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謀斷九州 作者:冰臨神下 (已完成)

 
我是獅子我是王 2018-10-24 10:26:0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56 199222
Babcorn 發表於 2019-3-23 13:26
第333章 不留

    歡顏郡主是否發怒,谷中人無從知曉,但是官兵一直沒有離開,守衛森嚴,不許任何人進出,擔水也由官兵接管,包括芳德郡主在內,所有人只能在庭院範圍內活動。

    張釋清居然沒有動怒,更沒有挑釁,每日只在院子裡騎騎馬、打打球、喝喝酒,喝多了就四處追雞攆鴨,沒人敢管,也都覺得沒必要管,只有老僕時常追在後面,委婉相勸,卻沒什麼效果。

    徐礎清閒下來,坐在窗下讀書,偶爾被外面的聲音吸引,抬眼望去,看到張釋清與繽紛跑來跑去,心中既欣喜又悲傷。

    只有他一個人明白張釋清的心事,這是一個小姑娘將要長大的前兆,她心知快樂時光即將結束,所以要努力抓住,盡情玩樂。

    張釋清的“快樂時光”必須有趣,所以沒有徐礎的位置,她與昌言之等人喝酒談笑,議論球藝,唯獨不來徐礎這裡,一次也不來,有時在外面遇見,她頂多看上一眼,極少說話。

    谷中人已經習慣了時不時到來的危機,只要公子不著急,他們也不著急,該幹嘛幹嘛,只有一人例外。

    孟應伯心中沒有一刻安寧,每次聽到外面馬蹄聲響,都會大驚失色,以為要被抓走,但是對一件事他改變了看法。

    “金聖女沒必要擔心小郡主,大人怎麼能與小孩子一般計較?”這是他的酒後真言。

    張釋清不在場,昌言之提醒他:“慎言,小孩子和小孩子也不一樣,小郡主——”昌言之扭頭看了一眼,“真發起脾氣來,也是隻老虎。”

    “什麼叫‘也是’?”孟應伯反問,眾人心知肚明,哈哈大笑,孟應伯此後再也不提“小孩子”三字。

    三天後的上午,濟北王府來了一隊人,說是王妃得病,請芳德郡主趕快回家探望。

    張釋清詢問幾句病情,向府中婦人道:“等我一會,收拾下東西就走。”

    繽紛收拾東西,張釋清向眾人告別,最後來到書房,用輕鬆的語氣說:“母親派人過來接我回家,我也的確該回去了,謝謝你這些天的招待。”

    “我沒做什麼,愧為地主。”

    “我逃到這裡,要的就是你‘別做什麼’,而且你對我說了許多有用的話,若不是得你開導,我可能還要鬧上幾場,弄得雞犬不寧,人人苦惱,最後卻什麼也改變不了。現在好了,我已能坦然接受,家裡人和歡顏願意將我嫁到哪都可以,塞外、淮州、荊州……有何區別?無論到哪,我都會努力為鄴城爭取支持,若是努力失敗,我就真的沒有辦法了,只好隨遇而安,畢竟……我不是吳國公主,張氏也沒到國破家亡的地步。”

    徐礎早已預料到會有這一刻,卻依然沒有想好該說些什麼,只得保持沉默。

    張釋清笑了笑,“在你這裡還有一點好處,見過你這麼無趣的人之後,我想我對什麼樣的人都能忍受了。”

    徐礎也笑了笑。

    張釋清轉身要走,徐礎站起身,“等等。”

    “嗯?”張釋清又轉回身看他,等了一會,見他遲遲不肯開口,微皺眉道:“你知道我有多厭惡‘再等等’?”

    “保重。”徐礎終於擠出兩個字。

    “嗯。”張釋清點下頭,又等一會,邁步離去。

    徐礎坐下繼續讀書,好一會才發現自己一個字也沒看進去,反而在側耳傾聽外面的聲音。

    老僕走進來,輕嘆口氣,“小郡主走了。”

    “也該走了。”徐礎淡淡地說,繼續盯著書。

    “公子……其實我覺得,公子若是開口的話,小郡主會留下。”

    “然後呢?我在這裡是寄居,不知感恩,反而要壞鄴城的好事嗎?況且此地荒僻,她早晚會住膩,到時又當如何?害人害己的事情我不做。”

    老僕又嘆口氣,其實他比誰的心裡都清楚,思過谷留不下小郡主,公子不肯胡鬧,這讓他很是欣慰,但是又覺得公子年紀輕輕就生出如此老邁之心,有些可憐。

    “真的……一點辦法也沒有?公子這麼聰明……”

    徐礎放下書,扭頭笑道:“所謂才智並非無所不能,最重要的是,芳德郡主本人心事未定,我若貿然插手,很可能會毀了她。”

    “公子說得對。”老僕轉身出門,緩行幾步,突然撒腿去追已經離開的濟北王府一行人。

    官兵守住院子出口,老僕沒跑幾步路就已氣喘吁吁,急切地說:“小郡主……落下一件東西,我給他送過去,馬上回來。我一個老傢伙,全靠公子養活,攆都攆不走,絕不會逃亡。”

    老僕會做人,平時經常拿出酒肉款待官兵,管事的小校什麼也不說,逕自走開,兵卒明白其意,讓出通道,小聲提醒:“快去快回,別讓我們為難。”

    “是是。”老僕邁開雙腿,盡力奔跑,十幾年沒這麼用勁兒,速度卻沒有多快,眼睜睜瞅著車隊漸行漸遠。

    最後車隊停下,一名僕人跑來,“老伯追來有何事情?”

    “那個……一件東西……小郡主。”

    “多謝,我可以轉交。”

    老僕死命搖頭,感覺胸腔就要炸裂,雙腿則軟得像面條一樣,“必須……親手……”

    僕人回頭望了一眼,攙住老僕,“我送你過去。”

    “謝……”老僕累得說不出話來。

    車簾掀起,張釋清詫異地說:“繽紛遠遠看到是你……什麼事?”

    “我……我……”老僕左右看看。

    張釋清命僕婦退開,笑道:“就這麼幾十步路,能累成這樣?”

    “老啦,不中用。”老僕總算稍稍緩過氣來,“我只為說一句話,若是不說,我怕公子後悔,小郡主也會後悔。”

    “你想說話,居然是我們兩個後悔?”張釋清笑道。

    “公子其實希望你留下。”

    張釋清搖頭,“老伯,你是老實人,可不行說謊。徐公子莫說絕無此意,便是有,也不會讓人轉告,他自己沒嘴嗎?”

    “不是,公子這個人,小郡主是知道的,想得太多,總是擔心影響別人的前程,他不知道小郡主的心事,以為小郡主早晚會後悔留下,所以才……”

    張釋清打斷老僕,“徐公子說得對,他一向料事如神,看人極準,他說我會後悔,我肯定會後悔。請回吧,不必多說。”

    “公子並非總是料事如神……”

    張釋清卻已放下簾子,馬車轔轔向前,僕婦隨後,老僕已沒法再追上去,呆立原處,喃喃道:“公子還年輕,在這種事情上也會犯錯,小郡主……”

    車隊再沒停下,老僕只得轉身,發現自己的確沒追出多遠,總共不到百步,“我也就這麼大本事了,唉,遭逢亂世,有吃有住就不錯啦,還想那麼多干嘛?公子是對的,得罪鄴城沒有好處,沒有好處。”

    老僕如是安慰自己,回到谷中,休息好一會才緩過來。

    徐礎對外面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他已經穩定心神,又能看進去書上的字。

    王府來接人的時候,孟應伯嚇得躲起來,見無人搭理自己,才慢慢走出來,直奔書房,一進來就道:“公子,咱們逃走吧,今晚就逃。”

    “住得好好的,為何要逃?”

    “我雖然不如公子聰明,但是有些事情也能看明白,公子住在這裡,全靠著濟北王一家的庇護,其中的關鍵就是小郡主。如今小郡主被召回城裡,我看王妃根本沒得病,只是以此為藉口。小郡主一回去,立刻就會許配他人,與公子從此一刀兩斷。公子失去靠山,還想住得安穩,絕無可能,不如逃走,到秦州重做吳王,霸居一方,豈不甚好?”

    “秦州已有霸主,我去無益,徒惹人嫌。再等等,官兵戰敗的消息很快就會傳來,到時候鄴城自會禮送小孟將軍回秦州。”

    孟應伯苦笑道:“在這件事上,公子真的有點……想當然了,我從西京來,還不知道那邊的狀況?能守住就不錯了,談何大勝?即便大勝,鄴城也不會當我是客人,公子忘了,我是……我是擅自前來鄴城,若不能帶走公子,一回去就會被金聖女處死。”

    徐礎笑道:“這點小誤會,很容易化解,到時我寫封信,你帶去秦州,金聖女不僅不會殺你,還會重重賞你。”

    “可是降世軍勝不了……”

    “再等等。”徐礎扭過頭,繼續看書。

    孟應伯沒辦法,只得告退,到外面抬眼望去,見到處都有官兵把守,暗自嘆口氣,心想這裡已是插翅難飛,逃跑的確太過冒險。

    沒有芳德郡主,山谷恢復安靜,比從前還要安靜,沒有她帶頭,馬球沒人打,酒也沒味道,大家天天睡覺,不分晝夜地睡。

    張釋清回城的第三天,凌晨開始下雨,淅淅瀝瀝,時大時小,就是不停,眾人無聊,全在屋裡躺著休息,徐礎坐在桌前,讀不進書,乾脆放棄,呆呆地看著窗外的雨,桌面被掃進來的雨滴打濕,他也沒注意到。

    雨幕中突然出現一名長裙女子,舉著傘,快步走來,徐礎猛地站起身,發現那不是張釋清,又慢慢坐下。

    馮菊娘進屋,收起傘,向徐礎道:“大郡主請公子進城。”

    “何事?”

    “秦州那邊還沒有消息呢,官兵與降世軍打了幾仗,互有勝負。”馮菊娘知道徐礎在想什麼。

    徐礎笑道,“官兵沒能速戰速決?”

    “唉,說來話長。公子先隨我進城吧。”

    “我得知道原因。”

    “是為了救公子一命。”馮菊娘回頭看了一眼,見外面無人,走近桌前,“還是於瞻,本來事情已經過去,湘東王與大郡主都不信他,也不追究,可是不知是誰,將消息捅到了太皇太后那裡。太皇太后怎麼看待公子,我就不必多說了,她得知消息之後,不怪濟北王父子,堅持認為是公子從中挑撥,非要抓你審問明白。如今思過谷已非安全所在,請公子先隨我入城,再想辦法。”
Babcorn 發表於 2019-3-23 13:26
第334章 問答

    徐礎搖頭。

    馮菊娘一愣,“公子不肯隨我進城?太皇太后的人很快會到,他們……”

    “城裡想不出辦法。”徐礎道。

    “大郡主說……”

    徐礎還是搖頭,“歡顏郡主也不能為所欲為,為了掌控鄴城,她需要借助許多人的力量,比如湘東王,比如濟北王父子,最重要的一位就是太皇太后。我來思過谷,太皇太后已然不滿,若在此時再去城裡,只會更加惹怒她,給歡顏郡主帶去麻煩。”

    “這不是給誰添麻煩的事情,太皇太后要殺公子!大郡主至少能保住你的性命。”

    徐礎笑道:“如果威脅到她在鄴城的地位呢?”

    “大郡主……她……應該……”

    “我不想知道答案,也不想看到。我留下,冀州軍若在西京大敗,鄴城形勢必危,歡顏郡主雖會因此備受質疑,但是也更受依賴,那時救我順理成章,太皇太后也得讓她幾分。”

    馮菊娘呆了一會,“官兵若是大勝呢?”

    “歡顏郡主的名聲將如日中天,她的計畫都將一一實現,但是向她爭權的人也會蜂擁而至。沒辦法,鄴城還是亂攤子的時候,所有人都想甩手,讓別人支撐將傾的大廈,哪怕那是一個女人。一旦大廈重新立住,曾經甩手的人都會回來,宣稱祖訓,宣稱女人不適宜掌權。歡顏郡主有所得之時,也是有所失之日。”

    馮菊娘沉默,她太明白公子這番話的意思,良久之後才道:“冀州勢危,大郡主掌權,能救公子,冀州勢盛,大郡主必須與他人爭權,可能沒辦法說服太皇太后——公子既然想得這麼清楚,就自己想個辦法吧,最好逃走,遠離這個是非之地。”

    “你呢?”

    “我?”馮菊娘笑了笑,“在是非之地待得久了,我已經喜歡上這種地方。大郡主需要我,當然,我現在還幫不上大忙,但是公子剛才的那些話對我十分有用,無論勢危,還是勢盛,我都知道怎麼幫助大郡主了。”

    “歡顏郡主將會十分高興有你相助。”

    “唉,希望官兵在西京……我也不知道希望什麼了。勢危與勢盛,對田匠會有何影響?萬一公子……不在,我怎麼做才能將他救出來?”

