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謀斷九州 作者:冰臨神下 (已完成)

 
我是獅子我是王 2018-10-24 10:26:0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56 199159
我是獅子我是王 發表於 2018-10-24 10:57
第三十九章 驥尾


    樓礎回家一趟,找出隱藏的匕首,帶著老僕去往新宅。

    新宅是大將軍府的一座跨院,另開門戶,一切應用之物都由府里提供,地方雖然不大,但是極盡奢華,與內宅不相上下,布匹成堆,珠寶滿箱,廊柱全用錦緞包裹,庭院里的青磚剛剛重新鋪過一遍,每天要用清水灑掃三遍,為的就是保持嶄新,給將入門的新婦一個好印象。

    老僕站在門口不敢進去,驚訝地說︰「這一塊磚就得幾貫錢吧?」

    連樓礎也不好意思踩踏地面,沿廊廡繞行,假裝查看房間,將匕首藏到珠寶箱子里,萬一被人發現,也會以為它是府里的東西。

    樓礎要做的事情不少,馬上就得離開,老僕留在新宅里看家,只來得及跟主人說幾句話︰「這些天來拜訪公子的人不少,尤其是東陽侯家的三公子,來過好幾次。」

    「周律又來了?」樓礎直皺眉,他記得周律說過,以後不會再來求幫助。

    「還送來許多禮物,我沒敢收下。」

    「嗯,不要收。還有誰來過?」

    「再就是自家親戚,還有……還有馬侯爺也派人來過兩次,打听公子回來沒。」老僕不太願意提起馬維。

    「嗯。」樓礎猶豫要不要去見馬維一面,他現在還沒有取得實際進展,連匕首都沒法帶進皇城。

    「對了,並州送來一封信,特意交待,讓我親手交給公子。瞧我的記性,差點給忘了。」

    老僕從懷里摸索半天,取出一封信,邊角有些磨損,封緘倒還完整。

    「什麼時候送來的?」

    「三天前吧。」

    樓礎打開信,草草地看了一遍,內容很簡單,先是報平安,然後說起棋局,寫道「子落三六,再不後悔,吾專守一角按兵不動,待十七公子妙招。」

    大將軍聲稱並州牧守沈直肯定會來洛陽,沈耽卻暗示說要留守北邊,不知誰對誰錯。

    信的最後又加上一行字,顯然是匆匆寫就,而且筆跡與沈耽不同︰終南布衣附于驥尾,謹問十七公子安好。

    樓礎收起信,向老僕道︰「周律再來不必理他,更不要收他的東西,馬侯爺若派人來,你告訴他,我在資始園待命,輕易離開不得,以後有機會再去府上拜訪。」

    「知道了,公子。」自從進入新宅之後,老僕謙卑許多,不敢多說。

    樓礎出門上馬,他還要趕往城外的軍營面見父親。

    由各地調來的十萬大軍都已集結在洛陽城外,分為五座軍營,由東到西綿延數十里,彼此間相隔不遠,各有主將統領。

    大將軍坐鎮中軍,佔地最廣,離洛陽城也最近,營外大道兩邊,盡是臨時搭建的簡易房屋與帳篷,人來人往,比城里還要熱鬧。

    十萬大軍身後,跟著至少三萬商販與隨行家僕,更有權勢或辦法的將士,能將隨從藏在營里。

    樓溫重回軍營,事務極為繁雜,只能抽空見一下兒子,交待一些事情,又命另外幾個兒子回城里,幫助樓礎準備婚事,最後才將十七子單獨留下交談。

    「陛下肯原諒你,那是看重樓家的面子,也是你的運氣。別以為事情到此結束,你得加倍努力服侍陛下,不準再胡亂結交外人,尤其是五國之人,離他們遠遠的,明白嗎?」

    「孩兒明白。有件事情父親應該知道。」樓礎與喬之素商量過,有些話只能由他這個做兒子的來說,大將軍動心之後,喬之素順水推舟。

    「什麼事?」

    「沈並州大概不會回洛陽了。」

    「嗯?我得到消息說老沈已在路上,再有三四天就能到達京城。你從哪里得到的消息?」

    「沈家五公子給我寫了一封信。」樓礎將信交出。

    樓溫看了一遍,最先注意到末尾一句話,「終南布衣是劉有終嗎?他去了並州?」

    「想必如此,父親覺得是劉先生的筆跡嗎?」

    樓溫細看一會,點點頭,又問道︰「棋局是什麼意思?」

    「我與沈五公子約好的暗語,他說‘專守一角按兵不動’,那就是勸說沈牧守成功,留在並州,不會返京。」

    樓溫再看一遍信,還給兒子,說道︰「把它燒掉。」

    樓礎點燃蠟燭,當著父親的面將信燒成灰燼。

    「樓家子孫過百,其他人加在一起給我的意外,也不如你一個人多。樓礎,你究竟在玩什麼把戲?」

    樓礎拱手道︰「孩兒只是廣交朋友,多些消息渠道,別無它意。」

    樓溫這次居然沒有發怒,沉吟半晌,「我對沈家老五不太熟,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孩兒與他只有數面之緣,以為沈五公子氣度不凡,胸有丘壑,他曾代替皇甫階掌管駐馬門隨從,陛下也比較看重他。」

    樓溫無謂地嗯了一聲,對兒子的判斷不以意,更在乎劉有終的去向,「劉相士自稱附于驥尾,這個‘驥’是老沈還是小沈?」

    「劉先生在沈五公子信上附言,想必所附之驥乃是‘小沈’。」

    樓溫冷笑一聲,「現在是年輕人出來蹦達的時候了?一個個連胡子還沒長全,卻將‘天下’掛在嘴上,好像自己本事多大似的。天下是我們打下來的,你們坐享其成不夠,還想重新折騰一遍嗎?」

    樓溫越說越怒,騰地站起身,大踏步走來,樓礎一驚,以為又要挨打,樓溫卻從他身邊走過,徑直出帳。

    樓礎不明所以,只得等在帳中,反復思索,覺得自己或許能夠說服父親。

    樓溫回來,坐在椅子上喘粗氣,好一會才道︰「我派人去迎接老沈,必須要見到本人。老沈若來,小沈就是在撒謊,其心可誅,你也是瞎眼,被人牽著鼻子走。老沈若是不來……」

    樓溫半天不往下說,樓礎道︰「那就是沈家察覺到什麼。」

    「老沈不會不與我商量……」

    「父親曾說過,今天是朋友,明天可能就是敵人……」

    「別拿我的話教訓我。」樓溫一身戎裝,瞪起眼來比平時更顯威嚴,「等你自己有兒子的時候,拿去教訓他吧。」

    樓礎閉嘴。

    樓溫自語道︰「只要進入秦州,萬事大吉,老沈若是自尋死路,就由他去。」

    樓礎差點要開口,最後關頭忍住。

    「你回去吧,將嘴巴閉嚴,什麼都不要做,一切等我的指示,這不是鬧著玩,你太年輕,再歷練幾年,才有資格說三道四。」

    「是,父親。」

    樓礎沒動,樓溫問道︰「你還有事?」

    「孩兒听說,蕭國公受朝廷委派掌管軍糧。」

    「嗯。」樓溫臉色微沉,他原以為自己重新掌軍之後,蕭國公曹神洗就會離開,沒想到會另有任用。

    「管糧自然也要管河,孩兒多嘴,請父親小心在意。」

    十萬大軍若是無糧,不出三天就會崩潰,樓溫征戰多年,對這一點最清楚不過,「這麼簡單的事情我會想不到?沒關系,只要到了秦州,我自有辦法擺脫曹神洗。」

    一切的關鍵都在能否率軍抵達秦州,樓溫對此頗為自信,樓礎心中輕嘆一聲,他還是沒法說服父親,于是告退,徑回洛陽。

    樓硬以中軍將軍的身份留在皇城里,給濟北王當副職,共掌宿衛,這讓他十分得意,對皇帝完全沒有戒備,天還沒黑就開始喝酒,樓礎進屋時,樓硬已然半醉,「回來得正好,一塊喝點。」

    「陛下若是招呼,三哥這個樣子可不行。」

    「沒事,陛下今晚出宮,咱們落得清閑。」

    樓礎心中一動,上桌給三哥斟酒,「陛下不擔心梁太傅攔路?」

    「所以這次出宮不會大張旗鼓,幾個人而已,外面根本不會有人知道。」

    樓礎心中又是一動,笑道︰「陛下出宮,三哥被扔在這里,不覺得遺憾嗎?」

    「能被陛下帶在身邊,自然是天大的榮耀,可是有時候,還是不參與為好,你知道……」樓硬曖昧地笑笑,勸弟弟喝酒。

    「我知道什麼?」樓礎沒听明白。

    「雖然你是我親弟弟,有些話也不能對你說。」

    「皇家的事情,當然不能當成談資。來,我敬三哥一杯。」

    樓礎表現得無所謂,樓硬卻忍不住了,「但父親既然看重你,我不該對你隱瞞,況且你這麼大了,馬上就要成親,該懂些人事。」

    「人事?」

    「陛下在外面有那個。」

    「什麼?」

    樓硬臉一冷,「你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

    「需三哥指教。」

    「哈哈,你這個樣子,成親當晚可怎麼辦?」樓硬三次望向門口,三次欲言又止,最後道︰「陛下在外面還有小後宮。」

    「小後宮?」樓礎終于明白過來,「後宮佳麗眾多,陛下還不滿意?」

    「肉吃多了還膩呢,陛下偶爾也想嘗嘗別致的小菜。」

    樓礎想起第一次隨皇帝夜游時,三哥與皇甫階說過的污言穢語,現在才明白,原來那些話皆有所指。

    「三哥本事真大,連這種秘密都能打听出來。」

    「秘密?陛下從來沒瞞著我們這些人,小後宮就在我們幾家當中藏著。」

    「三哥府上……」

    「我府上可沒有,誰讓我娶的人是公主呢?是我的一所外宅,皇甫階、邵君倩就沒那麼幸運了,要將自己的家讓出來。」

    「三哥又見過邵君倩嗎?」

    「見過,大家心照不宣,他不說,我也不說,我跟皇甫階常開玩笑,跟邵君倩不行。」

    「我是說,邵君倩又提起過那件事嗎?」

    「哦,沒提起,他代表陛下試探樓家,我總不能當眾揭穿,讓陛下難堪不是?」

    樓硬喝多了,說出的事情越來越不堪,最後感慨道︰「陛下精力過人,怕是天神降世,好在親信之人眾多,分成幾撥,要是一撥人追隨到底,非得累死一大批不可。」

    耳中听著三哥的嘮叨,樓礎覺得眼前又出現一線光明。
我是獅子我是王 發表於 2018-10-24 10:57
第四十章 拒婚


    馬維好幾天沒出門,老老實實待在家里,很少喝酒,拿著一本書,一看就是幾個時辰,卻幾乎不翻頁,眼中的白紙黑字,像是一隊隊排列整齊的士兵,刀劍出鞘,槍斧林立,令人不敢直視,但又不敢將目光移開。

    樓礎是馬府常客,無需通報,被僕人直接帶進書房,他進屋的時候,馬維仍在與那些充滿惡意的文字對峙,沒有察覺到客人的到來。

    樓礎不得不上前,將書從馬維手中抽走。

    馬維一愣,隨即露出笑容,瞬間恢復常態,「我今天起床之後心神不寧,就知道你要來。」

    「馬兄以為我會帶來壞消息?」

    「不管你帶來什麼消息,都不簡單就是了。」

    兩人大笑,樓礎坐下,將自己從三哥那里听來的消息述說一遍。

    馬維听得頗為仔細,「想不到皇帝還有這等喜好——可他正醞釀大計,還有心情和膽量出宮?我一直在想梁太傅攔路強諫一事,感覺皇帝乃是順水推舟,他自知危險,根本不想再夜巡東都。」

    樓礎搖頭,「皇帝自恃聰明強武,周圍越是危機重重,越要一如既往,以示鎮定,同時也能迷惑對手。」

    「呵呵,礎弟對皇帝的了解越來越多了。」

    「有一些。」

    「皇帝也太不小心了,竟然讓消息傳到令兄耳中。」

    「我明白馬兄的意思,所以我又多打听幾句。皇帝也知道名聲不好,所以每次出宮都要故布疑陣,三處小後宮都有人前往,裝扮相同,不準點燈,往往連侍衛都不知道自己保護的是誰。宅中女子隨時更換,極少有人被皇帝寵幸第二次。」

    馬維笑道︰「不愧是皇帝,欲以天下人為奴僕、為姬妾。」

    「馬兄以為呢?我覺得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

    「三處地點打听出來了?」

    「來這里之前,我去踏訪了一圈︰中軍將軍府後街從西口進去,連著三所宅院無人居住,應該是一處;應國公皇甫開府中後花園,門外一條空巷,沒有其它房屋,應該是第二處;邵君倩的家可與公侯府邸比擬,就是這一處,我猜不出具體進出入口,肯定不是正門。」

    馬維輕輕點頭,突然站起身,「既然尚有自由之身,那就拼死一搏,總好過坐以待斃。我來找人,將三處地方都監視起來,若有僥幸,咱們都能絕處逢生。」

    「找人要仔細。」

    「洪道恢其實是郭時風找來的,我這回不再假托他人,親自選取,京中五國遺民眾多,頗有幾位心懷慷慨之志,願意為我效命。」

    樓礎拱手道︰「全由馬兄做主。」

    「這若是皇帝的誘兵之計,三處‘後宮’皆是疑陣……」

    「唯有生死與共。」

    馬維也道︰「生死與共。」將要送客時,他又道︰「礎弟想清楚了,我是孤身一人,無父無兄,妻子皆可拋棄,樓家子孫眾多,礎弟馬上又要娶濟北王之女,前途光明,與遭禁的五國之士大不相同。」

    「馬兄听說我要成親的事情了?」

    「呵呵,整個洛陽都傳開了,甚至有傳言說,成親之後礎弟立刻會被朝廷委以高官。」

    「他們不知道什麼是禁錮之身?」

    「尋常人誰關心這些?就算听說過,也以為解除禁錮不過是皇帝一句話的事。」

    樓礎笑笑,的確,除了身受禁錮之害的人,誰會關心這種事?

