人在意?即使是馬兄,平時結交不少朋友,真要起事的時候,誰肯從他?」

  「郭兄此話說得不對,匹夫稱帝而坐擁天下,這種事情不是沒發生過。」

  「有,史書上寫著呢。可就怕說高不夠高,不能一呼百應,說低不夠低,不能與士卒同甘共苦。以礎弟出身,能與亂民同飲食、聊家常嗎?」

  徐礎想起寧暴兒,有些事情他的確做不到,「郭兄以為我只能當謀士?」

  「哈哈,『只能』兩字礎弟、馬兄這樣的人才能說得出來,換成我,將會興高采烈,以當謀士為榮。」

  外面的嘈雜聲漸弱,苗颯興且兄弟且兄弟地跑來,推門就進,「欽差……」

  「大人若瞧得起,請稱我一聲『先生』。」對方越恭敬,郭時風越謙虛。

  「那我就無禮了,郭先生,果然如你所料,沈耽帶數十人強攻本府,已被擊退。」

  「人抓到了?」

  「殺死三人,活捉七人,可惜,沒捉到沈耽,他確實來了,但是跑得快。」

  「不可大意,他還會再來。」

  「是,我已安排兵丁嚴防死守。沈家強搶欽犯,明天可以宣告他們一家的罪行了吧?」

  郭時風起身來到苗颯面前,笑道︰「朝廷派我來晉陽,非是討罪,而是要調並州之兵南下平亂,怎可亂定罪名?」

  「可沈家這就要反了啊。」

  「莫急,沈耽今晚敗退,牧守大人明天必然見我,到時我自有分說。不過我只是動嘴而已,若要成事,必須有總管大人做堅強靠山,總管大人守住晉陽城,才是根本之計。」

  苗颯被這幾句話哄得心花怒放,全不以官位壓人,反而連連作揖,當郭時風是上司,「郭先生過獎,沒有郭先生這張嘴,我就是跑斷腿,作的也是無用之功。」

  兩人又客氣幾句,苗颯告退,分派指揮,信心更足。

  郭時風回到座位上,「瞧,我已經贏了上半局。」

  「沒有上半局、上半局,不到最後,輸贏難定。」

  「這是我最佩服礎弟的地方,遇事堅定,輕易不改,不像我與世沉浮,也不像馬兄,他太聰明,危險剛剛露頭,他就會跑掉。但你有一個缺點,不如馬兄,甚至不如我。」

  「願聞其詳。」

  「結交附眾。天下是死的,天下人是活的,爭奪天下就是爭奪人心,不管是天生貴冑,還是匹夫豪杰,能奪得帝位者,無一不是任俠之人,平時就有朋友,亂時自然被推舉為首。沈耽有這個本事,馬兄也有一些,便是我,論到結朋交友,也比礎弟要多。」

  「郭兄一針見血。」

  「所以我說,礎弟越早確認自己的謀士身份,好處越大。」

  「郭兄不厭其煩勸我當謀士,卻一直沒說要給誰當謀士。」

  「礎弟的聰明,我甘拜下風。」郭時風拱手,湊前些道︰「回到東都,你我二人共同努力,推濟北王為帝,立不世之功,享終生之福。」

  「聽郭兄之前的說法,太皇太後已有改立濟北王之意。」

  「婦人短視,太皇太後也不例外,她有此意,卻猶豫不決,新帝畢竟是親孫,稍一欺哄,太皇太後便生不忍之心。」

  「若論基家待郭兄不薄吧。」

  郭時風笑道︰「非是我忘恩負義,若論基洗馬心胸狹窄,難容他人,若論基太傅自視過高,亂世已至,他卻一心以聖賢之道治天下,皆不得長久。我既然要依附天成,自然希望本朝能堅持得久一些。濟北王好酒寬仁,胸無壯志,若是群雄逐鹿,他不是最好的選擇,若是繼位守成,輔以明智通達之士,他很合適。」

