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仙俠] 一枕山河 作者:紫微流年(已完成)

 
BabOdin 2019-7-21 18:34:00 發表於 武俠仙俠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3 22303
BabOdin 發表於 2019-7-21 19:59
70. 番外—琢器

  星月俱淡,萬物無聲,永宜坊的夜巷傳來了四更的梆子。

  秋魚園是一方古園,數年前被一位離鄉多年的富紳買下做了歸老之所,據說富紳家資巨萬,异常豪闊,府內有無數珍品。夜深時,高墻外拋進了幾塊香肉,護院的惡犬追至,興奮的啃咬,一種特殊的麻藥隨之被吞入,表面看惡犬依然奔跑如常,實則已變得嗅覺麻痹,反應遲鈍。

  一個影子靜悄悄潜入了園內,沿著踩好的路徑避過巡哨,直奔後院一幢不起眼的石屋。屋外有八名守衛,打著呵欠在閒聊,完全沒發現石屋側墻的高窗旁附了一個影子。

  高窗不大,鑲有數重鐵枝,十分堅牢,不知用了什麽手法,半柱香後鐵枝無聲的斷了,影子輕烟般化入了屋內。

  石屋不大,內置一些不起眼的雜物,穿夜行衣的胡姬摸出一顆夜明珠,借著微光打開一枚方盒一吹,無數細小的粉末飛散,附在地上顯出了痕迹,前人留下的脚印和手印清晰可辨,讓胡姬尋到了一塊石板,掀開正是一方暗道。

  她順著暗道潜下去,行了十餘丈又一道鐵門,上有數重鐵鎖緊封。胡姬小心的逐一解開,剪斷鎖後勾連的銅絲,避過所有引發警訊的機關,終於踏入了藏寶的秘室。

  然而翻過所有擱架與錦盒,她仍然尋不到目標,心底不免急起來,她捺住心焦重新細察,直至扭動壁上一盞銅燈,石壁機關牽動,赫然現出了一方壁函,內裡的物件被明珠一映,現出寶光,正是她尋索而不得的紫金玉脂瓶。

  寶物已現,却不可輕得,壁函被精鋼栅嚴封,扣著一把無匙鎖。這種鎖少見而奇特,鎖身幷無鎖孔,必須以拇指、食指、中指的運力相適方能開啓,極是玄妙。

  時辰一分分流逝,胡姬額上滲出了汗,穩住情緒拔弄了許久,指下終於傳來一震,秘鎖彈開的同時,外間一聲輕響,幾乎凍住了她的骨髓。

  她一把抓住玉脂瓶揣入懷中,飛快的向外衝去。

  鐵門已經在閉合,僅餘拳頭寬的餘縫,她全力撞上去,門後的人猝不及防,被勁力震退,給她衝出通道,正碰上石室內的數名守衛,亮晃晃的刀迎面砍來。

  石室狹小,刀光橫砍直斫,夾著怒駡令人心驚,她的竊行已經暴露,更不知外面是何等情形,心慌意亂之下,拼著左臂受創,尋得隙縫奪身衝出,一出屋外就受到了更多圍攻。

  秋魚園的護衛武功出人意料的强勁,一人當頭劈出兩掌.另一名滾身飛斬下盤,同時後背也有人襲來,胡姬失空一跌,以毫厘之差避過了攻勢,她的短匕即將劃過一人頸脉,却遲疑了一瞬,冷不防給背後的敵人撲近,一拳擊在肩頭,生出裂骨般的劇痛。

  她强忍著疼踢開來襲的鋼刀,短匕閃電般翻削,逼出空隙飛身而逃,一口氣提到極至,甩得後方追兵落了數丈,眼看要縱出園外,突然一張大網兜頭而來,將她裹在了網內。她拼命掙扎,然而粗繩絞著鐵絲,短匕根本斬不開,數個護衛圍上來,一脚窩心踹來,她痛得眼前一黑,整個人帶著絞網摔落下去。

  她以爲自己會被遞送官府,綁上刑場當衆淩遲,然而秋魚園的人沒有這樣做,而是動用了私刑。

  蛇一般的皮鞭,濕巾覆臉的水刑,錯骨分筋的劇痛,人們用各種嚴刑逼問她的來處,等昏過去又用冰水澆淋,威脅要用鐵鋸磨掉她的手脚,用烙鐵燙盡她身上的皮肉,嘲笑她的笨拙和狼狽。

  她恐懼得發抖,死死咬著嘴,被尖銳的痛楚淩虐得幾度昏厥。

  可怕的折磨仿佛是上天在懲誡她的大意,她千萬次的後悔,千萬次的恨自己犯錯,害怕下一刻會發生更可怕的事,更怕牽累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她不可以死,她要照顧師父,世上只有她知道的秘密,絕不可以讓任何人知曉的存在。

