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謀斷九州 作者:冰臨神下 (已完成)

 
我是獅子我是王 2018-10-24 10:26:0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56 199183
我是獅子我是王 發表於 2018-10-24 12:19
第一百章 新朝



  張釋虞親自出來迎接,不拘禮節,拉著「妹夫」的手,引到廳內,「妹妹一路上累壞了,怎麼都不肯起床,妹夫別介意。」

  「她年紀還小,應該多休息。」

  張釋虞年紀也不大,昨晚接受周刺史宴請,看上去卻是神采奕奕,絲毫沒有倦意,路上的勞塵真的一洗而空。

  「妹夫這些天在哪奔波?我還以為你會在很遠的地方呢。」

  「世子讓喬之素留我,難道不是早料到我會在鄴城?」

  張釋虞微微一愣,笑道︰「我是瞎猜的,向喬之素說『如果妹夫在鄴城就留一下』。」

  徐礎也笑笑,將自己逃出東都之後的經歷大致說了一遍,除去私人交談的內容不提,對所到之處並無隱瞞。

  「沈家老大竟然出賣妹夫!」張釋虞最在意這件事,露出怒容,「從前在東都的時候,我就不喜歡沈老大,他一副看上去很嚴厲的樣子,其實沒有主見,是根牆頭草。不僅是我,其他人也都不喜歡他,萬物帝曾經當著大家的面說,沈家兒子若是個個如此,他對並州就沒什麼可擔心的了。」

  沈聰隨侍皇帝多年,連佞臣都沒當上,只在工部掛個閒職,確實比較失敗。

  徐礎笑道︰「此一時彼一時,他現在對我客氣極了,托我給世子帶話,還有一份禮物。」

  張釋虞看向桌上的小箱,「這不是妹夫的啊?」

  「我的禮物與之一比,全都暗淡無光,所以沒敢帶來。」

  張釋虞動手打開箱子,一見到裡面的佛像,動作立刻變得小心翼翼,雙手輕輕取出,慢慢轉動,欣賞多時,「它可有些年頭了,應該不是中土之物。」

  「據說是從西域傳來的,我不太懂這些。」

  「沈家還真有寶物。」張釋虞將佛像重新放回箱內,「這的確是一件珍貴的禮物,但是只能送給太皇太後,別人沒有這個福緣。」

  「沈聰希望憑此證明自己對朝廷的忠心。」

  放好佛像,張釋虞又變得隨意,笑道︰「沈家反形昭著,馬上就要與官兵交戰,沈大卻要『投降』朝廷嗎?」

  「算是歸順,而且他願意為朝廷做任何事情,他說是任何事情。」

  「包括殺死造反的父親和弟弟?」張釋虞有什麼想法總是直接說出來。

  「應該是吧,對他來說,這算大義滅親。」

  「嘿,好一個大義滅親,無非是看到官兵獲勝,沈家前途渺茫,所以他要給自己留一條後路。妹夫,你說這樣的無恥之徒朝廷能要嗎?」

  「這種事只能由朝廷決定。」

  「呵呵,估計會要,反正朝中的無恥之徒已有不少,大家氣味相投,誰見誰也不必臉紅。唉,咱們說他幹嘛?妹夫算是傳過話了?」

  「嗯,沈聰的話大概就是這些。還有一些人希望投向朝廷,但我沒記住姓名,另有一些人,讓我勸說世子與濟北王自立。」

  「自立什麼?」

  「自立當皇帝。」

  「哈哈,外面的人現在是不是看誰都像皇帝?」

  「總之大家都不喜歡過去和現在的皇帝。」

  張釋虞神清一暗,「為報刺駕之仇,妹夫知道東都迄今已殺死多少人?」

  徐礎搖頭,他在河北很少聽說東都的消息。

  「八千人。」

  「八千人!」徐礎知道小皇帝有點嗜殺,對這個數字還是感到驚訝。

  「至少八千人,光是廣陵王的家人、奴僕、舊部,就有近千人被殺,其他受牽連者不計其數。」

  「小皇帝這是……」

  「為萬物帝報仇只是一個名義,陛下喜歡看殺人,若論基家投其所好,並趁機除掉朝中的對手。」

  「樓家……」

  若論基太傅與大將軍有仇,徐礎還是不能對樓家無動於衷。

  「大將軍交出妹夫,也沒讓樓家重得朝廷信任,子弟皆被召回,大將軍也已進城,說是待用,其實是被軟禁在府中。若論基家沒對大將軍下手,是怕激起外面的兵變,但這是早晚的事情。」

  徐礎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妹夫在外面看到的是天下大亂,我在東都看到的卻是朝廷自掘墳墓,如今人人自危,若是閉口不言,或是遠赴它鄉,只剩寥寥數人還在盡力挽救朝廷,但也各自心懷鬼胎,並非真心想保住張氏。」

  徐礎打量張釋虞。

  「怎麼了,妹夫?」張釋虞低頭查看身上,沒發現問題。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世子的口才、見識大有增進。」

  「是嗎?」張釋虞的笑容還是孩子氣居多,「可能是最近發生的事情太多……」

  「何不請歡顏郡主出來?大家面談,省去傳話之煩。」

  張釋虞一愣,隨即露出尷尬的笑容,「妹夫知道了?」

  徐礎點頭,「歡顏郡主什麼時候到的?比世子早些吧?」

  張釋虞更加尷尬,「原來妹夫什麼都知道,我就說瞞不住你,歡顏半個月前就來了……我去請她出來。」

  張釋虞起身向外跑去,蹦蹦跳跳地還是個孩子,忽然止步轉身,「妹夫的一個弟弟跟我一塊來的,要見嗎?」

  「哪個?」徐礎擔心自己根本不認識這個弟弟。

  「就是歡顏要嫁的那一個。」

  「哦,二十三樓磯。」

  「對,驍騎校尉樓磯,樓家出事,他的婚事也被耽擱……」

  「我已改姓,不想再見樓家人。」徐礎乾脆地拒絕。

  張釋虞笑笑,「隨你。」

  張釋虞去得快,回來得也快,仍是獨自一人,笑容比走時還要尷尬,「歡顏不來,還把我訓斥一頓,說我被妹夫誑了。妹夫,剛才你是在詐我的話嗎?」

  「我只是……將心中的猜測說出來。」

  「哈哈,果然是詐我。好吧,論這種事,我比不上你們兩個。可她不肯出來,只好還由我傳話。」

  「請說。」

  張釋虞坐下,調整神情,盡量讓自己嚴肅些,「妹夫的罪名可以洗刷乾淨。」

  「刺駕的罪名?」

  「對。」

  徐礎看看自己的雙手,仍清晰記得將匕首刺向萬物帝時的場景。

  「我沒事,妹夫也沒事。」張釋虞更是記憶猶新,當時三人刺駕,邵君倩已死,只剩下他二人。

  「條件呢?」徐礎不認為刺駕是項「罪行」,但是沒有爭辯。

  「重回朝廷,既不是投降,也不是歸順,是回到你該有的位置上,沒有罪名,也沒有禁錮,你可以盡情施展拳腳,建功立業,平定天下,一遂胸中之志。」

  「歡顏郡主能承諾這些?」

  「她只是建議,做出承諾的是父王與我。」張釋虞稍稍揚頭。

  徐礎不吱聲。

  「妹夫不信我嗎?」張釋虞又沒沉住氣。

  「濟北王與世子的志向是什麼?」

  「我拿妹夫當自家人,也相信妹夫不會隨意泄露——父王要在鄴城另立新君,大赦天下,免除從前的一切苛政、亂政,包括禁錮之令。」

  「立誰為新君?」

  「萬物帝有十一個兒子,太子登基,其他人在宮中下落不明,但是有一個被太皇太後保護起來,悄悄送到父王這裡,又由我帶到鄴城。」

  「還是個小孩子吧?」

  「嗯,不大,三歲多點,能走路、能說話。」

  原來隊伍中隱藏的人並非小皇帝,而是更小的皇子。

  徐礎嘆息一聲。

  張釋虞詫異道︰「妹夫不肯接受?免除禁錮,匡定天下,這不是妹夫一直以來的志向嗎?」

  「請轉告歡顏……郡主,非我不知好歹,但以外人觀之,另立新君之計必難成功。」

  「怎麼會?小皇子我已經帶來了,很快父王就會保著太皇太後一塊來,冀州兵也已同意擁立新朝,萬事俱備,何憂不成?」

  「讓我考慮一下。」徐礎不想將話說得太透。

  張釋虞大失所望,「我還以為妹夫肯定會……你考慮吧,等到新君登基,你再改變主意也來得及。」

  徐礎起身拱手告辭。

  「妹夫留下一起吃個飯吧,不談朝政,專心喝酒。」

  「的確是很久沒喝過東都的酒了。」

  酒菜簡單而精美,兩人喝得盡性,張釋虞幾次想要再勸徐礎「重返朝廷」,未得回應,只好作罷。

  飯後,徐礎前去拜見刺史周貫,這是昨天約好的會面,結果卻遭到婉拒,周貫托病不見,據說是昨晚剛受風寒。

  十幾路使者在南忠坊裡明爭暗鬥,都不知道鄴城與冀州諸將已經選好主人,只是秘而不宣。

  徐礎在僕人的引領下出府,心裡不停琢磨,在另立新君這件事中,歡顏究竟扮演什麼角色?她看沒看出來這項計劃的巨大破綻?

  前方有人迎來,微笑拱手。

  徐礎看著眼熟,於是還禮,腳步卻沒停下。

  那人笑道︰「十七哥別來無恙。」

  徐礎止步,「二十三弟,許久不見。」

  離府門已經不遠,僕人告退,樓磯走到近前,「十七哥流落江湖,家中人都很擔心,父親、母親更是掛念不已。」

  沒有比這更虛假的話了,徐礎笑笑,「在下不孝,已改隨母姓,不勞樓家人操心。」

  「十七哥忒絕情些,倒不怪你,先絕情的是樓家人。」

  徐礎拱手,「人各有志,無所謂絕情與否。請樓公子代我向大將軍、蘭夫人問安。」

  「十七哥……徐公子留步,我還有話要說。」

  「請說。」

  樓磯請徐礎走出幾步,觀察附近無人,小聲道︰「父親並非你所想像得那樣無情,他願保新君,但是提出條件,濟北王、湘東王必須將你召回朝廷,他才願意重新出山,替新朝掌兵。」

  徐礎又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心裡卻已不敢再相信任何人。
我是獅子我是王 發表於 2018-10-24 12:20
第一百零一章 散去




  沈聰和郭時風早已等候多時,沈聰更心急些,見到徐礎,一個箭步且兄弟上去,「怎樣?」

  「禮物與話都已送到。」

  「虞世子怎麼說?」

  「什麼也沒說。」徐礎隱瞞張釋虞對沈聰的評價。

  沈聰很失望,但還不到絕望的地步,「這麼重要的事情,世子不會托人帶話,肯定……」

  沈聰跑出客廳,回自己的住處等候消息。

  「形勢不妙?」郭時風看出徐礎神情不對。

  徐礎已經答應張釋虞會保密,轉而問道︰「孟津那邊又有消息嗎?」

  「只有朝廷的兵報,全是大捷,也不知道降世軍有多少人夠官兵屠殺。」

  這樣的消息至少表明降世軍仍然存在,徐礎稍稍放心,坐到郭時風對面,給自己倒杯茶,默默品飲,直到兩杯茶之後才開口道︰「群雄問鼎,郭兄覺得誰會奪得天下?」

  「礎弟怎麼會問起這種事情?」

  「前路茫茫,真心求問。」

  郭時風向來搖擺不定,徐礎實在是無人可問,才會向他開口。

  郭時風笑了笑,「說是群雄,其實就那麼幾個人,我可以隨口點一個,以後實現了,礎弟會以為我料事如神,沒實現,你也不會放在心上。但是實話實說,眼下這種情況,便是神仙也無法預料,不止是你我,天下人都在參與一場豪賭,不知有多少人會輸得精光,甚至丟掉性命,又有多少人會無本獲利,一步登天。」

  「郭兄說的是真實話。」

  「對你,我沒有撒謊的必要。眼下是風雲激蕩、一日數變的時候,大起大落,有人不會習慣,有人卻如魚得水,上躥下跳,歡實得很。」郭時風笑著指向自己。

  徐礎忽然心中舒暢,拱手道︰「多謝郭兄開導。」

  有些話徐礎不能說,郭時風也不逼問,起身道︰「礎弟休息吧,接下來咱們可能要走不同的路,不知什麼時候才會再踫到。」

  郭時風要執行刺殺計劃,徐礎心中不贊同,卻沒有表示反對,也不打算透露給張釋虞。

  「風波險惡,郭兄小心。」

  郭時風走後沒多久,江東的王顛沒有媒人登門拜訪,他是來告辭的,「冀州不肯借兵,我在這裡已耽誤得太久,還是回吳州吧,求人不如求己,明天我就走。」

  徐礎對吳國故地總是有一份感情,說道︰「江東形勢究竟如何?王兄若能以實相告,或許我能出點主意。」

  徐礎太年輕,聽到他的話,王顛笑了,「多謝,江東……很復雜,徐公子若是願意親往一趟,憑你的出身,或許能幫些忙,如果只是出主意——我沒有輕視徐公子的意思,但我們真的不缺主意,隻缺兵。」

