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謀斷九州 作者:冰臨神下 (已完成)

 
我是獅子我是王 2018-10-24 10:26:0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56 199208
Babcorn 發表於 2019-3-23 15:40
第363章 單于

    天亮時,翻江龍特意又來看一眼俘虜,確認那真是“吳王”之後,不由得仰天長笑,“我上輩子做過什麼好事,得老天垂青,賜我這麼一件寶貝!哈哈。”

    “為什麼是上輩子?”徐礎問。

    翻江龍冷冷地看過來,眼前的人與記憶中的“吳王”略有不同,但是容貌無誤,“因為我這輩子沒做過好事,也不打算做,所以吳王想勸我什麼,請都免了吧。無論如何,我都要將你送給賀榮部,拿一筆重賞,然後看著你被殺死,一舉兩得。”

    “我早已退位,不再是吳王。”

    “交給賀榮部時,你必須是吳王。”翻江龍吆喝一聲,拍馬跑到最前面,時不時傳來一聲大笑。

    翻江龍的部下中有一名當地人,由他帶路,繞過漁陽城,直奔北方邊塞,經過一日一夜的急行,與第一支塞外騎兵相遇。

    賀榮部早已集結大軍,在關塞外耽擱數日,終於說服守關者放行,一千多名先鋒軍在前探路,一見到士兵就圍上來,還沒衝到近前,先放出一陣亂箭。

    翻江龍臉色由喜變懼,大喊“投降”,對方卻像是沒聽懂——也可能是真沒聽懂——照樣衝來。

    翻江龍急忙帶著手下往回跑。

    數十人可不逃不出上千賀榮騎兵的追趕,不過三四里,他們已被團團包圍,無路可逃,好處是對方不再放箭,而是不停叫喊。

    翻江龍帶頭,眾人先後下馬,將兵器放在地上。

    只有徐礎和昌言之還坐在馬背上,他二人雙手被縛,握韁繩還可以,下馬比較困難。

    賀榮騎兵馳到近前,馬匹的嘶鳴聲、踩踏聲連成一片,彷彿從地下傳上來的雷聲。

    翻江龍臉色蒼白,真怕這些人不分青紅皂白就將自己射殺,撲通跪在地上,伸手指向徐礎,大聲道:“吳王!那是吳王!我將吳王送來了。”

    騎兵連聲喝斥,雖然聽不懂,翻江龍也能大致明白意思,閉上嘴,俯伏在地,手下眾人也都照做。

    徐礎與昌言之還是做不到,只能舉起雙手,讓騎兵看到腕上的繩索。

    終於,來了一名會說中原話的賀榮人,聽翻江龍說過之後,來到隊伍中間,仔細端詳徐礎,問道:“你是吳王?”

    徐礎搖頭,“不是,世上已沒有吳王其人。”

    翻江龍喝道:“他就是吳王,退位……”

    嗖地一聲,一支箭貼著翻江龍射入地面,翻江龍再度閉嘴,混身冒汗,沒料到賀榮人如此難打交道。

    那名騎兵問:“你是從前的吳王,名叫徐公子?”

    “我叫徐礎,大家稱我‘徐公子’。”

    騎兵皺下眉,“你不像吳王。”

    “你見過我?”徐礎笑道。

    騎兵搖頭,“吳王不該是你這個樣子。”

    “可能是因為我手上有繩索、麾下無將士。”

    騎兵眉頭皺得更緊,調頭去請示,很快回來,向眾人下令,一隊騎兵下馬,將翻江龍等人全捆起來,卻給徐礎與昌言之鬆綁。

    “這不公平,吳王是我們抓到,特意來獻給賀榮部……”翻江龍想辯解幾句,有人用繩子繞他的嘴也捆一圈。

    騎兵向徐礎道:“不管你是真吳王,還是假吳王,都要老實些,給你鬆綁,不准逃跑。”

    徐礎搖頭,“不逃,帶我去見哪位大人?”

    賀榮部貴族統稱“大人”,騎兵卻不肯回答,“很快就知道了,如果你真是吳王……”騎兵笑了兩聲,拍開離開。

    昌言之小聲道:“他笑什麼?好像不懷好意,不會帶咱們去見賀榮平山吧。”

    “沒準這是好事。”

    “好事?怎麼會是好事?賀榮平山痛恨公子,必欲殺你而後快。”

    “若是能勸說賀榮部放棄與並州結盟,倒是一件好事,至於賀榮平山,見到再說吧。”

    昌言之說不出話來,雖然佩服公子的鎮定,卻覺得他過於鎮定,這世上是有因禍得福的事情,這一次他卻怎麼也看不出“福”來。

    賀榮部先鋒繼續前進,派出上百人押送俘虜往回走。

    徐礎與昌言之雖然仍不得自由,至少手腳不再受到束縛,正常騎馬前進,翻江龍等人則被繩索連成一串,被騎兵拽著奔跑,一路上苦不堪言。

    兩個時辰之後,隊伍停下,被俘晉兵紛紛倒下,剩下一點力氣,也用來小聲咒罵翻江龍,怪他將自己引入這樣的局面。

    前方是一座大營,帳篷林立,不設圍柵,一隊一隊的騎兵縱橫馳騁,看似毫無規矩,卻不發生碰撞。

    徐礎等人被留在營地邊緣,小半個時辰之後,天色將晚,來了一隊人,看到帶頭者,昌言之立刻道:“壞了。”

    賀榮平山只見過徐礎一次,印象深刻於心,遠遠地望一眼,調頭又走了。

    “這是什麼意思?”昌言之道。

    “新單于入塞,咱們要去見他。”

    “呵。”昌言之的心又下沉幾分,回想這一切的根源,他說:“公子當時應該讓我拔刀。”

    又有一隊人趕來,命令徐礎跟他們走,而且只要他一人。

    徐礎向昌言之笑道:“拔刀能退一隊敵人,開口卻能退一國之軍。”

    昌言之苦笑,等公子走遠,才向坐在地上的翻江龍道:“公子有這個本事。”

    翻江龍有氣無力地說:“吹牛我也會,信不信我連天上的神仙都能勸退?呸,他不是吳王,就是一個無兵無將的小白臉書生,連我都勸不動,還想勸說賀榮部?看著吧,待會他就會被公開處決。”

    昌言之心裡七上八下,被翻江龍這麼一說,反而生出十分信心,“公子是殺牛的刀,用不到你身上。”

    翻江龍舔舔乾澀的嘴唇,“能看到吳王被殺,這一趟也算值了。”

    翻江龍的好運還沒有結束,來了一位衣著華麗的賀榮部大人,下令鬆綁,問道:“是你們將吳王送來的?”

    翻江龍擠到前面去,“是我帶來的,將吳王獻給賀榮部,這些人是我的手下。”

    “嗯,你很好,你想要什麼獎賞?”

    翻江龍大喜,“賀榮部覺得吳王值什麼價錢,就給什麼獎賞,我們不挑。”

    “好,跟我去領賞。”

    翻江龍向昌言之看去一眼,得意之情溢於言表,帶領興奮的手下,跟著賀榮部大人去領賞,一路上百般奉承,對方卻不搭不理,連姓名都不肯透露。

    昌言之的心又沉下去,喃喃道:“要多大的福,才能壓下這麼大的禍啊。”

    徐礎被帶到一頂大帳篷裡,裡面鋪滿了大大小小的毯子,許多人或坐或站,正在大吃大喝,其中還有幾名女子,他一進來,所有目光都望過來。

    徐礎一眼就看到了賀榮平山。

    左神衛王十分狼狽,像僕人一樣站立,雙手捧著一隻尺餘高的陶器,不知裡面裝的是水是酒,低眉順目,神情木然,身穿普通的袍子,全然沒有當初的神采,臉上還有幾道傷痕。

    能得到賀榮平山服侍的人當然不會普通。

    那是一名三十多歲的中年人,賀榮部大人都很壯碩,相形之下,此人顯得比較瘦削,滿腮的鬍子,正扭頭看著身邊的婦人。

    婦人與他年紀相仿,正在用撕成細條的肉喂兩個年齡很小的孩子,小孩兒臉上、衣服上沾滿油膩,張著嘴,像雛鳥一樣等著肉送進來,對周圍的事情全不關心。

    徐礎被人從後面推了一下,前行數步,面對正中的絡腮鬍男子,心裡明白,這就是賀榮部新單于賀榮強臂,此人名字古怪,中原對他知之甚少。

    賀榮強臂終於扭過頭來,看著客人。

    賀榮平山小心地說:“他就是吳王徐礎。”

    “你認得我嗎?”賀榮強臂問,中原話比賀榮平山還要流利。

    “閣下是單于賀榮強臂。”

    被提到名字,賀榮強臂並無惱意,“既然知道我是誰,見我為何不跪?”

    “若是敵人,我不願跪,若是朋友,我不需跪。”

    賀榮強臂笑了一聲,依然沒有發怒,伸手指向賀榮平山,“左神衛王被你害成這樣。”

    “我與賀榮平山只見過一面,再無來往,不知如何害人。”

    “你的僕人,名叫田匠,兩次逃亡。還有天成的公主,本應嫁給左神衛王,也跑逃了,全是受你指使。”

    “田匠並非我的僕人,他被抓時我什麼都沒說,他的逃亡也非受我指使。至於芳德公主——我不知道她為何逃走、如何逃走,但我知道,她與賀榮平山不配。”

    “誰不配誰?”

    “賀榮平山配不上芳德公主。”

    賀榮強臂大笑,一邊的賀榮平山瞥來兩道惱羞成怒的目光。

    “聽說公主從前是你的妻子?”

    “拜過堂,但是不算數,她不承認,我也不承認。”

    “那你還為她說話。”

    徐礎入帳之後第一次拱手行禮,“我不為芳德公主說話,我為單于和鄴城說話。自古婚配究名當戶對,中原公主必嫁塞外之主,我不知賀榮平山未來有何打算,但是他現在的地位,配不上公主。”

    賀榮平山臉色微變,待要開口自辯,看一眼單于,沒敢開口。

    “你覺得公主應該嫁給我?”

    “如果一定要嫁到塞外的話。”

    賀榮平山轉向身邊的婦人,“有人勸我再娶新妻。”

    婦人飛快地看了一眼徐礎,繼續給兩個孩子喂肉,“中原很多這樣的奸詐之徒,專憑口舌之利,蠱惑人主,離間君臣,這種人被稱為謀士,也叫說客。此人不做吳王,改做說客,意不在公主,也不在左神衛王,再說下去,必然要勸單于和並州絕裂。”

    徐礎明白,婦人必然來自沈家,是一位強大的對手。

    賀榮強臂臉色微沉,舉起右手,“蒼天送我吉兆,入塞第一天就得中原一王,我要還禮感謝蒼天。”
Babcorn 發表於 2019-3-23 15:40
第364章 懲罰

    賀榮部此次入塞準備充分,兵將眾多,部分家眷也隨丈夫入關,攜帶大量的財物與金銀財寶。

    翻江龍與眾手下看到一箱箱的銀錢,眼睛全都直了。

    六十四隻箱子,排成八行、八列,蓋子都被挪開,露出裡面隨意堆放的財寶,金銀形狀不一,但是沒有散碎之物,銅錢不用繩串,像小山似的裝在箱子裡,雙手捧起,落地嘩嘩響動。

    “都是……我們的?”翻江龍欣喜若狂,原本有意求個大官做做,這時只想將眼前的東西全都搬走。

    “是你們的,只要你們能搬走。”賀榮部大人道。

    “能。”好幾個人同時回道,翻江龍賠笑道:“可以將坐騎還給我們了吧?”