    “不必救。”

    “不必救?公子的意思是……田匠自己還能逃出來?”

    “有可能。”

    “只是可能而已,蠻王這一次備加小心,據說光是看守就有六十人,三班輪換,總有人盯著他,田匠便是化成蒼蠅,怕也難飛出來。”

    “鄴城盛危與此無關,這件事不要去求歡顏郡主,她一開口,反會激怒賀榮平山。嗯……但是你可以幫田匠一把,派人結交守衛,賄以重金。”

    “收買守衛,讓他們偷放田匠?”馮菊娘眼睛一亮。

    “不不,那樣的話將會適得其反,你要求他們善待田匠,僅此而已,別無它求,如果守衛生疑,你就說……自己是田匠的妻子。”

    “公子說的什麼話?我與田匠沒有……不是我自誇,馮夫人三字在城內小有名聲,有沒有丈夫、丈夫是誰,賀榮守衛一打聽便知——我可以說是田匠的相好,他們肯定相信。”

    徐礎笑道:“都可以,總之不要提出過分的要求,循序漸進,如果能見田匠一面,最好不過,見不到,也無所謂。若是見面,聽田匠指示,你萬不可自行其事。”

    “明白。”馮菊娘明顯鬆了口氣,“田匠是個好漢,會自己救出自己。”她突然笑了,“公子也一樣,雖然……雖然你看上去不像。”

    馮菊娘不再相勸,但她還有幾句話要說,“事情已經定了,也就三五內,太皇太后就會發出懿旨,將小郡主許配給蠻王,到時就再也沒有回頭路。我見過小郡主兩次,她冷靜得可怕。公子,我敬佩你的才智與為人,但是有時候你也很可怕。”

    “我?”

    “瞧啊,接觸過公子的人發生了多大的變化,從前的人不說,便是在這思過谷裡,就有許多:寇道孤被逼出世,甘願在湘東府裡當一名無足輕重的幕僚,我明白他的用意,就是要等有朝一日飛黃騰達,向公子復仇;昌言之本是衝鋒陷陣的將軍,如今則是與世無爭的閒人;小郡主,唉,小郡主的變化最大,也是我最不願看到的變化,公子,你救了小郡主,代價是先將她扼殺。”

    “你說得太誇張些。”徐礎笑道,心裡卻不覺得可笑。

    “是誇張了些,但其中的意思公子是明白的。”馮菊娘撐開傘,走進雨中,很快消失不見。

    雨勢絲毫沒有停止的意思,雨水盛滿了徐礎等人從前挖出的溝渠,向庭院漫延,向房屋逼近,直到只差一兩寸就將越過門檻的時候,突然間雨住天晴。

    好幾間屋子漏雨,老僕招喚眾人趁著漏洞還不太明顯,趕快修葺。

    除了守衛入口的幾名官兵,誰也不知道馮菊娘曾經來過。

    修房頂不是一兩天的事情,次日午後,眾人正在忙碌,從鄴城又來一批人,也不通報,直接包圍書房與徐礎的住處,不許任何人靠近,然後帶頭的官吏進屋問話。

    看到費昞,徐礎明白,歡顏郡主還是暗中幫了他一個忙。

    費昞四處打量,見蓆子沒變,微微點頭,見書桌上下堆滿書籍與紙張,微微搖頭。

    “稀客。”徐礎起身拱手道。

    “麻煩的主人。”費昞也一拱手,不等邀請,自行坐下,向窗外望了一眼,“谷中樣樣都好,就是潮氣太重,下雨之後尤為不堪。”

    “正是,而且雨後易生蚊蟲,今晚要被咬得遍體鱗傷。”

    “離開這裡就不會被咬了。”

    “哪裡沒有蚊蟲?或多或少而已。”

    “該走的時候,怕是由不得你。我不是來聊天的,乃是奉旨查案。”

    “恭喜費大人高昇。”

    “不必。按道理,會有書吏在旁記錄,但是我覺得此案不宜書著於冊,因此只是你我二人交談,所談之話,我將如實上報太皇太后。”

    “也唯有費大人能得太皇太后如此信任。”

    費昞嘆了口氣,頗有些話想要傾述,但是一想到這次交談全要上報,他又忍住,“現有范門弟子姓于名瞻,聲稱前些天濟北王世子前來思過谷比試馬球時——”費昞忍不住重重地哼了一聲,對這種事情十分不滿,“偷聽到徐公子與某人在這間屋子裡密談,將要謀害湘東王父女。於瞻不認得另一人,也沒看清面貌,但是猜測他是濟北王府裡的幕僚。以當天的情況來看,應當不差。”

    “太皇太后相信此人的話?”

    “太皇太后並非全信,所以派我過來查問。徐公子只需回答問題,世子來的那天,你與人在書房中交談?”

    “是。”

    “這人是誰?”

    “一位故人。”

    “故人也得有名有姓。”

    “姓喬,名簽,求籤之簽,本是江東七族子弟,現在秦州降世軍中為將。”徐礎早已想好應對之辭,編出一個人物。

    “既是叛賊,怎會成為濟北王的幕僚?”

    “於瞻猜錯了,喬簽並非任何人的幕僚,他在前一天晚上潛入山谷,次日眾人都去觀賞馬球,他與我閒聊,恰巧被於瞻聽到。”

    “潛入山谷?官兵一直監守山前山後,因為世子要來,前一晚的守衛尤其森嚴,並無報告說有人潛入山谷。”

    “既是潛入,當然不會被看到。此人沒走大小道路,翻山而入。”

    “先不說怎麼潛入,他是叛賊,來此何事?”

    “帶來金聖女的信,請我去秦州,但我拒絕,他就走了。”

    “不對,按於瞻所言,你們當時談論的是湘東王與芳德郡主,似乎你為了阻止芳德郡主另嫁他人,意欲對湘東王父女不利。”

    徐礎一直不知道於瞻偷聽到哪些內容,經費昞提示,心中更加有底,笑道:“我二人乃是閒聊,王簽為人聰明,發現芳德郡主在此避婚,因此想要藉機行離間之計,被我識破。於瞻若是如實上告,應當說起我當時明確拒絕。”

    “他說徐公子雖有拒絕之詞,但是頗顯猶豫,看樣子是要考慮之後再做回答。”

    “我考慮之後的回答也是拒絕。”

    “然後你讓王簽走了?”

    “王簽畢竟是故人,我不忍將他交給官府,是我之罪。”

    費昞又問下去,務求細緻,前因後果、交談內容,都要明明白白,徐礎有問必答,雖是謊言,幾乎不顯破綻。

    費昞覺得差不多了,起身道:“到此為止,我將如實上報一切,徐公子有罪無罪、罪大罪小,皆由太皇太后定奪。”

    “鄴城沒有刑吏了?”

    “嘿,你該慶幸不是由刑吏來管此事。”

    “也對。費大人慢走,恕不遠送。”

    費昞沒有立刻告辭,“接下來的話我不會上報,只是熟人之間的私下交談。”

    “希望不會被人偷聽到。”徐礎笑道。

    費昞不笑,“你剛才的那些話倒是滴水不漏,但是沒用,事情既然到了太皇太后那裡,你便是一言不發,也會有罪。逃,你是逃不掉的。尹侍郎說你不是避世之人,我相信他的判斷,所以多嘴提醒兩句:既然不肯避世,何必住在思過谷裡徒惹是非?你不稱王,想必是要輔佐明主,如今明主就在附近,你還猶豫什麼?”

    不等徐礎回答,費昞轉身走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3-23 13:26
第335章 進城

    城裡再沒有消息傳來,費昞走後第二天,又來了一些官兵,圍著整座院子另建一圈木柵,搭起帳篷,與軍營無異。

    孟應伯見此場景,終於死心,再不提逃跑之事,與昌言之等人喝悶酒,酒過三巡,感慨道:“許多人心裡存著一線希望,以為公子退位只是權宜之計,早晚有一天,他會再度出山,沒準還會帶來一支強大的軍隊,令敵人望風而潰。唉,如今來過一趟——還不如存著希望。”

    孟應伯灌下多半碗酒,昌言之勸道:“公子想什麼我是不知道,也不費力去猜。小孟將軍不如留下,在谷中悠閒度日,勝過四處征戰,出生入死。”

    孟應伯盯著昌言之,“連你也變了。你是昌家子弟,七族當中,王氏多文臣,昌家出武將,想當初在江東的時候……”

    “往事休提,實不相瞞,還在江東的時候,我就不太明白,為什麼七族非要起兵?非要以身犯險?”

    “因為咱們是七族,江東是咱們的啊!”孟應伯不只是困惑,還有些惱怒,聲音變得尖銳,目光看向其他人。

    留在谷中的多是吳人七族子弟,身份低微,在孟應伯面前不太說話,悶頭喝酒。

    昌言之出身望族,不太在意孟應伯的怒意,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吳國已然滅亡,除了咱們自己,好像沒有多少江東百姓懷念吳皇和七族。”

    “百姓無知,隨風而倒,所以七族才要敢為人先,等七族奪回江東,興復吳國,百姓自會俯首納命。”

    “當年的天成張氏也是這麼想的,吳國因此傾覆……”

    孟應伯不悅,起身道:“你竟然將七族與張氏相提並論,看你日後有何顏面再見你們昌家人。”

    “我想我不會與他們再見面。”

    “父母兄長、妻子兒女你都忍心不見?”

    昌言之笑道:“小孟將軍對我不太瞭解啊,我的父母早已亡故,上無兄下無弟,只有一個姐姐,嫁到雜姓人家,多年沒有來往。我妻子是雷家的女兒,起兵之後,她對我說,興復舊吳與拜將封侯若是有一樣沒做到,就不要回去找她了。昌家的叔伯、堂兄弟倒有不少,來往卻不多,我不是一個喜歡交朋友的人。”

    孟應伯越聽越不順耳,冷哼一聲,“嘿,七族就是太多你這樣的怯懦之徒,才會滅國。”說罷拂袖而去。

    昌言之倒沒生氣,向其他人道:“七族的‘怯懦之徒’其實就咱們幾位。我是不打算再回去了,即便有一天公子重新出山,我也不打算跟隨。你們也要想好,誰有妻子需要照顧,誰有意一直追隨公子,都要做好打算。”

    眾人各有想法,你一言我一語地談論,都不隱瞞,心裡清楚,如此悠閒的日子怕是快要到頭了。

    孟應伯一氣之下離開,到了外面卻無處可去,他怕官兵,不敢靠近,回自己的房間又覺得憋悶,在院子裡信步遊蕩,發現有官兵看來,只得去往書房,至少在那裡能躲一下。

    徐礎正在看書,孟應伯此時對他既敬畏又不滿,站在一邊,猶豫再三,開口道:“我能問公子一點事情嗎?”

    “當然。”徐礎放下書,他這裡經常有人出入,所以早已習慣對方不開口,他也不打招呼。

    “公子究竟是要終生隱居,還是會擇機出山?”

    “小孟將軍若是早問幾天,我也沒有準確答案,現在我可以告訴你,我會擇機出山。”

    孟應伯心中一喜,“眼下就是大好時機……”

    “小孟將軍不要誤會,我之出山,不是要做吳王,也不是要與群雄爭勝,更不是要奪取天下。”

    孟應伯一愣,“那公子為何出山?”

    徐礎看向空無一人的舊蓆子,緩聲道:“繼承范先生之道,學以致用,不爭天下,而天下盡在掌握之中。”

    孟應伯更糊塗了,“范先生名揚天下,我至少有過幾分耳聞:范先生一輩子沒有出仕,乃是隱居的世外之人,公子既要繼承他的‘道’,還說什麼出山?”

    “那是世人對范先生的誤解,他不出仕,乃是因為生不逢時,但他並未隱居,收徒傳道、見客解惑,不知不覺間,所影響之人成百上千,我亦是其中之一。范先生以自己的方式入世,入世之深,甚至超過張息帝與大將軍。”

    “嗯?張息一統天下,大將軍縱橫四海,怎麼可能不如一名拒絕做官的書生?”

    “再等等。”徐礎笑道,“再過幾年,你就會看到誰入世更深。”

    “我怕是看不到了。”孟應伯越發失望,忍不住道:“這座山谷怪異得很,聽說前些天還有妖草肆虐,住在這裡的人必受蠱惑……”孟應伯臉色一變,喃喃道:“我得快些離開……”

    孟應伯回自己的屋子裡,將門上閂,生怕受到谷中妖物的誘惑,失去自己的本心。

    這是徐礎第一次向外人承認自己有出山的想法,卻沒得到理解,只得苦笑搖頭。

    入夜不久,徐礎正挑燈看書,從外面來了一位年輕的士兵,徐礎看著臉熟,卻想不起何時見過,“閣下是……”

    士兵沒帶兵器,來到徐礎面前,拱手小聲道:“公子不記得我?前些日子我曾來求問指引……”

    “哦,你是……小八,南征回來了?”