  雖然遭到拒絕,徐礎卻不肯放棄,直接道︰「七族為何不為廣陵王報仇?」

  王顛一愣,隨即露出一絲不悅之色,「七族乃吳國遺士,以匡復故土為己任,受廣陵王欺壓已久,為何要替他報仇?」

  「江東將士多為廣陵王舊部,與之講和,則可迅速平定吳州,以圖中原,與之不和,則內鬥不已,即使是數年之後匡復故土,也沒機會問鼎天下。」

  王顛笑著搖頭,「徐公子以為七族當中沒人想到這一層嗎?非也,早有人提出建議,只是……無法施行,一說到講和,七族就會爭吵不休。總之此計不妥,但是多謝徐公子關心。」

  江東七族顯然缺一位強大人物,徐礎無話可勸,拱手道︰「如果,我是說如果,有一位姓寧的將軍日後帶兵前往江東,希望王兄勸七族接受此人,他也是江東人,多年前闔家遷至秦州。」

  「降世軍?」

  徐礎點頭。

  寧抱關在降世軍中間威名顯赫,外人知道他的卻不多,王顛嗯了一聲,沒怎麼放在心上,「我會注意的。」

  寧抱關若是命喪孟津也就算了,若是真能帶兵過河跨江,哪怕麾下只有一千人,江東七族怕也不是對手。

  徐礎只能勸到這一步,送王顛到大門口。

  街人有人在奔跑,大聲道︰「降世軍投降了!官兵北上,晉陽兵支撐不住,快要潰散……」

  不知此人的消息從何而來,王顛臉色一變,「不等明天了,待會我就走,徐公子真的不想去江東嗎?」

  「現在還不是時候,我在這邊有事情未了。」

  王顛拱手告辭。

  想要離開鄴城的人不只一個,徐礎站在大門口,眼見著街上的人越來越多,呼朋喚友,叫上隨從,牽馬往坊外走,賄賂守坊的黃師父,不惜代價要盡快離開。

  徐礎回頭,見院子裡站滿了人,他從孟津帶來近百名降世軍士兵都在驚慌地看著他、望著門外。

  「朝廷消息不實……」徐礎總得說點什麼。

  「但是降世軍戰敗總是真的,怎麼辦?咱們還留在這裡幹嘛?乾脆分東西散了吧,徐公子拿大頭兒,我們分點兒盤纏就行。」

  「再等三天,我一文錢不要,全分給你們。」徐礎只能想出這個主意。

  士兵們稍顯穩定,再三確認只等三天之後,慢慢散去。

  譚無謂的計劃應當可行,徐礎盼望著孟津那邊會有轉機。

  天黑之前,南忠坊空了一半。

  次日一早,徐礎驚訝地得知,郭時風與沈聰竟然也離開了,不辭而別,徑回應城,原定的刺殺朝廷使者的計劃就這麼無疾而終。

  朝廷兵報雖然不盡可信,終歸是條消息渠道,想看一眼兵報抄本,只能花錢收賣黃師爺。

  各方使者提前離開鄴城時,黃師爺就已大賺一筆,胃口增加不少,從徐礎手裡接過一小包禮物,居然沒像往常那樣露出笑容,而是當面打開查看,確認裡面都是值錢的珠寶之後,才笑著點頭,遞過來幾分抄本。

  這筆錢花得不值,抄本雖然是新的,卻沒有新內容,還是官兵大捷,殺敵若幹。

  黃師爺也知道抄本無用,於是奉送幾句勸告︰「徐公子趕快給自己找條退路吧,並州形勢一旦穩定,冀州也得向朝廷表露忠心,到時候……嘿嘿,徐公子身上可還背著一條死罪呢。」

  「多謝提醒。」徐礎走出沒多遠,又轉身回來,「我待會想出趟城。」

  「還要去見鐵眉將軍?行,幾個人?」

  「就我一個,從東門出城。」

  「東門?那可不是前往軍營的路……算了,我不多嘴,徐公子要帶多少東西?」黃師爺以為徐礎要逃跑。

  「一人一馬,別無餘物。」

  「兩刻鐘之後,徐公子就能出城。」

  徐礎真的只是一人一馬出城,在城門口,打聽到思過谷的位置,騎馬慢行前往,說不清自己為什麼非要這個時候見一位從不認識的名士。

  他需要暫時遠離鄴城。

  數里之後,徐礎調頭回望,眼中仍是一片迷茫。

  城外蕭條,百姓都已進城避難,只有極少數人趁著兵亂未興,出來收拾東西,見人就躲。

  十里路不算太遠,徐礎卻到下午才找到位置。

  思過谷比較隱蔽,徐礎險些錯過,到了谷外,望著蕭蕭落木,他又不想進去了,所謂趁興而來,敗興而去,他既不認得這位名士,又沒有人引薦,貿然到訪,必遭拒絕。

  正逡巡間,谷裡走出一隊十餘人,當先者居然是樓磯。

  兄弟二人在此相遇,都很意外,樓磯將韁繩交給隨從,迎過來拱手笑道︰「真巧,徐公子這是剛到嗎?」

  「是。」徐礎下馬還禮。

  樓磯走近,「你認得範先生?」

  徐礎搖頭,「素未謀面,聽說範先生住在這裡,特來拜訪。」

  「呵呵,徐公子怕是不知道見範先生一面有多難吧?老先生年事已高,疾病纏身,輕易不見客人,我在東都求來兩位範先生門下高足的書信,才得以入谷,隻談了小半個時辰,見範先生實在是虛弱,不得不告辭。」

  「啊,我也只是來看看,未必非得見到範先生本人。」

  樓磯笑道︰「你昨天若是跟我說一聲,咱們今天就可以一塊來了。要不我再進去給你引薦一下吧,或許……」

  「不必,我真的只是過來看看。」

  樓磯嗯了一聲,示意隨從們牽馬先走,然後道︰「咱們從前不怎麼熟悉,但是不管怎樣,你我都是大將軍之子,多少有一點兄弟之情吧。所以我不妨明說,是大將軍想讓你回到樓家,我與其他兄弟都不以為然。孟津之戰朝廷勝也好、敗也罷,都不影響冀州的形勢,天下大勢將定,一二年間必有結果。我實在看不出來,徐公子能在其中起什麼作用。大將軍的護子之情,就是你唯一的機會了。」

  「有勞指教。」

  「排行差了八位,其實我只比你小几個月而已,你敢刺駕,讓我敬佩,但那是匹夫之勇,動得了皇帝,動不了天下。」

  樓磯意猶未盡,還想再說幾句,從谷裡走出一名十來歲的童子,不客氣地問︰「你怎麼還沒走?」

  樓磯笑道︰「偶遇一位故人,在這裡說幾句話,這就走。」說罷拱手向徐礎告辭,邁步去追隨從。

  童子打量徐礎,「你是誰?」

  「在下徐礎,慕名前來拜見範先生。」

  童子擺手,「先生今天不再見客。」

  徐礎也不強請,扭頭看見樓磯正在遠處向這邊觀望,他不願與之同行,於是站在原處不動。

  「你還想幹嘛?主人不想見,你就走吧。」童子又道。

  「看看風景。」

  「花草樹木都已枯萎,這個時候可沒什麼風景。」

  「天高雲遠,枝條疏落,正是我喜歡的風景。」

  「呵呵,年紀輕輕就有衰頹之意,不是好事。剛才你說自己叫什麼?」

  「徐礎。」

  童子搖頭,「不對。」

  「有何不對?」

  「先生讓我等個人,名字裡也有一個礎字,但不姓徐。」

  「難道姓樓?」

  「對,就是叫樓礎,我等了兩天,結果等來一個樓磯和一個徐礎,你倆要是合在一起就對了。」
我是獅子我是王 發表於 2018-10-24 12:23
第一百零二章 所求


  樓磯望見徐礎被帶入谷中,大吃一驚,差點要拍馬進去查看個究竟,最後關頭強行忍住,向隨從笑道︰「念及兄弟之情,我給他說了幾句好話。」

  隨從們紛紛點頭,覺得樓驍騎很有本事、很講情義。

  山谷不大,拐個一片蕭條的樹叢,能看到多間草房以及一小塊空地,兩名年輕人正在清掃落葉與剛剛遺落的馬糞,另有數人面朝谷內大聲誦書,內容各不相同,卻互不干擾,都念得一字不差。

  童子道︰「你真是樓礎?」

  「正是在下,不久前改隨母姓,現在叫徐礎。」

  「你在這裡等一會,我去向先生通報一聲,也不知道他等的人到底是不是你。」

  童子走向一間草房,徐礎站在空地邊緣等候,將韁繩隨手系在旁邊的木樁上。

  山谷布置得極其簡陋,像是不捨得利用這寸土寸金的地方。

  某間房裡傳來三聲磬響,掃地與誦書的人聞聲走去,步履不慌不忙,絕不肯加快一點。

  很快,從屋中列隊走出十多人,排成兩行,個個寬袍大袖,雙手合於胸前,衣袖將近垂地,頭上高冠巍峨,主人行走時,它卻絲毫不晃。

  這些人的步伐越發顯得莊重,每邁出一步,都要稍停一下才邁出第二步。

  童子不知何時走到近前,小聲道︰「他們在練習拜月。隨我來,先生要見你。」

  房間又小又暗,無桌無椅,地上鋪著半幅席子,一名瘦弱的老者跪坐在邊上,像是在閉目養神,沒有半點聲息。

  徐礎脫掉靴子,上前跪拜,「小子徐礎,拜見範先生。」

  範閉似乎嗯了一聲,徐礎沒聽清,童子上前,扶起客人,請他入席而坐。

  徐礎跪坐在範閉對面,一時間啞口無言,不能總看人,於是盯著席面。

  童子退下,屋中兩人靜坐,漸漸地夜色降臨,沒有茶水,也沒有人來點燈。

  「啊,是樓十七公子嗎?」對面的範閉突然開口。

  「正是在下,但我已改姓徐。」

  「我睡了多久?」老先生居然真的是在睡覺。

  「一小會。」徐礎含糊道。

  「天已經黑了,我感覺這些天來經常丟失白晝,今天的陽光好嗎?」

  「暖撫全身,光照萬里。」

  「風好嗎?」

  「略寒,透入肌膚,尚未入骨。」

  「水結冰了?」

  「路上小水窪結層薄冰,日出便化,河水奔騰不息。」

  「樹葉落了多少?」

  「落季已過,還剩尾聲,大概三五天之後就會落得乾淨,但是總會有一兩片枯葉戀枝不去,便是雪積三尺,也動它們不得。」

  「又是一個冬天,就快要到了。」範閉嘆息道。

  「是。」徐礎只能隱約看到一個身影,他不擅跪坐,時間久了,膝蓋壓得疼痛,卻不好意思挪動。

  「聽說你的事跡之後,我一直想見你一面。」

  「刺駕的事跡?」

  「對,你是謀主,還是刺客?」

  「參與策劃,最後也親自動手,但是第一個擊傷皇帝的人不是我,而是一位叫羅宣的豪杰。」

  「他既是豪杰,早就準備好替人賣命,你是讀書人,貨賣的是一桿筆和一張嘴,何以親手拿起刀劍?」

  「範先生就為這件事而想見我?」

  「抱歉,我太老了,心中受不得疑惑,為這件事我常常徹夜不眠,白天困倦無神。」

  「讀書人奮而動手,並不稀奇,與我一同刺駕的人裡還有一名讀書人。」

  「邵君倩?不同,他有仇私。」

  「我也有仇私。」徐礎停頓一下,「我的生母是吳國公主。」

  「嗯,聽說過,但你也不該親自動手。所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為人謀者,往往要置本人於旁觀之地。旁觀則不近,無法得到他人親信,太近則不清,出謀劃策常有失誤之處,此為謀士的兩難境地。」

