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無用之劍
譚無謂將長劍拔出一截——他的劍只能出鞘兩尺有餘,再多的話就得尋求他人的幫助——送到眼前仔細觀賞,點頭道︰「還是那口劍。」
「此劍有何用處?」徐礎忍不住問道。
「唯其無用,才有大用。」
「嗯?」
譚無謂將半出鞘的長劍放在桌上,「你注意到這柄劍了?」
「人人都注意到了。」
「你想知道此劍的來歷嗎?」
「它有來歷?」
「當然,來歷不小,要不是剛與四弟結拜,我絕不會輕易說出來。此劍名為『垂雲』,乃數千年前黃帝伐蚩尤時所鑄……」
徐礎聽到這裡覺得不對,「二哥在開玩笑吧?」
譚無謂嘆息一聲,「我總是找不到竅門,不是太過,就是不足。」
「二哥在說什麼?」
譚無謂收劍笑道︰「實話告訴你吧,這柄劍的用處,就是以其無用來吸引目光,若有人問起,我就能趁機講述心中志向。」
「如同莊子說劍?」
「哈哈,沒錯,師父當年就是拿《說劍》篇教誨我的,四弟若不打斷,我也能從匹夫之劍說到天子之劍。」
「是我的錯。」徐礎笑道。
譚無謂搖頭,「是我技藝不精,掌握不好分寸,一說起黃帝伐蚩尤,四弟就懷疑了,是不是?」
徐礎點頭,「二哥的師父是哪位高人?」
譚無謂露出古怪的微笑,「天機不可泄漏,師父當年特意交待,不向任何人透露他老人家的名號與出處。」
徐礎連譚無謂是否真姓譚都懷疑了,「二哥祖父果真是若論基朝上柱國?」
「別人都當真,就四弟不以為然?」
「我……被二哥說糊塗了。」
譚無謂大笑起來,突然轉笑為嘆,拿回長劍,輕輕撫摸,「我自己也糊塗了,有時候在想,或許我就與這劍一樣,大而無用,人人見我都會多看兩眼,卻沒人真將我當回事。」
「二哥的妙計昨晚救我一命。」
「呵呵,那不算什麼妙計,不過是多嘴插了一句話而已,恰如此劍,半截出鞘,反而愈顯無用。」
「二哥還只是『無用』,我已經遭人厭惡了。」徐礎也長嘆一聲。
「沈並州位高權重,獨霸一方,自然不會喜歡『刺駕者』,所以我一直納悶,四弟為何不回江東吳國故地?」
「早說過了,我不認得吳國人。」
譚無謂嘖嘖兩聲,「四弟敢於刺駕,卻不敢去吳國,何以前者求難,而後者求易?」
徐礎端起酒杯,笑道︰「這是怎麼了?從昨晚開始,就總有人給我教訓,每一句話還都十分準確,我快要無地自容啦。」
「我倒是想聽真話,入耳的卻都是笑話。」
兩人你一杯、我一杯,你一聲長吁、我一聲短嘆,沒多久就爛醉如泥,譚無謂伏案,徐礎倒在床上,各自昏昏睡去。
譚無謂說對了,牧守沈直根本不想見徐礎,對郭時風倒是很看重,留在帳中與語多時。
沈耽來過一次,見兩人熟睡,沒有叫醒,命人送來衾被,細加照顧。
將近傍晚,徐礎醒來,看到郭時風正與譚無謂對飲,譚無謂談笑自若,好像從未醉過。
徐礎頭疼欲裂,起身之後半天說不出話來。
郭時風笑道︰「礎弟不該喝這麼多酒。」
徐礎坐在床上,用手狠狠揉臉,終於清醒些,「郭兄這是又『浮』起來了?」
「哈哈,『浮』起來了,還要多謝礎弟,否則的話,這次真要『沉』到底兒了。」
「沈並州打算何時稱王?」
「大勢未明,沈並州打算再等等。沈五公子比較著急,但我覺得這種事情沒法強迫,最好讓沈並州自己想明白。」
「沈並州仍然不想第一個稱王?」
郭時風點頭,「第一個稱王的確很有風險,朝廷眼下正在平亂,一旦聽說北方有人稱王,立刻就會調轉鋒銳,發兵北伐。」
「秦州已有不少人稱王。」
「呵呵,那些都是草頭王,朝廷不承認,連他們自己也不當真。」
「然則沈並州還要繼續觀望?」
「觀望,但不是在晉陽觀望,而是南下孟津。」
「孟津?」
郭時風卻不肯說下去,「先吃點東西,很快就要受行軍之苦了。」
徐礎來到案前坐下,不想再喝酒,隻吃桌上的肉。
「是我勸沈並州率兵南下孟津,以平亂為名,觀察形勢。」郭時風道。
「郭兄本事大,所勸之人,無不成功。」徐礎既敬佩,又有點幾分嫉妒。
「過獎,一是運氣好,二是掌握一些機密,能讓沈並州信服。」
「東都的機密?」
「嗯,單說一條,礎弟知道朝廷會派誰接掌西征官兵?」
