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仙俠] 一枕山河 作者:紫微流年(已完成)

 
BabOdin 2019-7-21 18:34:00 發表於 武俠仙俠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3 22305
BabOdin 發表於 2019-7-21 20:04
90. 故意長

  益州武衛伯府後院的一間書房,左卿辭讀完一封密箋,沉思了一陣。

  蘇雲落從外歸來,推門而入,左卿辭折起箋紙,道,「阿落回來了?青城山風景如何?」

  蘇雲落望入他的神色,「師娘挺喜歡,還求了平安箋,阿卿是收到了不好的消息?」

  左卿辭也不避她,「出了兩樁事,崆峒派自入西南,每隔五日必用信鴿傳書門派,最近一封信道已去往不死泉,之後音訊斷絕,怕是凶多吉少,其他的幫派也難料。」

  崆峒派在武林算是實力不弱了,蘇雲落不禁驚异,「血翼神教怎麽可能如此厲害?既然師父闖教見到乘黃,聖女和赤魃肯定已經死了,該是實力大减,怎麽還能興風作浪?」

  左卿辭曾設計挑動聖女與三名護法內鬥,致使血翼神教損失慘重,高層幾乎盡亡,蘇雲落實在想不通短短一年怎會嬗變至此。

  左卿辭也想過這些,「乘黃是個厲害人物,我們除掉赤魃和阿蘭朵,反而便宜了他。他的屍傀之術已經大成,會助武衛伯,足見勾聯了六王,今後的麻煩不小。」

  蘇雲落猶豫了一瞬,說得有些困難,「會不會是我惹的禍,血翼神教原本不會與中原人交集,如今却——」

  左卿辭打斷她的自責,「與你有什麽相干,乘黃琢磨藥人已久,就算沒有我們,遲早也會弄死對手爬上教主之位。可惜當初白陌看守不力,給朱厭逃了,不然何愁制不了乘黃。」

  朱厭是乘黃的親子,意外被左卿辭擒獲,偷偷弄出了教外,本來是個絕好的人質,沒想到這少年出身神教,懂些古怪的秘術,趁著不備竟然逃去無踪。

  蘇雲落終是心有鬱結,「不知師父怎樣了,有沒有尋到師伯。」

  左卿辭斜了一眼,「怕什麽,反正有你這個好徒弟,出事了大不了再去尋十幾年的藥。」

  蘇雲落給他一嗆,不知該說什麽,左卿辭待她一切都極好,唯獨關於師父總愛諷上兩句。

  左卿辭見她悶悶不樂,才道,「你也不必擔心,他畢竟是蘇璇,能單人匹馬闖到乘黃面前,行屍也未必奈何得了他。」不過金虛真人一行就未必能活著回來了,左卿辭也不多說,免得她又牽挂無關之人。

  蘇雲落稍微放下心,想起他先前所言,「還有一個消息是什麽?」

  左卿辭默了一瞬,「刺殺我父親的凶犯以及給皇上的秘信,都沒能遞到金陵。」

  蘇雲落變了顔色,「是六王做的?」

  左卿辭淡淡道,「還能有誰,武衛伯一逃,六王就知道計劃有變,爲免給天子悉知,只有掐斷益州的消息,不過這等於圖窮匕現,封不了多久,很快就會有動靜。」

  蘇雲落憂心起來,「消息遞不出去,會不會對侯爺不利?要不要我走一趟金陵?」

  左卿辭的神情真正冷下來,「不必了,他自己發蠢,旁人何必浪費心思。」

  蘇雲落方要勸幾句,左卿辭已經冷冷一哂,透出深諷,「五詔堂遍邀中原各派是爲什麽,說不定就是給乘黃送藥人,哪怕沒了武衛伯,血翼神教也有足够的能耐興兵,届時首當其衝就扼西南的益州。我來提醒他避禍,他偏往危局裡跳,執意逆勢而爲,還以爲能一力回天?真是愚蠢得可笑。」

  蘇雲落忍不住道,「你既然擔心,不如替侯爺出謀劃策?」

  左卿辭冷笑出聲,「憑什麽,益州守的是誰家天下?皇帝自己造的孽,還想我砸進去幫補?」

  他的脾性發作起來,誰都恨不得刺幾句,又道,「你不也想去西南,以爲我看不出?若非你師娘在此,早就扔開我,巴巴去追隨你那師父。」

  蘇雲落知他是遷怒,也不和他置氣,「師父不會有事,我自是陪你和師娘,阿卿要是實在擔心,等師父回來,我尋個機會將侯爺偷出城,帶去安全之地。」

  她不大會說軟言蜜語,却成功的緩和了左卿辭的鬱怒,他目光沉沉,停了半晌才道,「他心意已决,强行帶走也是枉然。」

  蘇雲落方要再說,外廊忽然有急促的脚步,房外叩響兩聲,一人迫不及待的推門,正是殷長歌,但見他氣息匆促,焦急萬分,「左公子!家師身中异毒,危在旦夕,懇請公子妙手施治,傾力相救!」

  葉庭意識昏亂,似夢非夢,支離破碎的景象紛雜交錯。

  一個男孩揚著劍奔過來,興高采烈的叫喚,「師兄,師祖說要教我習劍!」

  接著是一個明朗的少年,鬼鬼祟祟的凑近,「師兄,好久沒吃肉了,你就不饞嗎?」

  俄頃少年變成一個青年,戲謔的調侃,「恭喜師兄入道,只是道號怎麽聽起來比師父還老。」

  葉庭胸口發悶,要喚又喚不出,各色幻變的影子交叠,混亂中青年忽然現出悲意,含泪轉身縱去,身影越來越遠。

  葉庭大急,指一動想抓住他,眼睛隨之一張。

  模糊的虛光看不真切,依稀望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幾乎與當年一樣,正俯身看著自己。

  葉庭的呼吸都停了,頭腦一片混沌。

  蘇璇等待葉庭醒來已久,至此方鬆了一口氣,見他少有的失態,不免笑起來,漸漸的雙眸發潮,半晌才道出一句,「師兄,我回來了。」

  葉庭待了許久,長長吸了一口氣,抬手覆住了眼。

  庭戶無聲,空窗透影,十餘年的時光彈指流過,兩人俱已是滄桑中年。

  過了好一陣,蘇璇在榻邊坐下,「我仿佛睡了一覺,師兄的鬍子都這麽長,幾乎像老頭子了。」

  葉庭如今四十餘歲,鬚髮漆黑,端雅莊重,絲毫不顯老,他任掌教以來受盡尊祟,哪有人敢拿鬍子打趣。聽他一說,葉庭酸楚之餘又覺好笑,情緒倒是慢慢鬆下來,良久才回道,「那不是正好合了金虛這個道號?你是如何痊愈,何時的事?長歌說阿落將你救了,還一直在爲你尋藥,我便疑錢塘那人是你,可想你醒了定會捎個話,不該音訊全無,暗裡使人四處打聽也尋不到,又怕是空歡喜。我總在想,你不知成了什麽樣,還認不認得出師兄,萬一真的醒了,會不會怪我當年什麽都沒幫上,連你中毒都一無所知,也沒好生照顧你徒弟,讓她一個人在江湖上奔走,連師門都不願提。」

  他拉拉雜雜的說,聲音幾度發澀,幾欲泪下。

  蘇璇又慚又愧,自知不該,「複醒之後我聽說門派無恙,師兄任了掌教,想探望又怕朝中有人追究,再度連累師門,是我錯了。」

  葉庭心潮涌動,百感交集,誰想到正陽宮的驕子會隕落於敵人的詭毒,而長年被撇在山間的稚弱少女,却拼盡一切托住了墜落的星辰。「怪師兄無能——還好有阿落,長歌說時我還不敢信,真是她救了你?」

  蘇璇笑起來,驕傲之餘亦有深深的內疚,「阿落長大了,我都不敢想她是如何撑過來,我沒教過她多少,還負累她至深,實在愧爲人師。」

  他不願葉庭過度傷感,轉了話題述起近一年的經歷,又說起如何趕到拓州,却遇上城門緊閉,不得不繞行,在激戰中一眼望見門派服色,幸好還來得及。

  話至尾聲,殷長歌恰好到來,他見葉庭清醒,頓時大喜,「師父醒了,我立即去取藥。」

  他一陣風的去了,蘇璇將葉庭扶坐起來,「師兄也教了個好徒弟,長歌記挂你的安危,不顧長老的攔阻,堅持一道過來。」

  葉庭的內腑仍有不適,僅是換個姿勢就有些喘息,「長歌剛直,行事難免意氣;青兒細密,又過於看重利害,以往我覺得均有不足。而今看來,人當取其長,我偏視其短,確是不如你。」

  蘇璇爲他行功一轉,見他氣息緩和才歇了手。「師兄所中的毒極凶險,我本想尋去方外谷,山重水遠怕撑不到,幸好阿落的夫婿擅醫,請之一試居然奏效,真是萬幸。」

  葉庭的思緒沒轉過來,「阿落嫁人了?是哪一位?不是說與靖安侯的公子有所牽連?怎麽嫁了個大夫?」

  蘇璇微笑道,「正是嫁了左公子,他心思有些深,不過待阿落是真,雖無媒灼之言,嫁娶之儀,然而得靖安侯令衆將祝酒,親口爲賀,益州全城見證,也算有個交待。」

  胡姬嫁了王侯之子,縱是葉庭也難免錯愕,「這是何時的事,他們也隨你來了拓州?」

  蘇璇看他的神情頗爲好笑,謔道,「師兄當在何地?此處是益州,靖安侯受命巡視西南,左公子特地來此相見,所以才能救了師兄。」

  葉庭哪想到一昏一醒已在千里之外,一路的星夜兼程可想而知,他心下感動,方要開言,殷長歌又回來了,「師父,藥凉好了。」

  他人一進門,葉庭就聞到一股濃重的藥味,夾著古怪的腥氣,抬眼見殷長歌捧著一隻碩大的海碗,不免一待。「這麽大一碗?我昏迷時怎麽飲下去的?」

  殷長歌恭恭敬敬道,「之前是左公子施針加上幾味藥丸救治,以應急之法暫時將毒壓下,說是等師父醒了就得換方子拔毒,藥汁的劑量也是按吩咐來的。」

  一海碗藥怎麽看都十分奇怪,王侯公子能解血翼神教的毒也是匪夷所思,葉庭不免將信將疑。

  蘇璇原先也沒想到左卿辭的醫術如此高明,還是想起阿落曾道中過血翼神教异蛇之毒,全仗其施救才得以生還,請之一試竟然奏效,心底極是欣慰,「左公子既然能讓師兄醒來,可見藥方幷未亂開,師兄不妨先服幾日試試。」

  葉庭只有硬著頭皮灌下去,藥汁不知是什麽成份,苦得要命又腥澀衝鼻,份量驚人,他全仗著定力才喝完,背上已沁出了汗。

  殷長歌奉上漱口的茶湯,欣然道,「左公子說師父醒轉就算好了一半,每日只要飲上八碗,一個月後就能將毒化盡了。」

  葉庭漱過三次,舌間依然澀麻,聽到這一句,腹中一個翻騰,險些沒吐出來。
  
BabOdin 發表於 2019-7-21 20:04
91. 九重闕

  天空蒼遠遼闊,一支巡邊的小隊在北漠的風中穿行。

  這一帶曾是羅幕人大肆侵掠之所,不知多少無辜的邊民受戮,直到靖安侯領軍血戰,殺得蠻人徹底潰逃,才得了多年的太平。

  巡邏的士兵習慣了荒野的寧靜,在馬上談笑,盤算著役期還有多久,野草開著淡黃的野花,無聲的拂過堅硬的馬蹬。

  驀然一聲鬆弦的錚響,一個毫無防備的士兵從馬上摔落,背心嵌著一枝長長的羽箭。

  人們駭然回頭,後方不知何時多了一群騎兵,馬上的大漢斜裹羊皮,風送來游牧部落特有的羊膻味。

  一個老兵反應過來拼命磕馬,嘶聲狂喊,「是羅幕人,逃啊——」

  驚覺過來的士兵惶亂的打馬,拼命疾奔而逃,一個新兵恐懼的回首,見敵人咧嘴眦牙,抽出了亮鋥鋥的馬刀,呼哨著成群衝來。

  城墻漸漸近了,凶悍的蠻族依然窮追不捨。

  隨著刀光一閃,嚓的一聲,一個年輕的頭顱飛起來,甩著鮮血滾落在青青的原野上。

  濃黑的狼烟穿雲直上,沉寂多年的羅幕人捲土重來,揚起了染血的馬刀。

  鼙鼓聲動,金戈濺血,緊急的軍情飛遞朝中,急請調兵支援。

  九重深宮的天子被軍報激得大怒,與重臣急議,氣道,「華將軍怎麽駐防的,對羅幕人的舉動竟然毫無警覺,枉稱明毅二字!」

  柯太傅從旁勸解,「陛下息怒,明毅伯確有失當,然而此時最要緊的是禦敵,邊疆好容易安定了些年,一旦再遭屠掠,又要耗時良久才能恢復生機。」

  太師王宦道,「依臣看來,明毅伯既未能洞察敵情,用兵也有些怯懦,至今只守不出,難退强敵,不如另派勇將。」

  沈國公拈須附和,「羅幕人那些蠻子,該重重的教訓一番。」

  柯太傅不甚苟同,「陣前換將乃是大忌,明毅伯也是沙場老將,突逢敵襲,持重也是常情,豈能據此輕言撤換。」

  吳王聽他們爭得煩,「不必廢話,眼下議的是邊境增兵,該由誰領兵支援。」

  沈國公世故,誰都不得罪,「吳王所言不錯,目前可有合適之選?」

  一時場中靜了,都在暗中思量。

  自從靖安侯大敗蠻族之後,中原久未逢戰事,前兩年還調减了部分駐軍,能領兵征戰的將領數都數得出來,無非是靖安侯、英宣伯、武衛伯、忠勇伯、明毅伯、威寧侯勉强算半個,不過逢了意外,至今還癱在床上。