    賀榮部大人搖搖頭,“不准用牲畜,自己扛。”

    “那能帶多少啊?”翻江龍大為不滿。

    “不用扛走,只要你們能扛起來,就是你們的,過後怎麼帶出營地,隨你們的心意。”

    “這還差不多。”翻江龍又笑了,向手下道:“兄弟們,大家都聽到了,今天就是拚死,也要多扛幾箱,咱們後半輩子就指望它們啦。”

    眾人齊聲應和,紛紛脫去盔甲,挽起袖子,準備大干一場。

    “你們可以跪在地上,四肢著地。”賀榮部大人指點道。

    “對,那樣能扛得更多。我們走的時候,一定給大人分一份兒。”翻江龍立刻跪下,仰頭道:“大人可以往我們背上放財寶了,麻煩大人多放金子,少放銀兩,最後再堆銅錢,還有,木箱我們可不要。”

    賀榮部大人含笑點頭,見眾人都已跪下,向旁邊點頭示意,一隊士兵走出來,搬運金塊銀磚。

    翻江龍滿腦子都是亮閃閃的財寶,甚至沒注意到附近來了一群觀眾,只顧提醒手下:“大家靠緊些,扛住的金銀更多,事後咱們再分。”

    三十餘人緊緊擠在一起,形成一溜長背,身上每增加一點重量,都感到心情愉悅,覺得這一趟不白跑。

    賀榮人願意幫忙,在他們背上放置幾塊薄木板,方便堆放物品。

    單于賀榮強臂遠遠地觀望這一幕,向站在身邊的客人道:“金錢也是一種兵器,對你們中原人來說尤其如此,所以我帶來許多,要用它們攻城破寨,這算是一次演示吧。”

    兩邊的賀榮部大人聞言而笑,徐礎道:“能被金錢擊垮的人,單于真當他們是勁敵?中原固守至今,所依靠者也不是這些人。”

    “所以在金錢以外,我還有數十萬控弦之士,還有高官厚祿、美人僕隸以及禮賢下士,還有最為強大、天下無敵的一件兵器——饒你不死。”

    兩邊的笑聲更加響亮,徐礎只是微笑,沒有強答。

    遠處,翻江龍等人的背上已經鋪滿一層金塊,人人都不滿足,紛紛開口催促。

    更多賀榮士兵上前幫忙,金銀如雹、銅錢如雨,向背上傾洩。

    翻江龍等人一開始還叫喊著“不要銅錢”,漸漸地感覺不對,背上越來越沉,賀榮人卻沒有住手的意思,而且隨意傾倒,像是要將他們埋起來。

    “夠了夠了,我不要啦!”有人喊道,想要站起身,卻被尖刀止住,稍一猶豫,想站也站不起來。

    翻江龍隱約覺得不安,但是仍心存希望,向手下道:“兄弟們多堅持一會,加把勁兒將這些金銀珠寶全扛起來,他們就會停手啦。”

    眾人互相鼓勵,漸漸地,喊聲消減,體弱者先支撐不住,悄悄趴下,想偷個懶,結果同伴們緊隨其後,很快全都趴在地上,背上的木板與財寶卻沒有變輕,還在迅速增加。

    翻江龍終於察覺到危險,喊道:“扛不動啦,我認輸,我們認輸,金銀不要……”

    賀榮人只管傾倒,連腦袋也給淹沒。

    求饒變成慘叫,慘叫變成哀聲,哀聲最終消失,賀榮人仍不停手,將箱中之物全倒出來,才算結束。

    賀榮強臂上前幾步,指著財寶堆,大聲向族人道:“中原人不過如此,這些財寶是他們送來的,咱們原樣奉還。”

    賀榮人齊聲歡呼。

    賀榮強臂改用本族語講話,慷慨激昂,引發的歡呼一浪高過一浪。

    有人湊到徐礎身邊,小聲道:“徐公子聽得懂嗎?”

    在賀榮營中見到此人,徐礎倒不意外,笑道:“周參軍什麼時候到的?”

    “一直在,隨單于入塞。”

    周元賓是晉陽富商,也是沈家的女婿,晉王沈耽的姐夫,沈耽去年率兵南下時,深感晉陽空虛,於是派周遠賓出塞,安撫賀榮部,以免遭其偷襲。

    周家世代與賀榮部通商,彼此聯姻,親如一家,嫁入賀榮部的中原女子常被認為是沈家人,其實絕大多數姓周。

    徐礎與周元賓算是舊相識,也不客套,問道:“單于在說什麼?”

    “大意是說,你們從前貪戀財物,以為金銀是最好的東西,現在看到了吧,一個人能承受的東西就這麼多,再多就會被壓死。金銀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不能喂養你們的妻兒與馬匹,也不能穿在身上取暖。賀榮部因何壯大?是我們的馬、我們的弓和我們的雄心,這都是我們能夠一直隨身攜帶的東西。中原衰落已久,之前二百年,草原也不安寧,諸部內鬥,如今賀榮部一統塞外,中原卻再度分裂,此乃天賜良機……大概都是這些話,徐公子還要聽嗎?”

    徐礎搖搖頭,賀榮強臂的野心,比他預料得還要大。

    周元賓自己就算半個賀榮人,所以不將這些話當回事,笑道:“單于說要祭天的時候,徐公子嚇一跳吧。”

    “還好,從前經歷過這種事,上天沒要我,大概是嫌我不夠好吃。”

    “呵呵,徐公子真愛說笑。徐公子來這裡有何貴幹?單于大妻猜徐公子是來離間賀榮部與沈家的。”

    徐礎指向遠處的銀錢堆,“我不小心落入賊人之手,被他們獻至此處。”

    “別無它意?”

    “我不是任何一方的臣子,為何要參與群雄之爭?”

    “我也是這麼向單于大妻說的,她……算了,不說也罷。”

    “單于的兩個兒子很可愛。”

    周元賓眼睛一亮,“那對雙胞胎是單于與大妻的心肝寶貝,單于說他們是天賜之子,我妹妹也因他們成為大妻。”

    “那是周參軍的妹妹?”

    “堂妹……單于說完了,咱們以後再聊,徐公子放心,單于對你另有安排,暫時不會……”周元賓閉上嘴。

    單于回到帳篷裡,大妻與兩個孩子已經離開,他盤膝坐在厚厚的毯子上,眾大人坐在兩邊,有人示意徐礎走到前面去,與賀榮平山站在一起。

    單于繼續訓話,語氣嚴厲,這回無人歡呼,全都安靜地聽著,訓斥內容似乎與賀榮平山有關,單于偶爾看來一眼,平山的臉越來越紅。

    單于改用中原話道:“吳王是你的了,讓他心甘情願地臣服,你還是咱們賀榮部的左神衛王,不能的話,就學他的樣子,交出王位,去當一名普通騎兵,立功陞遷,但是不要再說是我的弟弟。”

    賀榮平山的臉已經紅得不能再紅,用本族語說了許多話,想是認罪與感激。

    單于又向徐礎道:“平山是我最親近的堂弟,父親死得早,他從小跟我長大,也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所以你說他配不上天成公主,這話不對。但他現在的確不配,甚至不配做賀榮部的王,所以我交給他一項任務,是艱難還是容易,全在於你。”

    “單于若是真心喜愛這位堂弟,還是給他另外安排任務吧。”徐礎道。

    賀榮強臂笑了一聲,“也讓吳王得知,賀榮部此番南下,帶來的不只是精兵強將。”

    賀榮強臂起身離去,眾大人紛紛起立送行,然後也跟著離開,不少人走前先來到賀榮平山身邊,小聲嘀咕,不知是在安慰,還是在給他出謀劃策。

    賀榮平山陰沉著臉,對所有人都回以嗯嗯。

    人走得差不多了,賀榮平山也往外走,幾步之後停下,生硬地說:“跟我來。”

    賀榮平山住在一頂普通的帳篷裡,這是對他懲罰的一部分,但是他的僕隸還在,而且數量不少,大都守立在外面,帳內只有兩人,正在打掃。

    “出去。”賀榮平山攆走僕隸,盤膝坐下,冷冷地看著徐礎,好一會才道:“你也可以坐下。”

    “我有一名同伴,尚未得到安置,我坐不下。”

    “嘿,他沒去馱金銀嗎?”

    “沒有。”

    “沒死就有人安置他,不用你操心。”

    帳篷裡沒有床鋪,到處都是毯子,徐礎選一塊坐下,他不習慣盤膝,而是跪坐,這是他在思過谷裡練出來的坐姿。

    兩人都不說話,良久之後,賀榮平山道:“你願意臣服我嗎?”

    徐礎搖搖頭。

    賀榮平山一點也不意外,稍稍壓低聲音,“單于就沒打算給我活路。”

    “我倒覺得單于很在意你。”

    “三天,三天之內,我若不能讓你臣服,乾脆將你殺掉,當騎兵怎樣?我還是能立功,奪回自己的王位。”

    賀榮平山吹熄蠟燭,倒下睡覺,過了一會坐起身道:“你怎麼不睡?是準備行刺,還是怕死?”

    “我一天沒吃東西,肚子餓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3-23 15:40
第365章 再思

    賀榮平山居然沒有發怒,起身到門口喚進兩名僕隸,親手舉起簾子,讓月光照進來。

    僕隸來到徐礎面前,說了一些話,大概意思是請他去別的地方。

    徐礎起身笑道:“單于說‘禮賢下士’也是賀榮部的兵器之一,你可沒學會。”

    賀榮平山冷冷地說:“不需要,從現在算起,第三次日落前,你必須做出決定。”

    “原來閣下要用‘饒你不死’這件兵器,單于的確說過,它最好用。”

    賀榮平山揮下手,表示不想再說下去。

    徐礎換到另一頂普通的帳篷裡,小得多,唯一的優待是獨住,很快又有人送來酒肉。

    徐礎吃過之後躺下休息,思考眼下的處境,大勢似乎都用不上,他被困在一個極狹小的陷阱裡,翻個身尚且困難,更不必說輾轉騰挪。

    “像一口棺材。”徐礎喃喃道,覺得自己不止躺在裡面,上頭還有人在填土,噗噗的聲音越發令他感到窒息。

    “再……等等?”徐礎有點猶豫,思忖再三,沒等他恢覆信心,人已經入睡。

    他實在太累。

    天還沒亮,他就被叫起來。

    賀榮騎兵習慣急行軍,連軍中的婦女與孩子也不例外,全要騎馬隨軍前行,不肯稍微落後一點。

    一整天,人幾乎不下馬背,吃喝全在上面,只有在馬匹停下飲水的時候,才能趁機尋個地方解決內急,而且要快,賀榮騎兵人人至少有兩匹馬,草料袋子掛在頭上,馬也可以邊走邊吃。

    賀榮人在空曠的野外紮營,照他們的走法,距離鄴城不過兩個時辰的路程,隨時可以發起進攻。

    徐礎更累了,沒精力思索任何問題,他在途中見過一次昌言之,確認無事之後,少了一件擔心。

    一縷酒香鑽進鼻子裡,徐礎騰地坐起來,發現自己不知不覺睡著了。

    帳篷裡點著燈,一張毯子上擺設四盤肉和兩囊打開的酒,周元賓正坐在對面笑吟吟地看著他。

    “周參軍倒能適應。”徐礎也不客氣,抓起酒囊先喝一口,然後吃肉。

    周元賓笑道:“我小時候曾經在塞外住過兩年,受的苦頭更多,初回到晉陽,連中原話都不會說。”

    徐礎只顧吃,稍稍滿足之後,抬頭道:“周參軍是為誰當說客?”

    “哈哈,憑咱們的交情,我就不能來探望徐公子了?”

    “能,歡迎之至,來,周參軍,我敬你一杯……一囊。”

    “一囊可喝不掉。”周元賓喝一小口,“當然,除了探望,也的確有事要說。”

    “希望是好事。”

    “呃……算是好事,不不,真的是好事。”周元賓咳了一聲,“是這樣,強臂單于,怎麼說呢,是位特別的首領,他認為賀榮部也是中原群雄之一,有資格問鼎天下。”

    “因為中原大亂?因為他兵多將廣?”

    “呵呵,這是原因之一,還有一條,中原過去兩百年裡,亂多治少,但凡佔據秦、並、冀北方三州者,幾乎都與賀榮部和親,早已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從母親這邊算,我是半個賀榮人,強臂單于其實也是半個中原人,可能比半個還要多些。”

    “單于想做中原人,這是好事,可我並非中原之主,沒法給他一個名頭。”

    “哈哈,強臂單于不要別人給予的名頭,他要自己爭得一個。徐公子看到了,賀榮人連婦孺都帶在身邊,這是誓不回頭的意思,必要在中原佔一塊地方,甚至是整個中原。”

    “嗯,賀榮部決心不小。”

    “過於的幾百年裡,塞外大軍若干次入塞……”

    “還有若干次遠遁。”徐礎補充道。

    周元賓笑笑,“但是都無功而返。強臂單于以為,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塞外人單純依仗騎兵,勝則大勝,敗則大敗,在中原留不下什麼,所以賀榮部要吸取教訓,多管齊下,騎兵要用,其它招數也要試一試。”

    “賀榮部其他大人讚同嗎?”

    “有人讚同,肯定也有人反對,但是強臂單于……”周元賓突然笑了,“一不小心,差點入彀,徐公子想找賀榮部的破綻,去問別人,不要問我。”

    徐礎喝一口酒,也笑道:“一旦有了某個名聲,想甩也甩不掉,人人以為我詭計多端,所以我一開口就被懷疑。”

    “我不懷疑,但也不想多說。”周元賓依然帶笑,但是不再提賀榮部內部的爭鬥,“總之強臂單于是要多管齊下,對別人怎樣我不知道,對徐公子卻是一大幸事、一大好事。”

    “嗯?”

    “若不是強臂單于存有這個心事,徐公子早就被殺死祭天,活不到現在。”

    “單于為何自己不來拉攏我,將我推給賀榮平山?”

