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謀斷九州 作者:冰臨神下 (已完成)

 
我是獅子我是王 2018-10-24 10:26:0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56 199157
我是獅子我是王 發表於 2018-10-24 11:02
第四十九章 酒意

  歡顏至少明白一件事︰皇帝以為樓礎知道真相,以為只有她能從樓礎這裡挖出真相,又自以為必定能從她嘴裡問出一切……

  只因為當初的一次相讓,令皇帝生出許多想法。

  歡顏突然想喝酒,一想到酒,不由得黯然神傷,「端世子……你看到了?」

  樓礎點點頭,沒說什麼。

  歡顏咬住嘴唇猶豫片刻,「跟我說說。」

  「你真想聽?」

  歡顏緩慢但是堅定地點下頭,「他不只是堂弟,也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

  宗室男女成為朋友是件稀罕事,從歡顏嘴裡說出來卻十分自然。

  樓礎道︰「一共五十一名侍從,算上皇帝,共向端世子敬酒五十二碗,皇帝上馬舞槊,邵君倩吟詩助興,皇帝下馬抱住端世子痛哭,我們出園,再進去時,端世子已經倒下。」

  他說得盡量簡單,歡顏聽得極認真,問道︰「與傳言一樣,端世子是醉亡的?」

  「的確醉得不省人事,但我相信他是憋悶而死。」樓礎還記得皇帝胸前那一大片污跡,端世子在皇帝懷中大概喘不上氣來。

  歡顏的眼圈突然濕潤,但她沒哭,匆匆擦拭一下,「他說過什麼?」

  「只說愧對陛下,除此之外什麼都沒說過。」

  「他是我們當中最崇敬、最相信陛下的人。」

  「所以陛下會為他痛哭。」

  歡顏拿起茶壺,給自己倒一杯涼茶,雖然努力控制,雙手還是忍不住發抖,「是啊,能得陛下痛哭……我們其他人可能連一滴眼淚都得不到。」

  「陛下別無選擇,如果由廷尉訊案,端世子受苦更多。」

  廷尉不只是訊問,還有花樣百出的拷打,以及大量昔日親友的當面揭發。

  「廣陵王還在廷尉獄中,現在我家也被懷疑上了。」

  樓礎搖頭,「陛下讓你來探聽消息,但他自己很快也能查出真相,湘東王不會受到牽累。」

  「我向你打聽過什麼嗎?」歡顏問,自從猜到皇帝的目的之後,她沒再問過泄密的事情。

  樓礎微笑,也給自己倒杯茶水,最後一點茶水,半杯多一些,舉杯道︰「機密不可談,傷心不必談,郡主可願以茶代酒,清談助興?」

  「我怕是以後再也不會喝酒了……」歡顏也拿起杯子。

  「省著點,就這點茶水,這裡的宦者大概不會聽我的吩咐。」

  「細品也好。」

  兩人各自抿一小口,微微仰頭,分別望著不同方向,暗暗咂摸。

  「我品出一絲貢茶的味道。」樓礎道。

  「這就是貢茶,只是涼了而已。嗯,我品出一點關中老酒的味道,直入髒腑,烈性燒心。」

  「佩服。」

  兩人又抿一口,樓礎道︰「我品出一點江東黃酒的味道,聚而復散,散而復聚,雖不濃烈,勝在綿遠無盡。」

  兩人相視一笑,都明白對方的意思,重臣返京,地方無主,歡顏以為秦州之亂會越燃越烈,樓礎推斷吳州之民將會再次作亂。

  抿第三口之後,樓礎杯中只剩一些茶沫,「我又品出一點河東甘露的味道,靜若處子,動則一箭穿心。」

  河東為並州,樓礎以為沈家定會伺機起兵攻打洛陽。

  歡顏搖下頭,「不若巴蜀私釀,香氣不出閭裡,外人一入便醉。」

  巴蜀益州四塞險固,得之者可坐山觀中原虎鬥。

  已經無水可品,樓礎仍道︰「我還品出洛陽宮酒的薄幸,醉時引人入仙境,醒時身空、心空,一無所餘。」

  歡顏杯中還剩一點茶水,她沒喝,意興風發,已無需以茶代酒,「更像是西域進貢的葡萄酒,初嘗甜而不烈,不知不覺間已是酩酊大醉,胡言亂語,我在皇太後宮裡嘗過。」

  關於泄密者,歡顏也猜出十之六七。

  樓礎嘆道︰「陛下這時候大概已經猜到端倪,正在查實。」

  「然後呢?陛下總不至於……」

  「不會,陛下重名,心中再多憤怒,斷不肯背負不孝之名。何況還有轉機,樓家、皇甫家嫌隙已深,勢同水火,陛下再輕推一把,就能坐收漁翁之利。」

  「然後就會輪到其他各家。」

  「陛下聲稱會留幾家,給他們罷官歸第、頤養天年的機會,至於令尊……」

  「別說這些,陛下的許諾與威脅並無兩樣,許諾越重,期望越大,期望越大,責之越深……古人說『伴君如伴虎』,陛下則是天下至猛之虎。出宮之後,我會力勸父王辭官。」

  「我原以為勸說很容易,只要將道理擺出來,對方自然贊同。經過這些天的事情我才明白,勸人之難,難於移山。我能看出危險,因為我不在其中,不受其利,一旦得權得勢,或許也跟別人一樣,無論理由多明顯、危險多急迫,都捨不得放手。」

  歡顏低頭不語,過一會道︰「先有可勸之人,才有勸說之辭,但夫子『知其不可而為之』,身為女兒,我不能知而不說,更不能眼看著父王掉入井中。」

  樓礎又何嘗不是如此,「可勸之人天下少有,非得是……有名有實之人。」樓礎想用名實之學做番解釋,話到嘴邊才發現沒那麼簡單,只能說出模稜兩可的「有名有實」四字。

  「你很喜歡名實之學?」歡顏笑問道。

  「少年從學,師從名實大家,剛剛窺到些門道。」

  歡顏好奇,暫時拋掉煩心事,與樓礎一問一答,講說名實之學。

  「名實之學與正統學問有重合之處,更有明顯不同,比較……比較直白。」

  樓礎輕輕一拍桌案,「正是如此,正統學問教你做最好的人、應該成為的人,名實之問不求最好、不問應該,只要循名責實,這個『實』就是直白。」

  「好,那你直白地說,我是什麼名?什麼實?」

  樓礎微微一愣,「你……循名責實不是這樣用的,非得聽其言、觀其行,大事之後方有論斷,看貌論人的是相術。」

  歡顏微笑道︰「怪不得名實之學沒有顯聞於世,說起簡單,做起來太難。」

  兩人忽然無話可說,默默而坐,半晌之後,樓礎問道︰「我一直想問,宗室子弟的名字裡為什麼都有一個『釋』字?」

  「你知道我的名字?」歡顏是郡主稱號,她另有名字。

  樓礎搖頭,「想必也有一個『釋』字吧。」

  「嗯,其實原來沒有這個字,陛下登基之後,為顯示孝心,給皇太後修建大量寺廟,皇太後好佛,天下皆知。一開始只是個別人加個『釋』字,陳飛揚一喜所有人都加上,不論輩分。」

  「原來如此。」

  「你自稱心懷天下,卻連這點事情都不知道?」

  「我的朋友不多,無處打聽。」

  「我算是你的朋友?」

  「你願意當反賊的朋友?」

  「反賊自有公論,朋友乃是私交。十七公子若是時運不濟,我每年必為你灑酒祭奠,你若有靈,聽到『不喝酒的張釋蟬』幾個字,就知道是我了。」

  歡顏說到死,樓礎卻不在意,「哪個蟬?」

  「並非參禪之禪,夏日鳴蟬之蟬,母親生我時,被外面的蟬叫得心煩意亂,說我是蟬蟲轉世,專門來煩她的,所以起了這麼一個名字。」

  「然後呢?你煩到王妃了?」

  歡顏聳下肩,「或許是吧,在這次回京之前,我好幾年沒見過母親了。」

  兩人時喜時悲,時而高亢時而低沉,莫名地都有幾分醉意。

  時間飛逝,外面忽然已是黃昏,一名宦者在門口道︰「郡主,太後招見,請隨我來。」

  歡顏向樓礎眨下眼睛,心照不宣,這是皇帝要見她,一是打聽樓礎說過什麼,二是檢驗郡主是否忠心。

  樓礎起身拱手相送,看她走到門口,大聲道︰「承蒙灑酒之意,我若得僥幸,而郡主蒙塵——你既戒酒,喜歡別的什麼?」

  歡顏頭也不回地說︰「半杯涼茶,一聲十七公子,足矣。」

  歡顏剛走出去,邵君倩邁步進來,笑道︰「樓公子無恙?」

  「還好,就是肚子有點餓。」樓礎跟此人沒什麼話可說。

  「宮裡盡是見風使舵之人,見樓公子失寵,連起碼的飲食也不管了。」

  「也有恰逢好風,卻不敢轉舵之人。」樓礎淡淡道。

  「呵呵,當時孤立無援,怎見得是好風?不過,還是感謝樓公子不言之恩。」

  「不必,我的話只會讓皇帝認為是離間計,於你無傷,於我無益。」

  「常人落水,往往亂抓,樓公子寧可自沉,我很感激。」

  「嘿。陛下找到泄密者了?」

  「嗯,婦人誤事,此話果然沒錯。」

  「願聞其詳。」

  「樓公子不知?」

  「猜得大概。」

  皇帝曾打賭說會盡快找出泄密者,邵君倩此來,就是要向樓礎宣布此事,以彰顯皇帝之智,於是道︰「問題出在濟北王身上,他是陛下親弟,掌管皇宮宿衛,有些事情陛下不得不向他透露,好讓他有個準備,以防萬一。濟北王嘴不夠嚴,回家向王妃提了幾句,王妃聰慧,猜出樓家要倒,捨不得就這麼將女兒嫁出去,只為讓大將軍安心,於是想出一計。」

  「是她讓芳德郡主逃婚?」

  邵君倩搖頭,笑道︰「濟北王沒有全盤透露,王妃只是猜測而已,萬一樓家沒倒,逃婚就會惹來麻煩,所以王妃還是將郡主送到樓家。」

  「王妃只要逃婚之名,無需逃婚之實。」

  「沒錯,樓家若是倒掉,王妃就會對外宣稱女兒逃婚,拜堂的人並非郡主,樓家若是穩固,再將郡主送回來,道個歉,假裝一切事情都沒發生。」

  「那又何必非將郡主送來拜堂?」

  「婦人之見,將拜堂看得很重,派名奴婢,怕泄露出去惹怒大將軍,換別的女兒,怕以後名聲不好,嫁不到門當戶對的好人家。總之,那天與樓公子拜堂的是芳德郡主,半夜被接走的也是她,被蘭夫人瞧出破綻的還是她。」

  「怪不得蘭夫人什麼都不說,她一定覺得奇怪。」

  「所以她進宮之後,與硬將軍夫人在皇太後面前百般懇求,皇太後並不知情,招來濟北王王妃,逼問出大概,蘭夫人猜出其餘,立刻派人給大將軍送信,連硬將軍都不知情。」

  樓礎想不到這些細節,但是早已猜出其中關鍵必是蘭夫人。

  「陛下要如何處置?」

  「陛下——要放你出宮。」

  樓礎愣住,無論他自以為看得多清楚,皇帝總能讓他意外。
我是獅子我是王 發表於 2018-10-24 11:03
第五十章 無險


  直到走出皇宮,翻身上馬準備回家時,樓礎才完全明白皇帝的用意,扭頭看去,三哥樓硬志得意滿,絲毫沒有懼意,仍以為樓家深得皇帝寵信——樓礎反復斟酌,發現自己說的話根本不會有人相信。

  除非蘭夫人出來作證。

  但這條路很快證明走不通。

  樓硬寧願乘坐牛車,拉車的兩頭公牛通體雪白,沒一根雜毛,四隻長角高高聳立,角上瓖以大量金玉,陽光下閃爍不定,遠遠地就能向對面行人昭告中軍將軍的到來,牛背上披以錦衣,同樣華麗。

  皇室常用馬車,大臣喜乘牛車,整個洛陽,再找不出第二輛這樣的車。

  樓硬招手讓弟弟過來,以兄長的威嚴語氣道︰「今晚在家住一夜,明天隨我出城去見父親。」

  「是,夫人也回府嗎?」

  樓硬冷眼看著弟弟,蘭夫人是他的生母,別的兄弟即使口稱「母親」,也得不到兒子的待遇,「不會,還在宮裡陪太後,怎麼了?」

  「無事。」樓礎笑笑,打算見到父親再說。

  一行人在中軍將軍府門前停下,樓礎下馬攙扶兄長,樓硬一路上不知在想什麼,向弟弟道︰「陛下對你高看一眼,你得珍惜,但是別以為這就算飛黃騰達了,前面的路還遠著呢,你得多聽多看,明白嗎?」