    「馬兄放心,我決意刺駕,一部分正是為了樓家。陛下無論如何都要除掉大將軍,刺駕並非其因。」

    馬維送至大門口,當著僕人的面大聲道︰「有勞礎弟親來邀請,待你成親之日,必去府上討杯喜酒。」

    「不勝期待,馬兄留步,我要去濟北王府,今天就不與馬兄飲酒清談了。」

    樓礎的確要去一趟濟北王府邸,這是他今天出皇城的正式借口。

    離開馬府之後,他先回大將軍府,七哥樓碩已經備好聘禮,由數十人抬送,早已等得著急,卻沒像從前那樣顯露不滿,反而笑臉相迎,「十七弟,你可真是不急啊。」

    「有事耽擱了一會。」樓礎含糊道,立刻換衣,騎乘駿馬,與七哥一同前往濟北王府。

    兩家的婚事有個尷尬的地方,按蘭夫人這邊推算,樓礎與濟北王算是平輩,比自己未來的妻子高出一輩,定聘這種事本應由長者出面,可又不好高出濟北王,只好由大將軍第七子樓碩代勞。

    樓碩非常願意,為了這次定聘,大將軍剛剛給他求得一個閑官兒,雖無實權,至少品級不低,可以拿出來炫耀了。

    濟北王府這邊也已做好準備,迎接者排到街口。

    濟北王掌管皇城宿衛,輕易出不來,由世子張釋虞和王府長史代行禮儀。

    張釋虞最高興,規定儀式完成之後,力邀樓礎、樓碩留下來喝酒,「從今以後,咱們就是一家人啦。」

    張釋虞放縱慣了,父親剛回京時,收斂幾日,一有機會就故態重萌,下令在偏廳設宴,然後找借口將父親身邊的官吏支走,只留樓家兄弟和幾名親近的堂兄弟,縱酒狂歡。

    「可惜端世子不在,少了幾分熱鬧。」張釋虞半醺之後,想念朋友。

    「端世子就算回,也不得自在,廣陵王看著他呢。」另一人道。

    樓碩第一次參加這次的酒宴,初時小心,喝多之後比樓礎更放得開,與每一位宗室子弟拼酒豪飲,很快就能稱兄道弟,樓礎反而被冷落在一邊。

    一名中年婦人進來,皺眉搖頭。

    樓礎第一個看到她,立刻起身,不知該如何稱呼,看她裝扮像是侍女,神態卻像是府中管事之人。

    婦人向樓礎行禮,然後向張釋虞道︰「世子,世子!」

    張釋虞終于反應過來,忙也起身,努力控制,還是忍不住搖搖晃晃,笑道︰「是母親找我嗎?請轉告母親,我在款代妹夫,待會……待會再去見她。」

    「王妃要見樓十七公子。」

    「好好,妹夫,你去吧,我就不陪你了,這邊還需要我照顧。」張釋虞酒興正濃,幾匹馬也拉不走。

    婦人又搖搖頭,欲言又止,向樓礎微笑道︰「請十七公子隨我來。」

    婦人在先,樓礎隨後,廳外還有幾名年輕侍女等待,樓礎稍感緊張,步步小心,目光微垂,不敢移動分毫。

    由偏廳去往後宅,要經過一座小花園,正走著,前方引路者突然停下,樓礎也只能止步,迅速抬頭看了一眼,發現六名少女攔在路上。

    六女年紀都不大,十三四歲到十六七歲之間,正是普通人家女孩兒懂得避嫌的時候,她們卻站成一排,攔路不說,還個個面帶寒霜,氣勢逼人。

    樓礎認得年紀最小的兩人正是濟北王的女兒,另外四人也都有些面善,應該是在廣陵王府里見過。

    中年婦人笑道︰「這是干嘛?你們都是王家女兒,頭上有郡主稱號,沒有的,以後也會有……」

    一女冷冷道︰「梅姨,你讓開,我們要和樓十七說話。」

    婦人猶豫片刻,不敢得罪這些人,移步讓開,向一名侍女使眼色,讓她去後面通知王妃。

    樓礎拱手道︰「幾位妹妹有何見教?」

    「我們不是你的妹妹。」年紀最大的少女上前一步,「我們就說一句話︰不許你娶釋清妹妹。」

    樓礎看過聘書,他要娶的人名叫「張釋清」,目光轉到年紀最小的兩女身上,不知哪個才是未婚妻,當初在驛站喝酒的時候,張釋虞介紹得含糊,他一個也沒記住。

    「不許你看。」被看的兩女同時喝道。

    樓礎突然想起來,「那晚就是你們乘船造訪歸園……」

    年長少女道︰「沒錯,就是我們幾個,你這個人太過無趣,我們說好了,誰也不會嫁給你。」

    「我……無話可說。」樓礎的確無話可說,婚事不是他求的,也不是他定的,從頭至尾沒有半點選擇。

    「你去見皇太後,推掉這門親事,讓皇太後給你另選一人。」濟北王的一個女兒說,不知是不是張釋清。

    「我見不到皇太後。」樓礎很尷尬,看向中年婦人,婦人向他微笑搖頭,不知什麼意思。

    「那你寫封悔婚書,我們帶去交給皇太後。」

    「此事需由父兄做主,我……」

    「你不願娶,大將軍還能逼死你不成?」一女道。

    中間一女語氣稍緩,「其實你完全不必娶釋清妹妹,有人願意嫁給你,也是王女,還是郡主呢。」

    樓礎心中一動。

    六女還要繼續威逼利誘,王妃來了,腳步不停,斥道︰「放肆,多大的姑娘,不懂得待客之道,沒有一點羞恥之心嗎?」

    濟北王的兩個女兒撲向王妃,抱著母親大哭,都說不想嫁給無趣之人,其實只嫁一個,也不知另一個哭什麼。

    王妃既心疼又惱火,向中年婦人道︰「你就這麼看著她們丟臉?」

    「求王妃恕罪。」女人不敢辯解,與侍女們一同輕輕拉開濟北王的女兒,勸另外四位王女離開。

    待人走後,王妃嘆道︰「小女無知,不願離家,十七公子莫怪。婚姻自有父母決定,等她進入府上,過幾天就好。還望十七公子多擔待些,不以小女驕縱愚淺而嫌棄,對平常人能忍三分,對小女再多忍兩分。」

    王妃倒是個講理之人,樓礎忙躬身道︰「小子質陋,得配王女,實乃終身之幸。」

    「是誰的幸運還不一定。」王妃停頓一下,「殿下說你很像吳國公主,果然如此。十七公子請回,恕我不能遠送。」

    莫名其妙地招見,居然只為看他長得是否像吳國公主,樓礎越發覺得奇怪。
我是獅子我是王 發表於 2018-10-24 10:58
第四十一章 怒極


  樓礎不用住在皇城裡了,每天早晨前往資始園待命,下午回新家,為婚事做些準備,其實沒什麼需要他做的,但皇帝特意給假,當著眾多侍從的面說︰「朕的佷女有點被慣壞,好在年輕,還有改正的機會,望樓卿娶進家門之後多加訓導,調和陰陽,勿使陰盛陽衰。」

  因為皇帝幾句話,樓礎當天多收了一大批禮物。

  這天傍晚,幕僚喬之素從城外回來,特意來拜訪樓礎,送上一份私人賀禮,同時帶來一條消息︰「沈牧守沒回京,據說已經啟程,半路上突發重病,迫不得已,留在並州界內休養,派長子沈聰向朝廷請罪,明天一早就到。」

  大將軍身邊的人,只有喬之素察覺到危險,與樓礎想法相似,但他不敢向大將軍進言,旁觀而已,私下裡與樓礎偶爾談論,總是搖頭,表示無奈。

  「六臣四王,只有沈牧守拒命,其他人都已回京,廣陵王最慢,也已進入洛州地界,後天到京。」喬之素又在搖頭,「過去十年裡,六臣四王或留京城,或鎮一方,內外犄角,格局已成。陛下將所有人都招回來,只怕將陳年恩怨也一塊招回來了。」

  「我知道樓家與皇甫家、蘭家不和,與沈家交好,廣陵王與其他三王不和,與蕭國公曹家是姻親,曹家又與荊州奚家不和。」樓礎了解流傳已久的大致情形。

  喬之素笑道︰「細論起來,比這要復雜得多,隻抓關鍵的話,倒也簡單,其實就兩條線。一條是廣陵王,他是先帝的弟弟,當初頗為受寵,極得人心,差一點被立為儲君,最終功敗垂成,留下許多恩怨。另一條就是大將軍……」

  喬之素突然閉嘴不說。

  「大將軍怎麼了?」樓礎追問道,「我也時常納悶,大將軍功高蓋世,朋友好像不怎麼多,除了沈家,與其他幾家重臣來往極少。喬先生有話盡管直言,無需避諱,我不是那種隨口亂說的人。」

  喬之素笑道︰「說起來,樓家的恩怨與十七公子的生母有些聯繫。」

  若在從前,樓礎必定冷臉,或者不接話,但是這幾天他頻繁聽到有人提到母親,卻總是有前言沒後語,令他既惱火又好奇,於是道︰「喬先生但講無妨,我也很想知道當初究竟發生過什麼。」

  喬之素猶豫片刻,見樓礎真想知道,這才徐徐道來︰「天成——當時還是大成,攻克的最後一地就是吳國,大將軍親統大軍,皇甫開、曹神洗為副,廣陵王後繼。朝廷原以為這一仗要打上三五年,沒想到吳國內裡早已朽爛,不堪一擊。大將軍長驅直入,只用多半年就攻到吳都城下。」

  喬之素當年就已是大將軍的幕僚,還不到三十歲,對往事記得十分清晰。

  樓礎倒茶,喬之素謝過之後繼續道︰「沒想到吳王竟然拒絕臣服,親率將士守城,大將軍那一戰打得頗為艱難,傷亡無數,直到廣陵王摔援兵趕到之後,才終於攻克吳都。」

  「聽說吳王是自殺的。」

  喬之素點頭,「我就在現場,吳王站在宮門樓上,面朝大成將士,拔劍自刎。陳飛揚一喜出現許多傳言,聲稱吳王說過這樣那樣的詛咒,每次有吳人作亂,傳言都會再增幾分。作為親歷者,我可以說那都是假的,吳王什麼都沒說,就是自殺而已。」

  樓礎試圖想像外祖自殺的場景,一無所得。

  「攻下吳都,麻煩才剛剛開始。大將軍折損頗多,麾下將士對吳人極為憎恨,力請屠城報仇。大將軍同意了,廣陵王卻反對,以為天下初定,正該撫循士民,與天下休養生息,不可徒增民憤。」

  「廣陵王說得有理,吳國平定之後,天下一統,實在沒必要屠城。」樓礎雖是大將軍之子,在這件事站在廣陵王一邊。

  「話是這麼說,但在當時,大將軍選擇不多。」

  「為何?」

  「怎麼說呢……十七公子沒帶過兵,沒打過仗,大概很難理解軍中的事情,我也只是旁觀而已。反正沒有外人,我就拿朝廷打個比方吧,六臣四王互相不和,甚至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可是他們都為先帝效勞,先帝也沒有故意支持誰或是貶低誰。軍中情況與此類似,諸將打仗的時候都想守在後面,打贏的時候都想爭最大的功勞,爭擾無止,人之常情皆在於此,沒人能夠例外。」

  「大將軍必須理順軍心。」

  「對,大將軍之所以是大將軍,就在於他能籠絡人心,令眾將為己所用。」

  「籠絡人心不需要非得屠城吧?報仇的方法有許多。」

  「哈哈,十七公子還是不明白。報仇只是其中一個原因,對朝廷來說,天下一統,該是休養生息的時候,對軍中將士來說,很快就得卸甲歸田,如果這時不撈一大筆的話,今後再沒有這樣的機會。」