    “是,昨天才回來,今天又被調來守衛山谷。”

    “看來此行很順利。”徐礎笑道。

    “順利,並沒有交戰,與淮州軍、吳州軍會師,上頭談正事,我們私下交易,一仗沒打,就回來了。”士兵上前,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包袱,雙手獻上,“我知道徐公子看不上這些東西,但是大家感激徐公子,不送上一點薄禮,心中不安。”

    徐礎接過包袱,掀開一角,發現裡面是一些大大小小的銀塊,笑道:“我並沒有做過什麼,受之有愧。”

    “無愧,我們聽從公子的建議,帶上值錢的細軟之物,在南邊幾乎人人都賺了些錢,這點銀子是大家湊的,不多,請徐公子務必笑納,否則的話,我回去之後沒法交待。”

    銀子不過二三十兩,的確不多,但是對幾十名士兵來說,也不算少,他們此行想是各自賺了些錢。

    “你們帶去的東西被誰買去了?”徐礎好奇地問。

    “吳州軍將士,他們可喜歡了,尤其是布帛綢緞,可惜我們帶得不夠多,要不然能賺一大筆!”士兵興奮不已。

    “你說的是哪一個‘吳州軍’?據我所知,吳州諸城自立,全都自稱吳州軍。”

    “石頭城的吳州軍,幾個月前招安的那些人。也不知他們從哪弄來這麼多銀子,穿得卻破,因此人人出手大方,淮州軍沒有準備,看著我們做生意,眼紅得很。”

    “原來如此。”徐礎將銀子包放在桌上,笑道:“好吧,我收下了。”

    士兵再次拱手,“回去之後我有交待了。還有,請徐公子諒解,我們來這裡是奉命行事,絕無它意……”

    “有勞諸位在此保護山谷,我感謝還來不及,談何‘諒解’?”

    士兵嘿嘿笑了幾聲,“我不能待太久,告退了,請徐公子繼續讀書,徐公子料事如神,日後必成神仙。”

    徐礎又當一次“神仙”,他對士兵帶回的消息很感興趣,反覆思索:寧抱關的部下得到重賞意味著什麼?

    夜色漸深,徐礎要回臥房休息,剛剛邁過門檻,就聽黑暗中有馬蹄聲傳來,很快,數十名騎士馳到近前,帶頭數人舉著火把。

    馬蹄聲很響,其他人受到驚擾,紛紛出來查看。

    騎士當中沒有徐礎熟悉的面孔。

    一名將官卻認得他,在馬上道:“請徐公子隨我們走一趟。”

    “去哪裡?”

    “到了你自會知道。現在就出發,不要耽擱。”

    “好,我牽馬來。”

    “不必,馬匹是現成的。”

    有人牽馬匹過來,徐礎接過韁繩,翻身上馬,向目瞪口呆的昌言之等人大聲道:“好生看家,等我回來。”

    眾人應命,誰也沒敢上前,那些騎士刀槍齊備,又有周圍數百士兵為援,沒人能惹得起。

    前方六七騎,後面數十騎,徐礎被夾在中間,連夜出谷,上了大路,直奔鄴城而去。

    徐礎不反抗,也不詢問,他料到會有這一刻,比預想得稍早一些,這就比較麻煩,他得捱過眼前的危險才行。

    趕到鄴城時,天還沒亮,城門卻一叫便開。

    徐礎第一次進城,沒機會看到街道繁華,連路徑都沒記住,直接被帶到一座大宅中。

    一路順利,騎士對他比較客氣,請入一間寬敞的屋子裡,關上門,在外面上鎖,再無聲息。

    屋子分內外兩間,都點著蠟燭,徐礎一一吹滅,上床睡覺,對他來說,大勢已無可更改,如果時運不濟,他也只能自認倒霉。

    天亮不久,徐礎被喚醒,洗漱之後,跟隨幾名士兵去往宅院深處,一路上仍無人做出解釋。

    在一座小跨院門前,士兵止步,將徐礎交給四名宦者。

    院子裡人不少,全是宦者與宮女,他被留在廊下,沒有立刻得到召見,太陽慢慢高昇,徐礎又困又餓,終於有人過來,帶他去往正房。

    正房裡人也不少,顯然是為防備意外,徐礎目光一掃,看到濟北王世子張釋虞也在其中,張釋虞沒看他,神情冷漠。

    “你非要將我們張家徹底毀掉嗎?”居中而坐的太皇太后開口,語氣並不是特別憤怒。

    徐礎不能上前,站在門口拱手道:“皇帝在江東駕崩,太皇太后節哀。”
Babcorn 發表於 2019-3-23 13:26
第336章 暫緩

    兩人上一次見面的時候,徐礎還是樓礎,老婦還是皇太后,見面是要看他能否配得上濟北王之女。

    在那之後,發生了許多事情。

    聽到“駕崩”兩字,太皇太后明顯一愣,掃視左右人等,問道:“皇帝……去了?”

    大多數人對此一無所知,不敢搖頭否認,也不敢點頭承認,只好移動目光,四處尋找知情者。

    張釋虞比太皇太后還要驚訝,上前兩步,來到祖母身邊,俯身小聲耳語。

    “大點聲。”老婦冷冷地說。

    張釋虞有些尷尬,挺身用正常聲音道:“陛下確已遇難,消息剛剛傳到,我們擔心……”

    “丈夫、兒子都死了,如今輪到孫子,你們以為我會承受不住?”

    “全是我的錯,是我力主暫時隱瞞消息。”張釋虞跪在祖母膝前。

    見他認錯,太皇太后反而原諒了他,輕嘆一聲,“是誰想要隱瞞消息,我還能不知道?起來吧。皇帝是怎麼……”

    “目前得到的說法是病故,但是傳言都說與梁、蘭兩家脫不開干係,為了爭權奪勢,這兩家人無所不用其極。”

    “已經亂成這樣,他們……唉,蘭家太令人失望。”太皇太后對自家人尤為不滿,淚垂不止。

    消息既已明確,兩邊的人都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了,或是屏息寧氣以助悲慼,或是軟言相慰以減傷痛,張釋虞身為親孫,更要做出樣子來,從宮女手中接過絹帕,一邊給祖母拭淚,一邊貼在耳邊小聲說話。

    太皇太后終於又冷靜下來,抬頭看到門口的年輕人,忽然想起今天另有要事,緊接著心生疑慮,向張釋虞道:“皇帝駕崩,我不知情,我身邊的人看來也都不知情,他為何知情?你告訴他的?”

    “我好幾天沒見過他……我也奇怪,不知是誰走漏消息,此事我一定會查個明白。”

    徐礎已經等了好一會,這時開口道:“世子不必去查,沒人走漏消息,我是猜出來的。”

    “猜?”太皇太后心中的驚訝超過了悲傷。

    “還有一點‘算’。我這幾天晚上一直夜觀天象,見紫微星忽然暗淡,便知帝王將有不利。今日到來,又見世子身穿素服,臉上似有哀意,因此猜到皇帝在江東駕崩。”

    張釋虞的確穿著一身素衣,但是與江東皇帝無關,他來這裡是要與徐礎對質,否認自己的手下曾參與暗害湘東王父女的計畫,當然不能穿得太花哨,至於臉上哀意,他只是在祖母面前比較老實而已。

    太皇太后看一眼孫子,卻的確看出幾分異常,輕嘆一聲,“強顏歡笑,真是難為你了。”

    “令老太后悲傷,是我之罪。”

    “認錯一次就夠了。”太皇太后又嘆口氣,看向徐礎,半晌方道:“仰觀天象、俯察人文,看來你真有幾分本事。可惜,不肯做忠臣,非要當反賊,本事越大,為惡越甚。常人造反,死罪而已,樓十七,你之造反,百死難贖。憑著天下大亂,暫饒你一時,可你不知感恩,不知躬身自省,反而變本加厲,竟然還要離間兩王。我們張家究竟怎麼得罪你了?就是因為吳國公主嗎?到了鄴城她還是陰魂不散?”

    徐礎正要開口,太皇太后卻無意聽他辯解,揮手道:“帶下去吧,我今天……我要休息一下。”

    徐礎又被帶回原處,終於有人送來食物,他吃過之後上床睡覺,什麼都不想。

    房門響動,似乎有人進來,徐礎隱約聽到,可是太困,不願睜眼,心一橫,福禍隨它,自顧大睡。

    來者進入裡間,簾子嘩的一聲,徐礎知道這一覺是睡不成了,掙紮著退出夢境,翻身坐起。

    “你怎麼困成這樣?”張釋清問道。

    “昨天連夜被帶進城……你怎麼來了?”

    張釋清稍一聳肩,“老太后允許我來向你道別。”

    “道別?”

    “很快我就要離開鄴城去往塞外。”張釋清露出微笑,“事到臨頭,才發現也沒有那麼難,賀榮部送我幾匹好馬,將哥哥的馬全比下去,他們說,到了塞外,寶馬良駒更多,隨便我挑選。”

    “恭喜。”徐礎原是和衣而睡,穿上鞋子,仍坐在床邊。

    “也恭喜你。”

    “我?”

    “嗯,皇帝在江東駕崩,老太后傷痛不已,一時沒心情與你計較。”

    “據說皇帝是太皇太后一手帶大的。”

    “何止帶大,其實是捧大,從小就無法無天……算了,說他做甚?老太后那麼寵他,逃亡時還不是互相隱瞞,指望對方留守東都。其實是我哥哥讓我來的,我從老太后那裡求得許可,她可不太高興。”

    “世子想知道真相?”

    “對,駕崩的消息剛剛傳來,沒有幾個人知道,連我也被蒙在鼓裡。被你挑明之後,如今已傳得沸沸揚揚,滿城皆知。”

    “傳得真快,我才睡了一覺而已。”

    “哥哥非常緊張,以為是某人故意洩露消息,所以讓我來問個明白。”

    徐礎笑道:“世子希望我將罪過引向某人吧?”

    “他怎麼想我不管,我只想聽真相。”

    “真相其實簡單:鄴城向淮州派去一支軍隊,抽調的一些人正好是山谷的守衛,我見他們平安去回,因此猜到皇帝已然駕崩。”

    “這也太簡單了吧?”

    徐礎當然不能供出“小八”,於是道:“冀、淮兩州雖已結盟,彼此之間尚未完全互信,鄴城哪怕只派一卒南下,也會惹來猜疑。所以那支軍隊能夠進入淮州,必是得到盛家允許,兩州要共同做一件大事。我想來想去,能讓兩州聯手者,無非三件事,一秦州,二東都,三江東,既然是南下,必然是為第三件。”

    江東的大事就是皇帝的生死。

    張釋清依然覺得太簡單些,但已滿足,“也就是你能從這點小事上想出這麼多——你不過湊巧蒙中。”

    “只要多猜多試,總能蒙中一兩次。”徐礎笑道。

    “好吧,我將你的原話轉告哥哥,去他一樁心病。”

    “世子很快就能登基,他應當高興。”

    “也不知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徐礎笑了,笑得張釋清莫名其妙,“怎麼?我說錯話了?”

    “沒有,聽到你問‘好事還是壞事’,十分……有趣。”

    “有趣?你懂什麼叫有趣?”張釋清輕哼一聲,突然也笑了,“再往前一個月,哥哥當皇帝,我只會當成好事,不會想到壞事——嗯,是很有趣,但你不必得意,是我正在長大,不是你教得好。”

    “當然。”

    張釋清臉上笑容漸漸消失,“你還沒回答我呢?是好事還是壞事?”

    “一名乞丐平白得到百兩紋銀,是好事還是壞事?”

    “我想說是好事,但是你的話裡肯定藏著陷阱,所以我不回答,等你解釋。”

    徐礎笑道:“乞丐若用這百兩紋銀做些生意,轉貧生富,這是好事,若是買酒買肉、參賭尋歡,將其揮霍一空,這是尋常事,若是四處炫耀,因露財而引來殺身之禍,這是壞事。”

    “是好事還是壞事,全看我哥哥,還有我父親,如何選擇。”張釋清想了一會,笑道:“我就要走了,何必關心這些?人各有命,我自己的命尚且不能自己做主,何況他人?我不是歡顏,在這種事情上幫不上多大忙。再見吧。你只是暫時逃過一劫,等老太后回過神來,她會將皇帝的駕崩歸罪到你頭上。”

    徐礎隱居鄴城,皇帝在江東駕崩,但是對太皇太后來說,若要立刻找出一人洩憤,必然首選徐礎。

    “無妨,我已經有一個刺駕罪名,不怕再多一次。”

    “偶爾,只是偶爾,你好像也有些趣味,但也可能是我想多了。”張釋清轉身要走。

    徐礎突然湧起一股衝動,開口道:“你真心願意……嫁到塞外去嗎?”