    “平山兩次受辱,尤其是將天成公主也給丟了,回到賀榮部本該被處死,至少要被剝奪王號。單于執法向來嚴厲,但是對從小跟自己長大的平山有些不忍,所以暫時將他貶為僕隸,又給他安排一項極難的任務。”

    “單于認為拉攏我很難?”

    “老實說,單于對徐公子所知甚少,只知道你曾經稱王,這就夠了,賀榮平山若能令中原一王服從,再奪回公主與逃犯,當能洗刷羞辱。”

    “所以在其他人眼裡,我仍是吳王?”

    周元賓笑道:“他們沒必要知道吳王早已退位,在鄴城隱居多時,手下沒有一兵一卒。”

    “這又是一個我難以擺脫的名聲。”

    “多虧這個名聲,徐公子才保住性命。”

    “喝酒,或許後天日落以後我就沒機會喝了。”

    “呵呵,平山的確心急。他已連夜前往漁陽索要公主與逃犯,估計不會有什麼問題,就等徐公子的臣服了。”

    徐礎搖頭,“轉告平山,剩下的兩天多供應好酒好肉,我死後必不怨他。”

    “徐公子別拒絕得太快,再仔細想想。”

    “沒什麼可想的。”

    周元賓卻不放棄,先勸酒,然後道:“徐公子為何北上?”

    “我不小心落入一群晉兵之手,被他們獻給賀榮部。”

    “那是一群強盜,算不得真正的晉兵。我問的是‘為何北上’,徐公子不是在鄴城隱居嗎?為何出山?為何離開鄴城?”

    “鄴城快要被梁王攻佔,我出來避難。”

    “梁王已經佔據鄴城,據說是投降天成,皇帝委任他為冀州牧守、鄴城城主——嘿,皇甫家肯定會氣得發瘋——皇帝找回一點顏面,率兵北上,離漁陽也不遠了。徐公子與梁王乃是故交,似乎用不著逃走,即便要逃,似乎也不必非得來漁陽這塊是非之地。徐公子一向料事如神,會不知道漁陽正在發生的事情?”

    “周參軍高看我了。”

    “呵呵,徐公子不願說實話,我可就亂猜了。”

    “總是我猜別人,難得有人猜我,必要聽聽。”徐礎舉起酒囊。

    兩人各喝一口,周元賓道:“徐公子是被一隊‘晉兵’送來的,所以我猜徐公子最初是要去晉營,用意嘛,當然是勸晉軍退兵。可惜陰差陽錯,徐公子到了這裡。”

    “猜得不錯。”徐礎笑道,繼續喝酒。

    “可這仍解釋不了徐公子‘為何北上’,徐公子向鄴城稱臣了?”

    “我未向任何人稱臣。”

    “我猜也是如此,所以徐公子北上絕不是為了鄴城——”周元賓笑著搖搖頭,“其實一開始我不太相信,可是再一細想,又覺得除此之外別無理由:徐公子是為芳德公主而來的?”

    徐礎笑道:“你覺得很難相信?”

    “你是……你曾經是吳王,連戰連勝之時卻突然退位,就夠匪夷所思的,如今莫名出山,只為一個女人?”

    徐礎笑而不答。

    “因為公主曾與徐公子拜堂?可是你說過,她不認,你也不認,何況——徐公子為什麼不在鄴城時留下公主?在那裡總會容易些吧?還可以更簡單一些,徐公子堅持婚事有效,賀榮部雖然搶人時什麼都不在意,卻不會公開迎娶他人的妻子,這也算是一招。”

    “我喜歡兜圈子,比較有趣。”

    周元賓想了一會,大搖其頭,“不對,還是不對,我不相信,徐公子連王位都能捨,卻捨不得一個女人?七妹自己是女人,所以亂猜……”

    徐礎眉毛微挑,周元賓急忙閉嘴,隨即笑道:“也沒什麼可隱瞞的,七妹說你就是來搗亂的,然後混水摸魚,帶走公主。她還說,你要堂堂正正地帶走公主,所以一路追到漁陽,要憑一張嘴周旋各方。”

    周元賓盯著徐礎,臉上似笑非笑。

    “令妹……想得還真多。”

    “七妹是我們家裡最聰明的人,小時候她在賀榮部住過一年,長大之後,自願嫁到塞外,而且指定賀榮強臂為夫,說他必然前途無量,當時我們還都笑話她,誰想到,強臂真的成為單于,七妹也做了大妻。”

    “賀榮強臂不是老單于的第一選擇?”

    “徐公子又要套我的話,七妹早提醒過我,結果還是我說的多,徐公子說得少。”

    “因為我一直沒弄清楚周參軍的用意。”

    “簡單一句話,我猜得……七妹所猜是否正確?”

    “正確如何,不正確又如何?”

    “不正確,我只能說,徐公子若不臣服平山,必死無疑。若是正確,我就要多說一句,徐公子唯有先臣服,才機會勸說單于和平山,否則的話,你將親眼看到公主嫁為人妻。她還沒過門,就讓丈夫丟臉,便有千般好處也洗刷不掉污名,成親之後必遭報復。請徐公子再思再想,為人為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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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6章 中宮

    “為己為人。”徐礎重複道。

    周元賓點頭,“向平山臣服,等同於向單于效忠,以徐公子口才,找機會委婉相勸,必能阻止這樁婚事。”

    “怎麼勸?”

    “這個……我可不知道,徐公子得自己想辦法,但是無論採取哪種辦法,你總得能見到單于當面陳說才行,對不對?第一步若邁不出去,哪來的第二步、第三步?”

    徐礎笑了笑,“多謝周參軍的一番苦心。”

    周元賓揮下手,“實不相瞞,我也有一點私心,徐公子臣服平山,自然不必費心離間我們沈家與賀榮部。”

    “我若能阻止婚事,令妹也不必與天成公主競爭。”

    “哈哈,七妹倒不擔心這件事,芳德公主尚未過門,就已得罪丈夫,她若來了,只會受苦,不會是威脅——況且公主只是嫁給左神衛王,與單于大妻差距甚遠。”

    “左神衛王在賀榮部大致相當於哪個品級?”

    “嗯,粗略地說,算是從一品吧,在他以上、單于以下,至少還有十個王號。”

    徐礎想了一會,“看來我還真是別無選擇。”

    “徐公子其實不必為難,既然你不稱王,效忠誰都是一樣的,即便稱王,也不耽誤,對不對?別想著華夷之分,強臂單于堪稱當世第一雄傑,日後必是一代明君。”

    “與晉王相比如何?”

    周元賓笑道:“徐公子提出這樣的問題,可有點居心不良。”

    徐礎大笑,將剩下的半囊酒還回去,“不能再喝了。”

    “賀榮人喜歡烈酒,中原人通常喝不慣。留在這裡,徐公子隨時可飲。”

    “多謝。”

    兩人沉默了一會,周元賓道:“徐公子怎麼想?”

    “什麼‘怎麼想’?”

    “徐公子別裝糊塗,我剛剛說了那麼多,就是在等徐公子的一個回答。”

    “嗯……”徐礎沉吟不語。

    “我敬重徐公子的才能,不願看到沈家與徐公子為敵,而且我與賀榮平山的交情不錯,不想看到他落難。強臂單于言出必行,說是免除王號,一定會做到,平山雖然還有機會爭取回來,畢竟是樁極丟人的事情。”

    “我想……”徐礎只說半截話。

    “想什麼?”

    “在想令妹。”

    周元賓一愣,隨即怫然不悅,“徐公子為何出此戲言?”

    “周參軍誤會,我在想令妹當初慧眼識珠,小小年紀就看出賀榮強臂前途無量,實在令人敬佩。才能種種,看人最難,令妹若是男子,當是第一等的謀士。”

    周元賓轉怒為喜,“當然,七妹能得到今天的地位,絕非偶然。”

    徐礎點頭,“我想見令妹一面。”

    周元賓又是一愣,“你最好將話說完整。”

    徐礎笑道:“一涉及到令妹,周參軍總是這麼緊張。”

    “周家和沈家的希望都在她一個人身上,你說我緊張不緊張?”

    “我沒有別意思,只想與令妹交談幾句。周參軍知道,我也算是一名謀士,對其他謀士總有惺惺相惜之感。”

    周元賓皺眉,“跟男謀士惺惺相惜去,七妹有當謀士的本事,但她不是謀士,乃是單于大妻,且又男女有別,怎麼可能見你?”

    “周參軍傳個話就好。”

    “我不傳……怎麼說到這裡來了?徐公子,我已經說得口乾舌燥,連一句回答都得不著嗎?”

    “在見過令妹之前,我不能給出任何回答。”

    周元賓的耐心終於到頭,站起身,冷冷地說:“徐公子的毛病就是自視太高,僥倖成功幾次,就真以為自己能夠扭轉乾坤。隨你的便吧,我已經仁至義盡,看看是你扭轉乾坤,還是乾坤扭轉你。告辭。”

    周元賓邁步就走,很快回來,將兩囊剩酒和殘肉全都帶走,表示自己真的很生氣。

    徐礎已經吃飽喝足,倒在毯子上休息,隱約看出一個方向,許多細節卻還隱藏在迷霧中,“必須見她一面。”徐礎喃喃道。

    次日一早,全軍整頓,即將出發的時候,又傳來命令,就地紮營,今天不行軍了。

    徐礎回到帳篷裡,沒人可以交談,只能發呆。

    將近中午的時候,昌言之進帳,一見徐礎就激動地說:“公子沒事,真是太好了。”

    “我能有什麼事?”徐礎詫異道。

    “公子得罪……反正沒事就好。”

    “賀榮人允許你來?”

    “是,說了一大串話,不知什麼意思。公子,現在怎麼辦?”

    “只能等。”

    昌言之長嘆一聲,“的確沒有辦法。”

    “沒人讓你來勸我?”

    “勸什麼?”昌言之一臉困惑。

    “是我想多了。找地方坐吧,賀榮人的帳篷到處都是蓆子,也是床鋪。”

    昌言之坐下,“公子知道賀榮人為何停下嗎?”

    徐礎搖頭。

    “我聽到有人用中原話議論,好像是那個蠻王惹出的麻煩。”

    “賀榮平山?”

    “對。”

    “他還真是流年不利,看來是沒迎回公主。”

    兩人閒聊一會,昌言之出去要來酒食,酒是劣酒,肉是不知燉過多少遍的骨頭,用牙齒勉強能刮下幾絲肉來。

    即便這樣,兩人也吃得下去,一直閒聊,不談正事,昌言之早已習慣一切大事都由公子解決,所以乾脆不去操心,反正自己也想不出什麼好主意。

    一名年輕的賀榮人闖進來,滿面怒容,語速極快地說了一堆話,唾星飛濺,像是在指責什麼,然後轉身離開。

    昌言之茫然道:“公子聽得懂嗎?”

    徐礎搖搖頭。

    又有兩名賀榮士兵進帳,二話不說,抓住昌言之的胳膊就往外拖。

    昌言之大駭,“是你們讓我來的!我什麼都沒做!”

    徐礎也吃一驚,起身道:“你們是誰的部下?”

    大概是聽不懂,兩名士兵一個字也不回答,只顧往外拖人,昌言之只來得及留下一句話:“公子救我……”

    徐礎追出帳篷,賀榮平山的幾名僕隸攔住他,一人用中原話道:“你不能離開。”

    “我的隨從……”

    那人搖頭,重複道:“你不能離開。”

    徐礎眼看著昌言之被帶走,不得不回到帳篷裡,心中莫名其妙,突然靈機一動,明白這一出的含義,忍不住笑了一聲,坐在毯子上,默默地等候。

    將近一個時辰以後,周元賓不請而來,進帳先看徐礎神情,見他十分坦然,不由得有些意外,“那人不是你的親信嗎?”

    “誰?昌言之?嗯,他是吳人,追隨我多日,從前是將軍,卻寧願隨我退隱。”

    “可你卻不關心他的死活?”

    “單于初入塞內,我相信他不會濫殺無辜。”

    “那些晉兵的下場,徐公子親眼所見。”

    “他們不算是真正的晉兵,而且背叛舊主,將俘虜轉獻他人,該得死罪。當然,用財寶壓死,有點過頭了,軍法如山,是什麼就是什麼,不可因人而設,單于……”

    周元賓打斷他,“跟我走吧。”

    “去哪?”