  即使到了這種時候,樓硬最在意的事情仍是爭寵。

  樓礎拱手道︰「多謝兄長教誨,愚弟自當銘記於心。」

  「嗯。」樓硬威嚴地推開弟弟,徑回府中。

  樓礎重新上馬,回自家新宅,門前的大紅燈籠仍在,表明這裡剛剛舉辦過婚禮,還不太熟的僕人笑臉相迎,很熟的老僕站在邊上,眼裡泛著淚花……

  沒人察覺到危險,他們比樓硬對樓家更有信心。

  臥房裡,陌生的丫環向他行禮,問道︰「主人辛苦,主人要用餐嗎?擺在這裡,還是客廳?」

  「這裡……不不,客廳。」樓礎驚訝地看著床邊一臉戒備的芳德郡主張釋清和她的貼身小丫環。

  「你……什麼時候來的?」樓礎向「妻子」問道。

  張釋清臉上沒有新婚妻子的喜悅與羞怯,她的稚嫩面容甚至不適合婦人的發式,「家裡人逼我來的,他們……」張釋清說不下去,默默地流眼淚,身邊的小丫環一邊安慰她,一邊怒視姑爺。

  為了暫時安撫大將軍,皇帝根本不在乎一名王女的幸福,他現在很可正處於憤怒之中,因為張釋清母女竟然耍小聰明,破壞了帝王大計。

  樓礎拱下手,去往客廳吃飯,磨蹭到天色全黑,最後還是得回臥房休息。

  臥房裡高燭明亮,裝飾還是洞房的樣子,張釋清淚痕未幹,坐在床邊抽泣,小丫環站在一邊低聲勸慰。

  看到樓礎進來,兩人抬起頭,神情比剛才更加戒備。

  樓礎坐到桌邊的凳子上,「你們睡床,我睡這裡,明天一早我要出城,不知什麼時候能回來,也可能永遠不回來。」

  「不回來最好。」張釋清哽咽道。

  樓礎吐出一口氣,依然無法化解尷尬,忍不住問道︰「嫁給我有那麼傷心嗎?」

  「我……我……別人都不願意嫁給你,只有我迫不得已嫁過來,怎能不傷心?」

  樓礎明白了,這些宗室之女交情緊密,連想法都是一樣的,某人一旦受到她們的蔑視,那就是人人蔑視,張釋清年紀尚小,當然不能免俗。

  張釋清一旦開口,再也不想忍耐,「他們口口聲聲說是為我好,逼我嫁人的時候,卻恨不得拿掃帚將我打出來,母親只會哭,父王只會發火,哥哥也不站在我這邊,陛下……陛下……」

  張釋清哭得更厲害了。

  樓礎不知如何勸說一名十三四歲的小姑娘,只得輕嘆一聲,「大家都是身不由己。」

  張釋清一邊強忍哭泣,一邊道︰「你有什麼身不由己?能娶我,你肯定很得意。」

  樓礎忍不住笑了兩聲,「樓某平生得意之事不多,婚姻絕不在其中,即便娶了公主,也不過是攀龍附鳳,此身不得半分,亦不失半分。」

  張釋清待了一下,突然哇的哭出來,向小丫環道︰「他嫌我不是公主!」

  小丫環不敢當面說什麼,只會怒視。

  樓礎哭笑不得,乾脆起身出門,邊走邊道︰「『先有可勸之人,後有勸說之辭』,這話果然不錯。」

  夜裡越來越涼,僕人都已休息,樓礎一個人在庭院中來回踱步,庭院不大,容不下他的步伐,幾圈之後就感厭煩,正要去客廳坐會,小丫環開門出來,小聲道︰「郡主請……公子回房休息。」

  樓礎總不能與一個小姑娘較真兒,於是回房去,還在桌邊坐下,說道︰「休息吧,有什麼事情以後再說。」

  張釋清至少不再哭了,默默地點下頭,合衣上床,扯被蓋在身上,小丫環躺在她腳邊,樓礎吹熄蠟燭,並無睡意。

  不知過去多久,床上的張釋清突然道︰「那句話是歡顏姐姐說的。」

  「什麼?」

  「『可勸之人、可勸之辭』,那是歡顏姐姐說過的一句話,我記得很清楚,因為長公主說這句話不好,不夠忠誠,向來只有君選臣的規矩,哪有臣擇君的道理?臣子當以身盡職,不該問皇帝是否可勸。」

  「嗯。」樓礎說時並沒有想到這句話的來歷,它好像早就藏在心裡。

  又是長久的沉默。

  「你為什麼不娶歡顏?」張釋清問。

  「呃……」樓礎無法回答。

  「你們兩個才般配,那麼多姐妹,只有歡顏姐姐認為你有才華,在長公主面前盛贊你是不俗之人。」

  「這就是我說的身不由己吧。」

  「你可以去求皇帝啊,陛下對你那麼好,甚至將你留在宮裡,你求什麼陛下都會聽的。」

  張釋清終歸只是一個小姑娘,樓礎並不在意她的蔑視,反而有些同情她的遭遇,「陛下對我比對端世子更好?」

  張釋清不吱聲了,端世子的下場對他們這些宗室子弟是一大打擊,原本最為牢固的靠山轟然倒塌,灰塵彌漫,許久都不會散去。

  樓礎不知不覺睡著,醒來的時候,發現身上多了一件外衣,不知是主僕二人誰來披上的。

  張釋清睡得不好,一臉憔悴,看到樓礎坐起來也不吱聲,坐在床邊發呆。

  樓礎也不開口,放下外衣,去別的房間裡洗漱、換衣,早早來到中軍將軍府等候三哥。

  樓硬醒了,卻不肯立刻起床,命人給十七弟安排早飯,他要再賴會床。

  僕人對十七公子十分熱情,早餐雖然只是一碗面和幾樣小菜,碗裡的肉片比面更多,端上來之後還要道歉︰「一時倉促,沒什麼好準備的,十七公子將就一下。」

  樓礎的確很餓,也不客氣,將一碗面吃光,又喝兩杯茶水,感覺好多了,可三哥還不露面,忍不住向侍候在一邊的僕人道︰「中軍將軍起床總是這麼晚嗎?」

  僕人笑道︰「十七公子不是外人,說也無妨,前些天買來幾位江東美人,中軍將軍一直忙,昨晚才有機會享用,大概是累著了,哈哈。」

  樓礎跟著笑笑,心裡卻在想皇帝會不會聞風而至,可他現在甚至不了解馬維的安危,貿然前去悅服侯府,只會帶去麻煩。

  皇帝棋高一著,樓礎已被束縛住手腳,只能等待時機,如果還有時機的話。

  日上三竿,樓硬終於出來,神情比昨天和善多了,拍著肚皮向弟弟笑道︰「你來得倒早,是我的錯,沒跟你說清楚,父親那邊不急,咱們今天趕到就行,明天給父親送行。」

  「父親提前出征?」

  「也就提前一兩日而已,父親說蘭將軍回京,秦州缺少統帥,因此上書,願意率兩萬先鋒前往西京,以安秦州軍心,如果有機會,先打個幾仗,摧毀叛軍鬥志,給後繼大軍鋪路。」

  兄弟二人心裡其實都清楚,大將軍急於離開東都,只要手中掌握軍隊,離皇帝越遠,大將軍越安全。

  趕到軍營時已是下午,大將軍很忙,沒工夫見兩個兒子,樓硬自去找相熟的將領喝酒,美其名曰替父親籠絡部屬。

  樓礎清閒無事,又不能在軍營裡亂走,於是去找幕僚喬之素。

  喬之素對十七公子總是那麼熱情,將他帶到自己的帳篷裡,私下說︰「看來樓家又躲過一劫,明天出征之後,朝廷一時半會控制不了大將軍。」

  「明天真能出發嗎?」樓礎仍感到可疑。

  四下無人,喬之素仍壓低聲音︰「沒問題,太子隨軍一塊出發,還有皇甫將軍,大將軍不會放他離開。」

  「皇甫將軍一直留在營裡?」

  喬之素點頭,「昨天勞軍之後,湘東王回城,皇甫將軍被我們幾個人強行留住,請他喝頓酒,等大將軍回來,他更沒法走了。今天上午,皇甫階進營投軍,想代替其父,大將軍決定全都帶走,到潼關時再做決定。」

  過了潼關就是秦州,無論怎樣處置皇甫家,皇帝都已無可奈何。

  「大將軍就是大將軍,有些事情不可解釋,但大將軍總能無往不勝。」喬之素笑道,心中已無疑慮。

  樓礎原想從喬之素這裡得到支持,如今也放棄了,放眼望去,他竟然找不到可勸之人,只有蘭夫人或許會聽他的意見,可她在宮裡,不敢離開皇太後半步,皇帝也不會允許她出宮。

  只能繼續等待。

  「我前兩天帶來一個人,名叫郭時風,我能見他一面嗎?」

  「可以啊,郭先生如今也是大將軍幕僚了。」喬之素笑道。
我是獅子我是王 發表於 2018-10-24 11:04
第五十一章 名聲難得


  得知廣陵王被抓的消息,郭時風只用寥寥幾句話就說服大將軍收他為幕僚,「廣陵王蒙難,江東人情惶駭,在下游歷江東多年,熟知其人物、地勢。大將軍若欲向朝廷邀功,可立即在軍門前斬殺在下,若欲旁觀形勢、遙望江東,在下或能有所補益。」

  郭時風正在喝酒,邀請樓礎加入,端杯講述自己的經歷,最後笑道︰「大將軍留我,說明他志在千里,這就好辦多了。」

  樓礎也覺得如果父親真有向東看的野心,算是「可勸之人」,但他心中還是不安,看著滿面春風的郭時風,忍不住道︰「端世子被殺,廣陵王在獄中大概活不過這個月。」

  郭時風放下酒杯,指著自己的心說︰「礎弟可知道,當我得知廣陵王被抓時,它跳得有多厲害?」

  樓礎不知,但他能想像得到,郭時風被關押在軍營,生死懸於一線,本來是要證明廣陵王意欲對大將軍不利,結果卻是全然相反,他這個說客可謂一敗塗地。

  郭時風繼續道︰「礎弟、馬兄出身名門,即使是禁錮之身,所來往者也都是達官貴人。而我只是說客,好聽一點叫謀士,能敲開貴人的一扇門,就是莫大的幸運,能得貴人一杯酒、說上幾句話,就是莫大的成功。至於上下相得、言聽計從這種事,我只在書上看到過,自己從未遇到過。」

  郭時風拈起身上舊衣的衣襟,「這身衣服幾個月沒換了,只能在夜裡洗淨、晾幹,白天穿上,這個冬天穿什麼,我還在找。」

  「我不知道……」

  「礎弟當然不知,不只是你,馬兄、廣陵王、大將軍都不知道,因為你們從來不用操心這種事情,連想都不必想。偶爾我也會得到一些賞賜,這隻手接過來,另一手就得送給廣陵王身邊心腹,只有這樣,我每次去的時候,門才會是敞開的。」

  郭時風受驚不小,喝得也有點多,起身來到樓礎近前,語重心長地說︰「只有離開東都,離開大將軍,礎弟才會明白當一名說客有多難,機會往往稍縱即逝,你不一把抓住,用幾句話吸引對方的興趣,結果可能就是血濺當場。」

  樓礎起身,恭敬地向郭時風拱手行禮,「郭兄高論,樓某受教。」

  「哈哈,但你是大將軍之子,只要大將軍還在,這個身份總是有用,至少不會吃閉門羹。唉,我現在就後悔一件事,當初應該想辦法擠進太學,而不是一時偷懶,為誘學館所誤。」

  「這又從何說起?」樓礎一直覺得自己在誘學館學到的東西很有用,遠勝於太學的正統之道。

  郭時風笑道︰「別誤會,誘學館的先生們都不錯,令我獲益良多,唯有一點,名聲太小,成才的學生也太少,到哪都不被重視,也難得被引見,能夠遇見馬兄、礎弟,於我如獲至寶。」

  樓礎笑笑,「名聲可以自取。」

  郭時風搖頭,「礎弟還是去不掉一身貴公子氣,你有大將軍的名頭可以借用,不懂平常人得名有多難,更不懂名聲會有多大幫助。論才華,太學那些書生有哪個比得上咱們三人?可他們能以門生身份直入高官之門,或相貌出眾,或言辭可聽,或文筆稍通,就能得到賞識,步步高升。」

  郭時風抬頭看去,好像眼前真有一條「步步高升」的台階,「想那範閉,天下第一名士,朝廷屢征不至,隱居山中,可是任何人只要持他一封信,進京之後必成貴賓。可惜範名士學的是聖賢之道,看不上咱們這種人,我去拜訪過他,連院門都沒進去。」

  郭時風長嘆不已,舉杯高歌,惹得帳外士兵掀簾看望。

  「郭兄喝多了。」樓礎來奪酒杯。

  郭時風將手臂高高舉起,「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橫屍不後悔。哈哈,來,礎弟,咱們再喝它三百杯!」

  樓礎推辭,獨自出帳。

  大醉的郭時風確實說出許多真話,但是現在用不上。

  樓礎正要再去找喬之素,路上遇見七哥樓碩匆匆跑來。

  「你跑哪去了?讓我一通好找,快走,大將軍要見你。」

  這正是令郭時風羨慕不已的地方,無論如何,樓礎還是能夠見到大將軍,尋常說客連軍營大門都進不來。

  大將軍召見營中所有樓家子孫,樓礎、樓碩趕到的時候,大將軍的話已經說到一半,兩人悄悄立於眾人身後。

  「……除了老三,其他人都得隨我西征,樓家人說一不二,說從軍就從軍。家裡有事要交待的,寫信,讓老三帶回城裡。從今天起,你們就不只是我的兒孫,更是我麾下兵卒。誰也別挑,先從行伍做起,受幾天行軍之苦,吃不得苦,好,來跟我說,我親手給你在路邊挖坑,活埋算了,別給老子丟人。」