  太師王宦當先道,「靖安侯原是最佳之選,不過自從尚了公主,左侯久未統軍,巡視的路上又莫名其妙將武衛伯趕出益州,時奕見天嚷著要告禦狀,左侯却連個呈條也無,足以想見是非曲直,臣認爲當以重處。」

  益州的變故令滿朝文武皆爲之驚訝,靖安侯固然行事悖理,武衛伯被驅也是離奇,時奕灰頭土臉跑來金陵,一迭聲稱靖安侯反了,明眼人都看得出有諸多不合常情之處。

  柯太傅當先道,「豈能全聽武衛伯一面之詞,靖安侯素來謹慎,爲何突然要反?他受命往西南巡視,手中幷無兵馬,爲何挑益州發難,這般作爲與自殺何异?綿州與梓州的呈報均道左侯在路上遭人行刺,究竟是真是假?還是要雙方同殿對質,問個清楚才好决斷。」

  沈國公此前欲與靖安侯府聯姻,好容易求得聖上賜婚,左卿辭却有意忤逆安華公主,獲罪遁走,還留書諷刺,大失國公府的面子,自然偏向時奕,聞言道,「太傅此言差矣,武衛伯轄制益州太平無事,靖安侯一去就出了亂子,武衛伯作爲一方大員,就算犯了錯,也該奏請聖上决斷,靖安侯擅自專行,後期又無呈報,與謀反何异,他眼中哪還有朝廷。」

  這件事讓應德帝十分費解,正是因疑點過多才沒有懲處,僅是責令侯府上下不得出入,同時派特使趕往益州質詢,此刻聽得沈國公一番話,天子又生怒意,强捺下來道,「够了!如今說的是何人統兵,靖安侯與武衛伯先放一邊!若是謀反,朕絕不寬貸!」

  殿內安靜下來,陳王漫不經心的搓著鼻烟壺道,「英宣伯七十多了,哪還動得了;忠勇伯儘管貪了點銀子,不算大事,倒是可以一用。」

  陳王自己就是個愛錢的,將事情說得輕鬆,然而誰都清楚忠勇伯涉及的軍中貪墨非同小可,才受了懲誡被貶去福州,轉眼就起複,實在有些不宜,是以都沒有應聲。

  當此之際居然挑不出人來,天子不禁生惱。

  還是柯太傅道,「聖上可有更換主帥之意?」

  應德帝對明毅伯雖有不快,思及對方畢竟駐守多年,貿然換將不熟敵情,說不定情况更糟,遂道,「明毅伯久經沙場,朕姑念他一時失察,不予責怪。假以時日,他應當會主動出擊,重挫蠻敵,不負朝廷所望。」

  柯太傅隨即道,「既是如此,不如著一位年輕小將領兵,借其鋒銳勇武,襄助主帥。」

  此言一出,幾個朝臣俱是意動,這對年輕人是個絕好的出頭之機,一旦獲勝必得擢升,假使不利,責任大部分也由主帥擔了。可選的頗有幾個,如靖安侯的嗣子左頃懷,翟刺史的兒子翟雙衡,武衛伯之子時奕,忠勇伯的兒子馮保、英宣伯的侄兒楚寄等,均是軍中後起之秀。

  吳王時常與勇武的年輕人嬉游,第一個道,「我看翟家的小子不錯,記得春宴時年輕人鬥箭,翟雙衡是其中的佼佼者,還曾得過聖上誇贊。」

  那一場比試衆人都記得,也清楚比箭拔了頭籌的另有其人,是靖安侯的嗣子左頃懷,不過如今武衛伯與靖安侯的官司未定,自然要將之排除在外。

  太師王宦道,「翟雙衡資歷尚淺,臣以爲忠勇伯之子馮保更爲合適,其父雖有過失,不涉其子,可堪一用。」

  柯太傅接道,「臣以爲行軍打仗以實力爲重,資歷爲次,馮保至今戰績平平,未聞出色。」

  用戰績平平形容馮保其實都是褒獎,他已過三旬,最適合的是庸碌二字,哪怕忠勇伯想方設法給他撈功勞,也沒什麽說得出的戰績,聲望比後輩還不如。

  陳王也不管旁人說什麽,謔笑道,「翟雙衡箭法不錯,不過心思未必在軍中,前一陣還對焉支公主神魂顛倒,追逐於裙下,萬一羅幕人也有個公主,不知仗還打不打得下去。」

  吳王見陳王故意貶損,脾氣一燥頂了一句,「年少風流算得了什麽,戰場上拼的是刀箭,可不是比誰更能撈錢。」

  陳王力挺忠勇伯,自然是收了好處,不過他畢竟是親王,除了與聖上一母同胞的吳王之外,誰敢冒大不韙挑明。

  還是六王鬆緩氣氛,打個哈哈說了兩句閒話,將場面揭過去,隨性道,「翟家的小子確實不錯,眼光也好,我曾在馬市看中兩匹好馬,一問才知翟雙衡已經下了重金,說是一匹要送給左頃懷,賀他入了羽林衛,另一匹給楚寄,送他赴錢塘就任;我不好和小輩搶,只有罷了,那馬雙耳如削,腰健力足,毛色全烏,真是少有的漂亮。」

  六王對錯過駿馬格外惋惜,柯太傅却暗道要糟,靖安侯被指逆謀,翟雙衡又與左楚二人交好,就脫不了一黨之嫌,哪還能再領兵。

  果然應德帝聽後即道,「衆卿不必再爭,統軍者當持重,馮保在軍中數年未見過錯,想必不至有失,就著他了。」

  詔令即下,軍部督行,馮保率大軍開拔啓行。

  應德帝等了幾日,依然不見益州的呈報,不免也有些惱了,未及决斷,黃門突報安華公主請見。

  安華公主嫁予靖安侯,數年前莫名其妙的罹患了怪病,已許久未曾入宮。

  畢竟是自己的親妹,應德帝不好拒見,又因她不良於行,吩咐置了一張軟椅,免了她的禮數。

  儘管染病已久,安華公主依然保持著皇家的尊貴氣度,神態倨傲,肌膚白晰,衣上帶著濃濃的熏香氣息。

  應德帝知她爲何而來,索性道出來,「你安心養病,別的事就不必操心了,朕自有分寸。」

  安華公主握著玉串珠,「皇兄聖明,我只是進宮道一聲,左天行絕不會謀反。」

  左天行是靖安侯的名諱,不過他殺伐如神,聲威卓著,外人通常呼其爲左天狼。

  應德帝避而不答,「你們夫妻之間淡薄至此,何必還替他說話。」

  安華公主冷冷道,「左天行無情無心,我厭憎至極,陛下如何懲處他我都樂見,唯獨謀反絕無可能。他的一舉一動我都知悉,不結朋黨,不貪權錢,左氏一族想求官的,托到他都被按了下去,連嗣子也不曾破格。此去西南是受陛下之命,想必在益州撞破了武衛伯的陰私之舉,才至翻臉,我身爲陛下親妹,更希望徹查此事,萬一讓真正的賊子逃過,危及的是自家天下。」

  靖安侯夫妻離心,朝野盡知,安華公主對丈夫的冷憎也非一日,以往上書都是挑左侯的不是,如今却又進殿說情,這個妹妹的脾氣實難言說,應德帝道,「朕已經譴人去益州,定會弄個一清二楚,你身子不好,不必爲這些費心。近來足痹如何?不是說古方有效,怎麽竟像半身都不能動了?」

  安華公主這病來得甚爲蹊蹺,足趾無由生疼,御醫按風寒濕邪所致的痹症來治,越治越痛楚難當,儘管重金尋來了一個藥炙古方,依然壓不住痹疾上行,安華公主被折磨得生不如死,也不願多提,「謝皇兄關懷,我這病已無望,只是熬日子罷了。」

  安華公主少女時何等盛氣,然而夫妻不睦,惡疾纏身,蹉跎得心氣淪喪,應德帝不免同情,詢了幾句侍候公主的嬤嬤,差宮人取了幾盒珍稀的藥物,算是給妹妹稍作撫慰。

  送走公主,應德帝想了想,轉去了後宮內淑妃的居所。

  淑妃出身左氏一族,是靖安侯的長姐,聽得通傳已經在殿外相迎。

  應德帝見她披髮素面的曲身而跪,未帶任何簪珥珠飾,竟是個脫簪待罪的意思,訝道,「淑妃這是何必。」

  淑妃是四妃之一,膝下雖無所出,多年來賢良寧慧,從不爭風,應德帝對她一直敬重,又見她後方還跪著一個明秀的少女,正是左侯之女左晴衣。她自幼養在淑妃身邊,亦是天子看著長大,二女面色蒼白,顯然是知道了益州之事。

  逆謀之名一旦落定,罪及九族,也難怪她們如此惶恐,應德帝不禁生恤,「都起來吧,靖安侯所爲尚未定論,不必過於驚恐。」

  淑妃長跪不起,蛾眉低斂,話語靜沉,「臣妾謝過陛下,捨弟從來忠心爲國,絕不會做出有悖朝廷之事,還請陛下待他回來與武衛伯對質後再行論處。」

  應德帝本就爲此心煩,沒好氣道,「一個個都擔心朕將靖安侯府的人胡亂斬了,朕還沒那麽昏庸!有錯自然跑不了,沒錯朕也不會妄加冤屈,不必再說了!」

  淑妃見天子不快,只有將餘下的話咽下去。

  正當此時,一個內侍急急來報,「禀陛下,威寧侯入宮求見。」

  應德帝正扶起淑妃,聞言一奇,「威寧侯?他不是癱——他不好好養病,入宮做什麽。」

  內侍回道,「威寧侯稱已痊愈,聽聞羅幕人犯邊,特地入宮請纓,願爲聖上效命。」

  癱了許久的人突然康健如初,簡直聞所未聞,不僅是天子,淑妃與左晴衣一幷愕住了。

 
BabOdin 發表於 2019-7-21 20:05
92. 風侵檐

  葉庭這次中毒無异於在閻王殿前打了個轉,好容易囫圇過來,連靖安侯也親來探望。

  有師弟與徒弟陪伴照料,葉庭的心情輕鬆了許多,他聽聞冼秋水也得了左卿辭的診治,所服的湯藥不過一日兩次,壓根不似他需要牛飲一般的苦灌,不免對著藥碗尋思了一陣,而後將左卿辭與蘇雲落請了過來。

  左卿辭風儀不凡,無論在何處都從容自若,隨在他身後的人却正好相反,看起來畏畏藏藏,不敢近前,更不敢出聲。

  葉庭與左卿辭對答幾句,心底已經有了評判,再看另一個,不免眼角抽了抽,忍下一聲嘆息,「阿落,我雖不如你師父,却也不曾打駡斥責過你,怎麽到如今還是這樣怕我?」

  蘇雲落被點到頭上,才從左卿辭身後挪出來,小聲喚了一句,「師伯。」

  她此生最敬的是師父,最怕的就是葉庭。

  葉庭的可怕之處在於對蘇璇影響極大,幼時她一直怕這位師伯哪天勸動師父將自己扔了,而今師伯成了掌教,更怕他責怪自己壞了正陽宮的名聲,本能的就想躲著走,怎奈師父發了話,只好過來聽訓。

  殷長歌成年後重逢,多見她冷漠疏避,哪想到碰上師尊她如此怯怕,在一旁不由想笑。

  葉庭當年沒耐心哄孩子,而今想補救已難,唯有緩下神色道,「以前是我眼拙,錯看了你,門派上下也未曾好生待你。這麽重的事,你一個人扛過來,是師伯之過,該當面致歉。」

  蘇雲落從未見過他這般溫和,反而給驚住了,惶然道,「——沒有——是我違了許多門規,做了許多錯事,師伯不責罰已——」

  左卿辭在一旁聽不下去,一言截過,「阿落對真人十分敬畏,雖然已不是正陽宮的弟子,仍難免失措,真人勿怪。」

  葉庭和顔悅色道,「她是蘇璇的徒弟,自然是正陽宮的人,這孩子心性純直,在江湖上想必受了不少罪,多蒙左公子照拂了。」

  左卿辭微笑款款道,「她既是我妻子,一切都是份所當爲。而今蘇大俠康愈,金虛真人也自西南歸來,她終於可以牽懸盡釋,我亦爲之欣慰。」

  兩人一個心竅通明,一個城府深深,話裡藏話,弦外有音,旁邊的殷長歌和蘇雲落壓根沒聽出來。

  葉庭很想讓蘇雲落重歸正陽宮,不管將來如何,至少讓她多個倚仗,然而她當年受盡忽視,如今對門派避之不及,哪還有半份信任,葉庭暗嘆一聲,叙過幾句閒話,取出一枚玉符,「此番蒙左公子救治,修道之人別無相謝,此符爲正陽宮信物,在各地道觀均可得用,遇上事也能襄助一二,還望左公子不弃。」

  左卿辭本待推却,一轉念又接下來,順著話語道,「真人客氣了,我瞧真人氣色好轉,然而眉間仍有濁氣未散,可容我再診個脉,假使確定無恙,阿落也能安心。」

  葉庭當然不會不應,「勞左公子費心了。」

  左卿辭診了一陣,收回手道,「真人經絡强健,脉息穩固,拔毒比預期的更爲順遂,藥量可酌减,我換一帖方子,再服七日即可痊愈。」

  果然不出所料,葉庭心底鬆了一口氣,複雜的望了他一眼,端穩道,「多謝左公子施治,貧道足感盛情。至於阿落,哪怕你不回山,將來不管碰上什麽樣的事,均可傳個消息,我身爲掌教交游多方,與靖安侯也相熟,無論如何都會代爲設法,不讓你枉叫一聲師伯。」

  蘇雲落不明白他怎麽突然提到靖安侯,又不敢言聲,懵然的應了。

  左卿辭倒聽出話意,睨了她一眼淡笑不語,轉去書案寫方子。

  殷長歌接了藥方,將兩人送出,自去煎藥不提。

  蘇璇從隔厢走出,葉庭搖了搖頭,語氣低長,「你這徒婿不一般,左侯都沒他這麽深的心機。」

  蘇璇聽了對話幷未察覺异樣,「師兄是覺得哪裡不對?」

  葉庭不語,半晌後嘆了一聲,「罷了,也是我該受的,我本以爲——看來是左公子自己的意思。阿落還是個傻丫頭,她的性子遇上左公子這種精明太過的,也不知好不好,這個人——還是少來往。」