    “明知故問。”周元賓轉身出帳。

    徐礎跟在後面,這回沒有受到阻攔,賀榮平山的僕隸在門口恭送。

    徐礎被帶到一片空地邊上,一大群婦女與老人圍成一圈,全都席地而坐,正在觀看數十名孩子輪流射箭。

    單于大妻也在,坐在一塊毯子上,雙生子還不能上場挽弓,手裡各握著一支短短的鈍箭,衝著場上啞啞地叫喊。

    大妻寵溺地看著兩個兒子,偶爾與兩邊的人交談,全用賀榮語,談笑自若。

    徐礎與周元賓坐在斜後方,與幾名老者擠在一起。

    大妻側身過來,打量徐礎幾眼,開口道:“這些人聽不懂中原話,徐公子可以隨意說話。”

    “閼氏想得周全。”

    大妻笑道:“我們不用這個稱呼了,徐公子可以稱我‘中宮’。”

    “中宮未忘老家習俗。”

    “我這是入鄉隨俗。徐公子不必擔心隨從,他被安置得很好。”

    “多謝中宮。”

    “一名隨從而已,賀榮部犯不著拿他出氣,可天成公主不同,她地位太高,所做的事情也太過分,不可饒恕。”

    “所以她最好不要來。”

    大妻將正要爬開的兩個兒子拽回到身邊,“徐公子想說什麼?”

    “嗯……”

    “元賓跟我的親哥哥一樣,不能當他面說的話,徐公子也不必說了。”

    周元賓露出微笑,沒有插話。

    徐礎向左右望了一眼,“單于出營了?”

    大妻道:“徐公子不必拐彎抹角,單于的確出營,帶一支大軍前往漁陽,因為天成公主惹下子大禍。”

    “她扣押了賀榮平山?”

    “徐公子果然瞭解這位小公主。”

    “隨便一猜,賀榮平山背靠大軍,自然以為不必帶太多士兵,就能要回公主,所以輕騎入城……”

    “這回不怨平山,是天成朝廷太奸詐,派人過來說願意交出公主,結果卻是陷阱。單于前去救人,但不會攻城,而是率兵繞過漁陽,直接去找皇帝算賬。”

    “直指核心,單于果然會打仗。”

    “這些事情都與你無關。”

    徐礎沉默一會,“這裡除了周參軍,果真沒有人能聽懂中原話?”

    “嗯。”大妻左右看了看,“我認得這裡的每一個人。”

    徐礎看向周元賓,“周參軍果然要聽?”

    周元賓臉色一沉,“徐公子要故弄玄虛到幾時?”

    徐礎笑道:“就到此時。”然後向單于大妻正色道:“中宮既然許我暢所欲言,我就不客氣了,我求見中宮,只為問一句話:老單于是怎麼死的?”
Babcorn 發表於 2019-3-23 15:40
第367章 英雄兩種

    聽到徐礎詢問老單于的死因,大妻神情微變,立刻又恢復正常,甚至露出微笑,向周元賓道:“原來這就是徐公子的‘妙計’,離間沈家與賀榮部不成,他改為離間單于與諸王了。二哥,你以後說話可要小心,這個人抓住一根草能說成一根參天大樹。”

    周元賓惱怒地看一眼徐礎,然後向堂妹苦笑道:“怪我,就說了一句七妹當初自己選中強臂單于,徐公子居然‘推算’出這麼一樁陰謀來,還好我沒提起自己的生辰八字,否則的話,徐公子會以為我是‘野種’吧。”

    徐礎笑道:“我不是算命先生,只憑生辰八字推不出什麼,至於老單于,我抓住的不止是一根草。”徐礎抬手做個握持動作,“而是許多草,其中或許還有一根樹苗。”

    大妻轉回身,繼續觀看場上的孩子射箭,“二哥帶他回去吧,我已經厭倦了,我勸你也不要再多管閒事,未得感謝,反生嫌隙。”

    “我現在是後悔莫及。”周元賓尤為不悅,站起身,前頭帶路,幾步之後發現徐礎沒有跟上,轉身道:“徐公子,別賴在這裡了,沒人想聽樹啊、草啊什麼的。”

    徐礎起身,向著大妻的後背道:“請中宮細思,我無意參與任何事情,只想帶走公主,如中宮所言,堂堂正正地帶走。”

    徐礎拱下手,隨周元賓離開,大妻衝著場上大笑,再沒有回頭。

    一路上週元賓都不說話,進到帳篷裡,他冷冷地說:“虧我將徐公子當成人物,視為朋友,卻得到這樣的回報。你愛怎樣就怎樣吧,芳德公主能惹禍,徐公子更能惹禍,你倆倒真是一對兒。平山肯定會被漁陽禮送回來,明日天黑之前,看你能想出什麼辦法自救。”

    “我有辦法,但是需要中宮的幫助,所以——明天日落之前,她得……”

    周元賓轉身離去,一個字也不想再聽。

    昌言之又被送回來,臉色蒼白,許久沒有恢復原色,“這是什麼把戲?將我拖出去,既不審問,也不拷打,只是在外面站立半天。”

    “抱歉,是因為我。”

    “公子?”

    “他們想讓我感受一下‘無能為力’。”

    “想救我卻救不了的感受?”昌言之既憤怒又困惑,“什麼人想出如此陰損的招數?嗯,單于用金銀財寶壓死翻江龍,還有什麼事情做不出來?果然是塞外蠻夷,行事古怪至此。”

    “在殺人這種事情上,沒有華夷之別。”

    昌言之嘀嘀咕咕,極不喜歡賀榮人。

    夜裡將近二更,帳外突然傳來一陣嘈雜,徐礎不能隨意外出,昌言之受到的管束不嚴,起身出去查看情況,沒多久,氣喘吁吁地跑回來,“單于回來了,將蠻王也帶回來了。”

    “還有別人嗎?”

    “我……再去問問。”

    昌言之這回去的稍久一些,回來之後上氣不接下氣,站在那裡喘了一會才開口道:“還有一位皇弟。”

    “皇帝也被帶來了?”

    “不是,皇帝的弟弟,所以大家都去觀看。”

    徐礎不知道張釋虞還有弟弟,想必不是王妃所生,“單于果然迎上了鄴城軍。”

    昌言之點頭,“還有田匠,但是小郡主沒來。”

    徐礎既意外,又不意外,嘆道:“我欠田匠的人情越來越多。”

    “公子還想知道什麼,我再去打聽。”

    “不必了,休息吧。”

    昌言之坐了一會,小心道:“公子好像……不如白天時高興。”

    徐礎微笑道:“的確沒有什麼值得高興的事情。”

    “公子總有妙計……這回也有吧?”

    “有。”

    昌言之長出一口氣,笑道:“我就知道……”

    “但是用不上。”

    昌言之張著嘴,說不出話來。

    “有太多的事情我對之‘無能為力’,周元賓說得對,總得先見到人,才能說得上話,我現在卻只能‘威脅’別人與我說話。”徐礎搖頭,“一切盡由他人掌握。”

    昌言之閉上嘴,仍不知道說什麼。

    “我險些忘了當謀士有多難。”徐礎笑道,“想當初,我深知勸人之難,才決定自己稱王,結果發現稱王更難——重要的是,我並沒有稱王的才能……”

    昌言之不能同意,“我們,至少所有吳人,都認為諸王當中,公子最有才能,可謂智勇雙全。”

    徐礎搖頭,“稱王需要一以貫之,但凡有利於王業,沒有什麼事情不可以做,沒有任何代價不該付出,我沒做到。做謀士需要……需要與世沉浮,不執一端,如此方能左右逢源。”

    “稱王者也有仁義之人,謀士也有一直追隨舊主的啊。”昌言之仍不能贊同。

    “仁義屬於‘沒有什麼事情不可做’,王者當然仁義,也會凶殘,也會禮賢下士,但是都要有利於王業,一旦成為障礙,它們就會變成應當付出的代價。”

    昌言之不吱聲了,在內心深處,他的確覺得徐礎在這方面有所欠缺。

    “謀士追隨舊主,不過是浮萍飄進一片很舒服的池塘,會停留,但是不會紮根,一旦紮根,也就失去了謀士的用處。”

    “這話是怎麼說的?”

    “即便一生只追隨一主,謀士也要保持‘局外之人’的心態,唯有如此,才能與‘局內之人’的王者相得益彰,否則的話,與佞臣無異,一味地順從上意,令王者越陷越深。”

    “一個要一以貫之,一個要與世沉浮,一個要局內,一個要局外,這可難了。”

    徐礎笑道:“所以說,自古以來君臣相得者,少之又少,大多數人當時相得,君或臣稍一變心,相得變成相殺。難,的確是難。”

    有人掀簾進來,在兩人身上各看一眼,開口道:“徐公子在傳道授業?昌將軍拜師了?”

    昌言之起身,笑道:“田壯士來得正好,我沒拜師,公子的確說了一些……很有意思的話。”

    田匠按著昌言之一同坐下,“徐公子不是去晉軍那邊嗎?怎麼落在這裡?”

    “被一位故人硬行送來。”

    “嘿,這位故人倒是熱情。”

    昌言之道:“不是熱情,是報復,這個人……”發現田匠是在說反話,昌言之閉嘴,小聲嘀咕道:“就不能好好說話。”

    田匠道:“晉軍後撤近百里,暫時不是漁陽的威脅。”

    “晉軍擔心賀榮部與天成結盟?”徐礎猜道。

    “想來如此,賀榮部兩邊討好,誰也不知道他們最後會支持誰,晉王不在軍中,主帥心裡沒底,一聽說皇帝御駕親征,單于也親自南下,他先害怕了。”

    徐礎點頭,昌言之有點著急,插口道:“田壯士為何來這裡?聽說小郡主將蠻王扣押,是真的嗎?”

    田匠難得露出一絲笑意,“是真的,公主勸服了城裡的湯師舉湯將軍,然後親自出面迎接賀榮平山,將他誘到城門裡,剩下的事情就簡單了。”

    “哈。”昌言之忍不住笑了一聲,“小郡主,不對,現在是小公主……長公主了,還是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氣,敢做敢擔,我要稱她一聲巾幗英雄。”

    “但是皇帝和單于都來了,傳旨讓漁陽必須交出公主,於是我對賀榮平山說,我跟你走,你回去之後多帶些人與聘禮,大張旗鼓來接公主,讓公主面上好看,你面上也有光彩。”

    “他就同意了?”昌言之問。

    “我不太會勸人,我手裡的刀會。”田匠道。

    昌言之愣了一會,在毯子上稍稍讓開些,“你、公子、公主是一類人,膽子大到不要命的那一種,你們聊,我老實聽著吧。”

    徐礎關心另一件事,“這位湯將軍是鄴城派駐漁陽的守將?”

    “正是。”

    “芳德公主怎麼勸服他的?”

    “說起來倒也簡單,湯將軍出身邊將世家,父兄皆死於塞外。公主聲稱,自己若被交出,必要自殺,讓天下人都知道湯師舉將天成公主送與仇人。”

    徐礎笑著搖頭。

    田匠道:“一切都是緩兵之計,皇帝與歡顏郡主都來了,湯師舉很快會被剝奪兵權,再也沒辦法保護公主。”田匠停頓一下,看著徐礎,“公主的全部希望都在徐公子身上。”

    徐礎沉默一會,問道:“你也是賀榮平山要拉攏的人?”

    “嗯,單于說我是條好漢,與公子正好一文一武,賀榮平山輸得不屈,但他必須讓你我二人臣服,才能證明自己的本事。”

    昌言之說是旁聽,還是插口道:“單于的脾氣真是古怪。”

    田匠道:“單于說了一句很有意思的話,大概是說‘英雄有兩種,一種讓自己居於人上,一種讓別人居於己下’。”

    昌言之困惑道:“都是高人一等,有什麼區別?”