  同為策劃者,馬維與郭時風都盡量得躲得遠一些,何止是「旁觀」,完全是遙望,甚至望而不見,唯有打聽。

  徐礎俯身叩首,起身道︰「先生所言極是。小子仔細思量,當時該想的都已想過,此後無計可施,無謀可劃,恰好機會又在眼前,於是不自量力,舉刃刺駕,幸而得中,別無想法。」

  「嗯。」範閉顯得滿意了些,「聽君之言,思慮倒還長遠,觀君之行,卻顯急躁,這是為何?」

  「我……太年輕了吧。」徐礎被逼問得如坐針氈。

  「也對,我年輕的時候……不提也罷。你為何來見我?」

  範閉早料到徐礎會來,甚至通過冀州軍中的孫雅鹿暗示過一回,這時卻詢問原因,徐礎微微一怔,尋思片刻,承認道︰「小子心中昏暗,來求先生開示。」

  「像這屋子一樣昏暗?」

  「是。」

  「你覺得我是什麼樣的人?」

  徐礎又是一怔,「先生……乃天下名士。」

  「好一個名士,那是你聽說的事情,我問你此時此刻,你我對面而坐,交談也有一會了,察言觀色,你覺得我是怎樣的人?」

  徐礎一直沒看清範閉的樣子,只得道︰「先生似有所言,然未盡言。」

  「你未盡信,我如何盡言?何況你所揣測的乃是我的行為,並非我的為人,再思再想。」

  徐礎如同剛開蒙的童生一般,局促不安,又想一會,說︰「天下混亂,先生隱居荒谷,不設籬牆,專教弟子禮儀,應當是個好名之人。」

  「這才像點樣子,繼續。」

  徐礎想得更久一些,「先生以問代答,循循善誘。」

  「又退步了,盡揀無用的話敷衍我。」

  徐礎脫口道︰「先生沽名釣譽,像是我認識的一位相士。」

  對面沒有回應,徐礎道︰「小子胡言亂語,望先生莫怪,夜深更遲,小子……」

  「你說我像相士?是個神棍?」

  「相士並非神棍……」徐礎突然將心一橫,不明白自己究竟在忌諱什麼,「但我認識的這位相士,以及先生,的確有神棍之風。」

  「有趣,聽了這麼多的評價之後,你的說法最為有趣。神棍裝鬼弄鬼,相士故弄玄虛,我則是有話不說明白,因此相似?」

  「是。」

  「神棍與相士為何不肯說實話?」

  「因為……他們要討好主人,揣摩主人心事,或捧或嚇,進而謀財。」

  「我為什麼有話不說明白?」

  「因為……因為……話在我心中,只有我自己想明白,沒有先生說明白這回事。」

  「嗯。你認識的相士是哪一位?」

  「劉有終。」

  「的確是個人物,但是難成大事。」

  「何以見得?」徐礎問道,沒注意到話題的突然轉變。

  「如你剛才所言,相士揣摩人心,進而謀財,則他揣摩得越透,與此人靠得越近,靠得越近,越難給出良言。而被他揣摩之人,心事既漏,又親近小人,非真英雄也。如此這般的兩人,怎成大事?」

  徐礎很想為沈耽辯解兩句,說他身邊的人不只有相士,最後卻只是道︰「先生見微知著,令人佩服。」

  「你說我好名,又說我與神棍相類,為何輕易就信了我的判斷?」

  範閉雖老,卻極難對付,莫說毫無準備的徐礎,便是跟隨多年的弟子,也常常被問得汗流浹背。

  徐礎覺得身上有些燥熱,如芒在背,卻不肯認輸,想起郭時風的一段話,回道︰「先生此言,聽似有理,實則為……瞎蒙。天下群雄並起,最後成功者只有一人,斷言某某難成大事,其實很容易,斷言誰能成就大事,才是最難。」

  「然則你聽到我的判斷,心中是否有所觸動?」

  徐礎忽然明白什麼,再一叩首,起身道︰「我心中昏暗,所以見到光亮就奔過去,倉皇不問方向。先生寥寥幾句判斷一人,正是我所希望看到的亮光,但這亮光……」

  「可能只是一堆即將熄滅的小火。」

  「先生的手段與相士異曲同工。」

  「嗯,我能揣摩到你的心事,可這是你需要的嗎?」

  徐礎搖頭,「這只能令我心中越發昏暗。小子狂妄,志不在己,而在天下,縱然自視甚明,然於天下無益,終非所願。」

  「先自明,而後方可明天下。你被相士的手段所迷惑,頻頻被揣摩到心事,所以者為何?」

  徐礎又一次叩首,「重名不重實,糾纏於他人手段,忘記其人之實,如見街頭賣藝者花招眩目,就以為此人比久經沙場的老將更有本事。」

  「你是聞人的弟子?」

  「範先生認得聞人先生?」

  「算是吧。你專攻的是『名實之學』?」

  「是,窺視而已,一直未入廳堂。」

  「怪不得,你還在『循名責實』?」

  「是,但我好像陷在『循名』之中走不出來,遲遲學不會『責實』。」

  「相士揣摩人心為何?」

  「為財。」

  「我揣摩人心為何?」

  「為……名?」

  「再想。」

  徐礎突然明白過來,他想什麼並不重要,範閉「為何」也不重要,他剛才猶豫不決的回答,暴露出自己心無定算,所以才會被要求「再想」。

  「為聖賢之道,為天下之道。」

  「你過來。」範閉道。

  徐礎膝行向前,即使到了範閉對面,也看不清對方的模樣。

  「聖賢之道便是天下之道,你既志存天下,何以隻學『名實』,而不從聖賢書中尋條出路?我坐在這裡很久了,來見我的人,非好名者,便是好天下者,你是後一種。你陷於『循名』之中難以自拔,何不先從『破名』開始?」

  「破名求實?」

  「破名求不得實,只是先讓你登岸而已。聖賢之言皆在書中,聖賢之道卻在這個『求』字上,細思,細思。」

  徐礎沉默良久,「先生在這裡見過許多人?」

  「從去年開始到現在,至少有二百人了吧,如你一般的志存天下者,超過一半。」

  「這麼多!」徐礎先是一驚,隨後心中忽然一鬆,雖未見到光芒,卻已不那麼昏暗沉重,最後一次叩首,「先生才是志存天下之人,小子慚愧,小子當重讀聖賢之書。」

  「讓這天下太平吧,這是唯一的『求實』。」

  範閉長嘆一聲,被問者不輕鬆,他一樣也很疲憊,「告訴外面的人,別忘記給我的毛驢喂夜料,我好像聽到它的肚子在咕咕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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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章 起名



  庭院空蕩,沒有來往的兵卒,沒有嘶鳴的馬匹,但是打掃得一乾二淨,只有幾片不知從何飄來的枯葉,懶洋洋地躺在地上。

  一名十四五歲的少年士兵從房間裡走出來,看到徐礎,轉身又回去了。

  「等等。」徐礎記得此人是自己的隨從之一,降世軍分給他的兵卒非老即少,十四五歲算是其中比較實用的人,徐礎因此印象稍深一些,「唐……唐……」

  少年走出來,手裡多了兩個包袱,將其中較大的一個放在徐礎面前,「我叫唐細兒。這是公子的東西,你收好。」

  「其他人呢?」

  「都走啦,每人分了一點行禮,為了出城,還得分那個黃老爺一份。公子的這一份比別人都要多些,你先查看一下。」

  徐礎無心查看,待了一會,倒也不覺得特別意外,「你也要走?」

  「對,他們留我等公子回來,將東西交給你,我就可以走了。」唐細兒長得極瘦,穿著不合身的衣裳,只在兩臂上系著膊甲,不倫不類,目光總是看向一邊,不愛與人對視,有幾分桀驁不馴的意思,也有可能只是因為膽怯。

  「你要去哪?」

  「我……不知道。」唐細兒是個老實孩子。

  「還有家人嗎?」

  唐細兒搖搖頭。

  「你原是誰的部下?」

  「交州王。」

  薛六甲封了諸多王號,其中幾位的封地遠在天邊,他們只聞其名,連大致方向在哪都不知道。

  「你要回孟津投奔他?」

  「看看吧,都說降世軍已經滅亡,估計交州王……但我總得回去瞧一眼。」

  「你既有此心,跟我一塊回去吧。」

  「公子要回孟津?」

  「先去應城,如果孟津還有降世軍,就去孟津。」

  唐細兒撓撓頭,抬頭笑了,「好啊,反正我是公子的隨從,應該跟著你,可他們說降世軍滅亡,連主公都沒有了,自然不用再聽公子吩咐。」

  「咱們算是搭伴兒。」

  徐礎收拾一下私人物品,倒是一件沒少,看著歡顏送他的幾本書,不由得喃喃道︰「聖賢之道真在裡面嗎?」

  書早就熟讀多遍,許多段落能夠隨口背出來,可他悟不出所謂的「道」。

  兩人一馬出坊,黃師爺沒露面,由他人填寫出城憑據,聽說徐礎要去刺史府辭行,一名差役帶路,也是監督,要看著兩人出城。

  徐礎總得向熟人告別。

  張釋虞迎出來,驚訝地說︰「你要走?真的一點不考慮我的建議嗎?」

  「世子誠心挽留,是我不領情,樓磯可為此作證,應該能讓大將軍滿意些。」

  「與大將軍無關,我是真心想留妹夫,歡顏郡主也是,她一直很欣賞你的才華。」

  徐礎拱手笑道︰「承蒙高看,所以我要留一句話給你。」

  「妹夫請說。」

  「事情必然壞在太皇太後身上。」

  「嗯?」張釋虞神情微變,拉著徐礎走到門內無人處,想說什麼卻又忍住,最後道︰「妹夫去向釋清妹妹道個別吧。」

  「沒這個必要……」

  「別看妹妹平時脾氣大,你若不告而別,她更生氣,還會賴到我頭上。」

  徐礎只得去一趟。

  張釋清休息好了,精力恢復,正在花園的一角與六七名女子擊鞠,她們沒騎馬,也沒有分隊對抗,人手一根鞠杖,追著小球擊打,玩得不亦樂乎,笑聲不斷,另有五六人站在邊上旁觀。

  「妹妹!歡顏郡主!」張釋虞高聲叫道。

  見有男子到來,眾女扔下鞠杖四處躲藏,嘴裡兀自咯咯嬌笑。

  張釋清抱著鞠杖不情願地走來,玩得熱了,額上滲出一層細汗,雙頰粉紅,臉色冷淡,不看徐礎。

  「妹妹,徐公子要走,特意來向你道別。」

  「他姓樓姓徐?連自己的姓都能改,這種人早走早好。」

  徐礎笑笑,沒吱聲。

  歡顏緩緩走來,本不想露面,聽說徐礎要離開,才改變主意,「徐公子……要去並州?」

  徐礎點點頭。

  張釋虞低聲道︰「徐公子還說,壞事者必是太皇太後。」

  張釋清沒忍住,輕輕地嗤了一聲,表示不屑。

  歡顏微微一笑,「多謝徐公子提醒。太皇太後母儀天下,非她不可另立新君,但我們會多加在意,時時勸諫太皇太後,她老人家不比萬物帝,能聽得進去別人的話。」

  只憑太皇太後堅持讓蘭恂掌軍,就知道她能聽進去的話不會太多。

  徐礎不是來爭辯的,拱手道︰「不勞遠送,請三位保重。」

  「沒人要遠送,你不來,我自然……」張釋清嘀嘀咕咕,轉身走開。

  歡顏送到花園門口,一路沉默,將分手時,她說︰「並州也非久留之地,徐公子若想回來,虞世子會很高興。」

  張釋虞馬上道︰「當然高興,以後幾年都是用人之際,妹夫隨時可以回來,或者送封信,我派人去接你。」

  「多謝。」徐礎向兩人拱手,「群雄紛爭,得人心者勝,內鬥者敗,雖是老生常談,望兩位切記於心。」

  張釋虞不明所以,「妹夫放心好了,我們離開東都,就是為了避免內鬥,在鄴城,我們一心輔佐新君,湘東王、濟北王兩家絕無嫌隙。」

  歡顏明白徐礎的話其實是單說給自己一個人的,神情稍變,微笑道︰「徐公子想得周全,鄴城正需要你這樣的人,可惜你不肯留下。」

  「旁觀者清,我若留在鄴城,怕是也會卷入其中,再也看不清。」

  張釋虞一個人將徐礎送到府門外,仍試圖勸說他留下,徐礎心意已決,他嗅到陰謀的味道,鄴城新朝未立,內部就已勾心鬥爭,張釋虞兄妹毫無所知,歡顏卻是知情者,甚至是參與者。

