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謀斷九州 作者:冰臨神下 (已完成)

 
我是獅子我是王 2018-10-24 10:26:0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56 199220
Babcorn 發表於 2019-3-23 13:27
第343章 明主

    歡顏郡主再出現時已是三更過後,一個人來,輕輕敲門,門開之後,她微笑道:“我看到燈還亮著。”

    “請進。”徐礎側身讓開。

    歡顏郡主進屋,沒有徑坐主位,轉身道:“我是來向徐公子道歉的。”

    “道歉?”

    “請原諒我之前的失態,我本是來問計討教,徐公子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正是我所需要的,不該橫加指責,更不該發怒。”

    “還好,我並沒有特別害怕。”徐礎笑了笑,心裡卻掠過一點失落,自從逃出東都以來,他與歡顏郡主極少見面,可無論是做敵人,還是受到她的庇護時,總有幾分惺惺相惜,彼此能夠理解對方的想法。

    這種感覺突然中斷了一下,再連上時,已不那麼自然。

    歡顏郡主也笑了笑,“明天一早,公主與芳德郡主會同時、同地出發,一個南下淮州,一個北上賀榮。鄴城借兵十萬的消息很快就會傳出去,一些人會因此膽顫心寒,來鄴城乞求原諒。”

    “是條……計策。”

    “漁陽的兵力也已增加,雖然不多,只有七千人,不足以出城迎敵,但足以固守城池。只要漁陽屹立冀北,賀榮部派來再多騎兵,也不敢輕易造次。”

    “誰也不願陷入腹背受敵的局面。”

    “我會原諒盛家的這次背叛,與他們平分洛州。等這次危機過會,張氏將與盛家互換子弟,一年之內,我會從盛家子弟當中挑選一位夫婿。”

    “樓驍騎還活著吧?”

    “大將軍曾經意圖謀害我父,僅憑此一點,就可以解除婚約。”

    淮州盛家公然背叛,資助梁王扣押兩王,卻能得到原諒,還能得到更多好處。

    徐礎點點頭,“如此一來,張、盛兩家合為一家。”

    “朝廷將重設宰相之職,虛位以待,什麼時候盛家人來鄴城受官,兩家才算真正合為一家。”

    “觀盛家言行,迄今仍無稱帝野心,能得宰相之位,應當滿足。”

    “穩固盛家之後,鄴城會向賀榮部提議夾攻並州,賀榮部若是同意,很好,若是不同意,正好將他們請出冀州。”

    “賀榮騎兵不好對付。”

    “冀州突騎也非浪得虛名,而且我還不想與賀榮部完全撕破臉,我會暗中傳令,命各城各鎮切斷糧草供應,閉城自守,逼賀榮部退回塞外。等我平定九州之後,再讓賀榮部俯首稱臣。”

    “賀榮部雖強,但不是當務之急。”徐礎表示贊同。

    “降世軍這個盟友我認了,只要他們願意助我攻破並州,朝廷會允許降世軍在西京設壇禮佛,降世之說定為國學,天下士民共習之。”

    “降世軍希望得到承認,還希望能吃飽飯,這本是他們造反的理由。”

    “並州糧草全歸降世軍,鄴城只要城池與百姓,如果不夠的話,還有漢州與荊州。同樣,什麼時候降世軍幼王肯定遷至鄴城,或者定居東都,雙方才算是真正的盟友。”

    “嗯,這個要求很合理。”

    “益州與南方散州暫時沒什麼消息,我很會派使節前去宣告新帝登基的消息,向當地官員許以重賞、高昇。”

    “他們都會高興。”

    “張氏可能重奪天下?”歡顏郡主問。

    徐礎請她坐下,自己坐到對面,尋思許久,開口道:“郡主想過輔佐他人,比如別姓雄傑嗎?”

    歡顏郡主臉色一直溫和,聽到這句話,眼中閃過一絲憤怒,很快消失,重新露出微笑,“你還是以為我這些都是下下之策,不足以奪取天下?”

    “的確都是下下之策,但是與計策無關。郡主無論怎樣努力,盡的都是臣子之職。可是群雄爭鼎,天下人皆擇明主而從之,未聞擇‘明臣’者。群主焦心竭慮,定下九州宏略,唯獨沒想過,所立新帝是明主嗎?”

    “你自己也建議早立新帝。”

    “救一人、救一城、救一州、救天下……各有招數,卻很難兼顧。郡主前日之問,乃是救一州,因此需急立新帝;郡主今日之談,乃是救天下,所以問題不是‘立新帝’,而是‘尋明主’。”

    歡顏郡主沉默,神情越來越嚴肅,好一會才道:“我自己不能做明主?”

    “郡主可能稱帝?”

    “嘿,未必不能。”歡顏嘆了口氣,她來這裡不為說大話,於是搖搖頭,“不能。可是許多人只認我,不認……別人。”

    “我知道。群雄誰人沒有一批忠誠的部下?但是想要爭奪天下,所依靠者,不止是忠誠,更重要的是附眾,真正的明主,縱不能令敵人投降,也要讓觀望者偏向自己這邊。名之與實,在這件事上同為一體,郡主不能得‘明主’之名,自然也得不到其實。”

    歡顏郡主打量徐礎兩眼,“你就是因為這個而選擇退位的?”

    徐礎緩緩點頭,“我預見到,自己稱王越久,得到的忠誠越多,仇恨卻會更多,長此以往,我遲早會退守一城或是一州,等候被‘明主’消滅,然後留下一群忠誠的部下。他們可能會想方設法為我報仇,可能會避世隱居,當然,總會有一批人投奔新朝。我會留下名聲,在史冊上佔據幾行文字,但這不是我想要的。我希望平定天下,哪怕為臣、為隸,我希望自己能為‘平定’出一份力,而不是成為‘平定’的目標。”

    歡顏沉默得更久一些,然後起身道:“你說得很有道理,對你有用,對我卻不然。張氏已經平定天下,天下大亂兩百餘地,是先帝奮起,滅五國,統九州。我不相信天下人如此健忘,對天成沒有一絲懷念。亂得越久,士民越會想起天成朝,即便是有一個殘暴的皇帝,也不至於人人都無活路。天成就是我的‘明主’,誰做皇帝並不重要。”

    徐礎不語,突然想起,就是歡顏郡主曾對他說過,先有可勸之人,後有可勸之辭,這句話一點沒錯。

    “不過我還是要謝謝你,忠言逆耳,你的話雖不好聽,但是頗有益處。”

    “不必客氣,逆耳忠言我還有許多,郡主想聽,我絕不藏私。”

    “嘿,今天到此為止吧,我得先洗洗耳朵。”

    徐礎起身笑道:“不送。”

    歡顏郡主推開門,在門外轉身道:“無論是‘救一城’,還是‘救一州’,芳德都必須嫁到塞外,很遺憾,我現在這不能‘救一人’。徐公子專看大勢,應當明白勢不可違。”

    “明白。”

    歡顏郡主點下頭,邁步離去,很快與提燈侍女匯合,漸行漸遠。

    徐礎回到屋子裡,吹熄油燈,卻沒有上床,而是坐在椅子上,良久之後輕輕吐出一句:“我要‘救一人’。”

    有時候,救一人卻比救一城、一州更難。

    對徐礎來說尤其如此,他被“請”到城裡,表面上是客人,門外也沒有士兵把守,卻不能隨意行走,想見人都難,更不必說救人。

    好在還有人願意為他做事。

    天亮不久,馮菊娘來了,也不敲門,進門、關門,茫然道:“蠻王今日離鄴,還有不到一個時辰就將出發,小郡主和田匠都會被帶走。”

    徐礎立刻起身道:“你還能再見到田匠嗎?”

    “能,我花了許多錢,只要不將人帶走,那些守衛許我隨意進出。”

    “此前見面,田匠向你說過什麼?”

    “他托我向外報平安,共是七人,其中沒有……公子。”

    徐礎笑道:“因為並不需要。嗯,請馮夫人再去見他一面,要他在漁陽行事。”

    “公子的意思是……”

    “你現在是歡顏郡主的人,於公於私,都不要知道太多。我曾教馮夫人寫字,算是半個師父吧,所以請馮夫人捎一句話,僅此而已。”

    “晉城急需賀榮部的十萬騎兵,會不會……算了,我還是不知道的好。我走了,公子還有交待嗎?”

    “如果可能,幫我請一位范門弟子過來。”

    “誰都行?”

    “要公認的范門弟子,別像我這樣。”

    馮菊娘笑了一聲,匆匆離去,心中不再那麼憂慮。

    將近午時,賀榮部客人應該已經出發,一名范門弟子前來拜訪徐礎。

    安重遷明知無緣,可馮菊娘一開口,他還是服從無誤,那怕是龍潭虎穴,也要闖上一闖。

    “你要見我?”安重遷站在門口,不肯再往裡走,也不肯坐下,“來你這裡我是擔著風險的,若被同門知道,我會身敗名裂。”

    徐礎笑道:“幾句話而已。於瞻於師兄還好嗎?”

    “既非同門,勿以師兄相稱。於師弟被論了一個誹謗之罪,但是沒有入獄,回家自省,三年不得出門。我去探望過,師弟向我發誓,他所說的都是實話。”

    徐礎點點頭,“寇道孤呢?”

    “寇先生就在這府中擔任幕僚,徐公子沒見過?”

    “無緣得見。”

    “寇先生身雖入仕,心不在此,每日仍是讀書論道。我有一段時間沒見過寇先生,嚴微嚴師弟倒是經常去。”安重遷話中有些酸意。

    “很好。請安公子替我轉告寇道孤:他的計謀已被我識破,如今新帝登基,太皇太后不再是鄴城至尊,保不了他,三日之內,我必讓於瞻供出他的名字。”
Babcorn 發表於 2019-3-23 13:27
第344章 偏鋒

    徐礎對寇道孤的威脅立竿見影,次日一早,馮菊娘趕來,這些天,她的腳步越來越匆忙,一進屋就抱怨:“累死我了,累死我了。我算什麼人啊?一個專門剋夫的掃帚星,沒有顯赫的出身,沒有超出常人的聰明才智,沒有飛簷走壁的功夫,沒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意,練字這麼久,寫出來還是歪歪扭扭,做的是丫環的活兒,操的卻是爹娘的心,為什麼啊?”

    馮菊娘不請自坐,扭頭盯著徐礎,一臉的不滿。

    徐礎微微一笑,不肯看她,“寇道孤出面了?”

    “昨天公子讓我請一位范門弟子,我照做了,以為公子想出什麼妙計,原來就是激怒寇道孤,可是……何必呢?如今麻煩事這麼多,公子又不是記仇的人,為什麼偏偏現在想起來對付他?”

    “他做什麼了?”

    “他……寇道孤真是被你惹怒了,就在剛才,他公開宣稱皇帝登基太早,因此惹來諸州的不滿,聲稱鄴城的一切危機都來源於此。”

    “他膽子不小。”徐礎笑道。

    馮菊娘怒道:“公子才叫‘膽子不小’,你想惹禍,這回禍事真的來了。寇道孤為何膽大?因為他有靠山,公子知不知道……”

    “太皇太后?”

    “公子知道?”

    “這又不難猜,太皇太后恨我,寇道孤怒我,兩人想必很能談得來。”

    “公子說得簡單。寇道孤的聰明不在公子之下,真玩弄起陰謀詭計來,同樣出人意料。他託身在府裡擔任幕僚,卻極少參與議事,也不討好大郡主,反而奉承討好湘東王,通過這層關係接觸到太皇太后。他做得隱蔽,這些事情我也是剛剛知道。”

    “有人支持他?”

    “至少十位大臣附和他,認為皇帝登基太早,有人說得含糊些,但是意思不差。這些人都是老臣,被認為是太皇太后的親信,平時不怎麼參與政務,今天卻都站在寇道孤一邊,背後受誰指使再明顯不過。”

    徐礎笑了笑,“皇帝本人呢?做何反應?”

    “陛下剛剛登基,不來這邊議事。群臣爭得太激烈,大郡主帶他們一同去見陛下,估計太皇太后也會參加。這件事非同小可……”

    徐礎想了一會,“嗯,的確非同小可,寇道孤雖然被我激怒,但是他敢跳出來,就說明胸有成竹——他不止有太皇太后做靠山,皇帝也會支持他。”

    馮菊娘一愣,“皇帝?我原以為皇帝會與大郡主一同對付太皇太后,難道他自己也覺得太早登基是錯誤?”

    “登基沒有錯,做出登基的決定才是錯的,這兩者之間有著微妙的區別,指向則完全不同。”

    馮菊娘又是一愣,“的確,寇道孤等人一直在說出始作俑者罪該萬死,表面上是在指責公子,其實是將大郡主也牽連進去……哦,他們其實是在逼大郡主做出選擇,是保自己,還是保你。可我還是不明白,陛下不感激扶持自己登基的人嗎?”