  蘇璇聽得不大明白,到最後一句提起了警覺,「師兄認爲左公子品性不佳?」

  葉庭想了一想,「不說其他,僅憑二人在血翼神教的經歷,左公子身無武功,却能挑動敵人相殘至死,絕不是一般人,這份機心用在正途上還罷了,要是心性稍偏——」

  只怕又多一個六王。

  葉庭沒有把話點透,蘇璇也能猜出其意,他與左卿辭接觸極少,一直覺得這人言語有禮,實則難近,當是貴介公子習性如此,被葉庭一提醒,不由蹙起了眉。

  葉庭知他擔心徒弟,「無妨,阿落已經長大了,這些年她所做的遠超你我想像,遇事有自己的主張,既然她是真心喜歡,幷非受其挾制誘騙,左侯也認可,應當是無虞。」

  蘇璇仍在思索,葉庭已然換了話題,「左侯今日前來探望,透了些話意,大概是勸我們早日離開此地。」

  靖安侯早已預料血翼神教會從西南大舉攻來,蘇璇離開拓州前也提醒各派早日歸返,然而真正聽聞戰弦一觸即發,依然不免沉重。

  葉庭對靖安侯的意志頗爲欽佩,輕喟道,「天子尚未下詔,靖安侯鐵腕先决,以霹靂手段奪城,甘擔天下之責,確實令人佩服。」

  益州將成爲頂在咽喉的屏障,一旦失守,屍軍長驅直入,中原立時淪爲人間鬼域。

  蘇璇想起拓州城下鋪天蓋地的行屍,沉寂良久,忽道,「再過幾日,柳哲師兄帶著同門也該來了,到時候由長歌與他一同護送師兄回山?」

  葉庭一聽已知蘇璇的心意,「你要留下?」

  蘇璇確實有了决定,「我想助靖安侯守城,能多一份力也好。」

  葉庭半晌不語,隔了好一陣道,「太險了,屍軍的厲害,你我親眼所見,假如陷在不死泉的高手都被煉成傀儡,拼了命也未必守得住,你只是一個人,不是神,再强也不可能以一當千。」

  蘇璇神情沉靜,「師兄說得不錯,然而靖安侯身爲王侯,原本不必擔此重責,履此險地,如今所爲,何嘗不是知其不可而爲之。山河將傾,浩劫在即,有人拼力挽扶,不惜一身榮辱,我怎能袖手旁觀。」

  葉庭深吸一口氣,被他說動情緒,聲音也激了,「可你混沌了多年才醒,當初你爲武林正義,橫蕩朝暮閣,事後又如何?要不是阿落忍辱負重,拼得一綫轉機,誰還記得你的所爲?只有我心痛如絞,一再後悔,恨自己不該讓你學得太過正直,什麽事都衝上去擔當!」

  蘇璇見他眸中宛似有泪,不由大愧。「師兄!」

  葉庭斂了情緒,强抑住感傷,慢慢道,「我只有一個師弟,好容易活著回來,不想又莫名其妙的沒了。你和郡主隨我一道回山,翠微池的院子給你留著,我們是方外人,管什麽俗世,守住一座山就好。」

  蘇璇萬般情緒交雜,喉頭髮硬,許久才微聲道,「師兄,我從未後悔當年所爲,若我遇事則退,遇挫則避,如何配當你的師弟,如何配受你多年的照拂,我知道你疼惜我,可天下事總要有人去做,險難總要有人去擔,等益州無恙,百姓安定,我一定回天都峰拖著師兄喝酒烤肉。」

  葉庭知道勸不住,許久說不出話,最後方道,「你就沒想過琅琊郡主守了這些年,爲你虛擲半生,聲名盡弃,假如有什麽萬一,你讓她如何自處?」

  暮晚時起了風,吹得枝搖葉晃,揚塵紛起。

  蘇璇回到與郡主所居的小院,見庭中無人,風燈寂寂映照,有琴聲續續而揚。

  他推開門,見佳人秀影娉婷,玉手撫弦,清寂又安寧,足下一頓沒有打擾,直到一曲奏完,阮靜妍抬頭望見,綻出了溫婉的笑。

  燈影下的伊人清麗如仙子,她的良人却總是讓她等,全忘了孤獨的守候是何等無味。

  蘇璇忽然格外歉疚,這一次西南往返,回來匆匆一見,話也沒能說上幾句,幾乎都守在師兄榻邊,她一定很寂寞,却仍是微笑以對,撫琴自遣。

  見她起身倒茶,蘇璇上前按住她的手,「我還是和當年一樣,總是忙於別處,忽略了你。」

  阮靜妍心底一片暖融,回握住他,「沒什麽,我本來就好靜,還有阿落常來陪伴,你有更重要的事,不必總記挂我。」

  屋外的風聲越來越大,絲絲從窗縫中鑽入,吹得燭光搖動,和著輕柔的人語。

  漸漸的話語少了,生出另一種聲音,低迷又古怪,像紊亂的喘息,漸漸有了頻密的撞動,室內的氣息越來越濁。

  女子開始喃喃的喚著一個名字。

  男子的聲音低啞,含糊不清,「奴奴,放鬆一點,我許久沒——」

  風卷著雨珠嘩的落下,過了一陣,女子的低吟越來越碎,逐漸帶上了嗚咽,好像被撩弄到了極致,再也受不住侵纏。

  男子喘息著安慰,「奴奴,忍一忍——等我——」

  他的話沒有說完,床榻的震聲更疾,像迫切的索要著什麽,在密雨的潑打中顯得急切又激亂,混著他的話語,「別這樣快——等我——」

  庭樹被狂風肆意摧弄,窗前一陣枝影淩亂。

  沒過多久,女子控制不住的顫起來,像一張綳到極至的弓,嚶軟的哼聲帶來了异樣的刺激,男子的氣息也似突然綳緊。

  風漸漸小了,雨一陣又一陣澆在檐上,室內的氣氛鬆緩下來。

  一張衾被覆住了相偎的人,阮靜妍撫過愛人的臉,他的長眉如山岳挺直,眼眸如沂水清明,縱然在黑暗中跌宕摧折,依然不减英華。

  她凝望了許久,輕道,「我不要你變,你是馭風而起的鯤鵬,不該被束縛,我無法像你飛得那樣高,可我能强韌自己的心,等你每一次歸來。」

  這些話在她心底已久,今時今日才說得出口,「你怕我憂心,所有事一個人扛著,又怕冷落了我,讓我寂寞,我却擔心自己沒用,什麽也幫不上,甚至不知你在爲何而鬱結。」

  馨柔的話語融化了蘇璇的心,他溫存的擁住她,「你是我妻子,也是我最珍視的人,沒什麽不能說的,我確有些心事,只是不知該怎麽對人開口。」

  阮靜妍也不催,溫柔的等待。

  蘇璇默然片刻,終於道出了心結,「當年我神智錯亂,害了許多無辜,本想尋個僻地自刎償罪,沒想到异毒發作,複醒已是如今。我知道自己很幸運,死中得生,所愛的人不曾離弃,與你相伴更是人間至樂,然而一想起那些枉死的性命,還有阿落爲我而犯的錯,所背負的罪責,不知該如何才能彌補。」

  阮靜妍沒有絲毫驚訝,理解的回應,「我也想過這些,祖母將所有私蓄留給我,其中有不少珠寶價值連城,不如取來給阿落,讓她償還所竊之物,我們再逐一尋訪被你所傷的人家,儘量致歉補過,你看如何?」

  蘇璇一怔,心頭熨貼而感動,「奴奴,那是你的嫁妝,我什麽都給不了你,還要你散盡千金,該是何等無用。」

  阮靜妍哪會在意,「夫妻何分彼此,金錢皆是外物,若能換得心中安樂,算得了什麽,我明早就去和阿落說。」

  蘇璇想了一想,「還是我來,近日陪著師兄,沒來得及與她多聊,還有些事要囑咐她。」

  阮靜妍停了一瞬,慢慢道出,「阿落方才來過,說左公子要離開益州,後日就要動身,她想讓我們一道走。」

  儘管蘇璇從未詳述外面的情形,阮靜妍也非一無所知,她詢過殷長歌,又去城中瞧了一圈,見鄰近州郡的兵馬入城,加上城墻下堆積的大量城防物資,如何會不通透。

  此時一言出口,阮靜妍清晰的感到蘇璇一僵,望來的眼眸漸漸多了一絲歉疚。

  蘇璇確實難以開口,又不得不說,幾番醞釀方要出言,她忽然抬手覆住了他的唇。

  她什麽也沒讓他說出來,伏在他身上吻著喉結,細齒輕咬健實的肩頸,勾起异樣的燥動。

  蘇璇不免訝然,拿下她的手道,「奴奴?」

  她的眼眸美麗又幽深,帶著沉鬱的光,舉動却放肆而大膽。

  蘇璇陡然吸了一口氣,腰脊一陣激栗,他最炙熱堅硬的部分,一瞬間被納入了最美妙的地方。

  她的臉頰泛著嫵媚的緋紅,不知因是身體的刺激,還是對縱情的羞澀。

  雨依然在落,激昂的心火炙燃起來,再沒有別的話語,顛狂的痴纏氤濕了黑暗的長夜。

  第三日清晨,蘇璇扶著妻子,將她送上了遠行的馬車。

  蘇雲落接過包袱放入車內,寬慰道,「師父放心,我一定好好照顧師娘。」

  阮靜妍沒有開口,兩人隔著車窗沉靜相視,已勝過千言萬語。

  左卿辭道完兩句場面話,鑽入了另一駕馬車,他的神色宛如平常,看不出離悵,左侯也不曾現身,這對父子縱是同處一府也幾乎不見,比陌生人更疏離。

  道邊的芙蓉灼灼盛開,濃烈得宛如錦霞,一路相送馬車而去。

  七日後,拓州城破。

  守城的魯將軍、鄭將軍及數千軍士殉國。

  信鴿携著焦烟與血色,飛向遙遠的益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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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 鼙鼓來

  靖安侯府的二公子左頃懷儘管被暫停了羽林衛的職務,每日依然起得極早,如常練習槍術與弓馬。

  他日常極少使喚僕役服侍,也沒有親信的下人,因他幷非左侯親生,而是在左侯長子失踪後,安華公主從宗族中挑出來過繼的,名義上是嗣子,實際處境尷尬,身邊全是公主的人,一舉一動均受監看,直至從軍才算得了自由。

  世族子弟多以從軍爲苦,他却如逢生天,加上被左侯訓出的好弓馬,贏得了不少老將的贊譽,還結交了一批意氣相投的好友,邊塞的風沙擋去了公主的馭控,也讓他的心境日漸明豁,不再動輒失措。

  哪怕失踪多年的左侯親子、名義上的兄長左卿辭突然歸來,卓然的風采將他比得黯然失色,金陵全城都道嗣子成了笑話,左頃懷也能坦然而視,想著大不了尋個時機請調邊疆,再不復還。誰知這位兄長看似溫文,實則疏狂,壓根沒將侯府爵位與安華公主放在眼中,竟是一走了之。

  這下襲爵的機會等於掉在左頃懷頭上,好友亦爲之高興,沒想到翻過一年,左侯擅自奪了益州的轄治,强驅武衛伯,蒙上了逆謀之嫌。

  大禍臨頭,左頃懷爲避嫌不再出府,與朋友也斷了往來。他素信父親爲人,然而朝堂上攻訐甚衆,真相未明,難免亦爲此憂慮,直至一日好友翟雙衡來訪,帶來了驚人的消息。

  原來一些從西南死裡逃生的江湖人陸續歸返,惡教以不死泉爲餌,誘捕活人製作屍軍的陰謀終於大白天下,由於太過詭奇,一經散出就爆傳大江南北,街頭巷尾無不議論。

  翟雙衡說得有聲有色,「西南惡教有不臣之心,這麽大的事武衛伯竟然不察,你說是什麽緣故,一個屍位素餐的罪名就够他受的,何况還有後續。」

  左頃懷聞所未聞,越聽越疑,「不死泉是假的就罷了,還有邪法能操控行屍殺人?」

  翟雙衡凑近低聲道,「可不單是傳聞,還有令尊的秘折,由江湖人轉帶,幾經轉折呈到了御前,聽說聖上閱後大怒,召武衛伯受詢,不料武衛伯壓根不敢奉召,居然失踪了!」

  一件比一件匪夷所思,左頃懷的眼睛都瞪圓了。

  翟雙衡幸灾樂禍道,「這還有誰看不出,武衛伯肯定與惡教有勾連,要不是令尊當機立斷的處置,沒准屍軍都要跑到金陵了,如今誰還能道令尊的不是,你也不必整日蹲在家裡,馬上就要複職了。」

  左頃懷震驚之餘,生出一種不吉之感,「今年怎麽這麽多事,先是不死泉鬧得沸沸揚揚,接著羅幕人犯邊,西南又現怪相,萬一真有什麽屍軍入侵,也不知朝廷能否應付過來。」

  翟雙衡可沒這麽多憂慮,帶嘲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好男兒怕什麽,正好建功立業。不然我們沒一個貪墨的爹,又弄不到錢去賄陳王,哪來的機會領兵。」

  左頃懷知好友對此事耿耿於懷,寬慰道,「旁人如何我們管不了,做好自己的事罷了,不知楚寄眼下如何。」

  提到共同的好友,翟雙衡的心情又好起來,「楚寄在錢塘甚爲艱難,就是因武衛伯之子,這下時家要倒了,我看時驕還拿什麽狂,楚寄的風光日子要來了。」

  翟雙衡還是想得太簡單了。

  他的好友楚寄要不是得了內綫的消息,險些命都交待在別人手裡,原因無他,武衛伯反了。

  武衛伯沒能求到抄滅靖安侯府的旨意,却爆出了西南蠻教作亂,他自知推諉不過,逃回錢塘一不作二不休,舉起了反旗。

  時奕在益州搜刮了不少財富,加上在錢塘盤踞多年的實力,一夕之內就將不聽話的朝官全斬了,兼以搶掠凑齊了錢糧,私兵加上益州帶出來的殘部,糾合起來逾三萬之衆,算是有了些氣候。