  即便並州沒有未了之事,徐礎也不想留下。

  張釋虞從刺史那裡要來一份公文,至少在官府就算的地盤上好用。

  出城時已是午後,大概是聽說東都局勢漸穩,路上多了一些行人,大都是為了回城外舊家再收拾一點應用之物。

  天黑時,兩人找不到投宿之所,只得尋一間無人居住的陋屋棲身,唐細兒忙前忙後,做的飯雖然極難吃,服侍得卻周到。

  「你為什麼叫『細兒』?」徐礎吃幾口就飽,閒聊問道。

  「因為我在家裡最小。」唐細兒略帶困惑,不明白這有什麼好問的。

  「原來如此,你有大名嗎?」

  「沒有……可能有,我爹娘和村裡的先生或許知道,可他們都死了,名字也就沒啦。」唐細兒說起親人的死亡,毫無悲傷之意,露出天真的笑容。

  遺忘最適合用來忍受痛苦,秦州最先發生饑荒、暴亂,活下來的人說不上看淡生死,至少不再避諱,說起它就像是談起一場突如其來的雨雪。

  「我給你起個名字,你願意嗎?」徐礎道。

  「願意。」唐細兒馬上道,笑得更開心,「我早想改名字了,細兒聽上去就像個小孩兒。」

  「你的家鄉在秦州何處?」

  「唐家村。」唐細兒記不得郡縣,參加降世軍之後,四處奔波,對地名更加無知。

  「你有什麼愛好?」

  「吃飯,就愛吃飯。」

  徐礎將自己沒吃完的飯遞過去,唐細兒覬覦已久,也不推辭,接過來就吃,一點不嫌它夾生。

  「你有什麼志向?」

  唐細兒將飯吃完,抹抹嘴,道︰「吃一頓真正的飽飯。」

  「哈哈,民以食為天,不如你就叫『唐為天』。」

  「好啊,怎麼寫?」

  徐礎沒帶筆墨,去灶下揀一截燒焦的木塊,就著殘燈,在地上寫出「唐為天」三個字。

  唐為天伸手模寫,筆劃不順,顯然沒學過寫字,嘴裡念道︰「唐為天,嘿嘿,我也算有大名了。徐公子,是不是以後我就永遠都要跟著你了?」

  「你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

  「起名字這種事情,不是村裡的先生,就是財主老爺,你不是先生,所以就是老爺,老爺就是主人。」

  徐礎愣了一會,笑道︰「沒錯,只要你用唐為天這個名字,就得跟著我,我是你的主人。」

  唐為天長出一口氣,「這麼說我不用回交州王那裡去了。」

  「交州王對你不好嗎?」

  「在降世軍裡,誰的親戚多、朋友多,誰就是頭目,我沒親戚、沒朋友,孤老兒一個,常受欺負,比如等徐公子回來這件事,誰都不願意做,於是就扔給我了。」

  唐為天什麼都不隱瞞,徐礎喜歡他的直率,笑道︰「我不敢保證咱們不受欺負,至少在我這裡,咱們同甘共苦,沒有『欺負』一說。」

  唐為天大喜,跪下磕了七八個頭,起身道︰「就是對降世王,我也沒一次磕過這麼多頭。」

  「你見過降世王?」

  「當然,熟著呢,他原本是鄰村裡的牛倌兒,好幾年前夢裡登上三十三天,向彌勒佛祖學會法術,給人看病、招魂,越來越靈驗,名氣也越來越大。」

  「那你怎麼沒留在他身邊?」

  唐為天撓頭,「他好像不太喜歡從前認識的人,有幾個跟他一塊放牛的人來投奔,他好酒好肉地招待,過後就將他們都給殺啦。我可不敢靠前。」

  「那些人酒後不敬吧?」

  「什麼是酒後不敬?」

  「就是酒後失態,喝多之後行為不端,耍酒瘋。」

  「哦,耍酒瘋,那是肯定的啊,誰喝多了不高興?降世王自己喝多了還當眾唱曲、撒尿呢。說白了,他是彌勒弟子,想殺誰就殺誰,殺一個來十個,降世軍的人不是越來越多了?降世軍在孟津打敗其實是件好事,若是打勝了,降世王不知又得殺掉多少人。」

  「打勝了反而要殺人?殺自己人?」

  「對啊,彌勒佛祖在天上也需要人侍候,對不對?降世王一高興就往天上送人。」

  「既然如此,誰還願意打勝仗?」

  「又不是全殺,被殺者的東西分給其他人,大家都高興著呢。」

  唐為天又說了降世王的許多事跡,徐礎心中對薛六甲的印象漸漸模糊,分不清所見與聞哪個是真、哪個是假。

  「降世軍在孟津,怕是真要大勝。」徐礎忽然道,一下子想透許多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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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 反勝




  雖說從來沒將降世軍當成自己人,當明顯遭到出賣的時候,馬維還是會感到憤怒與心痛,「難道他不知道自己就是下一個嗎?」

  馬維盡一切可能將上萬名老弱婦孺組織成隊伍,可是根本沒用,一到開戰的時候,人群四散,在荒野中各自奔逃。

  不管怎樣,此情此景全在馬維的意料之中。

  官兵喜歡這樣的戰鬥,到處追人,無論對方是男是女、是逃是留、是反抗還是哀求,追上就是一刀,這可是現成的軍功,漫山遍野的亂民,在官兵眼裡就是一串串長腳的銅錢,誰先抓在手裡就屬於誰。

  於是官兵也亂了。

  馬維命部下的兵卒向後方降世軍搖旗、擊鑼,告訴降世王時機成熟,可以派出大軍參戰了。

  若幹支隊伍陸續進入戰場,降世軍旗幟、號令都不精細,因此沒人能夠統率大軍,每支隊伍少至三五百人,多則兩三千,再多一些,士兵就會找不到主將。

  馬維很快發現,進入戰場的隊伍雖然絡繹不絕,人數卻沒有他預料得多,這絕不是好跡象,降世軍最大的優勢就是兵多,如今卻不肯一擁而入,反而短擊長,如何能夠取勝?

  遠遠望去,散亂的官兵開始重新聚集,迎戰降世軍,後者一觸即潰,全靠著後續隊伍的強迫,才勉強留在戰場上。

  以狼驅羊,這像是一種有效的打法,沒過多久,眼看著官兵步步逼近,馬維改變看法,決定遵從內心深處的直覺,而不是等到形勢明了時再做決定。

  他要逃。

  「我要親自去見降世王,請他派出更多將士,你留下帶兵……」馬維向手下副將吩咐道,已經調轉馬頭,忽然又有些捨不得,他好不容易才得到一支軍隊,人數雖然不多,但是其中有二三百人原是若論基國人,對他比較忠誠,沒有這些人,他又會變成光桿若論基王。

  「潘楷!叫上幾個人保護我。」馬維決定帶走最欣賞的一名若論基國將領,至於其他人,為了不引起懷疑,只能留在險地。

  馬匹基本都給了寧抱關,馬維一個人騎馬慢行,潘楷帶領六七名士兵步行隨後,逆著降世軍往回走。

  降世軍聚集在一大片窪地裡,隱藏實力,以免被官兵提前看到。

  馬維在高處遠遠望了一眼,向潘楷等人道︰「降世王在城裡,咱們去那裡找他。」

  路上盡是前往戰場的士兵,降世軍又沒有清晰的旗幟,馬維說降世王不在隊伍中,潘楷等人自然沒有懷疑。

  回城的路不太順暢,若幹次被人攔住,一位某某王手持雙刀攔在馬維馬前,喝道︰「你要去哪?想逃嗎?」

  馬維稍稍減速,仍繼續往前且兄弟,急切地道︰「讓開!急事!」

  沒等「雙刀王」明白過來,馬維已經貼身且兄弟過去,此人也沒追,嘴裡咒罵著,帶領手下的士兵奔向戰場。

  降世軍號令不齊,馬維帶著不到十個人,一路上連蒙帶嚇,竟然回到了孟津大城裡。

  潘楷等人已經隱約猜到若論基王的用意,沒有一個人提出反對,在身後跟得更緊一些。

  城裡沒什麼人,馬維存有最後一線希望,登上城樓向戰場遙望,除了遮天蔽日的煙塵,什麼都看不到,他又望向降世軍,大部分兵力仍未參戰,一支小隊似乎正向城裡跑來,至於作為奇兵的寧抱關,蹤影全無。

  希望就此破滅,薛六甲心恨手辣,要利用這場交戰除掉無用的亂民,以及一批不太聽話的將領。

  馬維恍然,怪不得剛才一路上踫到的頭目多是此前請封王號者,薛六甲根本不是為了派人出去開疆擴土,而是要看誰的野心太大,不肯老實留在自己身邊。

  「愚不可及,難道他不知道自己就是下一個嗎?」馬維匆匆下樓,對降世王失望透頂,到了街上,向潘楷等人道︰「降世王不會帶兵參戰,他要出賣所有稱王的人,你們想回去,我不阻攔,但我要走,前去投奔晉陽軍,跟隨我的人,今後就是開國之臣。」

  「誓死追隨大王!」潘楷等人齊聲道,沒人願意再去送命,至於留在戰場上的親友,只好先置之腦後了。

  馬維帶人連過大城、橋若論基與小城,一刻也不想耽擱,到了北岸,看到不遠處的營地,他突然冒出一個大膽的想法。

  北岸營地裡還剩下不少人,多是軍中頭目的家眷,他們不用去戰場上冒險,留在比較安全的地方,由上千名士兵保護。

  「降世軍大敗!官兵即將過河!」潘楷騎著若論基王的馬且兄弟進軍營,大聲叫喊。

  營地裡立刻陷入混亂,哭喊聲一片,潘楷得到授意,對家眷不管不顧,隻向士兵道︰「若論基王殺出一條血路,過得河來,要去應城向沈家借兵,願隨者這就跟我走!」

  潘楷兜了一圈,騎馬出營,不給任何人追問的機會。

  營中頭目根本彈壓不住,大批年輕力壯的士兵追出營去,不少家眷也跟著跑出來,兀自哭叫不停。

  潘楷將馬還給若論基王,馬維贊道︰「若論基朝人物,將軍居首,日後恢復故國,必與將軍共治。」

  帶上的人越多,速度自然越慢,馬維願意付出這個代價,他總不能只帶寥寥數人前去投奔沈家。

  半日之後,馬維清點人數,跟上來的士兵大概有四五百人,無用的家眷都被已拋在後面,這讓他十分滿意,重新整編隊伍,設置將校,許以重諾,當眾封潘楷為若論基國前軍將軍——封官不能一蹴而就,總得留下日後加封的餘地。

  隊伍走得匆忙,無糧無草,入夜之後,馬維抽刀,親自宰殺坐騎,生火燒熟分與眾人,人太多而肉太少,只能意思一下,用來收攏人心。

  擔心官兵或降世軍從後面追趕,馬維率軍連夜趕路,踫到什麼吃什麼,到達應城時,全軍饑腸轆轆,只剩下三百來人,其他將士都在半路上跑了。

  馬維欣慰的是,後方沒有追兵。

  讓他大失所望的是,沈家人居然不在應城,晉陽兵也被帶走,據說是前去孟津參戰,馬維在路上卻沒有遇見。

  對馬維來說,此時此刻生存比什麼都重要,聽說沈直父子不在城中,馬維立刻聲稱自己從孟津趕來,要見守城將領,傳達沈牧守的密令。

  晉陽軍第一次南下參戰,警覺性不夠高,馬維沒說出守城將領的名字,他們也沒懷疑。

  沈家的女婿周元賓聽說有岳父的密令,立刻下令打開城門,親自出來相迎。

  應城守兵稀少,不過一百餘人,馬維率兵擁入,先是要酒要肉,隨後分兵接管城門,這才向周元賓道︰「孟津大敗,降世軍與晉陽軍怕是都已覆滅。」

  周元賓大驚,隱約覺得自己上當受騙了,馬維不給任何人質疑的機會,聲稱自己奉降世王、沈牧守之令,接管應城,便宜行事。

  只用一個晚上加半個白天的時間,馬維征發城中所有能拿動兵器的男子,湊足千餘士兵,總算稍稍安心,派人出城打探消息。

  一開始得到的消息與馬維的說法一致,孟津之戰官兵大勝,但是沒有趁勝進攻大小兩城,而是停在南岸,向降世軍邀戰。

  降世王退守大小兩城,吳越王下落不明,晉陽軍則根本沒在孟津出現,顯然是從別處過河,還要進攻官兵的後路。

  馬維慶幸自己提前逃出來,晉陽軍拿降世軍拿誘餌,降世軍又以若論基兵和百姓當誘餌,無論最後誰勝誰負,誘餌都會被一口吞下,必死無疑。

  周元賓確信自己真是上當了,懊悔不已,卻已身不由己,成為若論基王手中棋子,無力反撲。

  佔據應城的第三天,降世王派人過來斥責若論基王背恩負義,馬維笑著聽完,向降世王使者道︰「煩請轉告祖王,我非背恩,乃是遵守封王之諾,來奪若論基朝故地,待我事成之後,當親赴軍營,向祖王敬拜請功。」

  使者一撥接一撥,言辭越來越客氣,最後甚至稱馬維為王弟。

  沈家說好的奇兵遲遲沒有出現,降世王不能不緊張,一旦失去孟津,他又將無處可走,必須先給自己安排一條退路。

  馬維越發慶幸自己逃得早,心中定計,以後可以接受降世王入城,但是一定要將其牢牢控制住,奪取兵權,然後北上佔據晉陽,有了立足之地,再與官兵對抗。

  這是一個可靠的計劃,馬維盼望著孟津的官兵快些進攻,降世軍快些潰散。

  官兵的本意是要南北夾擊將叛軍一網打盡,在南岸等待數日之後,終於看到北岸豎起己方旗幟,意味著另一路官兵已經過河包圍降世軍。

  官兵發起進攻,付出不小代價,但是只用半天就攻下大城,爭奪橋若論基時比較困難,陷入拉鋸狀態。

  降世軍顯示出來的鬥志,令官兵意外,也讓遠在應城的馬維意外,他不停地派出探子,沒看到北岸有官兵的身影,只看到降世軍死守小城與橋若論基,半步不退。

  這天上午,最令人意外的消息終於傳來,官兵在強攻數日之後,無故驚潰,好巧不巧,繞到南岸的晉陽軍及時出現,趁亂進攻,大敗官兵。

  佔據應城、等著接收亂軍的馬維一下子陷入困境,他將獲勝的兩支叛軍全給得罪了。

  恰在此時,沈聰與郭時風從鄴城星夜趕回應城,聽說消息之後,比馬維還要驚訝,他們本應帶著冀州兵回來,如今無功而返,必惹沈並州惱怒。

  郭時風見機最快,取出馬維寫給他的信,激動地說︰「千載難逢,沖復興,或許就在此時,若論基王如不嫌棄,我願出奇策,助若論基王一臂之力!」
我是獅子我是王 發表於 2018-10-24 12:26
第一百零五章 翻山