  沒人敢反對,唯唯稱是,可是一想到明天就要穿上沉重的盔甲,跟隨普通兵卒一塊跋山涉水,眾人個個面露難色。

  大將軍說完了,揮手命兒孫退下,大都從命,有十幾個不肯走,期期艾艾地向父親求請,或是說自己已有官職,不該與兵士混行,或是說自己年紀太小、身體有病……

  大將軍瞪眼,「你的官兒是朝廷看在老子面上賞給你的,你年輕?老子從軍時比你還小,再難治的病,跑上兩天,發身汗,全好了。都給我滾,再敢找藉口,老子連你親娘一塊殺!」

  十幾名兒孫抱頭鼠躥。

  醉燻燻的樓硬笑呵呵地說︰「父親做得對,該給他們一點教訓。」

  大將軍斜睨三子,對他尤其不滿意,卻沒法說什麼,再一抬眼,看到門口還剩一個兒子不走,怒道︰「怎麼,以為娶了郡主就跟別的兄弟不一樣了?就算那是公主,你明天也得跟大家一塊出征。」

  樓礎前趨幾步,心中已經打定主意,無論怎樣也要再勸一次,面對父親,他只能與歡顏一樣,知其不可而為之。

  「父親……」

  「別又說那種話,我不愛聽。」大將軍冷冷地說。

  「孩兒只說自己的事情。」樓礎將自己在宮中所見所聞講述一遍。

  大將軍還沒開口,樓硬生氣了,指著十七弟斥道︰「你就是嫌事不夠大,一有機會就編造謊言、煽風點火,皇甫父子明明在咱們手裡,你卻說陛下想利用皇甫家抓捕大將軍,真是豈有此理。」

  樓礎不理三哥,向大將軍道︰「父親縱不信孩兒所言,也不信夫人的話嗎?」

  樓硬更怒,「不準提夫人,她在宮裡為樓家操勞,跟你不是一回事。」

  樓溫卻沒那麼生氣,「夫人信中只說事情危急,宜做躲避,別無它言。」

  蘭夫人與皇太後從濟北王妃那裡只能逼問出大概情形,又怕信件落到外人手中,因此不敢說得太清楚。

  「危急只是暫時過去,陛下對樓家的忌憚之心只會因此更盛,父親不可不防。」

  樓硬起身,舉著肥大的拳頭要來揍十七弟。

  樓溫喝道︰「老三,你想幹嘛?」

  「狠狠揍這個小子。父親,我明白這是怎麼回事,樓礎是要替吳國公主報仇哪,他以為吳國公主是被父親和先帝共同逼死的,所以從中挑撥,一石兩鳥。」

  「那也輪不到你動手,你自己有兒子,想打死哪個,隨便,我的兒子只能由我動手。」

  樓硬訕訕地退回父親身邊,氣猶不平,惡狠狠地盯著樓礎。

  樓溫也盯著十七子,開口卻向三子說道︰「你去盯著樓家那些不肖子孫,誰敢有怨言,回來告訴我。」

  「父親!」發現自己被支走,樓硬十分意外。

  「去!」樓溫強橫慣了,不允許任何人違背自己的命令。

  樓硬只得起身離帳,經過十七弟身邊時,故意撞他一下。

  樓溫招手,樓礎被父親掐過脖子,因此走得小心,不肯進入父親手臂範圍以內。

  「你還記得你母親?」

  樓礎點頭,「記得。」

  「你要為她報仇?」

  「母親是自殺,無仇可報。」

  「她自殺是因為不肯在喪禮上向先帝下跪。」

  「聽說母親曾在宮中刺殺先帝。」

  「嘿,陛下告訴你的?知道這件事的人可不多。沒錯,吳國公主曾經試圖刺駕,差一點就成功,先帝又驚又怒,殺了一大批吳國人,快輪到你母親的時候,皇太後勸說先帝,將她還給我。」

  「先帝居然同意。」

  「先帝與當今天子的脾氣完全不同,只要你言之有理,先帝絕不會固執己見,將吳國公主還回來,一是平息我的怒火,二是用更長久的方法報復吳國公主。是我帶兵滅掉吳國,逼得吳王城頭自盡,你母親最恨的人其實是我。」

  「母親留府多年,想必恨意也該淡了。」

  「哈哈,真要是那樣的話,她就不是吳國公主了,小姑娘心狠手辣,好幾次想要殺我,在她屋裡,不敢留任何帶尖兒的東西。直到你出生,她的脾氣才稍好一些,不再試圖殺我,可我料不到她會自殺。」

  樓礎無法再接話,談論母親對他來說總是一件艱難而痛苦的事情。

  樓溫嘆息良久,神情突然一冷,「說來說去,你還是沒解釋清楚,陛下為何單單留你在身邊,要讓你看著樓家倒塌?」

  事情走到這一步,樓礎決定說實話,但是輕輕地後退半步,說︰「孩兒的確參與了刺駕。」
我是獅子我是王 發表於 2018-10-24 11:04
第五十二章 送行




  樓礎盡可能與父親保持距離,還是被一把拽了過去,他甚至沒看到父親起身。

  「你這個小子……」樓溫反復幾遍,既有憤怒,又有無奈,「我就知道你瞞著我什麼事情,果然與你娘一樣,天生反心,就不能……就不能老實一點嗎?」

  父親的手掌居然沒有太用力,樓礎膽氣又壯一些,「陛下早想除掉樓家,即便我與刺駕無關,陛下也會設計一次刺駕,栽贓到父親頭上。」

  「現在不必栽贓了。」樓溫推開兒子,感到無比疲憊,「托你的福,樓家坐實了刺駕的罪名。」

  「父親還要退讓到幾時?」

  「這不叫退讓,這叫觀望。無論如何,我是天成忠臣,不會第一個舉起反旗。」樓溫重重地嘆息一聲,「大概我是太老了,想當初……想當初,我在群臣當中第一個鼓動先帝反若論基。那時的若論基朝皇帝比當今天子還要糟糕,大臣天天提心吊膽地上朝,周圍諸國一個比一個凶殘,就等著……我跟你說這些幹嘛?」

  樓溫站起身,伸手按在兒子肩上,他的手掌比樓硬更加肥厚,也更沉重,「我不殺你,不是因為欣賞你,也不是因為你的死鬼娘,而是因為我要把你留給皇帝。」

  「父親……」

  「閉嘴,我還沒有說完。你算是我們樓家的試金石,皇帝不殺你,說明他對樓家還能忍,那我也不妨繼續忍下去,若是殺你,我會警惕,看情況再做決定。就算你說出花來,樓家也不會第一個造反,因為我看不出這有什麼好處。造反這種事,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如登天,你老子已經做過一次,不想再受這種苦。我只知道一件事,只要麾下有一支軍隊,哪怕只有幾千將士,天下沒人敢拿我樓溫不當回事。」

  樓溫心意已決,早在兒子開口之前,他就已經想好一切,「無論誰當皇帝,我仍是大將軍,樓家不會倒。至於你——」樓溫挪開手掌,退回椅子上,「我不當你是樓家子孫,你去自求多福吧。」

  「樓家不認我,我卻不能不認樓家。父親請最後聽我幾句︰皇帝籌劃多年,一旦箭發,絕無回頭之意,不會因為一時挫折而放棄,必然還有後招。」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你老子還是有點本事的,只要手握軍隊,就不怕小皇帝的陰謀詭計。」

  天子三十幾歲了,在大將軍眼裡仍是小皇帝。

  樓礎跪下磕頭,起身告退,再不多說一句。

  出征前夜,大將軍寢帳周圍守衛森嚴,即便是三子樓硬也不能隨便進入,整座軍營進入戰備狀態,執法校尉帶人挨座帳篷搜查,將隱藏的多餘隨從、女子、用來享樂的物品全部清除,以此昭告所有將士,這是一支要去打仗的軍隊。

  樓家子孫說是要當普通士卒,其實都被編入親兵隊,專職守衛大將軍,只有樓硬與樓礎不在其中。

  樓硬是嫡子,身為中軍將軍,不必隨軍也就算了,樓礎居然也被免除在外,這讓許多人不滿。

  樓礎獨自在一頂小帳篷裡過夜,連續幾天的勞累早已令他疲倦至極,倒床便睡,什麼都不想,一直睡到外面鑼響。

  兩萬將士按序出發,樓礎由從軍者變成送行者,天還沒亮,就與三哥樓硬一塊被「攆出」軍營,前往路邊與其他送行者匯合。

  場面壯大,首批出征者兩萬人,送行者接近此數的兩倍,大多數人根本看不到親人,只能遙望灰塵,想像家人就在其中。

  將領的待遇要好些,可以輪流出來與親眷告別,不能下馬,也不能進入人群,遠遠地拱手或是揮手而已。

  年幼的太子親自監軍,大批勛貴子弟自然都要跟隨,身上盔甲鮮亮,跨下坐騎神俊,每一亮相,總能惹來無數叫好聲。

  本來有些悲傷的送行,很快變成了爭奇鬥艷,各家子弟盡可能延長告別時間,經常騎馬跑去,又調頭回來,揚起陣陣塵土。

  大將軍親率精兵強將平亂,必勝無疑,唯一的問題就是功勞夠不夠分。

  「建功」、「封侯」這兩個詞頻繁從送行者嘴裡喊出來,好像是地裡長熟的莊稼,誰割到就是誰的。

  樓家送行者甚眾,許多是女眷,樓礎很快退到後面,偶爾向京城望去,以為會有朝廷使者突然馳來,阻止大將軍出征,可是沒有,視線所及,盡是東都士女,比正月十五觀賞花燈時的場景還要熱鬧三分。

  周律騎馬跑來,遠遠地揮手笑道︰「我就知道你肯定在這裡。」

  樓礎拱手,「周兄來這裡送誰?」

  「我父親、我哥哥都在軍中,其實昨天已經送過了,今天不過是來露個臉。」周律兜馬轉了一圈,「看我這身甲衣怎麼樣?河東最好的工匠打造,整整歷時三年,一個月前才送到。」

  周律穿著一身魚鱗甲,頭盔銀白色,頗顯英武,幾乎看不出文人氣。

  「你也要西征?」

  「今年就不去了,父親說他會將軍功讓給我,好謀個更高的職位。我可不是完全依靠父兄,等明後年我會從軍北伐,驅逐賀榮部立更大的軍功。」周律已經給自己安排好未來,得意洋洋地又轉一圈,「沾些敵人的鮮血,這身盔甲就完美了。」

  「周兄將門虎子,日後必成大業。」樓礎敷衍道。

  兩人在人群後面的草地上說話,周律跳下馬,低估了盔甲的重量,落地時險些跪下,挺身笑道︰「還不太習慣。我算什麼『虎子』,每一份軍功都得出生入死去爭取,哪像你們樓家兒孫,富貴唾手可得,樓公子前腳剛娶一位郡主,馬上又有一位郡主要嫁入樓家,嘖嘖,真是令人羨慕。」

  「是嗎?」樓礎四處張望,想快些結束這場無聊的對話。

  「你沒聽說?」

  「聽說什麼?」

  「聯姻啊,湘東王的一個女兒要嫁給你的一個弟弟,叫什麼忘了,排行是二十三。」

  「湘東王的女兒?」

  「對,是位郡主,據說最受太後、陛下喜愛,所以親自指婚,在眾多勛貴子弟當中,挑中了樓二十三,昨天剛剛傳出的消息。」

  「嗯,太後……很關心樓家人的婚事。」

  「是啊,大家都說『樓高萬丈,入地千尺』,諸臣當中,數你們樓家根基最深、最穩,我可沒白交樓公子這位朋友,你今後別忘了我啊,哈哈。」

  想到自己刺駕之事公開之後,周律會是什麼反應,樓礎不由得笑了笑。

  周律誤解了他的笑,又說許多親切的話,直到家僕過來找他,才上馬離去。

  湘東王的女兒要嫁給自己的一個弟弟?樓礎立刻想到歡顏郡主,初時還覺得未必是她,很快就明白過來,必然是她,皇帝故意這麼做,既為安撫大將軍之心,也為報復斗膽刺駕的樓礎,還有敢於背叛的歡顏郡主。