  「朝廷必會賞賜軍功吧。」

  「那些賞賜分下來,聊勝於無。總之,大家更想屠城,不只是為殺吳人報仇,更重要的是掠奪吳都積聚上百年的財富。」

  樓礎沒說什麼。

  喬之素又想起往事,半晌才笑道︰「屠城可不是一件輕鬆的事情,不是說讓將士們進城隨意亂搶,必須提前劃定區域,用旗幟標明各條街坊分別屬於誰,你想,街分窮富,坊有貴賤,誰都想要富貴之處,諸將為此爭吵不休。大將軍帶著我們十幾名幕僚,足足花了三天時間才劃分完畢,令各部將無話可說。」

  「廣陵王呢?」

  「廣陵王分到王宮西北區。」

  「他……」

  「嘿,該反對的時候反對,該得的好處也不能不要。」

  「大將軍分到了……吳國公主。」

  喬之素點頭,「吳國公主聲名遠播,大將軍捨棄金銀珠寶,只要她一個人,算是少有的痴情。」

  樓礎不能說父親的不是,但也沒法贊同「痴情」這種說法。

  「大軍回朝,先帝聽說屠城之舉,大為震怒,讓大將軍功過相抵,遍賞全軍,唯獨不賞大將軍。」接下來的話,喬之素不好再說。

  「我知道吳國公主曾經入宮。」樓礎仍想了解真相。

  「宮裡的事情我不了解,就不亂說了。大將軍十分氣憤,以為是廣陵王、曹神洗、皇甫開三人暗中向先帝進讒言,以至失去到手的佳人,一怒之下,大將軍囚禁兩將,鞭打數十,準備帶兵攻打廣陵王府。」

  樓礎大吃一驚,「這……這是大逆之罪啊!」

  「即便現在說起來也覺得不可思議,當時我們這些幕僚都嚇壞了,可軍中將士不管這些,大將軍指哪打哪。將士在城外集結,有幾千人,就等次日一早城門打開時,且兄弟進去直奔王府。不知是誰告密,先帝聽說此事之後,不等天亮就出城勞軍,宣揚大將軍歷年之功,封為安國公,功臣封爵,大將軍是第一人。」

  「先帝做得好。」

  「可不是,我們也都佩服。如此一來,大將軍反生愧意,遣散將士,向先帝請罪。先帝叫來廣陵王,讓雙方講和。又喚進皇甫開、曹神洗,讓他們向大將軍請罪。」

  「這兩人何罪之有?」

  「身為副將,不能勸慰主帥,反致疑心,就是罪過。總之大將軍很是風光,沒過幾天,吳國公主也被送進大將軍府,據說是當今皇太後的主意,大將軍自然再無埋怨。可皇甫開受辱之後記恨在心,地位越來越高,對大將軍的敵意也越來明顯。蕭國公曹神洗還好些,寧願忍讓,但從此不再與大將軍來往。」

  「卞和無罪,懷璧其罪。將帥反目,並非吳國公主之過。」樓礎很難在外人面前說出「母親」這個稱呼。

  「當然,可吳國公主的名氣因此更大,傳言也更盛。」

  「她在宮裡做過什麼,讓皇太後等人至今不忘?」

  「宮闈秘事,非我所能知曉,至於那些匪夷所思的傳言,沒幾句真話,不提也罷。」

  喬之素說的都是大將軍,樓礎心裡想的卻都是母親,國破家亡,父王自殺,吳國公主那些年是怎麼忍過來的?看向自己的目光中又有多少驕傲與悲痛?對他這個被迫生下的兒子,有幾分喜愛?幾分憎恨?

  樓礎只在小時候見過母親寥寥數面,憑借記憶無法回答這些問題。

  「大將軍與廣陵王好像沒留下多少過節。」樓礎說道,避開心中的想法。

  「大將軍不怎麼記仇,至於廣陵王,以那樣的野心,當然不願得罪當朝重臣,至於心裡怎麼想的,外人無從得知。」

  「我已明白喬先生之意,多謝。」樓礎起身拱手。

  言盡於此,再多的話喬之素不該說、不敢說,起身笑道︰「雖是陳年往事,可為今日之鑒。我追隨大將軍多年,承蒙信任,恩賞無數,絕不願看到萬丈高樓一日坍塌。」

  「喬先生之心日月可昭,樓家不肖子絕不忘先生今日所言。」

  喬之素告辭,最後又補充一句,「四王當中,湘東王最為超脫,樓家若需皇室之助,非他不可,其餘三王,皆難深交。」

  樓礎送客,回屋之後反復思考喬之素的話,身為大將軍幕僚,他說得很清楚︰大將軍只有在怒極的時候,才能行大事。

  如何讓父親對皇帝發怒,是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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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禮物


    樓礎突然有點同情濟北王的女兒,張釋清被迫嫁給他這個「無趣之人」,感受或許與當年的吳國公有幾分相似,但他不是大將軍,從未想過強奪某人,如果有選擇,他會高高興興地拒絕婚事。

    可婚事還是一步步走近,不知不覺間,樓礎變得忙碌起來,新宅里的僕役開始承認十七公子是他們真正的主人,大小事情一律上報,原來的老僕樂得輕閑,每每感嘆道︰「多少年啦,我還以為這輩子沒機會享福了呢。」

    到訪的客人一天比一天多,大部分原先只是點頭之交,這時卻熟絡得像是多年好友,送來的禮物貴重得讓人膽戰心驚,不知今後能否還得起。

    周律登門慶祝,帶來一群誘學園的同窗,這些人比點頭之交深一些,樓礎迎到大門口,留他們喝酒。

    都知道樓礎與馬維友情深厚,一名同窗提前解釋道︰「我們去過馬府,馬侯爺說他今天要招待一位遠道而來的親戚,沒辦法脫身,過後單獨來送賀禮。」

    周律指揮眾人的隨從往廳里搬運禮物,好像他才是樓礎最要好的朋友,听到話,扭頭道︰「才不是什麼親戚,馬維這是自嘆不如,他一向驕傲,以為比咱們出身更好,結果娶到郡主的人卻是樓公子,他自家的妻子據說是個富商的女兒,心里能不別扭嗎?」

    在周律眼里,地位與權勢意味著一切,比金錢更加重要。

    樓礎正想為好友辯解幾句,現其他人全都點頭贊同周律,于是乖乖閉嘴,請眾人進廳,命僕人擺酒設宴。

    十幾位同窗都很識趣,喝不多久6續告辭,要在成親當日再來喝個痛快,唯有周律不走,早早就喝醉了,嘮叨個沒完,說的都是往事,按他的理解,當年可謂是不打不相識,他帶人欺負樓礎乃是兩人友誼的開端。

    其他人都走了,樓礎下逐客令︰「周兄醉了,回家休息吧。」

    周律搖頭,按住杯口,「不喝了,真的不能再喝了。」

    「我說周兄回家休息吧。」

    「給我來杯茶,待會我還能再與你喝上幾壺。」

    樓礎只得命人上茶,同時將周律的兩名隨從叫進來,好攙扶主人出門。

    周律被架起離席,兀自不覺,以為自己頭昏眼花,茫然地左右看看,大聲道︰「我被騙了,咱們都被騙了!田匠這小子忘恩負義,听說是咱們兩人幫了他,不僅不感恩,還將我推出家門,差點就要打我……」

    周律哭嚎著被帶走,連他的隨從也覺得丟人,跑得能多快有多快。

    田匠並不在樓礎的計劃當中,純粹是因為听說此人對母親至孝,才想幫忙,因此並不在意對方的感恩,甚至沒想要見這個人。

    當天傍晚,馬維到訪,帶來了禮物,還帶來郭時風。

    刺客被抓之後,郭時風跑得飛快,連聲招呼都不打,再次現身,他還是滿面春風,好像什麼都沒生過。

    「郭兄好久不見。」樓礎心中吃驚,臉上同樣堆滿笑容。

    「無家無業之人,隨風飄蕩,四海萍蹤,听說礎弟成親,多遠都得回來一趟。」

    樓礎將兩人請進書房,以茶水招待。

    僕人一離去,郭時風就笑道︰「礎弟不必問,我自有解釋。」

    樓礎看一眼馬維,沒開口。

    「刺駕失敗的消息傳來,我覺得事情不對勁,皇帝明明習慣第三位,為何就在那一晚換了位置?所以我猜皇甫階把我騙了,雖然當時不明白原因,但我必須盡快離開,否則的話,下一個被抓的人就是我。」

    「沒想過向我們說一聲?」馬維替樓礎質問。

    郭時風拱手笑道︰「實不相瞞,我與馬兄早年相識,來往不算太多,與礎弟雖然都在誘學館求學,可惜一前一後,未能同窗,算是初識。事之後,我第一個懷疑的人是皇甫階,對礎弟、馬兄也不能不有所疑慮。」

    樓礎微笑道︰「明白,處在郭兄當時的位置上,我也不會相信任何人。」

    三人同時大笑,互相拱手,算是和好如初,心里都明白,雖然「如初」,但這份友情再難深入。

    「前事莫問,來事可期。」馬維伸手分別握住郭、樓二人的手腕,「大事未竟,還需要咱們繼續努力。」

    樓礎問道︰「郭兄隨廣陵王一塊來的?」

    郭時風點頭,「廣陵王本不想來,我也勸殿下暫時觀望,朝廷若有巨變,江東猶可立足,可世子一去,廣陵王改變主意。」

    郭時風看向樓礎,露出古怪的微笑,「‘洪水滔天,道已不存’,礎弟听說過這句話吧?」

    樓礎坦然點頭,「是我讓端世子帶給廣陵王的。」

    「果然如此,不只廣陵王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世子與陛下也都明白。」

    樓礎眉毛微微一揚。

    郭時風笑道︰「礎弟別急,你跟世子這樣的人接觸太少,初次見面,人人都覺得世子翩翩少年,志向不凡,接觸久了就會知道,他只是一名普通少年,沒有多少主見,誰對他好,他就依賴誰、效忠誰。」

    張釋端自然以為皇帝對他最好。

    「我並未指望端世子保密,只要將話帶給廣陵王即可。」

    郭時風輕嘆一聲,「這句話的確重要,廣陵王與我都沒想到洪道恢竟會棄妻子不顧,那麼快就招供。」

    郭時風、馬維都是「棄妻子不顧」的人,樓礎忍住心中的嘲諷,笑而不語。

    「礎弟或許也沒想到,皇帝早已帶世子見過洪道恢。」郭時風又道。

    樓礎真沒想到,輕輕搖頭,承認這一點。

    「當著世子的面,洪道恢只供出馬兄與礎弟的名字,沒提我,也沒提廣陵王。」

    馬維早已听郭時風說過,神情冷漠,樓礎卻是大吃一驚,立刻站起,隨即坐下,「原來洪道恢不只招供,還要為陛下效忠。」

    事情很明顯,洪道恢招出樓礎的名字,是為了將刺駕與大將軍聯系上,不提廣陵王,則是為了鞏固張釋端的忠心。

    郭時風道︰「咱們三人的想法是一樣的,可世子堅持認為刺駕是大將軍主使,陛下招廣陵王回京,是為了對付樓家。」

    「廣陵王呢?」樓礎問。

    郭時風苦笑,「廣陵王以為洪道恢仍忠于他,所以不提舊主姓名,還以為陛下仍被蒙在鼓里,因此決定回京,借鏟除樓家之機,掌握朝中大權,進而奪位。」

    樓礎沉默一會,「陛下讓每一家都相信自家最受信任。」

    「只有咱們三人知道是怎麼回事。」馬維開口,看一眼樓礎,看一眼郭時風,「可惜人微言輕,郭兄勸不服廣陵王,礎弟說不動大將軍。」

    「沈耽說服其父留在並州。」

    「沈五公子?」馬維認識人多,一听名字就知道是誰,隨即心生警覺,「礎弟向他坦白了?」

    樓礎搖頭,「沒有,沈家父子自有主意。」

    馬維這才放心,「皇帝無道,朝廷離心,此乃千載難逢之時,匹夫奮力,亦能扭轉乾坤。」

    郭時風道︰「我听說礎弟的計劃了,這是上天將昏君交到咱們手中,必然不會再出差錯。」

    「刺客難尋。」樓礎還不放心。

    郭時風不開口,馬維道︰「礎弟盡管放心,我已找到十人,還沒告訴他們真相,再過幾天,就能確定誰可用、誰不可用。」

    郭時風道︰「就是這個時候最危險,萬萬不可走漏半點風聲,皇帝既已知道真相,對咱們不會不防。」

    馬維冷笑道︰「我仔細查過了,周圍並無人監視。皇帝眼里只有大將軍、廣陵王這些人,對咱們不屑一顧,以為是三個被人利用的嘍羅,無足輕重。收拾過上面之後,再收拾咱們,易如反掌。這是皇帝的失策,也是咱們的機會。」

    樓礎認可馬維的猜測,「還有一個重要問題︰事成之後,咱們仍要推舉廣陵王嗎?」

    原計劃中,刺殺皇帝之後,廣陵王在江東起兵,入京奪取皇位,如今廣陵王欲行險招,奉旨還京,沒有江東的根基,價值大跌。

    對面兩人互視一眼,郭時風道︰「所謂明君擇臣,臣亦擇君,非我不忠,實是廣陵王一步走錯,以後步步皆錯。他在京城無兵無權,全要依靠皇帝的支持,皇帝一旦晏駕,廣陵王立成無根之萍,再想回江東,怕是千難萬難,至于奪位,已無可能。」