  唐為天拎著空口袋走來,出口朝下抖了抖,「最後一頓飯,然後就一粒米也不剩了。」

  冀、並兩州之間有一座據山關口,目前仍掌握在官府就算手中,此前態度曖昧,沒投向任何一方,也不阻擋各方往來。

  徐礎來時帶領近百士兵、數十輛車,稍加賄賂就被放行,返程時卻只剩下兩人一馬,沒等靠近關口就被攔住,鄴城的公文與幾樣珠寶都不好用,對方說得清楚︰「天下大亂時放你們一馬,如今朝廷即將肅清亂軍,我們也得管得嚴些,昨晚剛下的命令,就是老鼠也不準放過去一隻。你運氣不好,再早來一天——去找別的路吧,我不抓你,就算是開恩啦。」

  先跑的人果然有好處,徐礎被困在關口外面,別無它法,只得按照軍官的指點,找到一座小村子,村中還剩兩戶人家,其中一戶的老者願意帶路,代價是十文錢,少到徐礎不敢相信。

  唐為天離開鄴城時帶著一袋米,還想再買些,老者一家齊齊搖頭,聲稱家中沒有餘糧。

  老者只帶一小段路,指著一條隱伏在草木中的山間小徑,說︰「順路一直走,大概一天就能翻到對面去,山中叉路多,你們要小心。」

  到底要怎樣小心,老者說不明白,也不肯繼續帶路,徐礎出多少錢都不行,老者轉身自顧離開。

  徐礎、唐聞天無奈上路,山路險峻,半途中不得不放棄馬匹,自己背負行李,夜裡找塊背風的石頭休息,隱隱聽得山中狼嚎虎嘯,膽戰心驚,整晚沒怎麼睡好。

  唐為天臨睡前抱怨糧食即將吃光,對他來說,這就算盡過職責,可以塌塌實實地吃掉最後一碗飯,反正在家的時候就總是缺糧,忍饑挨餓更是常態,他早養成「一切等明天再說」的習慣。

  半夜裡,唐為天被一陣慘厲的狼嚎驚醒,揉揉眼睛,猛地看到徐公子居然沒睡,跪坐在旁邊,膝下墊著毯子,上半身挺直,像是在入定。

  唐為天嚇了一跳,「公子怎麼不睡?」

  「我不困。」

  「沒事,聲音聽著近,其實離得遠,而且山裡的狼聰明著呢,輕易不會靠近人踩出來的小路。」

  徐礎笑了一聲,「我不怕狼,其實……我的確有點害怕,怕山中的虎狼,怕明天沒有糧食,怕趕到應城時一切已晚,怕亂世就這樣一直持續下去,沒有結束之日,而這一切因我而起。」

  唐為天打個哈欠,「公子想得太多了,這些事情沒有一件與你有關,快睡吧,明天早點趕路。咱們身上有錢,總能買到糧食,話說我這輩子從來沒見過這麼多錢……」

  徐礎仍無睡意,「我自詡心懷天下,卻連一件小事都做不好,你在鄴城背負米袋的時候,我還在心裡笑話你多此一舉,沒想到世間早已是米比錢貴,咱們有錢無米,若死在這裡,反成一場大笑起來話。」

  「嗯。」唐為天倒下,還想再睡一會。

  徐礎本無意嘮叨,一旦開口,卻再也控制不住,必須說下去。

  「天下早晚都會大亂,形勢使然,非我之功,但我是用鑰匙開鎖的那個人,自以為能開鎖就能閉鎖——就好像我現在吹口氣,滿山呼嘯,就以為山風因我而起,以為我能收回所有的風……」

  「風……」唐為天喃喃道。

  「天下有勢,勢必有柄,執柄者可定天下,可柄在何處?」

  「餅?是啊,餅在哪?」唐為天舔舔嘴唇。

  「範先生讓我看聖賢之書,他認為天下之柄藏於書中,可那些書我早已看過……」

  唐為天坐起來,茫然道︰「書裡有餅?怎麼早不拿出來?」

  「睡吧,書裡沒餅,我說的是『權柄』之『柄』,非『面餅』之『餅』。」徐礎笑道。

  「哦。」唐為天大失所望,重新躺下,裹緊毯子,小聲道︰「真冷。」

  山裡比外面寒冷,徐礎凍得手腳冰涼,心中卻是一團火熱,只是這團火燒得亂,沒個方向。

  「咱們趕路吧。」徐礎起來,將身下的毯子披在身上,揀起早些時候在路邊尋到的手杖。

  「啊?不睡了?」

  「天太冷,睡下去怕是會被凍死,不如走走路。」

  「哪有路啊。」唐為天不情願地起身,也披上毯子,收拾包裹,全背在自己肩上。

  「人心即路,找路先揣摩人心,翻山之路必往上去,登頂之後再往下去,但是人心喜平不喜險,所以遇陡則轉,可不離山徑太遠。」

  徐礎說得頭頭是道,唐為天嗯嗯應對,真上路之後,卻是他走在前面辨別路徑,若幹次將公子從錯誤的方向上拉回來。

  幾次之後,徐礎笑道︰「揣摩人心之後,還得眼見為實。」

  唐為天走出熱氣,不那麼困倦,說道︰「公子想得太多,有飯就吃,有路就走,犯不著操心。」

  「若是無飯可吃、無路可走呢?」

  「那就……那就搶飯吃、不按路走,跟你說,就算是荊棘叢,我也能鑽進鑽出。」

  不知不覺間,兩人已登上山頂,彎月西傾,繁星滿天,山風越發狂妄,呼嘯之聲吞掉了山中一切聲音。

  徐礎來不及開口,先往山下去,走出一段路,覺得山風小些時才道︰「山風無形,或許天下大勢同樣無形,忙來忙去不過一場空。」

  唐為天緊緊腰帶,「千萬別是一場空,我還指望公子管我一頓飽飯呢。」

  「嗯,我管你一輩子飽飯。」

  「呵呵,那可挺好。」唐為天覺得更餓了。

  天亮時,路勢漸緩,將近午時,兩人走出山區,找到大路。

  徐礎回首望去,嘆道︰「想不到我竟然真能翻過此山。」

  唐為天道︰「若不是我在前面找路,公子早就迷路啦。」

  「沒錯,都是你的功勞……你就是這山勢之柄!」

  「求求你了,公子,別總說『餅』,我的哈喇子快不夠用了。」

  「抱歉,我不提就是。」徐礎嘴上不說,心裡不能不想,隱約明白些什麼,總是抓不住、想不透。

  在一座荒棄的村子裡,兩人終於看到一樓炊煙,那戶人家只剩一名老婦,不肯要錢,但是願意分些薄粥,唐為天要吃,被徐礎攔下,留下許多銅錢,要了兩根蘿卜帶走。

  生吃蘿卜,胃火更盛,唐為天磨牙不止,「公子,你說人肉能吃嗎?」

  「不能。」徐礎立刻回道。

  「我聽說早年間常有人吃人的事情。」

  「如今雖是亂世,但還沒到那種地步。」

  「我覺得我快到了,但我不會吃公子,也不吃活人,戰場那麼多死人,吃一個沒事吧?」

  「我不準你動這個念頭,人之善惡,往往在一念之間,你動了惡念,即便不吃人,也會步入歧途。」

  「是,我不想就是。」唐為天瞥了公子一眼,忍不住想富家子弟細皮嫩肉,看上去就是好吃,此念一生,倒將自己嚇了一跳,急忙跑到前邊去。

  唐為天年紀小,背著全部行李,走路仍比徐礎快得多,一溜煙沒影兒,徐礎喊都喊不回來。

  徐礎嘆息一聲,慢慢行走,腳底板磨得生疼,像是赤腳走在砂礫上。

  將近黃昏,唐為天又跑回來,小小的身形背著兩個大包袱,像是一隻怪物,雙手揮舞,興奮地大呼小叫。

  他手裡竟然真拿著餅,右手遞過來的同時,左手將餅往自己嘴裡送。

  徐礎驚訝不已,實在是太餓,接過餅就吃,含糊地問餅從何來,唐為天點頭,只顧吃餅,沒工夫回答。

  唐為天吃得快,又從懷裡掏出兩張餅,分一張給徐礎。

  面餅太幹,徐礎吃一張就夠了,轉到唐為天身後,從包袱裡找出皮囊,裡面還剩些水,自己喝一大口,將皮囊遞過去。

  唐為天一手餅一手皮囊,只見喉嚨上下蠕動,片刻間就吃下一張餅。

  「餅從哪來的?前面有人家?」

  唐為天仍是一邊點頭一邊吃,懷裡像是百寶囊一樣,不停地從中掏出餅來,直到第十張,他才稍稍吐出口氣,有點吃飽的意思,「最後一張了,公子要嗎?」

  徐礎搖頭,唐為天再不謙讓,吃得仍然飛快,只是沒有水了,咽得時候艱難些。

  「前方有座市鎮,人還不少,但是東西真貴,我用一半盤纏換來十張餅,本想當成今後幾天的乾糧,誰想到……唉,待會再買些吧。」

  徐礎大喜,「市鎮離此多遠?可有孟津和應城的消息?」

  「不遠,五六里吧,消息?我沒打聽。」

  徐礎吃了一驚,「來回五六里,你背著包袱跑來跑去?」

  「這算什麼?等我真吃飽了,跑得比這更快。」

  徐礎不由得多看幾眼,唐為天黑黑瘦瘦,怎麼看都是個尋常的鄉下少年。

  面餅充饑,徐礎有力氣走得快些,入夜不久,終於到達市鎮,鎮上沒有客店,兩人尋一間大些的鋪子,花錢求宿一晚,得到同意。

  從鋪子主人那裡,徐礎打聽到一些事情,原來他與唐為天還是走錯路了,雖已進入並州,但是大大偏向北方,離應城反而越來越遠,但也因此才能遇到人煙。

  「應城和孟津?沒聽說那邊的消息,我就知道這些天來往的客人越來越少,東西越來越貴,唉,生意難熬,不知還能堅持多久。」

  次日一早,徐礎到市上買了兩頭毛驢,幾乎花光了身上的全部銀錢。

  唐為天又買來許多熟餅與生米,原來他昨天買得太急,攤販坐地起價,今天再買,便宜許多,這讓他十分開心。

  徐礎騎驢代步,唐為天不喜歡騎乘,將包袱放在驢背上,自己仍然步行,吃飽之後箭步如飛,經常走在前面探路,有事沒事回來通報,絲毫不以為累。

  走走歇歇,足足五天之後,唐為天跑回來,通報說看到了一座城池,路人說那裡就是應城。

  城牆上旗幟飄揚,旗上的字有「晉」有「若論基」,徐礎站在城外,向唐為天道︰「咱們怕是來晚一步。」
我是獅子我是王 發表於 2018-10-24 12:27
第一百零六章 起夜




  郭時風迎出來,哈哈笑道︰「礎弟何以來得如此之晚?再等一天,咱們就會錯過,你得去洛州找我們啦。」

  徐礎側身讓過進進出出的成隊兵卒,拱手道︰「應城……現在是誰的?」

  「先請進,待我為礎弟接風洗塵,再聊不遲。」

  在一座小小的偏廳裡,郭時風命人設宴,親自斟茶倒酒,打聽鄴城那邊的情況。

  徐礎一無所知,他走的時候,鄴城還沒有得到孟津戰況的最新消息,與郭時風離開時毫無變化。

  郭時風嘆道︰「時也,命也,礎弟若是早點離開鄴城,或許能夠趕上這邊的大事,若是再晚兩三天,或許就能在鄴城迎來轉機,勸說冀州諸將歸順並州。唉,礎弟走得不早不晚,正好錯過兩邊的機會。」

  「郭兄走得早,想必是趕上這邊的機會了。」

  「哈哈,運氣也就是好上那麼一點點。」郭時風將孟津之戰與馬維佔據應城的經過說了一遍,他沒親歷,只知大概,最後道︰「我也是差一點錯過,好在諸事未定,若論基王正需要用人。沒什麼說的,我與若論基王相識多年,情深義重,對別人,我是見風使舵,對若論基王,唯有肝腦塗地。」

  「若論基王一定非常高興。」

  「若論基王最近太忙,明天又要帶兵南下,實在騰不出工夫召見礎弟,讓我代為慰問,礎弟休怪。」

  「不怪,郭兄若是有事,也先去忙吧,我可以等。」

  「謀士嘛,忙於未然,事情一旦發生,反而輕閒,可以陪礎弟喝喝酒。」

  兩人邊喝邊聊,郭時風感慨道︰「天成朝真是沒希望了,誰能想到,僅僅一夜之間,整支大軍就突然驚潰了呢?降世王膽小,以為官兵使詐,遲遲不敢派兵追擊,還是沈家見機快,帶領晉陽兵一通猛追猛打,建立大功。」