「不是曹神洗曹將軍嗎?」
「曹神洗不行,他在朝中無人,萬物帝用他,是為奪大將軍兵權,如今大將軍困於東都,兵權自然要轉交給親信之人。何況曹神洗沒能在潼關將河工一網打盡,反而令其四散逃亡,影響到東都安危,朝廷對他十分不滿,換人是早晚之事。」
「朝廷也不肯用大將軍,那就是奚將軍、濟北王、湘東王三者選一了。」
「呵呵,奚將軍比曹神洗更不受信任,濟北王掌禁軍,湘東王管宿衛,太皇太後絕不會放他們離開。」
「難道是……難道是蘭將軍?」徐礎難以相信。
郭時風笑道︰「想不到吧,但我敢肯定,蘭恂將會接掌西軍,或許現在就已上任,只是消息還沒傳來。」
「蘭恂在秦州弄得一團糟,甚至謊報軍功,朝廷居然還要用他?」
「蘭恂急於將功贖罪,太皇太後也想給他一次機會。總之,聽說這件事之後,沈並州決定率兵南下,若有機會,直接度河。」
譚無謂斟一杯酒,推送過來,徐礎不知不覺拿起,喝下半杯,頭腦又清醒幾分,「朝中就沒人進諫嗎?」
「這是蘭家的家務事,外人參與不得。」
「大家就眼睜睜看著天成朝『自殺』?」
「哈哈,礎弟覺得這是『自殺』,朝有多少人卻以為這是加官晉爵的良機呢。礎弟別忘了,第一批在天成朝身上插刀的人當中,有你一個,還是最重要的一個。」
徐礎笑了笑,「是啊,我插了一刀,天下皆知,想冒險的人都來找我,想守成的人都離我遠遠的。」
「等天下再亂一些,到處都是冒險的人,礎弟將恰逢其實。」郭時風笑得很開心,轉向譚無謂,「譚兄何以如此寡言?」
譚無謂一直在喝悶酒,抬頭道︰「此時南下,實非良策。」
「譚兄另有高見?」
「朝廷無論選誰掌軍,兵卒還是那些兵卒,論兵甲、器械,天下無敵,並州之兵貿然南下,恐受其鋒,不若西入秦州,搶佔西京,收亂民為兵。」
這是譚無謂一直以來的計劃,郭時風笑道︰「此計雖好,就是太慢,沈並州佔據秦州之後,其它數州必然效仿,各自割據稱雄,不知要用多少年才能一一剿滅。南下孟津,直指東都,一朝攻下,可挾天子以令四方,可禪讓以得帝位,方為上上之計。」
「如何破官軍勁敵?」
「蘭恂為帥,官軍必亂。而且我得到消息,冀州、吳州皆有亂相,尤其是冀州,群龍無首,已有多位將吏暗中派來使者,願奉沈並州為主。」
冀州兵強馬壯,是一股能與官軍抗衡的力量,譚無謂無話可說,低頭飲酒。
郭時風又向徐礎道︰「馬兄真被河工推舉為王?」
這顯然是沈耽透露的消息,徐礎道︰「河工當中有一些原先的若論基國人,很看重馬兄的身份。」
「再好不過,我本應親自出面,勸說馬兄投靠並州,但是這邊不會放我走,礎弟能代勞嗎?」
才相隔幾個時辰,郭時風從朝廷使節變成牧守沈直的軍師,不再需要引見,反而能給徐礎布置任務,同時也是給予機會。
「當然可以,但是我一個人不夠,馬兄是被推舉為王,不能完全做主,手下那些河工、亂民頗有欺軟怕硬之意,我得帶一支軍隊,才能鎮住他們。」
「軍隊……需兵多少?」
「一萬。」
郭時風笑道︰「礎弟這是獅子大張口,我都不敢向沈並州提起,譚兄以為呢?」
「一萬太少,十萬才夠。」
「哈哈,譚兄心更大。這樣吧,我去向沈並州求兵,或許能要到一兩千人,礎弟別嫌少,並州之軍草創,冀州援兵未至,能分兵就已經很為難啦。」
「沈並州借兵多少,我必五倍、十倍返之。」徐礎誇下海口。
郭時風起身,「好,兵不嫌多,北方三州同時南下,我就不信蘭恂能抵擋得住。」
郭時風告辭,徐礎向譚無謂道︰「二哥願意隨我一同去嗎?」
「論兄弟情誼,我該陪你走一趟,可是明知必敗,我不想去。」
「二哥是不了解蘭恂有多無能,他在秦州平亂一年有餘,自稱屢戰屢勝,結果卻是亂軍日益壯大,直至不可遏制。」
「唉,反正沒人聽我的,我就隨你走一趟吧,或許真有意外之功呢。」
入夜之後,沈耽來送行,他要留在父親身邊,整頓大軍,至少五天以後才能發兵南下,三人又喝一頓,談論天下大事,意興風發,連譚無謂也改變想法,以為南征或許能夠一舉攻下東都,不需久亂,就能平定天下。
深夜,郭時風到訪,連一千兵卒都沒要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