    郭時風臉變得倒快,正色道︰「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只要對生民有利,誰都可以履踐至尊之位,民間盛傳歌謠,‘平地萬丈起,浮雲腳下過’,正應樓姓。」

    馬維也道︰「大將軍掌兵十萬,駐營城外,民望、士心、將力皆歸于大將軍一人,一旦舉事,東都當日可定,洛州全境指日可平,然後西連秦、並,東合冀、淮,傳檄吳、荊、益、漢四地,不出數月,九州同歸樓氏。」

    樓礎早已猜到兩人會說出這些話來,沉思片刻,「大將軍一向以忠孝自夸,未必肯做出背逆之事。」

    郭時風道︰「所以要看礎弟如何勸說。」

    馬維道︰「大將軍所忠者,先帝而已,先帝已去十余年,當今天子剛愎自用,猜忌大臣,極盡挑撥離間之能事,樓家危在旦夕,大將軍仍然無動于衷?」

    「怎麼才能讓大將軍相信‘危在旦夕’?」

    郭時風拱手道︰「郭某此前不告而別,有愧于心,願隨礎弟去見大將軍,將皇帝與廣陵王之謀合盤托出,讓大將軍早有防備。」

    樓礎覺得這才是真正的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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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說難


  即便是父子,想見大將軍一面也不容易,樓礎送信出城,等候多時,直到成親前一天,才獲準前往城外軍營裡面見父親。

  郭時風跟他一塊去,信心滿滿︰「我別的本事沒有,就一條三寸不爛之舌,憑它必能說服大將軍。」

  樓礎有過經驗,提醒道︰「在大將軍面前千萬不要提『舉事』一類的話,郭兄只需將皇帝與廣陵王的計劃原封不動托出即可。」

  「明白,讓大將軍自做決定。」

  大軍遲遲沒有開拔,軍營外面聚集的商販更多,大白天就有衣著艷麗的女子走來走去,與過往士兵打情罵俏。

  樓礎不由得對這支軍隊的前途感到擔憂,騎在馬上向郭時風道︰「輕前方之勁敵,亂後方之軍紀,此次大軍西征,未必如預料得那般順利。」

  郭時風笑道︰「秦州之敵不過是一群亂民,屢戰屢敗,可蘭將軍帶去的將士太少,唯能守衛大城,難及鄉村。亂民逃躥,散而復聚,因此難以剿滅。這回不同,十萬大軍足以掃蕩深山溝壑,必可斬草除根。將士在開戰前尋歡作樂,乃是常態,從古至今莫不如此,唯其思樂,方能力戰,以求速戰速決,唯其欠債,方願爭功,奮勇殺敵以得軍賞。十七公子無需擔心秦州勝負,卻要關心最後是誰率軍西征。」

  樓礎不得不佩服郭時風的口才。

  軍營裡沒有變化,秩序井然,將士立則挺拔,行則成行,騎士在營門前下馬,無一例外。

  在中軍帳前,郭時風被攔下,因為在大將軍的招見名單上沒有他的名字。

  樓礎讓郭時風在帳外等候,單獨進帳。

  大將軍正與十幾名部將討論秦州戰略,據守何處、進攻何處、約期會戰、把守關卡……一項一項說得極為細致,至於軍實運送,那是第一等大事,早早就已安排妥當。

  押糧副將曹神洗也到了,與大將軍並排而坐,椅子往前挪出半尺,以示恭謙。

  曹神洗是員老將,原是大將軍部下,陳飛揚一喜單獨立功,獲封為蕭國公,為人謙讓,在朝中從不爭功搶位,頗得先帝欣賞。

  樓礎曾經遠遠望見過曹將軍,這是第一次離得這麼近。

  曹神洗鬚髮皆白,身體健瘦,坐在大將軍身邊,像是大樹旁邊生長不良的樹苗,無論有風沒風,都只是點頭而已,極少開口。

  其餘將校多是大將軍舊部,彼此配合順暢,如臂使指。

  只有一人時時提出疑問。

  太子監軍,但是年紀幼小,還沒有正式進入軍營,派東宮官吏先驅進營,旁聽軍務,名為旁聽,可是開口插話的時候,沒人能讓他閉嘴。

  若論基升之剛剛由東宮捨人升任太子洗馬,這是一次破格提拔,半是獎賞其祖若論基太傅歷年輔政之功,半是讓他在軍營裡的地位不至於太低。

  若論基升之充分利用這一點,對幾乎每一條規劃提出質疑,開頭總是同一句話︰「我不太懂這個啊,但是……」

  他的一個「但是」,相關將領要用十幾句、幾十句來解釋。

  末了,若論基升之會長長地哦一聲,「原來如此,和我了解的不太一樣,沒關係,你們繼續說,別受我影響。」

  大將軍從不回答若論基升之的問題,甚至不肯瞧他一眼,人人都看得出來,大將軍在強忍怒火。

  樓礎站在門口等著。

  商議終告結束,大將軍揮手命眾將退下,若論基升之不肯走,拱手還要說話,被兩名最懂大將軍心事的部將硬行架走,聲稱要請他喝酒談兵。

  曹神洗站起身,有些費力,不像本人顯示得那麼矍鑠,向大將軍躬身告辭,扭頭看見門口的公子,笑道︰「這位是大將軍的子孫吧,頗有大將軍當年風度。」

  「我什麼時候弱成他這個樣子?這是我兒子,排行十七,叫樓礎。」

  樓礎兩步上前,向曹神洗拱手行禮,「小佷見過曹將軍。」

  「這孩子長得有點像……」曹神洗努力回憶。

  「他的生母是吳國公主。」大將軍道。

  「哦。」曹神洗笑了笑,拱手告辭,顯得有些尷尬。

  就因為吳國公主,曹神洗當年被大將軍囚禁,險些喪命,比歷次征戰的處境還要危險。

  大將軍看著曹神洗走出帳篷,冷笑道︰「裝老實裝了這麼多年,也不容易。」

  樓礎上前拜見父親。

  「有事?」樓溫不太耐煩,剛剛在若論基升之那裡受的氣還憋在心裡,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要發泄出來。

  「孩兒得知一些消息,事關樓家安危,無法在信中盡言,因此求見父親。」

  「說。」

  「孩兒口說無憑,因此將提供消息的人一並帶來。」

  樓溫微微皺眉,「樓家乃是將門,怎麼出你這樣一個滿肚子道道兒的文人?唉,書讀多了果然不好。」

  樓礎只能聽著。

  「還等什麼,叫他進來,我要聽聽你又弄來什麼消息。」

  「是。」樓礎轉身出帳,喚郭時風進來。

  郭時風站得久了,體力有些不支,可是一進帳篷,立刻變得氣宇軒昂,沒有半點疲態。

  樓礎引見,「這位先生名叫郭時風,曾與孩兒同在誘學館受教,現為廣陵王身邊幕僚。」

  大將軍對前面的話都不在意,聽到「廣陵王幕僚」幾字時,抬眼看來,問道︰「你叫什麼來著?」

  「在下郭時風,拜見大將軍。」郭時風上前行禮,深揖到地。

  「嗯。」大將軍敷衍道。

  郭時風咳了一聲,「明日十七公子成婚,大將軍要回府接受新人跪拜吧。」

  「看我有沒有這個工夫。」

  「呵呵,十七公子將娶之人乃是濟北王之女芳德郡主,於公於私,大將軍都不得不回府一趟吧?」

  「此乃我的家事,許你一個外人多嘴?」大將軍快要找到發泄怒火的目標了。

  郭時風再次深揖到地,「大將軍若回府,必然有去無出。」

  「嘿。」

  「當今天子已與廣陵王定計,要奪大將軍兵權。」

  「憑什麼奪我的兵權?我又沒作奸犯科。」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此前被抓的刺客,已完全成為皇帝的人,讓說什麼就說什麼,他將指證大將軍是刺客主謀,十七公子居間傳話。」

  大將軍看一眼兒子,「又拿這件事出來,陛下不是已經原諒你了嗎?」

  樓礎道︰「陛下今日的原諒,不影響後日的『幡然醒悟』。」

  郭時風道︰「廣陵王世子張釋端聲稱,他見過刺客,親耳聽到刺客供出大將軍姓名,他奉皇帝密旨,招廣陵王回京,圖取大將軍兵權,然後以謀逆之罪,抄斬樓家滿門。」

  大將軍沉默片刻,突然高聲道︰「來人!」

  兩名衛兵進來。

  「這人是敵軍派來的間諜,帶下去,嚴加看守。」

  樓礎與郭時風無不大驚。

  「父親!」

  「你想跟他關在一起?」

  樓礎只得閉嘴。

  「大將軍,我還有話要說……」郭時風上前一步,被兩名衛兵從後按住。

  「將他的嘴堵上,不許他與任何人交談,違令者斬。」

  衛兵手裡沒有現成的東西,於是撕下郭時風的兩塊袖子,一塊堵嘴,一聲纏繞綁緊,拖拽出去,再找繩索捆縛全身。

  郭時風不停地嗚嗚叫喚,向樓礎投去求救的目光。

  樓礎沒動,也沒開口。

  等人走後,樓溫冷冷地道︰「你還有什麼話要說?」

  樓礎拱手道︰「待父親查清郭時風的來歷之後,孩兒再說不遲。」

  樓溫臉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得微笑,「拿不得刀槍,揮不動鋤鎬,有點小聰明也是好的,小心,別聰明過頭,咱們樓家吃的不是這碗飯。」

  「孩兒明白。」

  「回去吧,專心準備成親,別的事情少管。」

  「是,父親。父親明天回府嗎?」

  樓溫沉吟不答。

  樓礎告退,並不怎麼關心郭時風的安危,只要他說的都是實情,自然會得到大將軍的禮遇。

  來時兩人,去時一人,樓礎心生感慨,勸說一個人實在太難,越是佔據高位者,越是驕傲而自信,身上糾纏的利益多到數不清,考慮自然也要深遠,不像樓礎、馬維這樣的禁錮之人,成事則獲大利,不成則丟掉沒有前途的小命,他們做決定要容易得多。

  前方官道上突然闖來一隊士兵,手持棍棒,高聲叫喊,有不從者立刻亂棍打來。

  「讓路!讓路!通通讓路!」

  被商販、行人佔據的官道瞬間清出一大片。

  第二批士兵跑過來,命令兩邊百姓下跪,樓礎牽馬站在後面,倒也沒人過來強迫。

  足足兩刻鐘之後,在跪拜百姓的低聲埋怨中,第三批士兵出現,全是騎士,個個手持旗牌,再後面是樂隊,數十人分乘車輛,吹笙鼓簧。

  「太子!是太子殿下出巡!」

  剛剛還滿腹埋怨的百姓,立刻變得興高采烈,紛紛磕頭。

  樓礎站得更遠些。

  一長列車隊轔轔駛來,華蓋耀眼,旗幟飄揚,兩邊的人根本看不到太子坐在哪輛車中。

  車隊過去,百姓陸續站起,不知誰開的頭,歡呼聲此起彼伏,良久方才停歇。

  行人津津樂道,以親眼目睹太子儀仗為榮,直到城裡,還有人在街上談論,不久前滿城大搜帶來的驚恐消失無蹤。

  樓礎到家時,終於放棄幻想,不得不承認︰太子入營,大將軍明天必然要回城參加婚禮。

  皇帝將一切都算計到了,不惜用太子當「人質」,換取大將軍的安心。
我是獅子我是王 發表於 2018-10-24 10:59
第四十四章 換人


  樓礎一覺醒來,恍惚多時,想起今天是自己的大喜之日,心中卻沒有喜悅之情,反而隱隱感到不安。

  按照風俗,新郎一整天都要在家裡招待客人,下午前去接親,黃昏時分帶著新娘回家拜見父母,儀式早有定規,七哥樓碩擔任司賓,另一位本家叔叔擔任司儀,將一切安排得妥妥當當,樓礎只需要充當露面人偶,老實接受擺布即可。