    “區別很大,‘讓自己居於人上’,需迎難而上,對手越強,心裡越高興,要麼擊敗之以顯實力,要麼征服之為己所用,總之是要努力提升自己。‘讓別人居於己下’則正好相反,專揀平坦的路,專挑弱小的對手,依靠原有的身份與地位,強迫更弱者臣服,看上去也是高人一等,也是一方雄傑,但是一旦遇到真正的強敵,必遭慘敗。單于沒做這些解釋,是我自己想的,應該不差。單于還說,世上所謂英雄,後一種居多,前一種難得,賀榮平山要努力做前一種。”

    “所以蠻王必須令公子與田壯士臣服,因為你們二人是強大的對手。”昌言之不由得點頭,“這麼一說,還真有幾分道理。”

    田匠道:“單于還說了一句話,用賀榮語說的,他以為我聽不懂,但我恰好會一點。”

    “單于說什麼了?”昌言之問。

    “他說,賀榮平山要用‘征服對手’證明自己的本事,而不是真要這兩個人,功成之後,殺剮隨意。”

    徐礎突然笑了,“多謝田壯士,解我一樁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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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8章 忍受

    徐礎笑了,昌言之糊塗了,“公子,單于說的是‘殺剮隨意’。”

    “但是要在賀榮平山令我們臣服之後,所以我與田匠別低頭就是了。”

    昌言之想了一會,“單于說有英雄有兩種,蠻王若是選擇後一種呢?那就用不著讓誰臣服,直接殺掉就是,反正肯向他下跪的人有許多,哪怕那些都是弱者。”

    徐礎笑道:“那我們兩個就真的沒活路了。”

    昌言之嘆口氣,不再說話。

    田匠既不笑,也不糊塗,“徐公子真有計畫吧?賀榮平山接連受辱,未必願意再做‘居於人上’的英雄。”

    徐礎尚未回答,有人來請他赴宴。

    田匠與昌言之身份太低,不在受邀之列。

    宴會在大帳中進行,近百人參加,多是男子,數名女奴穿梭其間,大妻與一眾貴婦皆未露面。

    賀榮人喜歡宴會,強臂單于尤其喜歡,今晚的宴會卻有個小小的目的,向本部族諸大人展示“貴客”——天成皇帝的弟弟以及吳王。

    皇弟是個十來歲的小孩子,哪裡經歷過這樣的場面,早就嚇得魂飛魄散,呆呆地坐在那裡,像是一隻被主人遺棄的看家犬。

    他越顯呆滯,帳中的賀榮人對他越感好奇,端著酒碗或者拎著酒囊過來查看,鄙夷地說些什麼,甚至有人將酒送到他面前,見他不肯接,神情越發不屑,偶爾有人會說中原話,毫不客氣地說:“在塞外,比這更小的孩子也會騎馬、射箭、喝酒、摔跤,你會什麼?”

    皇弟瑟瑟發抖。

    徐礎就坐在他身邊,一同接受“展示”,他倒不怎麼在意,也不害怕,替小皇弟向質問者道:“中原的孩子會讀書、寫字。”

    質問者仰頭灌一大口酒,“讀書讓人變呆,寫字讓人手軟,怪不得你們這麼弱……”

    徐礎一把奪過酒囊,也灌一大口,“我們雖弱,卻能守住中原,一直沒讓外人奪去。”

    “我們這不就來了?”

    “來了又去,不足為奇。”

    “這回我們不走!”

    “時候未到。”

    “哈,語氣倒硬,看你有沒有真本事。”

    賀榮人的真本事就是喝酒。

    徐礎從來沒喝過這麼多酒,最終還是敗下陣來,俯身嘔吐,弄髒了毯子,惹來一片嘲笑。

    慢慢地,沒人再關注皇弟與吳王,兩人坐在角落裡,面對一群手舞足蹈的酒徒,默默地發呆。

    “徐……徐公子。”皇弟第一次開口,聲音小得幾不可聞。

    “嗯?”徐礎醉得頭暈目眩,勉強聽到身邊的聲音。

    “多謝。”

    聲音更小,徐礎只能看嘴型猜出這兩個字,笑了笑,過了一會道:“咱們沒見過面。”

    皇弟搖頭,“但我聽說過……”

    又有一名賀榮部大人搖搖晃晃地走過來,一把拎起皇弟,“來,隨我去拜見單于,身為客人,得懂點禮節。”

    那人瞥了一眼徐礎,顯然是覺得他無可救藥,沒有強迫他“懂點禮節”。

    皇弟在單于面前跪拜,按照身邊人的指教,用賀榮語磕磕巴巴地說了幾句自己完全不懂的話,帳篷裡的人被這一幕刺激,齊聲歡呼,好像他們剛剛在戰場上贏得一場大勝。

    強臂單于也很享受,將皇弟拽到自己身邊,拉住他的手,向眾人激昂慷慨地說了許多話,又引來陣陣歡呼。

    小皇弟一句也聽不懂,但是漸漸地感到心安,臉色不再那麼蒼白,甚至露出一絲微笑,沒人指點,他突然也跟著其他人一塊歡呼,用的依然是他一點不懂的語言。

    強臂單于更加高興,甚至將小皇弟抱起來,在帳篷裡走來走去,在一些重要人物面前稍停,代為引見。

    整個帳篷裡,受到冷落的人只剩下徐礎一個,他望著越來越高興的小皇弟,覺得自己實在不能責備他什麼。

    回到住處,徐礎倒頭便睡,一直等他的田匠與昌言之隨後休息。

    這一覺睡到日上三竿,徐礎只覺得全身痠痛,勉強坐起來,向昌言之道:“論酒量,我得向賀榮人甘拜下風。”

    “呵呵,公子原本就不以酒量見長,比這個幹嘛?”

    徐礎晃晃頭,“田匠人呢?”

    “他在帳篷裡待不住,出去走走。”

    “他倒自由,我卻不能隨意走動。”

    “公子也可以,我特意問過外面的人。”

    “賀榮平山改手段了?”

    “公子出去走走,能解宿醉。賀榮人正在搭建一座巨大的帳篷,值得一觀。”

    “又要辦宴會?賀榮部要用酒量奪取中原嗎?”

    “還真是宴會,據說皇帝明天會來,將小公主一塊帶來。”昌言之看著徐礎,他習慣稱“小郡主”,在張釋清身份改變之後,仍稱“小公主”。

    徐礎揉揉臉,起身出帳。

    不遠處聳立著一頂宮殿般的巨大帳篷,數百人正圍著它做最後的休整。

    徐礎遠遠地看了一會,信步閒逛,果然未受阻攔,但是總有一人不遠不近地跟隨在後面。

    營地一派熱鬧景象,全然不像是要打仗。

    徐礎找不到認識的人,繞行一大圈,又回到帳篷裡。

    昌言之埋頭整理物品,過了一會抬頭道:“這不能怪公子。”

    “什麼?”

    “公子本來要去見晉軍,卻被翻江龍所害,挾至賀榮營中——意外常有,誰也不能一一躲開。公子與賀榮人沒有交情,幫不了小公主,只能說是上天注定。”昌言之向門口看了一眼,壓低聲音道:“公子還是隨我逃走吧,留在這裡看著小公主成親,更難受,或者蠻王一生氣,今晚就……。”

    “日落之前……今天就是最後期限了。”徐礎像是剛想起來。

    “對啊。”昌言之靠近些,“我與田匠商量過,他去探路,待會公子與我互換衣裳,我蒙在被裡大喊大叫,假裝生病,吸引外面人的注意,公子趁機低頭出帳,與田匠一同逃走。”

    徐礎笑道:“你想出的主意?”

    “我知道這不是什麼好主意,大白天想矇混過關極不容易,可是沒辦法,蠻王等不到天黑,昨晚……公子醉得厲害,只好等到白天行事。好在營地裡比較亂,或有機會。”

    徐礎想了一會,搖搖頭,“我不能逃。”

    昌言之急道:“公子不能白白死在這裡啊。”

    “我還有一招可用。”

    “勝算幾何?比我的逃走計畫高一些?”

    “不能這麼比。”

    昌言之嘆道:“公子,你得承認今非昔比,從前稱王的時候,至少有幾十萬人供你驅使,雖說是烏合之眾,在公子手裡,卻能變成強大的力量,無往不利。現在公子手裡有什麼?無非就是我與田匠,田壯士沒得說,我也願意為公子赴湯蹈火……”

    徐礎堅定地說:“我不能再讓任何人為我赴湯蹈火。”

    昌言之勸不動徐礎,嘆息不已,見田匠進來,他說:“公子不同意。”

    田匠一點也不覺意外,“一猜就是這個結果。”

    “那你還去探路?”

    “到新地方先探路,這是我的習慣。”田匠從身後解下一隻酒囊,自己喝了一口,遞給徐礎,徐礎搖頭,他又遞給昌言之。

    昌言之接在手中,猛喝一大口,沒有還回去,一會一口,自己專享。

    田匠也不要,向徐礎道:“想逃出去還真難,賀榮人的營地看似雜亂,其實自有章法,莫說白天,便是夜裡,也難逃出去。”

    “至少值得一試。”昌言之插口道,繼續喝酒。

    “除了周元賓,營裡還有其他沈家人嗎?”徐礎問。

    “營地太大,我沒走遍,也沒看到其他中原人。”

    一名僕隸進來,掃了一眼,冷漠地說:“左神衛王請兩位去一趟。”

    徐礎與田匠互視一眼,同時起身應了一聲。

    昌言之抱著酒囊,喃喃道:“既然這樣,我先喝個夠吧。”

    賀榮平山身穿舊袍,正在一塊比較僻靜的空地上射箭,數十步外有三隻靶子,由僕隸抱在懷中,來回走動,這是一個危險的活兒,他們只能希望主人的箭百發百中。

    賀榮平山的箭法確實不錯,箭箭中靶,見到兩名客人之後,又射出兩箭才住手,對面的三隻靶子卻不敢停下,仍在遊走。

    徐礎與田匠都沒有行禮,賀榮平山知道這意味著什麼,輕笑一聲,突然彎弓搭箭,先是對準田匠,隨後慢慢移向徐礎,就這樣來回移動,冷冷地說:“你們猜我能忍住多久?”

    徐礎道:“單于對你的寵信又能持續多久?”

    賀榮平山臉上一紅,將弓弦拉得更緊一些,對準徐礎時,保持得也稍久一些。

    田匠不吱聲,冷眼觀瞧,臉上毫無懼意。

    來回移動了五次,賀榮平山的臉色越來越嚴峻,手臂也在微微發抖,突然,他側身鬆手,箭矢離弦,飛馳而去,射中一名舉靶人的大腿,那人倒地慘叫一聲,但也只敢叫一聲,強忍疼痛,爬行離開,將靶子交給另一人。

    賀榮平山不理受傷者,向徐礎與田匠怒道:“天黑之前——我寧可當一名普通的士兵!”說罷大步離去,將弓扔給僕人。

    眾僕隸追隨主人而去。

    田匠問道:“他做不了‘居於人上’的英雄,只會強迫別人居於他之下——對你我來說,這可不是什麼好事。”

    徐礎道:“老單于之死必不尋常,只要能將這件事用上,咱們還有一線生機。”

    田匠揚下眉毛,沒明白徐礎的用意,也沒有追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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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9章 五樣

    太陽一點點落下,昌言之望著遠處即將完工的巨大帳篷,目光轉動,看到田匠穩步走來,田匠個頭不是特別高,身形也不是特別健壯,為人更是不冷不淡,對誰都不太熱情,可就是讓人無法忽視,甚至有賀榮士兵跟他揮手致意,好像他們是一塊在草原上長大的朋友。

    昌言之突然就想通了,小聲道:“非常人也,就算死了,也必然死得與眾不同,我摻和什麼?”

    田匠走近,昌言之笑道:“田壯士教教我,怎麼與這些塞外人結交?”

    田匠扭頭看了一眼,回道:“簡單,騎馬、射箭、喝酒、摔跤,擅長一樣就能得到他們的認可,擅長兩樣,能得到讚賞,擅長三樣,能得到尊重,擅長四樣,能得到敬畏。”

    “田壯士擅長幾樣?”

    “五樣。”

    “怎麼多了一樣?”

    田匠微微一笑,“捨得花錢,這一樣放之四海而皆準。”

    昌言之大笑,“有這一樣,其它四樣全是錦上添花。可是我沒見田壯士帶箱子過來啊。”

    “帶箱子多麻煩,我的錢都存在別人手中。”

    田匠進帳,昌言之沒太聽明白,但是也不想再問,望著來往人群,尋思著田匠所說的“五樣”,發現自己一樣也不擅長,他倒是愛喝酒,酒量卻一般,不敢與賀榮人競爭,於是向幾名僕隸微笑,心想平易近人也能算一樣吧。

    僕隸移開目光,連一絲笑意都沒回覆。

    帳篷裡,田匠向徐礎道:“老單于是病死的,不過確有傳言說他是被毒死的,一度傳得很凶,選出新單于之後,說的人才漸漸少了。”

    徐礎有些驚訝,“田壯士打聽到的?你怎麼……你在營裡也有朋友?”

    “算是熟人吧。”田匠坐下,“得感謝馮夫人,她在鄴城替我買通看守,成功之後說‘既然賀榮人也愛財,就再買通幾個吧,沒準什麼時候會用到’,於是她又買通賀榮平山身邊的許多人,並將一切功勞都歸到我頭上。”

    徐礎笑道:“馮夫人有遠見。”

    “是徐公子給她出的主意吧?”

    “我只說過買通看守,卻不知道她會使出這麼大的手筆——看來馮夫人是真心想保你平安。”

    田匠對此不做回應,繼續道:“就是得到這些人的幫助與默許,我帶著公主逃入漁陽。我當時做了一些安排,讓賀榮平山以為我是靠自己的本事逃走的,所他一直不知情,只是責備守衛鬆懈,鞭打了一批人。”

    “單于和平山肯定將你當成半仙了。”徐礎笑道。

    田匠動了動嘴角,“在這裡,他們不敢與我表現得熟絡,更不敢再放我逃走,但是很願意替我介紹一些新朋友,並且替我買通他們。”

    徐礎一愣,“這樣的交情可不淺。”

    “他們欠我錢,這樣就算還債了。”

    “呵呵,明明是馮夫人行賄,怎麼最後成了他們欠你的錢?”