    “感激,但是過後就得索取權力。本來他應該再等一等,至少半年以後,等鄴城局勢穩定以後,再慢慢試探。寇道孤將一切都提前了。”

    “公子既然看得這麼明白,為何……你有應對之策?”

    “嗯。”

    馮菊娘長出一口氣,隨即露出不高興的神情,“公子就不能提前跟我說一聲嗎?我也好提醒大郡主。”

    “不必,事情自然會走到那一步。”

    “哪一步?”

    “一切敢在皇帝面前提出的諫言,最後都會歸結為三個字——清君側。皇帝登基早也好、晚也罷,總不能退位,挽救之策唯有清君側,剷除壞人。”

    “‘壞人’不就是公子……和大郡主嗎?寇道孤可弄錯了,大郡主支持者眾多,其中就有太皇太后。大郡主想保的人,沒有保不住的。”

    “我能保護自己。”徐礎笑道。

    “公子能不能一次將話說完?若是非得保密,也好,我今後不再來見你,免得被你利用,卻不明所以。”

    “寇道孤的計策就是掀起眾怒,讓群臣以為鄴城的危機全是皇帝登基引發的,為了平息洛、淮兩州的不滿,唯有斬殺罪魁禍首。到了皇帝面前,爭議很快會集中在我身上,我的吳王身份又會被提起,於是我所建議的一切,儘早稱帝、與降世軍結盟、北守漁陽等等,都會成為我包藏禍心的證據。我的應對之策很簡單,眾怒來源於鄴城面臨危機,去除危機,眾怒自然消散,寇道孤本事再打也掀不起來。”

    馮菊娘還是糊塗,“公子是說自己能夠勸退洛、淮聯軍?”

    “可以一試。”

    “我先不問怎麼勸、能否成功,我只問一件事:公子既然願意去勸說兩州退兵,在大郡主面前為何不說?非要讓自己先陷入一場大麻煩?”

    “沒有這場麻煩,到了梁王那邊,我無話可說。”

    馮菊娘還是不太明白,但是已經懶得再問,“算了,我就是給公子跑腿、傳話的人,公子想怎樣就怎樣吧。我就隨便一猜,公子這麼做是為了小郡主和田匠?”

    徐礎點點頭。

    馮菊娘嘆了口氣,也不告辭,直接走了。

    當天傍晚,馮菊娘又來了,腳步沒那麼匆忙,神情也不那麼慌張,客客氣氣與徐礎行禮、寒暄,親自斟茶,坐下之後才說:“公子得去勸退梁王,成功了,公子是鄴城恩主,不成功,就是罪人,連大郡主也要擔一個識人不明的罪過。”

    “很好,明天我就出發。”

    “公子需要什麼?”

    “士兵護送、朝廷公文,都是常規之物……沒了,對我來說,這些足夠。”

    “我可以跟公子一同去見梁王。”

    “不必,我與梁王有舊,能說上話,你去無益。”

    “我想親眼看看公子怎麼勸退梁王。因為滿朝文武沒人相信,所以才一致同意派你出使,就等著看你的笑話,事後你若敢回來,必是死罪,不敢回來,也將受到通緝,難免身敗名裂。”

    “我已經住慣了思過谷,肯定會回來,我不回來,谷裡的人怎麼辦呢?”

    “公子願意告訴我,打算如何勸說梁王退兵、放回兩王?”

    “這種事要見機行事,沒必要提前準備。”

    “好吧,預祝公子馬到成功。我相信公子,大郡主……也相信,整座鄴城裡,大概也就我們兩個人希望看到公子平安回來。”

    “謝謝。”

    “謝謝的話等回來再說吧。哦,還有一件事,寇道孤會跟公子一同去往孟津。”

    “嗯,誰正誰副?”

    “你二人都是副使,正使另有其人,還在協商中,今晚能夠確定。”

    “嗯,明天出發自然知道是誰。”

    馮菊娘盯著徐礎,卻不說話。

    “馮夫人還有事情要說?”

    馮菊娘搖搖頭,“我只是突然想起一些往事。”

    “與我有關?”

    “都是公子的事情,我覺得……公子特別喜歡劍走偏鋒,別人不願意做的事情,你搶著做,比如在東都,諸王退卻,只有你站出來。這次也是一樣,大家都以為梁王佔盡天時地利,不得鄴城絕不會退兵,公子偏偏以為可勸。你連鄴城能付出怎樣的代價都不問,只想憑口舌退兵嗎?”

    “啊,你一提起我才想起來。為了讓梁王退兵,鄴城願做何妥協?”

    馮菊娘無奈地搖搖頭,“對淮州盛家,鄴城可以做出許多妥協,大致情況公子都知道,至於梁王——鄴城只會赦免其罪,別的沒有了。”

    “那就是沒有妥協。”

    “沒有,群臣皆以為梁王弱小,以詭計騙取淮州借兵,只要說服盛家,梁王不值一提。鄴城派出一大批使節隨公主前往淮州,希望盡在於此。至於出使梁王,只為表明態度,沒人當真,除了公子。”

    “我突然想起來,我需要一個人隨我一同出使。”

    “千萬別是大人物,沒人願意陪公子送死,所以正使人選才遲遲不能定下。”

    “不是大人物。於瞻,我要帶上他。”

    “於瞻先是行刺,後又上告,對公子恨之入骨……”

    “至少他敢做敢為,到了梁王那邊,或許能用得上。”

    “好吧,公子的計畫我是越來越看不懂了。於瞻被責令在家反省,但他只是一名書生,調派應該不成問題。我也累了,今晚不再過來,公子好好休息,明天一早聽消息吧。”

    “好。”

    徐礎沒怎麼睡,反覆想馮菊娘的一句話,最後不得不承認,自己的確喜歡劍走偏鋒,退居思過谷,他原本是要改掉這個習慣,而以“大勢”觀察天下,可是為了救一個人,他又重拾舊招。

    次日天還沒亮,就有人喚醒徐礎。

    東西都已準備好,徐礎上馬就能出發。

    於瞻被叫來,一臉茫然,見到徐礎,立刻露出恨意,毫不隱藏。

    徐礎衝他點下頭。

    兩人上馬,馮菊娘走來送行,向徐礎小聲道:“是費昞費大人,大郡主力爭來的。”

    “多謝。”徐礎道,費昞至少沒有害人之心,由他擔任正使,對徐礎算是個保護。

    城門口,費昞已經等候片刻,見到徐礎,他什麼也不說,只是嗯了一聲,算是打招呼。

    無人送行,鄴城大小官員沒有一個出現。

    寇道孤來得最晚,沒有騎馬,而是乘車,到了之後下車拜見費昞,對徐礎與於瞻,只當沒看見。

    官兵三十餘人,護送正副三使上路,正是當初徐礎前來鄴城的那條路。
Babcorn 發表於 2019-3-23 13:28
第345章 力行

    這是一支古怪的使者隊伍,兩名副使從不交談,於瞻名義上是徐礎的隨從,臉上卻總是一副咬牙切齒的表情,身為正使的費昞每件事都要分頭說兩遍,這讓他大為惱火,整支隊伍從上到上沒有半點士氣,隨行的普通士兵經常竊竊私語,似有逃亡之意。

    出發當天夜裡,隊伍在驛站中休息。

    驛站仍歸屬冀州,比鄴城更早感受到戰爭的氣氛,驛丞等人都是附近的村民,平時對來往官員禮敬有加,今天卻一反常態,看出費昞官大,好幾人上前圍住,抓住韁繩,不是為了扶大人下馬,而是發出質問:“梁軍真要攻來嗎?鄴城還有兵嗎?是要閉門守城,還是出來迎敵?求大人給我們一句實話,我們不逃,只想讓家裡老小有個準備……”

    費昞含糊應道:“我奉命出使梁軍,正為化解誤會,迎回兩王,至於鄴城將如何應對,非我所知。”

    徐礎跳下馬,向眾人道:“我們會勸退梁王,這場仗打不起來。”

    “真的?”眾人不信。

    徐礎笑道:“這位是費昞費大人,東都老臣,天下聞名,他一開口,梁王必給四分薄面。還有這一位——”徐礎指向身後的馬車,“乃名士寇道孤,雖不做官,在讀書人當中名聲卻比費大人更響亮些,梁王也是讀書人,當給五分薄面,加在一起就是九分,可謂十拿九穩。”

    眾人齊齊地鬆了口氣,“費大人和寇先生一同出馬,此事必成,那我們不擔心了。”

    費昞連瞪徐礎幾眼,也沒能阻止他亂說話。

    入住之後,費昞派人將徐礎請到自己屋中,也不客套,直接道:“說說吧。”

    “說什麼?”徐礎詫異道。

    “徐公子鬧這麼出,心裡總該有點把握吧?”

    “鬧事的不是我,是寇道孤。至於勸說梁王退兵,費大人與寇道孤的名聲,就是我最大的把握。”

    “嘿,別謙虛,若論名聲,我二人加在一起也比不上你。何況值此大亂,名聲能有什麼用處?梁王並非好名之人,勸他退兵,必須許以實利,鄴城偏偏不願讓步。歡顏郡主的做法十分正確,如果要收買,就盡其所能收買一家,只要盛家回心轉意,梁王自會退兵。反過來,即便收買梁王成功,也未必能讓淮州召回將士,還可能惹惱盛家。”

    “嗯,還真是麻煩。”

    費昞慍道:“徐公子才知道麻煩嗎?你的那些陰謀詭計呢?這時候該用上了。”

    徐礎笑道:“‘陰謀詭計’有形有跡好,還是無形無跡好?”

    “當然是無形無跡好,有形有跡會被對方提前識破。”

    “所以現在沒有‘陰謀’,也沒有‘詭計’,一切要等見到梁王再說。”

    費昞一驚,“你這是拿大家的性命在冒險,既然如此,你又何必……何必對驛站的人說什麼‘十拿九穩’?讓他們早有準備,豈不更好?這些人若死在亂兵手中,你需擔責。”

    “費大人還跟從前一樣愛民。嗯,我也不是毫無準備,大勢在此,梁王若還保有從前的才智,哪怕只剩六七分,也有可能退兵,禮送兩王回鄴城。”

    “大勢如何?”費昞追問道。

    “大勢就是費大人剛剛說過的那些。”

    “哪些?”費昞不明所以,又有些惱怒。

    “鄴城專心拉攏淮州,盛家滿意之後,自會召回淮州將士,梁王麾下兵少,也不敢來攻鄴城。”

    “你的意思是說,讓梁王以為盛家已被收買,然後勸其知難而退?”

    “這是對梁王不利的大勢,如何使用,還要見機行事。”

    “對梁王有利的大勢又是什麼?”

    “淮州盛家很可能不會被鄴城拉攏過去。冀州大軍被阻隔在秦州,存亡難料,鄴城已是待宰羔羊,自保尚難,所謂收買,無非是些空言許諾,盛家未必接受。鄴城實力驟弱,偏偏在這個時候又推出一位皇帝,諸州之雄心中不喜,梁王此時發兵,正好順應眾意。”

    費昞瞪眼道:“據說是你力勸新帝早日登基,難不成真如寇道孤所言,你包藏禍心?”

    徐礎搖頭笑道:“有利必有弊,福禍總相倚,費大人不明白這個道理?搶先稱帝當然有好處,尤其是現在,再晚一些,必有他人在別處另立張氏子孫,鄴城怎麼辦?再想辦法除掉?稱帝有利有弊,全看鄴城如何利用。同樣道理,梁王攻鄴,也是有利有弊,要看梁王做得怎樣。做得好,梁王由弱變強,可與群雄並立,做得不好,梁王空為他人做嫁衣,得不到寸土,反會成為下一個受到覬覦的目標。”

    費昞終於醒悟,“萬事皆有利有弊,所謂勸說,無非就是根據己意,讓對方多看到利,或是多看到弊。”

    徐礎點頭。

    費昞搖頭,“這是縱橫家的路數,一會說東,一會說西,各有道理,各有隱瞞。唉,縱橫一出,天下必亂,果然不錯。”

    “天下一亂,縱橫必出。”徐礎道。

    “我爭不過你,也不與你爭。無論怎樣,你至少心裡有數,我也可以稍稍放心。我不管大勢如何,不問利弊所在,朝廷在鄴城,必須保住。”

    “費大人從來不關心江東的皇帝是如何駕崩的?”