  客人眾多,小小的新宅容納不小,多半被安排在大將軍府內,樓礎隻認得十之二三,除了敬酒,無話可說。

  相形之下,馬維、周律等一眾同窗更讓樓礎感到自在。

  「新郎有點緊張啊。」周律成功擠到樓礎身邊,時刻不離左右,好像要代他成親似的,「別怕,水到渠成的事兒,你要是早點說就好了,我們找人給你開開竅。」

  周圍熟與不熟的客人齊聲哄笑,樓家並非書香門第,婚禮上開什麼玩笑都不過分,反而能夠調劑氣氛,增進主客之間的感情。

  整個上午,樓礎喝了一肚子酒,好不容易才與馬維說上幾句話。

  「郭兄被大將軍留在營中。」

  「大將軍不信他?」

  「難說,郭兄最好沒有半句謊言。」

  「怎麼會?郭時風說的話……」

  客人涌來,馬維只得閉嘴,兩人再沒機會交流。

  下午,樓礎在一支隊伍的簇擁下,浩浩蕩蕩地前往濟北王府迎親,一路上惹來無數艷羨的目光與談議。

  就在昨天,樓礎還躲在人群後面遠觀太子的隊伍經過,今天,他卻成為受關注者,跟太子當然比不了,感覺則有幾分相似。

  濟北王府門前的整條街都被清空,旌旗蔽日,鼓樂齊鳴,諸多王公侯伯派人過來助興,迎親隊伍只能緩緩前進。

  王府門前,世子張釋虞帶著一群堂兄弟迎接新郎,王府也有司儀,指引雙方行禮,進到正廳裡拜見岳父、岳母。

  樓礎一切照做,不知是自己過於拘謹,還是確有其事,他覺得濟北王夫婦遠不如之前見面時那樣熱情,比較冷淡,似乎不太喜歡他這個女婿——或許這是父母嫁女時的正常表現。

  王府也準備了一場酒宴招待新郎,為時不長,吉時一到,新娘上轎,樓礎就可以告辭了。

  酒宴很熱鬧,宗室子弟的玩鬧之心只會比周律等人更盛。

  幾巡酒過後,張釋虞使眼色,樓礎藉口解手,來到後院無人處,等不多久,張釋虞跟出來,一臉無奈,急步走來,到了近前,拱手作揖,做出下跪的姿態。

  樓礎急忙扶住,「世子這是為何?」

  張釋虞苦笑道︰「有件事對不住樓公子,必須求你幫忙。」

  樓礎一愣,「從今天開始,咱們就是一家人了,世子需要幫忙,開口便是,何必客氣?」

  「這個忙不太好幫。」

  「只要是力所能及,我絕無二話。」

  張釋虞扭頭向宴廳看一眼,拉著樓礎又走出幾步才道︰「這個……能換個人跟妹夫成親嗎?」

  「嗯?」樓礎又愣住了,「換人……這是什麼意思?」

  張釋虞尷尬得臉上冒汗,「我妹妹真是被慣得無法無天,她……她昨晚跑啦,不知去向,直到現在也沒找著!」

  樓礎沒忍住,噗的一聲笑出來。

  換成張釋虞一愣,「你……這是什麼意思?」

  樓礎斂容正色道︰「抱歉,我只是……只是……釋清妹妹年紀不大,膽子不小,令人敬佩。」

  張釋虞也笑出聲來,「誰能想到呢?諸王返京,大家多少都要老實些,釋清妹妹平時不是我們當中膽子最大的人,結果就她做出最大膽的舉動。」

  「看來釋清妹妹真是不願意嫁給我。」

  「她是個目光短淺的傻瓜!」張釋虞憤憤地說,對妹妹也不客氣,「跟她說過多少次,樓公子雖是禁錮之身,但是深得陛下欣賞,日後必能飛黃騰達,可她就是不信,翻來覆去說你『無趣』,甚至……唉,父王和母親氣得不行,說是抓住之後直接打死,不要她這個女兒。」

  濟北王夫婦當然不會真下這個毒手,樓礎更不能推波助瀾,急忙道︰「釋清妹妹年幼,愛玩之心不減,找到她之後慢慢勸解,萬萬不可動手打罵。」

  「打罵也好,勸解也好,那都是以後的事情,今天怎麼辦?親戚朋友都來了,咱們又不是普通人家,消息傳揚出去,兩家尷尬不說,皇太後、陛下那邊也沒法交待啊。」

  樓礎心知肚明,王府肯定已經想出辦法,於是拱手道︰「成親事小,兩家名聲為重,我沒什麼說的,全憑王府安排。」

  張釋虞差點要擁抱樓礎,「名義上你是我妹夫,其實你是我哥哥,濟北王一家都被你救了,父王、母親和我,定會記得你今日義舉,一生感激。」

  「世子言過,先想辦法解決今天的事情吧。」

  「嗯……是這樣,親事肯定不能推遲,釋清妹妹今天必須嫁到樓家去,可是……能不能換個人與妹夫成禮?」

  「可以倒是可以,但這個人……」

  「妹夫不用擔心,王府肯定不會隨便找個人冒充。就有一點,我們不說今天被你帶走的人是誰,妹夫也別問,今晚妹夫也別進洞房,半夜時我們將人接走,先將今天應付過去,不出三天,必將真正的新媳婦送到你家裡去。」

  「好。」

  「還有大將軍那邊……」

  「我去說,大將軍明達事理,不會反對這樣的安排。」

  對濟北王來說,征得女婿的同意還在其次,最重要的人物其實是大將軍。

  張釋虞深揖,「這麼好的妹夫,妹妹為什麼……唉,不提她了,以後送到樓家,請妹夫務必嚴加管教,父王說了,只要不打死,隨便樓家處置。」

  樓礎笑道︰「不至如此,聰慧之人常有過分之舉,釋清妹妹總會想明白的。」

  張釋虞大喜過望,稱謝不已,回到宴廳裡,當著客人的面直接改口叫「妹夫」,見誰都要稱贊幾句妹夫才華橫溢,弄得樓礎反而不好意思。

  吉時已到,新娘上轎,樓礎再去拜辭岳父、岳母時,濟北王夫婦恢復往日的熱情,還要更多幾分,濟北王親自送到大門口,給予的嫁妝比之前商定的更多。

  迎親隊伍浩浩蕩蕩地回樓家。

  大將軍果然從城外回來,時間掐得準,只比新娘進府早一小會。

  蘭夫人也從宮裡回家,與丈夫一同接受兒媳敬酒,樓家兒子眾多,只有少數人成親時能享受到這樣的待遇,多數新娘象徵性地拜見公婆,根本見不到大將軍與夫人。

  整個儀式繁雜而細瑣,樓礎仍像木偶一樣受司儀牽引,唯一好奇的是身邊新婦是誰冒充的,一舉一動有板有眼,絲毫看不出驚慌,當然,蓋頭又長又厚,誰也看不出蹊蹺。

  儀式終告結束,新娘被送入洞房,樓礎仍在外面招待客人,周旋一圈,借敬酒的機會來見父親。

  周圍人多,樓礎敬酒之後小聲道︰「孩兒有事要說。」

  樓溫皺眉,「今天是你成親的日子,別又拿那些話惹我發怒。」

  「不是,與濟北王府有關。」

  樓溫還在猶豫,旁邊的蘭夫人道︰「孩子要說,你就聽聽,難不成自家孩子還能害你不成?」

  樓礎向蘭夫人感激地點下頭,迄今為止,在他勸說過的所有人當中,蘭夫人接受得最快,也最徹底,今日出宮,仍將公主兒媳留在宮裡,不離皇太後左右。

  「待會去後堂找我。」樓溫勉強道。

  「母親最好也在,這件事可能需要母親拿主意。」

  樓溫眉頭皺得更緊,蘭夫人卻微笑點頭。

  樓礎又去敬一圈酒,讓七哥樓碩代為照顧客人,自己去跑去後堂。

  樓溫夫婦二人正在小聲交談,見到樓礎進來,都將目光投來。

  樓礎幾句話將濟北王府那邊的事情說清楚。

  樓溫大怒,「老子從軍營特意趕回來,向我跪拜的人居然不是郡主!濟北王瞧不起我們樓家嗎?」

  蘭夫人倒沒生氣,說道︰「大將軍休惱,聽濟北王世子的意思,代為成親之人絕非奴婢。」

  「那又怎樣?假的就是假的。」

  「當此非常之時,處處真假難辨,大將軍何必在意?無論新婦為誰,濟北王嫁女之心未改,天下皆知其女已為樓家之婦,這就夠了。」蘭夫人勸道。

  樓溫仍是一副氣哼哼的模樣,「我不管她是什麼王的女兒,等新娘找回來,務必狠狠責罰,讓她明白樓家另有規矩。夫人不能心軟,樓礎,你更不能心軟。」

  樓礎稱是,蘭夫人也道︰「那是當然,咱們樓家連公主都娶進門了,還管不住一個新封的郡主?」

  樓溫怒氣稍解,向樓礎道︰「我已經知道了,你退下吧。」

  樓礎拱手,卻沒有走,問道︰「父親今晚還要回營中去嗎?」

  「天都黑了,城門關閉,誰也出不去。」樓溫明白兒子的意思,「你先老實成親,別的事情不用管,你帶去的那個人我自會審問清楚。在我率軍出征之前,你不準出家門半步,明白嗎?」

  「是,父親。」樓礎知道父親不可說動,只得告退。

  後堂裡,蘭夫人道︰「這個孩子有點聰明勁兒,大將軍應該多聽聽他的意見。」

  「嘿,夫人知不知道在我身邊圍繞著多少這樣的人?個個比他聰明,主意一個比一個妙,卻都不相同,甚至彼此矛盾。我都聽在耳中,最後還是得由我一人定奪。我知道他在想什麼,若不嚴加打壓,他非得鬧到天上去不可。」

  「和吳國公主一個脾氣。」

  「別提她。」

  「我去看看新娘子,至少得弄清向咱們敬酒、喊公婆的人是誰。」

  「濟北王若是敢用奴婢誑我,就別怪我不客氣。」

  蘭夫人輕輕搖頭,覺得丈夫的火氣比平時更大。

  外面,樓礎正接受客人的勸酒與調侃,眼看夜色一點點加深,他心中生出幾分恐懼,總覺得這些天過得太平靜,郡主逃婚算不得大事。

  該返京的重臣都回來了,連西征的蘭將軍都從秦州趕來,只差一個沈直,皇帝還在等什麼?
我是獅子我是王 發表於 2018-10-24 11:00
第四十五章 第一滅


  新婚之夜竟然平靜無事,尤其是新郎,「無事」到獨守空房。

  新娘早早就被帶走,除了蘭夫人,樓家沒人與她交談過,而蘭夫人決定保守秘密,甚至不肯向大將軍透露真相。

  整個晚上,樓礎隻睡了一小會,早早起床,眼看著外面的天逐漸明亮,不由得暗暗嘲笑自己的慌張,父親說他太年輕,果然沒錯。

  一對新人本應去給父母請安,大府裡派人過來,聲稱夫人身體不適,新人不必前往後宅,在家中跪拜即可。

  對於剛剛嫁進來的郡主來說,這樣的待遇顯得有些冷淡,卻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懷疑,大將軍就是大將軍,一切行為在僕役看來都很合理。

  大將軍一早就要出城,樓礎得去送行,洞房則由蘭夫人的親信侍女和王府派來的人共同服侍,假裝一切正常。

  街上排列數百騎士,明甲耀眼,長槊攝魂,這不是普通的儀仗隊伍,而是真正的將士,大將軍的親兵,平時極少在城內亮相。

  大將軍終歸有所忌憚,必須將親兵帶在身邊,才感到心安。

  樓家子弟大多仍留在軍營裡,送行者不多,樓礎簡單交待幾句,登車準備出發——他實在太胖,騎馬的話,走不出多遠就得換乘。

  樓溫將十七子叫過來,打量多時,卻無話可說,揮手又讓他走開。

  街口處突然傳來急促的馬蹄聲,還有焦急萬分的叫喊聲︰「讓開!讓開!」

  只聽從大將軍一人命令的親兵衛隊,竟然真的讓路,因為來者不是別人,乃是大將軍的嫡子,中軍將軍樓硬。

  樓硬的僕從不少,平時也是前招後擁,令天卻是單騎而來,他的體重比父親少一些,馬匹勉強承受,到了地方已是口吐白沫,背上的人剛跳下去,它就撒腿逃跑。

  沒人在意馬匹,樓硬連滾帶爬地且兄弟向父親的車輛,「大事情!大事情!」

  樓溫在車上站起來,伸手按刀,喝道︰「何事?」

  樓硬驚慌失措,臉上卻有幾分喜色,抓住車欄,抬頭看著父親,越急越說不出話。

  樓溫一腳踏中兒子的面門,樓硬哎呦一聲,終於能夠正常說話︰「廣陵王……廣陵王反形暴露,全家被抓!」

  聽者無不驚訝,樓礎大驚,樓溫更是驚得坐倒在車上,清醒得也快,一把抓住三子的手腕,「怎麼回事?什麼時候的事?快說。」

  「父親,輕些用力。」樓硬稍稍平復氣息,「剛剛發生的事情,濟北王親率宿衛將士,包圍廣陵王府,將王府上下人等一律收監,馬上就會有內宮使者到來,請父親以及諸位重臣進宮會議,這豈不是大喜事一樁?」