  看來皇帝從歡顏郡主那裡沒有問出什麼,雖然他已查明真相,但是歡顏的沉默與推諉很可能被視為嚴重的不忠。

  皇帝記仇,不會原諒任何小錯,不肯放過歡顏,更不會就這麼放過樓家,可是為什麼真的讓大將軍率軍離開呢?離東都越遠,大將軍越不受朝廷控制,皇帝對此再明白不過。

  樓礎想不明白,找到自己的馬,騎上去在草地上慢慢行走,對一陣又一陣的歡呼聲充耳不聞。

  「礎弟!」有人高聲叫道。

  樓礎立刻拍馬迎上去,這正是他最想見的人之一,悅服侯馬維。

  「我還以為你會隨軍出征。」馬維笑道。

  樓礎搖搖頭,騎馬跑出一段距離,馬維在後面跟上。

  「皇帝知道了,也說出來了。」樓礎道。

  雖然早猜到真相,馬維還是愣了一會,「可你還能出宮,也沒人來抓我……」

  「因為皇帝沒將你我放在眼裡,要等大魚捕盡之後,再收拾小魚。」

  馬維沉默一會,「郭時風呢?」

  「被大將軍收為幕僚,一同西征去了。」

  「嘿,郭兄……總能轉危為安。」

  「或許秦州是更危險的地方。」

  兩人一同望向歡鬧的人群,良久之後,馬維感嘆道︰「東都風流人物,半數在此,即便是日後北征賀榮,怕是也沒有這般熱鬧。」

  西征必勝無疑,北征即便得勝,也要付出不少代價,彼時的送行場景,斷不會有今天這樣的輕鬆與熱鬧。

  樓礎也有感慨,「有幸睹此番盛世景象,雖死無憾。」

  「我要離開東都。」馬維道,他早有此意,一直沒有實施,「立刻,今晚就走。」

  樓礎早已厭倦勸說,「馬兄小心,皇帝不會放過咱們這些小魚,只是還沒騰出手來,這是他的天下,即便逃出東都,也逃不出追捕。」

  「我不會坐以待斃,我會去並州,那裡是若論基朝故地,或許還有人記得馬氏,沈家抗拒聖旨,也能為我提供庇護。」

  「恕我不能遠送。」

  「跟我一塊走吧,東都沒什麼可留戀的,趁皇帝心思不在你我身上,走得越早越好。眼前盛世皆是虛幻,天成氣數將盡,咱們不過是動手早了一些,天下早晚大亂,咱們還有成功的機會。」

  「我要留下,做最後一試。」

  「試什麼?」馬維驚訝地問。

  連樓礎自己也不太清楚要試什麼,他就是不想這樣一逃了之,「無論什麼,總得再試一次。」

  匕首與嘴,有這兩樣,樓礎覺得足矣。
我是獅子我是王 發表於 2018-10-24 11:06
第五十四章 相惜


  皇帝看上去心情不錯,騎馬跑了一圈,沒有舞槊,進到觀馬廳裡,親自出題,命侍從們辯論,由他品評高下。

  題目有三條,一是秦州之亂何時可平、戰後執法該寬該嚴,二是誰能代替廣陵王鎮守江東,三是北伐賀榮的時機與路線。

  這比騎馬、舞槊更能顯出一個人的真本事,甚至能夠直接影響朝政,五十幾名侍從摩拳擦掌,搶著發言,都想給皇帝留下一個深刻印象。

  這不是阿諛奉承的時候,樓硬等「佞臣」識趣地閉嘴,將機會讓給別人。

  樓硬小聲提醒十七弟︰「求穩不求奇,別被問住。」

  第一位開口的侍從犯的就是這個錯誤,上來就道︰「秦州之亂三月內可平,亂世需用重典,嚴治一年,秦州可不再勞朝廷派兵。江東民風剽悍,需以宗室耆宿鎮壓,依微臣淺見,陛下叔父湘東王最合適不過。北虜往往趁草長馬肥時南下搶掠,朝廷可在明天六七月時集兵三十萬,分守冀、並、秦三州,以逸待勞,以勝追敗。」

  皇帝問道︰「如果江東再出一位廣陵王呢?」

  「應該不會,湘東王乃……」侍從說不下去,兩王同為叔父,廣陵王既有反心,誰能保證湘東王就沒有呢?

  皇帝不想一開始就打壓眾人的熱情,沒再逼問下去。

  開口的人越來越多,有時還會發生爭搶,各種見解都有,甚至有人主動請纓,願意單騎前往賀榮部,勸說北虜俯首稱臣,但是沒人再敢推薦諸王前去鎮守江東,改而看好太子監軍的模式,以為一員老將加一位年幼皇子能得陛下歡心。

  皇帝通常不置可否,偶爾與身邊的邵君倩等親隨低語幾句,不令眾人聽見。

  樓硬在後面小聲催促弟弟︰「可以開口了。」

  樓礎還在等。

  大家快要無話可說了,樓硬再也等不下去,將弟弟往前輕輕一頂。

  樓礎一個趔趄,向前搶出四五步才穩住身形。

  對這名刺駕者,皇帝沒有表露出特別的神情,側耳傾聽邵君倩小聲說話。

  「秦州之亂不會很快平定,西征大軍十有八九會出意外。」

  雖然大家眾說紛紜,但是都以為秦州亂民很快就能被剿滅,樓礎的說法標新立異,他又是大將軍之子,說出這樣的話令在場眾人十分驚訝。

  樓硬直搖頭,後悔將弟弟推出去了。

  樓礎只說這一句,也不多做解釋,拱手退下,皇帝也沒追問。

  其他人上前發表見解,樓硬湊到弟弟耳邊,小聲道︰「待會跟你算賬。」

  皇帝打個哈欠,眾人知道,今晚的議論快要結束了,比平時要早一些,說明皇帝的心情只是小好,不是大好。

  皇帝起身離去,邵君倩留下,代表皇帝贊揚了幾個人,同時指出不足,然後遣散侍從,直奔樓家兄弟走來,笑道︰「硬中軍能不能讓十七公子多留一會?」

  「當然,留多久都行。」樓硬馬上道,隨後湊上前小聲道︰「我弟弟亂說話,陛下沒生氣吧?」

  「陛下要的就是知無不言,怎麼會生氣?留下十七公子是白天做出的決定,一直沒機會通報硬中軍。」

  樓硬大手一揮,「這還用通報?樓家滿門上下都是陛下的忠臣,招之即到。不是我亂說,陛下若是需要內侍,我們兄弟二人立刻回家把自己閹了。」

  「哈哈,硬中軍還可以,十七公子新婚數日,哪能做這種事?」

  「不怕,我將自己最小的兒子過繼給他,保證香火不斷。」

  樓硬說得認真,邵君倩聽得卻不認真,開了幾句玩笑,帶樓礎離開。

  樓礎想要說服的目標正是邵君倩,可前後都有宦者,兩人只能閒聊。

  樓礎又回到之前住過的小院裡,宦者在外面等候,樓礎終於有機會說真話。

  「邵先生還能隱藏多久?」

  「我不明白十七公子在說什麼。」邵君倩淡淡地說,好像將從前的事情忘得一乾二淨。

  「陛下一旦收網,沒人再會為邵先生隱瞞。」

  樓硬等人以為邵君倩的一言一行都受皇帝指派,是一種試探,所以從不提起他意欲換帝的建議,一旦進到廷尉獄中,自然有什麼說什麼。

  邵君倩微笑道︰「走一步算一步吧,十七公子不也如此嗎?」

  「我的步子可能會大一點。」

  「呵呵,說不定我就跟在十七公子身後呢。」邵君倩拱手告辭。

  樓礎再次被軟禁,待遇比之前要好一些,有兩名宦者專門服侍,茶飯不缺,除了不能出院,別無限制。

  他將匕首藏在床下,待心等待機會。

  次日午後,他又見到皇帝,準確地說,是皇帝來見他,但這不是刺駕的良機,因為皇帝身邊跟著四名帶刀侍衛。

  皇帝走了一圈,挨間屋子查看,轉身向跟在後面的樓礎道︰「還滿意嗎?」

  「很好,別的侍從肯定羨慕不已。」

  侍從夜裡在資始園待命,完事之後,皇帝回內宮休息,他們卻不能立刻出城,必須等到天亮,一群勛貴子弟,不得不擠在一起睡覺,如果皇帝連續前往資始園,他們好幾天都得忍受這樣的生活。

  樓礎能獨處一院,是連寵臣都得不到的優待。

  皇帝笑道︰「很快他們就不會羨慕了。」

  「便是被羨慕一天,也是好的。」

  「哈哈。」皇帝回到庭院裡,「你昨晚為何說西征大軍會出意外?」

  「微臣思來想去,覺得陛下斷不會就此罷手,既然出征前、出征時沒有舉動,那就必定是在秦州布下陷阱了。」

  「唉,你想得太多。朕雖為天下至尊,有時候也不得不做出一些退讓,比如對太後——」皇帝咬了咬牙,「無可奈何,真是無可奈何,婦人見識短淺,耳根子也軟,幾句好話就能讓她懷疑親生兒子。」

  「太後懷疑得沒有錯。」

  皇帝臉色一沉,「即便如此,太後也應該站在朕這一邊,幫助我除掉樓家,可她卻將姐妹之情看得比母子之情更重。」

  「陛下多久沒陪太後聊天、游玩了?」

  皇帝冷笑,「朕以天下奉養太後,卻不如兩名婦人數日的耳邊風?不過你說得對,事情往往如此,付出最多,回報卻未必最多。朕的生母胳膊肘往外拐,親叔叔想要奪位,兄弟姐妹各存私心,大臣想要造反,子民試圖刺駕——天下還有什麼人比皇帝更難?」

  「吃不飽的饑民、做不完活的勞力、殺不完敵人的士兵……」

  「又是那一套老生常談,樓礎,你應該做得更好一些。」

  「正是因為歷朝歷代不得不談,才會成為老生常談。」

  「無聊,朕要聽聽別人的說法。」

  一名侍衛出去,很快帶人回來。

  歡顏進院,面無表情,不看樓礎,直接向皇帝行禮。

  皇帝打量兩人,微笑道︰「宗室當中,歡顏郡主算是辯才無礙,可惜,朕不能將你一直留在身邊,到了樓家,你有機會與樓礎經常切磋了。」

  歡顏並非獨自一人,洛陽長公主跟來,笑道︰「就是因為到了樓家,才不能與十七公子經常見面,外面的規矩比咱們更多。」

  皇帝裝作恍然大悟的樣子,「也對,大將軍規矩是不少,據說連親生兒子都不能進後宅,要見生母,需提前數日通報,另選房間讓母子相見。是這樣嗎?樓礎。」

  「勛貴之家大都如此,非大將軍獨然,便是陛下,也不許皇子隨意進後宮吧?」

  皇帝大笑起來,向長公主道︰「瞧你挑選的人才。」

  長公主冷淡地說︰「不是我挑選他,是他利用我。」

  「不管怎樣,樓卿滿腹才華,只是不肯將這才華為朕所有。與禁錮有關嗎?如果朕免除你的禁錮之身……」

  「陛下!」長公主立刻勸阻,「別忘了太廟裡的誓言。」

  「朕沒忘,只是假設一下。即使不免除禁錮,朕也能將一名布衣置於萬人之上。」

  樓礎拱手道︰「微臣不懷疑陛下的誠意,但微臣還是決定一條路走到底。」

  長公主神情越來越冷,皇帝卻再次大笑起來,「歡顏,你不為朕說幾句嗎?」

  歡顏第一次看向樓礎,「前路將盡,何必執迷不返?」

  「我不做有名無實之人,寧願名過於實,受天下人嘲笑。」

  「螢蟲豈可與日月爭輝?十七公子低微,無論所走何路,皆不為天下人所知,哪來的嘲笑?」

  「皇帝一人,可抵得上天下人,他知,我知。」

  皇帝笑得更開心,「歡顏,你可踫到對手了。」

  歡顏又向皇帝行禮,「我不當十七公子是對手。」

  「你們不是對手,是聯手。」皇帝臉上笑容消失。

  「也不是聯手,無論怎樣,我不會同意刺駕這種事情。」

  「但是你也不肯為朕套樓礎的話。」皇帝沒有忘記歡顏郡主的不忠。

  「於公,陛下不需要我套話,於私,我與十七公子惺惺相惜,做不出虛與委蛇之事。」

  皇帝嘆息一聲,「都怪朕將你們慣得過分了。」

  長公主道︰「陛下不過自責,除了這一兩人,宗室子弟誰不敬仰陛下?」

  「就這一兩人,朕最為在意。」皇帝顯然想起張釋端,神情落漠,無人敢勸,片刻之後,他向樓礎道︰「你說得對,秦州會有『意外』,聽說大將軍一到西京,就會以軍法處決孫、華二將,可他猜錯了,『意外』並不發生在那兩人身上。」

  皇帝起身要走,幾步之後轉身道︰「朕說過,會讓你見到樓家倒塌,朕還向你承諾︰肯定會給樓家留下一男,讓歡顏郡主嫁過去,但這一男不會是你。既然你們惺惺相惜,那就多聊聊吧,一塊猜想朕設下的『意外』。」
我是獅子我是王 發表於 2018-10-24 11:08
第五十五章 分庭