  極度苦痛的時候,她的意識變得模糊,恍惚看到師父在微笑,溫和的喚著阿落,她踉蹌撲上去,想抱住師父的腿,留住世上唯一會對她笑的人——

  師父、師父、師父——

  一聲聲默念似乎能給她帶來勇氣,支撑著她艱難的苦熬,三天比三年更漫長,她又餓又冷,氣息奄奄,用刑的人終於累了,室中只剩她一個人。

  她聚起最後的力氣,顫抖的手指嘗試解開枷鎖,或許是師父的護佑,她成功了,門口傳來了脚步聲,一個護衛剛踏進來,被她疾撲過去,用鐵煉圈住來人的咽喉,扼得對方昏死過去,甚至沒能發出一聲呼號。

  這人後方隔了十餘步還有幾名守衛,沒想到前頭已經生變,被刑拷了幾日的囚徒脫逃而出,她一撞一頂,像一隻發狠的小狼掀翻了兩個,餘下的人猝不及防沒能攔住,被她衝出了地牢。

  亮晃晃的光刺入胡姬的雙瞳,宛如絕地逢見了希望,身後響起了尖哨,前方的守衛抄堵上來,不得不換了方向逃躥。

  她受了數日折磨,氣力已將不繼,身法也慢了許多,背後追襲者的掌風急起,她半空一翻,借力一躥,勉强躲了過去,前方兩人來襲,她右掌穿出,架住一擊滾身避過,剛躍起又逢疾風貫耳,她勉强避過,已經被敵人近了身,一名大漢抓住她的後頸,毫不留情的摜在地上,砸得她腦袋嗡的一響,意識險些飄起來。

  一隻脚提起來,就要向胡姬背心睬下,忽然一聲響起。

  「够了。」

  謝離倚在軟椅上,看著幾近昏厥的少女。

  胡姬衣衫破碎,濕淋淋的發披在臉上,臂腿上傷痕累累,身上滾滿了泥塵,一雙瞳眸虛無的張著,嘴唇顫動,仿佛在無聲的喚著誰。

  謝離在石屋外等了三天,以爲會聽到慘叫或哭聲,却什麽也沒有。

  幾種刑法是他選的,鞭子挑過,加上拷問的老手,不會造成猙獰的外傷,然而絕對能讓人痛不欲生,留下足够鮮明的教訓。沒想到捱過三日的刑求和饑餓,她竟然還能衝出來。

  謝離吩咐僕人將椅子抬近,聲音少有的嚴肅。

  「爲什麽沒收手,看見無匙鎖的一刻你就該放弃。」

  胡姬被人拖起來,她像是已經麻木了,呆呆的看著他。

  謝離冷冷道,「因爲你覺得能打開,結果浪費了太久,投注了太多心神,足够別人將你鎖死在秘室裡。」

  她稚嫩的臉頰上還有石子擦破的血口,謝離選擇視而不見,冷苛得毫無寬容,「我已經提醒過你,爲什麽還要執著於寶物。」

  她的神情恍惚,依然沒有回答。

  「因爲我要求你必須完成。」謝離又替她答了,濃黑的眉梢帶著不屑,「可你忘了命是你的,不是我的。你死了,我大可以再換一個人。」

  她晃了一下,不可控制的顫抖起來。

  「這是我教你最重要的一點,永遠不要忘記。」謝離盯著她,一字比一字沉,「你的命,必須握在自己手中,永遠不要爲急於求成而冒險,你沒有失敗的資格!」

  從秋魚園回來,她休養了兩天,再度站在了謝離面前。

  本來就小的臉又瘦了一圈,只餘一雙黑沉沉的眼眸,所有浮在水面的情緒都被深浪卷下去,如今的她成了一方石頭,看不出任何隙縫。

  謝離還是老樣子,懶散的指派了兩件活,自己曬太陽去了。

  他沒有多看,也不必再看,這塊頑石的心竅已經開了,學會用自己的頭腦思索,而不是被動的依從指令,任對方將自己連血帶肉盤剝乾淨。將來她要與狐狼共事,少不了碰上各種算計與背叛,沒人能提醒她,不如讓她提前感受。

  不過鑿器的滋味幷不怎麽好受,畢竟是個才十四五的小丫頭,暖洋洋的太陽烘得謝離身上發熱,心頭不知怎的有點梗,漸漸的呼吸順不過來,他的面色越來越紫,激烈的嗆咳起來,脫力的肢體帶翻了杯盞,碎裂聲驚動僕役,院子裡驟然亂起來。