  「官兵明明接連獲勝,何以無故驚潰?總得有個原因吧。」

  「晉陽兵與降世軍抓到不少俘虜,可他們……這兩家對若論基王有點不滿,不肯互通消息。」郭時風笑道。

  不用解釋,徐礎早已明白其中的緣由,兩軍在孟津苦戰,馬維卻跑到後方搶佔城池,自然會惹惱許多人。

  「吳越王呢?」

  郭時風搖頭,「很久沒有消息了,估計是開戰初期沒於官兵,據說他只帶一千騎兵,怎麼都不會是官兵的對手。」

  「孟津之戰已經結束,若論基王此時南下……是要一塊前去攻打東都嗎?」

  「哈哈,礎弟來得雖晚,卻能立刻看清形勢,沒錯,若論基王要去攻打東都。」郭時風收起笑容,「別管原因是什麼,官兵這一敗,必如山倒,各方豪杰蜂起,誰先佔領東都,誰就能號令群雄。」

  徐礎笑笑,只管喝酒。

  郭時風問道︰「礎弟另有想法?」

  徐礎搖頭,「郭兄已將形勢說得透徹,我沒有想法。」

  郭時風說得多吃得少,徐礎正相反,說得少吃得多,傍晚時分,郭時風給徐礎安排好住處,告辭離去。

  唐為天捧著肚子進屋,一臉滿足的傻笑,「夠本,夠本。」

  「吃飽了?」徐礎問。

  「這麼多年,第一次吃得這麼飽,瞧我的肚子。」唐為天輕輕拍了兩下,肚子發出鼓一樣的響聲。

  徐礎正要笑,唐為天卻哭了,自己也覺得不好意思,抬手擦拭,結果越擦淚水越多。

  「以後每頓都讓你吃飽。」徐礎還是覺得好笑。

  唐為天搖頭,「不是,我想起死去的爹娘,他們一頓飽飯也沒吃上……」

  徐礎立刻斂容,「節哀。」

  唐為天卻哭得更厲害,好一會才停下,拼命擠出笑容,「我這是怎麼了?從前挨餓的時候,對爹娘連想都不想,好不容易吃頓飽飯,竟然矯情起來,讓公子看笑話。」

  「我不笑,我自己也失去母親。何況倉廩實而知禮節,你吃飽之後念及父母,乃人之常情。」

  「公子會說話,我不懂禮節,就是感到遺憾,人生在世,總得吃頓飽飯再死不遲,從今以後,我不怕死了。」

  「不怕死是好事,但也……」

  外面響起敲門聲,唐為天愣了一會才反應過人來,擦幹臉上剩餘的淚水,轉身開門,「你找誰?」

  「十七公子在嗎?」

  「呵,這麼多公子,沒見過……」

  徐礎忙迎到門口,拱手笑道︰「原來是周參軍,快請進來。」

  周元賓曾與徐礎一同由晉陽南下應城,路上無話不談,已經很熟了。

  周元賓進屋,坐下之後期期艾艾地不太說話,徐礎向唐為天道︰「你去看看咱們的毛驢,別讓它們餓著。」

  「對,我吃飽了,不能讓牲口挨餓,有福同享。」唐為天匆匆跑出去。

  「十七公子哪找來這麼一個莽小子?」周元賓見慣了恭順有禮的僕人,看唐為天頗為扎眼。

  「秦州來的降世軍士兵,這些天陪我吃過不少苦,虧得有他,要不然我可能早就死在不知名的深山裡了。」

  周元賓乾笑兩聲,低聲道︰「十七公子來應城,欲投奔者是誰?」

  徐礎不答,周元賓繼續道︰「此城雖豎立晉、若論基旗幟,其實是被若論基王施奸計佔據。唉,全怪我,一時不察……十七公子遠道而來,如果投奔的是沈家,我有話要說,如果投奔的是若論基王,我現在就走。」

  「周參軍有話請說。」

  周元賓急切地想拉攏盟友,立刻道︰「若論基王……嘿,他算什麼若論基王,馬維鳩佔鵲巢,其心險惡,我仔細觀察過了,真正的若論基兵其實不多,不足百人,其他人都是臨時拼湊的降世軍和城裡被強征的百姓。沈牧守走的時候留給我千名將士,我一招即來,可是我出不得府門,沒法傳遞命令。」

  周元賓隨口將兵力翻了幾倍,徐礎不知,也不關心,勸道︰「若論基王明日率兵南下,與諸軍匯合,進逼東都。是非曲直,到時候自有公論,無需周參軍奮一時之勇。」

  「我明白,到了洛州,岳父肯定會向馬維問罪,可我丟掉城池,其罪不小,必須彌補一下……」周元賓又羞又怒,臉憋得通紅,「沈大也回來了,可他不肯幫我,反而去奉承馬維,令人不恥。」

  「依我淺見,周參軍不妨也去奉承一下。」

  「噫,沈五對十七公子傾心接納,你竟然……」

  徐礎笑道︰「沈並州志在天下,不會太在意一城之得失,況且晉陽才是根本之地,晉陽穩固,則沈並州後顧無憂。為周參軍計,上策莫如求得若論基王放行,盡快返回晉陽,加強守備,中策則是隨軍南下,在若論基王、沈並州之間居中傳話,下策才是奮起一擊,敗則殺身殞命,勝則失若論基王一軍,無益於攻打東都。」

  周元賓發了一會待,勉強道︰「我沒想這麼多……好吧,我選中策,唉,竟然要討好馬維,真是……多謝十七公子指教。」

  周元賓告辭,他就住在同一座院子裡,不能外出,每日借酒澆愁,但是沒心情請客,只會獨飲。

  唐為天回來,多少懂點規矩,替徐礎鋪床,抱起錦被,輕輕撫摸,驚訝地說︰「世上還有這麼光滑的東西。」

  徐礎睡床,唐為天躺在窗邊的小榻上,翻來覆去,很快抱著子躺在地上,「不行,上面太軟,我還是睡地上吧,這個被子不錯,我得留著。」

  沒過多久,唐為天突然坐起來,「不好,吃得太多,我要……」沒等說完,起身就往外跑。

  徐礎初次回到熟悉的環境中,竟然也覺得有些不適應,躺在那裡發呆,想起郭時風的話,他真是錯過了機會,甚至不能立刻見到馬維。

  若在幾天前,徐礎會感到困惑,還有一些惱怒,可是見過範閉之後,他生出許多新想法,這些想法原本模糊不清,在所見所聞的磨礪下,漸漸露出幾分真容。

  徐礎心中平靜如水,對下一步該做什麼卻依然沒有定論,可做的事情似乎有許多,每一件仔細想來又都不值得做,就這麼靜靜等待,則會迅速淪為無用之人……

  唐為天回來,倒地便睡,一句話也不說,很快傳來鼾聲,多半個時辰後,突然又跳起來,向外跑去。

  吃得太多,又不適應油膩,唐為天壞肚子了,整個晚上不停地起夜,但他有一個本事,倒下就睡,幾乎不受影響,遭到折磨的人是徐礎,每次不等睡熟,就會被驚醒。

  唐為天第五次回來,躺了一會,沒有發出鼾聲,開口道︰「終於鬆快些了,可惜那一桌子好酒好肉,真是浪費。」

  唐為天扇了自己一巴掌,真用上力了,清脆響亮。

  徐礎沒吱聲。

  過了一會,唐為天又道︰「公子,刺客是幹嘛的?」

  徐礎身為刺駕者,對「刺客」兩字比較敏感,心中一動,「刺客就是暗中行刺……你怎麼想起問這個?」

  「刺客原來是下黑手的,算不得英雄。我剛剛回來的時候,聽到有人在談刺客,問這人身手怎樣,會不會壞事。」

  徐礎輕嘆一聲,看來周元賓還沒死心,仍要刺殺馬維。

  「沈並州是誰?得罪誰了?為什麼有人要殺他?」

  徐礎大吃一驚,騰地坐起,「刺客要殺沈並州?」

  「對啊,我是這麼聽說的。」

  「話是誰說的?是天黑時前來拜訪的周元賓嗎?」

  唐問天想了一會,「聽不出來,外面太冷,我急著回來睡覺,只聽到幾句。」

  徐礎也感到一絲冷意。
我是獅子我是王 發表於 2018-10-24 12:38
第一百零七章 三句


    孟津南北兩岸共同變成一座巨大無比的營地,到處都是人、牲畜、簡陋的帳篷與粗糙的爐灶,煙霧嗆鼻,吵鬧聲不斷,孩子的哭喊此起彼伏。

    降世軍兵民原本分為兩營,可是用不上一天,就會混雜在一起,誰也禁止不了,也不想禁止,頭目們自己將家眷帶在身邊,總得允許部下將士時不時出營看望一下自己的家人。

    營地中間留下一條條狹窄曲折的小徑,勉強供馬匹通行,騎士要小心控馬,否則很容易撞到某一家的物品,這會引來一大群人的圍攻。

    郭時風寧願步行,向身邊的徐礎小聲道︰「這樣的降世軍,有希望嗎?」

    兩人奉命先行來見降世王,準確地說,是郭時風奉命,徐礎陪同,他到現在也沒見著梁王馬維。

    兩人各帶一名隨從,唐為天對這樣的營地再熟悉不過,偶爾會遇見熟人,揮手打招呼,可他還是抱怨道︰「新來的人太多,我都不認識。」

    看營地的規模,至少能容納二十萬人,加上城里與南岸的營地,人數還能翻倍,降世軍大勝,顯然吸引不少人來投奔。

    徐礎道︰「降世軍日盛一日,總有理由。」

    「盛極必衰,降世軍之謂也。」郭時風笑道,一路閑聊,將近城門時,提醒徐礎,「重新贏得降世王的好感,對梁王來說至關重要,你我二人共同努力,可立一大功,礎弟再見梁王時,也好說話。」

    徐礎點頭,拱手稱謝,心中卻有一分落寞,原來自己想見馬維,得先立功才行。

    降世王住在小城正中心的高樓上,他喜歡這個地方,居高臨下,能夠俯視全城以及一部分城外。

    樓內樓外衛兵排列,樓上樓下堆滿了搶來的盔甲、布帛與金銀珠寶,降世王坐在椅子上,兩名年輕女子跪在地上給他捶腿。

    郭時風早已派人前來通報,因此一進城就得到召見,他與徐礎兩人上樓,中間要穿過兩排刀槍,利刃近在咫尺,扭下頭就可能被劃到。

    降世王的派頭與從前大不相同,面對兩名使者的行禮,倨傲地嗯了一聲,繼續讓女子捶腿。

    郭時風正要開口,旁邊一桿槍橫過來,示意他閉嘴,降世王不問,誰也不能說話。

    等候許久,薛六甲用力一拍大腿,將兩名女子嚇得坐在地上,他騰地起身,大步走到使者面前,先打量郭時風幾眼,然後看向徐礎,「我好像認得你。」

    「在下徐礎,曾奉三王之令,前往鄴城……」

    「哦,是你小子,你怎麼回來了?冀州的軍隊呢?皇甫階和他老爹呢?你帶回來哪一樣?」

    「一樣也沒帶回來,鄴城形勢……」

    薛六甲不讓徐礎將話說完,轉身尋找,「我的殺皇滅帝棒呢?誰給藏起來了?我要敲打奸臣!」

    「奸臣」顯然是指徐礎,一名衛兵從椅子後頭找出棍棒,急忙走來,單手遞送。

    薛六甲接過棍棒,先在衛兵頭上敲了一下,「老子的神器,你就不能雙手捧著,給點尊敬?」

    衛兵另一只手握著長槍,疼得呲牙咧嘴,不敢辯解,退回原位,向同伴小聲訴苦。

    薛六甲嘆了口氣,「親姑姑的外甥孫子,我能怎麼辦?」突然一瞪眼,「徐礎,你一件事都沒辦成,還敢回來?吃我一棒……」

    徐礎上前一步,靠近薛六甲,令他的棍棒無從施展,拱手道︰「在下並非一無所獲,帶來一支大軍,以供祖王驅使。」

    薛六甲後退,「以為我不知道嗎?你跑去投奔馬維那個混蛋,帶梁兵過來是要……你站住!」

    薛六甲退一步,徐礎前進一步,薛六甲手中的棍棒就是掄不起來,不由得大怒。

    郭時風上前笑道︰「祖王息怒,听在下三句話,听完之後,祖王若是仍不解氣,請將我二人一同責打。」

    薛六甲已經退到椅子邊,一屁股坐下,稍一猶豫,「你說,就三句,看你能說出什麼花花來?」

    徐礎退後,與郭時風並肩而站。

    薛六甲扭頭向衛兵小聲道︰「以後再遇到這種狀況,你們能不能有點眼力,替我擋一下?」

    薛六甲開口時總是夾雜著各種髒話,衛兵全不在意,一個勁兒地點頭。

    郭時風咳了一聲,說道︰「第一句話,祖王志在東都,請問東都官兵是否都已潰亡?」

    「管他亡與不亡,降世軍能打贏孟津之戰,自然也能一舉攻下東都!」

    郭時風微笑,又道︰「第二句話,傳聞都說是晉陽軍打敗官兵,降世軍坐享其成,可是真否?」

    薛六甲又站起身,一棍擲來,郭、徐二人躲避,棍棒從兩人中間掠過,掉在地上,對面的衛兵放下手中長槍,雙手捧棍送到降世王面前。

    郭時風趁機道︰「第三句話,最後一句。」

    薛六甲接過棍棒,還要再打,听郭時風只說半句,忍不住道︰「說啊。」

    「祖王請坐,我才敢說,這最後一句,也是最重要的一句。」

    薛六甲抬腳將身邊的一名女子踢翻在地,發泄一下怒氣,坐下道︰「官兵是降世軍打敗的,我們與官兵苦戰多日,晉陽軍終于出現,他們才是揀便宜的人。」

    郭時風深揖,「梁王亦以為然,所以率軍南下,不從上游過河去見沈並州,而是直趨孟津,來拜祖王。」

    「他要拜我?」

    「正是。」

    薛六甲尋思一會,「這就是你說的第三句話?」

    「非也,第三句話我想問祖王,晉陽軍與降世軍誰離東都更近一些?」

    「當然是晉陽軍,他們……你想說什麼?」薛六甲心里已經明白過來。

    三句話只是引起對方的興趣,郭時風拱手道︰「東都尚有帶甲之士二三十萬,城高入雲,池深萬丈,上遏飛鳥,下攔走獸,城內人多、兵多、糧多,足夠堅守五年。非我滅自家威風,降世軍兵將雖多,擅野戰而不擅攻城,且人多糧少,莫說五年,便是五個月、一個月,怕也堅持不住。」