  「郭兄這麼坦白,我也說句實話,離開東都之前,芳德郡主已經將我休掉,休書我還帶在身上。」

  郭時風怔了一會,隨即大笑起來,「那是玩笑,誰也不會當真。何況礎弟也不需要郡主向濟北王進言。」

  「沒有女婿的身份,濟北王為何要聽我說話?」

  「女婿的身份不重要,一同刺駕才是生死交情。」

  徐礎等三人共同刺殺皇帝的事情,郭時風顯然已知曉詳情,他要借助徐礎與張釋虞的「交情」,為此賣力勸說。

  「邵君倩呢?」

  「唉,那也是一位謀士,可惜一步走錯,那麼人當中,非選擇長公主,立足未穩,就被擊潰——他被小皇帝親手鞭殺,詳情不必說了。估計等咱們回東都的時候,長公主也已命喪黃泉。」

  邵君倩一開始選擇的目標不是長公主,而是大將軍,徐礎沒提這件事,默然不語。

  郭時風以為他已心動,乘勝追擊,「當謀士沒什麼不好,主上無能,對咱們反而是件好事,濟北王、虞世子都將依仗礎弟治理天下,雖無宰相之名,卻有行權之實,何樂而不為?」

  「我若掌權,將會洗刷刺駕的罪名,殺死一切知情者,將它變成只有我和虞世子共享的秘密。」

  郭時風又是一愣,笑著搖搖頭,「你呀,還是太年輕,有些事情想不透、甩不掉。不急,等回京的路上,咱們慢慢再聊。」

  「不會回京,至少最近不會。」

  「你覺得自己能贏?」

  「郭兄覺得譚無謂這個人如何?」

  郭時風皺起眉頭,「被鎖在柱下的那個人嗎?不熟,聽說是個狂人。礎弟覺得他能救你?」

  「譚無謂有些奇怪的想法,往往出人意料,如果沈五公子今晚能聽他的計策,我就沒事。」

  「他能想出什麼花招?」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身為謀士,我只看人,不招人。我看出譚無謂會有辦法,也看出關鍵時刻沈五很可能重用此人,除此之外,我只能靜待天命。」

  「礎弟總算將自己當謀士了。」郭時風臉上的笑容略顯僵硬,突然起身,「凡事不可托大,苗颯做事有些糊塗,我得再去叮囑幾聲。」

  外面突然又傳來嘈雜聲,這回很近,不像是在外面的街道上發生且兄弟突,更像是府內人在叫喊。

  郭時風臉色驟變,提起衣擺,向外面跑去。
我是獅子我是王 發表於 2018-10-24 11:31
第七十九章 奪兵


    苗颯得意過頭,心中已開始想象自己立功回朝、加官晉爵的場景,因此,當校尉進來通報,說沈家大公子親自押送五公子登門請罪的時候,他連想都沒想,說︰「沈大還算聰明,帶進來。」

    事實證明,沈聰、苗颯都不夠聰明。

    沈聰一行十余人,押送沈耽一行十余人,進入大門之後,沈聰低頭不語,像是有些沮喪,苗颯仍沒瞧出破綻,反而上前勸慰,「沈工部不必擔心,你能大義滅親,我不會讓你難堪,沈五……」

    二十多年押送者與被押送者,突然同時拔出刀來,那些捆在身上的繩索竟然全是活扣。

    苗颯大驚失色,第一反應卻是質問沈聰︰「沈大,你想干嘛?」

    沈聰依然不抬頭,數口刀同時砍來,苗颯直到頭顱離身,也沒明白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沈耽一手執刀,一手拎著人頭,向院中兵卒大聲道︰「苗總管私通反賊,意欲奪城獻與叛軍,我兄弟二人奉命誅之,與旁人無關,你們休要驚慌,各守本職,牧守大人自會獎賞。」