  事情發生得太突然,樓溫百思不解,將目光轉向十七子,卻沒有詢問他的意見,又看向三子,「陛下招所有人進宮嗎?」

  「對。」樓硬明白父親口中的「所有人」包括誰,「一個不落,使者已經出宮,我搶前一步回來,好讓父親有個準備。」

  樓溫迅速做出決定,向旁邊的親兵校尉道︰「把人帶到府裡去,等我命令。」

  數百名騎兵由偏門入府,大將軍身邊只剩幾名貼身隨從,幕僚都在城外,樓溫又一次將目光投向十七子,「隨我一同入宮。」

  樓礎應是,心中驚駭仍未削減。

  樓硬正要向父親詳述過程,宮中使者到來,宣讀簡略的旨意,一說廣陵王謀反,二請大將軍立刻入宮,共商朝政。

  大將軍乘車出發,兩子騎馬跟隨,樓硬換一匹馬,時不時就要手舞足蹈一番,來回向父親和弟弟說︰「樓家無憂,你還有什麼可擔心的?」

  樓礎很擔心,以他對皇帝的粗淺了解,「一網打盡」正是皇帝最喜歡的場面。

  可他一句話也沒說,他知道,此時此刻就算是舌燦蓮花,也不可能讓父親和兄長回頭。

  皇帝在勤政殿會見大臣,樓硬身為中軍將軍都沒資格參加,樓礎更是只有守立階下的份。

  樓硬興奮異常,忍不住向弟弟小聲道︰「這回你不多心了吧?早跟你說過,只要天下未平,咱們樓家就不會倒,原因無它,朝廷總得需要有人帶兵打仗吧?秦州之後還有北方賀榮部,賀榮部之後說不定哪裡又會生叛,除了大將軍,誰能平定?蘭將軍已在秦州證明自己的無能……」

  話未說完,蘭將軍來了,至少在名義上,這是樓家兄弟的舅舅,樓硬立刻迎上前去,笑道︰「舅舅昨天怎麼沒去參加樓家的婚禮?」

  樓硬一直留在宮裡,同樣沒在婚禮上露面。

  蘭將軍身形微胖,面若銀盤,的確不太像指揮千軍萬馬的統帥,對外甥十分冷淡,「啊,剛剛回京,身體疲倦,派人送去賀禮……你哪個兄弟成親?大張旗鼓的。」

  「就是這個,十七弟樓礎,舅舅沒印象嗎?」樓硬拉著蘭將軍的手臂,越發顯得親熱。

  蘭將軍打量樓礎兩眼,「能被濟北王看上,你的本事不小。」

  隨父進宮的蘭鏞小聲提醒道︰「父親,陛下有旨,不宜耽擱。」

  蘭將軍甩開外甥肥厚的手掌,大步向殿中走去。

  樓硬向蘭鏞笑道︰「舅舅剛剛回京,你怎麼也不來參加婚禮,大家好好喝一頓。」

  「啊啊,忙。」蘭鏞敷衍道,轉身走開。

  樓硬立刻變臉,小聲向樓礎道︰「等著吧,皇太後早晚有不在的一天,看蘭家還能蹦到幾時。」

  蘭家以外戚身份獲封國公,不得重臣尊敬,但是因何與樓家結怨,樓礎一直不太了解,無也從打聽。

  大將軍到得最早,隨後是蘭將軍,其他重臣陸續趕來,包括濟北王、湘東王和益都王,還有若論基太傅等七八位文臣,只有並州沈家無人到來。

  濟北王向樓礎點頭,湘東王、益都王面色嚴峻,徑直入殿。

  留守階下的人不少,樓礎大都不熟,樓硬全認得,上前客套。

  在這裡,所有人說話都得壓低聲音,不敢稍有失敬。

  濟北王世子來到樓礎面前,同樣小聲道︰「多謝妹夫,我們已經找到妹妹的下落,很快就能送到府上。」

  「不急,釋清妹妹人沒事就好。」

  「難得妹夫通情達理,這門親我們認定了。」張釋虞示意樓礎走出幾步,「妹夫聽說過吧,端世子也被抓了。」

  樓礎點頭。

  張釋虞露出困惑之情,「那是陛下最喜歡的人啊,小時候在陛下身邊長大,出宮之後,仍是陛下最親信的人之人,經常在家裡款待聖駕,怎麼會……咱們要不要向陛下求情?」

  「暫時不要,陛下大概正在氣頭上,等弄清真相以後再說。」

  「行,我聽妹夫的。」張釋虞年紀小,願意對妹夫言聽計從。

  殿中議事直到午時仍未結束,偶有宦者出入,眾家子弟圍上去打聽,所得唯有搖頭苦笑,踫到謀逆這種事,誰也不敢當眾多嘴多舌。

  樓家、皇甫家不和,樓硬與皇甫階表面上卻是最好的朋友,湊在一起竊竊私語,過了一會,樓硬向弟弟招手。

  「待會你別走,跟我一塊去資始園。」樓硬道。

  皇甫階笑道︰「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十七公子了不起啊。」

  以白衣身份入資始園待命,樓礎是獨一份,的確「不了起」,不等他謙虛幾句,三哥樓硬道︰「不是我這個弟弟了不起,是陛下了不起,唯才是舉,不拘一格,千古以來,還有哪個帝王能有這樣的肚量與氣魄?」

  吹捧皇帝時,皇甫階絕不肯落於下風,「那是當然,陛下英明神武,最難得的是看人極準,該升則升,該降則降,該殺則殺,沒有一次出錯。」

  兩人挖空心思奉承不在場的皇帝,直到口幹舌燥、肚中無詞,才算告一段落,皇甫階走開,去與別人交談。

  樓硬小聲道︰「讓他高興一陣吧,下一個就是皇甫家,就等皇甫開進入軍營……」

  樓礎忍不住道︰「陛下能將廣陵王全家收監,為什麼不能直接抓捕皇甫家?」

  樓硬惱怒地看著弟弟,「你懂什麼?這是陛下對樓家的考驗,同時也是對冀州人士的威懾,大將軍天下無敵,只有他能鎮住皇甫……噓。」

  有人走過來,樓硬笑呵呵地迎上去。

  又過一個時辰,殿中議事終於結束,大臣魚貫而出,招呼自家子弟、隨從,匆匆離去,彼此都不說話。

  大將軍進去得早,出來得晚,神態威重,看樣子心中疑惑已一掃而空,帶兩子出宮,上車囑咐道︰「你們留在宮中好好服侍陛下,無論遇到什麼事,隱忍為上,一切等我西征回來。」

  「是。父親何時出發?」樓硬問道。

  「五天之後,在此之前,得將那件事解決。」

  「那件事」自然是旨皇甫家。

  「當然,父親……」

  樓溫抬手打斷兒子,「我自有安排。」

  大將軍乘車出城,樓硬、樓礎從另一座門進宮,連飯都不吃,直接前往資始園。

  天色將暗,皇帝今天會不會來,誰也不知道,可侍從卻比往日更多,但凡有資格進園者,幾乎全來了,互相小聲議論。

  「誰能想到廣陵王會謀反呢?」

  「嘿,有什麼想不到的?此事早有預兆,廣陵王當年……你去打聽。」

  「那他還敢回京?」

  「廣陵王本想進京奪位,計劃都定好了,可他的一舉一動早已在陛下監視之中,陛下於是將計就計,誘他回京。」

  「還是陛下計高一籌。」

  「那是當然。」

  一隊人進園,皇帝整天都在處置廣陵王謀逆一案,還是騰出時間來資始園。

  眾人立刻閉嘴,分列兩邊,雖然不需跪拜,身子卻躬得比平時更深些。

  皇帝站在侍從們面前,輕嘆一聲,「你們永遠不會明白朕的難處。」

  這話有些怪異,好幾個人抬頭觀瞧,赫然見到廣陵王世子張釋端就站在皇帝身邊,披頭散發,失魂落魄,仿佛行屍走肉一般。

  樓礎也看到了,心中突然一緊,想起皇帝親自動手殺駱御史的場景。
我是獅子我是王 發表於 2018-10-24 11:01
第四十六章 酒殺


  大批宦者執燈,將資始園照得通明,又有宦者抱來十幾壇酒,站在一邊待命。

  皇帝轉向廣陵王世子張釋端,語氣前所未有的溫和,「這些人都是你的朋友,你想說什麼都可以,即便責備朕無情無義,朕也不會阻攔。」

  張釋端無力地搖頭,說出當晚的第一句話,也是唯一的話︰「是我們父子辜負陛下,陛下……陛下對我仁盡義至。」

  「江東富甲天下,淮南控扼咽喉——朕已讓出半壁江山,還是不能令王叔滿意嗎?朕痛徹心肺,若天下可讓,朕寧願退隱山林,不勞王叔三番五次派遣刺客。」

  張釋端淚流滿面,無言以對,得知父親的確參與刺駕之後,他比任何人都要痛苦。

  「天下自有公道,朕亦無力扭轉,唯有一杯濁酒,以盡私情。」

  宦者立即送上兩隻大碗,另一名宦者抱著酒壇斟酒。

  皇帝仰頭一飲而盡,擲碗於地,指天道︰「晝夜輪回,陰陽反復,天地視萬物如芻狗,萬物亦視天地為無情。」

  皇帝登基之後,改名為「萬物」,特意下詔,稱這兩字分開不為忌諱,合在一起卻只有皇帝能夠言說、書寫,民間流傳的書籍,紛紛改版「萬物」為「眾物」。

  「天地無情,人不可無情,爾等皆曾與釋端結為朋友,朕不問過往,許爾等敬一杯臨別之酒。」

  眾侍從猜不透皇帝的心意,沒人敢上前,跟在皇帝身邊的邵君倩開口道︰「從樓中軍開始。」

  眾人當中,樓硬地位最高,與張釋端卻算不上朋友,挪到近前,從宦者手中接過一碗酒,含含糊糊地說了幾個字,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張釋端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拿過酒就喝,沒有半點推脫。

  皇帝走到一邊,背對眾人,似乎不忍觀看。

  皇甫階第二個敬酒,接下來是幾位王子王孫,濟北王世子張釋虞敬酒時全身發抖,欲言又止,竟然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能將碗中酒喝得涓滴不剩。

  幾杯酒之後,眾人明白過來,這是真正的「送行之酒」,別人輪著敬酒,張釋端卻是一碗接一碗,稍有猶豫,身邊的宦者就會幫忙硬灌。

  張釋端的身體開始搖晃,宦者攙扶,被他一把推開,接過酒碗,仍是一飲而盡。

  敬酒還得繼續,越往後的人越是驚恐不安,將送別的話省下,不敢看人,接過碗匆匆喝下,立刻走開。

  張釋端站立不穩,必須接受宦者的攙扶,連手中酒碗也得宦者幫忙拿握。

  「取槊牽馬來!」皇帝突然開口。

  長槊、駿馬送至,皇帝翻身上馬,橫槊於鞍上,向邵君倩道︰「有酒有槊,豈可無詩?你為朕吟誦一首。」

  剩下的侍從職位相差不多,已經排好隊列,按序敬酒,無需邵君倩召喚,他稍一尋思,朗聲吟誦《詩經》中的一首︰

  湛湛露斯,非陽不�。厭厭夜飲,不醉無歸。

  湛湛露斯,在彼豐草。厭厭夜飲,在宗載考。

  湛湛露斯,在彼杞棘。顯允君子,莫不令德。

  其桐其椅,其實離離。愷悌君子,莫不令儀。

  聲音時緩時急、時高時低,與皇帝舞槊暗合符契,一遍之後又吟一遍,由莊重轉為悲涼,皇帝手中之槊忽失章法,亂刺一通,失手落槊於地,縱馬馳向遠處無人無燈的角落,很快回來,停在眾人面前,身姿挺拔,一臉冷漠。

  樓礎無官無職,排在最後一位敬酒,張釋端早已失去知覺,被四名宦者架著,兩名宦者專職灌酒。

  大家敬酒都不說話,樓礎接過酒碗,卻想說點什麼,「據說醉死之人來生當為花仙樹靈,總之世子切莫投胎帝王之家。」

  聽到這兩句話,樓硬在一邊臉都白了,急忙扭頭,看到皇帝似乎沒注意聽弟弟說什麼,臉色才稍稍緩和。

  樓礎喝光碗中的酒,宦者將酒硬倒進張釋端嘴中,被吐出一多半。

  皇帝跳下馬,大步走來,從宦者手中奪過廣陵王世子,緊緊抱在懷中。

  張釋端早已失去知覺,身體墜向地面,皇帝力氣不小,更是托住,牙關緊咬,神色越顯堅毅。

  時間一點點過去,皇帝不開口、不下令,自然沒人敢說、敢動,束手站立,只覺得這個夜晚越發陰冷,冷入骨髓,冷入腑臟,冷入心中最深之處,即使明天艷陽高照,也沒法再讓他們暖和過來。

  皇帝垂頭,失聲痛哭。

  邵君倩最了解皇帝,代為做主,輕輕揮手,命侍從、宦者全都退下,留皇帝一個人在園中悲痛。

  皇帝的哭聲時斷時續,高亢時如狼嚎,嗚咽時如慈母送子,眾人等在園外,心中惴惴不安。

  哭聲終於停止,又過許久,邵君倩悄悄進園,很快出來,輕聲道︰「皇甫司馬、樓十七公子留下,其他人可以退下,清晨出皇城,明後兩天都不用來。」

  眾人如釋重負,紛紛告退,樓硬心中卻不踏實,過來小聲道︰「為何留我弟弟?因為他亂說話嗎?」

  邵君倩道︰「陛下自有道理,皇甫司馬不是也留下了?」

  皇甫階臉上擠出一絲微笑,絲毫不覺得這是榮耀。

  樓硬隻敢在邵君倩面前問一句,拱手告辭,沒跟樓礎說話。

  邵君倩帶樓礎、皇甫階入園,示意幾名宦者跟進來。

  張釋端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皇帝僵立側旁,胸前沾著大片嘔吐污跡。

  「釋端生為世子,死為世子,葬禮要符合身份。」

  邵君倩與宦者稱是,要上前搬走屍體,皇帝卻擺手阻止,低頭看向那張已然凝固的臉孔,「他從小留在我身邊,名為兄弟,實為父子,我待他如同己出,以為能夠慢慢感化王叔,從未想到會有這樣一天。」