    張釋清轉回身,盯著徐礎看了一會,突然笑了,“先救你自己吧。”

    張釋清走了,徐礎感到一陣難過,卻也慶幸她沒有多說什麼。

    能改變他與張釋清命運的只能是大勢,大勢不來,任何妙計不過是暫緩危機而已,很可能惹來更大的麻煩。

    大勢就像一對穩重的父母,無論孩子多麼想要某件東西,他們都不緊不慢地做著自己的事情,按照財力與既定計畫添衣送食,絕不給予驚喜。

    日子一天天過去,徐礎再沒有受到審問,像是已被太皇太后遺忘。

    屋子很大,陳設齊全,唯獨沒有書籍與筆墨紙硯,徐礎閒極無聊,只好背誦讀過的書,無書可背的時候,就計算時日,猜測芳德郡主與賀榮平山的婚事進行到了哪一步。

    整整五天過去,徐礎終於又被“想”起來。

    孫雅鹿推門進屋,一臉嚴肅地說:“徐公子,請隨我來。”

    徐礎正在活動筋骨,收回手腳,笑道:“秦州來消息了?”

    孫雅鹿神情越發冷峻,“徐公子不必多問。”

    “好吧,我不問這件事。芳德郡主……”

    “皇帝在江東駕崩,天下齊哀,一切嫁娶暫緩,賀榮部也願意等。”

    “娶郡主終不如娶公主。”徐礎感到心中一陣難以言喻的歡暢。

    “此事與徐公子已沒有半點關係。你該仔細想想,自己怎麼做才能令鄴城再放你一條生路。”

    徐礎越發確信西京之戰已有結果。
Babcorn 發表於 2019-3-23 13:27
第337章 問策

    徐礎這回被送上馬車,走了將近兩刻鐘,路程倒是不長,走走停停耽誤許多工夫,下車之後,他跟隨孫雅鹿進入一間小屋,隔著薄薄的門板,能夠聽到另一頭的爭吵聲。

    太多人的叫聲混雜在一起,徐礎只能偶爾聽清幾個詞,其中就有“秦州”兩字。

    屋裡有一鋪矮炕,上面擺放小幾,孫雅鹿請徐礎坐下,親自斟茶,小聲道:“官兵在漢州大敗。”

    “漢州?”徐礎很意外,他一直等候的是秦州消息。

    “賊軍——很可能是曹神洗的主意——據守西京,暗中派人前往漢州,籠絡那裡的小股賊軍,聚為一部,偷襲荊州軍的糧道。荊州軍聞訊大駭,連夜逃遁,然後……唉。”

    又是老套路,各州官兵互不信任,荊州軍逃走的時候,甚至沒跟友軍打聲招呼,等到消息傳開,淮州軍隨即撤退,跑出數十里之後,才派人通知冀州軍主帥。

    西京外面還剩下冀州軍與並州軍,這兩州是主力,依然可以一戰,但是士氣驟降,為誰打頭陣爭執不下。

    隔壁房間裡,眾人爭論不休的就是這件事情,人執一端,誰也不能說服其他人。

    孫雅鹿最後道:“徐公子想必明白我帶你來這裡的意思,歡顏郡主想聽聽你的看法。”

    “西京與鄴城相隔遙遠,這邊做出決定,那邊的戰事可能已告終結。冀州軍的統帥是哪一位?”

    “左武侯將軍楊彤彩。”孫雅鹿馬上答道。

    “姐姐是張息帝貴妃的那位楊將軍?”

    “是,選他也是不得已,王鐵眉王將軍遇難之後,冀州軍無首,頗有將士思念舊主皇甫開。楊將軍雖然沒單獨帶過兵,但是曾經跟隨先帝南征北戰,聲望仍存,鄴城武將當中,只有他能壓得住皇甫一家。”

    皇甫開、皇甫階父子佔據遼東,在賀榮部調解下,他們率領一支軍隊加入冀州軍,雖是強援,也是鄴城的心病,不得不找一位勳貴掌軍。

    徐礎對楊彤彩不是很瞭解,只知道此人不以軍功聞名,於是又問道:“並州軍呢?”

    “前屯衛將軍沈庵,晉王的一位遠房叔叔,徐公子應該聽說過此人。”

    “略有耳聞。”

    “徐公子覺得這兩人都不足以打敗西京賊軍?”

    “這兩人若有真本事,就不會坐視荊州、淮州軍逃走。皇甫開駐軍何處?”

    “潼關,這是他自己要求的,但他將大部分兵卒都交給了楊將軍,自己只留數千人。”

    “嗯,我已明白,孫先生不必著急。”

    孫雅鹿笑了一聲,“這種時候說不急都是撒謊,但是徐公子應該更急一些。我能將你帶到這裡,就是因為郡主的一句話,她說亂世需用非常之人,苟有利於國家,再大、再重的罪過都可以原諒——徐公子至少得證明自己是非常之人,要不然,我沒法向郡主交待,郡主沒法向太皇太后交待。”

    孫雅鹿看來真是著急,語氣、神情都沒有平時的穩重。

    徐礎卻依然不急,笑道:“歡顏郡主已有主意,她召集眾人,不為問計,而是要聽其言,從中找出一位合適的執行者,應該快有結果了。”

    孫雅鹿微微一愣,“郡主若有主意,肯定會先與我商議……”

    “沒錯,如此重要的一次議事,孫先生沒有獲邀參加,反而被派去接來一名囚徒,正說明歡顏郡主認為此事無可商議,她需要的只是一個合適的人。”

    孫雅鹿又是一愣,“既然如此,郡主何必請徐公子過來呢?”

    “等等就知道了。”

    兩人慢慢喝茶,再不說話。

    良久之後,隔壁的聲音漸漸弱下去,孫雅鹿道:“在下剛才一時失態,讓徐公子見笑。”

    “孫先生之急,乃是出於關心,鄴城得此忠臣,我唯有敬佩,並無嘲笑。”

    “嘿,徐公子……也有會說話的時候。徐公子剛才所言極是,郡主想來已有主意。荊州、淮州軍先後撤兵,官兵軍心必亂,敗相已露。此時再盼著冀州與並州軍大破賊軍,徒勞無益,不如想辦法減少損失。鄴城需要的是一位有膽有識的將軍,能夠帶兵西進,阻止冀州軍的全線潰退,然後帶回儘可能多的將士。”

    “想必如此。”

    隔壁聲音已經減弱到聽不清,很快傳來雜亂的腳步聲,顯然是眾人告退,議事已然結束。

    濟北王世子張釋虞走進來,向徐礎點下頭,一言不發,對他的出現並不意外。

    孫雅鹿讓出自己的位置,又去將矮炕對面的一張椅子擺正,自己卻不坐,倒好茶水,侍立一邊。

    又等一會,歡顏郡主進屋,同樣不說話,坐到椅子上,慢慢喝茶,看樣子還在思考某個難題。

    張釋虞先忍不住,起身道:“侍郎尹甫帶兵、兩王監軍前往支援,沒準仍能攻下西京,即便不能,也足以接回冀州將士,不至於一敗塗地。總之西邊的事情算是告一段落,歡顏,你還有什麼擔心,這就說出來吧,大家一塊商量。這裡沒有外人,無需隱瞞。”

    說到“外人”兩個字時,張釋虞瞥了一眼徐礎和孫雅鹿。

    歡顏郡主放下茶杯,開口道:“麻煩孫先生說下四方形勢,好讓徐公子心裡有數。”

    “是。”孫雅鹿一直陪著徐礎,但是沒有郡主的允許,一句多餘的話也不說,“西京的情況我剛剛說過,還需補充兩句:荊州奚家和淮州盛家都派使者過來,一個說是本部不穩,必須退兵平亂,一個說是江東失火,必須盡快回去佈防,以免受到殃及。”

    “江東的情況一如所料,石頭城裡已沒有皇帝,梁昭與蘭恂願意歸順鄴城,那是在西京的消息傳來之前。寧抱關也派來使者,聲稱只要鄴城封他寧王,他也願意稱臣。”

    “北邊的賀榮部比較仗義,賀榮平山聲稱,只需鄴城一句話,十萬騎兵數日內就能南下,任憑調遣。”

    孫雅鹿說完了,看一眼歡顏郡主,見無補充,退立一邊。

    張釋虞道:“事已至此,鄴城士民當同舟共濟,以度難關。徐公子也別推辭,你既然住在冀州界內,就是冀州之人,危急之時,應當出一份力。”

    徐礎拱手道:“只怕心有餘而力不足。”

    “你就別謙遜了,大家都知道你神機妙算,曾經用在冀州軍身上,這回幫我們用到敵人身上吧。”

    “好啊,可是……需要我做什麼?”

    張釋虞微一皺眉,“明擺著嘛,請你參議一下,看鄴城如何擺脫眼下的困境,重新贏得天下諸州。”

    徐礎想了一會,“世子需盡快登基。”

    張釋虞眉頭皺得更緊,“這就是你想出的主意?如果需要奉承話,我會另找他人。”

    “這是我的真心話。鄴城能夠聯合諸州軍平亂,所恃者有二,一是賀榮部以為後援,二是各家皆有擴張之意。但這兩者也是軟肋,賀榮部只可為紙上強援,不可真的動用……”

    張釋虞打斷道:“這話可不對,十萬騎兵呢,幹嘛不用?”

    歡顏郡主道:“聽徐公子說完。”

    張釋虞笑了笑,沒再插話。

    徐礎繼續道:“各家皆願向外擴張,自然也要防備別家擴入自家地盤。所以荊州軍一退,淮州軍也退,兩州都對江東和東都懷有野心,怕對方搶先。而淮州軍既然撤兵,冀州軍也只能盡快班師,以免南邊之憂。所謂牽一髮而動全身,此之謂也。曹神洗計已得逞,無人可破。”

    張釋虞沒忍住,“說完了?還不知道是誰的計,甚至是不是計尚屬未知,沒準漢州之亂只是意外,荊州軍庸人自擾,壞了平亂之事。”

    “即便此前無人設計,荊州軍一退,西京降世軍也會將之變成計策。”

    “等冀州將士安全退回,鄴城自然無憂,問題是聯軍一破,再難聚合,諸州又將各自為政。”張釋虞將話題引回原處。

    “所以世子需盡快登基稱帝,趁諸州混亂之際,先下手奪得正統之位,然後再圖號令天下。”

    “就像徐公子佔據思過谷那樣?”張釋虞笑問道,“范門弟子可一直沒承認徐公子的‘正統’。”

    “但他們也沒有另推‘正統’。”

    張釋虞嘿嘿兩聲,雖然稱帝的人是他,他卻不能表現得太著急,需要聽歡顏郡主的意見。

    歡顏郡主道:“此時稱帝,雖得正統,卻也會惹來諸州猜忌,如何應對?”

    “稱帝之後,必須拉攏到淮州,只要得到盛家的支持,則帝位可穩。”

    張釋虞道:“先不說是否應該在這個時候稱帝,晉城的強援不應該是賀榮部嗎?為什麼要拉攏淮州?”

    “賀榮部有不臣之心,可借其力狐假虎威,不可引至身邊。淮州靠近冀州,互為犄角,盛家野心不著,憑此兩點,乃是最適合的盟友,世子便是將天下之半讓與盛家,也要將其爭取過來。”

    “天下之半?”張釋虞邊笑邊搖頭,“可能是我想太得多,我隱約覺得,徐公子似乎特別不喜歡賀榮部,不會是因為我妹妹吧?”

    徐礎拒絕回答。

    歡顏郡主起身,“就是這樣,世子與我這就去見老太后,商議登基之事,之後是北托賀榮,還是南引盛家,再議。”

    “兩王在外,登基不可操之過急……”張釋虞顯得很為難。

    “兩王尚未出城,一同到老太後面前商議就是。”歡顏郡主當先出屋。

    張釋清隨後,轉身向徐礎告辭,眨下眼睛,以示感謝。

    孫雅鹿沒有跟出去,“徐公子這算是為鄴城出謀劃策嗎?”

    徐礎搖搖頭,“這都是歡顏心中早有的想法,我說出來不過是為自保。請孫先生諒解,鄴城風雨飄搖,我無意為之出謀劃策。”
Babcorn 發表於 2019-3-23 13:27
第338章 答酒

    孫雅鹿怒極反笑,“怪不得徐公子一直住在思過谷,隱居是假,避官為真,原來你以為鄴城只是一時之雄,無力平定天下。”

    徐礎點頭,“差不多吧。”

    “嘿,鄴城哪裡不入徐公子的法眼?是因為在東都被你擊敗過,因為冀州四面環敵?因為用人不當?還是因為……郡主本人?你也與凡庸人等一樣,覺得鄴城陰盛,女子不能與男兒爭雄?”