    田匠做了一個擲骰子的動作,不做更多解釋。

    “佩服。”徐礎笑道,尋思片刻,“老單于之死,賀榮強臂沒受到太多懷疑?”

    “如果給老單于的繼位者排個順序的話,強臂大概會排到七八位,幾乎是毫無希望。老單于死後,眾人將矛頭指向最有可能繼位的三王,三王也是互相指責,為此不惜分裂,要在戰場上分勝負。對賀榮部來說,這是常有的事情,少則六七個月,多則十幾年,塞外一亂,比中原更甚。”

    “有人出來止亂。”

    “就是這位新單于,他勸說各方停止爭鬥,齊力南下,趁中原大亂之時,奪取天下。他成功了,賀榮諸王一致推舉他做新單于,單有一族不服,賀榮強臂單騎前往,先禮後兵,勸說不成,憑一己之力當眾斬殺此王,收服全族——對此我比較懷疑,但是賀榮人的確是這麼說的,還說賀榮強臂殺人時,有閃電從天而降,助他擊倒王旗。”

    徐礎點頭道:“強臂能夠脫穎而出,絕非僥倖。”

    “他一上位,立刻準備南下入塞,眾人忙碌,將老單于連同他的死因,都忘在了腦後,所以,徐公子想利用這件事,怕是不太容易。”

    “賀榮部順風順水,一旦遭遇挫折,老單于又會被想起來。”

    “希望咱們能等到那一天。明日天成皇帝親來營中,強臂單于的聲望如日中天。”

    徐礎笑笑,思考田匠帶來的新消息,覺得很有用,但是此時此刻卻用不上。

    昌言之進來,“賀榮平山又派人過來請你們過去——太陽就要落山了。”

    徐礎起身,向田匠道:“平山並非最佳選擇,但是形勢緊急,只好先用在他身上,待會請田壯士容我先說,我說不成,再用田壯士的手段。”

    田匠從來沒說過自己還有別的手段,這時卻未否認,嗯了一聲。

    徐礎向昌言之道:“你留下等候消息。”

    “讓我做點什麼吧。”

    “嗯……沈家不應該只派周元賓一個人過來,如有機會,你在營地裡找找看,不必刻意,找到固然很好,找不到也不影響現在的形勢。”

    “好。”昌言之鄭重地應下來,想著田匠所說的“五樣”,希望能找出自己擅長的“一樣”。

    賀榮平山在自己的帳篷裡接見兩人,仍是一身僕隸的舊袍,兩邊站著八名同樣裝束的真正僕隸,替他拿著弓箭等物,沒有一人看向田匠,在主人身邊,他們眼裡裝不下別人。

    兩人仍不跪拜,連拱手都省了。

    賀榮平山掃了一眼,開口時,語氣前所未有的溫和,“有句話叫‘先入之見’,我想這就是我的問題,我對兩位存有先入之見,以至於造成許多誤會,延續至今。”

    徐礎笑道:“閣下這是在道歉嗎?”

    賀榮平山的語氣稍稍嚴厲,“不是道歉,只是解釋清楚,咱們本來無怨無仇,為何會鬧到這一步。”

    “因為單于給你出了一道難題。”

    “與單于沒有半點關係。”賀榮平山更顯嚴厲,“我將事情解釋清楚,也不是為了讓你們臣服於我。事已至此,不可挽回,我瞭解兩位的為人,知道這件事絕不能成。令我遺憾的只有一件事,我辜負了單于的信任,不能讓他滿意。”

    一名僕隸送上短弓,另人一送上箭矢。

    賀榮平山拿在手裡,沒有立刻引弦,問道:“誰先?”

    徐礎道:“我吧,但是請允許我先說幾句話。”

    賀榮平山點下頭。

    “單于當眾說過的話,不可違背,射殺我二人之後,你將被貶為士兵,但是靠著奮勇作戰,你能逐漸奪回王位,卻奪不回單于的信任。因為單于需要的不是一員猛將,而是……”

    有人闖進來,打斷徐礎後面的話,“還好來得及時。”

    “你來幹嘛?我不聽求情。”賀榮平山冷淡地說。

    周元賓從徐礎與田匠身邊走過,來到主人面前,笑道:“不是求情,是交換。”

    “交換什麼?”賀榮平山一臉迷惑。

    “用一千頭羊和一百匹馬,交換這兩個人。”

    賀榮平山皺眉道:“這兩人對我有多重要,你應當明白,而且我缺馬和羊嗎?”

    “不缺,但是多多益善。而且我也不要這兩人的性命,只是多要十天,所謂的三日期限是左神衛王自己定下的,單于並沒有強求,對不對?”

    “我定的期限,同樣不可違背。”

    “當然當然。”周元賓與賀榮平山很熟,拉著他走開幾步,小聲交談,最後道:“五天……三天也行,就當賣我一個人情好不好?”

    賀榮平山看一眼門口的兩人,再看一眼手中的弓箭,“你要他們有何用處?”

    “其實我不在乎他們的生死,是晉王。晉王與徐礎是結拜兄弟,與田匠也有幾分交情,聽說兩人在這裡,特意派人寫信過來,讓我無論如何先保住他二人的性命,他很快會趕來,親自向單于求情。”

    “嘿,單于做出的決定,從來不會改變。”

    “沒錯,但是晉王總得試一試,才能問心無愧。三天,估計晉王能趕到,如果晚一兩天……”

    “就是三天,多一個時辰也不行。”賀榮平山扔掉弓箭,大步離去,好像這裡不是他的帳篷,眾多僕隸緊隨其後。

    周元賓轉身笑道:“好險,又續三日,走吧,去我那裡慶祝一下。”

    田匠知道自己是個“添頭”,開口道:“多謝,我還有事未做,就不叨擾了,告辭。”

    田匠走出帳篷,周元賓道:“這人什麼毛病?”

    “他不願幹擾你我二人的私談。”

    周元賓臉色微變,“徐公子沒對他說起……”

    徐礎搖搖頭,坦然地撒謊:“當然沒有。”

    “我想也不至於。”周元賓重新露出笑容,“去我那裡說話。”

    周元賓的帳篷不是很大,沒有太多毯子,桌椅齊備,佈置得更像是中原人的房屋。

    帳篷裡沒有外人,徐礎道:“中宮想明白了?”

    周元賓請徐礎坐下,正色道:“中宮與此事無關,晉王也沒有寫信過來,是我自己決定救徐公子一命。”

    “那更要多謝了。”

    “不必謝我,先說說老單于之死,徐公子都知道些什麼?”

    “周參軍有何擔憂?”

    周元賓起身,走到門口看了一眼,確認無人偷聽,轉身回來道:“我奉晉王之命,要為沈家爭取到賀榮部的支持,所有嫁到塞外的沈、周兩家的女兒,以及她們的兒孫,都該助我一臂之力。”

    “的確應該。”

    “尤其是七妹,單于對她言聽計從,得她相助,大事必成。”

    “沒錯。”

    “可我這兩天聽到一些傳言……”周元賓又向門口看一眼,“說七妹竟然勸單于接受鄴城為盟友,其中必有蹊蹺,而徐公子一定知道些什麼。”

    徐礎心中再無懷疑,已然明白前因後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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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0章 助人

    周元賓肩負重任,要鞏固沈家與賀榮部建立多年的友情,他本以為這是一件輕鬆的任務,雖然雙方曾有過“誤解”,賀榮騎兵一度意欲偷襲晉陽,可是周元賓趕到之後,問題很快解決。

    周元賓認識幾乎所有的賀榮部大人,與其中一些人是很近的親戚,他小時候的一些玩伴如今位高權重,仍當他是自己人。

    不必說,還有諸多嫁過來的沈、周兩家的女兒,周家更多一些,她們都願意給“娘家人”撐腰。

    周元賓信心滿滿,可是最近發生的幾件事情,令他心生疑竇。

    “我原以為賀榮部會直取漁陽,再下鄴城,一舉攻佔整個冀州,然後與並州軍齊頭並進,可是入塞以來,單于卻遲遲不肯發動攻勢,停在這裡已經兩天了!還有,單于去見皇帝,我以為會順勢將皇帝挾持過來,畢竟鄴城沒剩多少兵力,可單于卻只帶回一個小孩子,還邀請皇帝明天前來相會。”

    周元賓越想越不對,總覺得在單于的強硬背後,似乎隱藏著與天成和解的意圖。

    想瞭解單于的真實想法,當然要問他的枕邊人。

    周元賓向七妹詢問,得到的回答是無需擔心,單于虛與委蛇,最終還是會將天成皇室徹底消滅,只與並州一家結盟。

    周元賓稍稍放心,睡了一宿之後,他又感覺到不安,這回他找來七妹身邊的侍女——侍女也是周家的婢女,父母還在晉陽,書信來往、禮物交換都要借助周元賓,因此對他十分感激。

    就是這名侍女透露傳言,她自己並未親耳聽到,而是聽別的賀榮女奴說起,大妻曾向單于說起天成朝廷的種種好處。

    “她為什麼要這樣做?她明明是周家人,也是沈家人,賀榮部與並州結盟,對她只有好處,沒有壞處,世上會有這種人嗎?胳膊肘往外拐,不幫娘家,卻暗中投靠不相關的人家?我怎麼也想不明白。”

    徐礎一直靜靜地傾聽,偶爾點下頭,或者嗯一聲。

    周元賓沉默一會,繼續道:“然後我想起徐公子那句話,老單于是怎麼死的?我之前也曾想過這個問題,總以為是某個覬覦單于之位的人搞鬼,強臂單于沒有明確證據,又不願令部族分裂,所以放此人一馬。再仔細一想,忽然發現:老單于之死,兩方最受益,一個是強臂單于,這個不用說了,另一個是鄴城的天成朝廷,借此輕鬆擺脫掉深入冀州的賀榮騎兵,本應是一場大危機,卻化於無形。”

    徐礎還是點頭。

    周元賓道:“到這我就想下去了,我已經說了這麼多,徐公子也該透露一點了吧,你究竟知道些什麼?”

    徐礎微微一笑,“抱歉,我不能對你說。”

    周元賓不悅,“徐公子是瞧不起我嗎?還是嫌我只續你三日性命,這不能怪我,平山雖然與我很熟,但他這個人比較高傲,除了單于,人人都得讓他三分,他能給我這分面子,已算是天大的人情,絕不是為了那些牲口。”

    “周參軍誤會了,我是擔心你的安全,因此有些話不能對你說。”

    “怎麼,你怕我遭到暗害?”周元賓笑了一聲,“最壞的結果,無非是單于決定與天成朝廷結盟,那他也不會殺我,頂多強迫我接受事實。”

    徐礎搖頭。

    “徐公子不會在暗示七妹吧?她更不會,我若死在這裡,哪怕不是她殺的,她也沒法向晉陽的家人交待,絕不可能。”

    見徐礎仍不開口,周元賓越發不滿,“徐公子,不讓你說話的時候,你非要搶著說,請你說話的時候,你卻惜字如金。營中這麼多人,親戚、朋友我都不找,專找你商量……”

    “我擔心的是晉王。”

    “嗯?”周元賓愣住了,“關晉王什麼事?”

    “我先不多說,給周參軍兩條提醒吧。”

    “請說,徐公子的提醒條條價值千金。”

    “嘿,也沒那麼貴。第一條,去向單于大妻解釋,你為什麼要從賀榮平山手裡將我救下來,別讓她生疑。”

    “這個我已經想到了,就用晉王來信搪塞。第二條呢?”

    “第二條,立刻安排我與晉王見面,讓我們當面交談,省去諸多麻煩。”

    “徐公子讓我糊塗了,晉王還沒趕到,我便是神仙,也沒法安排你們立刻會面啊。”

    徐礎笑道:“周參軍就做一回神仙吧。”

    周元賓面露不滿之色,可是過了一會,臉上的冷淡逐漸緩和,變成了半信半疑,“徐公子……聽說什麼了?”

    “周參軍在浪費時機,你雖續我三日性命,單于決定與誰結盟卻不會拖上三日,明天皇帝來訪,必有結果。除非立刻見到晉王本人,我什麼都不會向你透露。”

    周元賓越顯困惑,好一會才道:“你在這裡坐會兒——我可沒說晉王就在這裡,但是我得打聽一下,或許……”

    周元賓離去,很快回來,“請徐公子隨我去見一個人,他或許能讓徐公子開口。”

    “好。”徐礎也不多問,起身隨周元賓出帳。

    兩人迤邐走出兩三里,常有人過來查看,見到周元賓,立刻放行。

    周元賓指著不遠處的一頂帳篷,“那是右青侯賀榮拔山的住處,他想見你。”

    “拔山、平山……他們是兄弟,還是賀榮部的大人都起這種名字?”