  這些兵馬在外人看來更像是窮途末路的一搏,哪怕朝廷的重兵正去往邊塞,金陵依然有數萬精卒拱衛,既臨長江天險,又有堅厚的城墻防禦,根本不是一小撮烏合之衆能够撼動。即使如此,這場叛亂也將蘇杭禍害得一塌糊塗,社稷民生影響極大,天子的盛怒可想而知。

  不過哪怕真龍吐焰,當前也燒不塌錢塘,護不了楚寄。

  時驕本來就視他爲眼中釘、肉中刺,如今一反,乾脆打算拿楚寄來祭旗。

  錢塘封城鎖拿,楚寄藏了兩日還是沒躲過,給人抄到了匿身的民宅,幸而他反應快,前院嘩亂一起,他立刻逾墻而逃,倉促翻入了鄰巷一座私宅,然而運氣差了些,才落地就給兩個胡婢瞧得分明,楚寄一顆心頓時冰凉。

  兵甲正在沿街抄查,墻外甚至能聽到士卒的呼喝。

  只要胡婢一喊,悍兵立時蜂擁而至,楚寄這條命就算是交待了,沒想到胡婢掃了他幾眼,居然幷未叫嚷,反而掩唇嘻笑,去屋內扶了一個人出來。

  那人身形曼麗,發如流金,藍眸宛如晴空,是位罕見的异域美人,與楚寄相對一瞧,彼此都嚇了一跳。

  楚寄脫口而出,「瑟薇爾公主?」

  這美人不是別人,正是翟雙衡曾迷戀過的焉支公主,楚寄雖曾照面,幷無深交,不知她怎的來了錢塘,竟在這當頭撞上。

  瑟薇爾的臉色也不大好,她原是吐火羅王的寵姬,借著左卿辭取山河圖的機會來了中原,憑著絕色容顔迷倒了許多王公貴族,混得風生水起,不料一個姓駱的世家子蠢過頭,爲她爭風吃醋,毆死了太常卿之子。

  姓駱的固然難逃重處,失子的太常卿連她也恨上了,連連彈劾與她往來的官員失德無行,弄得她門庭冷落,滿城都傳紅顔禍水。她只好離了金陵,來錢塘暫避風頭,誰想却碰上了禍亂。

  她一見楚寄就知道不妙,時家正大肆搜捕英宣伯一党,人却在自己的院子,無异於灾星臨頭,隻怪胡婢在金陵見慣了愛慕者攀墻求見,楚寄又生得一表人才,生生誤會了。

  瑟薇爾與楚寄談不上熟識,哪肯擔風險,當下就要喚人將他推出去,不料她神色微變,楚寄已然看穿,三兩步搶上來。「公主!在下思慕已久,好容易得見玉顔,怎能狠心讓我離去。」

  楚寄是軍伍出身,身手敏捷,一把捏住了瑟薇爾的腕,俯身壓在她耳畔道,「請公主救我一命,時驕心黑手狠,若是知道我一直藏匿此地,難免連公主都要受牽連。」

  他將她按在廊柱上,仿佛情難自禁,話中却隱含威脅,瑟薇爾豈有不明白的,玉容一變就要翻臉,楚寄一個情急,一嘴將她滿腹怒駡都堵了回去。

  這一吻看來旖旎,却失之勇猛,險些撞歪了美人的鼻子。

  幾個胡婢不知究裡,在一旁笑窺,院門猝然傳來軍卒的砸響,驚得所有人一跳。

  大劫臨頭,楚寄手一鬆,給瑟薇爾掙脫出來,他不及發話,右臉已著了火辣辣的一摑。

  楚寄的心冷下去,瑟薇爾青著臉橫了他一眼,對婢女吩咐了一句胡語。

  婢女將楚寄拉入屋內,翻開榻前的波斯軟氈,現出一塊活板,揭開來底下是一方空室,他鑽下去,頭頂一暗,活板扣上,一切倏然而寂。

  波斯軟氈蔽音極好,楚寄不知外界情形,在黑暗中待得極不好過,不知耗了多久,終於被放了出來。

  敵兵早已退走,夜色降臨,宅內燭火通亮。四名胡婢在瑟薇爾身後侍立,燭光照見金髮美人冷艶傾城,藍眸如冰,華麗的裙擺爍爍生輝。

  楚寄待了一瞬,回過神道了一句,「多謝公主。」

  瑟薇爾將他關了半日,氣已經消了,心下也有了盤算。

  武衛伯在蘇杭一帶作亂,不足以撼動大局,楚寄是英宣伯的侄兒,只要躲過這一遭,來日必會升遷,助一把極是合算。不過他方才的冒犯讓她非常不快,慢悠悠道,「楚公子也是金陵故人,我怎會見死不救,只是我這院外時常有人窺墻,要是見了公子嚷出去,一屋子都要跟著送命。」

  楚寄清楚識相就該主動離開,然而生死交關,踏出府外死路一條,他絕不肯開這個口,打定主意賴也要賴下來。「只要能容楚某藏身,柴屋陋穴都無妨,絕不會給外人察知,公主相救之情,銘感五內,來日必定粉身以報。」

  瑟薇爾慵懶的撩了一把金髮,「柴屋陋穴怎麽配得上公子的身份,自然要好生招待,我費了半天心思,才想出一個妥善的法子。」

  楚寄突然覺出不妙,不等詢問,四名胡婢已經一擁而上。

  她們顯然得過吩咐,齊齊將楚寄按在妝台前,一婢摘了他的束冠,持篦梳整頭髮,另一婢鋪開七八枚粉盒,就著他的臉比對顔色,還有一婢拾起了一把細巧的銀鑷子。

  楚寄耳邊傳來瑟薇爾冰冷又迷人的聲音,「不必粉身,楚公子委屈些,粉個面即可。」

  楚寄的眉頭一痛,已經給生生拔去了一根眉毛,他險些跳起來,轉頭掙扎著要對瑟薇爾開言,正見最後一婢捧著一襲大紅石榴蹙金羅裙,笑嘻嘻趨近而來。
  
BabOdin 發表於 2019-7-21 20:05
94. 天子詔

  一列浩浩蕩蕩的大軍向北行去。

  車聲轔轔,戰馬長嘶,所過之處黃塵漫天,後方一騎頂著塵埃而來,急駛中軍。

  主帥馮保在甲車內摒退副將,獨自打開秘匣,內裡是一方秘旨,打開心頭一跳,立時投在火箱內燒了。

  稍後幾名副將入車議事,隨口問起,「近兩日秘報急來,可是上頭有什麽旨意?」

  馮保身形一僵,對著軍圖道,「聖上憂心邊疆,催我等儘快行軍。」

  一名副將不由道,「聖上未免太心急了,大軍出行本非易事,且有輜重車隊,一日下來只得這般速度,明毅伯是老將,短期內絕對穩得住,何須如此急迫。」

  馮保面上什麽也瞧不出,話題轉到了行軍上,秘旨所載的字句如一道火烙,燙得他心神不安。

  永和三十一年的秋天,注定被史書牢記。

  受盡皇恩的武衛伯一朝反亂,以非常的速度整起兵馬,揮軍直撲金陵,逼臨王都。

  天子令威寧侯領精兵五萬,出城迎擊。

  這一戰以衆擊寡,又是朝廷最精銳的部隊,誰都以爲能將叛軍一舉殲滅,結果却出乎意料。

  五萬精兵不可思議的落入陷阱,被無情的絞殺於金陵之側,染血的軍報猶如驚雷,震愕了天下。

  離奇的勝利讓叛軍氣勢高揚,裹挾了多地豪强與兵勇,陣營飛速壯大,短短時期膨脹爲近十萬之衆,徹底包圍了王都,金陵城中無不悚駭,無論是王公貴族還是販夫走卒,都感覺到了空前的森寒。

  而千里之外的益州,同樣遭遇了大軍壓城。

  血翼神教將陷落的江湖人煉成了最可怕的傀儡,他們本身就有不俗的武功,化爲行屍後奔掠如電,殺人如折草,宛如一片黑暗的腐風,吹到何處,何處就被惡臭的死亡籠罩。

  會川失守、戎州失守、嘉州失守、屍軍如汹涌的洪水,輕易衝垮了一座又一座城池,直至撞上了益州城墻,才遏住了凶猛的來勢。

  古稱益州隘塞,沃野千里,天府之土,此地外有山川之險,內有天府之積,從來易守難攻,可這一次面對的敵人却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縱然有高闊的城墻,也擋不住黑壓壓的行屍攀援而上,士兵光看來勢已是肝膽俱裂,如墜地獄,幾乎失去了禦敵的勇氣。

  然而守在益州的是靖安侯左天行,少年時起就浴血百戰,得天狼之號的軍中之神,他的存在就如一塊鎮海巨石,定住了惶惶的益州。

  屍傀一浪浪涌上,靖安侯冷定的指揮,一列列軍士將滾木扔下去,砸落了一排行屍,又有更多的攀上來;左侯變換了命令,軍士滾上一個個圓桶,撬開桶蓋傾倒而下,濃烈的桐油濺落開來,澆透了無數行屍,明晃晃的火把拋落,火焰飛躥而起,將攀爬的行屍燎成了一道火龍。皮肉焦熟的氣息混著烟漫開,十來個行屍竟然穿透霧障攀了上來。

  帶著火的行屍面目焦黑,身上烈焰卷燃,猶如幽冥鑽出的厲鬼。

  靠前的士兵猝不及防,被行屍抓裂了軀體,迸出凄厲的慘號。可怕的景象令人駭極,軍心開始不穩,當此之時,一道碧光驀的劈空斬落。

  碧光挾著利嘯縱橫明滅,威凜萬物,劃裂了行屍的軀幹,宛如神光將攀上來的屍軍斬退,士卒的膽氣隨著碧光而長,立時有勇悍的衝上去接著投落滾木擂石。

  空中箭矢狂飛,城下烈火簇簇,濁臭撲鼻,熱烟燎黑了人們的面孔。

  汹涌的屍傀無痛無懼的躥動,一波又一波不絕,然而只要碧光仍在,城墻上的靖安侯仍在,恐懼就壓不垮人們的意志。

  從白天到夜晚,夜晚又至天明,戰火長燃未熄。

  沒有一具行屍能逾越人心所鑄起的無盡城墻。

  左頃懷已經想不起如何闖出了封鎖金陵的叛軍。

  他率領五百名驍勇的健兒趁夜突圍,挑了敵人守備最薄弱的一處,原本至少有六成把握衝出,不料敵人仿佛早已知悉,一重又一重精兵將數百人撕吞殆盡,能活下來簡直是一個奇迹。

  左頃懷的衣甲和戰馬濺滿鮮血,體力已竭,身邊僅餘數人,突出敵圍仍不敢停,一氣策馬奔出數百里,直至天色微明,一匹戰馬前足一跛,將馬背上的人甩了下來。

  幾人趕緊勒繮,左頃懷扶起下屬,見無大礙,又轉去檢視戰馬。

  健馬渾身是汗,白沫溢唇,兀自怕被抽打的哀嘶,其他幾匹馬的情形也好不了多少。左頃懷四顧不見追兵,又入了宿州地界,終於道,「先歇一歇,入城至驛館換馬再行。」

  幾個人俱鬆了一口氣,要不是還有挂礙,險些想癱在野地睡去,好在前方有間茶寮,棚窩頂上冒著裊裊白霧,一早已經有人張羅。

  寮內是個老蒼頭,專做行客的生意,方燒好開水,被幾個渾身血泥的漢子嚇得不輕。

  漢子們也沒力氣多言,喚戰戰兢兢的老蒼頭上了茶水與饅頭,抓起來就往喉嚨裡塞。方啃了兩口,茶寮的挑簾一晃,進來了幾個人,打頭的男子一張刀疤臉。

  左頃懷立生警覺,摸起了桌邊的刀劍。

  刀疤臉的男子面皮一抖,如視一堆待宰的鶏禽,「吃著呢?正好上路,免了做餓死鬼。」

  左頃懷心一沉,茶寮的棚板裂倒下去,現出圍抄在外的數十名黑衣人,守寮的老蒼頭第一個遭殃,給兜頭一刀豁了胸,如剖開的魚一般倒地,一腔子血濺滿了油案。

  左頃懷清楚這些人定是叛軍一黨,幾人奮力迎戰,拼得刀劍亂響,桌板飛揚。

  縱然是好虎,也架不住群狼圍攻,左頃懷看著下屬一個個倒地,自己也受了幾處傷,眼看性命不保,一輛輕便的馬車在晨霧中篤篤行近,仿佛根本沒覺察這厢血肉橫飛的厮殺,帶著一種詭异的從容停在了一旁。

  刀疤臉覺出异常,一個眼色,數名黑衣人衝馬車包抄而去。

  車簾一掀,露出一個俊美的青年。

  左頃懷一刹那瞥見,汗都激出來,也顧不上思索這人怎會出現,忘形的厲聲叫喊,「大哥快走!此地危險!」

  刀疤臉一訝,桀笑道,「原來是兄弟?這可是妙極,正好凑成一雙。」

  左頃懷大急,一疏神險些給人斬了手臂,他胡亂猛揮幾刀,正待衝過去護衛馬車內的青年,突然莫名的眩暈起來。眼前的一切奇异的搖晃,他的膝蓋一軟,撲在地上拼命用刀支著身體,仍抵不住强烈的混沌,在徹底昏沉的最後一刹,仿佛聽見了人體撲墜與刀劍落地的聲響。