  皇帝帶著侍衛離開,長公主不住搖頭,向歡顏道︰「你太讓我失望了,湘東王與王妃會更加失望。」

  湘東王夫婦常年不在京城,歡顏對長公主比對父母更親,懇切地說︰「物極必反,長公主該勸陛下懸崖勒馬。」

  長公主臉色微變,「你怎麼敢?」轉身離去。

  「我不該說那四個字。」歡顏嘆道。

  皇帝名為「萬物」,單說「物」字雖不犯諱,但是「物極必反」卻不好聽。

  樓礎茫然道︰「為什麼將你留下?」

  「敗壞我的名聲?可我這些年來一直恣意妄為,本來就沒有什麼好名聲。要不然就是讓我與十七公子生離死別,陛下與長公主以為……大家都以為我想嫁給你。」

  「但你不想?」

  「既非想,也非不想,為什麼我一定要想著嫁給誰呢?就因為我是女兒身?因為我贊揚了某個人的文章?如果我是名男子,無論我的贊揚有多誇張,也不會被人誤解。」

  樓礎有些羞愧,因為他也有過類似的想法,「得一知己,此生無憾。」

  「是不是真知己,還要再看。陛下讓咱們猜測秦州的『意外』,何不就此開始?」

  「稍等。」樓礎進屋裡搬出兩張凳子,分別放在庭院兩頭。

  庭院不大,無風無雨,正是隔院清淡的好時節。

  院門外,一名宦者探頭看了一眼,立刻消失。

  兩人都不在意,各自坐好,歡顏道︰「十七公子先請。」

  樓礎也不客氣,「大將軍已有防備,皇甫父子被強留軍中,自身難保,此前被收買的孫、華二將也不可用——我猜陛下接下來要用的人是蕭國公曹將軍。」

  「如何用?」

  「曹神洗掌管軍糧,若是關閉潼關,扣押糧草,大將軍所部兩萬將士十日內必亂。」

  「秦、並二州隔河相望,大將軍若向沈氏求助呢?」

  「陛下有可能親率大軍,先行討伐並州,斷大將軍後路。」

  「嗯,是個方法,但是比較麻煩,曹神洗不是皇甫父子,未必願意卷入君臣之爭,親征並州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沈家反形未露,陛下此時征討,有違眾心。」

  樓礎不認為皇帝會在意「眾心」,但是沒有糾纏,轉而問道︰「閣下的猜想呢?」

  聽到「閣下」這個稱呼,歡顏臉上露出微笑,正要開口,樓礎抬手請她稍等,然後向門口探頭的宦者道︰「有勞尊管,給我們沏杯茶。」

  宦者消失,很快進來,而且是兩個人,真的去堂屋裡端出兩張小几和兩套茶水,放置在樓礎與郡主身側,隨後躬身退出。

  「陛下沒太為難咱們。」樓礎笑道。

  「與陛下無關,是下邊的人怕你我出事,無法向陛下交待。」歡顏拿起杯子品了一口,溫熱,比涼茶好些,「這場游戲還沒結束,陛下需要咱們活著,至少當個見證人。」

  「陛下有點……特別。」樓礎沒想出合適的詞來。

  歡顏笑道︰「陛下當然特別。嗯,該我說了,我猜陛下接下來要用的不是曹將軍,要伐的也不是沈家,而是要利用蘭家,攻打皇甫家。」

  「這時攻打皇甫家,是因為冀州空虛,事半功倍,還能給明年遠征賀榮部做準備。」

  「沒錯,遠征賀榮部事在必行,陛下很可能會親督大軍,而且陛下不喜歡全線防守,必然是派幾路大軍深入漠北,將賀榮部王公大人一網打盡。」

  「又是一網打盡。陛下好像特別想要御駕親征一次。」

  「陛下說過,開國君主無不以戰立國,身後留下諸多掌兵重臣,國家綱紀混亂,十有八九源自於此,所以繼位之君必須親征以立威,一是鎮壓權臣,二是贏得軍心。」

  樓礎想了一會,「還真是這個道理。」

  「陛下很多話都有道理。」

  「陛下會如何利用蘭家呢?」

  「蘭將軍在秦州平亂一年有餘,說不上根基,至少對當地將士比較熟悉。」

  「找人刺殺大將軍?」

  「應該不會,陛下憎惡這樣的手段。」歡顏笑了笑。

  樓礎不以為意,點頭道︰「就像手殺駱御史、囚禁廣陵王,無論手段怎樣,陛下要給天下人一個『光明正大』的印象。」

  就連酒殺張釋端,皇帝也要讓眾人親耳聽到世子認罪。

  「出力者必是蘭家,但究竟要怎麼做,我就猜不出來了。」

  兩人沉思默想,樓礎覺得歡顏的猜想更加合理,問道︰「蘭家有人隨軍西征嗎?」

  「這次沒有,但蘭將軍的兩個佷兒沒有隨他返京,應該還在秦州守城。」

  「守城……」樓礎心中突然冒出一個想法,轉而覺得不可能,笑著搖搖頭。

  「十七公子為何有話不說?」

  「因為太過匪夷所思——或許匪夷所思才符合陛下的風格——我猜蘭家二將可能奉密旨棄城,讓與亂民,將禍水引向立足未穩的大將軍。大將軍若戰死沙場,陛下滿意,若大敗而歸,名聲掃地,陛下可以『光明正大』地奪取兵權。」

  「利用亂民?」歡顏的確覺得匪夷所思,「亂民乃是烏合之眾,與官兵交戰時,往往十不敵一。蘭將軍在秦州時連戰連勝,只因兵少,才讓亂民散而復聚。這樣的亂民,即便有二十萬人,怕也不是大將軍的對手吧。」

  樓礎笑道︰「那就是還有別的辦法。」

  片刻之後,兩人幾乎同時開口,一個說「太子」,一個說「若論基升之」,隨即露出心照不宣的微笑。

  太子與若論基升之是一回事,太子年幼,主事者必是若論基升之。

  「若論基太傅老謀深算,與陛下一樣厭惡朝中的掌兵武將,或許能為陛下想出好主意。」歡顏猜道。

  「或許捨棄若論基升之,能給大將軍按上一個不可饒恕的罪名……」

  皇帝突然從院門外不請自入,大聲道︰「笨蛋,全是笨蛋,越猜越遠!」

  歡顏立刻起身,樓礎隨後起身,注意到皇帝只是一個人,可他的匕首卻沒帶在身上。

  皇帝偷聽多時,終於忍不住參與進來,向歡顏道︰「你還可以,至少猜到了大概。」轉向樓礎,「你比較令朕失望,比郡主慢了一步,還胡猜一通,不肯堅持己見。」

  「微臣本不以思辨敏捷見長,遇事要多想一陣。」

  「嘿,多想一陣,就這『一陣』會發生多少事情?別人給你這個機會嗎?」

  樓礎拱手,「如此說來,陛下真要利用亂民?」

  「朕若實話實說,在計劃實現之前,你們兩人別想離開皇城半步。」可皇帝已經忍不住了,稍稍停頓,繼續道︰「蘭恂無能之輩,偏偏又受撒謊,可就是他,給朕提供一條妙計。」

  蘭將軍名恂,皇帝毫不客氣地直呼其名,左右看了看,喜歡這兩人的無言以對。

  「蘭恂出兵一年有餘,捷報頻傳,卻遲遲不能平定秦州之亂,他聲稱部下兵卒太少,無法追擊逃入深山的亂民,朕信了,朝廷也信了,所以才要召集各地軍隊,由大將軍親率西征。」

  皇帝露出怒容,仍無法原諒蘭將軍的欺騙,「蘭恂的無能唯有一個好處︰大將軍也信了,以為秦州是小亂,指日可定,所以急著率兵進入秦州,以為西京會比東都更安全。」

  樓礎忍不住道︰「秦州那麼多官吏,就沒有一個人向朝廷說真話?」

  「有。」皇帝嘆息一聲,「不止一位,可朝廷沒有採信,從去年冬天開始,秦州所有消息都經由蘭恂之手,於是捷報更多,而真話幾乎不見。」

  皇帝又嘆一聲,這回是憤恨多於遺憾,道︰「你們兩人此前的進諫很有道理,朕一心求快,往往繞過朝廷降旨,以至官吏失職,竟然被蘭恂恐嚇住,不敢上奏地方實情。這是一個教訓,今後朕要多派親信,暗訪民間,為朕查漏補缺,監督官員,體察民風。」

  樓礎與歡顏對視一眼,這可不是他們進諫的目的,皇帝欲以親信監督百官,等於將朝廷整個架空。

  兩人都沒開口,他們已經沒有這個資格,皇帝正在興頭上,也不會允許別人打斷。

  皇帝的思緒轉到別的事情上,想了一會才接著說下去,「朕在今天夏天發現事情不對,原打算召蘭恂回京之後,立即治他的罪。可是皇甫家那邊出了問題,放走了大將軍,朕不得不另想辦法。」

  「秦州……究竟有多少亂民?」樓礎問。

  「難說,亂民時而為民,時而為匪,蘭恂前些天向朕承認,官兵勉強保持各城之間的暢通,已有幾個月輕易不敢出城。」

  歡顏也問道︰「陛下是要讓蘭家子佷讓城嗎?」

  皇帝大笑起來道︰「讓城?怎麼會讓城?亂民就是亂民,解決大將軍之後,亂民必須被盡快剿滅。朕用一個更簡單的辦法,讓整個秦州的亂民全都撲向大將軍。」

  樓礎霎時醒悟,「糧草!糧草所在,就是亂民所向。」

  皇帝冷冷地哼了一聲,「大軍糧草就屯集在潼關以西,消息一旦傳出去,亂民必蜂擁而至。大將軍若要保糧,就得與亂民惡戰,若是棄糧,就只能退守潼關。他若敢退,朕就可以御駕親征,在陣前以軍法斬樓家滿門。大將軍畢生勇猛,向來有進無退,又急於樹立軍威,生怕一退之後威名盡喪,所以朕猜他這次也不會退。」

  「大將軍若是大獲全勝呢?」樓礎又問道。

  皇帝神情更冷,「那就讓他接著去討並州、伐賀榮,朕不信他真能天下無敵,朕只要在後方牢牢掌握糧草,就不怕他反咬一口!」

  「還有太子呢。」歡顏提醒道,心裡已知道答案。

  皇帝沉默多時,「朕不以一子而輕天下,看他的運氣。」
我是獅子我是王 發表於 2018-10-24 11:09
第五十六章 悲喜


  「朝中大臣人人懷有私心,歡顏郡主同樣令朕失望,就連你這樣一個吳國遺孽、禁錮之身,居然也妄圖刺駕。」皇帝既得意,又憤怒,「天下乃朕之天下,或許就是因為這個,唯有朕能夠毫無保留地心懷天下,你們,只是嘴上說說而已。」

  皇帝仰天嘆息,悲戚不已,竟有要哭的意思。

  樓礎偷偷看一眼自己的臥房,跑進去拿匕首,再跑出來刺向皇帝——來不及,而且即便來得及,他也未必是皇帝的對手,他需要一次無人注意的刺殺。

  長公主也沒走,從外面進來,低聲勸慰皇帝,目光溫柔,偶爾看向另外兩人,卻能瞬時變得冷酷。

  皇帝輕輕點頭,心情似乎好了一會,突然沒來由地大怒,一把將長公主推得坐在地上,指著她道︰「朕將宗室子弟交你給照顧,瞧瞧你將他們嬌慣成什麼樣子!臨到用人之際,竟然無人可以信任。」