    “這些都是問題,但非根本,鄴城難以成事,是因為孫先生剛才的那句話?”

    “哪句?”

    “平定天下。”

    孫雅鹿的疑惑只持續一小會,隨後大笑,“原來是這樣!徐公子以為鄴城唸唸不忘張氏祖業,別人都在‘爭奪天下’,鄴城卻要‘平定天下’,因此難成大事?”

    徐礎點下頭。

    “‘爭奪’與‘平定’只是說法不同而已,徐公子再做觀察,很快就會發現,郡主所作所為都是在‘爭’,與群雄無異。”

    “然則選將之時,鄴城仍不得已要從勳貴之中挑人。”

    左武侯將軍楊彤彩並非大將之才,只因為身世高貴,能壓過應國公皇甫開,就被選為西征統帥,事後前去接迎的人也是老臣尹甫,由兩王親自監軍。

    “這只是權宜之計……並州所選統帥也是沈家近親。”

    “所以我說,晉王之志絕不在秦。”

    孫雅鹿搖頭道:“將你請來,是個錯誤。”說罷轉身出門,很快回來,“請隨我來。”

    孫雅鹿不能將徐礎留在議事廳附近,將他帶到一座小跨院裡,與其它地方隔絕。

    鄴城諸人正在忙碌,除了僕人,整個白天再沒有人過來,徐礎終於能夠踏實睡上一覺,起床之後喝茶閒坐,看著夜色逐漸降臨,油燈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他卻一直沒有點燃。

    入夜之後,有人輕手輕腳地推門進來,走出幾步,看到坐在椅子上的模糊身影,嚇得叫了一聲,隨後道:“公子?”

    “是我。”

    馮菊娘鬆了口氣,點上燈,將食盒放在桌上,“公子修出天眼通,能在夜裡視物了?”

    “還差一些,只是沒什麼東西值得一看。”

    “那也得點燈啊,我還以為公子睡下了,結果你卻無緣無故地坐在這裡,嚇唬人好玩嗎?”

    “抱歉。”徐礎笑道。

    馮菊娘一邊將酒菜挨樣取出來,一邊道:“公子就不能暫忍一時嗎?危險還沒過去,就給自己找麻煩。”

    “我怎麼了?”

    馮菊娘斟滿一杯酒,“公子為何要對孫先生說那樣的話?”

    “哦。那是實話。”

    “實話也好,謊話也罷,總得挑個時候,總不成人家生了兒子,你去說‘人生無常終有一死’的話吧?那也是實話,但是不應景兒。”

    “哈哈。馮夫人說得對,但是鄴城並無‘生子’之喜,既請我來,想是要聽實話。”

    “請公子來是要救公子一命。”馮菊娘糾正道,給自己也斟了一杯,卻只是坐在對面看徐礎喝酒,自己不碰,“公子先想幾條應急之策,助鄴城度過難關,位置穩當之後,再找機會說‘實話’。”

    “位置?我是什麼位置?”

    “公子……”

    外面響起敲門聲,馮菊娘起身去開門,“這個時候誰來打擾?大郡主那邊又有壞消息了?”

    打開房門,裡外兩人都是一愣。

    “馮姐姐在這兒。”張釋清先露出笑容。

    “啊,是,剛剛到,給公子送點吃的。”馮菊娘急忙也笑,側身讓開,“郡主怎麼來了?”

    “我與小蠻女還是合不來,母親讓我搬到這邊住幾天。聽說徐公子也在,我來……討教幾個書上的問題。”

    “那郡主是找對人了。”馮菊娘請張釋清坐徐礎對面,自己打橫。

    尷尬的是,酒雖有一壺,杯子卻只有兩個,馮菊娘只好雙手執壺,做出隨時添酒的樣子。

    徐礎翻轉一隻茶杯,然後將自己的酒杯推給對面的張釋清,張釋清將面前的酒杯還給馮菊娘。

    馮菊娘往茶杯裡斟了半杯,笑道:“咱們三人好像是第一次圍桌共飲。”

    張釋清將徐礎的半杯酒喝掉,等馮菊娘又斟滿一杯,開口道:“唉,最討厭這種事,猜來猜去,不得要領。明說了吧,是哥哥讓我來的,馮姐姐想必也是奉歡顏之命。”

    馮菊娘尷尬地笑了笑。

    張釋清舉起酒杯,“大家滿飲此杯,各說實話,然後徐公子早些休息,我與馮姐姐分別覆命,如何?”

    “郡主快人快語……我沒意見。”馮菊娘看向徐礎,用目光示意他:又來一位愛說“實話”的人。

    “我喜歡實話,也喜歡喝酒,只是對‘早些休息’沒有興趣。”徐礎先端起杯子,一飲而盡。

    另兩人飲酒,一放下杯子,張釋清就道:“我哥哥現在患得患失,既想當皇帝,又怕惹禍患,他想問徐公子:早先是真心建議他稱帝嗎?他若稱帝,除去拉攏盟友,當務之急為何?還有,你是要留下給歡顏做軍師,還是……另有打算?”

    徐礎點下頭,沒有立刻回答,看向馮菊娘。

    馮菊娘咳了一聲,“大郡主想問的,其實與世子是一個意思。”

    張釋清不悅道:“我說了實話,馮姐姐卻有隱瞞,無趣。這樣好了,我對燈發誓,馮姐姐與徐公子在此所言之事,我一個字也不洩露,若違此誓,叫我……”

    馮菊娘急忙阻止道:“郡主千萬別說下去,我相信你,我也立誓,回去之後,只言自己的事,對郡主與徐公子的問答守口如瓶,即便大郡主問起,我也不說。”

    兩人一塊看向徐礎。

    “那我也立個誓吧,今晚只有實話,沒有虛與委蛇。”

    馮菊娘重新斟一遍酒,飲酒之前先道:“大郡主希望公子能像守衛東都一樣,給鄴城出些急救之計,至於長遠之策,她也會放在心裡。還有一件事,大郡主雖未明說,但是意思與世子差不多:公子到底願不願做鄴城之臣?”

    “我喝一杯酒,回答一個問題。”

    徐礎拿起杯子要喝一口,對面的張釋清道:“你別太得意,以為所有人都在求你幫忙,現在是集思廣益的時候,我哥哥向許多人問策,你是其中之一。”

    “大郡主也是如此。”馮菊娘插口道。

    徐礎笑道:“好吧,我將七分得意減為三分,可以了吧?”

    徐礎仰頭喝酒,張釋清向馮菊娘做個無奈的鬼臉,馮菊娘只是笑。

    “我建議世子儘早登基,出於真心,無論是為眼下還是為長遠,稱帝都是鄴城能與群雄爭鋒的優勢之一,至於能將優勢用到幾分,那是另外一回事。”

    張釋清喝一口酒,“下一個問題你回答馮姐姐吧。”

    “我不急。”馮菊娘道。

    “嘴上不急。”張釋清道。

    徐礎又喝一口酒,“歡顏郡主想問應急之策,倒是也有:派人接應冀州軍她已經做了,還需派兵北上,增援漁陽。”

    “危險都在西、南兩邊,為何要北上漁陽?”馮菊娘問。

    “馮姐姐還沒喝酒,而且你提的是下一個問題,他得待會再回答。”張釋清顯然對喝酒比問策更在意。

    馮菊娘其實是好酒量,端起杯子一飲而盡,然後又給三人依次斟滿。

    徐礎向張釋清道:“世子稱帝之後,當務之急唯有結盟,最好是淮州盛家,但是我觀世子之意,已經選定賀榮部。”

    張釋清嘆了口氣,舉杯而飲,“一個是送上門的十萬騎兵,一個需要費心拉攏,我哥哥當然選擇容易的那個,何況還有小蠻女吹枕邊風。馮姐姐,歡顏是什麼想法?只有她能改變我哥哥的決定。”

    “這個……大郡主沒說過,我猜不出來,我罰酒一杯吧。”馮菊娘喝下杯中酒,避開一個令她為難的問題。

    張釋清也不強人所難,看向徐礎。

    徐礎的話才只說到一半,繼續道:“世子若與賀榮部結盟,同樣需要向漁陽增兵。漁陽乃皇甫家故地,靠近邊塞,與鄴城南北相望,固守此城,一為清除皇甫家的聲望,二為監視賀榮部,三為與鄴城首尾互援,令並州難以下手。若有萬一,鄴城失守,也有退居之所。”

    “增兵漁陽。我記住了,也不知道鄴城還有沒有多餘的兵力。”張釋清喝酒。

    馮菊娘與張釋清各剩一個問題,意思其實差不多,徐礎端起杯子,沒有立刻飲酒,“我不做鄴城之臣。”然後一飲而盡。

    “不肯臣服,卻來避難?”張釋清有些不滿。

    “我做鄴城之友。”徐礎回道。

    張釋清大笑,向馮菊娘道:“馮姐姐聽到了嗎?這個人就是如此狂妄,殺了我們張家的皇帝,卻要做張家之友。”

    “是郡主要聽實話的。”馮菊娘笑道,起身斟酒,“唉呀,酒沒了,怪我準備不足。”

    “以茶代酒亦可。”徐礎道,桌上還有溫茶,他起身給三隻杯子斟上,然後道:“我不做張家之友,只做張家數人之友。而且臣子有臣子的職責,朋友有朋友的義務,兩者不同,鄴城是願聽朋友之諍言,還是想聽臣子之諂言?”

    “臣子一樣能說諍言。”張釋清嘀咕道,喝了一口茶水,皺眉不已,“但我無所謂,我只管傳話。”

    “兩位的問題我都回答過了,請你們也回答我一次吧。”

    張釋清點頭,馮菊娘道:“公子請說。”

    “鄴城是否要與秦州結盟?機會不是總在。”

    張釋清與馮菊娘互視一眼,因為不同的原因,兩人誰也沒有開口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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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9章 登閣

    一問起與秦州降世軍結盟之事,馮菊娘與張釋清都不開口,徐礎起身笑道:“我猜也是如此。酒少夜長,茶淡心熱,我要出去走一走。”

    馮菊娘道:“我再去叫些酒來。”

    徐礎搖頭,“無需勞動,你們也該早些回去覆命。”

    張釋清站起身,“這府裡有一座七寶閣,據說高聳入雲,我一直想去看看,兩位可有雅興?”

    徐礎很高興,“只怕不夠高聳。”

    馮菊娘有點猶豫,“還是喝酒吧,我去說一聲,很快……”

    張釋清笑道:“馮姐姐如此灑脫的人物,一旦為人作吏,也有了謹慎畏懼之心。”

    馮菊娘只得站起,“的確應該‘謹慎畏懼’,但還沒‘懼’到不敢閒逛的地步,不是我自誇,沒有我帶路,你們還真上不得七寶閣。”

    張釋清上前挽住馮菊娘的一條胳膊,“咱們將‘七寶’悄悄帶走,過後分給你三件,如何?”

    “盡拿沒影兒的東西賄賂我。”

    三人出屋,乘興前往七寶閣,馮菊娘在前面帶路,守衛對她極恭敬,讓開放行。

    馮菊娘不許任何人跟隨,要來一盞燈籠,她提在手裡,照亮曲折的小路。

    七寶閣位於府中一角,周圍平時無人居住,路徑勉強能容兩人並肩行走,馮菊娘在前面隨手指點,介紹兩邊的景緻,雖在夜色中難窺全貌,朦朧隱約,倒也別有一番味道。

    暖風拂面,徐礎頗覺神清氣爽。

    張釋清不肯好好走路,忽快忽慢、忽前忽後,手裡一會是花,一會是草,沒有重樣的時候。

    穿過幾道門,馮菊娘停下,抬頭道:“這裡就是七寶閣。”

    不遠處是座小樓,外形有幾分像是木塔,粗一些、矮一些,大概三四層,夜色中看不真切,但是古舊之氣撲面而來,沒有半點珠光寶氣。

    張釋清大失所望,“還以為它還有多高呢。”

    馮菊娘笑道:“是你自己說它‘高聳入雲’,別人可沒提起過。此閣據說高壽兩百多年,比鄴城還要年長幾歲。我也沒進去觀賞過,正好借此機緣一探究竟。兩位請。”

    閣內的樓梯更加陳舊,受到踩踏,立刻發出咯吱聲,既是不滿,也是警告。

    馮菊娘小聲提醒道:“當心,關於此閣傳說不少,咱們深夜夜冒昧到訪,千萬要客客氣氣的,不可惹它生氣。”

    聽到這番話,張釋清興致又起,既興奮又緊張,抓住徐礎的一隻袖子,“我才不信你的鬼話,兩百多年了,若是真有異常,從前的主人為何不將它推倒?”