    費昞又一瞪眼,“我若關心‘如何駕崩’,第一個先要殺你。”

    徐礎笑著告辭。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利弊”判斷,不用別人勸說,自己就懂得抑彼揚此,以求心安理得。

    次日又行一整天,路上遇見的冀州兵卒,一撥比一撥驚慌,當著鄴城使節的面,就有人公然逃走,校尉根本彈壓不住,事實上,連他們自己也有逃意。

    百姓更少,村鎮盡皆荒廢,與鄴城周圍的熱鬧繁華形成極鮮明的對比。

    第三天,他們撞見了敵軍。

    這是一支純粹的梁軍,而不是借來的淮州軍,行進得不快,天色未暗,就已安營紮寨,看樣子是要步步進逼鄴城。

    費昞表明身份,一行人被送到營中,等候梁王的召見。

    梁王還在後方,誰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到。

    敵軍離鄴城如此之近,費昞有些著急,希望能在梁兵的護送下,前去迎見梁王,卻得不到允許,看守在帳外的校尉拒絕替他傳話。

    三名使者合住一頂帳篷,兩位副使不得不見面。

    費昞無心居中調解,不停地來回踱步,喃喃道:“來不及拉攏淮州,鄴城危矣,危矣。”

    徐礎與寇道孤對面而坐,一個面帶微笑,一個冷峻高傲。

    費昞轉過身,向兩人各看一眼,“夠了,現在不是報私怨的時候,兩位若自認是鄴城使者,趕快想個辦法,早些見到梁王,若心不在此,請另謀去處,不要在這裡礙我的眼。”

    即便是面對朝廷高官,寇道孤的語氣依然平淡而驕傲,“有個極簡單的辦法。”

    “寇先生有什麼辦法?外面的兵卒不肯傳話……”

    寇道孤也不回答,站起身走出帳篷,在外面不知說了什麼,一兩句話的工夫就回來,“待會有人來。”

    費昞大驚,面對徐礎的智謀,他可以說自己不屑為之,對寇道孤,他卻完全想不明白自己差在何處。

    徐礎倒是一清二楚,笑道:“‘吳王’兩字還有用處?”

    費昞恍然大悟,他與寇道孤得不到梁兵的重視,“吳王”卻能,這的確是個很簡單的辦法,費昞早忘了徐礎的這層身份,即便想到,他也不願使用。

    有人進帳看了一眼,發出一聲“啊”,轉身就走。

    徐礎道:“我認得此人的相貌,但是忘記了姓名。”

    沒過多久,外面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一人進帳,急趨兩步,向徐礎跪拜,“吳王恕罪,我不知道吳王親至。”

    徐礎急忙起身相攙,“我已不是吳王,鄴城副使而已,潘將軍萬不可行此大禮。”

    潘楷出身舊梁世家,是梁王馬維最為依仗的大將,與徐礎頗為熟識,最終雖未下跪,還是恭恭敬敬地行禮,口稱“吳王”。

    徐礎道:“‘吳王’兩字已不敢當,願得一聲‘徐公子’足矣。”

    “這……有些奇怪。”

    “世上的怪事很多,不在乎多我這一樁。”

    “是,徐公子……徐公子果真是鄴城派來的使者?”潘楷看一眼另外兩人,意思很明顯,在他這裡,徐礎不必有所忌憚。

    徐礎笑道:“沒錯,我是副使。這位是正使,費昞費大人,這位是另一位副使,寇道孤寇先生。”

    對這兩人,潘楷皆有耳聞,拱手道:“失敬。”然後又向徐礎道:“徐公子要見梁王?”

    “正是,而且越快越好。”

    “徐公子不必著急,安心住在這裡吧,明天午後,梁王就能趕來,我會派人送信。”

    “如此甚好,我們就安心等候吧。”

    潘楷還是覺得難以置信,“想不到竟會在這裡又見到……徐公子。”

    “潘將軍受命在外,軍務繁忙,不必在我這裡浪費時間。”

    潘楷的確很忙,拱手告辭,很快又有人來,給三位使者各分一頂帳篷。

    梁軍不瞭解使者隊伍中的複雜關係,以為於瞻是名普通隨從,將他安排在徐礎帳中。

    徐礎也不解釋,吃飯、洗漱之後,上床躺下,自語道:“騎了一天馬,得好好休息一下。”

    於瞻沒法休息,他已經忍了許久,不能再忍,必須問出來:“徐礎,你為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帶你出來?”

    “嗯。”

    “因為範門弟子當中,你比較符合范先生的期望。”

    於瞻一愣。

    徐礎坐起身來,“范門之學從來不是坐而論道,而是身體力行。”

    “可是……”

    “生不逢時,范先生之謂也,他收宋取竹為徒,所看中者,正是此人敢於行事。於公子也敢於行事,雖然是用來殺我。”徐礎笑了笑。

    “敢於行事者有許多,就在這軍營裡,隨便能找出幾百人。”

    “身體力行的是道,敢於行事重要的是‘敢’:無知而畏,乃怯也,無知無畏,乃莽也,知而無畏,乃貪也,知而有畏,仍要行事,方為敢也。”

    於瞻猶疑不定,“徐公子真能勸退梁兵?可是……為什麼呢?你明明並不忠於鄴城。”

    “救天下是為求名,救一人則為求實,我求過名,現在只為求實。”徐礎眨下眼睛,不管對方是否聽懂,反正這句話是說給自己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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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6章 乘車

    張釋清喜歡騎馬,前往塞外的路上,她卻必須乘坐車輛,規規矩矩地坐在悶熱的車廂裡,除了丫環繽紛,還有兩名僕婦相伴,一名家中老人,一名賀榮部的婦女,她們像雕像一樣坐在車廂門口,彼此從不聊天,公主偶爾一動,兩人卻會同時看過來。

    張釋清如今是公主了,新帝登基的第一天,就冊封妹妹為長公主,仍加號芳德,張釋清沒覺得有何變化,她還是她,公主的諸多好處全是水中月、鏡中花,甚至還沒來得及接受諸多夥伴的祝賀,就被送上囚籠一樣的馬車。

    出行之前,一些人懷著不同的心情探望長公主,委婉迂迴地勸說她認命,張釋清一律笑對:“你們擔心我再次逃跑嗎?不會了,朝廷送我去哪我就去哪,塞外、淮州……哪怕是海上孤島,我也不會反對,更不會逃跑。如果這就是你們所謂的認命,我想我是在認命。總之天下為重、張氏為重,誰做皇帝的妹妹,都免不了這樣的命運,我有什麼特殊呢?”

    這番話裡藏著一絲不滿,令馮菊娘嘆息、濟北王訕訕、新皇帝笑了笑、王妃痛哭不已。

    張釋清反要安慰母親:“別再哭啦,沒準這就是訣別,我再也見不到母親,至少讓我記得你的笑容吧。”

    王妃哭得更傷心——雖然兒子做了皇帝,女兒成為長公主,她的尊號還沒有變化,仍是王妃,要等大臣們反覆討論之後,才能獲得相應的地位——她哭女兒說出了實情,這很可能真是一次訣別。

    臨行前一天,兩王被俘的消息傳來,張釋清更沒得選擇。

    皇帝張釋虞又一次來探望妹妹,說:“咱們都得長大,不是盡快,而是立刻。鄴城需要十萬騎兵,因為張家已經無處可退。妹妹到了那邊,要多多努力,即使不是為我,也要為父親著想。”

    “如果賀榮部不肯借兵,或者心懷叵測,借兵反成引狼入室呢?我該怎麼辦?”

    張釋虞回答不了妹妹的疑問,只能笑道:“不可能,絕不可能,賀榮部一直在等我登基,如今一切如其所料,他們為何要生異心?”

    張釋清沒再追問下去,上車之後,心裡卻一直在想這件事,暗自揣摩,如果是問徐礎,會得到怎樣的回答?至少他不會一味地否認問題的存在。

    第一天傍晚停下休息的時候,賀榮平山過來探望未婚妻,塞外沒有繁文縟節,張釋清也不是害羞的公主,兩人一個站在外面,一個坐在車裡,彼此互視。

    賀榮平山道:“公主沒累著吧?”

    “為什麼我不能騎馬?”張釋清問,事實上她感覺很累,比步行還要累,“據說塞外人人騎馬,連剛會走路的小孩子都不例外,為什麼我非要乘車?”

    賀榮平山露出一絲微笑,“因為你是天成公主。”

    “所以呢?”

    “所以你得有天成公主的樣子,如果你與塞外女子沒有區別,我幹嘛要千里迢迢迎娶回去呢?公主的事情我聽說過不少,我不在意,但是希望公主能從今天開始改掉身上的小毛病,做到舉止有禮,讓天成朝廷臉上有光,我臉上也有光。”

    “你的臉上現在就有光。”張釋清忍不住道。

    賀榮平山抬手摸摸臉頰,“這是臉上的油光,公主以後會看習慣,但是你絕不能有。”

    賀榮部的人不願入住驛站,就在路邊搭建帳篷、喂養馬匹。

    進入帳篷裡,兩名僕婦去安排飲食,身邊沒有外人,張釋清眼圈一紅,險些哭出來,強行忍住,咬咬嘴唇,深吸一口氣,臉上又露出笑容。

    繽紛最明白公主的心情,上前小聲道:“公主不必難過,徐公子沒準……”

    “別提他。”

    “公主不信他嗎?徐公子雖未明說,但我覺得他做出了承諾,肯定不會眼睜睜看著公主嫁給別人。”

    “他……他已經做了力所能及的一切,教給我許多有用的東西,尤其是觀看所謂的大勢,我看到了,所以我不反抗,他也反抗不了,沒人能。我曾經恨過哥哥和父親,也恨過歡顏,現在卻只是同情,他們同樣受到大勢追趕,拚命奔走,只求能夠搶先一步,哪裡還有餘力照顧別人?”

    “啊……這個‘大勢’真夠壞的,可是我想,皇帝和歡顏郡主、徐公子,還是會照顧公主的。”繽紛沒聽懂公主在說什麼。

    “如今的世人,唯有自保,誰也照顧不了別人,而且我也不需要照顧。”

    “我不是還在照顧公主嗎?”

    “咱們說的不是一回事。”張釋清笑了笑。

    “公主要喝酒嗎?那兩隻老母雞不肯供酒,我去偷一瓶來。”繽紛越來越聽不懂公主的話,於是用最有效的手段來討公主的歡心。

    想到那兩名僕婦矮胖的身材,張釋清不由得又笑了,心情稍稍好轉,“不喝酒,才離家一天,惹那些閒氣做甚?”

    公主居然對喝酒毫不動心,繽紛大為吃驚,“喝酒而已,惹誰的閒氣?”

    “你沒聽到嗎?蠻王要我有‘天成公主’的樣子……反正我也沒心情,用餐之後早早休息吧,別讓兩隻老母雞留在帳篷裡。”

    兩名僕婦回來,服侍公主用餐,過後果然也要睡在帳篷裡。

    繽紛替主人出面,向兩婦道:“你們不能留在這裡,白天在車上的時候,你們就打呼嚕,吵人得很。公主要好好休息,明天才能上路,你們到別處睡去。”

    “唉呀呀,我一整天沒閉眼,打呼嚕的人肯定不是我。”

    兩名僕婦互相指責,最後還是被繽紛推出去,再也沒敢進來。

    張釋清竊笑,忽然又想到,自己以後大概只能在這種小事上找些樂趣,不由得陡生傷感,不願在繽紛面前表露出來,早早地上床躺下。

    她從小嬌縱慣了,喝醉之後什麼地方都睡過,對身下的硬床並不覺得難受,令她悲傷的是遠離父母故國,清醒時還好,一旦入夢,儘是自己被各種人拋棄的場景,無論她如何哀求、叫喊,都喚不回遠去的身影。

    “公主!公主!”