    「讓晉陽軍先攻城,也該輪到他們出力了,我在後方觀戰,能打就打,不能打,老子帶人去別處覓食,以後再來。」

    「沈家父子志向不小,以名門大族自居,怎會心甘情願給祖王當攻城先鋒?祖王佔據孟津一日,晉陽軍必有後顧之憂,不敢輕易前進。延緩下去,東都借此喘息之機,再發大軍,或成大禍。」

    晉陽軍約好從側後進攻官兵,卻遲遲不肯動手,一直等到官兵驚潰之後才縱兵追擊,從那時起,薛六甲就明白沈家父子不可信,乃是要借刀殺人,除掉降世軍。

    孟津大勝,晉陽軍、降世軍威震洛州,卻同時頓兵不前,就是因為互不信任。

    薛六甲沉吟多時,「你有辦法讓晉陽軍替我攻打東都?」

    「非常簡單,沈家父子坐而不動,無非是擔心降世軍從後面截擊。祖王之計,莫如派出一支先鋒逼近東都,沈家父子見狀,心必安之,軍必隨之,如此,大事可成,冬盡之前,東都諸宮殿,皆將豎立祖王之旗,遍地的金銀、美女,盡歸祖王享用。」

    「哈哈,金銀、美女什麼的,非我所好,以後再說。我派出先鋒,沈家人真會跟上?」

    郭時風又一拱手,「沈家父子急于攻佔東都,怎會落于人後?何況還有徐公子在此,他是沈家父子最信任的謀士,前去勸說,無往不成。」

    薛六甲又看向徐礎,笑道︰「徐公子真願意勸說沈家人去攻打東都?」

    「攻佔東都乃沈家所願,我不過是順水推舟。」徐礎無論如何要見到沈耽,因此順著郭時風的意思說話。

    薛六甲大笑,「那個……上酒!這是我剛搜羅到的兩名美人,要不……你們帶走樂呵樂呵?明天或者後天,再還給我。」

    祖王情義不真,徐礎與郭時風當然不會接受,婉拒告辭,將要下樓時,薛六甲大聲道︰「梁王願意當先鋒吧?」

    郭時風轉身道︰「能為祖王先驅,正是梁王心中之願,只嘆兵少將寡,或不堪祖王重托。」

    「哈哈,好說,兵少而已,我有的是,分他十幾萬。」

    出城之後,徐礎道︰「梁王不會真的進城吧?」

    薛六甲嫉恨才能,殺人之前卻每每給予重賞,他允許梁王進城,很可能是動了殺心。

    郭時風笑道︰「放心,梁王自有辦法,當今之急,是讓梁軍順利過河,與晉陽軍匯合,那邊的事情還要有勞礎弟出面。」

    「聯合諸軍,共破東都,正是我之心願。」

    郭時風笑著拱手,替梁王感謝徐礎。

    半日後,數千梁軍趕到,與降世軍幾番溝通,城外營地讓出一條更寬闊些的通道,城門大開,允許梁軍通過,不準停留,直奔南岸,再找地方另建營地,將領則去拜見祖王。

    十幾名將領在樓下叩拜,薛六甲在樓上觀望,臉上笑容漸漸消失,向郭時風大聲道︰「梁王人呢?為何不肯親自見我?」

    郭時風站在梁將身邊,也大聲回道︰「梁王心急如焚,早已過河多時,勘察地勢、觀看敵兵,待要建立大功之後,再來拜見祖王!」

    薛六甲恨得牙癢癢,臉上卻重新露出笑容,「難得梁王有這份心。」

    「梁王請祖王以神力相助,分兵相從!」

    「好說,都好說。」薛六甲揮下棍棒,算是分出神力,至于分兵,他要再考慮一下。

    隨諸將來到南岸,郭時風小聲道︰「降世軍不過如此,晉陽軍才難對付,礎弟要多想想辦法。」

    徐礎點頭應允,知道自己又要成為「刺客同黨」,這一次他是單純的被利用者,沒人願意告訴他真相。
我是獅子我是王 發表於 2018-10-24 12:39
第一百零八章 抑揚



  離開孟津之前,徐礎特意找人詢問官兵驚潰的原因,結果沒人能說出一二來,也沒人在意,所有人都在炫耀自己搶到多少東西——這比殺過多少敵人更重要。

  南岸的營地比北岸還要廣大雜亂,一眼望不到頭。

  晉陽軍在孟津以西扎營,與降世軍相距不遠,兩日路程可到,依山傍水,下臨大路,雖說不如城池堅固,但也是一塊進可攻、退可守的要地,軍營迤邐指向西北,守衛一座臨時搭建的浮橋。

  浮橋本是官兵所建,被晉陽軍奪取,反而成為他們的過河之路。

  晉陽軍比降世軍正規多了,而且與冀州軍一樣,騎兵居多,因此營地比較廣大,但是毫不雜亂,營帳之間留出足夠寬闊的道路,橫平豎直,以便戰時馳騁,平時獲準騎馬的人則很少。

  徐礎陪著郭時風、沈聰、周元賓前往軍營,唯一的目的就是向沈家示好。

  沈聰和郭時風被召進中軍帳,徐礎與周元賓則被帶到附近的帳篷裡休息。

  周元賓有點緊張,坐立不安,「岳父這是對我不滿嗎?也難怪,我丟掉應城,犯下大錯,怎麼辦?這可怎麼辦?」

  徐礎忍不住道︰「周參軍無需擔心,你肯定沒事。」

  「是嗎?我聽了你的話,沒有硬奪應城,可是我也沒見著若論基王,無從討好,更沒辦法說和兩軍,連中策也……唉,你害苦我了。」周元賓急於推卸責任,連徐礎都不放過,好像刺殺若論基王的計劃妥妥當當,只因為徐礎的勸說才被放棄。

  徐礎笑道︰「周參軍原是生意人,明明身懷奇貨,卻擔心沒有買主、不受重視?」

  周元賓聽出一點眉目,眼睛不由得亮起來,撲到徐礎面前,抓住一隻手,懇切地說︰「十七公子救我,我現在是火燒眉毛,方寸大亂,眼前的事情都看不清,必需十七公子點醒。」

  「說可以,單有一件,你若知道『奇貨』是什麼,免不了會四處炫耀,反而令奇貨貶值,甚至會惹來真正的殺身之禍。」

  周元賓一愣,「生意場上講究的就是有一說十,哪有身懷奇貨而不炫耀的道理?」

  徐礎搖頭,正要解釋,外面有人進來。

  聽說徐礎到來,沈耽與譚無謂立刻前來探望。

  「姐夫這是在幹嘛?我的四弟可不好這個。」沈耽笑道,與平日一樣熱情而隨和。

  周元賓急忙鬆開徐礎的手,笑道︰「五弟說笑,我在求十七公子給我支招呢。岳父對我是不是很憤怒?」

  沈耽冷下臉,「還用問?應城一失,我軍與晉陽被隔斷,若有萬一,連條退路都沒有,你說你的罪過大不大?」

  周元賓看了一眼徐礎,愁眉苦臉地說︰「不能怪我,那個若論基王……不不,全怪我,都是我的錯,我要向岳父磕頭謝罪……」

  沈耽哈哈笑道︰「跟你開個玩笑,父親雖然不滿,但還沒到治罪的地步。應城不大,留給你的兵又少,被人奪取也在意料之內。況且你與若論基王沒有發生爭奪,令兩軍還能繼續聯手,算是小功一件吧。」

  「岳父真這麼想?」周元賓大喜。

  「是我這麼想,父親還生氣著呢,待會見著他,你得好好賠罪,爭取父親的諒解。」

  「那是當然,我本來就是抱著請罪之心來的。」

  「那還站在這裡幹嘛?去父親帳前守著,讓他看到你是真心想請罪。」

  周元賓恍然大悟,一拍腦門,「五弟說得對,我這就去,我跪在帳前……」話沒說完就跑了出去。

  兩人說話期間,譚無謂來到徐礎面前,來回走動,目光不離,卻不開口說話。

  徐礎笑道︰「二哥這是不認識我了?」

  「你有變化?」

  「曬黑了一些。」

  譚無謂搖頭,「心事有變,在晉陽和應城,你有雄心壯志,第一次見面我就能辨認出來,所以與你結交。現在的你,雄心旁落,壯志消頹,好像老了十幾歲。」

  「二哥這是學會了大哥的相人之術?」徐礎笑容不變,心裡卻佩服譚無謂眼光之準。

  沈耽上前道︰「大哥陪在中軍帳裡,待會過來,給四弟好好看上一看。」

  譚無謂依然搖頭,「譬如登山,志氣高昂時,望山如寶劍、美人,必欲得之而後快,山愈高險,而心中愈喜,一旦泄氣,望山如惡臭,再難前進半步,只想背道而馳。唉,四弟已非我道中人,可惜,可嘆。」

  譚無謂扶著長劍竟自出帳,甚至不肯聽句解釋。

  徐礎也不想解釋。

  沈耽道︰「四弟遇到什麼事了?」

  「沒事,只是有些疑惑……總之不重要。你來得正好,我在應城聽到傳言,說是有人要刺殺沈牧守。」

  沈耽眉毛微揚,「嘿,東都還沒攻下,自己人就要互相動手了,所謂聯軍,不過是互相騙取對方的信任,方便行刺而已。」

  「三哥早有準備?」

  「從過河之時起,就有準備。」沈耽坐下,盯著徐礎看了一會,「別將二哥的話放在心上,他最早提出側攻之計,料到官兵會在上游搭橋過河。孟津大勝之後,他卻沒有得到賞識,首功給予他人,他心裡不滿。」

  「沈牧守因何不賞有功之人?」徐礎很驚訝,以為譚無謂該受重賞才對。

  「呵呵,父親心懷偏見,二哥也有點太過著急,過河第一天就向父親請兵,想要直逼東都,到達孟津之後,又催促父親盡快進攻。父親都沒同意,也虧得沒同意,否則的話,即便能擊敗官兵,我軍傷亡也必然不小。」

  徐礎一直對這件事感到奇怪,「官兵究竟因何驚潰?降世軍聲稱是彌勒佛祖所為,我想總有別的原因吧?」

  「我抓到一些俘虜,據他們說,當天夜裡,營中突然傳開消息,說是東都陷落,皇帝與太皇太後移駕冀州,蘭恂換上便裝,趁夜逃走,不知去向。」

  「這麼簡單?」

  「嗯,官兵全都信了,於是一哄而散。」

  「東都實際如何?」

  「東都城內情況不知,但是外圍確有幾支軍隊,是從荊州等地趕來的義軍,傳言大概來自於此。父親已派人前去與義軍接洽,很快就能有回信。這回真的是天下大亂,據說江南各州比北方更亂,天成只剩東都一城可守。」

  徐礎在鄴城就已見過各地奔去的使者,對亂相不是特別意外,於是將自己在鄴城的所見所聞大致說了一遍,依然遵守諾言,沒有泄露張釋虞的話。

  沈耽自己猜了出來,笑道︰「濟北王這是要遷往冀州自立吧?連張氏自家都覺得東都難以守住,二哥說得對,晉陽軍早就應該直逼東都……四弟有話要說?」

  徐礎盯得有些久,沈耽覺得奇怪。

  「我只問一次,三哥想答就答,不想答我也不會追問。」

  「咱們雖是四人結拜,但是唯有你我情同手兄,四弟何以突然見外?」

  「三哥是否有意壓制譚無謂,想等自己掌權之後,再重用其人?」

  沈耽微微一愣,隨即笑道︰「我明白了,四弟遲遲沒有得到我父親的召見,自覺受到冷落,所以生出疑心,拿二哥點醒我呢。」

  沈耽巧妙地將話題轉到徐礎自己身上,徐礎心中微嘆,果然沒有追問,順著笑道︰「被三哥看穿了。」

  「四弟既然問到,我不能不答,更不能撒謊。實不相瞞,父親雖已起兵,心中一直猶豫,遲遲不肯稱王,重用的都是並州老人,對外來者頗有疑慮,不止二哥與四弟,四方前來投奔者,皆被賦予閒職。我苦勸過多次,父親只說再等等,要多做觀察,再做決定,還說我太年輕,沉不住氣。」