    兵卒互相看看,真的站在原地沒動。

    沈家在晉陽根深蒂固,兵馬總管兩三年一換,不得軍心。

    沈耽獨自仗刀出門,向街上兵卒再次宣講,幾名軍官初有憤慨,待見到兵卒不動,他們也松開握刀的手,上前向沈五公子拱手,以示安順。

    郭時風從後院走來,遠遠見到地上的尸體,立刻明白是怎麼回事,轉身就走。

    徐礎正在抖動酒壺,想從里面「騙」出一點酒,結果只倒出幾滴。

    「郭兄臉色不好。」

    郭時風勉強擠出微笑,「沈五有膽,沈大無心,居然……沈大之前送你來,就是為了迷惑我與苗總管?不對,他的樣子騙不過我。那就是沈五膽子太大,劫持長兄,混進總管府——」

    幾句話的工夫,郭時風臉上的笑容恢復正常,向徐礎深揖一躬,「願賭服輸,請礎弟代為美言,我有平天下之良策,願獻與沈五公子。」

    「沈五如此酒,性烈而剛,可以柔化之,請郭兄在此稍待,讓我出去慢慢勸說。」

    「有勞礎弟。」郭時風拱手相送,見徐礎要推門,忍不住加上一句,「亂世取士,不計前嫌,殺我無益于並州,留我可速得東都,望礎弟留意,向沈五公子解釋清楚。」

    郭時風還是害怕了,徐礎笑著點點頭,推門出屋。

    守在外面的衛兵已經听說前面發生的事情,見「犯人」出來,誰也沒有阻攔,全站在原地不動,甚至轉過身去,假裝看不到。

    沈耽帶一群人匆匆跑來,見到徐礎,立刻將人頭與刀交給其他人,加快腳步急趨而至,納頭便拜。

    徐礎急忙扶起,詫異道︰「三哥這是為何?」

    「讓四弟受驚,愚兄慚愧,幸得二哥妙計,方得再見。」

    「三哥為愚弟甘冒奇險,以身為質,刀斬昏官,兄弟情深,莫過于此,何來‘慚愧’之說?」

    兩人大笑,跟來的壯士大笑,周圍的兵卒也輕輕點頭,覺得這位沈五公子的確夠交情。

    沈耽拉著徐礎,當場向同伴介紹,眾人皆道久仰,這些人多是晉陽城的將士與官吏,還有幾名當地豪杰,自願追隨沈五,事情出奇順利,他們也非常高興。

    沈耽小聲道︰「那位郭使節……」

    「三哥放心,我能讓他為沈家效力,但不要著急,待天亮之後再說,眼下要做的事情不少。」

    「四弟說得是。」沈耽早有安排,他來後院一是看望徐礎,二是來找總管印,後堂里沒有印,只有譚無謂的長劍,徐礎拿在手中。

    眾人直奔內院。

    苗颯帶內眷上任,一妻兩妾早已嚇得全身癱軟,任憑外人進屋搜檢,坐在地上不敢稍加阻攔。

    官印找到,沈耽大喜,帶人往前院去,路上踫到劉有終。

    劉有終也帶來一群人,分派布置,接管整個總管府,以及諸城門,晉陽城整個都歸沈家了。

    徐礎跟隨沈耽奔走,偶爾提醒幾句,沈耽言听計從,禮遇異于常人。

    天光將亮,事情告一段落,眾人進廳休息。

    沈聰一直在廳里坐著,見到弟弟和徐礎,臉上變得更加難看,「老五,這回你滿意了?」

    沈耽上前,跪地磕頭,「愚弟魯莽,多有得罪,請兄長處罰。」

    廳里廳外全是沈耽的人,沈聰唯有冷哼一聲,說道︰「我哪敢處罰?只求五弟放我一條生路,讓我回父親身邊。」

    沈耽起身,「咱們是親兄弟,何來‘生路’一說?大哥欲留則留,欲走則走,無人敢攔。」

    沈聰站起,左右掃視一遍,大步向門口走去,經過徐礎時,他停下腳步,盯他一眼,大聲向所有人道︰「你們這是在造反,抄家滅門的罪過,看你們回家之後如何面對父兄妻子。」

    別人看他是沈耽之兄,都不吱聲,唯獨劉有終笑道︰「君王無道,諍臣諫之、忠臣勸之,諫、勸不成,明臣當以力阻之。我等出力,沈工部可曾諫之、勸之?」

    沈聰膽子小,在東都時,根本不敢對萬物帝說半個不字,連佞臣都算不上,只是一名沉默的勛貴侍從而已,這時被說中痛處,臉色一紅,甩手就走。

    劉有終向沈耽道︰「令兄去見牧守大人,三弟不可大意,要搶在前面,這里可以交給王參軍和我。」

    王參軍並非沈耽的追隨者,剛剛被叫來不久,听到自己被提到,嚇了一跳,卻不敢開口推辭,周圍的人可都帶著刀呢。