  左頃懷確實不是唯一倒下的人,方才還凶神惡煞的黑衣人接二連三的厥了一地。

  馬車內的青年倚窗一瞥,面上有種漫不經心的冷漠,衝近車邊的黑衣人都不動了,保持著奇怪的站姿,仿佛是被一種神秘的力量所控。

  刀疤臉連聲喝令,只得到了一片可怕的安靜,他駭然細看,才發現這些寂立不動的下屬已經成了慘白的死人,大張的眼眶瀝下兩行鮮血,說不出的可怖。

  刀疤臉躥起了一身冷汗,疾身要退,然而他的腿仿佛成了兩根木頭,無形的麻痹沿著血脉蔓沿,一股陰寒直入腦髓,他的眼珠蒙上了一層紅霧,只餘舌尖含糊的一顫。

  「你是——」
  
BabOdin 發表於 2019-7-21 20:05
95. 烽火路

  左頃懷倒的時候極不甘心。

  他從小苦練槍術與兵法,如今王都蒙難,重責未竟,却死在一群叛黨手中,還搭上了路過的兄長左卿辭,實在冤得沒法說。他很清楚左卿辭在父親心中的份量,哪怕這個兒子少小離家,任性不羈,幷不肯與之親近。

  對這位名義上的兄長,左頃懷一直很羡慕。

  縱然他做了嗣子,喚左侯爲父,得了多年的關懷教養,却從不敢如左卿辭一般恣意揮霍父親給予的一切,那是血脉相系才有的無盡寬縱,假如兄長被他連累喪命,不敢想父親將是何等悲慟——

  左頃懷在混沌中百念雜生,依稀感覺身下輕晃,一睜眼發覺自己居然在馬車內,一旁的左卿辭神情極淡。

  「大哥?」左頃懷猛然坐起,牽動了傷口,疼得臉都變了,兀自緊張的張望車外。

  左卿辭大概看不過去,道了一句,「秦塵將那些人驅走了。」

  左頃懷確定了幷未遭擒,驟然放鬆下來,不免又有些疑惑,秦塵是左侯送給左卿辭的侍從,但竟有如此厲害?敵人有數十人之衆,怎麽也該是一場惡戰,左卿辭看來氣定神閒,衣角都沒亂。「大哥怎麽會到宿州。」

  「偶然途經。」左卿辭輕描淡寫的四個字打發了問話,「你爲何來此?」

  「我受命而行,去往邊塞。」左頃懷覺得有些怪,不過對兄長也不隱瞞,習慣的摸了一下懷裡,面色驟變。

  左卿辭長眸半斂,將一隻錦盒置在案上,「是爲送這道密旨?」

  左頃懷還當東西落在叛逆手中,一見大喜,打開檢視火漆未動,才算放下心。

  左卿辭輕飄飄的甩出一句,「不必去了,馮保是叛逆一黨,就算遞去千百道密旨,金陵不破,他是不會率大軍回轉的。」

  大軍遲遲未返,朝中都疑消息被逆党截斷,左頃懷受禦令突圍而出,就是爲將秘旨送至馮保手中,此時被一語道破,驚駭非常,「大哥怎會知道這些?」

  聽出猜疑,左卿辭神色不動,「不必擔心,我幷非逆黨,送人路過而已。」

  這道旨意送不送得出去毫無意義,他順道過來驗證一下猜測,唯一的意外是沒想到密使居然是左頃懷。細想也不奇怪,左頃懷任羽林衛,常在天子身側,對邊塞也相當熟悉,確是合適之選,只是這樣一來就多了點麻煩。

  左卿辭扶案的長指輕叩了兩下,道,「邊疆去已無用,金陵給叛軍鎖圍,頃懷待如何?」

  他的態度高深莫測,敵友難辨,左頃懷驚疑不定,半晌才道,「我既已受命,總不能半途而廢。」

  左卿辭又澆了一瓢冷水,「這一路必有追截,你走不到邊塞,就算僥幸趕至,明毅伯是否附逆也難說,要是正好撞上逆黨,一條命就白送了。」

  左頃懷有無數疑惑,然而也知兩人幷不親近,左卿辭既不願說,問了也得不到真實的回答,他摩挲著血漬斑斑的軍刀,片刻後道,「聖上以禦令相囑,數百兄弟以血肉護我突圍,我不知大哥爲何而來,只知自己爲何而去。生死事小,我只求不辱使命。」

  左卿辭的眸中掠過一絲冷諷,「你沒想過逆亂因何而起?是誰讓武衛伯、馮保、威寧侯這些人踞於高位?而今的亂相無非是有人自作自受。」

  左頃懷又一次被驚住了,趕緊道,「大哥這些話以後絕不要再說,給外人聽去就糟了,朝堂上的事不宜多言,我等只能盡力平抑叛亂,讓世道重歸太平。」

  左卿辭似笑非笑。

  左頃懷頓了半晌,聲音低下來,「縱然聖上有錯,累及天下,難道就該讓天下大亂而懲一人?我知你未必看得起我,可我既是靖安侯府的人,就不能有辱父親英名,但求竭盡所能,問心無愧,無複其他。」

  不知哪一句讓左卿辭的眉梢一跳,沉默下來。

  馬車轆轆前行,許久無人開言。

  左頃懷經歷了連番惡戰,傷連著累,實則已快撑不下去,然而怕追殺者捲土重來,連左卿辭也遭了險,遂道,「大哥,借我一匹馬,我軍務緊急,不如就此地分道而行。」

  左卿辭眼眸都沒抬,一語嘲道,「就你這模樣,能走出多遠?」

  這位兄長從來溫文有禮,縱有鋒芒也是笑裡藏針,極少如此不客氣,左頃懷給他忽好忽壞的性子弄得無語,馬車剛好停下來。

  外邊是一方客院,車外一人相迎,左頃懷認出是左卿辭的侍從白陌。

  白陌行禮後禀道,「郡主略感不適,夫人關心情切,請公子回來後立刻去瞧一瞧。」

  左卿辭隨之舉步,左頃懷又一個意外,「大哥娶妻了?」

  他知道這位兄長眼界極高,連沈國公的孫女沈曼青,那位門第相當、容顔秀美的正陽宮女俠都被他弃婚而去,尋常女子更不可能入眼,如今竟然悄沒聲息的有了妻室,實在令人訝异。

  左卿辭不經心的應了一聲,方至廊下,一個美麗的胡姬匆匆迎來,「阿卿快來,師娘身子不大舒服,不知是不是吃了什麽不乾淨的。」

  左卿辭給她拉著行了兩步,才想起來回頭道,「這是你嫂子,以前應該也見過,記得改了稱謂。」

  左頃懷如被雷劈,徹底愕住了。

  左卿辭有一半說的是實話,此來確是爲了送人。

  郡主本想要前往荊州,然而蘇杭逆亂,江南已非安全之地,爲免蘇雲落反復奔走,左卿辭才建議郡主返琅琊暫居。

  行到宿州地界,他收到飛信傳報,得知金陵被圍後有隊伍趁夜突圍,一想即猜出緣由,算了下軍馬的脚力和時辰,果然撞了個正著。只是沒想到從旁觀變成了參與者,還得將人撿回來,實在不甚愉快,他將左頃懷扔給秦塵與白陌照管,自己隨蘇雲落進了內厢。

  阮靜妍的容色確實有些蒼白,倚在榻上微笑,「沒什麽大礙,有些飲食不調,教阿落擔心了。」

  左卿辭淨了手,坐下來診脉,蘇雲落在一旁憂心忡忡。

  三根指尖搭上去,不出片刻左卿辭已鬆開,「恭喜,郡主是有身孕了。」

  蘇雲落在一旁呆住了,巨大的驚喜砸下來,讓她忘了反應,片刻後才激動得跳起來,在屋裡轉了幾圈一迭聲道,「師娘有了?得告訴師父!要好生給師娘補一補,有身子的人吃什麽好?可有什麽需要特別留意的?」

  阮靜妍也怔了,一時幾乎不能置信,眼中漸漾起了霧氣。

  她一直牽挂益州,對自己反而疏了神,近來食不下咽,煩悶欲嘔,當是思慮過度,不想竟是有了身子。阮靜妍喜極又感傷,恍如夢中,此生她能與愛人重逢相守,已是別無所求,從未想過還能有個孩子,再過數月就會有小小的手脚,粉嫩的皮膚,如他的眉眼,發出咿呀可愛的稚聲。

  然而時機却如此不巧,金陵逆亂,益州孤懸,他正守在最險的地方,對抗無窮無盡的行屍,若是稍有差錯——

  阮靜妍的手忽然被人握住,她回過神,見蘇雲落雙瞳晶亮,熱切道,「師父一定不會有事,知道消息必是高興壞了,師娘放寬心,好好安養,等師父回來。」

  阮靜妍的心驟然熱暖,忍下憂思和清泪,顫然點了點頭。

  待郡主歇下,蘇雲落退出來,與左卿辭回到宿處,依然難抑興奮,她轉來轉去坐立不安,幾乎想飛去益州換回師父。

  左卿辭不以爲然,不過暫時也沒刺她,「如今郡主有孕,日夜都要有人照應,我往谷裡遞個信,將茜痕送過來,再讓秦塵去買兩個丫頭,雇個有經驗的婆子。」

  他這樣主動實在意外,蘇雲落忍不住唇角一翹,「還是你想得周到。」

  左卿辭可不想妻子太過看重此事,寸步不離的陪著郡主,不過說透又掃了她的興,懶懶的抬手捏了捏她喜孜孜的臉,沒再言語。

  蘇雲落這時方想起來,「之前你似乎神色不大好,一早說有事出門,怎麽會碰上你弟弟?他不是該在金陵?怎麽還受了傷?」

  左卿辭半諷的一哂,「不必管他,無非是另一個傻瓜罷了。」

  蘇雲落不知怎的笑起來,左卿辭一挑眉,「怎麽?」

  她難得的謔了一句,「阿卿每每嫌別人傻,却又不喜歡聰明人。」

  這一言讓左卿辭默了半晌,轉去提筆寫補藥方子。

  她怕他生惱,不再多說,轉道,「要是師父能在師娘身邊就好了,不知逆亂要持續多久,益州何時能太平。」

  左卿辭淡道,「益州一時半刻應該還挺得住,金陵才是難料。」

  蘇雲落知他親妹與姑母都在宮中,定是有所牽挂,又想起來最疑惑之事,「聽說是威寧侯通敵?他明明中了你的毒,怎麽突然又好了,是有人給解了?」

  只有極少數最親近的才知道,左卿辭不諳武功却精於用毒,少年時做過不少戾事,僅僅兩三年已被武林人視爲惡魘,甚至得了個黃泉引的名號,好在後來性情有所好轉,算是收了手。威寧侯的癱痹皆以爲是圍獵受傷,實則是中了左卿辭之毒。

  如今薄侯突然病愈,左卿辭也有些驚异,逢她問起,落筆微微一頓,「那毒是我自己研配,就算同門也解不了,除非師父出谷,威寧侯恐怕是用了別的法子。」

  看來當初就不該留此一患。

  他心底一個閃念,蘇雲落已經想到了一處,道,「早知如此,我該趁他不能動的時候混進府弄死他,旁人未必能覺察,既給師父報了仇,也消了這場禍事,如今金陵也被圍了,可怎麽辦。」

  左卿辭淡道,「金陵受圍,援不了益州,不過益州也擋住了六王的援兵,緩遏了金陵之危,如今成了一場僵局,就看誰能撑得更久。」

  蘇雲落一時默了,左卿辭也不管她,待寫完方子撂開手,蘇雲落偎過來,「有沒有辦法解局?」

  左卿辭要推開她,却聽蘇雲落軟軟的央道,「就算不念六王與薄侯做的惡事,你妹妹和姑母也在宮中,城一破就成了人質,要被拿來勒脅你父親,怎麽能不管。」

  左卿辭沒好氣的冷笑,「等你師娘安置了,我自會將她們帶出來,不必你的傻腦袋擔憂。」

  蘇雲落見他雖有不快,幷沒生氣,膽子更大了,「久居深宮的人未必習慣外頭,即使你對皇帝有恨,也不好將她們都捲入亂世。你身邊的再傻,總比六王一党好,阿卿又不喜歡那些人,何必親痛而仇快。」

  左卿辭心頭一動,沉吟了一瞬。

  蘇雲落又央了幾句,左卿辭分神也沒聽清,被她倚在懷裡蹭得發熱,又見她嬌憨中帶著忐忑,頭一次如此纏人的耍賴,半是著惱半是好笑,「還學人撒嬌?你爲他們可真盡心。」

  蘇雲落厚著臉皮當沒聽見,「阿卿是天下最聰明的,比師父還聰明得多,一定有法子,對不對?」

  左卿辭睨了她一眼,唇角幾不可見的輕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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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小左:剛才說什麽?

  阿落:阿卿是天下最聰明的。

  小左:還有呢?

  阿落:比師父還聰明得多?

  小左:不是你的寶貝師父天下第一?