    “噓,郡主慎言。據說至少三任主人曾想毀掉七寶閣,第一位召集工匠正要動手,突然倒地暴斃,第二位剛剛放出話來,就得了一場重病,臥床不起,第三位只是心裡起了這個念頭,就頭痛不已,磕頭請罪之後,疼痛才消。在那之後,再沒有人敢動此閣。”

    張釋清哼哼兩聲,心裡半信半疑,卻真的有些害怕,靠近徐礎,小聲問:“你說傳言是真的嗎?”

    “咱們又沒想拆樓,管它真假?”

    張釋清推他一下,“別說那兩個字,萬一它年紀大了,聽力不佳,只注意到那兩字,你就慘啦。”

    “哈哈。”徐礎突然重重地跺了兩腳,“乾脆將它弄醒,讓它聽清咱們說出的每一個字。”

    張釋清的手依然拽著袖子,在徐礎身上連戳幾下,“平時那麼無趣,該你古板的時候你卻放縱。”

    走在前頭的馮菊娘道:“沒關係,七寶閣直指人心,不在意人言。”

    三人已走到頂樓,一間空蕩蕩的屋子,四週一圈窗戶,有的打開,有的關閉,夜風穿屋而過,頗為涼爽,腳下偶爾會踩到不知何時飄進來的樹葉草枝,張釋清每次都會被嚇一跳。

    馮菊娘將燈籠放在地上,“好像也沒什麼可看的。”

    張釋清鬆開徐礎的袖子,原地轉了一圈,疑惑地問:“七寶呢?”

    馮菊娘道:“早被人拿走了。”

    “咦,七寶閣神通廣大,不許主人……那個,卻不在意寶物被拿走嗎?”

    “它……當時大概是睡著了吧,寶物對它來說,不過就是咱們身上的一件飾物,丟了固然可惜,但是不傷自身。”

    張釋清有點不信,轉向徐礎,“我要你用平時的無趣告訴我實話:馮姐姐是不是在哄我?七寶閣里根本沒有七寶,也沒有神通?”

    馮菊娘笑而不語。

    徐礎道:“我對此閣並無瞭解,也不敢說馮夫人所言是真是假,但我知道,心中坦蕩,無畏鬼神。七寶閣從前顯是禮佛之所,所謂七寶,無非是個稱呼,即便真有,也是裝飾,佛像移走,七寶自然也不會留存。”

    “嗯,還真是無趣。馮姐姐,我寧願聽你的說法。”

    馮菊娘笑道:“聽我的就對了,咱們找找,沒準什麼地方還藏著寶物呢。”說罷提起燈籠,到處照看。

    張釋清跟在她身後,“真有隱藏的寶物,也是被打掃的僕人揀走。”

    徐礎走到一扇敞開的窗前,發現原來不是敞開,窗戶已經沒了,只剩下窗櫺還在。

    從這裡正好能望見多半座府邸,低垂的夜色中點綴著數處燈光,微弱如螢,徐礎突然想到,必有一處燈光此刻正在陪伴歡顏郡主……

    “哈,真有寶物!”身後傳來張釋清驚喜的叫聲。

    徐礎轉過身,看到張釋清正托著一隻酒壺向他炫耀,馮菊娘站在旁邊微笑。

    三人一同走來,馮菊娘只在剛出小跨院時向數名衛兵交待過幾句話,不知她是怎麼傳達的命令,竟然讓人提前在閣上備好了兩壺酒、數隻杯子,放在牆角的一隻托盤上。

    “七寶閣有沒有神通我不知道,馮姐姐是真有。”張釋清大為高興,捧著酒壺湊近鼻子,輕嗅一下,讚道:“好酒。”

    馮菊娘再次放下燈籠,拿起來一隻杯子,請小郡主斟滿,遞向徐礎,“第一杯敬公子,不是公子臨時起興,咱們不會來這裡。”

    徐礎走來,接過酒,笑道:“因一句話而得功,正是我喜歡的事情。”

    馮菊娘拿起第二隻杯子,斟滿之後遞給張釋清,“第二杯敬郡主,沒有郡主,七寶閣無魂亦無趣。”

    張釋清向徐礎道:“替我拿著。”

    徐礎一手一杯酒。

    馮菊娘拿起第三隻杯子,“這杯敬我自己,沒有我帶路,你們走不到這來。”

    張釋清放下酒壺,從徐礎手裡接過自己的杯子,“第一杯要一飲而盡,然後各隨己意。嗯……我要說點什麼:我經常喝酒,經常喝醉,醒來之後往往將當時的場景忘得一乾二淨,這一次,我仍然盼望一醉,但不想忘掉此情此景。”

    張釋清先看馮菊娘,再看徐礎,面帶欣喜的笑容。

    馮菊娘道:“公子不說幾句?”

    徐礎嗯了一聲,正在尋思,張釋清道:“他一開口必然無趣,反而打擾酒興,來,我先飲為敬。”

    三人先後飲下杯中酒,張釋清重新斟酒,如她所言,不再一飲而盡,端杯四處走動,偶爾品一小口,她對外面的夜色不感興趣,這裡敲一敲,那裡踩一踩,仍希望能找到隱藏的真正寶物。

    徐礎仍去觀望燈光。

    馮菊娘走到他身邊,喝一口酒,望了一會,指向某處,“那裡應該是大郡主。”

    “嗯?”

    “大郡主日理萬機,睡得晚,這幾天尤其晚。公子以為鄴城難成大事,別人都不放在心上,大郡主似乎……有些在意。”

    “抱歉。”

    “向大郡主抱歉?我是不會轉達這兩個字的。冀州兵若是真的一敗塗地,還有機會招安降世軍嗎?”

    “不是招安,是結盟。”

    “嗯,結盟。”

    “只要鄴城有個皇帝,就有機會。降世軍雖然造反,卻無長遠打算,更沒有爭奪天下的野心,鄴城若能真心與之結盟,盡免其罪,可得一強援。但是要趁早,降世軍中頭目眾多,若有梟雄興起,必為強敵。”

    馮菊娘點頭,“大郡主……”

    張釋清走來,她沒找到寶物,酒卻已喝掉三杯,另一手持壺,向窗口的兩人道:“明明是出來賞景,怎麼又說起結盟了?”

    徐礎與馮菊娘喝盡杯中殘酒,張釋清重新斟滿,晃晃酒壺,“不多了,那邊還剩一壺,咱們要慢飲細品。這是什麼酒?我之前好像沒喝過。”

    “不清楚,待會我問問。”馮菊娘道。

    “不用問,我會記住這個味道,以後再喝到的時候,肯定能想起來。”張釋清喝一口,輕輕咂嘴,仔細品味,突然將酒壺遞給徐礎,自己走到窗前,一手扒著窗櫺,抬起腿竟要爬上去。

    “停下。”徐礎吃了一驚,一時卻騰不出手來阻止。

    馮菊娘按住張釋清的肩頭,“我的郡主,這麼快你就醉了?”

    “還早著呢。放心吧,登高爬上是我本行,七寶閣便是真的高聳入雲,我也不會掉下去。”

    張釋清甩開馮菊娘的手,一用力,真的站到了窗檯上。

    馮菊娘將酒杯放在窗檯上,兩隻手小心護著郡主。

    徐礎倒不擔心,“風景有何不同?”

    張釋清看了一眼,“沒有不同,就是風大些。徐礎,我不想讓你去秦州。”

    “我沒說過要去秦州。”

    “鄴城若是與賊軍結盟,肯定讓你做使者。”

    “我……”

    “別回答,我說我的,你做你的。”張釋清扭過頭來,“你說過的話,不見得人人遵照行事,我也沒有這樣的奢求。大勢所在,人如螻蟻,我明白其中的道理。”

    張釋清眨下眼睛,笑容天真無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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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0章 欠酒

    張釋清稍稍彎腰,準備從窗檯跳下來,可一隻手還端著酒杯,一個不穩,向後仰倒,馮菊娘早有準備,立刻伸手接住,抱著她平安落地。

    杯中的酒灑在了兩人身上,張釋清笑得直不起腰來,好一會才道:“差一點。多謝馮姐姐的救命之恩。”

    “嗯,我可喜歡救人一命了。唉呀,裙子濕了,你這個不省心的小丫頭,隨我去換身衣服。”

    張釋清邊搖頭邊後退,“還有一壺酒沒喝完呢,我不走。”

    馮菊娘受不得衣服上的濕跡,向徐礎道:“公子能看住小郡主嗎?”

    “能。”徐礎將手中的東西放在地上,騰出雙手。

    “我快去快回。”馮菊娘匆匆下樓。

    “有好酒再帶一壺來!”張釋清大聲提醒,從牆角拿起另一壺酒,在空杯裡倒滿,向徐礎道:“你的杯子呢?”

    “我今晚已經喝夠了。”

    張釋清搖頭,“你的酒量不止於此,這是你少數幾項優點之一。”

    “是嗎?我還有其它優點?”

    “加在一起也壓不過你的無趣。”

    徐礎上前,稍稍壓低聲音,“聽著……”

    張釋清將酒杯遞過來,“今晚的規矩,喝酒之後再說話。”

    徐礎接在手中,一飲而盡,張釋清十分滿意,拿過酒杯重新倒滿,“說吧。”

    “如果你不願意嫁到塞外……”

    “如果?”張釋清打斷道,一仰脖喝光杯中酒。

    “你得向歡顏證明和親於事無補,反生禍患,回家之後無論如何也要討好世子婦……”

    “我不。”張釋清拒絕得乾脆,還在往杯中倒酒。

    徐礎也不爭辯,繼續道:“賀榮部絕非真心和親,你要讓世子婦明白,兩國一旦交戰,你們兩人身處敵國之中,最先遭殃。如此一來,她可能會向你透露一些實話,我會儘可能從賀榮平山那裡……”

    張釋清將酒杯遞來,徐礎接到手中,仍是一飲而盡。

    “你幹嘛要給我出主意?”張釋清問,乾脆不要酒杯,對著壺嘴喝了一口,然後給徐礎斟酒,只倒多半杯。

    “你需要我的幫助。”徐礎正色道,有酒必喝。

    “你已經幫過了,你說大勢……”

    張釋清正要再喝口酒,徐礎奪過酒壺,仰頭痛飲,喝得涓滴不剩,但是灑出不少,胸前濕了一大片,然後:“大勢所趨,人力無法抵擋,可人人都有選擇,是順勢而為,還是逆勢而起,逆勢而起者改變不了大勢,或許能夠改變自己的處境。”

    張釋清呆呆地看著他,一聲不吭。

    “你哥哥想稱帝,歡顏要爭天下,這是他們的大勢,記住這兩點,必有可趁之機……”

    “你將酒都喝光了。”張釋清道。

    “什麼?”徐礎笑了笑,忽聽有上樓的聲響,加快語速低聲道:“抱歉這個時候才出主意,因為我直到現在才確信……”

    馮菊娘上樓,見徐礎一手杯一手壺,點頭道:“公子做得對,確實不能讓郡主再喝了。”

    張釋清笑道:“為了不讓我喝,他一個人都給喝光啦,其實我根本沒醉。”

    一壺酒雖然不多,但是這麼快就喝光,馮菊娘還是有些吃驚,將一身新裙子遞給小郡主,這才看到徐礎的衣領也濕了,嘆口氣道:“我一次只能照顧一個。”

    徐礎將杯、壺放在地上,笑道:“我還好,吹吹風就干了,我下樓等候。”

    張釋清道:“你別下樓,去守著窗邊,萬一七寶閣使壞,你得替我擋著。”

    徐礎只好走到窗前,背對兩人,望著外面的夜色,身後窸窸窣窣,很快傳來張釋清的聲音,“好啦。馮姐姐哪找來的裙子,正合我身。”

    “是你自己留在這裡的,記得嗎?”

    “哦,想起來了,剛搬到鄴城的時候,我經常在歡顏這裡過夜,所以留下幾件衣物。後來她日益忙碌,又不肯喝酒,我來得就少了。”

    眼見夜色已深,馮菊娘道:“行了,七寶閣來過,酒也喝得盡興,該去休息了。”

    “他喝得盡興,我可沒有。”張釋清突然跑出幾步,揀起第一隻壺,那裡還剩一點酒,全被她倒在嘴裡。

    馮菊娘又嘆一聲,向徐礎道:“我是普通人家的女兒,若不是親眼所見,只聽人說的話,絕不相信堂堂郡主會對壺喝酒,不守禮法至此。”

    徐礎只是笑,張釋清隨手扔掉酒壺,笑道:“我做過那麼多不守禮法的事情,你竟然只在意這一件?”

    “皇親國戚的胡作非為我聽得多了,總以為像郡主這樣的人,滿身珠寶是常事,打罵奴婢是常事,甚至殺人也是常事,可是一定舉止得體,不會讓人笑話。”

    “這就是我們張家人給百姓的印象?可以殺人,但是一定要用酒杯喝酒?”