    張釋清被叫醒,眼前一片漆黑,繽紛正在推她。

    “怎麼了?”張釋清啞著嗓子問,還沉浸在悲傷中,伸手一摸,臉上、枕上沾滿了淚水。

    “公主做噩夢了,喊出聲音,我怕……引來別人,所以將公主推醒。”繽紛摸到了濕痕,取出絹帕,小心揩拭公主的臉頰。

    “我……夢到了父母。”

    “是嗎?公主一直喊‘徐礎’來著。”

    “嗯?我喊他幹嘛?他……他甚至沒給我送行。”

    “我不知道,聽公主的喊聲,好像是在埋怨他。”

    “更奇怪了,他又不欠我什麼,有什麼可埋怨的?肯定是你聽錯了,快去睡吧,我沒事了。”

    “哦。”繽紛走開,將絹帕留下。

    張釋清安靜地躺著,好一會才重新入睡,這回的夢境比較清晰,再沒有外人,只有徐礎,露出無趣的笑容,說著無趣的老生常談,就連走路都顯得無趣,總是不緊不慢,無論張釋清有多麼著急,也不敢加快一些。

    即便是在夢裡,張釋清也知道自己哭了,努力不發出聲音,以免再吵醒繽紛。

    接下來的行程毫無變化,張釋清每天都要盛裝坐在車裡,接受兩名老婦的照看與監視,賀榮平山偶爾過看望一眼,見公主端坐不動,他點頭表示滿意,若見公主有倦意,或是臉上有淚痕,他就會嚴厲指責兩名僕婦與侍女繽紛,說她們沒有盡心盡力。

    張釋清開始還為三人辯解,後來懶得再說話,唯有讓自己的妝容無懈可擊,只是在夜裡,她還是不斷地做夢,有噩夢,也有美夢,能讓她笑出聲來,恍然間又回到過去。

    她不計算時日,實在無聊的時候,就想徐礎說過的話,盤算著到了塞外之後,如何與沈家婦人明爭暗鬥,雖然一樣招數也沒計算出來,獲勝的場面卻想到不少,每一次都以自己帶兵南下、挽救鄴城告終。

    當然,她明白這都是不可能的事情,即使賀榮部如約派兵南下,也輪不到她來帶兵。

    最讓她難過的是,即便真的“大獲全勝”,她也高興不起來。

    這天趕上下雨,隊伍早早紮營。

    入夜之後雨也不停,淅淅瀝瀝地敲打著帳篷,張釋清捧著一杯熱茶,睡不著覺,也不想聊天,默默地坐在床上發呆。

    繽紛看在眼裡,一味心疼,卻不知如何相勸,唯有時不時剪下燭花,讓燭光保持明亮。

    一名賀榮士兵不請自入,身上的雨水不停滴落,很快就在腳步浸濕一片。

    除了賀榮平山,從來沒有賀榮部的人敢來接近公主,張釋清卻是意興闌珊,抬頭看了一眼,垂下目光繼續發呆。

    繽紛嚇了一跳,立刻站起身,擋在公主身前,“你是何人?誰允許你進來的?不知道這裡是公主的住處嗎?”

    士兵開口道:“我叫田匠,來請郡主上路。”

    “什麼田匠?”繽紛莫名其妙。

    張釋清卻知道這個名字,先是大吃一驚,隨後欣喜若狂,扔掉手中茶杯,連鞋都不穿,騰地站起身,也不問個詳細,直接就道:“我等你許久了。”

    田匠反而意外,“郡主知道我會來?算了,不說這個。機會難得,咱們現在就走,先去漁陽躲避一陣。”

    “好。繽紛跟我走吧?”

    “我當然要跟著公主,可是……這人究竟是誰?”

    “他是徐礎和馮姐姐的好友。”張釋清露出壓抑不住的笑容。

    “好友?”田匠對此不是很拿得準,他來這裡本想先問明白郡主的意圖,如今看到郡主的神情,他覺得沒有這個必要,“郡主能騎馬?”

    “被你甩到十步以外,算我輸。”

    田匠也笑了。

    “徐礎什麼時候來?”張釋清問。

    “徐礎行事詭秘,誰也猜不透,據說他去見梁王,沒有北上。”

    張釋清稍感失望,馬上又高興起來,用從未有過的肯定語氣說:“他一定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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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7章 把握

    潘楷要帶兵繼續前進,臨行前留一批人保護鄴城使者,對費昞與寇道孤,他客氣了兩句,然後單獨將徐礎請到一邊,私下交談。

    “我知道公子此行的目的,但是我有軍令在身,不能停留。”潘楷向遠處的兩名使者望了一眼,小聲道:“我得到的命令是緩慢行軍,如果不遇抵抗,五日後到達鄴城,何時攻城則要等梁王趕到之後決定。”

    “多謝潘將軍提醒。”徐礎拱手道。

    潘楷立刻將徐礎的手按下,用更低的聲音說:“徐公子千萬不要在外人面前對我行禮。”

    潘楷又向自己的部下望了一眼,見無人看向這邊,神情稍緩。

    “潘將軍……擔心被告密嗎?”

    “我還好,梁王待我如至親,從無懷疑,但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潘楷笑得有些尷尬,緊接著又道:“有件事要求徐公子幫忙。”

    徐礎笑道:“正好,我的脾氣是‘少一事不如多一事’,潘將軍請講。”

    潘楷更顯尷尬,還是道:“徐公子與梁王乃是至交,有些話我們不好說,徐公子可以說,這個……希望徐公子能讓梁王稍稍冷靜一下。”

    潘楷說得不詳細,徐礎道:“我此行正為讓梁王冷靜下來,切勿輕起釁端。”

    潘楷搖頭,表示自己並非這個意思,卻又不知該如何講述,尋思一會,道:“我覺得梁王做得完全沒錯,對有些人就該多加警惕,只是……不宜波及太廣。徐公子到時候會看到,請徐公子千萬不要梁王面前提及我說的這些話。”

    “當然。”

    潘楷還是沒將話說清楚,他卻已滿足,拱手告辭。

    梁軍拔營出發,只留下數頂帳篷與幾十名士兵,一大片空地上,蹄印密佈,車轍縱橫,灶坑星星點點,一些坑裡還在冒著青煙。

    除了寇道孤,其他人都站在外面,觀望梁軍遠去,於瞻忍不住道:“梁兵好像也不是很多,能有一萬人?就憑他們可攻不下鄴城。”

    費昞搖頭道:“這些人只是先鋒軍,後面的才是大軍。”

    費昞說得沒錯,一個時辰後,又有一支軍隊從路上經過,舉的是梁軍旗號,留下來保護鄴城使者的士兵卻在議論“淮州軍”,梁王兵少,麾下將士很高興能得此強援。

    差不多每隔一個時辰左右,就會有一支軍隊經過,前幾支以騎兵居多,後幾支步兵為主,推送數不盡的車輛,車上全是各式各樣的器械部件。

    於瞻認不出器械的樣子,但也能猜出來必是攻城之具,不由得越看越是心驚,喃喃道:“這麼多人,這麼多東西……”最後乾脆跑回帳篷裡,不敢再看。

    費昞也嘆息一聲,扭頭看向徐礎,“你還以為自己能夠勸退梁王?”

    “有何不可?”

    “梁王有備而來,兵多將廣,器械充備,且又有淮州軍為援,如何肯輕易退卻?他便是想退,只怕淮州將士也不同意。”

    “反正已經來了,總得試一試。”

    費昞無奈搖頭,也退回帳篷裡,不想再看下去。

    軍隊陸續行進,梁王卻遲遲沒有露面,徐礎回到帳篷裡,他是站累了,想休息一下。

    於瞻坐在鋪上,不知是發抖,還是有這個習慣,右腿抖個不停,目光盯著徐礎不放。

    徐礎坐下,給自己倒碗水,慢慢地喝,“飲過思過谷的水,就不習慣外面的水啦。”

    於瞻按住抖動的右膝,“徐公子真能勸說梁王退兵?”

    難得他說了一句“徐公子”,徐礎放下碗,笑道:“天下沒有必成之事,只有必做之事,勸退梁王便是如此。”

    “所以你也沒有太大把握。”

    “再大的把握也不會是十拿十准,到最後,成就是成,不成就是不成。”

    “肯定不成。”於瞻的腿又抖起來,“你甚至不是鄴城人,鄴城安危於你有何干係?”

    “我住在思過谷。”

    一提起這件事,於瞻就感到惱火,“嘿,你霸佔思過谷。唉,有什麼意義?連鄴城也快要落入他人之手。據說梁王與你有舊,我們家破人亡,你還是能住在谷裡,無非是換一位庇護者。”

    “於公子家裡還有什麼人?”

    “就我一個,你想說我不配‘家破人亡’嗎?”於瞻怒道。

    “於公子不惜一己而念一城,令我敬佩。”徐礎道。

    “我生在鄴城、長在鄴城,當然不希望看到鄴城毀於兵火……天下大亂,難得有一個地方還能容下讀書人,鄴城一旦失守,書墨無存,范門之學也將就此斷絕。”

    “還有我在。”

    “你傳的是偽學,不如不傳。”

    “哈哈,於公子還是不信我。那我問一句:如果能保存范門弟子與學問,你可願歸降梁王?”

    於瞻橫眉立目,腿也不抖了,“范門教出的人都是忠臣義士,若是一見強敵便要歸降自保,乃是親手扼殺范門之學,人活著,學問卻已不存。不不,我寧願以死殉道,也不願苟活滅道!”

    “佩服,於公子這番話,頗有范門氣象。”

    “你問這個幹嘛?難道你想……”

    “於公子既不當我是范門弟子,不必管我想做什麼。我再問一句:如果梁王能夠禮遇讀書人,一如鄴城所為,於公子可願歸降?”

    “你為何總想勸我歸降?”

    “不是勸,只是好奇,梁王為人我很清楚,他現在最缺兵將,絕不會浪費精力討好讀書人。所以咱們只是閒聊,假設問題,於公子不必當真,也不必為此說謊。”

    “我當然不會說謊,如果……我是說如果的話,梁王真能禮遇讀書人……”於瞻想了一會,“我不知道自己會怎麼做,但是鄴城的讀書人差不多都會歸降,願意殉城者寥寥無幾。不不,我不會歸降,至少我認識的人當中,還有幾位不會。無它,鄴城乃是朝廷所在,梁王再怎麼樣也是反賊。”

    “梁王不是降世軍,其先人乃是前梁皇帝,他是貨真假實的帝胄。”

    “前梁無道,為天成所滅,算不得數。”

    “然則天成無道,又被今梁所滅呢?於公子所謂的朝廷在哪裡?”

    “朝廷……鄴城有恩於讀書人。”

    “鄴城對於公子有何恩賞?”

    於瞻上告不成,得了一個誹謗之罪,若不是徐礎相邀,現在還被軟禁在家中,半步不得出來。

    於瞻半晌不語。

    徐礎不肯放過,又問道:“梁王若親來禮聘,委以重任,於公子降還是不降?”

    “嘿,我有什麼本事,值得梁王禮聘?換成你還差不多。”於瞻抬眼打量徐礎,“沒準你就是為這個出來的,你根本不是想勸梁王退兵,而是藉機避難,再給自己找個新靠山!”

    徐礎也不反駁,笑道:“梁王若願意留我,於公子覺得我該接受嗎?”

    “你肯定接受啊。”

    “換成於公子呢?”

    “幹嘛換成我?”於瞻突然長嘆一聲,“論才智,我自愧不如。我就是一名尋常的書生,城毀人亡,哪來的選擇?不像你,早就安排好退路,鄴城存亡,於你無損。換成我……我會接受。”

    “我不會。”徐礎道。

    “你不會?”於瞻十分懷疑。

    “就因為知道我不會臨陣歸降敵軍,鄴城才會讓我擔任使者。我若歸降梁王,可保一時平安,但是名聲盡失,從此以後再得不到信任,便是梁王也不會信我。寄人籬下而不得信任,能保幾時平安?”

    於瞻張口結舌,隨即怒道:“你故意戲耍我!不就是想說自己更聰明嗎?我又沒否認過,何必來這樣一出?”

    徐礎站起身,笑道:“於公子剛才問我,勸說梁王能有幾分把握,我說不出來,只好將自己的勸說之術展示一下,讓於公子自己判斷。”

    於瞻愣住了,“勸我與勸梁王可不一樣。”

    “嗯,你們的在意之物有所不同,除此之外,倒也沒有多少區別。”

    “梁王在意什麼?天下嗎?”

    徐礎搖搖頭,“天下只是個藉口,他另有在意之物。”

    於瞻還要再問下去,帳外傳來聲音,“梁王將至,請吳王前去相會。”

    士兵還是稱他為“吳王”。

    “這就是梁王在意之物。”徐礎邁步出帳。

    於瞻心中一片恍惚,似乎明白,又全不明白,但是對徐礎的敬佩還是油然而生,他不喜歡這種感覺,拚命壓制,暗暗數落徐礎的種種惡行,良久之後,他嘆了口氣,小聲道:“范先生……還真會欣賞他這樣的人。”

    鄴城三名使者,梁王只見一人。

    徐礎被帶到路邊,等候多時,目送一支軍隊經過,然後才有一隊身穿鮮明鐵甲的騎士趕來,帶頭之人在馬上拱手,“請吳王上馬,隨我去見梁王。”

    徐礎上馬跟隨梁兵,心裡清楚得很,梁王故意讓他等候,以顯地位差異,馬維最想要的不是天下,而是受到所有人的敬仰。

    走不多遠,路邊出現一大群騎兵,全都身著鐵甲,手持長槊,在陽光下奕奕閃爍,騎兵圍繞一頂高大的帳篷,顯然是梁王的臨時軍帳。

    徐礎下馬,由另外一隊士兵引路,步行前往軍帳,身上雖無鏈銬繩鎖,卻有囚犯的感覺。

    穿過騎兵群,徐礎看到奇怪的場景:軍帳前跪著數十人,個個衣衫破爛,身上帶著傷痕,雙手負後,被鎖鏈連成一串。

    這些人才是真正的囚犯。

    一名囚犯扭頭看到徐礎,辨認片刻,大聲道:“吳王救我!吳王救我!我沒有背叛梁王!”