  阿落:師父是武功好,阿卿是頭腦好,天下最聰明的就是你啦,長得又好看叭啦叭拉

  (落寶寶絞盡腦汁誇足一千字,星星眼看夫君)

  小左斜眼,傻丫頭長心眼了,不過總算知道自己的男人最好,可以考慮獎勵下
  
BabOdin 發表於 2019-7-21 20:06
96. 徐州吏

  四季更替,山水不改,琅琊依然是琅琊。

  琅琊王府亦始終如一,就如門前眉心鑲翠的開陽石獅,歷經歲月不减榮華。

  阮鳳軒即使做了琅琊王,也不會從此勤勉於政,好在一切因循舊例,無須太多費神,加上有一位賢內助,將王府內外打點妥帖,成了逍遙王侯。

  唯一令他鬱結的就是阮靜妍的失踪。

  尤其接到武衛伯府的通報,信中詳述了錢塘所遇的兩人形貌,阮鳳軒越發懊惱,果然如摯友薄景煥的提醒,那個死去的瘋子居然還活著,再度侵擾了單純的妹妹。

  阮鳳軒對蘇璇極是惱恨,這人當年哄得妹妹鬼迷心竅,轉頭髮瘋被各派圍剿,致使阮靜妍心神大傷,再糾纏到一起哪還有太平日子。所以他才聽從薄景煥的建議,打算將妹妹嫁去威寧侯府避禍,沒想到晚了一步,不等大婚之日到來,人已經被劫了。

  從小金嬌玉貴的妹妹被一個瘋顛武夫騙得死心塌地,不知流落何方,阮鳳軒一想起來就恨得捶案,沒想到突逢一日,管事急急來報,郡主回來了。

  阮鳳軒疾奔歸府,果然見到了失踪多時的妹妹。

  她看來雖有些疲累,氣色尚好,寧靜煥發,流離的漂泊幷未减損玉顔,正被妻子拉著殷殷相問,然而見了兄長,第一句話就驚人一跳。「哥哥,琅琊王府有禍了。」

  阮鳳軒大愕,傾出的問話都給堵住了,不等斥責,阮靜妍又道,「哥哥可知武衛伯叛亂,威寧侯領兵出戰却與逆賊勾連,將五萬精銳送於敵手,致使金陵陷入寇兵之圍。」

  阮鳳軒震住了,半晌氣急敗壞道,「你胡說什麽!從哪兒聽來的消息?景煥兄病成什麽樣了,怎麽可能還領兵,甚至與叛黨勾連?荒謬!」

  時氏一族的逆亂,阮鳳軒也有所聞,都認爲武衛伯兵力不足,不久就會如劍南王一般受誅,壓根沒有圍困金陵的實力,妹妹信口開河,還道癱臥的薄景煥成了逆賊,簡直豈有此理。

  阮靜妍秀眉微蹙,「哥哥有所不知,薄侯不久前忽然恢復了康健,主動請纓迎敵,實則與叛賊一黨。靖安侯的二公子左頃懷携秘旨突圍,我在宿州碰上,一切是他親口所言。如今薄氏族人盡被抄誅,哥哥與薄侯相交太深,一旦逆亂平定,天子清算,說不定連阮氏也要橫受牽連。」

  王妃齊慧兒聽得駭然,撫胸道,「這都是真的?威寧侯怎麽突然好了,薄家世代簪纓,怎麽竟參與了逆亂之事?」

  阮靜妍對兄嫂說了大致情形,又道,「誰也不知薄侯爲何突然而愈,只知聖上事後查抄威寧侯府,發覺他已將幾名庶子送走,還在出戰前殺死了多位側妃,顯然早有謀劃。我離家後方知他陰狠异常,當年將毒藥摻於犀明茶,借我之手加害蘇璇,令他中毒瘋魔,幾乎萬劫不復。所謂對我的深情求娶,不過是挫而不得的執念,這人陰戾偏激,連自己的族人都毫不顧惜,哥哥怎麽還能對他信之不疑。」

  阮鳳軒頭腦紛亂,退了一步,「景煥兄怎麽——這不可能——這些話是蘇璇說的?他自己瘋了,還遷怪於人,竟然污蔑景煥兄!」

  阮靜妍悲哀的望著他,「我知道哥哥半個字也不會信,然而薄侯逆謀是事實,目前消息尚未傳至琅琊,派人一探即知,届時哥哥會如何應對?隨薄侯附逆作亂,被他拔弄於指掌之間,將阮氏一族的性命都砸進去陪葬?」

  阮鳳軒給話語擊中,慌亂又憤然,「我當然會打探,必是誤傳,景煥兄絕不會——」

  他只覺一切太過荒謬,竟不知從何駁起,滯了一刹,怒咻咻的拂袖而去。

  齊慧兒明白輕重,不理會他,扯著阮靜妍道,「妹妹,你仔細說說,金陵如今是何等形勢?」

  左卿辭所說的解圍之法不難,也不簡單。

  雙方的困局都在於無兵可用,王廷大軍被調去邊塞,金陵的精兵又被威寧侯一手葬送,想扭轉局勢,唯有各地起兵勤王。不過勤王之舉歷來微妙,不乏打著救駕的旗號,實爲趁機奪權,君王也忌憚驅走惡狼又迎來獅虎,不到生死交關不會下詔,各地亦不敢擅自動兵。

  叛亂一起,天子先召大軍回馳,然而正落入六王的算計,金陵遭亂兵封鎖,八方消息俱斷,叛軍一天比一天壯大,待天子覺出异常,詔令各地勤王,難免爲時已晚。

  阮靜妍這一次兼程趕至,正是爲說服兄長先行舉兵。

  阮氏一族的榮華來自於天子,縱然阮鳳軒與薄景煥私交再好,也不可能罔顧家族與叛亂者沆瀣一氣,當證實消息確鑿,阮鳳軒崩潰之餘,終於意識到摯友已走上了一條絕路,而阮氏家族的未來,也因此蒙上了一層晦暗。

  是以當齊慧兒試探的道出,阮靜妍提議家族第一個起兵勤王,阮鳳軒也未駁斥,只有氣無力道,「就算我願以此表明忠心,聖上幷未下詔,徐州的曹老頭子就不會允許兵馬通過,如何到得了金陵。」

  徐州處於琅琊往金陵的要道,大權在司馬曹度手中,曹氏與阮氏素來不睦,屢屢彈劾琅琊王治下散漫,阮鳳軒沒少爲此上摺子自辯,借道這等大事,可想曹度根本不會答應。

  事關大局,齊慧兒還是勸夫君致書一試,阮鳳軒硬著頭皮寫了信,果不其然給曹度拒了,言辭還頗不客氣,氣得阮鳳軒差點摔了心愛的墨玉麒麟杯。

  阮靜妍看完回信,聽了嫂嫂所述,思忖片刻道,「聽聞曹司馬老練深謀,只要通透時局,必會應允,如今形勢緊急,書信來往無用,不如尋個法子當面說服。」

  她仔細問了曹氏一族的情形,齊慧兒所知頗細,爲她詳述了曹府的人丁脉絡,往來姻親等,聽到其中一個名字,阮靜妍頓時有了主張。

  徐州古稱彭城,爲華夏九州之一,北鎖琅琊,南接宿豫,爲通往金陵的要道,能執掌如此重地,可見天子對曹度的信重。

  曹氏一族以軍功起家,崛起不過兩代,幾乎不可能娶到士族之女,長媳曹許氏算是一個例外。

  今朝府門一開,一封信傳遞到曹許氏手中,箋紙清雅,墨迹娟娟,書著一行字。

  紫金同游,別來廿載,懇祈一見。

  十二個字,也未具名,却讓看信者的曹許氏忘了更衣,足足僵怔了一刻。

  曹府深處的一方雅院,葳蕤的薔薇滿架盛放,散出沁人的芬芳,兩個女子在花架下隔桌相對。

  曾經細柳般羸弱的許小姐成了一個衣飾鮮麗,鬢髮間寶石生輝的高門貴婦,神情也不再是少女時的羞怯,變得淡漠疏遠,高深難測。

  同一刻,她也在打量阮靜妍。

  只見阮靜妍衣著淡雅,簪飾不多,依然是眉黛青青,秋水爲神,肌膚皎如明玉,又多了一種溫潤成熟的氣質。兩人年歲相近,琅琊郡主却似受上天寵眷,連歲月也獨厚於她。

  一種尖銳的嫉意刺入心扉,貴婦人突兀的開口,「聽說郡主與人私逃,不想竟然來了徐州,還私下托詞求見,可是缺了盤纏?」

  阮靜妍記憶中的許小姐體弱靦腆,不大言語,兩人相處不多,但絕無粗焐,且有同難之誼,沒想到對方第一句話如此尖酸。她略略一怔,不答反問,「蓁蓁,你這些年過得如何?」

  許小姐閨名蓁蓁,出嫁後已久不聞此喚,聽得她驀然一僵,半晌後才冷道,「我被家族責難,世人非議,能嫁來曹家已是幸事,又得府中上下尊重,自然極好。」

  紫金山一游,僅有二女生還,結果一個長年獨守,一個被家族嫁往异地,昔時柔弱內向的閨閣千金被生生磨成了一個尖刻婦人,如何還能稱得上好。

  阮靜妍心底一嘆,抑下惋傷,斂容道,「我過得不大好。」

  許蓁蓁的面上泛起漣漪,話語還是冷的,「郡主門第高華,美貌無雙,縱是遭了劫難,依然才名遠播,受盡家人珍愛,能有什麽不好。」

  阮靜妍淡淡道,「遭劫之後我病了兩年,大半時候混沌,偶然清醒,親朋好友都笑我成了痴愚,有些甚至當面欺諷,原本想議親的也退避三舍,要是與其他人一般蒙難了,或許還好過些。」

  幾句話觸動了許蓁蓁的舊痛,她嘴角下撇,鼻翼細紋浮現,恨道,「不錯,他們不怪惡賊,却怪我令家族蒙羞,難道活下來是我的錯?賊人是我招來的?」

  阮靜妍幽幽道,「世人皆如此,不知多少人私下道我被惡賊所擄,清白難料,待我好了,人們又笑臉相迎,誰知心底如何誹議,我所經歷的一切,唯有自己最清楚。」

  許蓁蓁咬牙切齒,歷年所積的怨氣悉數被引出,「我如何不是,族裡嫌我帶累家聲,連金陵都不肯讓我待。曹家看中我是士族之女,夫君却嫌我遭難損了聲名,成親後得知我在溪中浸得過久,受了濕寒難以有孕,接二連三往房裡抬人,家族反而怪我無能,攏不住丈夫的心。」

  阮靜妍望了一眼後方的侍女,許蓁蓁有所覺察,直接道,「不必擔心外傳,我到底是曹家長媳,若是一兩個僕婢都管不住,不如死了算了。」

  她畢竟在深宅熬了多年,儘管一時氣恨失態,被阮靜妍一點就醒過來,片刻後改道,「挑開說吧,你到底爲何而來,想也不是爲叙舊,能幫的我會酌情,可也別太過。」

  阮靜妍停了一瞬,道出來意,「我代兄長而來,想見一見曹司馬,商談借道徐州一事。」

  這一句大出許蓁蓁的意料,她皺起眉道,「我聽說公爹拒了琅琊王之求,你來能有什麽用?何况不是都與人私奔了,還管什麽家族之事。」

  阮靜妍沒有過多的解釋,「曹司馬雖然厭惡阮氏,然而琅琊此舉幷非爲私,我想當面一言。」

  許蓁蓁一口回絕,「不行,公爹不喜女眷干預政事,我不會犯這個忌諱。」

  阮靜妍幷不意外,許蓁蓁失歡於丈夫,仍能在府中威嚴體面,必是倚仗公婆,絕不肯輕逆長者,不過見曹度勢在必行,遂道,「蓁蓁,你知我們當年爲何遭劫?」

  許蓁蓁方要堅拒,突逢一問,不快道,「不是查出來龍王山的寇匪,還有什麽。」

  阮靜妍遞了個眼色,話語含糊,「一些事時過境遷,與你聊作私叙罷了。」

  許蓁蓁明白她的意思,猶豫了一刻,將使女屏退了。

  四下無人,唯有風動薔薇的細響,阮靜妍道,「這些年我模模糊糊想起,說與你一人知曉,那些賊人不是盜寇,紫金山藏有前朝黃金,他們爲尋寶而來,沒想到被我們偶然撞破。」

  許蓁蓁怵然而驚,「胡說什麽,什麽寶藏——」

  阮靜妍的聲音極輕,「你仔細想想,那些人當時是不是在掘地,許公子喊出名號,對方是何反應?他們一照面就要殺人滅口,事後大費周章的將屍體弄去龍王山掩飾,爲何緣故?」

  許蓁蓁容色發白,半晌沒了聲音。

  阮靜妍微語般道,「我被劫時聽聞了內情,可惜受驚過度,混沌多時,離家後偶然碰上一名當年所見的凶徒,發覺是武衛伯的手下,那些陰私暗舉,正是爲今時今日的謀反。」

  六王叛迹未顯,說出來難以取信於人,阮靜妍暫且將事情安在武衛伯身上,饒是如此也聽得許蓁蓁驚心動魄,額頭的汗都滲了出來。

  阮靜妍接著道,「我說動兄長討伐逆党,既爲盡臣子之責,也爲報當年之仇。蓁蓁,你我一生之變皆因紫金山,可願助我一臂?」

  許蓁蓁幾乎要應了,話到嘴邊又忍下來,經歷了多年的內宅爭鬥,她更重實利,自己長年無子,地位空虛,若不是公爹壓著丈夫,連長媳之位都難坐穩。爲舊事一時衝動,失歡於家翁,幷非明智之舉。權衡之下,許蓁蓁隱去神情,再度成了喜怒難辨的高門貴婦。「這些事過去多年,京兆尹早有定論,我已經放下了。」

  阮靜妍靜靜的望著她,「你的兄長橫死人手,也放下了?」

  許蓁蓁宛如不聞,「今日叙過作罷,公爹不會見你的,不必多此一舉。」

  阮靜妍長睫半斂,複又一問,「鄭公子以命相救,換你得生,蓁蓁也放下了?」

  許蓁蓁方要端茶送客,聽到這一句手一顫,撞得杯盞鏘然一響。

  庭院寂定下來。
  
BabOdin 發表於 2019-7-21 20:06
97. 見司馬

  許蓁蓁一直極討厭自己的兄長。

  許平陽自私寡情,貪花好色,德行極差却受盡家中溺愛。許蓁蓁甚至不能說他一句不好,哪怕紫金山之行是許平陽的主意,遇險也是因他强行改換了路途,族內遷怪的依然是她,甚至惋惜爲何死的不是庶女,而是嫡子。