    沈耽點頭,留一半同伴幫助劉有終,另一半人與他同行,再調集總管府三百兵卒,隨他一同出城去見父親。

    郭時風此前猜對一件事,牧守沈直默許兒子胡鬧,但是自己提前出城,以免受到波及。

    趁沈耽身邊只剩徐礎一人時,劉有終湊過來,小聲道︰「我有個不情之請,三弟能答應嗎?」

    「大哥還跟我客氣,想要什麼,盡管開口,晉陽城內外,沒有你得不到的東西。」

    劉有終呵呵笑了兩聲,「我不要別的,總管夫人頗有姿色,我在東都就曾耳聞,不知能否賞賜給我?」

    徐礎听在耳中,對劉有終立刻生出一分厭惡,沈耽卻大笑道︰「寶刀不老,大哥之謂也,令小弟羨煞。不過我剛才在內院看到了,總管夫人之美名不副實,頂多算是中人之姿,不過苗颯的兩個小妾雖稱不上國色天香,卻有幾分韻味。大哥不妨前去詳查,看我眼光如何,若是獨愛總管夫人,帶走即是,無需再問。」

    劉有終臉上笑成一團,「有三弟這句話就夠了。四弟,你別笑話我,我沒別的喜好,就是擋不住一個色字,而且我曾在山中學過健體之奇術,非有女子相助不可。」

    徐礎拱手道︰「豈敢嘲笑,怪不得大哥一點不顯老邁,不過我與三哥一樣,也覺得那兩妾更美幾分。」

    劉有終笑著告退,找王參軍商量事務,等閑下來再去內院選美。

    「帶上郭使節?」沈耽很在意郭時風。

    徐礎點頭。

    兩人一同去後院,路上沈耽道︰「四弟莫以我為無道,大哥的請求確有些過分,但他畢竟是大哥,眼下正值用人之際,大哥識人眾多,遍于天下,一旦起事,將有大用,賞他多少女子都不為過。唯有那個總管夫人,想必是東都士家之女,不該受此污辱,希望大哥能明白我的用意,選取兩妾就夠了。」

    「大哥必然明白。」徐礎相信劉有終不是那種糊涂人,能听出沈耽的意思。

    後院的兵卒已被調走,郭時風獨守空房,扒在門縫向外窺望多時,一見到徐礎與沈耽,立刻退回座位上去。

    徐礎先進屋,未說話,先嘆口氣。

    郭時風的心跟著劇烈地跳了一下,干笑道︰「無妨,我也是經過大風大浪……」

    「沈家欲借郭兄的使節身份一用,可否?」

    郭時風拍案而起,「我連人都願歸于沈家,何況區區一個使節身份?」

    徐礎拱手笑道︰「事成矣,請郭兄隨我來。」

    屋外,沈耽深揖,「令欽差受驚,沈某死罪。」

    「為救結拜兄弟,沈五公子拔刀一怒,情義之深,不讓山岳,郭某恨不早識公子,今日一拜,心無余憾。」

    沈耽一手握著徐礎,一手牽著郭時風,親自帶到府外,一路上談笑風生,頗有相見恨晚之意。

    外面的人已經準備好,數百人騎馬出城,到城門的時候,沈聰還被攔在那里前進不得,只好向弟弟求助,一同出城去見父親。

    到了軍營里,沈家兄弟先去拜見父親,徐礎與郭時風留在附近的一頂帳篷里等候。

    帳篷里有人正在喝酒,見到兩人進來也不驚訝,直接問道︰「帶回我的長劍了?」

    徐礎雙手奉上,譚無謂接在手中,撫摸嘆息,「沒有它,就像缺了魂兒一樣。」

    郭時風道︰「這位就是給沈五公子出奇計的譚先生吧?」

    徐礎道︰「這位是我的結拜二哥譚無謂,這位是我在東都結識的朋友郭時風。」

    兩人互相行禮,譚無謂道︰「算不得奇計,攻敵之不備,是兵法上的老套,但是有用,苗總管若是有心,理應有所防備。」

    郭時風嘿嘿地笑,缺少防備的人其實是他。

    三人坐下喝酒,未過三巡,沈耽親自來請郭時風,向徐礎道︰「請四弟稍等,父親待會見你。」

    郭時風是朝廷使節,沈直當然要先見一面,徐礎並不以為意,繼續與譚無謂飲酒。

    「沈並州不會見四弟。」譚無謂突然冒出一句。

    「為什麼?」

    「四弟曾參與刺駕,別人不當回事,像三弟,還以為是場壯舉,沈並州則不然,他厭惡這種以下刺上的事。」

    徐礎的酒興一下全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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