  皇帝原本要自己承擔「嬌慣」的責任,這時終於找到新的罪魁禍首。

  長公主坐在地上驚慌失措,不敢多做辯解,顫聲道︰「陛下可以信任我和濟北王……」

  「嘿,你們兩人一人目光短淺,一個酗酒無能,別以為朕不知道你們在做什麼,有事沒事跑到太後面前進讒言,朕與太後生分,全是你們兩人使壞。」

  皇帝轉身大步離去,邁過門檻時差點被絆倒。

  長公主又在地上坐了一會,慢慢起身,向看到這一幕的兩人道︰「天下重擔都在陛下一人肩上……等到事情過去,陛下自會明辨忠奸。」

  長公主解釋過自己的窘境,隨後臉色一變,向歡顏道︰「你為一個必死的反賊背叛陛下,無論如何也逃不掉這個『奸』字。」

  長公主甩手走了。

  剩下兩人互相看了一會,心情復雜,樓礎開口道︰「天下這副重擔對任何人來說都太重了,陛下真的應該與他人分擔。」

  「陛下在登基之前,就想著如何從群臣手中奪回權勢,大事未濟,怎麼可能與他人分擔?」

  「百萬民夫說征就征,十萬大軍說來就來,陛下還要怎樣的權勢?但我明白你的意思。」樓礎稍頓一下,「秦州亂民與大將軍誰勝誰負,仍是未知之數,陛下心裡不踏實。」

  「大將軍一生百戰百勝,擊敗過多少強敵……」歡顏話未說完,進來兩名宦者,請她出門,歡顏起身笑道︰「咱們聊得太開心,惹得陛下與長公主不高興了。」

  皇帝想看到的是生離死別,不是兩人隔庭談論。

  樓礎起身相送,拱手道︰「與世沉浮,不失為君子之道。」他希望歡顏能與其他人一樣討好皇帝,不必白白受苦。

  歡顏搖頭道︰「天下道路縱橫,我寧取直道,不走曲徑。十七公子切莫心存愧疚,我之直道,與君無關,只不過恰巧同行一段而已,你堅持要走的道路,在我眼中離正道遠矣。」

  樓礎再次拱手,「郡主直中直,我取曲中直,就此別過。」

  「就此別過。」

  院中只剩樓礎一人,片刻之後,有宦者進來收拾屋子,對他視而不見,他也不看任何人,獨自游走,漫無目的。

  皇帝有幾天沒露面,長公主、歡顏也沒再出現,樓礎將匕首找出來,重新綁在腳踝內側,打算再也不離身。

  他曾想將消息傳遞出去,很快放棄,他根本找不到機會,即便將皇帝的計劃說給三哥樓硬,也不會得到信任。

  這天臨近午時,樓礎正要吃飯,宦者請他走一趟,也不說去哪,走出一段路,樓礎認得這是前往勤政殿的方向。

  樓礎趕到時候,正值群臣告退,若論基太傅等大臣陸續從他身邊經過,偶爾有認識他的人,面露驚訝,馬上挪開目光,裝作沒看見。

  樓礎立刻明白,秦州出事了。

  殿內,皇帝坐在榻上與站在一邊的邵君倩小聲交談,看上去十分冷靜,沒有前些天的狂躁與悲憤,亦沒有喜悅之色。

  引路的宦者退下,另外兩名宦者將樓礎「押」至一邊。

  邵君倩不住點頭,時不時飛快地在木版上刻劃幾筆。

  許久之後,皇帝言訖,邵君倩夾著木版匆匆離去,對樓礎不看一眼。

  皇帝閒下來,從宦者手中接過茶杯,不緊不慢地品飲,似乎在發呆,沒注意到樓礎的出現。

  果武侯蘭恂跑著進來,遠遠地跪下叩見皇帝,隨後膝行向前,瑟瑟發抖。

  皇帝將茶杯還給宦者,向蘭恂道︰「舅舅可有話說?」

  這一聲「舅舅」嚇得蘭恂魂飛魄散,滿朝文武都知道,皇帝對誰越是客氣,那就是心中恨極。

  蘭恂連連磕頭,哭道︰「老臣知罪,老臣該死,可老臣絕無欺瞞陛下之意,實在是……實在是……」

  從皇帝到大臣,隨時都能淚流滿面,樓礎見怪不怪,隻詫異這一招居然好用。

  皇帝不那麼和善了,恨恨道︰「若非太後求情,將軍雖百死不得贖罪。」

  「陛下再給老臣一次機會,這回絕不再讓陛下與太後操心。」

  蘭恂指天發誓,押上全家人性命,良久之後,皇帝終於道︰「將軍休怪朕絕情,錯就是錯,不可饒恕,朕已草擬詔書,免你平西將軍之職、果武侯之爵。」

  蘭恂跪謝不止,最後道︰「老臣別無所求,只求待罪行伍之間,奮勇殺敵,稍贖己罪,以慰陛下與太後之心。」

  「你還想帶兵?」

  「老臣不求帶兵,願為士卒,且兄弟鋒陷陣……老臣全家都願從軍報國。」前有大將軍以身作則,蘭恂必須追隨。

  皇帝沉吟片刻,「許你以外戚再去平亂……」

  「謝陛下……」

  「朕還沒說完,許你平亂,但不許你帶兵,即刻啟程去往潼關,為曹神洗帳下監軍,學學真正的老將是如何打仗的。」

  「是是,老臣馬上出發。」蘭恂心中雖不願居於人下,嘴裡卻不敢多說一字。

  「死守潼關、帶回太子,這兩件事有一件做不到,舅舅就不要回來了,免得太後與朕為難。」

  蘭恂面如死灰,連稱遵旨,匆匆退殿。

  皇帝又發一會待,扭臉笑道︰「樓卿以為如何?」

  「不明所以。」樓礎答道。

  「樓卿這麼聰明的一個人,怎會不明所以?大將軍在前往西京的路上遭遇亂軍伏擊,官軍大敗,朕正發兵前去支援。果武侯急於立功贖罪,或許這一回能做得好些,即便仍是草包一個,也無妨。」

  「大將軍率兵兩萬,後繼將士當有八萬,似乎不需要支援。」

  「哈哈,那八萬大軍都在潼關,尚未進入秦州,所以該支援還是要支援的,朝廷總不能眼睜睜看著大將軍死於亂軍之中,對不對?」

  「大將軍……」

  「現在傳回來的消息比較亂,只知道大將軍處境危險,樓卿可以心存希望,禱神拜佛,乞求大將軍平安。」

  皇帝語氣輕快,殊無急迫之意,看樣子秦州事態都在朝廷掌握之中。

  樓礎拒絕開口。

  皇帝起身,伸個懶腰,走下寶座台階,「該是活動筋骨的時候了,明日朕要御駕親征,率兵沿河西上,以為潼關後援。」

  樓礎忍不住道︰「陛下是要確保潼關不會從秦州放進來一個人吧?」

  「哈哈,別說得這麼絕情,若是太子想進關,朕怎能拒絕?對了,你剛才說後繼八萬,是錯的,仍是十萬,這還沒算上幾萬禁軍。」

  「潼關堅固,用不著這麼多將士。」

  「潼關堅固,可眼看就要入冬,河水結冰,秦州亂民若是進入並州地界怎麼辦?朕要防範萬一,分兵北上。」

  這是皇帝早就定下的計劃,樓礎拱手道︰「陛下治御臣下如伐敵國,就不怕天人笑話嗎?」

  皇帝臉色微沉,「臣下不忠,與敵國無異,待朕掃平宇內,誰人敢笑?」

  「便是現在也無人敢笑,古人有腹誹,今人有腹笑。」

  皇帝大笑起來,左右看看,卻只看到侍立的宦者,頗覺無趣,正要親自反駁,外面宦者通報,中軍將軍樓硬求見。

  樓硬連滾帶爬地進殿,沒看到弟弟,直接跪倒在皇帝腳邊,哭道︰「陛下救命,陛下救命啊!」

  皇帝厭惡地後退兩步,「虧你是將門之子,幾十歲的人了,哭什麼哭?起來說話。」

  樓硬起身,突然看到弟弟,愣了一下,繼續向皇帝哭訴︰「秦州亂民突然壯大,一定是蘭將軍此前謊報軍情,聽說陛下派他前往潼關監軍,這、這不是有罪反而得賞嗎?求陛下換人。」

  「換你?」

  樓硬又是一愣,「我、我也可以,可是臣心中悲痛不已,方寸已亂,怕是……」

  「體胖如豬,膽小如鼠。朕明日御駕親征,你滿意了吧?」

  樓硬立刻面露喜色,馬上又換上愁容,「陛下至尊之體,怎可親涉軍旅?臣父前方有知,斷不會……」

  「朕要做什麼,用你們樓家做主?回家收拾一下,明天隨朕一同出征,萬一城牆有缺口,需要堵一下,你這身肥肉正合適。」

  皇帝說得越過分,樓硬越歡喜,眼淚說沒就沒,雙臂高舉,騰躍起舞,「堵牆足夠,給陛下當個肉盾也不錯。」

  「滾吧。」

  樓硬躬身後退。

  皇帝又加一句,「把你的豬窩好好收拾一下。」

  樓硬笑道︰「好好收拾,一定好好收拾……」

  皇帝向樓礎道︰「大將軍、蘭夫人都可謂是人中龍鳳,怎麼生出這樣一個兒子來?」

  「求仁得仁,在陛下面前,『龍鳳』皆無立足之地。」

  「哈哈,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樓卿非得是在這種時候,才肯說真話。很好,很好。今晚隨朕出宮,軍中將士出征前尚要尋歡作樂,咱們君臣也去找點樂子,也好讓你死而無憾。」

  讓樓硬收拾「豬窩」原來是這個意思,樓礎強迫自己別往腳踝處想。
我是獅子我是王 發表於 2018-10-24 11:09
第五十七章 同樂


  秦州平亂是天成朝眼下的頭等大事,大將軍麾下又聚集眾多勛貴子弟,受到亂民圍攻的消息傳來之後,立刻引發全城轟動,接下來,每個時辰都有新消息傳至朝廷,街頭巷尾更是傳言紛紛,入夜之後才算告一段落。

  洛陽城內,許多人整夜無眠。

  皇帝的精力過於常人,白天處理政務,晚上也不休息,經常要到後半夜才肯睡一小會,今晚他更是興奮異常,召集禁軍將領,親自參與排兵布陣,每一個細節都不放過。

  二更之後,皇帝終於閒下來,決定出宮尋樂。

  「今天晚上,咱們都是普通士卒,我也不例外。」皇帝神采飛揚,整個人躍躍欲起,如果不是靴子太重的話,似乎隨時都能一飛且兄弟天,「明天就要出征,今晚不分君臣,大家一同飲酒作樂,但是到了明天,所有人都要奮勇殺敵,後退半步者,斬,露出怯意擾我軍心者,笞,戰後甲不染血、手不殺敵者,貶。」

  數十名侍從,幾乎家家都有親人跟隨大將軍西征,這時也跟皇帝一樣,興奮得大呼小叫,發出各種稀奇古怪的誓言。

  加上侍衛,二百多騎在洛陽的街巷上疾馳而過,這回沒有若論基太傅攔路跪諫,他們可以將整座洛陽城當作跑馬場,大大小小的院落不過是需要躲避的木樁。

  皇帝沒有立刻前往中軍將軍府,而是且兄弟上一座高丘,指著城外的點點燈火說︰「那就是即將出征的大軍,諸位,建功立業在此一時,除了先帝開國那些年,天成朝再不會有這樣的機會。」

  皇帝身邊有三大佞臣,皇甫階在秦州,樓硬在家裡準備迎接聖駕,邵君倩從不參與騎馬夜行,此刻沒有一人在場,濟北王世子張釋虞催馬上前,說道︰「三五年間,陛下必能重新平定宇內,開創萬世太平,今後臣子建功立業的機會真是越來越少。」

  張釋虞畢竟年輕,說出的奉承話差強人意,皇帝微笑著嗯了一聲,沒有太挑剔,遙望城外燈火,偶爾嘆息,胸中萬千丘壑,扭頭看去,卻找不到可以言說之人。

  「樓礎。」皇帝直接點名,這不是他最喜歡、最欣賞的人,卻是唯一可以直言不諱的人。

  樓礎催馬上前。

  張釋虞退下,與樓礎經過時,笑著點點頭,他還不知道樓礎已成為囚犯。

  「天成精銳之師盡在於此,你覺得大將軍還有機會東山再起嗎?」

  天黑前傳來消息,大將軍雖遭伏擊,但是沒有全軍覆沒,退路被斷,帶領部分殘軍前往西京自保,等候朝廷援兵。

  樓礎回道︰「陛下興師動眾,只為誅殺功臣,雖勝猶敗。」

  「嗯,你說得對,我不能讓天下人說皇帝忘恩負義,所以一定要先將功臣變成奸臣。明日御駕親征,援救大將軍,待到達潼關之後,會有『忠臣』向朕揭發你的真面目,樓家刺駕、割據秦州的陰謀將大白於天下。到時候,朕誅殺的就不是功臣,而是心懷叵測的大奸臣。」

  皇帝面帶微笑,顯然覺得這個主意非常妙。

  「臨死前還能發揮些作用,微臣心滿意足。」

  「哈哈,別太傷心,即便沒有你,我也會從樓家找一個刺駕者出來,比如硬胖子。」

  「三哥?」

  「怎麼,你覺得他不可能?」

  「不只是微臣,滿朝文武都以為不可能吧。」

  「嘿,這些年來,硬胖子深受我寵信,為此得罪許多人,所謂三大佞臣,他居其一,不是嗎?」皇帝笑了兩聲,非常開心,「我今晚要做點出格的事情,硬胖子若是忍了,那就是種下反心,今晚不忍,則是反心已露。誅殺佞臣這種事,人人喜歡,誰會說皇帝無情呢?」

  「只怕陛下今後再找不到中軍將軍這樣的忠臣。」

  皇帝臉色漸漸陰冷,「今後或許再難有大將軍,絕不會缺一個胖子。」

  樓礎假裝無奈,俯身伸手摸向匕首。

  皇帝卻已經調轉馬頭,「到潼關之前,你可以和任何人說話、通信,我不阻攔。對了,那個叫馬維的若論基帝後人,據說失蹤好幾天了,這樣也好,刺駕陰謀越發昭彰,但他逃不掉,最終必當落網。」