  許蓁蓁一生厄運都因許平陽,對兄長之死完全不覺悲痛,只想冷笑。

  可鄭仲文不同。

  她每每想起這個名字,都有一種溫凉的哀慟。

  那是少女時期唯一感受過的,來自异性的關懷與照料。

  鄭公子爲她擋住了惡人的刀劍,跌入溪中還拉著她的手,最後一刻仍試圖救助她。

  那樣好的男子却死了,許蓁蓁的眼底驀然涌出了泪,胸口堵得生痛。

  阮靜妍握住她的手,語音沉婉,「蓁蓁,安排我見一面就好,其餘均由曹司馬定奪。惡人當有惡報,鄭公子泉下有知,也能得慰。」

  許蓁蓁靜默半晌,終於噙著泪點了頭。

  曹度掌徐州多年,沉睿老練,年近六旬依然精力健旺,生活極有節制,繁瑣的政務之餘,唯一的愛好是攀山。

  九里山因東西長九里而得名,曾是楚漢鏖兵的戰場,山色碧鬱,風光隽雅。

  攀山時曹度不喜言語,三子曹恪帶著護衛在身畔相陪,一行人行至半山,忽然聽見了琴聲。

  山嵐送來的曲調高華悠遠,氣韵清長,令人神曠,然而這座山一如曹府後院,山道早被護衛清巡一空,突來的琴聲格外蹊蹺,曹恪頓時警惕起來,護衛方要趨前查看,曹度思了片刻,已當先舉步行去。

  上行數十步,眼前現出一方山亭,亭中一名女子安然撫琴,身後隨著一名胡姬,一主一僕俱是少見的美人,一行人都驚异起來,不知二女從何而來。

  撫琴的女子停了素弦,起身對曹度一禮,「見過曹世伯。」

  曹度見古琴峭薄,漆光不顯,爲市面尋常之物,曲聲却不遜於名琴,心頭已有了猜度,「琅琊郡主?」

  女子輕淺一笑,「正是,妾身代兄長而來,有幾句話想與世伯言說。」

  曹度一哂,徑自向上行去,頭也不回道,「能探出老夫來此,阮氏也有兩分能耐,只是枉費心機了,縱是琅琊王親至,借道也絕無可能。」

  阮靜妍也不急,忽道,「世伯可是武衛伯一党?」

  曹度步履一凝,一旁的曹恪截然色變,喝斥道,「你這女子胡說什麽!」

  阮靜妍宛如不聞,「世伯必清楚,當今之世,最不希望各地勤王的就是武衛伯之流。」

  曹度終於回過身,神情异常不快。

  阮靜妍不卑不亢道,「金陵正危,世伯就坐看叛軍肆虐,傾覆河山?」

  曹度原本想晾她一晾,不料她一句比一句尖銳,壓住火氣道,「危言聳聽,時奕還沒那個能耐。」

  阮靜妍接了一句,「若是西南敵寇與之相合?」

  曹度的花眉蹙起來,傲然道,「杞人憂天,益州有靖安侯親自鎮守,絕不會放蠻夷進入。」

  阮靜妍斂容道,「西南屍軍的厲害,世伯幷未親見,我從益州回返,親耳聽虞都尉道,益州外無援手,內無强軍,縱然有左侯坐鎮,守得了多久仍是未知。一旦敵人衝破益州,樓船入江,消息又僥幸突破鎖圍,傳入天子耳中,朝廷火急下詔,敢問世伯可有把握及時趕至,一舉殲敵?」

  曹度面色沉沉,沒有說話。

  阮靜妍纖指一挑,脆音振得人心一顫,「邊塞的大軍遲遲未歸,世伯不覺有疑?無論金陵還是益州,一旦城破,天下皆休,世伯堅拒借道,縱時機於敵,到底是尊君還是害君,不知能得叛軍幾分感激,封王封侯?」

  質問極不客氣,曹恪聽得火起,沉不住氣道,「你這無知婦人,竟對家父如此狂言,縱然是琅琊阮氏也當受些教訓!」

  他有心要嚇一嚇對方,眼神一示,幾個魁梧的護衛逼近而去,威懾十足。

  不說弱女,換了男人也要冒汗,然而郡主身後的胡姬踏前了一步,倏然銀光一掠,一聲裂響,地磚赫然出現了一圈深痕,緊貼著幾名護衛的靴尖,若是再進一寸,只怕足趾已經沒了。

  護衛們駭然驚退,刷的拔出了刀劍,却不知該不該攻擊。

  阮靜妍依然凝視著曹度,清明而堅定,「世伯常責家兄懶政,此爲長者之智,阮氏誠心領會,而今社稷危殆,阮氏甘願冒重責起兵勤王,縱然徐州不得通過,也會設法繞行前去,無非多耗些時日。妾身來此只想問一問世伯,時局如火,曹氏一族難道就此袖手坐看?將來上何以對君王,下何以對宗族?」

  曹度寂了一刻,突兀的一譏,「女人家懂什麽,阮家小子散漫憊懶,貪圖安樂,琅琊連個善領兵的都沒有,能伐得了叛軍?吹得再好聽,不外是無用之功。」

  對方態度不佳,阮靜妍却笑了,清音婉和下來,「世伯教訓得是,阮氏確無驍勇戰將,唯願以一己之先,求能者響應,共解危局罷了。」

  氣氛不知怎的就緩下來,曹度板著臉,踱了兩步道,「借道之說就罷了——」

  不等郡主開口,他又道,「除非琅琊與徐州合兵勤王,由曹氏統率。」

  刹那之間峰迴路轉,連當兒子的都懵了,曹恪張著嘴發傻,「爹?」

  阮靜妍神色一凝,深深的行了一禮,「妾身代天下人謝過世伯,一旦逆亂平定,曹氏必居首功。」

  曹度無表情的一哂,轉身向山上行去,蒼老的語聲道,「什麽首功,不被婦人家指著脊梁,道老夫與叛逆一黨足矣。」

  阮靜妍也不再多言,微笑執禮相送。

  曹恪駭异的望了她兩眼,領著護衛去追父親,好容易等行出百丈,確定離亭已遠,火急火燎的追問,「父親素來厭惡琅琊王,連借道也不肯,爲何突然决意與阮氏共同出兵?」

  曹度却沒有答,自言自語般道,「士族確有不凡之處,要是能給你們娶到這樣的妻室,我也就放心了。」

  這一句沒邊沒際,聽得曹恪莫名其妙,對父親又不敢造次,悻悻道,「她都與人私逃了,還拋頭露臉當說客,全不顧家門顔面,也不知琅琊王怎麽想的,何况大哥娶的不就是士族之女,我瞧除了禮數講究些,其他也不過平常。」

  曹度想起長媳,搖了搖頭,「許家還是小了,對女兒也不盡心,養得刻板規矩。琅琊郡主私逃雖不名譽,然而威寧侯府而今九族皆斬,足見其有先見之明。她敢來徐州面談,言語犀利□□,又有膽氣,可比她那個不成器的兄長强多了。」

  曹恪不以爲然,「她無非仗著父親不與她計較罷了。」

  曹度當然清楚兒子滿腦子疑惑,一哂道,「你唯好練兵,從不在政事上多用一分心思,要是你兄長在,大概就明白了。」

  曹恪聽得鬱悶,負氣道,「父親不肯和我說,我自然不懂。」

  曹度心情不錯,也未斥責,「琅琊王無心政事,縱情逸樂,這樣的人在側,對徐州有利無害,我爲何要厭惡他?」

  曹恪從未想過這個問題,登時大愕,「既然如此,父親爲何屢屢彈劾他?」

  曹度目光明銳,語意深長,「琅琊王懶慢,極合陛下之心,我視他如敵,亦是爲合陛下之心。」

  曹恪哪裡想得過來,一時傻了。

  曹度喟了一聲,「琅琊富足、徐州兵强,兩地爲鄰又距金陵不遠,一旦交好,天子難免疑忌,必會謫去其一。阮氏位列王侯,天子不會輕動,我曹氏却不同,若不是與之互相嫌惡,時時攻訐,哪能穩坐徐州至今。」

  曹恪給說得冷汗沁出,待了一陣又覺不對,「父親方才答應與阮氏共同勤王,豈不是前功盡弃?」

  曹度深深一笑,「曹氏以軍功而起,至今不過司馬,上頭幾位武侯伯爵壓著,多年難有寸進,而今時局動蕩,正是躍升之機,只是不可無名而動。威寧侯一反,琅琊王爲摘清嫌疑才拉個架子勤王,我與之交惡,當然不能輕允。」

  曹恪恍然明白,脫口道,「郡主再次來請,正是出兵之機!父親既爲統率,勤王的大功就拿定了,阮氏可搶不了!」

  曹度通透老練,深悉分明,「阮氏既無强將,且已位極人臣,還圖什麽勛賞,得聖上贊一句忠心就够了,此事兩地均爲有利,只要態勢做足,老夫如何會不應。」

  曹恪興奮起來,「爹!我立刻回去整兵,讓大哥在家裡守著,我隨爹一道去!」

  曹度點了點頭,慷慨的允了,「阮氏的兵不頂用,你多帶些精兵,金陵必有一場硬仗。」

  「爹放心,等把武衛伯幹翻了,咱們也掙個伯爵當當。」曹恪片刻都等不了,一溜烟奔下山去了。

  曹度負手望著山下星星點點的農屋,神情略沉下來。

  如果郡主關於益州之言屬實,而今的時勢,確是有些危險了。
  
BabOdin 發表於 2019-7-21 20:06
98. 天下事

  滾滾焦烟遮沒了益州城墻,夕陽的餘輝透過烟霧,將墻垛下深深的影子。

  影子裡坐著一個男子,頭微側,眼眸深闔,濃烟熏髒了他的臉頰,屍液與鮮血浸透了衣衫,手中扶著一把髒兮兮的劍,在血漬斑駁的城頭沉睡,完全不似一個英雄。

  然而益州全城都知曉他的名字,視之如天神。

  三日殺伐,士卒還能輪換,這個人一步未離,目不交睫,擋住了數不清的行屍。

  一個舉世無雙的人,一把無堅不摧的劍,造就了益州堅守至今的奇迹。

  一群群軍士行過,特地避開他身側,連搬動滾木的役夫也停了喊號,放輕脚步。無形的敬畏與感動存在於每個人心間,化成了一片誰也不願打破的安靜。

  城上人來人去,蘇璇全然不察。

  縱然武功再高,他也是一個人,累到極至連饑渴都忘了,一懈下來就陷入了深眠,直到一聲馬嘶傳入耳際,他驀然一醒,幾乎就要拔劍,睜開眼一片金陽晃亮,有人快步走來。

  「師叔不必擔心,敵人幷未攻來。」

  蘇璇捏了捏鼻骨,分不清是在夢中還是現實,「長歌?」

  光影中的青年一身道衣,英氣勃發,正是殷長歌,「師父已經回山了,讓我帶人來助師叔守益州。」

  蘇璇一愕,抬眼望去,落日的金光輝映著城墻,城上多了一群英敏健拔的道衣青年,個個腰懸長劍,身姿挺直,望過來的目光熱烈而敬慕。

  殷長歌的眉間帶著自豪,「師父說益州關乎中原萬民,不可有失,不僅讓我帶著師弟們過來,還致書各派請天下英雄共守,來得快的也到了。」

  蘇璇心頭一熱,又是一憂,「這裡太危險,不能將門派的精銳都折了,師兄的好意我心領了,你速速帶——」

  一個鬢邊微白的大漢行來,洪聲道,「蘇大俠醒了?」

  粗峻的面容有些眼熟,蘇璇一瞬後想起來,驚訝道,「洪堡主?」

  來人正是飛鷹堡的堡主洪邁,他腰背雄壯,依然强健,見面就要叩拜,被蘇璇一把托住。

  洪邁掙不開,語聲帶出了哽咽,「想不到有生之年還能再見到蘇大俠,飛鷹堡全仗大俠一力扶挽,出事時却未能幫濟,實在愧煞。聽聞恩人重歸,洪某別無長才,帶弟兄前來襄助,還請蘇大俠勿弃。」

  蘇璇意外之極,他助過許多人,然而瘋顛傷人之時,少有幫派肯站出來說話,心中難免有過凉意,不過複醒後已然看淡,沒想到還有人記得舊恩,來此還報。

  他扶起洪邁方要開口,複有兩人行來。

  這兩個均是和尚,一人愁眉苦臉,一人圓碩大肚,愁眉的只一合什,圓碩的僧人却笑嘻嘻道,「好了?甚好。」

  蘇璇一眼認出來者竟是當年守六合塔的高僧,更爲驚异,他知澄海方丈與法鑒大師已圓寂,遂道,「法引大師與法明大師?澄心大師歸返後可好?」

  法引還是一副孤困愁眉狀,有氣無力道,「勞蘇施主挂懷,澄心大師尚在歇養,我等代少林來盡一份綿薄之力。」

  隨後又有一男一女過來拜見,男子英健,女子活潑,「峨眉派柴英、靳秀參見蘇大俠,冼掌門是家師,多謝蘇大俠援手之德,我等奉命率同門前來相助。」

  後方兩個青年急步上前,雙雙伏首而叩。

  蘇璇還在與峨嵋弟子叙話,急忙將人扶起。

  兩名青年虎背熊腰,面容相似,顯然是兄弟,其中一人道,「長沂山莊霍明義,霍明武,代家父與家姐拜見蘇大俠,大恩未曾還報,來此助蘇大俠共戰惡教。」

  一批接著一批,不斷有人來問侯,有些曾受過他的扶助,有些是各派精英,點蒼、衡山、青城、南普陀、西岳閣皆有人來,城墻上的人越聚越多,蘇璇開頭還能寒喧幾句,到後來唯有點首示意,又覺出自己滿身污漬,不免微赧,絲毫未覺城墻上的男男女女充滿祟敬,宛如在看一個傳奇。

  他不知劍魔死而復生,千均一發之際打開拓州城門的壯舉,早已在江湖中繪聲繪影的傳遍;

  他也不知葉庭在回返的路上已經與各派蹉商,回去後廣發英雄帖,邀江湖各派共守河山;