    “最好是不喝酒,郡主嘛,偶爾喝一點黃酒,不能碰烈酒,尤其不應該喝醉。”

    張釋清又笑得直不起腰來,好一會才道:“我知道為什麼馮姐姐會有這樣的想法,的確有張家人殺伐無度,比如……萬物帝,還有從前的廣陵王和益都王。”

    馮菊娘笑著點頭。

    張釋清看出不對勁,“我父親和湘東王也有殺名?我不相信,有時候我覺得他們太老實,常受欺負。”

    馮菊娘道:“反正都是傳言,誰知真假?若論殺人,如今的群雄,哪一個不是殺人無數?”又向徐礎道:“公子也該休息了吧?”

    “嗯,的確有些困了。”

    “那是因為你喝光了我的酒,以後你得還我。”

    “還。”徐礎笑道。

    馮菊娘提起燈籠,依然走在前頭,張釋清隨後,再後是徐礎。

    “徐礎,你稱王時也曾殺人無數嗎?”張釋清突然問道,連“公子”也省去,直呼其名。

    “嗯。”

    “親手所殺?”

    “當然不是,但是因皆在我。”

    前頭的馮菊娘辯解道:“我見過許多所謂的雄傑,公子算是殺人最少的,而且至少有個原因,從不濫殺無辜,單這一點,就再沒人能夠做到。降世王、寧王、梁王……殺死的人足夠繞鄴城一圈,其中一多半是冤死鬼。”

    徐礎沒吱聲,對“從不濫殺無辜”這個評價,他受之有愧。

    張釋清也沒再說什麼,離開七寶樓,走不多遠,對面迎來一些侍女,張釋清該告辭了,止步向徐礎道:“我最後問你一件事。”

    “請問。”

    “只要不是親自動手,就不算濫殺無辜?”

    “與此無關。”

    “與何相關?”

    “本心,當你濫殺無辜的時候,心裡會有不安。”

    “照此說來,心恨之人反而不會濫殺無辜,群雄怕是個個如此吧?”

    “所以至少在群雄看來,自己所殺之人從不無辜,至於外人,看法總會不同。”

    張釋清笑了,似乎明白了什麼,“你要記得欠我半壺酒。”

    “記得。”

    張釋清與自己的侍女匯合,走另一條路離開。

    馮菊娘將徐礎送回住處,“如果鄴城願意與降世軍結盟,公子能擔任使者嗎?”

    “不能。”

    “因為小郡主?”

    “不,我做使者只會適得其反,孟應伯即可。”

    “據我所聞,他好像背叛了金聖女。”

    “如果金聖女睚眥必報,這場結盟終無結果。”

    馮菊娘笑道:“公子所言極是,我去見大郡主,希望她能速做決定,那樣一來,公子再無性命之憂。但是不能急,因為秦州不利,大郡主受到的壓力不小。”

    “明白。”

    徐礎白天時已經睡過,回屋裡換身衣服,坐在椅子上發呆,良久之後才上床休息。

    次日一早,孫雅鹿與送餐的僕人一同到來,“叨擾,不請自來,能與徐公子同餐嗎?”

    徐礎當然不會拒絕,兩人連吃邊聊。

    孫雅鹿道:“七日之後世子登基,太皇太后已經同意,明天發佈懿旨。濟北王有點麻煩,大臣們的意見是世子過繼給萬物帝為子,濟北王另賜尊號,具體是什麼,還在商議。”

    “大臣還在關心這種事情?”

    “沒辦法,鄴城帶來的舊臣太多,沒有他們,鄴城難稱正統,有他們,手腳難免會受些束縛。不過也有好處,群臣爭議尊號,歡顏郡主受到的掣肘反而減少,可以按自己的心意行事。”

    徐礎等對方說下去。

    孫雅鹿吃得差不多了,放下筷子和碗,“降世軍真的願意接受招安嗎?”

    “結盟。”徐礎不得不向每個人糾正說法。

    “對,結盟,不過皇帝還在鄴城。”

    “皇帝在鄴城,降世王在秦州。”

    “一定能成?”

    “七分把握。”

    “如果不成,鄴城臉面盡失。”

    “除了會越來越亂,天下好像已沒有必成之事。”徐礎笑道。

    “徐公子不肯親自去往秦州?”

    “我去秦州,必生禍患。孟應伯足矣,除他之外,鄴城還要再派一名可信賴的使者,能夠清晰傳達芳德郡主與世子的善意。”

    孫雅鹿點頭,“降世軍信仰彌勒,鄴城若是在這方面做些讓步,會有幫助?”

    “幫助極大。”徐礎笑道,孫雅鹿的確是個聰明人,寥寥幾句話,已經明白徐礎的意思。

    孫雅鹿起身拱手道:“徐公子雖不能擔任使者,但是結盟若成,需要徐公子的地方還很多。”

    “再有所需,盡請開口。”

    “告辭。”

    “孫先生稍等。”

    “徐公子還有話說?”

    “賀榮平山留在鄴城多久了?”

    孫雅鹿微微一愣,“一個多月了吧?”

    “作為使者,滯留得夠久。親事一拖再拖,他不著急嗎?”

    孫雅鹿笑了,“徐公子不必多言,這件事你不該插手。”

    徐礎的確無法插手,但他相信,剛剛那句話多少會引發一點懷疑,或許還能撬開一點縫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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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1章 逗留

    鄴城臨時湊不出太多兵力,尹甫與兩王只能帶八千人前去接應西征軍,號稱三萬人——原本是要號稱五萬人,甚至十萬人,尹甫堅決反對,向群臣道:“兩王不辭辛苦親往秦州,必能振奮士氣,勝過十萬大軍。”

    若按尹甫的想法,連八千兵卒都不必帶,只是他與兩王,輕騎上路,直奔秦州接掌冀州軍,然後便宜行事,決定是攻、是守、是退、是和。

    其他大臣不同意,以為過於冒險,湘東王與濟北王心中尤其不同意,只說“不妥”,堅持要帶兵上路。

    尹甫本是文官,雖不服老,但是對軍旅之事頗為生疏,心裡著急,卻怎麼也催不動全軍,從鄴城出發五日之後,才勉強趕到孟津,比他的預計要慢許多。

    孟津南北兩城仍由梁軍把守,但是允許友軍駐紮城外,南岸是一支淮州軍,北岸則是冀州軍與並州軍,主要職責是監管運糧船隻、保證西行道路通暢。

    尹甫無意在此停留,兩王與將領們卻以為正好北岸有自家軍營,可以在裡面稍作休整,同時等候秦州的消息。

    巧得很,由西京撤退的淮州軍正好也趕到孟津,停在南岸,聽說鄴城兩王趕來,統帥要度河過來拜見。

    淮州軍撤離西京時速度極快,大量軍資遭到遺棄,經過潼關之後,將士們稍稍安心,尤其是聽說冀州、並州兩軍仍未退卻,身後並無降世軍追趕,他們更加放心,改為緩慢行軍,時刻留意西京與鄴城的消息,萬一還有轉機,他們仍來得及調頭回秦州分一杯羹。

    尹甫對此一清二楚,向兩王道:“淮州觀望形勢,隨風而倒。兩位殿下無需待之以禮,應當儘早出發,或是攻下西京,或是迎回冀州將士。只要鄴城實力尚存,盛氏子弟自然會往鄴城叩拜太皇太后與兩位殿下。”

    濟北王是侄輩,不怎麼說話,全聽叔父湘東王的安排。

    湘東王在東都受過苦頭,至今心存餘悸,因此務求穩妥,“尹大人讀的是聖賢之書,怎麼如此沉不住氣?鄴城援兵出發的消息想必已經傳到秦州,咱們走慢一些也無妨。淮州乃是鄴城至關重要的盟友,說是臂膀也不為過。南岸統帥盛軒又是盛家長輩,與我有數十年的交情,他來北岸拜訪,我若置之不理,大為失禮,會令兩州生隙。不妥,大大不妥。”

    濟北王點頭,“只是一個晚上而已,明天或者後天就能出發。如果大家談得好,或許可以勸說盛軒回心轉意,帶兵重返西京,兩岸齊頭並進,勝過冀州軍獨行。”

    湘東王深以為然,“有道理,可你我二人不好提起,需找一人從中斡旋,讓盛軒自願調頭。”

    “我帳下有一名幕僚,名叫喬之素,口才頗佳,或可一用。”

    喬之素原本出去避難,風頭過去之後,又被叫回來,隨濟北王西行。

    湘東王看向尹甫,“尹大人持重老臣、文壇領袖,與盛家人應當很熟吧?”

    尹甫的確與盛家人相熟,但是不願幫忙,拱手道:“不如這樣,兩位殿下暫留孟津,分出一千兵力,由我率領,疾往西京,至少先趕到潼關,確保離秦之門不被關閉。”

    湘東王無奈,看一眼濟北王,道:“尹大人非這麼著急,好吧,你帶上五百騎兵以為先鋒,我與濟北王隨後,不會太遠,如何?”

    五百人就五百人,尹甫已經沒心事挑剔,馬上道:“好,請兩位殿下籤發命令,半個時辰之後我就帶兵出發。”

    “這就要走?現在是下午,天快要黑了,而且盛軒到訪,尹大人不見一面?”

    “我乃文臣,與帶兵的盛家人不熟。”尹甫敷衍道。

    湘東王親筆寫下軍令,與濟北王先後蓋印,交給尹甫,“尹大人路上小心,不可過急,若生意外,鄴城損失大矣,十萬大軍無從彌補。”

    “兩位殿下也要小心,對盛家人不可盡信,對城中梁軍更要提防。”尹甫拱手告退,去選兵將,準備出發。

    湘東王略有不滿,“在東都的時候,尹大人不是這種急脾氣啊。”

    濟北王笑道:“派兵接應冀州軍,原是他提出的主意,又是他親自帶兵,自然要急一些。何況他賦閒一段日子,驟得重用,當然要盡全力。”

    “的確是名忠臣。”湘東王道,心裡已然得出結論,尹甫不適合亂世,只能為太平之臣。

    夜色初降,南岸的淮州軍統帥盛軒帶著一隻龐大的隨從隊伍,穿行兩城,來到北岸冀州軍營,拜見兩王。

    若在從前,湘東王與濟北王坐在帳篷裡等候便是,如今形勢不同,兩人站在營門下迎接。

    賓主相見甚歡,盛軒是盛家不多的武將之一,與湘東王相識多年,遠遠地就下馬,疾步趨前,跪地磕頭,執臣子之禮。

    湘東王大悅,急忙上前親手攙扶。

    盛軒帶來不少盛家子弟,還有淮州的重要將領,一一介紹,彷彿是兩家隔絕已久的親戚再次見面。

    到了帳篷裡,賓主一邊喝酒,一邊回憶往事,忽而大笑,忽而感慨,兩邊的陪宴之人盡受感染,與之悲喜。

    喬之素見縫插針,慢慢地將話題引向西京,聲稱兩王親征,平亂指日可待。

    酒酣耳熱,帳中喧鬧聲一片,盛軒傾身向兩王道:“我明白兩位殿下的心意,如果我能做主,明天就帶兵再去秦州,不滅叛賊,絕不回頭。可我空有統帥的名頭,只能管管小事,遇到大事,還得請示。唉,所謂後浪推前浪,我已經太老啦,在盛家,得聽我幾個侄兒的話。”

    湘東王深有感觸,舉杯道:“確實老啦,想當初,咱們也曾瞧不起長輩,沒想到,同樣的事情這麼快就輪到自己頭上。”

    喬之素笑道:“老驥伏櫪,尚且志在千里,何況殿下與盛將軍正當壯年,馳騁天下,誰敢言老?”

    兩人聞言大笑,濟北王也幫腔道:“我倒是不算太老,可是沒有王叔在,寸步難行,都不知道要做些什麼。”

    盛軒又往湘東王身邊湊近一些,似要耳語,喬之素識趣地退到人群中,向其他盛家人敬酒。

    盛軒卻不只是對湘東王說話,目光盯著濟北王,“恭喜,世子即將登基,得此明君,天成興復在即。”

    濟北王淡淡地說:“興復天成,在君,更在群臣與百姓,若不得人心,登基無益,反招禍事。”

    “有兩位殿下坐鎮,新帝怎麼可能不得人心?”

    濟北王笑道:“自古沒有兒子稱帝、父親為臣的道理,待西京之事一了,我當退居王府,交出朝中一切職權。好在還有王叔輔佐新帝,也的確不需要我奔走,只是辛苦了王叔。”

    湘東王搖頭道:“新帝當用新臣,借其銳氣平定天下,我也要退隱,新帝需要的時候,偶爾出來撐個場面,讓老臣們別太囂張就是了。”

    盛軒笑道:“兩位殿下過謙,沒有兩王坐鎮,鄴城無異於自廢手臂。天下人心所向,正是兩位殿下啊。”

    湘東王藉機道:“人心所向,我叔侄二人倒是經常聽說,就是很少親眼見到。”

    盛軒明白其意,壓低聲音道:“兩位殿下若是真有平秦之意,不如在此稍留,不出三日,我必能讓淮州明白形勢,許我帶兵回秦,到時兩軍夾河並進,豈不甚好?”