  樓礎還沒摸到匕首,皇帝已經馳馬下山。

  中軍將軍府後巷有幾所宅院頗為神秘,常有車馬出入,卻極少有人走出來,偶爾晚間還會被官兵戒嚴,整條巷子不準通行。

  這裡是所謂的三座小後宮之一,皇帝輕車熟路,直入大門,跳下馬之後的第一件就是查看今晚的「貨色」。

  五名盛裝女子一字排開,庭院內外都不點燈,只有樓硬手裡提著燈籠,輪流照亮女子面容,讓皇帝鑒賞。

  皇帝一聲不吱,樓硬心裡有些發虛,這都是他精挑細選花高價買來的美人,他自己垂涎已久,卻連踫都不敢踫一下,就是為了今晚,如果不能讓皇帝滿意,可就慘了。

  侍從們擠在院門口,暗贊五女天姿國色。

  皇帝招手,讓樓硬過來,問道︰「你沒見過女人嗎?」

  「啊?見過……見過一些。」

  「只是一些?」

  「女人太、太多,我、我見不過來……」

  「哈哈,只見過一些女人,就能挑出五名絕色來,你的眼光不錯啊。」

  樓硬如釋重負,差點哭出來,「受陛下燻陶已久,眼光是有那麼一點提升。陛下到廳裡坐吧,酒宴已經擺好。」

  皇帝邁出一步,停下轉身道︰「這些侍從怎麼辦?」

  「這個……陛下想要誰進來?」

  按慣例,皇帝心情好時候,會挑選幾名侍從一同飲酒,可他今晚的心情是大好,「出宮之前,我親口說過,今晚不分君臣,大家都是普通士卒,共飲同樂。」

  「對啊,陛下的確說過。」侍從們都察覺到今晚皇帝心情極佳,擠進院中的人越來越多。

  樓硬一愣,馬上笑道︰「無妨,都進來,我馬上讓人多擺幾桌,必然讓大家喝個痛快。」

  「酒是夠了,女人呢?」皇帝問道。

  樓硬沒明白什麼意思,「陛下覺得五女不夠嗎?」

  「五名女子,數十名侍從,你算算夠不夠?」

  「他們……他們也要嗎?」樓硬一切按慣例行事,之前皇帝可從來沒說過要與任何人共享美人。

  「士卒上陣之前都要尋些樂子,這些侍從隨我已久,明日出征,不知以後幾人能還,今晚可能是他們最後一次放縱。」

  樓硬馬上道︰「我這就去找人,有多少侍從,找來多少女人……」

  侍從們年紀有大有小,聽到這些話全都有些興奮,誰也不願開口阻止或是謙讓。

  皇帝笑道︰「不用那麼麻煩,這裡院子又小,總不能大家一塊……」皇帝抬手按在樓硬肩上,「公主還在宮裡,是吧?」

  樓硬的夫人與母親都在宮裡陪伴太後,一直沒回家,他茫然地點下頭,「是啊。」

  「皇甫階、邵君倩的家都能為我敞開,你能做到嗎?」

  樓硬大吃一驚,立刻面如土色,「陛下,這……這……我家裡還有女兒……」

  「這些人都是朝中勛貴子弟,多幾個女婿,你不高興?」

  「我、我……」樓硬高興不起來,快要哭出來了。

  「好吧,女兒除外,別人沒問題吧?」

  樓硬好酒好色,為皇帝尋艷的同時,也給自己物色大批美人,視若至寶,連親兒子都不許隨便進入後宅。

  「陛下……既然……沒有問題,讓我回去安排一下……」樓硬希望至少能將自己最喜歡的幾名姬妾帶走。

  「你最會勸酒,得留下來。」皇帝仍然按著樓硬的肩頭,向侍從們大聲道︰「今晚中軍將軍府就是你們的了,可以為所欲為,還不謝過硬中軍?」

  「多謝硬中軍!」侍從當中有謹慎之人,張嘴而已,不敢吱聲,還有許多年輕人,以及與樓家向來不睦的子弟,巴不得有這樣一個機會。

  「硬中軍的女兒不要踫,他今晚不想收女婿。」皇帝揮另一隻手,「去吧。」

  中軍將軍府的後門就在對面,侍從們叫不開,皇帝聽到聲音,向呆若木雞的樓硬道︰「如果今晚去邵家、皇甫家,就不會有這種事情發生。」

  樓硬如夢初醒,不敢甩開肩上的手掌,向院中侍立的自家管事道︰「去讓府裡開門,告訴府裡的人……告訴他們,務必招待好陛下的侍從。」

  皇帝笑道︰「這才是我認識的硬胖子。」

  管事沒有立刻動身,樓硬斥道︰「快去,非得讓我打斷你的腿嗎?」

  管事急忙去叫府裡開後門。

  外面的聲音逐漸遠去,還有四名侍從站在門口沒動。

  皇帝問道︰「你們不願與我同甘共苦嗎?」

  兩人倉皇離去,只剩下樓礎與張釋虞,後者年紀小,全看妹夫怎麼做,心裡卻是十分不安,悄悄扯樓礎的袖子,覺得出去做個樣子也好。

  樓礎沒動,皇帝也沒生氣,笑道︰「你們兩人留下來陪我喝酒吧,樓礎,你有何話要說?」

  樓礎搖頭,對他來說,這簡直是千載難逢的良機,只需等皇帝喝醉……

  皇帝推一下樓硬,笑道︰「硬胖子,別擺出這副神情,難道女人對你就這麼重要?」

  「不重要,一點不重要。」樓礎一狠心,忘掉家中的美姬嬌妾,賠笑道︰「公主早就看這些賤人不順眼,我也覺得心煩,今晚讓大家樂一下,誰要是看上了,帶走,就當是我送的禮物。」

  皇帝大笑起來,「這才是硬胖子,不枉我……」

  陰影中突然躥出一人,手持短刃撲向皇帝。

  這裡竟然還藏著一名刺客。
我是獅子我是王 發表於 2018-10-24 11:10
第五十八章 血跡



  皇帝夜裡出宮巡游,最緊張的人不是那些勛貴侍從,也不是經常挨打受罵的親信,而是那些負責保護聖駕的侍衛。

  刺客不知在陰影裡守候多久,悄無聲息地躥出來,快要撲到皇帝身上時,才大叫一聲「狗皇帝」。

  皇帝身強體健,反應敏捷,突遭意外也沒有大亂,張開雙臂抱住刺客,兩人一同倒在地上翻滾。

  庭院裡的人全呆住了,皇帝已經在地上滾了兩圈,五名擺好姿態的美人首先驚恐尖叫,受她們感染,樓硬也叫出聲來。

  樓礎與張釋虞同時跑過去,一個想補刀,一個想救人。

  可有人比他們更快,數名侍衛嗖嗖掠過,按住抱成一團的兩人,用力分開。

  皇帝沒死,又驚又怒,被兩名侍衛扶起,聲嘶力竭地叫道︰「千刀萬剮,把他……等等,留活口……」

  刺客卻不肯束手就擒,嘴裡哈哈大笑起來,全身奮力拼搏,手中短刃到處亂揮,逼退圍攻的侍衛,最後一下刺向自己的肚子。

  笑聲戛然而止。

  皇帝甩開侍衛,幾步且兄弟過去,抓住刺客的衣襟,厲聲問道︰「是誰?是誰派你來的?」

  刺客喉嚨裡  幾聲,嘴裡吐出一口鮮血,在皇帝手中慢慢癱倒。

  皇帝鬆手,讓屍體跌落在地,懷著滿腔憤怒,原地轉了一圈,尋找刺客背後的主使者。

  「是你!」皇帝怒喝道,「又是你!」

  樓礎失望至極,臉上卻依然平靜,「若是我的話,得有人替我傳信。」

  皇帝稍稍冷靜下來,沒錯,樓礎這些天一直被囚禁在皇城以內,與外界沒有任何接觸,皇帝白天才決定今晚出巡,樓礎沒機會泄露行蹤。

  一想到「行蹤」兩個字,皇帝的目光轉向樓硬,「是你,外面的人只有你……」

  「陛、陛下……」樓硬聲音發顫、身體發顫,連眼神似乎也在發顫。

  「閉嘴!」皇帝越想越覺得合理,越想越覺得憤怒。

  「陛、陛下……」不只是樓硬,一邊的張釋虞聲音也在發顫。

  「連你也……」皇帝更怒,突然覺得怪異,那些剛剛立下護駕之功的侍衛,居然也在微微發抖。

  皇帝感到一陣奇怪的疼痛,低頭看去,腹上一大片血跡,他剛才只顧發怒,沒有察覺到身體受傷。

  眼看著鮮血似乎還在外流,皇帝腳步不穩,搖晃幾下。

  周圍的人不約而同要來攙扶,皇帝卻冷靜下來,右手捂腹,左手伸出阻止,「停下。」掃視一遍,「虞世子過來。」

  張釋虞馬上跑到皇帝身邊,攙扶手臂。

  侍衛仍然可以信任,皇帝繼續道︰「院子裡的人留下,查看房間。告訴外面,朕無事,不許任何人隨意走動、隨意亂說,敢擅傳消息者,立斬無赦。」

  侍衛頭目遵旨,派手下四處搜查,親自出去傳令。

  事情發生得太快,外面的侍衛不知道怎麼回事,對面中軍府裡尋歡作樂的侍從們更是一無所覺。

  皇帝看向五名女子,「待會奏樂,一如往常。」

  五女還沒有清醒過來,只會呆呆點頭。

  皇帝最後盯著樓家兄弟看了一會,「留在這裡,不準走動。」

  張釋虞忍不住插口道︰「得派人去請御醫。」

  皇帝搖頭,「驚動御醫,滿城都會知道朕出事。朕覺得還好,傷沒那麼重,扶朕進去,包扎一下。」

  「陛下!」張釋虞還想再勸,可皇帝意志堅決,他只能服從。

  樓硬如夢初醒,向前邁出一步,立刻有兩名侍衛拔刀攔阻,他們嚴格遵守聖旨,不許樓家兄弟走動。

  樓硬急忙縮腳,哀聲道︰「陛下,真的不是我……」

  皇帝沒有回頭,在親佷兒的攙扶下,慢慢進入房間。

  一名侍衛向五名女人道︰「陛下命你們奏樂。」

  五女嚇壞了,只有一人還能開口︰「東西……在廳裡……」

  院子裡有十幾名侍衛,立刻有人去往客廳,取來樂器與五隻凳子。

  五女落座,各自撥弦撫笛,原本技藝就不精良,這時更是啁哳難聽,仿佛一群鳥在爭搶食物與地盤。

  外面的侍衛聽了直揉耳朵,院內的人卻沒心情評論。

  樓硬看一眼地上的屍體,渾身打個冷顫,喃喃道︰「完了,完了,無論怎樣,刺客出在我家……這可怎麼辦?陛下再也不會相信我……」

  也不管多少人在場,樓硬嗚嗚咽咽地哭泣起來。

  樓礎站在旁邊,勸道︰「三哥不要怕,陛下明察秋毫,不會隨便冤枉人的。」

  「除非立刻找出主使者,而且得立刻找出來……十七弟,你最聰明,快想想刺客的主人會是誰?」

  樓礎知道是誰,他曾經與馬維、郭時風共同定計,在三處小後宮安排刺客,等到郭時風西去,馬維逃亡,樓礎困於皇城,他以為這個計劃已然結束,沒想到還在繼續,馬維的消失反而令計劃更加無跡可尋。

  侍衛頭目檢查屍體,起身問道︰「此人是府裡奴僕嗎?」

  「肯定不是,我沒見過他。」樓硬馬上道。

  皇帝不信任樓家兄弟,侍衛頭目自然也不信,向一名手下道︰「將外面的樓府管事叫進來。」

  管事打開中軍府門戶之後,一直留在外面,這時被帶進來,他聽到院內有異響,心中早已惴惴,再一看到地上的屍體,嚇得險些摔倒,被侍衛一推,跌跌撞撞地跑到屍體附近。

  「認得此人嗎?撒謊可是要掉腦袋的。」侍衛頭目質問。

  管事心中大亂,「認、認得,這是……前些日子府裡買來的僕人,叫羅三兒。」

  侍衛頭目看了一眼樓硬,樓硬面色如紙,「老趙,你別亂說。」

  老趙沒領會主人的意思,當著皇宮侍衛的面,更不敢撒謊,「的確是羅三兒,他原是若論基國人,家道衰落,無業可做,不得不賣身為奴,我看他會寫幾個字,所以留在府中,不知為何會跑到這裡來。」

  樓硬馬上道︰「你們聽到了,是他買來的僕人,與我無關,我根本沒見過什麼羅三兒。」

  侍衛頭目不回話,只等皇帝問起的時候,自己能有交待。

  張釋虞開門出來,神色平和許多,「拿酒來。」

  皇帝還能喝酒,眾人多少放下心,樓家人都不能動,侍衛頭目親去廳裡端酒,交到張釋虞手中。

  「陛下沒事,陛下明察秋毫。」樓硬反復說這兩句話,臉色一直沒有恢復。

  沒過多久,張釋虞再次出來,「停止奏樂,太難聽了。」

  五女放下樂器,臉色與中軍將軍一樣難看。

  「明天我就將她們全送走!」樓硬還在努力討好皇帝,至於自己家中正在發生什麼,他已無心去想。

  張釋虞第三次開門,「陛下召見樓礎。」

  樓硬立刻小聲提醒道︰「保住我就是保你自己。」

  樓礎邁步向屋內走去,兩名侍衛得到暗示,緊緊跟在他身後,進門之後擋在前面。

  屋裡點著一截蠟燭,皇帝不肯上床,坐在椅子上,腹部的傷口已經包扎好,臉色略顯蒼白,看起來卻沒有大礙。

  「我知道,這件事一定與你有關。」皇帝反復思索,還是得出最初的結論。

  樓礎站在門口,再不能前進一步,平淡地說︰「無論怎樣,陛下都會將這件事算在我頭上。」

  「呵呵,這叫一語成讖,我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留你活到現在。」

  「陛下要在潼關令真相大白。」

  「對,潼關,嘿,你們兄弟二人還有大用,明天就要出發去潼關。」

  張釋虞沒太聽懂這兩人在說什麼,但是知道皇帝傷勢沒有看上去那麼輕,「陛下不能出征了,現在就該回宮……」

  「等其他人回來,我說過,今晚不分君臣,要一同尋歡作樂。」

  「可是……」

  皇帝輕輕按一下傷口,笑道︰「就當是我提前上陣負傷。讓開,我在與樓礎說話。」

  張釋虞只得站到一邊去。

  皇帝看著樓礎,「你以為我會憤怒嗎?不,這一刀刺醒了我,憤怒無益於事,只會壞事。是我自己給你們提供太多機會,所謂禁錮就是個笑話,先帝英明神武,就在這件事犯錯,對五國人士,要嘛殺光,要嘛赦宥,禁錮無異於逼你們造反。」