    其他囚犯也爭先恐後地哀求,聲稱自己無罪。

    徐礎快步進帳,認出這些人多是降世軍,當初曾與梁王一同擊殺降世王及其親眷、部下,不知為何鬧到今天這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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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8章 敘舊

    梁王馬維坐在椅子上閉目養神,椅子下面是一塊數尺高的平台,鋪設獸皮毯子,這樣一來,他即使坐著,也比站立者要高出幾分。

    平台不大,方方正正,雖然很高,卻沒有階梯,讓人納悶梁王如何上下。

    四名全身貫甲的武士守在門口,一邊兩人,神情比廟中的護法雕像還要嚴厲,單手扶著腰刀刀柄,八道目光緊盯來者,像是要看穿他的五臟六腑,從中搜出隱藏的兵器。

    一名武士伸出手臂,示意客人止步。

    在四名武士與梁王之間,還有一個人,守著一張小桌,正低頭查看什麼,聽到聲音,扭頭看過來,臉上露出笑容,“多時不見,吳王風采依舊。”

    這是一名年老的宦者,徐礎看著有些眼熟,卻想不起是誰,“我早已不再稱王,徐礎而已。請恕我眼拙,閣下是……”

    老宦小步趨至近前,“貴人多忘事。也難怪,在東都的時候,吳王——不,徐公子——沒一刻閒暇,哪有工夫搭理我們這些刑餘之人?在下姓高,名聖澤,曾在曹神洗曹將軍手下做事,助他管護宮闈。”

    徐礎想起來了,曹神洗受命掌管東都時,的確起用過一批宦者,其中就有這位高聖澤,於是拱手道:“原來是高總管,失敬。”

    “總管不敢當,如今是梁王身邊的常侍。”

    “高常侍。”徐礎再次拱手,瞥了一眼遠處的馬維,他已經進帳,馬維卻沒有睜眼。

    “梁王太累了。”高聖澤小聲解釋道,然後露出一絲為難之色,“按規矩,入見者必須經受搜身,不過徐公子與別人不同——我斗膽自作主張,免去陳規,只是……”

    徐礎張開雙臂,笑道:“多謝,但是不必。入鄉隨俗,我願接受搜身。”

    高聖澤如釋重負,一邊向旁邊的武士使眼色,一邊道:“徐公子真不在意?”

    徐礎點點頭。

    一名武士上前,從上到下搜檢一遍,然後又換一人,全都確認無事之後,高聖澤才側身讓開,請客人往裡走,賠笑道:“規矩如此,若是因人而設,就不叫規矩了,對不對?當初的萬物帝,正是亡於沒有規矩。”

    “這倒是個新鮮說法。”

    高聖澤將客人領到桌前,左右沒有椅凳,兩人只能站立。

    桌上是一些公文和一摞空白紙張。

    高聖澤止步道:“萬物帝御下極嚴,但是往往會為某人而破例,受此待遇者感恩載德,以為受到寵信,其他人卻不知所措,往往鬧不清何為定規,何為破例,以至於漏洞百出,這才給予徐公子刺下一刀的機會。”

    徐礎笑道:“言之有理,高常侍見解之深令人敬佩,可惜萬物帝不識人才,未能重用閣下。”

    “不過是些淺顯道理,人人明白,卻沒人敢說。所謂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暴君臨朝,眾人銜口,明君出世,賤隸亦踴躍獻言。我不過是一賤隸,得梁王另眼相看,才敢偶發議論。”

    原來這麼多話都是說給梁王聽的,徐礎笑道:“梁王經常在白天睡覺嗎?”

    “梁王日理萬機,昨晚一夜未睡,今日為見徐公子,在此暫歇,小睡片刻,特意囑咐我,徐公子一來,就將梁王喚醒,可是……”

    “明白,你看到主公辛苦,不忍打擾。”

    高聖澤露出感激之色,“徐公子善解人意,令我……”

    “故人在此,梁王醒來!”

    徐礎突然大聲叫喊,毫無徵兆,高聖澤臉色刷的白了,門口的四名武士也嚇一跳,伸手握住刀柄,卻不知該不該拔出來。

    “徐公子你……”

    “你不好做的事情,我替你做,瞧,梁王醒了。”徐礎上前兩步。

    馬維醒了,神情卻沒有變化,打量徐礎兩眼,“吳王什麼時候到的?”

    “剛到不久。”徐礎拱手,臉上露笑,“如今大家都稱我‘徐公子’,吳王之號已是過去。”

    “徐公子?我不能再稱你‘礎弟’了?”

    “當然可以,我以為……”

    “你以為我是梁王,你是布衣,我就不念舊了?”馬維站起身,高聖澤立刻快步跑過去,從獸皮覆蓋的檯子下面抽出一隻木凳,放在台邊,剛好用來墊腳。

    馬維扶住宦者遞來的手,緩緩走下台子,來到徐礎面前,上下打量幾番,突然笑了一聲,“礎弟未變。”

    “馬兄變化不小。”

    “我?這不算變化,我原本就是這樣的人,只是一直沒有顯露而已。礎弟正好相反,你與誘學館時相比未變,與吳王時卻是大不相同。”

    “所以馬兄適宜稱王,而我適宜退隱。”

    “哈哈,這是你自己的選擇。”馬維看向高聖澤,“為何貴客來了,沒有酒茶相奉?”

    “已經準備好了,我這就去取來。”

    高聖澤匆匆往外跑去,馬維握住徐礎的一隻手腕,“礎弟覺得這頂帳篷如何?”

    “很大,除此之外好像並無異處。”

    “此帳本屬於張息,多年未用,已有破損,是我找人修補完好。我倒不是貪圖此帳之大,而是為了復仇。”

    “張息滅梁時,曾住過此帳?”

    “正是。”馬維顯出幾分興奮,伸手指向台上的椅子,“這本是我們馬家之物,先祖喜愛郊遊,所至之處,必攜此椅。張氏不識寶物,藏於庫房多年,被我按圖索驥,一眼認出。”

    “此所謂故國情深。”

    “對故國情深,即是對敵國恨深。”馬維冷冷地說。

    高聖澤已經回來,這時捧著托盤上前,上面有酒壺、茶壺,杯子也分開擺放。

    “礎弟還跟從前一樣愛喝酒嗎?”

    “未變。”

    馬維親自斟酒,高聖澤彎腰,將托盤舉過頭頂,幾十歲的年紀,雙臂卻絲毫不抖。

    兩人各自端杯,馬維道:“兵旅之中,諸物不齊,唯有薄酒一杯,以獻故人。”

    “故人相見,在人不在物,有酒一杯,足見真情。”

    兩人各自飲酒,馬維將空杯隨手放在盤上,換了一種語氣,“聽說礎弟此來,乃是鄴城使者的身份,還是副使。”

    “沒錯。”

    馬維的語氣變得更加嚴厲,皺眉道:“礎弟少年英雄,便是不願稱王,也當獨立於世,何以折腰為官,還是個小官?”

    “使者算不上官,我也沒向任何人稱臣。”

    “在外人看來,礎弟如今就是鄴城之臣。”馬維長嘆一聲,“可我知道,礎弟此舉絕非出於貪戀權位,而是為了一個情字。礎弟實乃性情中人:有仇必報,哪怕仇人貴為天子,亦不退卻;有恩必還,哪怕恩人是名女子——可能就因為是名女子,礎弟才無法回絕。”

    “馬兄才飲一杯酒就醉啦,說話越來越沒邊。”徐礎笑道。

    “是嗎?礎弟刺殺萬物帝之後,靠誰保住性命,靠誰逃出東都?礎弟退位之後,向誰尋求保護?為誰出任使者,甘效犬馬之勞?”

    “馬兄是在說歡顏郡主?”

    “我們如今稱她‘雌主’。”

    “鄴城有皇帝,她算不得‘主’。”

    “鄴城由誰做主,大家心裡都明白。”

    “先不管鄴城由誰做主,我來見馬兄……”

    “不必多說,礎弟若是來為‘雌主’求情,可以,看在多年交情的份上,攻破鄴城之後,我饒她一命,甚至將她賜與礎弟。礎弟若是別有所求,免開尊口,我不想當面拒絕,以傷友情。”

    徐礎想了一會,“馬兄真能饒歡顏郡主一命?”

    馬維大笑,“她若是男子,我不敢饒過,一名婦人,靠著張氏祖業,僥倖稱雄一時,鄴城一破,她自然毫無威脅。但有一條,礎弟得看緊些,不許她再生野心,我只能饒她一次,沒有第二次。”

    徐礎不語,馬維道:“怎麼?礎弟還不滿意?”

    “既非滿意,也非不滿意,我來見馬兄,不是為了這件事。”

    馬維太瞭解徐礎,笑道:“礎弟這回要兜多大一個圈子?別忙,先隨我上路,待我夜裡設宴,為礎弟接風洗塵,到時你再說不遲。許久不聽礎弟勸人的妙詞,我的確有幾分想念。”

    馬維說走就走,不給對方爭辯的機會。

    一些人留下拆解帳篷,一些人護送梁王,徐礎又與鄴城人匯合,跟在隊伍末尾,轉向鄴城行進。

    費昞身為正使,卻沒有得到召見,他並不在意,一見徐礎就問:“如何?”

    “只是敘舊,還沒談到正事。”

    費昞欲言又止,最後只剩下嘆息。

    跟在一邊的於瞻道:“徐公子肯定能成功。”

    費昞頗為詫異,看一眼於瞻,還是沒說什麼。

    寇道孤仍然坐在車裡,不參與外面的事務,他就像一名偶然與商旅同行的大家閨秀,聽從安排,但是拒絕拋頭露面。

    隊伍走得慢,入夜之後停下,營地早已建好,那頂帳篷不知何時超越隊伍,已經聳立在營地中間。

    馬維設宴,召見鄴城的三名使者,在外人面前,他與徐礎不再以兄弟相稱,各稱梁王與徐公子。

    馬維認得費昞,對寇道孤也有耳聞,表現得十分客氣,但是沒有離椅,也不肯談論正事,與徐礎敘舊,與費昞回憶朝堂,與寇道孤談學論道,頗為融洽。

    二更過後,馬維宣佈撤宴,先行離開,費昞想要進言,起身之後卻被高聖澤攔下,沒機會開口。

    徐礎剛回到帳篷裡,又被單獨請出來,騎上馬,繞行至附近的一座小山上。

    馬維正在山上遙望高懸的明月,“月至樹梢之後,便請礎弟止言。”

    月亮離樹梢不遠,大概還有一炷香的時間。

    徐礎覺得夠了,開口道:“攻打鄴城,不如攻打漁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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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9章 糾錯

    馬維扭過頭來,笑道:“礎弟功力未減。”

    徐礎抬頭看一眼月亮,也笑道:“馬兄對我抱有十分防備——不如這樣,咱們先聊點別的事情吧。”

    “隨你,但是軍務繁忙,我真的不能耽擱太久。”

    “帳前的那些人,怎麼得罪馬兄了?”

    “他們向你求救了?”

    “喊了幾聲,但我沒想救他們,只是好奇。”

    馬維轉過身,目光如匕,“我在糾正礎弟曾經犯下的錯誤。”

    “我的錯誤?”

    馬維伸手按在徐礎肩膀上,十分用力,像是要強迫他下跪,“礎弟稱王時,過於心慈手軟,以至部下生出平等之心,做出僭越之事。沒錯,我知道孟僧倫因何自殺,每每想到這件事,都替礎弟痛心不已。為何允許他自殺?既不能警示眾人,又徒惹猜疑。孟僧倫不服管束,就當公開誅戮,其兄弟不服,株連兄弟,其族人不服,株連族人,吳人不服,盡除吳人,務必要讓部下心服口服。唯有如此,方能上下一心,同禍福、共進退,在這亂世之中進取不休。”

    這番話馬維顯然想了許久,說出來之後心裡痛快許多,移開手掌,後退一步,輕輕搖頭,“最讓我痛心的是,只因為一名罪有應得的部將自殺,礎弟竟然心灰意冷,從此不願稱王。”

    “我……”徐礎想解釋,話剛出口就改變心意,孟僧倫之死的確是他選擇退位的重要原因之一,無可辯解,也無需辯解。

    “礎弟在東都行刺萬物帝時,心志何其堅定,出手何其果斷,為什麼……唉,只能說知人知面難知心,礎弟心裡在想什麼,只有自己知道。你不配稱王,也不該稱王,稱王而又退位,害了許多人。”

    “對所有受到傷害的人,我都感到抱歉。”徐礎微笑道,停頓片刻,補充道:“尤其是馬兄。”

    “道歉”反而令馬維越發激動,上前一步,臉頰變得僵硬,真的呈現出鐵青色,“當然,你辜負了我。我乃大梁帝胄,眾望所歸的梁王,此生唯一的俯首效忠,就是對你。可你甩手就走,甚至沒跟我商量過,好像……好像我只是一名無關緊要的奴僕!”