  徐礎也經常被人說「太年輕」,對此深有體會,笑道︰「那就再等等好了。」

  「如今群雄並起,是好事也是壞事。四方並力,共破天成,這是好事,天成滅亡之後,問鼎者眾,戰亂難平,這是壞事。晉陽很快就需要四面出戰,到時候由不得父親不用外人,四弟盡可放心,時機就快到了。」

  徐礎拱手道︰「是我多心。我還有一事不明,周參軍與北人熟絡,為何帶他南下?」

  沈耽大笑起來道︰「四弟真是要將什麼都看得清清楚楚才行。這也是父親的主意,以為賀榮部素來畏強欺軟,太早派人前去議和,必遭輕視,所以要等立足穩固之後,再派姐夫北上。姐夫不知道自己將來會受重用,總擔心地位不穩,雖然可笑,但是日後北上時,必定盡力。」

  先抑後揚,欲要用之必先困之,這是沈家的御下之術,頗有帝王家的風度,徐礎心裡忍不住想,這一招用得似乎太早了些。

  「只顧說話,我去要些酒,給四弟洗塵。」

  「正事要緊,三哥先去忙吧,沈牧守願與若論基王聯兵共圍東都,這就夠了。」

  「這種時候,除了聯兵,還有什麼選擇?先破東都,再論恩怨。若論基王有膽氣,值得尊重,我知道四弟與若論基王交情不淺,今後何去何從,我不干涉,隻望四弟考慮周詳。」

  若在從前,徐礎會毫不猶豫地選擇沈家,現在卻不是十分肯定,拱手道︰「多謝,我現在不想去向的事。」

  沈耽輕嘆一聲,「或許二哥說得對,四弟……真的有些變化,鄴城之行究竟發生了什麼,令四弟消沉至此?」

  「我在想……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徐礎說的是實話。

  「張釋虞賣力拉攏四弟了吧?容我多嘴,群雄蜂起,選誰為主都可以,就是不要再回到張氏身邊,天亡之人,從之不祥。」

  「為什麼非得『選主』?如果我自己『為主』呢?」

  沈耽一愣,沒料到徐礎會說出這樣一句話。

  徐礎也一愣,沒想到自己會有這樣的心事,然後心中一陣輕鬆,發現自己的確懷有異心,而且已經很久了。
我是獅子我是王 發表於 2018-10-24 12:39
第一百零九章 勸王


  沈耽以為徐礎在開玩笑,大笑起來數聲,「二哥還說四弟沒有雄心壯志,真該讓他聽到四弟的豪言壯語。」

  沈耽笑著離去,徐礎可沒將自己的話當成玩笑,他的頹喪與疑惑,其實都來自說人之難,在見過北方諸雄之後,他漸漸冒出一個古怪的想法,不願承認,最終不得不承認——這些人沒有一個比得上萬物帝——直到此時此刻,他又順理成章地冒出第二個想法——群雄並爭,為什麼自己不能是其中一個?

  馬維曾經勸他自立,目的是拉攏,而非真的推崇,徐礎心裡明白,這時卻再次想起那些話,越想越覺得有道理。

  劉有終進帳,面帶笑容,說︰「二弟、三弟給我截然相反的說法,令我奇怪,還有點好奇,四弟……」

  徐礎笑道︰「有勞大哥仔細瞧瞧,看我還有沒有一點用處?」

  劉有終真的仔細看了一會,突然笑了,「四弟故意惹人注意吧?說起來,這一招還挺好用。」

  徐礎拱手,想法當時脫口而出,不受控制,從現在起,他得掩飾一下,「不愧是大哥,看人一針見血。」

  「但是……四弟用意何在?我有點糊塗。」

  「想見沈牧守一面。」

  「哈哈,這個好辦,那邊的會面已經結束,牧守大人留郭時風閒聊幾句。四弟稍等,我去說說,或許能勸動牧守大人。」

  劉有終走後沒多久,有軍官過來相請,牧守沈直終於肯召見徐礎。

  帳外,唐為天正在打哈欠,見到徐礎立刻道︰「公子,能走了?」

  「再等一會。」徐礎整束心神,以免再被人瞧出心事。

  郭時風迎面走來,向他拱手微笑,錯身而過時,小聲道︰「剩下的事情拜托礎弟。」

  牧守沈直坐在椅子上,幾個兒子立於身後,劉有終等幕僚、將領分站左右,門口守著四名衛兵。

  這是一次正式會見,徐礎既然改姓,自然不必執子佷之禮,於是趨步向前,深揖下去,「書生徐礎,拜見牧守大人。」

  沈直不打算聊得太久,開口道︰「不必多禮,其實你也不必來,我與郭先生已經談妥︰若論基王出三萬人,我出兩萬人,共為先鋒,明日一早向洛陽進發,我率晉陽軍隨後,平定洛陽以西,降世王則負責洛陽以東。擊敗官兵之後,洛州歸降世王。」

  徐礎再揖,「牧守大人高風亮節,一心為天下人鏟除昏君,事成之後甘心向他人俯首稱臣,令我敬佩。」

  沈家長子沈聰喝道︰「胡說,我父……」

  沈直抬手打斷長子,冷淡地說︰「你隨郭先生一同來我這裡,卻不知道他的整個計劃嗎?」

  「我們只是故人同行,彼此並不通氣。」

  「老五,你說給他聽。」

  沈耽上前,先轉身向父親行禮,然後道︰「徐公子聽好,郭時風帶來若論基王、降世王之意︰三方共攻東都,事後之後,洛州歸降世王,降世軍從此不再進入秦州,秦、並、漢三州皆歸沈家,若論基王前往淮州建國,對冀州形成包圍之勢,明年三軍同發,掃除天成餘孽。」

  這個計劃很有吸引力,沈家得到最大的地盤,降世王得到最大的名望與財富,若論基王表明上最吃虧,但他從一無所有到稱王一州,從此有了立足之地,所得其實不少。

  並、洛、淮三州正好都與冀州接壤,明年一同圍攻鄴城新君,算是長遠之計。

  怪不得沈直會同意。

  徐礎重新作揖,「恭喜牧守大人,秦、並、漢三州地廣人多,乃是歷朝龍興之地,牧守大人得之,今後要獻給誰呢?」

  沈直諸子皆怒,沈耽在父親面前必須拋掉結拜之情,搶在別人前頭嚴厲地說︰「徐公子何以當面不敬,以為沈家必為人臣嗎?」

  徐礎道︰「不敢,然則三方聯手,其中兩方稱王,功愈大則名愈顯,降世王佔據東都,必將名震天下,遠方之人,聽信傳言,唯降世王是從,牧守大人率晉陽子弟立此大功,卻為他人作嫁衣,若非甘心為臣,又是何意?」

  沈耽又上前一步,向徐礎眨下眼,表示這番話說得好,聲音卻更顯嚴厲,「晉陽子弟捨生忘死,奮勇一戰,絕不為他人作嫁衣!」

  沈直起身,走到五子前面,第一次仔細打量徐礎,「據說有人天生反骨,你或許就是這樣的人吧,看別人不造反、不稱王,你心裡不痛快。」

  「生在反朝,誰人不反?既為反事,何求忠名?」

  「嘿,好一個『何求忠名』。」沈直轉身走回原處,「送客。」

  沈耽親自將徐礎送到帳外,小聲道︰「多謝四弟,父親心動了。」

  郭時風在帳篷裡等候,見到徐礎,問道︰「怎樣?」

  「郭兄帶來的建議極佳,由不得沈並州不同意。」

  郭時風搖頭,「建議雖好,得讓沈並州相信才行,我看他心中頗多疑慮,事到臨頭,怕是會反悔,壞了若論基王的大事。」

  「所以我勸沈並州稱王,看樣子他會接受,幾天之內,就會多一位晉王。」

  郭時風一愣,大笑起來道︰「礎弟聰明,我也想勸他稱王來著,沒找到合適的說辭,又怕引起沈並州的懷疑,所以只得不提,礎弟此去不過一刻鐘,三言兩語勸成一王,我甘拜下風。」

  徐礎笑笑,他的勸說其實只是一個由頭,沈直心動,未必行動,沈耽與劉有終肯定會借機繼續勸說,這才是沈直稱王最重要的原因。

  沈聰進來,冷冷地瞧了徐礎一眼,向郭時風道︰「父親留兩位住一夜,選定使者之後,明天隨兩位一同回去。」

  郭時風微微皺眉,「盛情難卻,本該接受,可我與若論基王約好,今日必要回去報信,不敢耽擱……徐公子乃若論基王親信之人,他留下可以嗎?」

  沈聰也皺眉,勉強道︰「好吧,你先走,我去向父親解釋。」

  郭時風向徐礎拱手道︰「有勞礎弟,沒有別的意思,我與若論基王商議得久些,許多事情你不太了解,必須由我回去應答。」

  「沒關係,我可以留下。」

  郭時風告罪,匆匆離去,沈聰晚走一步,「你怎麼沒留在鄴城?」

  「天成必亡,鄴城早晚也是險惡之地,不宜久留。」

  「嘿,你見機倒快。不過也是五弟會拉攏人,他最擅長這個,那就留在這裡吧,沈家不會虧待你。」

  徐礎換了一座帳篷,床鋪被褥齊全,住著更舒服些,離沈直的寢帳也更近一些,方便傳喚,看樣子沈直真的心動,很快就能稱王。

  唐為天要來許多食物,足夠六七人的份量,稍加謙讓,他自己吃掉了絕大部分,徐礎隻吃幾口。

  「公子不多吃點嗎?」唐為天看著一桌殘羹剩炙,有點不好意思。

  「我飽了。」徐礎笑道。

  「那我就不客氣了。」唐為天將剩下的一點湯水吃得幹乾淨淨,收拾碗筷送到外面去。

  身邊一旦沒人,徐礎的心事就會轉到「自立」上去,看馬維、寧抱關稱王的經歷都很簡單,徐礎卻覺得困難重重,他總是想得太多,失去一些看上去很小的機會。

  必須冒險,他想,必須冒險。

  唐為天回來,「今天吃得不多,應該不會拉肚子了。外面人來人往的挺熱鬧,公子不去看看嗎?」

  「遠來為客,不宜閒逛。」徐礎猜測沈家大概是在著手稱王事宜,他還是留在帳篷裡裝糊塗為好。

  「講究真多。這裡的主人就是『沈並州』嗎?」

  「對。」

  「早知道要來見他,我那晚就應該將刺客活捉,沈並州肯定感謝我。」

  唐為天飯量大,跑得快,但是畢竟年紀小,沒什麼力氣,絕不是刺客的對手,徐礎笑道︰「我已將消息轉告給沈家,讓他們自己抓刺客吧,抓到以後,會感謝你的。」

  「呵呵,那敢情好。」唐為天鋪床,服侍徐礎躺下,自己也倒在小床上,嘆息道︰「吃飽了真是舒服啊,公子,我這輩子跟定你了。」

  「有飯我一定讓你吃飽,可我不敢保證總有飯吃。」話一出口,徐礎就後悔了,他還是不懂附眾之術,做不到像馬維那樣隨口許諾,他那些話說得雖真,卻顯不出真心。

  唐為天不在意,「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就憑這幾頓飽飯,我就認定公子了。」

  徐礎笑笑,乾脆閉嘴。

  唐為夭折騰了一會,沉沉睡去,徐礎想了一會江東的情形,也閉上雙眼。

  不知過去多久,徐礎被晃醒,唐為天跪在床邊,「公子你聽,外面是什麼聲音?」

  外面傳來明顯的嘈雜聲,在一座正規的軍營裡,顯得極為突兀,徐礎翻身而起,穿上衣靴,剛走到門口,有人直接闖進來。

  譚無謂一手扶劍,一手抓住徐礎的胳膊,「你在這裡!」

  「我在這裡,二哥……」

  「一直在這裡?」

  「對,聽到響聲剛剛起來,外面發生什麼了?」

  「你帶來幾人?」

  「就一人,在這兒呢。」

  帳篷裡很黑,唐為天開口道︰「說我嗎?」

  譚無謂語氣稍緩,「四弟快走,我送你出營。」

  「究竟怎麼回事?」

  「沈並州剛剛遇刺,刺客被抓,自稱是你派去的。」

  「我……沈並州……」

  「事情蹊蹺,我相信四弟絕非主謀,乃是有人要借四弟的名頭殺人,大哥、三弟也相信你,他們不能過來,讓我來勸你快走。眾人報仇心切,很可能且兄弟過來把你殺了,事後真相大白也無濟於事。」

  「沈並州怎樣?」

  濃直曾在應城遭受過一次刺殺,隻受輕傷,沒有大礙。

  譚無謂拽著徐礎往外走,「只剩幾口氣,他一死,你就是背罪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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