  樓礎在想自己能否突破兩名侍衛的攔截,結論是不能。

  皇帝露出微笑,「我當著列祖列宗的牌位發過毒誓,絕不免除任何人的禁錮,所以,只剩一個選擇——殺光。沒有辦法,先帝逼五國人謀反,五國人逼我痛下殺手。」

  「五國人是殺不盡的。」

  「五國百姓都是好百姓,不用殺,五國士人以及親眷,大概有六七十萬吧,婦女可免一死,男子無論老幼,全都殺光,三十萬人左右,天成朝能承受得起。」

  樓礎閉嘴不言。

  「你可以出去了,告訴硬胖子,他那身肥肉養不了幾日——我想聽聽他的哭聲。」

  樓礎退出,無論三哥如何詢問,他一句話也不肯說。

  外面傳來急促的馬蹄聲,還有侍衛們的厲聲喝止,樓硬又嚇一跳,「什麼人敢闖這裡?」

  一名侍衛匆匆跑來,在大門口向頭目道︰「邵君倩求見,說是有緊急軍務。」

  頭目隔門通報,過了一會,張釋虞開門︰「讓他進來。」

  邵君倩跑進院,看到地上的屍體,愣了一下,以為那是皇帝一時興時殺人,沒有太意外,向樓家兄弟道︰「大將軍和太子平安,正在返京的路上,明天就到。」

  「大將軍沒事?」樓硬幾乎要笑出聲來。

  「嗯,不過,潼關內外的河工造反……」邵君倩一邊跑一邊說,來不及講完整句話。

  「河工造反……是什麼意思?」樓硬茫然道。

  「不只是秦州有亂民了。」樓礎道。

  屋內傳來皇帝的怒吼,很快恢復平靜,良久之後,邵君倩開門向樓礎招手。

  每次都叫弟弟進去,樓硬十分不滿,卻不敢爭搶,只能小聲道︰「多說好話。」

  兩名侍衛要跟來,邵君倩擺手,「陛下只見他一人。」

  樓礎再次進屋,皇帝已經移到床上,正向張釋虞交待︰「找御醫,召集群臣,朕要連夜出城鎮守大軍……」

  邵君倩附在樓礎耳邊,用極低的聲音道︰「你打算什麼時候邁出那一步?」

  這是兩人交談過的暗語,樓礎明白其意,什麼也沒想,俯身拔出匕首,走向裡面的床。

  機會只有一次。
我是獅子我是王 發表於 2018-10-24 11:12
第五十九章 三人

  皇帝剛剛平靜下來的心緒再次沸騰,命張釋虞去找人,卻不放他走,「等等,不要中計,敵人十分陰險,或許……邵君倩!」

  走來的人不是邵君倩,而是樓礎。

  皇帝想起來,是自己將樓礎叫進屋的,可樓礎就這麼走到床前,還是讓他有些吃驚,「是你們樓家,一直是你們樓家,大將軍明明該往西去……邵君倩!」

  「在,陛下。」邵君倩站在門口,不肯走近。

  皇帝只聞其聲,不見其人,「你的消息準確嗎?」

  「接連三道密信,都是同樣的內容,應該準確。」

  「信使呢?」

  「留在城門下,陛下隨時可以召見。」

  「必須召見,朕要弄清……咳……大將軍為什麼帶著太子悄悄回京?他手中明明已沒有軍隊,憑什麼取得朕的原諒?就因為手裡掌握太子嗎?」

  張釋虞勸道︰「陛下先不要想這些,太子能安全回京,終歸是件好事,陛下安心養傷,我這就派人去傳喚御醫和大臣。」

  「要御醫,不要大臣。」皇帝改變主意,「叫你父親來,只要他一人。」

  「濟北王不能來。」樓礎插口道,匕首藏在袖中,不肯立刻動手,他有個計劃,必須先說服張釋虞。

  皇帝露出怒容,張釋虞則是一臉茫然,他明白妹夫一定做了讓皇帝痛恨的事情,卻不知道哪些曾真實發生,哪些是皇帝的臆想,畢竟皇帝經常指責周圍的親信。

  樓礎只看張釋虞,快速道︰「不能讓廣陵王父子的遭遇再次重演。」

  「你說什麼?」張釋虞更顯困惑,心裡卻是咯 一聲,腳像扎根一樣,半步不動。

  皇帝掙扎起身,越發惱怒,「你居然信他的話?朕……咳咳……」

  趁著皇帝咳嗽,樓礎道︰「太子在外,皇帝遇刺,陛下今晚懷疑樓家,明天就會懷疑濟北王,放眼天下,只有濟北王……」

  「拿刀來!朕要親手剮了此人。」皇帝伸手,刀放在桌上,他夠不到,張釋虞輪流看向皇帝、樓礎和刀,仍不動腳。

  樓礎的話雖然沒有說完,張釋虞卻已聽懂,濟北王是陛下的親弟弟,皇帝死後,諸子幼弱,太子不在城內,濟北王就是最有可能繼位的人,憑此一點,足以受到皇帝懷疑。

  在張釋虞心中,甚至有那麼一點點懷疑,刺客或許真是父親派來的。

  見張釋虞發呆,樓礎覺得時機已到,伸手將匕首刺進皇帝的小腹,那裡原有傷口,剛被包扎好不久,血一下子又涌出來。

  許多事情就是這樣,事先計劃的時候千瘡百孔,到處都是漏洞,似乎永遠無法實現,真到了動手的時候,只是那麼簡簡單單的一下,被刺者茫然不解,刺者亦覺得不真實,仿佛身處夢中。

  樓礎後退一步,努力拽回思緒,好讓自己保持鎮定,「皇帝不死,許多人會因他而死。」

  最先做出反應的人是張釋虞,惶急之下發不出聲音,直接撲向妹夫。

  樓礎抱住張釋虞,緊緊抱住,「剛才的猶豫就是死罪,你還不明白陛下的為人嗎?」

  張釋虞的力氣用完了,樓礎將他推開,向皇帝道︰「陛下以天下人為仇敵,天下人皆願陛下早亡。」

  皇帝看了一眼腹上顫顫微微的匕首,深吸一口氣,要大聲呼救。

  樓礎上前按住皇帝的嘴,皇帝仍然有力,樓礎必須用上雙手,扭頭向門口的邵君倩道︰「我已經邁步了,你要跟上來嗎?」

  即便到了這種時候,邵君倩仍然猶豫片刻才快步走來,開口時聲音有些沙啞,「樓公子說得對,要殺陛下的不是某個人,天下人受陛下之苦久矣……」

  皇帝目光如火,邵君倩扭頭躲避,拔出匕首又刺一下,再開口時聲音正常許多,「虞世子,該你了。」

  皇帝受傷既重且久,已無力掙扎,只有眼中怒火仍未熄滅,反而更加旺盛。

  張釋虞沒有阻止兩人刺殺皇帝,可也不想參與其中,搖搖頭,向後退去。

  邵君倩上前拽住張釋虞的胳膊,厲聲道︰「這屋子裡有三個人刺駕,必須同舟共濟,虞世子想要置身事外,既失信於我兩個,也無法取得外人的信任。」

  「我、我不想……」

  「沒人想,實話告訴你吧,之前的刺客就是濟北王派來的。」

  「真的?」張釋虞早已失去主見,扭頭看向樓礎。

  皇帝已經叫不出聲,樓礎鬆開手,向張釋虞道︰「濟北王在內,大將軍在外,你不動手,咱們兩家就得成為死敵。」

  邵君倩輕輕一拉,張釋虞回到床前,跪在地上,不看皇帝的臉,伸手抓住匕首,「陛下若見到端世子,就會明白我此時的心情。」

  張釋虞手上用力,皇帝嘴角涌血,眼中的怒火終於逐漸消退。

  張釋虞鬆手,坐在地上,雙手抱頭,嚶嚶地哭起來。

  用不著多少判斷,邵君倩知道該找誰商量,向樓礎拱手道︰「大事已成,請十七公子決斷。」

  樓礎也不推辭,他已經厭倦了無盡的勸說而不成,只要有機會,就得自做決定。

  「你我三人謹守皇帝身邊,誰也不能離開半步,也不要再招他人。」

  「當然,這種事情參與者越少越好。」

  「御璽在哪裡?」

  「回宮之後,我可以模仿皇帝筆跡,調御璽過來。」

  「好,立刻回宮,拿到御璽,事情就算成功一半。」

  邵君倩點頭,見張釋虞癱在那裡不動,自去門口傳令,讓侍衛準備車駕。

  侍衛們早就覺得皇帝應該回宮,聞命立刻去做準備,誰也沒想到屋裡已是天翻地覆,皇帝向來喜怒無常,對樓礎一會指責,一會單獨召見,眾人都不覺得意外,尤其是邵君倩、張釋虞守在裡面,更沒有人會生疑心。

  回宮調車駕來不及,只能就地征用中軍將軍府的車輛。

  邵君倩又出來傳令,樓硬可以動彈,侍衛拆門,好讓車輛直接靠近門口。

  有些侍從前府回來,聽說皇帝遇刺,無不大驚,邵君倩再次傳旨,所有侍從回來之後都留在巷子裡不準動,一半侍衛看守,另一半護送皇帝回宮。

  車輛到了,樓礎與邵君倩將皇帝抬到車上,然後與張釋虞先後進入車廂內,三人共同看守屍體。

  樓硬在外面護車,也要進宮,這讓他非常高興,以為終於獲得皇帝的原諒,一路上小心翼翼,不敢稍有差次。

  進皇城容易,進最裡面的皇宮難,通常得是皇帝本人露面才行,但是今晚事發突然,邵君倩讓守門宦者向車裡望一眼,立刻放下簾帷。

  宮門打開,樓硬與侍衛不能跟進去,守在外面。

  邵君倩與樓礎共同駕車,由他指引,直接駛到一座偏殿,屏退宦者,兩人抬出屍體,張釋虞緩過來一些,也幫把手。

  第一件事必須是找御醫,否則的話會引起懷疑。

  第二件事是調用御璽。

  第三件事則是在御醫到來之前,盡快擬定相關聖旨。

  前兩件事都很簡單,外面的宦者出發去找御醫,御璽也很快送來,宦者雖有疑惑,卻不敢多問,在做第三件事時,樓礎與邵君倩發生且兄弟突。

  最重要的聖旨是立太子為皇帝,在這之後,邵君倩要召濟北王入宮,樓礎則堅持等明天大將軍與太子一同進城之後,再召其他人入宮。

  「只憑咱們三人,壓不住這件事。」邵君倩將樓礎拉到一邊,小聲勸說,張釋虞則一直守在屍體旁邊。

  「只需半天,大將軍什麼時候到?」

  「據說是明天,可能上午,可能下午,可就現在這幾個時辰最為重要,御醫一到,消息必然傳開,咱們三人可都沒有資格守護靈柩。」

  「御醫到後,不讓他離開。」

  邵君倩一急,反而笑了,「十七公子,事情沒有這麼簡單,你不明白宮裡的規矩,御醫若來,必然不是一人,而且馬上就得將消息傳給太後,即便咱們能讓御醫不開口,太後呢?她一來,還是要召進濟北王,不如咱們……」

  張釋虞走過來,一臉呆滯,還沒有完全回過神來,但是能聽懂這邊的話,「讓我父親來,他能做主。」

  樓礎道︰「皇帝遇刺而亡,這時候哪個大臣先到,以後誰就受懷疑。」

  張釋虞畢竟年輕,一聽會受懷疑,嚇得臉色驟變,「對對,我在這裡就夠了,父親一來,必然受人懷疑。妹夫,你說怎麼辦?」

  說服張釋虞容易,說服邵君倩難,樓礎上前一步,問道︰「之前的那名刺客,邵先生知道是誰派來的吧?」

  邵君倩兩手一攤,「真不知道,若非湊巧,我今晚根本不會去見陛下。」

  「先下聖旨,讓中軍將軍與濟北王一同掌管宿衛,同時將蘭夫人召來。」

  邵君倩道︰「這些都沒問題,可是……十七公子不覺得樓家人太多了嗎?以後大家不懷疑濟北王,反而懷疑樓家了。」

  樓礎被自己剛才的話堵住,只得道︰「得找第三個人。」

  「這個人必須地位很高,願意相信咱們,還得離皇宮很近,隨叫隨到,哪怕不是男子也可以……」

  「長公主啊。」張釋虞脫口道,「她這些天一直留在宮裡,馬上就能趕到,地位足夠高。」

  「長公主最為忠心,見到陛下這個樣子……」樓礎向屍體看了一眼,雖然後刺的幾下都在腹部,可即便不是御醫,也能看出傷口不是一刀所致。

  張釋虞道︰「未必,長公主最近頗受冷遇,對端世子之死也有不滿,能理解咱們的選擇,畢竟真正的刺客另有其人,對不對?」

  樓礎還在猶豫,邵君倩道︰「事不宜遲,御醫很快就到,十七公子,快做決定吧。」

  「好吧。」話一出口,樓礎心裡就後悔了,但一時間卻找不出反對的理由。

  邵君倩立刻擬旨,加蓋御璽。

  樓礎此時還不知道,這將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教訓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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