    幾滴唾星濺到徐礎臉上,他不好抬手擦拭,只能尷尬地笑笑,“當時……”

    “當時你眼裡只有降世軍和那個女人。嘿,降世軍人多勢眾,人人都惦記,可是那個女人——你究竟看上她什麼?”

    “我……”

    馬維正在興頭上,根本沒打算讓徐礎開口,“女人,是礎弟的最大軟肋。唉,在東都的時候,我竟然一直沒看出來。大丈夫立世爭雄,當有拋妻棄子的決心,我做到了,礎弟卻沒有。”

    “嫂夫人還在東都?”

    馬維微微一愣,“在。我當初若不是捨棄她,如今也不會得到她,這就是福禍相倚,想要救人,先得自強,想要自強,先得舍人。礎弟不能舍人,一弱再弱,如今手中沒有一兵一卒,只憑一張嘴來勸我退兵……”

    “還有往日的交情。”

    “交情我認,勸說就算了。礎弟別抱希望,你便是說得天花亂墜,我也要攻下鄴城,張釋虞和歡顏郡主若有自知之明,早些開門歸降,不失王侯貴主之位。”

    徐礎笑了笑,“所以那些降世軍自恃有功,想與馬兄平起平坐?”

    馬維這才醒悟過來,自己太激動,已將話題偏離一邊,於是抬手指天,微笑道:“時候到了,下山吧。”

    兩人向山下走去,馬維道:“殺死薛六甲,他們心中一直不安,總以為會受到來自鬼神的懲罰,降世軍西返秦州之後,他們變本加厲,在東都設立祠堂祭拜假神。我一忍再忍,他們得寸進尺,竟然要將薛六甲的神位送入太廟。太廟是什麼地方,怎麼可能允許假神進入?我當然拒絕,他們心生不滿,口出怨言。”

    距離等候在半山腰的將士已然不遠,馬維停下腳步,“這就是降世軍最大的問題,分不清尊卑貴賤,再這樣下去,他們必生反意,所以我先發制人。礎弟以為如何?”

    “王者不行常事,亦不需他人評論可否。”

    “哈哈,礎弟看別人倒是清楚,輪到自己身上卻犯糊塗。”

    馬維上馬,今晚他說了許多話,仍是意猶未盡,向徐礎道:“上馬隨我來。”

    一行人馳入軍營,來至西北角,數十名囚犯被連成一串,拴在木樁上,他們整日隨軍奔波,幾乎沒怎麼進食,早已累得半死不活,可是一聽到馬蹄聲,還是全都從地上爬起來,向著梁王磕頭,乞求開恩。

    馬維抬頭看天,“子時已到。”

    隨行的武士明白這四個字的含義,立刻有五人下馬,走向囚犯,同時拔出腰刀。

    乞求聲更加響亮,卻阻止不了鋼刀落下。

    五名武士也不挑選,各殺一人,回到自己馬上,屍體沒人收拾,未被殺的人兀自哭求不已。

    馬維一直扭頭盯著徐礎,“每天五人,等我攻下鄴城,也就殺得差不多了。”

    徐礎沒說什麼。

    馬維拍馬繼續行進,在一頂普通的帳篷前停下,“我給礎弟引見一個人。”

    “是我認識的人?”

    “應該認識。”馬維跳下馬,帶頭向帳篷走去。

    徐礎隨後,仍在尋找更好的開口機會。

    帳前站立兩名士兵,一見到梁王,立刻單膝跪下請安。

    馬維揮下手,一名士兵進帳通報。

    片刻之後,帳中傳來一個驚喜的聲音,“梁王大駕光臨……”

    這個聲音的確耳熟。

    馬維看向徐礎,面帶微笑,“他投靠淮州,如今暫歸我軍中。”

    一具肥大的身軀衝出帳篷,跪在梁王面前,語氣中的驚喜有增無減,“末將該死,末將……”

    那人突然看到徐礎,像是被人截斷了舌頭,一下子說不出話來。

    “樓中軍。”徐礎拱下手,這人是他三哥,中軍將軍樓硬。

    樓硬尷尬不已,哼哼兩聲。

    馬維道:“鄴城派來三名使者,其中一位就是徐公子,沒想到吧?”

    “啊啊。”樓硬跪在地上,還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從前畢竟是兄弟一場,樓家最近又不順,兩位想必要聊上一會。”

    “啊啊,不不,我跟他沒什麼聊的,他已經改姓,又任敵國使者,我們再無一絲一毫的聯繫,無話可說。”樓硬可不想與十七弟私下交談,事後惹來麻煩。

    “徐公子呢?”

    “我倒是有不少話要聊,但是請梁王留下,大家都是舊相識,一塊聊天才好。”

    “既然如此,請。”馬維第一個走進帳篷。

    樓硬叫了一聲“啊”,急忙跟進去,徐礎最後。

    帳篷裡還有一個人,正躲在被窩裡瑟瑟發抖。

    馬維冷笑一聲,“即使是天塌了,也阻止不了樓中軍的這份喜好。”

    樓硬頗顯狼狽,膝蓋一軟,又跪在地上,“她、她非要跟來,我攔不住……軍令如山,請梁王稍退,讓我手刃這個賤婢。”

    馬維沒吱聲,樓硬沒辦法,膝行來到床前,手中沒有兵器,只得伸手去按被縟,要將下面的人悶死。

    床上的人抖得更厲害,發出唔唔的聲音。

    “免了。”馬維終於開口。

    樓硬立刻鬆手,“死罪可免,活罪難逃,我這就派人連夜將她送回東都,一年不許她出屋,非要治她這個毛病不可,沒男人不能活嗎?”

    “明早送走吧。樓中軍對女人的眼光一向不錯,願意帶在身邊的必是第一等的佳人,何不請出來看看?”

    樓硬抬手在被上一拍,斥道:“還不起身跪拜?”

    樓硬臂粗手厚,拍得被下人尖叫一聲,過了一會,她慢慢伸出頭來,披著被子,跪在床上,垂首細聲道:“小奴叩見梁王殿下。”

    樓硬又在她身上拍了一下,“梁王要看你的容貌,你低頭幹嘛?”

    女子又叫一聲,抬起頭來,雖然長發凌亂,一臉驚慌,姿色仍在,果然豔麗至極,看年紀還不到二十歲。

    馬維笑了一聲,“樓中軍,這也是大將軍‘託付’給你的人?”

    樓硬從東都逃亡時,曾帶走父親的許多姬妾,不等大將軍的死訊傳來,他在路上就已享用,每每對外宣稱是父親將她們“託付”給自己照顧。

    “這個……不是,我在東都……剛接進家門沒多久。”樓硬汗流浹背。

    馬維向徐礎道:“你我在東都待了那麼久,都沒尋出如此美人,樓中軍果然有幾分真本事。”

    徐礎只是笑笑。

    馬維揮手,樓硬急忙起身,抱著那名女子扔到帳外,轉身道:“明天一早就送去,絕不會再出現在營中,我以性命擔保。”

    “樓中軍是淮州派來的貴客,倒也不必拘於軍禮,只是咱們前往鄴城,所要翦除的就是‘雌主’,軍中藏陰,不祥。”

    “是是,都是我一時糊塗。”樓硬感染了小妾的全身發抖,沒有一點“貴客”的樣子。

    馬維坦然自若,“沒有外人了,咱們聊點什麼?樓中軍,說說淮州盛家的意圖,好讓徐公子早些死心,別再做鄴城的使者。”

    “啊?淮州……”樓硬連瞥幾眼,確認梁王真讓自己說實話,這才繼續道:“盛家、盛家的意圖是為江東的皇帝報仇,梁、蘭已經承認,受鄴城指使暗害皇帝。因此,洛州梁王、淮州盛家、吳州寧王三家要一同躬行天討。”

    馬維道:“等大軍到了鄴城,檄文就會公開。徐公子,識時務者方為俊傑……”

    “郭時風郭兄現在營中,為何不請出來相見?”徐礎突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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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0章 心動

    樓硬一說起寧王,徐礎就想到郭時風,待聽到三家合攻鄴城,他已確定無疑,郭時風必然參與其中。

    樓硬茫然不解,馬維先是一愣,隨即平淡地說:“他還沒到,正在路上,明後天你會見到他。”

    “如此甚好,咱們三人很久沒見過面了。”

    馬維沒接話。

    沉默持續了一會,樓硬忍受不住尷尬,賠笑道:“是啊,好久沒見過了。”

    馬維突然轉身走出帳篷,樓硬臉色微變,催促道:“徐公子,你惹梁王生氣了,快去賠罪吧。”

    “不急,我與梁王多年至交,他不會真的怪罪於我。樓中軍這段日子……”

    樓硬哭喪著臉,“兄弟,別害我行嗎?你能得罪梁王,我不能,你在我這裡再多待一會,必會惹來猜疑。”

    “我只問一件事,馬上就走。”

    “你快問。”

    “淮州軍統帥是盛軒盛將軍?”

    “對。”

    “他在哪呢?”

    “應該在後面,押送湘東王和濟北王。”樓硬不顧禮節,上前推搡,“快走吧,咱們無話可說。”

    帳篷外面,樓硬的小妾仍裹著被子瑟瑟發抖,倒不是因為寒冷,而是恐懼與羞愧。

    馬維已不見蹤影,高聖澤等在外面,上前道:“請徐公子去休息吧。”

    已是後半夜,於瞻還沒睡,一見徐礎進來,立刻翻身坐起,等了一會,見無外人跟進來,小聲道:“如何?”

    “梁王固若金湯,我還沒有找到可趁之機。”

    於瞻輕嘆一聲,喃喃道:“也對,如果都像我這麼軟弱,他就不是梁王了。”

    徐礎坐到對面的床鋪上,笑道:“梁王並不比你更堅定,你們只是所求不同。”

    “徐公子之前說在意之物,現在又成所求了。梁王所求何物?徐公子肯定能看穿。”

    “他要‘高高在上’。”

    “這還不簡單?奉承、說好話,讓梁王感覺‘高高在上’就可以了。”

    “沒那麼簡單。”

    “徐公子不願做的事情,有人願意。”於瞻稍一停頓,“寇先生正在想辦法,要單獨見梁王一面。”

    “哦?”

    “梁王身邊的幾位幕僚,仰慕寇先生大名,前去拜訪,我也受邀,一同喝了幾杯酒,因此聽到他們交談。”

    徐礎笑道:“於公子學會激將法了。”

    “只要能保住鄴城,我什麼法子都願意使用。”

    “可以讓寇道孤試試,他若能成功,倒是省下我許多麻煩。”

    “寇先生若是成功,徐公子寸功未立,還有臉面回鄴城嗎?”

    “確實有點丟人,但是我能回去,鄴城還是會很高興。”

    於瞻慨然道:“徐公子大好男兒,也曾位列群雄之中,何以專仰婦人鼻息?”

    “於公子所謂的婦人是……”

    “反正我是獲罪之身,這裡又不是鄴城,我沒什麼不敢說的。徐公子所依靠者,無非歡顏郡主。以色事人,已落下乘,以男色而事女主,尤為人所不恥,徐公子就沒有半點羞愧嗎?你若能勸退梁王,回到鄴城之後,至少能得一個以才能自立的名聲,勝過現在百倍。”

    “你覺得我‘以色事人’?”

    於瞻點頭,“不是我一個人有這樣的想法,鄴城上下,盡皆如此。”

    徐礎抬手摸摸自己的臉,“想不到我居然有這等本事。”

    於瞻大怒,“徐礎,我本以為先師若是在世,沒準會欣賞你種人,原來是我看走了眼!”

    徐礎笑道:“你沒看走眼,我也不是‘以色事人’之輩,歡顏郡主更不是你想像的那種人。你不必再用激將法,我說過能夠勸退梁王,自然不會無功而返,只是還需要再等等。”

    於瞻長嘆一聲,“火燒眉毛……”無奈地躺下睡覺。

    次日一早,梁王派人過來,邀請徐礎一同去吃早餐。

    於瞻忍不住又一次提醒:“別人見梁王一面尚且難上加難,徐公子得此大好機會,不可浪費,實在不行,引見寇先生也是好的。”

    徐礎笑而不答,能理解於瞻的急迫之情。

    只要有可能,馬維是個食不厭精的人,即便是在軍中也不例外,高聖澤的重要職責之一就是妥善安排梁王的飲食起居,令他無論走到哪裡,都有住在家裡的感覺。

    早餐並不豐富,蜜餞、糕點、雜谷粥、醃肉等等,每樣都只有一點,但是非常精緻,徐礎一看就知道它們出自東都有名的店舖。

    馬維並不覺這頓早餐有何特別,他剛剛洗完臉,在高聖澤的服侍下穿衣,還沒到行軍的時候,所以他穿便衣。

    “昨晚我有急事要處理,冷落徐公子,萬望海涵。”馬維恢復輕鬆語氣。

    “滿營的人都在羨慕我得到的禮遇,哪來的冷落?”徐礎笑道。

    “哈哈,請坐,隨便吃點吧,行軍途中,沒什麼好東西。”

    徐礎坐下,向對面拱手道:“樓中軍。”

    樓硬也獲得邀請,呆呆地坐在那裡,一聲不吱。

    馬維坐到主位上,向樓硬道:“樓中軍覺得不夠豐盛嗎?”