  他更不知益州在屍軍的衝擊下,頑强堅守,浴血死戰的消息散遍四方,天下人無不關切,村夫野老均在紛議,人人爲之動容。

  殷長歌在一旁微笑,話語清銳昂揚,「師叔,師父說天下事,天下人擔。」

  洪邁第一個應道,「不錯!天下事,天下人擔,不能讓蘇大俠一個人扛!」

  霍氏兄弟也道,「中原的城池,當由中原人共衛!」

  峨眉弟子靳秀一抬秀眉,「說得對!無辜折進去的同道,還有師父所受的傷,都要向西南惡教討回來!」

  一時間衆口如沸,戰志成城,氣勢激揚如山。

  法明大師捫著大肚,拈著佛珠笑了,「我輩武林,當有此慨。」

  蘇璇看著一張張熱血激昂的臉,心神震動,眼眶驟熱,仿佛被金陽燙得暖起來。

  金陵圍城已逾一月,形勢一日比一日緊。

  城內的百姓惶惶不安,米糧早已被搶購一空,九重深宮內同樣覆著凝重的陰雲。

  外部音訊斷絕,大軍遲遲未至,焦灼、失望、憤怒、疑惑多種情緒交雜,天子已經在多番挫折下磨盡了火氣。殿上群臣爭來吵去,有主張對叛軍詔撫的,有主張嚴查與威寧侯及武衛伯有往來的,還有人言及城中所傳的各種荒誕的謠言,均讓天子更爲煩悶,退朝後益發疲憊。

  上書房內,應德帝任近身太監捏捶肩膀,看幾名應召的近臣陸續而入,良久才道,「大軍至今未返,衆卿如何看待。」

  金陵被圍不是一兩日,哪怕突圍失敗,秘旨未能遞出,西北也該聽說了消息,至今未見大軍返回,人人皆知有异,不過誰也不敢接話,都聽出了皇帝壓抑下的怒火。

  應德帝直接點了名,「老五?」

  陳王的脊背如生芒刺,异常尷尬,勉强道,「臣弟以往瞧馮保像是個穩妥的,沒想到竟會這般,是臣弟失察了。」

  天子怒極而笑,「你是沒想到,沒想到忠勇伯竟然與威寧侯、武衛伯是一党,只顧收錢,也不替朕睜眼瞧瞧,這幾人如何勾結在一起,聯手作亂,將朕的江山社稷禍害到這般地步!」

  天子聲色俱厲,一掌拍落擊得龍案一震,滿屋俱靜。

  陳王撲通跪下,熱汗流了滿臉,其他人也好不到哪去。

  到了此時,誰都清楚這場叛亂沒那麽簡單,蠻族來襲本就突兀,其後异變接踵而至,武衛伯、威寧侯、忠勇伯相繼而反,明毅伯看來也難說,前一陣還有漁戶冒死渡江,帶來消息道益州受西南屍軍攻襲,形勢極危。

  金陵畢竟是帝王都,糧物充足,加上長江天險,被圍一時還能守得住,君臣急則急矣,尚不至於驚恐萬狀。誰想益州也受了敵襲,對方還是摧城如紙、聞所未聞的屍軍,一旦不敵,敵人從水路直趨金陵,隨之而來的就是江山易主,乾坤改換,天子如何能不怒。

  柯太傅心緒沉重,思了片刻道,「陛下息怒,靖安侯定會竭力死守,絕不讓益州有失,如今兩地同時受襲,形勢極爲不利,依臣所見,不如詔令各地起兵勤王。」

  太師王宦出言反對,「召异地兵馬勤王非同小可,萬一引來狼子野心之人,局面只怕更糟,届時誰擔當得起。」

  柯太傅反問,「太師不贊同勤王,可有解危良策?」

  王宦在官場沉浮多年,老道精滑,繞過了問話,「臣以爲陛下應以雷霆手腕,將朝中附逆的官員重處,親族亦不可寬饒,以震懾群小,令臣子不敢有异心。」

  沈國公見天子發怒,似有嚴懲之意,附和道,「太師所言極是,對逆賊不可姑息,凡曾與武衛伯、威寧侯、忠勇伯、明毅伯來往的必是同黨,當一幷重懲。」

  柯太傅覺得不妥,「陛下,臣以爲如今人心惶惶,過度追查激生動蕩,反而給逆黨可乘之機。何况明毅伯是否附逆暫時未明,不宜貿然抄誅,不妨暫時羈押,待事態明瞭再行决斷。」

  王宦大義凜然,正色道,「當此之亂,陛下再一味寬縱,一些浮搖的越發膽子大了,說不定暗通消息,私下通敵,更爲不利。」

  吳王聽得煩,嗆聲道,「殺人急什麽,先說解圍,太師既然說勤王不行,就想個法子出來。」

  一句話頂得王宦語塞,他咳了兩聲道,「臣暫無良策,然而勤王確是蔽多於利,當另行計議。」

  吳王越發不滿,「再計議屍軍都要上門了,既然疑明毅伯反了,大軍指望不上了,還不召各地勤王,難道等死?」

  王宦啞口無言,柯太傅連連點頭,「吳王明見,當前益州之危更甚於金陵,若是再拖下去,後果將不堪設想。」

  沈國公再次倒向了强勢的一方,「臣以爲吳王與太傅所言有理,不過一切全看聖上裁度。」

  六王是個綿軟和善的性子,一向少有參與朝廷大事的爭議,這次也沒怎麽言語。

  應德帝鬱怒的扶案良久,終道,「太傅擬詔,召徐州、宣州、南陽三地火速勤王!」

  太監立刻侍候筆墨,柯太傅一氣詔成,又議了一陣傳詔的細節,天子才令幾位重臣散去。

  陳王一直灰頭土臉的跪著,好容易熬到退出,不免一瘸一拐,落在了幾人後頭。

  六王緩下步子,體恤的問道,「五哥的腿脚還好?我那邊有種化淤散不錯,回頭叫人給你送去。」

  陳王悻然道,「不必了,我回去歇幾天,免了招嫌。」

  六王勸解道,「聖上一時氣過了些,遷怒罷了,我知你心情不佳,跟我回府坐坐,最近得了幾件寶物,讓你挑兩件。」

  陳王今日大失臉面,連寶貝都提不起興致了,奈何却不過六王的盛情相邀,怏怏的隨之去了。
BabOdin 發表於 2019-7-21 20:06
99. 宮墻鬩

  兩日後,一支精銳的隊伍携天子密詔試圖突圍,然而叛軍人數遠勝從前,又在突圍處設了埋伏,輕易將隊伍絞殺殆盡,守城的將士見證了慘景却無法救援,無不爲之泪下。

  突圍受阻,改挑精銳的勇將趁夜潜出,不料敵人次日就將携詔的勇士頭顱甩入城內,明顯是有奸細透露了消息。天子嚴令勒查終是一無所獲,幾番挫折之下,朝中氣氛低迷,人心浮搖,認爲叛軍將攻破金陵的人越來越多,不少朝臣表面如常,暗地已經有了其他心思。

  羽林衛的統領是周將軍,非常時期對宮中防衛越加嚴密,他對翟雙衡頗爲賞識,將之召入宮中,提拔成了副將。翟雙衡每日巡視之餘,也覺出了變化,一些曾與忠勇伯及威寧侯來往的臣子怕觸動雷霆之怒,學陳王稱病不朝;還有些臣子退朝後幷未散去,聚在宮門外竊竊低議,大概被人上報天子,應德帝重處了幾人,朝中的氣氛更是詭异。

  翟雙衡管不了其他,能做的唯有加緊巡防,到了月底,家中的僕役依例將衣物送入宮內,翟雙衡取了包袱回到宿處,驀然發現了衣物中所卷的一張字條,沒頭沒尾的書了十六個字。

  酉時二刻,內賊開城,閉宮死守,謹防六王。

  翟雙衡入眼一驚,心頭一悸,猛然衝出屋外。

  酉時方過,長長的宮墻殷紅如血,深遠無盡,幾個太監驚訝的抬頭望天。

  斜陽餘輝,照見皇城上方寒鴉千萬,紛逐亂飛。

  無論是天子還是庶民,都沒想到金陵這座虎踞龍盤,安如泰山的帝王之都,歷經風雨而不倒,受過數十萬人圍攻而不潰,竟會在月末黃昏時分,被一群三萬兵馬起家的烏合之衆毫無預兆的衝破。

  天街縱過如雷的疾蹄,凶神惡煞的逆賊涌入,衝向促不及防的百姓,鋒利的長刀卷過,金陵瞬間成了一座血城。人們拼命奔逃,怎及得過健馬的速度,稍慢的竟被活活踩死,慘叫響徹長街,處處是血淋淋的屍骸。朱門富戶被暴兵踹開,金珠綾羅甩了遍地,主人癱在血汩裡號哭,稍有掙扎就被亂刀所屠。

  繁華錦綉之地,一朝淪爲狼窟,翻倒的燈燭燎上了椅墊,引燃的大火躥燒了屋宅,將坊弄籠入了一片熏人的濃烟,一些婦孺受大火所困逃不出來,發出了慘絕人寰的呼號,然而兵亂之下,人人自顧不暇,如何能有救援,受困者唯有環抱號泣,直至被燒爲枯骨。

  措手不及的守軍倉惶相抗,被衝得七零八落,當此之際,統領羽林衛的周將軍也遭內賊刺殺身亡,翟雙衡顧不得僭越,緊急調遣羽林衛出宮相助,讓部分守軍得以撤入宮城,隨即下令閉宮。

  隨著巨木封堵宮門的沉響,朱紅色的深墻成了擋在亂兵前的最後一道屏障,墻外哀叫呼號不絕,豺狼肆意淩虐,濃烈的血氣衝滿了整座皇宮。

  應德帝在大殿外一動不動立著,許久才道出一句,「陳王與太師使人開城——難怪兩人數日避朝,朕所倚重的手足與近臣,竟是如此迫不及待!」

  事起黃昏,議事已畢,臣子多已離宮,唯有吳王、柯太傅在左右,兩人見天子雙目血紅,神情愴厲,柯太傅趕緊道,「陛下休急,羽林衛閉了宮門死守,絕不會讓叛軍衝進來。」

  吳王亦是怒極,不顧風度破口大駡,「老五這個廢物,光知道貪錢,腦子裡塞滿了糞渣!暗通叛軍有什麽好處,難道武衛伯還能讓他繼續當親王,活該挨刀的蠢貨!」

  後宮哭聲四起,四下哀絕,以爲亂兵隨時將要衝入,難免遭豺狼之禍。

  區區一個武衛伯,兵馬不過數萬,却能殺入金陵王都,引得臣子接連而叛。天子絕望入骨,慘然一笑,「朕爲帝數十載,殫精竭慮,宵衣旰食,從未有負天下,如今四面楚歌,人人爭相而弃,都走!都給朕滾!」

  應德帝形神俱變,面色泛紫,顯是氣極攻心。

  兩人都知道不好,吳王也顧不上發脾氣了,急叫王兄上前扶住,被天子一把甩了個踉蹌,幸而一個影子縱近,扶住天子疾點數處穴位,按捏三陰交,過了一柱香,應德帝的氣息才算緩過來。

  來人身形高大,面孔如鐵,正是天子近衛連佑,少見的道了一句,「陛下不可過激。」

  柯太傅趕緊勸道,「陛下請保重龍體,吳王所言極是,叛軍爲烏合之衆,必不能持久,消息傳出去,定有勤王之師來救。」

  吳王也是懊悔,跟著勸了兩句。

  應德帝精神恍惚,面色頽然,只是無言。

  翟雙衡抓了幾個沒頭蒼蠅般的太監索問,得知天子所在,顧不得禮數衝過石階狂奔而來,跪倒疾聲道,「羽林衛全面戍防,拼死守宮,周將軍如今遇刺身亡,群龍無首,請陛下暫時賜予微臣統領全軍之權!」

  吳王恨得咬牙切齒,「裡外一起下手,武衛伯和老五沒這份頭腦,到底還有多少反賊伏在宮裡。」

  翟雙衡鼻尖滲汗,「屬下不知,此時非同一般,宮中必須禁嚴,以防逆黨作亂!」

  天子對翟雙衡還有幾分印象,回過神勉力道,「總算還有忠義之臣,翟家的小子,朕允了,宮中的防衛交給你,發現奸細可先斬後奏,一切由你專斷!」

  「謝陛下!臣一定竭力守衛,絕不負聖上所望!」翟雙衡鏘鏗有力的謝恩,叩頭後頓了片刻,從懷中取出一張紙箋,「今日酉時,不知何人將此物挾帶予屬下,事關機密,還請聖上一閱。」

  連佑取過箋紙,展給應德帝過目,天子本有些恍惚,眼光掃過面色倏凝,霍然奪過箋紙,手漸漸顫抖起來,齒縫中迸出兩個字。「六王?」

  吳王與柯太傅入耳,驚疑相視,俱是大震。

  天子長吸了一口氣,半晌後沉定下來,將箋紙交給近臣,對翟雙衡道,「此信如何到你手上,仔細說!」

  翟雙衡不敢有一字稍緩,立時將經歷述說了一遍。

  吳王當下跳將起來,恨道,「我就知道老五的蠢腦袋絕沒有這般計量!原來是老六,這王八蛋一定是記恨當年舊事!」

  柯太傅略爲冷靜,察看箋紙後道,「此人筆力柔弱,似女子所書,可能知曉周將軍會遇刺,才選擇向翟中郎將示警。」

  吳王激憤交加,「這人既知陰謀,爲何不早揭出來,而今亂賊入城,示警還有何用!」

  柯太傅仔細掃了兩眼,見應德帝亦有所思,才道,「吳王稍安勿燥,依臣看來,此箋幷非無用,既是提醒聖上警惕六王一黨,以免受其蒙蔽,作出不智之舉;另一則也有勸誡堅守之意,或許來日會變化?」

  「勤王詔書都遞不出去,還能有什麽變化。」吳王話說出口才覺得太過喪氣,轉爲駡道,「我就說怎麽事情接連不對,傳詔的路子全給叛黨截了,都是老六在搞鬼,皇兄當年就不該留下這小雜種!」

  事涉宮闈,柯太傅不便評論,只道,「吳王勿燥,逆賊不得人心,天下亦不乏忠於陛下之臣,只要堅守下去,定有轉機。」

  弄清了亂相的根由,應德帝的脊背重新直起來,又成了握持天下的帝王,他沉沉道,「老六無非是怪朕坐了帝位,不知處心積慮的謀劃了多久,既然如此,朕倒要看一看,這萬里山河,到底該落於誰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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