  皇甫階小心翼翼地說︰「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廣陵王父子謀逆……」

  「謀逆的是廣陵王,釋端並不知情。」

  皇甫階馬上改口,「本朝有連坐之法,父既謀逆,子當株連,自然不能因人廢置。端世子的遭遇不怨天、不怨地、不怨他本人,唯怨廣陵王狼子野心,害己、害人、害子,萬死難贖其罪。」

  皇帝長嘆一聲,情緒稍緩,揮手命宦者抬走屍體。

  「天下人當以朕為殘暴?為無情?為大公無私?」

  皇甫階剛要回答,皇帝的目光卻已轉向樓礎,皇甫階急忙識趣地閉口,後退兩步旁觀。

  「陛下是問當今天下人,還是後世天下人?」樓礎道。

  皇帝大笑起來,悲痛之情一掃無餘,「當今如何?後世如何?」

  「當今天下人尚不敢談論縣宰,何敢橫議陛下所為?後世天下人……唯以治國論賢愚,不以一時評高下。」

  「不錯,明君亦有殘暴之舉,昏君也有聰武之時,後人評論先帝,不過看開疆多少、殖財貧饒、生民眾寡,朕前路漫漫,何必糾纏於一人?」

  皇甫階察覺到皇帝心情變好,立刻上前道︰「天下人仰視陛下,如幼子嗷嗷於父母,萬望陛下珍重,勿失民望。」

  皇帝冷淡地說︰「你也算是讀過書的人,本事卻都用阿諛奉承上,可憐可嘆,不如樓卿,至少敢說幾句實話。」

  皇甫階笑道︰「同一位先生教出的弟子還分三六九等呢,樓公子屬於上上,我屬於下下,並非不說實話、真話,實在是看不出陛下所作所為有何錯處,樓公子一提,我才豁然開朗。」

  皇帝嗤笑一聲,向樓礎道︰「樓卿有才、有貌、有心,雖為禁錮之身,不妨礙進言獻策、忠君報國,只可惜,樓卿之才乃是惡才,樓卿之貌乃是偽貌,樓卿之心乃是反心。」

  園中只有四人,皇帝話說完,邵君倩不動聲色,皇甫階卻露出興奮至極的神情,隨即低頭掩飾。

  皇帝終於要向樓家動手,樓礎反而感到一陣輕鬆,他應該恐懼,也一直以為自己會恐懼,事到臨頭,卻發現心中並無多少觸動,或許是張釋端之死帶來的影響尚未消失,他對自己的安危不怎麼在意。

  「陛下自滿,放眼天下,並無陛下可用之才。」

  皇帝大笑起來,向另外兩人道︰「為什麼朕早沒發現他呢?若假以時日,或許能讓他為朕所用。」

  邵君倩笑而不語,皇甫階忍不住道︰「吳國遺孽,反心附骨,生即有之,終歸不會忠於我天成。」

  「嗯,吳人強項,寧死不屈,卻不懂得撫民治兵,以至於國破家亡,再多士民殉國而死又有何益?樓礎,你還有何話說?」

  「只恨手無利刃。」

  「哈哈,那裡有長槊一根。」

  樓礎真看向不遠處的長槊,皇甫階搶先一步攔住去路,邵君倩慌道︰「我去叫人。」

  皇帝卻極冷靜,「不必,樓卿若想力取,朕給他一次機會。」

  「萬萬不可!」皇甫階張開雙臂,做出誓死護駕的樣子。

  樓礎沒動,他平時倒也舞刀,可無論是技藝,還是膂力,都與皇帝差得太遠,「微臣鬥智不鬥力。」

  皇帝微笑道︰「你覺得自己還有智可鬥?」

  樓礎不開口。

  皇帝盯著樓礎,向皇甫階道︰「回去告訴你父親,可以動手了。」

  皇甫階跪下磕頭,幾乎要歡呼出聲,起身告退,又看一眼地上的長槊,「我叫人進來……」

  「朕說過不必。」皇帝根本不怕樓礎,像貓按住小鼠,只想如何玩弄,不關心自身安危。

  皇甫階跑出資始園,皇甫家等待已久的時刻終於到了。

  「陛下今後要用誰除掉皇甫家?」樓礎問道。

  皇帝微笑,「你會看到的,因為朕要留你在身邊,讓你親眼見到樓家傾塌,群臣束手拜伏,天下再無一人敢生異心。朕還要讓你看到亂賊灰飛煙滅,賀榮丑類盡屠。後世將稱朕為千古一帝,而你——不會在青史上留下隻言片語,連你那可笑的刺駕計劃也不會被任何人記得。」

  皇帝收起笑容,上前兩步,逼近樓礎,「廣陵王可以謀反,大將軍可以謀反,你不配,你和那個馬維都是無足輕重的螻蟻,心懷天下不過是你們用來安慰自己的謊言,天下與你們無關,你們只配做臣服之隸。」

  樓礎安靜地聽著,不做辯解,無需辯解,目光直視皇帝,盡量不去看皇帝身後的邵君倩。

  邵君倩雙手執槊,正站在那裡發呆。
我是獅子我是王 發表於 2018-10-24 11:01
第四十七章 深謀遠慮


  皇帝憤怒異常,並非因為有人敢於刺駕,而是因為背後的主使者竟是天成朝的幾名小人物,他渴望將遇良才、棋逢對手,尤其是在精心布局、認真下過幾步好棋之後,突然發現對手竟是不入流的野棋手,心中憤慨可想而知。

  「朕給你機會,就是咱們兩人,你沒有幫手,朕也沒有侍從,你為何不動手?還等什麼?」

  樓礎在等邵君倩。

  邵君倩不知道在等什麼,他已經拿到長槊,緊緊握在手裡,站在那裡發呆,好像從來沒踫過兵器,執槊之後發現這東西與自己預想的完全不同,甚至不知該如何使用。

  只需輕輕一刺。

  長槊尖頭乃精鐵打造,狀如短劍,兩刃鋒利,末端尖銳如針,刺在沒穿盔甲的皇帝身上,將如熱鐵觸冰。

  「地分善惡,或利於騎馳,或利於步戰,或利行舟楫,善戰者,己之善地必是敵之惡地,方可一戰。此地乃陛下之善地,微臣之惡地,微臣因此不動。」

  「哈哈,你充其量是個謀士,有點嘴皮子功夫,僅此而已,實在令人失望,朕還以為會遇到雄杰壯士呢。」皇帝搖搖頭,目光略微低垂,像是在某件事上猶豫不決。

  樓礎快速地瞪了邵君倩一眼,可是沒用,夜色仍深,周圍只有地上放置幾盞燈籠,光線勉強照清三人的身影,目光傳不到三尺以外。

  邵君倩茫然地邁出一步,卻怎麼也邁不出第二步。

  皇帝稍稍靠近樓礎,平淡地說︰「有其母必有其子,吳國公主也曾經刺駕。」

  樓礎一驚,脫口道︰「什麼?」

  皇帝笑道︰「沒錯,吳國公主曾經試圖刺殺先帝,而且膽子比你大得多,她真動手了,偷偷將一根金簪磨出細尖,大概是打算刺穿先帝的脖子吧。可她高估了自己的本事,低估了先帝的身手。先帝隨手一擋,照樣臨幸了她,事後說,吳人如帶筋之肉,烹時麻煩,吃時有嚼頭,不失為美味一道……」

  樓礎被激怒了,雙拳不由自主緊握,目光緊緊盯住皇帝。

  這正是皇帝想要的場景。

  「原來吳國公主是你的軟肋,很好,因為朕還有許多關於她的事情可以說,比如吳國公主曾經引誘過朕。那時朕才十幾歲,初通人事,一見吳國公主便傾心不已,可朕不是那種蠢笨之人,立刻看出吳國公主是想離間朕之父子,於是怒而斥之,吳國公主羞愧難當。朕當時想,待朕登基,一定要將吳國公主收入宮中,可惜,她竟然死在大將軍府。天下至憾,莫過於此,便是皇帝,也不能……」

  樓礎撲過來要掐皇帝的脖子,被皇帝一拳擊倒在地。

  「不堪一擊。」皇帝輕蔑地說,期望中的危險經歷過之後,頗覺無聊,轉過身來,正好看到執槊的邵君倩,愣了一下,「你會使槊?」

  邵君倩陷在猶豫的泥潭中掙扎已久,皇帝的一句話將他瞬間拔出來,雙腳會動了,臉上能做表情了,嘴裡也可以說話了,「臣之使槊,如貓狗執筆,徒增笑耳。臣為陛下捧槊,以防萬一。」

  皇帝冷哼一聲,伸出手,邵君倩立刻乖乖跑來送上長槊,待皇帝轉身,他輕輕地吐出一口氣,頓覺輕鬆。

  樓礎掙扎起身,心中遺憾萬分,卻不能說是意外,邵君倩有文才、有計謀,唯獨沒有當機立斷,讓他親手刺殺皇帝,實在是強人所難。

  皇帝喜愛長槊,一手握桿,一手輕輕摩挲,「如朕者若有萬人,執此等長槊,當可橫行天下。」

  皇帝雙手握槊舞了一圈,猶如飽飯之人,沒剩下多少胃口,於是提槊出園,邵君倩急隨其後,對樓礎連看都不看一眼。

  幾名宦者進來,帶頭一人向樓礎道︰「十七公子請吧,陛下給你安排了好地方。」

  地方確實不錯,幽靜的小院,四周別無房屋,室內應有盡有,雖非嶄新,卻極精致。

  皇帝真要實現諾言,讓樓礎親眼看到樓家傾塌。

  樓礎坐在桌邊,一夜沒有合眼,大概是怕他自盡,幾名宦者在門外來回巡視,偶爾還會扒門縫窺視一眼。

  一大早,樓礎被帶到勤政殿,這是他第一次進入如此重要的地方,身份卻不是臣子,面對皇帝,他無需下跪,無需諂言。

  皇帝神采奕奕,絲毫看不出疲憊,昨晚的舞槊、悲痛、憤怒,對他似乎沒有任何影響。

  「樓卿睡得不好,是擇床,還是他們服侍得不夠周到?」

  樓礎輕輕搖頭,拒絕開口。

  皇帝微笑道︰「你可以站到朕身邊,與朕一起等候好消息。哦,對你來說,可能不是好消息。」

  樓礎站到榻邊,身後跟著兩名宦者,其實沒有必要,他根本不是皇帝的對手。

  殿內無人奏事,皇帝把玩手裡的一把扇子,說︰「朕派湘東王、皇甫開出城犒勞大軍,對了,還有你的傻三哥,樓家以為皇甫開自投羅網,皇甫家卻要引蛇出洞,樓溫只要出營迎接使者,就將墜吾彀中。」

  樓礎微微轉身,後面兩名宦者緊張地伸手,見樓礎並無它意,才將雙臂垂下。

  「千算萬算,陛下計高一籌。」

  「這時候拍馬屁,可有點晚了。」

  「微臣尚有數事不明。」

  「你盡管問,趁著朕清閒無事,給你解釋清楚。」

  「營中諸將多為大將軍舊部,唯大將軍馬首是瞻,皇甫開縱在營門之前擒獲大將軍,能逃回京城嗎?」

  「這正是你們樓家的問題,尤其是大將軍的問題,他以為籠絡部將,就能掌控整支大軍,可他忘了,這是在洛陽,不是秦州,大軍四面無敵,自然全無鬥志。朕更換軍中文吏,交待他們以寬為本,提前發給軍餉,又讓以仁厚著稱的曹神洗代大將軍掌軍半月。眾人以為朕怕惹惱大將軍,其實朕是讓軍中將士做個比較,是選喜怒無常的大將軍,還是選寬厚大方的朝廷。」

  「確是妙招,但不可控。」

  皇帝笑了一聲,「大將軍心腹之將無非段、管、孫、華數人,皇甫階已暗中拉攏到孫、華二將,營中若有嘩變,可立斬段將軍,挾持管將軍,推曹神洗為主,皇甫開為副,湘東王監護太子。樓卿以為如何?」

  段將軍勇而少謀,管將軍為人謹慎,孫、華二將搖擺不定,這正是大將軍樓溫對此四人的判斷,與皇帝一樣。

  樓礎輕嘆一聲,「陛下想必準備多時。」

  「二十年,整整二十年,朕還是太子的時候,就已察覺到朝中重臣各懷異心,若不加以裁剪,必成大亂。」

  「大將軍並無反心。」

  「嘿,他無反心,卻也沒有忠心,他以為樓家能與皇室分享天下,永遠掌握天成兵權,張氏給他當牧守,供糧供衣。樓礎,你有刺駕之意,說明你有野心,應該明白大權在握是什麼意思,朕有雄心壯志,斷不能看別人臉色以行事。秦州本是小亂,就因為大將軍的放縱,至今不平,耽誤朕北伐並州。」