    “徐公子先關心自己吧。”周元賓輕輕一推,看著徐礎走過去,他沒有跟隨。

    帳篷裡點著燈,一人正坐在毯子上等候客人。

    徐礎進來之後仔細看了一眼,笑道:“大哥改名字了?”

    那不是賀榮部的右青侯,而是貨真價實的沈家謀士劉有終。

    即便是同在東都時,兩人也有一陣子不互稱兄弟了,徐礎叫出“大哥”,劉有終當即改稱“四弟”,絲毫不覺得彆扭。

    劉有終笑道:“事發突然,不得不用這種方法與四弟見面。四弟請坐。”

    徐礎不肯坐。

    劉有終又道:“晉王真的不在營裡,他被併州的一些事情所耽擱,還在趕來的路上。”

    徐礎這才上前坐到對面,“大哥來多久了?”

    “賀榮人入塞時,我正好趕來與之匯合,比四弟早了幾天。”

    “大哥聲名傳於四海,所以不願讓單于知道?”

    “呵呵,我的確用了假名,是想暗中觀察賀榮人的動向,實不相瞞,晉王早就懷疑新單于未必真心與並州結盟。對了,四弟怎麼看出周元賓破綻的?他沒想通,我也是。”

    徐礎笑道:“我若說實話,大哥千萬不要告訴周參軍。”

    “當然,這是咱們兄弟間的秘談。”

    “周參軍沒那麼聰明。”

    劉有終微微一愣,隨即大笑,“是我的錯,教給周元賓太多話,卻忘了許多事情是他想不出來的。”

    兩人閒聊一會,劉有終不急,徐礎更不著急。

    說起並州形勢,劉有終頗為得意,“並州郡縣皆已效忠晉王,上下一心。秦州大半郡縣也已歸降,冀州軍走投無路,決意加入晉軍,只有降世軍還是個麻煩,但他們在西京堅持不了多久,入秋之前必然舉城歸降。並州屯兵積糧,很快就能南下平定諸州。”

    徐礎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無所謂相信,也無所謂不信。

    最後,還是劉有終開口道:“有些話不能對周元賓說,四弟可願向我透露?”

    “見大哥如見三哥本人,我當然不會再有隱瞞。”

    劉有終大悅,“兄弟之間當坦誠相見,我對四弟也不會藏著掖著。”

    “但我只說事實,大哥不要問我怎麼知道的。老單于之死,是歡顏郡主安排,動手之人則是現在的單于大妻。”

    “單于大妻乃是沈家人,為何要幫助外人?”

    “因為嫁給賀榮部的沈家人不止她一個,晉王暗中支持他人爭取單于之位,鄴城卻願意幫助賀榮強臂——大哥應該比我更清楚其中緣由。”徐礎其實所知甚少,說出來時卻好像對一切瞭解於胸。

    劉有終雖是老江湖,這時也被騙過,笑道:“當時的確沒料到賀榮強臂能奪得單于之位,早在幾年前,是沈牧守看好右賢王賀榮畫,甚至將親生女兒嫁給他。老單于剛剛病故時,賀榮畫也的確最有希望繼位,但是他遭到的反對與支持一樣多。也是賀榮畫大意,給了賀榮強臂可乘之機。”

    “賀榮畫就是被賀榮強臂單人匹馬殺死的那一位?”

    “要不然說他大意呢,但強臂並非單人匹馬,他提前收買了賀榮畫身邊的護衛,當他動手時,護衛不僅沒有阻止,還攔住其他人,強臂因此有機會動手,也有機會安撫賀榮畫的部下。”

    “原來如此,晉王從來沒懷疑過強臂之妻?”

    “說是沈家人,她畢竟姓周,晉王對她不太瞭解,只看到賀榮強臂脫穎而出,因此以為他是靠自己的本事繼位,所以專心與他結交——四弟若不知情,也會這麼以為吧?”

    “嗯,即便無人幫助,賀榮強臂也稱得上是一位不世出的英雄。”

    “現在想來,若夫人相助,真英雄也會被埋沒。強臂單于如此,晉王亦如此。如你我,皆是助人之人,四弟可願與我一同幫助晉王?”

    徐礎輕輕搖頭,“我只要解除芳德公主與賀榮部的婚事,不管此事對誰有利或是不利。”

    見面以來,劉有終臉上第一次顯露出疑惑,“我劉有終看不透的人,四弟是第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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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1章 兩計

    徐礎給出的理由太過簡單,劉有終反而覺得迷霧重重,他沒法相信,一名謀士如此大費周章,只是為了救一名女子——甚至不能說是“救”,在劉有終眼裡,芳德公主並未陷入任何險境,拒絕嫁入賀榮部無非是在耍小孩子脾氣。

    “沈家人絕不會這樣。”劉有終喃喃道。

    “不會怎樣?”

    劉有終笑道:“沒什麼,我只是想到……沈家不少女兒嫁到塞外,也從賀榮部娶過去不少媳婦,從來沒有任何人反對自家父兄的安排,如單于大妻,甚至主動從賀榮部挑選丈夫,要知道,強臂單于當時已經娶妻……”

    “她姓周。”徐礎糾正道。

    “周、沈是一家,就連周元賓也是沈家人。”

    “大哥覺得芳德公主無理取鬧?”

    “何止於此,她這樣做乃是陷自家於險地,沒幫上忙,還連累了——”劉有終突然笑了,而且覺得自己明白了什麼,“當然,這對晉王來說是件好事,對四弟……大概也是好事吧。”

    “大哥終究不信我的話。”

    “信,奪妻之恨,不共戴天,但是我想以四弟之智,不會一箭只射單鳥,必有雙鳥、多鳥之計,我沒說錯吧?”劉有終笑吟吟地看著徐礎,相信自己的判斷。

    徐礎只好笑道:“什麼都瞞不過大哥。”

    劉有終臉上的笑容很快消失,“可其它的‘鳥’是什麼?四弟想必不是為了晉王……梁王?不可能,梁王虛有其表,入不了四弟的法眼。盛家、奚家,四弟跟他們不熟。寧王?”劉有終眼睛一亮,隨即暗淡,“據說寧王燒殺吳兵,我不信四弟會忘記此仇。”

    劉有終又想一會,神情逐漸舒展,微笑道:“只剩下一種解釋,只剩一種,想不到四弟是這樣的人。”

    “怎樣的人?”

    “是位有情郎。”

    徐礎笑出聲來,“大哥看人的眼光越來越奇特了。”

    “四弟不必否認,四弟面冷心熱,所謂至情至性之人,當初在東都,你送走晉王、赦免寧王、禮遇蜀王,將東都留給梁王……皆緣於狠不下心來,至於金聖女——”劉有終笑得有些曖昧,“我猜四弟娶她,也是因為對降世王之死心中不安吧。”

    “我娶人在先,降世王遇害在後。”

    “沒錯,可是降世王死後,所有人都以為四弟會借勢奪取整個降世軍,對金聖女即便不殺,也該將其軟禁家中,令其遠離兵權。可四弟是怎麼做的?反而委以重任,最後甚至允許她帶降世軍返回秦州,但是又不准她找梁王報仇。時至今日,聽說金聖女受困於西京,四弟仍要出山助她一臂之力。”

    “大哥說得我無法反駁。”徐礎笑道。

    劉有終越想越覺得有道理,“四弟的所作所為,在別人眼裡或許不可思議,我卻能理解。”

    “大哥理解?”

    “嗯,四弟還是年輕,血性方剛,將男女之情看得太重。”

    “好吧,我的確是這樣的人。”

    “這沒什麼。”劉有終對此表現得很是灑脫,“誰沒有過這樣的經歷?當初我入終南山學習相術,也是因為一名女子……扯遠了。四弟希望諸州互相爭鬥,無暇西顧秦州之亂,是這個意思吧?”

    “大哥慧眼。”徐礎懶得爭辯與解釋。

    “明天皇帝就來了,一旦與強臂單于結盟,不止對沈家是場災難,對天下群雄來說,皆非好事。四弟有何辦法阻止結盟?”

    “大哥先說說,皇帝與單于結盟,為何不利於群雄?”

    “這……這不是明擺著嘛,東都失陷未久,天成餘威仍存,皇帝所缺者,無非是支大軍。賀榮部覬覦中原已久,所缺者乃是一個藉口。兩方結盟,可謂天作之合,必然先滅晉王,再除梁王,然後席捲南下,群雄或降或滅,誰也不是對手。”

    “奪得天下之後,誰獲益最多?”

    “很難說,皇帝若是糊塗的話,就在奪得天下之後與單于翻臉,但是必敗無疑。皇帝若是聰明的話,就早做準備,一旦時機成熟,就將單于及其騎兵除掉,但是勝算不高。皇帝若是既聰明又比較實際的話,就與單于劃界而分天下,強硬些,以河為界,軟弱些,以江為界。再往後的事情,已非我所能預料。”

    徐礎拱手道:“大哥遠見卓識,觀數年之後形勢如在眼前,令人敬佩。”

    “數年之後只是猜測,眼前才重要,四弟可以透露計畫了?”

    “大哥方才所言,想必就是大妻勸說單于之辭。”

    “她一個婦道人家……嗯,不管是她自己想出來,還是得到別人傳授,只有這些話才能勸動強臂單于,讓他放棄與沈家的數十年交情,只與天成一家結盟。”

    “還有,沈家當初支持賀榮畫繼位。其人雖死,勢力想必還有殘存,強臂單于與皇帝結盟,還能藉機剷除身邊的沈家勢力。”

    劉有終臉上變色,“單于大妻心恨至此,竟然連自家人都不放過?最毒婦人心,果然沒錯——四弟,我正是因此從男女之情中解脫出來,醉心於相術,才有今天的成就。”

    徐礎笑道:“容我慢慢解脫。”

    “大妻用這些話勸動單于,天成又用什麼話勸動大妻背叛自家?”

    “大哥不妨也猜上一猜。”

    劉有終嘆了口氣,“估計不會太難,周家與賀榮部聯姻,本意是要鞏固交情,可是嫁過來的人太多,彼此之間反生競爭。周家七妹從小志氣高昂,自己擇夫,初嫁來時,連正妻都不是,想必會受到一些嘲笑,因此懷恨在心,被天成使者看出破綻,也可能是她自己透露。”

    徐礎自己也不能猜得比這更準確,“大哥總能一針見血。”

    劉有終臉上沒有得意之色,“可惜太晚,我為什麼早沒看穿,即便事到臨頭,也要先得四弟提醒?”

    徐礎回答不了,也不想回答。

    劉有終自己想了一會,喃喃道:“周元賓誤事,就是他,自信滿滿,以為一切盡在掌握之中,我受其矇蔽,沒有看穿真相……”

    “周參軍也是無心之失。”

    劉有終冷冷地說:“不如說是愚蠢,單于大妻是他周家的女兒,他但凡聰明一點,也該早看出端倪——周七妹嫁來多年,絕不會毫無怨言。”

    劉有終馬上又露出笑容,“木已成舟,多說無益,還是多想挽救之計吧。”

    “挽救之計不在此間。”

    “四弟何意?”

    “秦州形勢果然大好嗎?”

    劉有終苦笑道:“四弟能否用情專一些,既然要救公主,就先忘一忘金聖女吧。”

    “大哥若不願說實話,我也沒有辦法……”

    “四弟想知道什麼?”

    “秦州真實的狀況。”

    “這個……我早就來到這邊,對秦州所知不多,大都是數日、十幾日以前的消息。”

    “無妨。”

    “呃……實話實說,秦州形勢不妙,冀州軍原本有意投奔並州,但是尹甫趕到之後,他們改變主意,似乎要向降世軍投降。降世軍也奪佔一些郡縣,不再侷限於西京一城。晉軍……據我聽說的消息,晉軍已退回並州,固守河山關卡。”

    “若是再遭賀榮部捨棄,並州將受兩面夾擊。”

    “有我在,絕不會讓賀榮部與並州決裂,且秦州初定,降世軍與冀州軍便是聯合,彼此也有猜忌,攻之或難,御之則易,並州山河險固,晉軍兵強馬壯,無需擔心。”

    徐礎笑道:“大哥說的是。”

    劉有終等了一會,“如何阻止單于與皇帝結盟,四弟還沒說呢?”

    “大哥先說自己的主意。”

    劉有終又等一會,“皇帝明天就來,如今之計,已沒有太多選擇,唯有……”劉有終做個砍頭的動作,“兩方使者相遇,斬一使而立盟,這種事情發生過吧?”