    “三日……太久了些。”湘東王道。

    “兩日也可以,實在不行,我拼著一死,擔擅命之罪,也要帶兵助兩位殿下一臂之力。老實說,如果第一次西征平亂時,鄴城就讓兩位殿下領軍,西京早已攻下。”

    兩王互視一眼,湘東王道:“好,那就兩日,我們等盛將軍的消息。”

    盛軒大喜,捧杯敬酒。

    淮州的客人直到半夜才告辭,梁軍留出通道,讓他們返回南岸。

    喬之素一直再沒機會參與交談,宴席之後,才從濟北王那裡得知要多留兩天的消息,隱約覺得不妥,“孟津離淮州還有數日路程,莫說兩天,便是三天,盛軒也沒辦法與家中人聯繫,向誰請示?”

    “喬先生不必多慮,盛家也派人出來接應,駐紮在淮、洛兩州界上,離此不遠,兩日可得來回。盛軒雖非盛家之主,但是輩份老、威望高,便是無命,也能調兵遣將。”

    “朝廷的意思是讓殿下盡快西去支援,淮州軍若能立刻做出決定,是件好事,可是讓殿下在此等候兩天,似乎不妥。”

    “不妥?嘿,喬先生怎麼也學湘東王的語氣?放心,尹大人不是已經出發了嗎?正好兩不耽誤。”

    喬之素新近投靠濟北王,尚未完全互信,不好再說什麼,只得拱手笑道:“殿下說得是,若能帶上淮州軍,前方冀州軍必然大受鼓舞,絕不會再生退意。”

    “沒錯,明天一早我就派人給尹甫和西京的冀州軍送信,不必說等候的事,只言淮州軍回心轉意,好讓他們踏實。”

    喬之素心中一轉,拱手道:“我願走一趟,也不必明早,即刻出發,沒準能追上尹大人,由他向前方將士宣達好消息,更能振奮士氣。”

    “也好,那就辛苦喬先生了。”

    喬之素少帶隨從、多帶馬匹,天亮之前出營,奔行將近百里,沒追上尹甫,卻見到一件怪事。

    路邊有一座軍營,本應是冀州軍的臨時鎮所,用來監管道路。

    天氣晴好,喬之素遠遠地就望見營中旗幟飄揚,再馳近一些,看到許多旗幟上居然繡著“梁”字。

    他們的行蹤也被發現,一隊士兵迎面馳來,帶頭者大聲道:“梁軍在此,來者下馬待命!”

    喬之素大吃一驚,心中隱隱的不安一下子變成巨大的恐慌。
Babcorn 發表於 2019-3-23 13:27
第342章 扣押

    無論怎樣,新帝登基都是一件大事、喜事,滿城張燈結綵,街巷打掃得乾乾淨淨,鞋底太髒的百姓甚至不敢走出自家家門。

    受邀參加大典的官員、貴戚與名宿多達一千五六百人,規模當然比不了東都時的前三任皇帝,對鄴城來說,卻是百餘年未有過的隆重大事。

    徐礎沒有受到邀請,為了避免尷尬,他獲准返回思過谷。

    谷中的人早就急壞了,見到公子平安歸來,無不喜出望外,老僕跪地感謝上天,淚流不止。

    孟應伯這幾天的日子尤其不好過,一有風吹草動,臉色立變,以至於很少見人,天天躲在自己的小屋裡,一會想逃出山谷,一會想慷慨赴義,卻總是缺一兩分膽量。

    見到徐礎,孟應伯比誰都高興。

    徐礎與眾人見過之後,請孟應伯去書房裡說話,告訴他鄴城有意與降世軍結盟。

    孟應伯千思萬想,就是沒想到會有這樣的結果,半晌才道:“我一向敬佩公子,現在才明白,我仍然低估了公子的本事。別人有兩個妻子,早已焦頭爛額,公子卻能左右逢源,還能鼓動雙方結盟——公子究竟為什麼不肯稱王來著?”

    “不要再提這件事,結盟與此無關,純是鄴城與秦州的最佳選擇:一方有帝號而缺少兵力,一方兵力充足而缺少名號,正好互補。”

    孟應伯點頭,“我不提。”心裡卻沒有改變看法,對徐礎的敬佩之意又增加幾分。

    “鄴城需要一位使者,我推薦了小孟將軍。”

    “使者?什麼使者?”

    “前去秦州向降世軍傳達善意的使者。”

    孟應伯臉色驟變,連連擺手,“公子想要我的命,明說就是,有我哥哥做榜樣,我絕不推遲,用不著讓我千里迢迢回秦州見金聖女送死。”

    孟應伯說話不知分寸,徐礎早已習慣,微笑道:“這不是送死,我在救你一命。”

    孟應伯還是搖頭,“我是偷著逃出來的,以金聖女的火爆脾氣,一見面就會用長槊將我捅個窟窿,莫說我不敢反抗,便是有這個膽量,也沒這個本事。”

    “金聖女可憎恨官兵?”

    “當然憎恨,雙方那是你死我活。”

    “可金聖女卻能重用曹神洗等人,這是為何?”

    “呃……”

    “金聖女性子剛烈,但不是記仇之人,只要有利於降世軍,她可以原諒任何人,何況小孟將軍並未犯下不可饒恕的重罪。”

    “這可難說,金聖女若是知道我私下來請公子,罪過不小。”

    “只要你帶回去好消息,自會得到原諒,還會立大功一件。”

    “好……吧,我一個人回去?金聖女若是不信我怎麼辦?”

    “鄴城會派人隨你一同前往秦州。”

    孟應伯想了一想,咬牙道:“公子不肯隨我去秦州,我反正已是無路可走,與其留在這裡等死,不如當一次使者,金聖女一高興,沒準真就能赦免我的罪過。”

    “肯定會。”徐礎做出保證。

    “什麼時候出發?”

    “新帝今日登基,估計明後日會派人請你進城。”

    “進城?”

    “莫怕,問你什麼就答什麼,不要隱瞞,也不用撒謊。”

    “連我此行的真實目的也說?”

    “對方若問起,你就說。鄴城需要一位現成的帶路信使,你的來意不會改變他們的決定。”

    “明白。公子要捎帶書信嗎?幾句話也行。”

    “書信免了,請轉告王顛將軍:吳國已亡,與其苦苦為之招魂,不如走一條新路。”

    孟應伯嘆息道:“看來也只好如此。”

    “另請轉告金聖女……”徐礎想了好一會,“將你在谷中所見所聞告訴她就好,如果她感興趣的話。”

    “什麼都可以說?”

    “我這裡沒什麼事情需要隱瞞。”

    “連芳德郡主也可以說?”孟應伯必須確認一下。

    徐礎笑道:“無需隱瞞。”

    “行,回到秦州我見機行事吧,金聖女若是不開心,我還是不提的好。”

    次日一早,鄴城果然派人來接孟應伯,順便將保護山谷的官兵撤走,只留下哨所的十幾名兵卒。

    思過谷重歸安靜,或許是因為季節已過,或許是因為連日的折騰,野草再也沒有了當初的興盛與傲慢,被割掉的再沒有長出來,倖存者也終於服軟,老老實實地待在指定位置,不再向外擴張。

    徐礎去給范閉掃墓,坐在墓碑上,在心裡問道:“我等得夠久了嗎?該是我出山的時候了?”

    思來想去,徐礎長嘆一聲,喃喃道:“還得再等,可是我已向她許諾……”

    遠處有人喊他:“徐公子!請速去一趟城裡,馮夫人有請!”

    徐礎站起身,卻已看不到說話者,回到院子裡,昌言之迎來道:“馮夫人派人送信,請公子立刻進城,說是有急事。”

    “送信的人呢?”

    “已經走了,說是還要去請別人。”

    徐礎來不及想太多,找來馬匹,準備立刻出發。

    老僕十分擔心,“公子這趟進城,什麼時候能回來?”

    “盡快,應該不會太晚。”徐礎拍馬出谷,哨所的一名士兵奉命跟隨護送。

    進城時,天色將晚,城門口已有人等候,帶領徐礎直奔湘東王府邸。

    馮菊娘匆匆出來迎接,神情冷峻,帶徐礎來到一間空屋子裡,“請公子在此稍歇,大郡主很快會來。”

    “出什麼事了?”

    “是梁王,消息說他在孟津扣押兩王,我只知道這些,詳情要等大郡主來了再說。”馮菊娘點下頭,匆匆離去。

    徐礎獨自坐在屋子裡,半晌無語,納悶自己怎麼會忘掉梁王馬維,梁軍明明佔據一塊要地,而且馬維還曾是他最好的朋友。

    因為馬維的實力太弱,他雖然佔據東都,卻是岌岌可危,四面臨敵,哪一面的打擊他都承受不住。

    馬維承認自己的弱小,先後向江東、鄴城稱臣,對淮州、荊州、並州保持禮讓,對降世軍也在暗中以朋友相稱,雖然參與西征,派出的兵力極少,主要是看護道路,而不是直接平亂。

    馬維哪來的膽量,最重要的是,哪來的兵力,敢於扣押只是路過的兩王?

    徐礎猜不透。

    門外傳來腳步聲,很快,歡顏郡主帶著馮菊娘等三名侍女進來,也不看人,直接坐到主位上。

    徐礎起身拱手,然後坐下。

    歡顏群主沉默多時,像是猜到了徐礎心中的疑惑,一開口就道:“淮州借兵給梁王。”

    “原來如此。梁王提出要求了?”

    “還沒有,但他特意派人送信過來,告訴我兩王無恙,眼下正在孟津做客,過幾日會有平安信送來。”

    “馬維……盛家怎麼會借兵給他?我以為淮州與鄴城雖非親如兄弟,至少是可靠的盟友。”

    “這件事……怪我,盛家曾經派人前來求親,希望能與濟北王或者……湘東王聯姻,我拒絕了,將公主許給他們。盛家當時沒有任何表示,接受了公主,連送親的日子都已定下,就在明天。”

    公主是萬物帝的女兒,身份雖然高貴,卻已失勢,盛家所要娶的人乃是兩位郡主中的一位,結果芳德郡主提前許給了賀榮平山,歡顏郡主本人拒絕嫁給任何一方。

    “還有別的原因嗎?”徐礎問。

    歡顏郡主緩緩搖頭,“據我所知,應該就是這件事。”

    “郡主打算如何應對?”

    歡顏郡主抬起頭,進屋之後第一次直視徐礎,“過幾天,梁王派來的肯定不止是平安信,還有一支大軍,他有意攻奪鄴城,用的正是當初大將軍之計。”

    樓溫曾想突襲鄴城,大軍未發,先已遭難,如今馬維要用同樣的計策,以護送兩王為名,直逼城下。

    歡顏郡主沉默一會,接著道:“公主明天一早出發,送往淮州,以安盛家之心。之後鄴城閉門待戰,無論怎樣都不能投降。至於兩王,鄴城表現強硬,兩王反而安全,一旦露怯,兩王乃至整個張氏,都會淪為階下囚。”

    “皇帝怎麼說?”

    張釋虞已經稱帝,不再能輕易露面。

    “他什麼都不必說。”歡顏郡主冷冷地道,“我惹下的禍端,我來解決,張氏若亡,罪責也全由我一人承擔。”

    等了一會,歡顏郡主又道:“鄴城已向賀榮部借兵十萬,半月之內就能南下,這一戰,梁王得不到好處。”

    向賀榮部借兵,意味著芳德郡主必須嫁給左神衛王。

    徐礎沒開口。

    “賀榮部胃口不小,鄴城得讓出冀州半壁,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冀州北邊的損失,要從梁王的洛州奪回來。孫先生和孟將軍已經出發,繞路去往秦州,鄴城仍願與降世軍結盟。”

    徐礎還是不開口。

    侍立一邊的馮菊娘小聲道:“郡主的應對之策,公子以為如何?”

    “下下之策。”徐礎道。

    馮菊娘十分尷尬,笑道:“在公子眼裡,就沒有上上之策吧?”

    “確實沒有,鄴城必亡。”

    歡顏郡主起身,傲然道:“你以為我守不住鄴城?以為我以後送不走賀榮部?還說是你只在意芳德的婚事?她必須嫁給賀榮平山,此事已定。梁王趁火打劫,絕不能饒恕。讓他來好了,看看這場火會燒到誰的身上。”

    歡顏郡主邁步就走,兩名侍女隨後,馮菊娘也得跟上,只留下一句話:“許多人等著搭救呢,公子就不能……”

    “不能。”

    馮菊娘跺下腳,快步追出去。

    徐礎決定“再等等”,等歡顏郡主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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