  「並州?」

  「朕早料到沈直不會老老實實返京,但是無妨,留他一個在外面也好,能讓返京之臣安心。除掉大將軍之後,朕將親率十萬大軍前往潼關,名為入秦平亂,暗中派偏師三萬,過河直趨並州治所,半月之內,擒拿沈家滿門。」

  「我猜到陛下會御駕親征,沒想到陛下早有北征之計。」

  「將大臣誘到京城一網打盡,雖然最省事,但是計劃太難,便是朕也覺得棘手,不得不留一兩位在外面。」這些謀劃在皇帝心頭縈繞已久,終於能說出來,暢快不已,「朕要向你道歉,朕的確見過吳國公主,驚為天人,但是遠觀而已,從無接觸,吳國公主沒有引誘過任何人。朕為激怒你而撒謊,有違帝王之道。從今往後,朕行正道、大道、天道,平亂驅虜之後,當變急為緩,一如樓卿所言。」

  皇帝得意到可以平易近人了,樓礎拱手道︰「果真如此的話,天下幸甚,微臣雖死無憾。」

  「哈哈,你有幾分才華,可惜,不是朕急需之才,留不得太久。」

  「廣陵王入獄,大將軍被擒,群臣人不自安,陛下的計劃不會到此為止吧?」

  「朕與皇甫階原本安排了一次刺駕,誰想到居然有刺客主動送上門來,你不知道當朕聽刺客招出樓家人和廣陵王的時候,心裡有多高興。但皇甫階畢竟『參與』過刺駕,證據確鑿,明天,趁皇甫家最得意、最無防備的時候,可一舉拿下。」

  樓礎想像皇甫階被抓時該有多麼意外與驚訝,心中竟有一絲快感。

  「至於其他各家——曹神洗可以再用幾年,蘭家盡是蠢材,可以觀看一陣,奚耘在荊州根深蒂固,可囚不可殺,逐漸斷其枝蔓。濟北王乃朕之親弟,遠之則怨,近之則遜,讓他宿衛幾年,只要他別太過分,可以免官歸第,給他一個善終。」

  皇帝並非在向樓礎說話,而是自言自語。

  「益州天府之國,民豐物饒,四塞險固,不可盡委於一人,益都王必須留在京城,然後將益州分為三部。至於湘東王,朕會讓他監斬廣陵王,他若當眾顯露兄弟之情,問題反而不大,他若是隱忍不發,心中必有異志,須早圖之……」

  皇帝陷入沉思,已經想到一年、十年,甚至百年以後的事情。

  一名宦者進來,通報導︰「值殿左司馬皇甫階求見。」

  「這麼快就回來了?」皇帝點下頭。

  皇甫階跑著進來,氣喘吁吁,一臉驚慌。

  皇帝騰地站起身,「何事?」

  「大將軍、大將軍不在營中!」皇甫喊道。

  皇帝愣住了,猛地轉向樓礎,目中怒火燃燒。

  樓礎忍不住大笑起來,大將軍不是那麼好騙,可父親是怎麼看出破綻的?
我是獅子我是王 發表於 2018-10-24 11:02
第四十八章 囚徒


  大將軍本應在軍營裡坐鎮,昨天離開勤政殿之後,許多人的確看到大將軍帶領親後出城進營,誰也沒料到,他會在次日天還沒亮的時候出營,據說是另一座軍營裡發生小規模嘩變,他必須前往安撫,命曹神洗出營迎接朝廷使節,代為請罪。

  曹神洗最後一刻才知道大將軍出營的消息,而且他沒有參與皇帝的計劃,於是老老實實地迎接使節,分發賞賜,帶領將士山呼萬歲。

  湘東王、皇甫開不得不入營,皇甫階只是隨行,見事不妙,立刻馳馬回城,向皇帝通報情況。

  「嘩變?多大的嘩變需要大將軍親自前去安撫?」皇帝一天的好心情盡毀於此,說話時咬牙切齒。

  皇甫階回來得太急,什麼都不清楚,跪在地上說︰「應該、應該不大,就是幾十人鬧事吧……」

  「就是幾百、幾千人鬧事,大將軍也應該留在營裡,他……他今天應該按計劃扣押你們皇甫家才對。」

  皇帝迷惑不解,為了讓大將軍安心,他特意安排邵君倩傳達密旨,命樓家父子借機鏟除皇甫家,大將軍答應得很痛快,從未表露出任何猶豫與懷疑,怎麼會在事到臨頭的時候逃走?

  皇甫階了解皇帝的定心計,所以並不意外,他更了解皇帝的為人,此事不成,皇甫家將要為此負上全部責任,於是上前兩步道︰「陛下休急,家父已經……」

  「有人泄密。」皇帝喃喃道,緩緩坐下,目光逐漸變得堅定。

  皇甫階最怕聽到這句話,急忙道︰「微臣父子忠心耿耿,消息絕不是從我們這裡泄露出去的……是他!哦,不可能。」

  情急之下,皇甫階指向樓礎,馬上反應過人來,樓礎昨晚才知曉計劃,一直被囚禁在宮裡,說他泄密,無異於指責皇帝看管不嚴,因此忙又改口。

  可是除了樓礎之外,皇甫階想不出板子該打在誰身上,惶急失措,汗如雨下。

  皇帝也不相信樓礎泄密,沒看他一眼,想了一會,還是將目光轉到樓礎身上,「你剛才笑什麼?」

  「微臣笑一句老話,『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人人掛在嘴上,卻很少有人將後半句當回事,微臣由此得到教訓,今後再有『謀事』,必存敬天之心。」

  皇甫階斥道︰「你的『謀事』幼稚可笑,便是每日給老天磕頭三遍,也不會成功。」

  「敬天不在磕頭,在自省。」

  皇甫階還要嘲笑,見皇帝似乎有意開口,立刻閉嘴。

  皇帝居然笑了,「朕當自省,事事遂心才可怕,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朕的計劃之前進行得過於順利,該遭一次『損有餘』。樓卿以為朕多久能查出泄密者?」

  「泄密事小,大將軍已然心生警惕,又在城外手握重兵,這才是大問題。」

  「不不。」皇帝搖頭,「樓卿也有說錯的時候,大將軍雖然警惕,但他逃出軍營,而不是立刻起事,說明他仍拿不準朕的想法……」

  「太對了!」皇甫階急於促成計劃,忍不住叫了聲好,卻忘了大忌,居然打斷皇帝說話,心中一懍,急忙以頭觸地,不敢再動。

  皇帝繼續道︰「皇甫安抓不到大將軍,大將軍也不會抓皇甫安,待會硬胖子就會跑來向朕解釋,其實是來打探『敵情』。所以朕的計劃還沒有完全失敗,仍可照常進行。泄密者才是最大漏洞,不找出此人,朕寢食難安——明日天亮之前,朕就能查明真相。」

  皇甫階不敢開口,一個勁兒磕頭,表示驚嘆與贊同。

  「陛下需小心打草驚蛇。」樓礎提醒道。

  「哈哈。」皇帝向皇甫階道︰「你們可都沒有樓卿這份鎮定。」

  皇甫階抬頭道︰「我們忠心做事,一遇意外,心裡自然著急,就怕壞了陛下的大事。樓礎逆天行事,自知死路一條,所以鎮定,乃是無可奈何之鎮定。」

  皇帝點頭,「你偶爾也有說對的時候。」

  皇甫階大喜,正要繼續發揮,皇帝卻道︰「滾下去吧,將大將軍的動向弄清楚再來見朕。」

  「陛下……」皇甫階突然明白過來,皇帝這是讓他給即將到來的樓硬讓路,於是磕頭告退。

  皇帝向樓礎道︰「你留在這裡,看看是否如朕所料,硬胖子會跑來解釋,而且朕已猜到硬胖子會說什麼,必是嘩變雖小,影響卻深,還有皇甫階突然跑開,單抓皇甫開一人或有後患,因此暫且按兵不動,來向朕請示下一步該怎麼做。」

  樓礎拱手道︰「微臣也猜到了陛下會如何回答︰大將軍謹慎無錯,皇甫父子詭計多端,更需多加防備,待大將軍出征之日,朕再派皇甫安、皇甫階出城,到時可依計行事。」

  皇帝大笑起來,「猜得算是很準,但朕不會說這些話,讓邵君倩去說。這種事需因人而異,皇甫父子多疑,必須由朕親口勸說,樓家勢大,硬胖子膽小,朕一開口,可能會嚇得他……」

  宦者從外面進來,「中軍將軍樓硬求見。」

  皇帝笑了一聲,向樓礎道︰「既然你什麼都猜到,沒必要留在這裡。」

  皇帝已經托出多半計劃,擔心樓礎會不顧一切地提醒自家人,因此要將他攆走。

  樓礎拱手行禮,由身後兩名宦者押送,走後門出殿,回昨晚住過的小院。

  皇帝大概是忙著尋找泄密者,當天沒再招見樓礎。

  午時過後不久,院內來了一位客人,或者說是新囚犯更準確一些。

  歡顏郡主獨自一人進來,雖說她此前經常「恣意」行事,可父母都已回家,她與其他宗室子弟一樣,也得收斂行舉,不帶侍女獨自進宮就已怪異,獨自來見一名年輕男子,更是不合禮節。

  院裡的宦者不再擔心「犯人」自殺,因此都已離去,只剩樓礎一人,他聽到腳步聲,出門查看。

  兩人四目相對,都愣住了。

  「你……」兩人同時說道。

  「我……」兩人同時閉嘴。

  最終是歡顏先開口,「你怎麼會在這裡?」

  樓礎吐出一口氣,「我……被囚禁於此。」

  「你怎麼得罪皇帝了?」歡顏驚詫地問。

  「我……參與刺駕,應該說我策劃了這次刺駕。」

  歡顏睜大雙眼,難以置信地看著樓礎,半天沒說出話來。

  「你又為什麼會來?不是迷路了吧?」

  樓礎的輕鬆態度惹惱了歡顏,她扭頭道︰「我不與反賊說話。」

  樓礎笑笑,轉身回自己的房間,在門口轉身道︰「陛下懷疑你泄密!」

  「我才沒有……」歡顏想起自己剛剛聲稱不與反賊說話,急忙咽下後半句話。

  樓礎回到房間裡,坐在桌邊發呆,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已經完全脫離了他的控制與預想︰大將軍接下來會做什麼?馬維是否被抓?皇帝會不會再出皇宮?第二次刺駕還有沒有成功的機會?

  沒有一個問題他能回答。

  他真在反省,雖說前途未卜,隨時都可能命喪於此,他仍在反省,回想自己這些天來的所作所為,對在哪裡,錯在哪裡……

  歡顏走到門口,透過敞開的門看著樓礎,沉默多時,開口道︰「為什麼要做那種事?」

  「因為……」樓礎有許多理由,比如皇帝不可說服,比如天下疲弊需要一位仁慈的新皇帝,比如要完成母親的未竟之志,最後說出口的卻是一個他極少想到的理由︰「我想知道,自己是否注定平庸,永無出頭之日。」

  「所以就要刺駕?」歡顏仍感到不可思議。

  樓礎微笑道︰「你得到那麼多的『恣意』,仍不滿足,幻想更純粹的恣意。而我,大將軍之子,走到哪裡都要頂著樓家和……吳國公主的名頭,步步受限,處處嘲,連『恣意』的一點甜頭都沒嘗到過,所以我的幻想更大,也更急迫。」

  「即便如此……」

  「是皇帝自己給我提供了機會,如果他是一位明君,哪怕是一位平庸的皇帝,我的野心也不會落在刺駕上。」樓礎突然覺得心情前所未有的暢快,但他不想再做解釋,「你不會明白,因為咱們不是同一種人。」

  歡顏沉默許久,卻沒有離開,「我也是這裡的囚徒,皇太後傳我進宮,見我的卻是陛下,陛下說了一些怪話,現在想起來,的確是在指責我泄密,可我連秘密是什麼都不知道。」

  「我更好奇陛下為什麼將你送到這裡來?」樓礎盯著歡顏,一直存有的某個疑惑越來越清晰,「前天……前天……」

  「前天怎麼了?哦,那是你成親的日子。」歡顏平靜地說,稍顯刻意。

  「不是你,肯定不是你。」樓礎笑道。

  歡顏有些氣惱,「今天是怎麼回事?每個人說話都沒頭沒尾的。」

  樓礎將皇帝準備除掉樓家,以及計劃失敗的過程大致說了一遍,歡顏目瞪口呆,「我還以為廣陵王之後不會再誅殺大臣,陛下……究竟在想什麼?」

  歡顏一直自以為了解皇帝,現在卻與其他人一樣,陷入雲裡霧裡。

  湘東王與皇甫父子奉旨捉拿大將軍,泄密者似乎只能是這三人當中的一位,樓礎反復思索,突然醒悟,泄密者或許還有別人。

  「我知道是誰泄密,也知道是誰與我拜堂了。」樓礎看向歡顏,「皇帝派你來套話,可他知道之後又能怎樣?他拿這個泄密者無可奈何。」

  歡顏心中從未生出這麼多的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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