    “發生過,但是從來沒有斬殺皇帝的。”

    劉有終微笑道:“在四弟這裡,還有什麼事情是‘從來沒有’過的?”

    “大哥休做此想。”

    “依四弟的意思呢?”

    “我有兩計。”

    劉有終眼睛一亮,“願聞其詳。晉王很快就到,四弟有心也好,無意也罷,只要能夠阻止賀榮部與天成結盟,晉王都會感激不盡。”

    “感激的事情以後再說。第一計,先要阻止芳德公主嫁入賀榮部。”

    “四弟還是……”

    “聽我說完。天成堅持將芳德公主送到賀榮部,即使不嫁給單于,也心甘情願,背後必有陰謀。”

    “難道……天成是在為除掉強臂單于早做準備?”

    “或許。”

    “不是或許,而是十之八九!然則公主……”

    “公主尚不知情。她以公主的身份嫁給左神衛王,朝中大臣頗有對此不滿者,晉王若能聯絡這些人,可成離間之計。”

    “辦法是好,但是太遠。”

    “能夠立刻阻止這樁婚事的人,非單于大妻莫屬。”

    “可她為什麼……”劉有終馬上明白過來,“她已經成為單于大妻,當然不希望再換單于。嗯,周元賓還能再用一用。這是第一計,還有一計呢?阻止婚事並不能阻止結盟。”

    “所以我說辦法不在此間。晉王正在趕來的路上?”

    “對,兩三天之內必到。”

    “嗯,大哥要立即出發攔下晉王。”

    “晉王不來,單于越發要與皇帝結盟……”

    “單于與皇帝各得所需,結盟已無可挽回,晉王若來,乃是自投死地。”

    “但是……”

    “晉王並非無路可走,單于率大軍南下,連婦孺都帶在身邊,則塞外必定空虛,晉王與其執意於結盟,不若直攻其巢穴。”

    “可這樣就會徹底得罪賀榮部,單于只會與皇帝結盟,再無半點猶豫。”

    “當初在東都時,降世軍思鄉心切,賀榮人何嘗沒有此心?賀榮強臂繼位不久,塞外戰事一起,諸大人必定心亂,他若鎮壓,則失人心,若不鎮壓,則賀榮人紛紛北返,與皇帝的結盟名存實亡。”

    劉有終撲通跪下,“我替晉王感謝四弟大恩。”
Babcorn 發表於 2019-3-23 15:41
第372章 夜長

    夜深人靜,完全不受打擾時,張釋虞偶爾會捫心自問,他是不是歷來最倒霉、最生不逢時的皇帝?登基沒有幾天,連真正的龍椅都沒坐過,只是空擔一個名頭,卻遭到一連串的打擊,先是父親被扣押,然後被迫離開鄴城——他喜歡鄴城,僅次於東都——如今又要去往敵營,進行一趟福禍未知的拜訪。

    出發之前,歡顏郡主向他保證:“此行沒有危險,種種跡象都表明,單于願意與朝廷結盟,陛下此去,必能帶回賀榮騎兵,威名遠播、興復天成,皆在此一舉。”

    張釋虞還記得自己的回答:“從前你也保證過鄴城萬無一失,結果呢?”

    但他不記得歡顏郡主的回答,或許她就沒有再開口,目光稍顯嚴厲,只憑無聲的斥責就讓皇帝乖乖聽話。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張釋虞對歡顏郡主既畏懼又依賴,就像是當初對待萬物帝。

    張釋虞不敢不出發,中途路過漁陽城,他遠遠地望了一眼,心裡有點羨慕妹妹,至少她敢於違命、可以違命,他卻不行,肩上的擔子太重,縱有萬分不願,也得硬挺下去。

    他沒有乘坐“龍輦”,而是騎馬,這也是歡顏郡主的安排,認為乘車會招至賀榮人的輕視。

    歡顏郡主派出五百人護送皇帝,絕不算多,而且幾乎全是執旗的儀衛,看上去威風凜凜,其實不堪一擊,即使面對同樣數量的賀榮騎兵,他們也不是對手。

    賀榮部十分重視皇帝的到訪,派人到數十里以外相迎,然後每隔三五里都有一位大人率眾等候在路邊,上前敬酒,以示尊敬。

    賀榮騎兵的數量很快超過皇帝的衛兵,不知是單純的高興,還是在示威,成群結隊地跑前跑後,呼嘯聲此起彼伏,張釋虞尚能勉強維持鎮定,那五百名衛兵卻有不少人臉上變色,手中的旗幟似乎比平時沉重許多。

    到達賀榮人營地時,正是黃昏時分,最後一片陽光灑滿整片荒野,營地因此顯得更加廣大,奔馳的騎兵也越顯眾多。

    張釋虞驚恐之餘,還有幾分羨慕,這正是他希望得到的支持,如果有這樣一大軍作為後盾,他才算是真正的皇帝。

    強臂單于親自出營迎接,兩馬交錯,他探身過來,擁抱皇帝,稱他“妹夫”,張釋虞則呼他為“兄長”,心中稍安,單于看樣子的確很熱情。

    單于和皇帝並駕齊驅,在營地裡兜行一個大大的圈子,所經之處,山呼萬歲——這是賀榮人現學的中原話。

    停在大帳前,天色正好暗下來,各處的火把同時點亮,尤其是在大帳周圍,火把尤多,照得亮如白晝。

    單于下馬,挽著皇帝的手臂進帳,小聲詢問妹妹的狀況,聊些家常。

    張釋虞懼意漸去,笑容變得自然,說話也隨意許多。

    只要願意,張釋虞善於討好別人,甚至不需要刻意而為,強臂單于果然很高興,一定要皇帝與他共坐一席。

    弟弟過來拜見,此後一直坐在皇兄身邊,雖然不能幫著喝酒,但是能在皇帝與單于交談時幫腔,小小年紀,已懂得察言觀色,再加上天真無邪,很得單于歡心。

    張釋虞連這個弟弟的名字都不記得,但是很高興得到相助。

    整座營地像過節一般熱鬧。

    徐礎的居處離大帳不遠,他卻沒有見到皇帝,也沒有獲邀參宴,只比平時多分得一塊肉、一塊乳酪。

    昌言之出去看了會熱鬧,回來道:“天成是我們七族的仇人,可我今天卻有點同情皇帝,他被單于帶在身邊,亦步亦趨,沒有半點威嚴。也不知是我看錯了,還是真的如此,皇帝好像還很高興,就像是……就像是窮親戚上門,終於借到了幾兩銀子。”

    “你還是不喜歡天成皇帝。”徐礎笑道。

    “反正喜歡不起來。唉,我若是賀榮人,看到自家單于坦然自若,再看到皇帝畏首畏尾,心裡肯定十分自豪,士氣大漲。”

    “單于是主人,皇帝是客人,有點緊張倒也正常。”

    “放在普通人身上,這叫正常,對皇帝,那就一點也不正常。我就惋惜一件事:公子常說自己不適合稱王,可是更不稱職的人卻能做皇帝,公子……其實我支持公子的選擇,就是覺得不公。”

    “做皇帝做到讓外人覺得可憐,何必呢?”

    昌言之點頭,“道理沒錯,但還是不公平。”

    徐礎大笑幾聲,“亂世之中,哪來的公平?收拾東西,咱們快要走了。”

    昌言之大喜,“東西早就收拾好了,隨時能走,田匠呢?咱們是要趁亂逃走嗎?”

    “賀榮人的營地可不那麼容易逃出去,我在等單于將我放走。”

    “這個……可能嗎?”

    “做好準備,萬一單于一高興,真的放我走呢?”

    昌言之大失所望,“值錢之物都被翻江龍搶走,落到賀榮人手中,他們一直沒還,只剩幾件衣物,早就收拾好了。田匠呢?好一會沒見到他了。”

    “他已經走了。”

    “什麼?”昌言之大吃一驚,“什麼時候走的?賀榮人怎麼沒有察覺?為什麼自己逃走,不帶著咱們?至少應該帶上公子吧。”

    “咱們兩人都是累贅。”

    “那也太不夠義氣……他怎麼逃走的?”

    “穿上賀榮人的袍子,騎上賀榮人的馬,就這麼出營了。”

    “這也太簡單了,公子不能照做嗎?”

    徐礎搖頭,“你我都不能,因為咱們沒法留下‘屍體’。”

    “屍體?什麼屍體?”

    “你出去問問,外面應該有消息了。”

    昌言之一臉疑惑地出去,良久才回來,臉上的疑惑沒有減少,反而更多,“大家都說……田匠死了。”

    “對啊,不死怎麼留下屍體呢?”

    “可是……有人替死嗎?賀榮人認不出來?”

    “先告訴我他是怎麼死的?我只知大概,不知詳情。”

    “他與賀榮人摔跤,連贏數場,有點出言不遜,惹怒了幾個人,當場被亂刀砍死。屍體已被拖去掩埋,賀榮平山聽說之後也沒當回事,還說昨天就要殺他……屍體究竟是誰?”

    “賀榮人抓來的一名俘虜,沒有上報,是一名多餘人。”

    昌言之明白過來,“抓一個人殺死,將臉部破壞,讓別人認不出來。如此說來,那些拔刀的賀榮人,其實是田匠的朋友?”

    “準確地說,是‘賭友’,他們輸的錢太多,用這種方法還債。”

    昌言之發了一會呆,“他們倒是願賭服輸。”停頓一會,他又道:“替死的這人可就倒霉了,死得不明不白。”

    “田匠是位豪傑,他若稱王,必然適合。”

    “平白傷人性命,只為借一具屍體……的確,他適合稱王。”昌言之輕嘆一聲,找地方坐下,沉默良久,看向徐礎,“退位之舉,是公子的幸運,也是我的幸運。”

    “只是又要體會勸人之難。”

    “還有公子勸不動的人?”

    “大有人在。”

    “但是以公子的才智,總有辦法吧?”

    “三個字——再等等。”

    “等什麼?”

    “等對方自己心動,自己說出意願,然後——輕輕一推。”

    “公子好像十分高興,是不是剛剛成功了一次?”

    “被你看出來了,我還得修行,面不改色才可以。”

    “哈哈,再面不改色,公子就成石人兒了。”昌言之受到感染,心情好了許多,唯獨對那具屍體感到難過,然後他醒悟過來,怪不得自己會跟隨公子,公子不適合稱王,他也不適合做將軍。

    大帳裡的宴會將持續整夜,小帳篷裡,徐礎與昌言之閒聊,倒也不覺得受到冷落。

    將近半夜,有人在外面道:“徐公子休息了嗎?”

    “請進。”徐礎回道。

    周元賓進帳,笑道:“我看到燈亮,猜徐公子還沒休息,是在秉燭夜談嗎?”

    “外面太吵,睡不著。”

    “這一夜都不會消停。”

    昌言之識趣地悄悄退出去。

    周元賓拱手道:“恭喜徐公子如願以償,單于和皇帝飲酒時,左神衛王當眾表示,他不願再娶芳德公主,單于也表示,公主的行為舉止有失婦德,而且傳言她已失身,不配嫁入賀榮部。皇帝很尷尬,替公主致歉,並且承諾,要在宗室中為左神衛王再選一妻。”

    “多謝告知。”

    見徐礎顯得比較冷淡,周元賓笑道:“徐公子真是沉得住氣。另有一個好消息,田匠被殺,徐公子又一直沒顯出王者之風,單于覺得無趣,不再要求左神衛王取得你的臣服,改而要求他日後奪得一州,獻給皇帝當作禮物。”

    “單于今天想必十分高興。”

    “很高興,但是徐公子能夠如願以償,可不是因為這個。”

    “多謝。”徐礎拱手笑道,是周元賓前去勸說單于大妻,才將這兩件事做成。

    “等晉王趕到,看單于如何接待,就能知道他的真實想法了。”周元賓很聽劉有終的命令,卻全然不知其中的真實原因,更不知道劉有終去勸說晉王改變計畫。

    “我什麼時候能走?”

    “明天一早就走,以防夜長夢多,徐公子要去哪裡?漁陽嗎?”

    “還沒決定。”

    周元賓以為徐礎不願說,也不強迫,告辭離去。

    昌言之回來,聽說結果,又敬又喜,立刻將行李重新收拾一遍,準備次日一早就走。

    外面的喧鬧聲一直沒有消失,帳內兩人卻太睏倦,吹熄油燈,分別躺下休息。

    不知是幾時,周元賓又來了,沒再外面通報,直接闖進來,“徐公子,快醒醒。”

    徐礎立刻坐起來,眼前一片漆黑,“周參軍?”

    “果然夜長夢多,單于又改主意了,徐公子怕是走不得,公主或許也還要嫁過來。”

    “怎麼回事?”

    “皇帝的隨行者當中有一位寇道孤,據稱是梁王使者,不知說了些什麼,竟然令單于收回成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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