    “豐盛。”樓硬立刻拿起碗來,先吃半碗粥,然後小心翼翼地伸筷子夾菜。

    馬維不再理他,向徐礎道:“徐公子受人所托,為何遲遲不肯開口?”

    “我建議改攻漁陽,梁王不感興趣。”

    “我的確不感興趣,但我說的不是這件事。徐公子受潘將軍所托,為何不替他說話?”

    潘楷只是與徐礎私下交談幾句,而且沒有屏退眾人,離得稍遠而已,還是被當成“大事”告到梁王這裡。

    “潘將軍只想知道我是不是真心退位,此行是否又要稱王,別無囑託,不知梁王因何有此一問?”

    馬維大笑,“徐公子雖未忠人之所托,至少還願意為他保密。潘將軍沒請徐公子勸我少殺人嗎?果真如此的話,就是他對我撒謊,想借此隱瞞別的事情……”

    徐礎只得道:“潘將軍倒是提起過一句,而且我也勸過梁王了。”

    “嗯?徐公子問了一句那些人怎麼得罪我,就算是勸我了?”

    “聽過梁王給出的理由之後,我覺得合情合理,無可再勸,因此算是勸過。”

    馬維再次大笑,向正在大吃的樓硬道:“令弟輕易不肯奉承別人,偶爾說出一句,卻使人如沐春風,比你厲害多啦。”

    樓硬笑道:“是是,徐公子有這個本事,對常人不用,連我都沒享受過。”

    馬維道:“然則徐公子還要勸我退兵嗎?”

    “等梁王對冀北感興趣的時候,我會再說。”

    “我對整個冀州都感興趣,但是現在,我只要鄴城,破城之後再圖北上,一點不遲。”

    “破鄴城容易,可梁王想好如何應對賀榮部十萬騎兵了?”

    馬維正要開口,帳外進來一名校尉,站在門口,等候召見。

    馬維看見校尉,向高聖澤道:“拿過來,我要看驗。”

    高聖澤躬身後退,到了門口,從校尉手裡接過一隻木盒,雙手捧著,小步跑回來,站在數步之外,沒敢再往前靠近。

    馬維向樓硬道:“樓中軍,我要向你求件東西。”

    樓硬差點嗆到,連咳幾聲,“梁王請說,便是要我的命,我也立刻奉上。”

    馬維笑道:“不要你的命,是你的那個妾室,她叫什麼?”

    “懶容。”

    “有何含義?”

    “是說她懶施妝容,依然美豔,是我隨便起的名字。”

    “嗯,昨夜一見,我對她唸唸不忘,樓中軍願意將她送與我嗎?”

    樓硬立刻道:“當然,能博梁王一喜,不止是懶容的福分,也是我們樓家的榮幸。我這就派人將她追回來,上路不久,天黑之前應該就能……”

    “不必,我已經將她追回來了。”

    樓硬看向高聖澤捧著的那隻木匣,猛然明白什麼,倒吸一口涼氣,只覺得手腳冰涼,腦袋嗡嗡直響,“懶容她……”

    “嗯,她的頭顱在匣子裡,請樓中軍代我辨認一下,若是殺錯了人,我得追究辦事者。”

    高聖澤捧著木匣來到樓硬面前,打開蓋子,稍稍放低,讓樓硬看到裡面所盛之物。

    “看清楚些,不要弄錯。”馬維提醒道。

    樓硬戰戰兢兢,仔細看了一會,費力地點點頭,顫聲道:“是、是她,懶容……額角有個小坑,是她少有的……瑕疵,這個肯定是她。”

    馬維點下頭,高聖澤合上蓋子,將木匣交還給門口的校尉。

    校尉完全任務,安心退出。

    馬維向樓硬道:“天下未平,我怎能留戀於美色?但是此心已動,無可平抑,只得忍痛殺美。好在樓中軍大方,願意將美人贈與我,令我不至擔上擅殺他人之妾的名聲,多謝。”

    樓硬努力擠出一絲笑容,“一名婦人而已,梁王早些開口,我自己就將她殺了。”

    “動心的是我,何勞樓中軍動手?”

    “是是,我是個好色之徒,與梁王一比,如爬蟲一般……”

    “樓中軍吃飽了?”

    “飽了,飽飽的。”

    “那你可以退下了。”

    樓硬起身告退,一出帳篷就傳來哇哇的嘔吐聲。

    馬維向徐礎笑道:“樓中軍就是這個脾氣,非得狠狠地挫其銳氣,他才能老實效忠。他雖是淮州盛家的人,但是既然暫留在我軍中,哪怕只有一天,也得按我的規矩行事。”

    徐礎一直沒開口,這時依然沉默。

    馬維慢慢地用餐,吃了幾口之後道:“蜜餞不錯,徐公子嘗嘗。”

    徐礎垂下目光,“梁王沒有天子之命,無論怎樣,我都不會留下來輔佐梁王。”

    馬維臉色瞬間陰沉,他已經不習慣被人拒絕,尤其是在他還沒有明確開口的時候,就遭到提前拒絕。
Babcorn 發表於 2019-3-23 13:29
第351章 難易

    郭時風風塵僕仆地來與梁王匯合,見面之後只說了幾句話,他就走出軍帳,來見徐礎,甚至連杯茶水都沒喝。

    “臨行之前我就有預感,此行必會與徐公子重逢,只是沒想到會在這裡。”郭時風拱手笑道,毫不猶豫地改稱“徐公子”。

    徐礎起身相迎,彼此寒暄,介紹一下於瞻。

    郭時風對於瞻只看一眼,微點下頭,再沒搭理過他,於瞻猜測這位談笑自如的中年書生必是一位重要人物,訕訕地站在一邊,片刻之後,實在忍受不住,嗯嗯幾聲,悄悄走出帳篷,去別處暫避。

    兩人對面而坐,徐礎道:“我要先向郭兄道歉,當初我將郭兄派出去議和,自己卻在後方甩手而去,令郭兄陷入困境……”

    郭時風笑道:“所謂人各有時,徐公子身處高位時,能夠自視不足,激流勇退,其實救了自己,也救了其他人。設想一下,徐公子若一直勉強稱王,最後不支而敗,將要連累多少追隨者?至於我,並沒有白走一趟,半途中偶遇寧王,隨他去往江東。我獻出數計,幸而得中,由此得到寧王信任。我已經決定,專心輔佐寧王,再無異心。從前我‘與世沉浮’,如今我與寧王共進退。”

    “恭喜。”徐礎笑道,對郭時風的話已無所謂信與不信。

    “徐公子呢?聽說你現在是鄴城使者,不會是與張氏沉浮吧?”

    徐礎搖頭,“我有自己的打算,未向任何人稱臣。”

    “我想也是如此,梁王倒有些猜疑,以為徐公子受美色迷惑,甘心為隸,我說絕不至於,徐公子若有投拜,必是真心以為此人有爭鼎之資。”

    “承蒙高看。”徐礎拱手道。

    “所以徐公子以為梁王沒有爭鼎之資?”

    “郭兄以為呢?”

    “哈哈,我與徐公子不同,已投明主,不可再生二心,便是假設一下也不可以。只能說是遺憾,雖與梁王相識在先,但是有緣無份。好在寧王與梁王彼此間並無敵意,兩王交好,我也不至於左右為難。”

    徐礎點頭,在“鬥嘴”這方面,他唯一忌憚者,就是這個郭時風。

    見徐礎似乎不太喜歡這個話題,郭時風道:“與徐公子同行的鄴城使者還有哪位?”

    “正使是費昞費大人。”

    “天成難得的骨鯁老臣,可惜在亂世中沒有用武之地。”

    “還有一位副使,乃冀州名士寇道孤。”

    郭時風長長地哦了一聲,“怪不得。”

    “怎麼了?”

    “我來時,見到旁邊的帳篷外面有數人在排隊,似在等候召見,我還在納悶,在梁王軍中,除了徐公子,還有誰能得如此看重,原來是寇道孤。據說他已隱居多年,想不到竟然在這個時候出山,如此說來,鄴城確有幾分真本事。”

    帳外有人大聲道:“全軍出發,立刻拔營!”

    郭時風起身道:“咱們邊走邊聊?好不容易與徐公子見面,我有滿腹的話要說。”

    “我也正要聆聽高見,以洗濁耳。”

    兩人出帳上馬,守在僻靜之地,給將士讓路。

    郭時風感慨道:“梁王也是真不容易,雖然佔據東都,但是洛州多半已落於他人之手,梁軍難以徵兵,也無處收集糧草,四周群雄環伺,個個不懷好意。群雄之所以遲遲還未動手,無非是彼此忌憚,而且有冀州軍前車之鑑,多少有些膽怯。”

    “的確很難。”

    “我在江東聽說這邊的情況,一直勸寧王與梁王結盟。我說,諸州之雄各有家世淵源,根基尚淺者,無非寧王、梁王兩家,若能合力,正好橫貫東西,切割天下,睥睨諸州,若各自為戰,先亡後亡而已。”

    “郭兄所言極是。”

    “寧王多疑,尤其是對外人,總以為我有私心——我的確有私心,但是如果對寧王無益的話,我絕不會將這份私心顯露出來。”

    “寧王雖然多疑,但是心胸廣大,乃是可勸之人。”

    郭時風笑道:“徐公子看人總是很準,沒錯,寧王觀察多時,終於認同我的建議,於是——就這樣了。”

    郭時風伸手指向正陸續出營的將士,好像千軍萬馬都是他憑空變化出來的。

    徐礎早已不敢說自己“看人准”,尤其是對寧抱關,他的錯誤可謂極大,但是對郭時風與馬維,他從未覺得自己出過錯,“三家要如何分配冀州?”

    “我現在不該說……無謂了,已經到這一步。其實簡單,梁王放棄東都,遷至鄴城,佔據冀州,盛家入主東都,整個洛州也歸他們。寧王這邊出力最少,所以要求也最低,只求盛家專心經營淮、洛,不要派兵渡江,干擾寧王平定吳州。”

    “郭兄為何不勸說盛家直接進攻鄴城,而要借兵給梁王?”

    “盛家人,怎麼說呢,比較在意名聲,鄴城有太皇太后,如今又有了皇帝,盛家不願擔弒君之罪,所以——徐公子認得盛家人嗎?”

    徐礎搖搖頭。

    “將名聲看得比性命還重要的一群人,哪怕全天下人都明白是怎麼回事,只要他們自以為隱藏得住,那就是誰都沒看見。所以盛家借兵,但是要打梁軍旗號,他們也不要鄴城,而要東都這座空城。”

    “也可能是因為盛家想給自己留條後路,好隨時能與鄴城和解。”

    “哈哈,徐公子終於開始了,咱們先行一段路,休息時再論。”

    郭時風叫來隨從,命他們去前方準備,然後與徐礎騎馬上路,疾馳超越行軍的將士,十餘里之後,在一座亭子前勒馬。

    郭時風的隨從剛剛準備好一小桌酒菜,兩人入亭而坐,一邊喝酒,一邊看著將士從路上經過。

    “梁軍行進不快,咱們多坐一會,今天還能趕上。”

    “緩慢行軍,也是盛家的主意吧?”

    “我們的確想到盛家有可能中途反悔,所以堅持由梁王領軍,盛軒留在後方,看護兩王。盛家縱然改變主意,也要三五日才能將命令傳到前方。至於行軍緩慢,那是梁王與我的主意,鄴城牆厚而兵少,若能開門歸降,再好不過。所以梁軍逐漸逼近,令鄴城人心散亂。”

    “鄴城被迫無奈,已向賀榮部借兵十萬,即將南下保護鄴城。”

    郭時風笑道:“鄴城借不到十萬騎兵。”

    “嗯?”

    “倒也不怪徐公子有所不知,整個鄴城想必也不知情。”郭時風露出故作神秘的微笑,請徐礎繼續喝酒,然後才道:“實不相瞞,我不是從南邊來的,而是從北方回來。”

    “郭兄去過賀榮部?”

    “沒那麼遠。”

    “晉王那裡?”

    郭時風笑著點頭,“晉王仍記得往日交情,他願意勸說賀榮部不要發兵,或者暫緩發兵,他對此有十成把握。”

    “晉王能得到什麼好處?”

    “經過之前的事情,晉王暫時收斂野心,他現在只要秦州,還有滯留秦州的數萬冀州軍。”

    “鄴城若被攻成,冀州將士即成無主之軍,想必只有投靠晉王這一條路了。”

    “哈哈,正是,所以晉王不能參與圍攻鄴城,梁王得一力承擔所有‘罪責’。”

    “梁王勢弱,必須如此,只要佔據冀州,他就有了一塊立足之地。冀州的位置比洛州好些,可是北有賀榮、南靠淮州、西鄰並州,也非善地。”

    “九州紛亂,哪有善地可言?冀州至少民豐物阜,不像洛州,幾經抄掠,千里不見人煙。有意進圖天下者,還是要佔據東都,韜光養晦者,則需暫避。梁王能捨東都,足見其目光長遠。”

    徐礎默默飲酒。

    郭時風笑道:“聽說徐公子獻計,希望梁王繞過鄴城,直逼冀北漁陽?”

    “是,但梁王不願聽我詳說。”

    “徐公子現在是鄴城使者,梁王當然不願多聽,什麼時候徐公子甘心改成為梁,便是說上一天一夜,梁王也當洗耳恭聽。”

    徐礎笑道:“我心不在成,自然也無從改為梁。”

    “我倒想聽聽徐公子是怎麼想的,老實說,於公於私、於大於小、於緊於慢,我都不覺得遠攻漁陽是條妙計——連正常的計策都算不上。”

    “其實那句話只是我用來吸引梁王注意的。”

    “哈哈,果然如此。徐公子真正想說的是什麼?”

    “郭兄以為江東的皇帝如何?”

    “雖未成年,已有暴君之相,卻無其父之智,死得其所。”

    “郭兄以為鄴城的皇帝如何?”

    “張釋虞?紈褲子弟,雖無大惡,也無至善,平庸之輩,或可做太平皇帝,卻不能撥亂反正。”

    “暴君舉止乖張,難以揣度,該殺。庸君心事簡單,難成大器,留之則可制約諸州,殺之則人人自立,寧王與梁王既要韜光養晦,當留此庸君,何必除之?”

    “哈哈,徐公子所言有理,但是不影響鄴城之戰,破城之後,梁王留庸君不殺便是。”

    “爭鼎天下,先易後難孰若先難後易?”

    “嗯,不若先難後易。”

    “破鄴城易,留庸君易,擋晉王難。郭先生此計,表面上有利於三家,實則最受益者乃是晉王。晉王西得秦州之地與冀州之軍,北有賀榮部支持,當其東進南下時,誰人可敵?”

    郭時風臉上仍帶微笑,卻第一次陷入沉默。
Babcorn 發表於 2019-3-23 13:29
第352章 行惡

    “晉王?”郭時風再開口時,臉上略顯詫異,隨即又露出笑容,“徐公子打算將禍水引向晉王?嗯,親兄弟尚且可以斷絕關係,何況結拜兄弟?”

    徐礎知道自己不能再說下去,起身道:“寧王志向深遠,眼下蟄伏一方,早晚當有龍騰之日,對天下群雄孰強孰弱、孰先孰後,想必心中有數。說之無益,咱們去追梁王吧。”

    兩人騎馬出發,留隨從收拾亭子裡的殘局。

    一路無話,兩人追上隊伍時,天色將晚,營地已經立好,這一天又沒走多遠。

    營地深處傳來幾聲慘叫,徐礎道:“梁王每日殺人以立威,心中必有猶豫不決之事。”

    郭時風笑道:“徐公子小心,雖是故交,也得在意王、臣之別,你這句話若被梁王聽到,當惹大禍。”

    “郭兄曾經問我是不是以為梁王沒有爭鼎之資,這就是我的答案。”

    郭時風一愣,“徐公子……”邊笑邊搖頭,不知是讚賞還是警示。

    馬維連一塊穩固的地盤都沒有,就急於確立君臣之分,只憑這一點,徐礎就不看好他。

    帳篷裡,於瞻比平時要高興些,見到徐礎也不說話,只是微點下頭,目光閃爍,似乎在等徐礎先開口詢問,良久之後,他終於忍不住,“寇先生得到召見了。”

    “是嗎?”徐礎坐在鋪上,感到有些疲倦。

    “軍中的一些書吏、幕僚先後推薦,梁王深受觸動,紮營不久,就親自去寇先生帳中拜訪,邀請他去自己帳中飲酒,這時正在交談呢。”

    “我也有些餓了,軍中的晚餐呢?”

    “呃……我以為你在外面吃過,所以沒留。”

    “沒關係,我可以堅持到明天早晨,或許晚上也有人請我喝酒呢。”

    於瞻對徐礎的冷淡態度大為不滿,“徐公子這是嫉妒了吧?寇先生的口才雖然不如徐公子,但是精擅微言大義,必能說服梁王退兵。”

    “什麼樣的‘微言大義’?”

    “鄴城乃朝廷所在,一旦傾塌,天下無主,必將大亂,生靈塗炭,梁王進一步,將成千古罪人,退一步,則為安邦定國之重臣,以梁王現在的局勢,與其為淮州馬前卒,不若轉投鄴城做中流砥柱。”

    “‘大義’是有了,‘微言’差一些。”

    “我嘴笨,寇先生說得肯定比我好多了。”

    徐礎笑道:“寇道孤不會說這些。”

    “嘿,徐公子不相信‘大義’,就以為別人也不相信?”

    “我相信‘大義’,就因為我相信,所以我知道梁王不會被這種話勸服,寇道孤也不會在這上面浪費口舌,他想方設法要見梁王,與鄴城無關。”

    於瞻露出一絲鄙夷,“徐公子以為寇先生要公報私仇?徐公子特別受不得冷落吧,總要將一切事情都想到自己身上。”

    徐礎想了一會,點頭道:“我的確厭惡冷落,回想起來,我就是因為受到冷落,當初才做出刺駕之舉。”

    於瞻微微一驚,他聽說過刺駕的傳聞,只是沒想到會親耳聽徐礎說出來,“刺駕、改姓、稱王、奪谷……怪不得徐公子不相信大義,在你身上,從來就沒有過大義。”

    徐礎笑了笑,無心爭辯,仰面躺下,喃喃道:“還得再等等。”

    於瞻產生不久的一點好感,再次蕩然無存,哼了一聲,轉身出帳,不願與此人共處一室,軍營裡不能隨意行走,他寧願站在門口,或者與同行的鄴城士兵擠在一起。

    徐礎不知不覺入睡,半夜被一陣飢餓喚醒,帳中沒有食物,他只能咽嚥口水,後悔白天與郭時風交談時,只顧著喝酒,沒多吃點食物。

    於瞻仍沒回來,徐礎一時睡不著,仰面發呆,思過谷“修行”對他最大的影響就是學會了“再等等”,心中一點也不著急,無論前景如何,都要等時機到來,才能實現。

    外面有人咳了一聲,“徐公子?”

    “請進。”徐礎挺身坐起。

    有人掀簾進來,大概是覺得黑暗,轉過身去,從外面要來一盞燈籠,重新進來。

    帳篷裡一下子變得明亮,徐礎不太適應,過了一會才看清來者,頗為意外,“喬先生!”

    來者正是喬之素,將燈籠放在地上,坐在對面於瞻的舖位上,點點頭,好一會才道:“是我。”

    “這真是意外之喜。”徐礎笑道。

    喬之素輕嘆一聲,“我已在梁王帳下擔任幕僚。”

    “恭喜。”徐礎沒有追問。

    “我只為保住性命。”

    “理解。”

    “而且鄴城也非久居之地。張氏昏庸已久,非一日能改,皇帝太年輕,雖有奪權之雄心,卻從未顯露過人之處,說實話,當初勸徐公子共同對付湘東王,非我本意,只為討主上歡心。”

    “所以我也沒有接受。”徐礎笑道,已經猜出喬之素的來意。

    “湘東王與濟北王叔侄二人,直到現在也沒認清形勢,還以為身份不變、地位仍存,迄今發生的一切變故都是意外,只要他們稍微努力一些,天下自然還歸張氏所有。”

    “兩王確非中興之主。”

    “歡顏郡主……唉,可惜她只是個郡主。”

    “嗯。”

    喬之素沉默一會,突然抬起頭,“鄴城沒有希望,徐公子想必看得清清楚楚。”

    “我從未對鄴城心存希望。”

    “既然如此,徐公子為何要為鄴城做說客?有人說徐公子是為還情報恩,我卻不這麼覺得,我以為徐公子必有更深的原因。”

    徐礎的確是為還情,但他現在不想透露,笑道:“知我者,喬先生也。鄴城固然難成大事,但不該亡於當下。”

    喬之素點點頭,“勸人先要取信,取信之法莫過於結交。徐公子所欲勸者,乃是王者,本來就難,以敵方使者身份來勸,難上加難。”

    “不必多說,我明白喬先生的意思。再等一等,梁王很快會明白,與歸附者相比,他更需要一些‘敵方使者’的意見。”

    “徐公子等不到,再過三天,梁軍就將對鄴城發起進攻。鄴城那邊已經同意梁王派使者進城——徐公子還沒聽說這個消息吧?”

    “我與鄴城音信隔絕。”

    “鄴城已有投降跡象,徐公子還要為之奔走?”

    “鄴城是降是戰,由他們自己做主,我只在意大勢走向——尹大人到秦州多久了?”

    “尹大人?他……應該到了……我不清楚。”喬之素被問個措手不及,回答得有些慌亂,“徐公子怎麼突然想起尹大人了?他的確先我們一步離開,躲過了梁軍阻攔,但是隻身一人,隨從士兵不過數十,前方是皇甫家據守的潼關,後方是梁王派出的追兵,這時候估計已然落網。”

    “真是遺憾,我原以為尹大人能夠帶回冀州軍,不過只要確切消息還沒傳來,就不能說他失敗,對不對?”

    “尹大人即便順利進入秦州,趕到西京,也是遠水難解近渴。”

    “遠水可解遠渴,冀州軍雖無法及時回援鄴城,但可以順勢攻入並州。沈家一旦勢危,賀榮部就會將其拋棄,改而支持鄴城,數十萬騎兵蜂擁南下,梁王即便奪下鄴城,倉促之間,能擋其鋒?”

    喬之素笑道:“徐公子想法不錯,但是……太多想當然,秦州形勢複雜,尹甫哪能那麼容易穩定軍心?又如何說服將士隨他進攻並州?西京城中的降世軍難道坐視不管?即便冀州軍真敢進攻並州,晉王佔據地利,說敗就敗?”

    “所以還要再等等,喬先生初為梁王效力,尚未立功,何不趁機進諫,請梁王多等幾天,一旦形勢明了,喬先生此功不小。”

    喬之素笑著搖頭,“為十分之一的大功,卻要冒十分之九的風險,這種事情我不做,徐公子也找不到人願意做。”

    “唉,只好我自己出面。”

    喬之素奉命來勸徐礎歸降,原本就沒抱太大希望,奉命行事而已,這時起身道:“該說的我都說的,梁王若問起……”

    “喬先生剖心瀝膽,將福禍說得清清楚楚,是我自己固執,非要再等。”

    “多謝。”喬之素拱手告辭。

    於瞻正好回來,與提著燈籠的喬之素打個照面,互相點下頭,擦身而過。

    於瞻也不跟徐礎說話,脫下鞋子,合衣躺在鋪上,過了一會,突然坐起來,大聲道:“我記得他是誰了。”

    徐礎躺在那裡也沒睡著,“於公子想起什麼了?”

    “剛才走出去的那個人,就是與你在思過谷裡商議陰謀的人,我雖然只看到側臉與背影,但是絕不會認錯。”

    “剛才那位是喬之素,曾是大將軍的幕僚,後轉投濟北王,前幾天剛剛轉到梁王帳下。”

    “原來是個反覆無常的小人。”

    “喬之素絕非小人,只是還沒找到明主,於公子對亂世之人不要太苛刻。”

    “嘿,你們是一類人。”於瞻躺下,認出喬之素,令他想起自己上告卻受冤的事情,既悲且怒,“寇先生仍在梁王帳中,看樣子是要秉燭夜談,這是一個好兆頭——對鄴城是好兆頭,對徐公子卻未必。”

    “你相信我的話了?”

    “寇先生即便在梁王面前說些什麼,也是應該的,這不叫公報私仇,而是公私兼濟,畢竟惡事都是你自己做下的,不能不認。”

    徐礎笑道:“寇道孤不提那些‘惡事’還好,一旦提起,梁王更要聘我為臣。於公子還不明白嗎?現在是亂世,群雄要的就是擅長‘行惡’之人。”

    於瞻好不容易才想好這套說辭,被徐礎幾句話駁倒,他又一次無話可說。

    徐礎閉上眼睛,喃喃道:“能引起梁王秉燭夜談的興趣,你猜寇道孤說的是大義呢,還是如何行惡?”

    於瞻更加無法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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