  謝離在天牢裡捱了數年,身骨早就毀了,此番發作不算意外,請來名醫號脉,也道大限已至,只能施針暫時止了嗆咳,連藥方都不必再開。

  文思淵也不再費神關注,將院內的僕人都撤了,只餘胡姬還守在謝離身邊。

  謝離吐了半盆血痰,終於緩過了氣,啞著嗓子道,「——你怎麽還在這兒——」

  胡姬沒說話,替他按捏穴位,輸些真氣,讓他稍稍好過一些。

  謝離看起來像已經睡過去了,隔了半晌忽道,「你拼了命想救的人,是你師父?」

  胡姬的手明顯僵了一下。

  謝離嘆了一口氣,「老子都要死了,還怕我泄露什麽,不外是教了一場,不想你個蠢丫頭被小狐狸玩死,趁著還沒斷氣,看能不能幫你出點主意。」

  屋子一片安靜,胡姬的眼睛裡沒有光,她的細指摳住邊榻,仿佛幾句話耗盡了全身力氣,「我師父,是天下最厲害的英雄,他受人陷害,中了毒,神醫說要救他,必須要幾種最珍稀的靈藥。」

  「狗屁的英雄……」謝離翻了個白眼,含糊的低噥了一句,道了正題,「什麽毒,你確定方子沒問題?既然是個人物,一定親友不少,還需要你個沒長開的丫頭替他奔走?」

  「那個毒,讓師父發瘋,傷了很多人,人人都想師父死。」胡姬說得很澀,斷斷續續道,「師父掉進了湖裡,我偷偷救起來,大夫診不出原因,只有一個脾氣很壞的神醫,說師父中了西域异毒,解毒的藥很難找,再過一陣,師父的武功就要恢復,我——不知道怎麽辦——」

  隨著她的話語,謝離的眼睛越瞪越大,待要開口却嗆在喉間,撕心裂肺的咳了一陣才緩過來,「你師父——叫什麽?那毒叫什麽?」

  胡姬遲疑了一刻,伏在榻邊凑近他的耳,幾個字如風掠過。

  謝離定了許久,久到她幾乎以爲沒了氣息,方聽到一聲低喃,「我的——天——」

  屋內的燭火亮了通夜,第二日謝離去了,沒人意外,也沒人知道他最後與胡姬說了什麽。

  七日後,文思淵的書案上多了一個盒子。

  他看了一眼案前的胡姬,啓開木盒,瞥見一枚核桃般大小的玉珠。珠生七孔,光華往返折複,璀燦無窮,如一枚小小的日魄,他驚异的立起,脫口而出。「如意玉?哪來的?」

  胡姬像換了一個人,話語少有的流暢清晰,「巨富孫家的秘庫,我隻取了一枚,算是答謝你的相救與栽養。謝離教的我都會了,如果你肯,今後我來竊寶,你出消息和銷貨,所得五五分成。」

  文思淵大出意外。

  胡姬是他偶然所遇,救人是因有利可圖,本打算□□得當後送給王侯親貴,誰知她竟有了自己的主張。文思淵一邊思索,一邊顯出蔑視之色,「跟他學了幾個月就想談條件?也不掂一掂自己有幾分能耐。」

  胡姬迎視著他,「掮客很多,你不肯,我去尋別人。」

  文思淵眼皮一跳,明明是個單純好擺弄的丫頭,此刻却一句比一句緊,他故作冷笑道,「你是不是給謝離教傻了,以爲竊賊是好當的,沒見他是什麽下場?一旦失手,不僅弄不到金子,還要受淩遲的酷刑,就算你不知死活,我也不想替一個生手擔風險。」

  胡姬的情緒毫無波動,只問了兩個字,「不肯?」

  文思淵一肚子說辭還未道出,她抬脚就走,人已經到了門口,生生迫得文思淵半路改口,「站住!」

  胡姬步子停了,言語更硬,「我不做侍姬、暗間,大不了把臉毀了。」

  此話一出,文思淵頓時一驚,他知道胡姬極拗,要是發起傻來把臉劃兩刀,用途就少了許多,當機立斷的緩了口氣,「我是一番好心,你要執意如此,將來受了重刑,可別怨我沒提醒。」

  胡姬的小臉木無表情,一點頭又走了,直到出了院子,才悄悄在袖子裡拭去了滿手的汗。

  謝離老賊死了還要作妖,唆得棋子任性的移了一格,文思淵當然不快,不過望著指間的如意玉,被亮麗的華光吸引,他把玩良久,終是拿定了主意。

  才學幾個月就能竊得重寶,看來確實有了幾分能耐。

  也罷,左右都是控在自己掌中,只要有足够的利益,這點細微的變化——暫時隨她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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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謝離想通前因後果,發覺自己坑了曾經的恩人,連帶影響了面前的待蘿莉,思考良久。

  謝離:叫好哥哥,我就教你救師父,對付文思淵

  阿落:好哥哥

  謝離:多叫幾聲

  阿落:好哥哥,好哥哥,謝離好哥哥

  謝離笑得牙床都要抽了,內心彈幕如下:

  小子,就算你成了威震江湖的一代大俠,徒弟還是得叫我好哥哥;

  當年沒能帶你逛花樓,沒想到拐你徒弟去了;

  娑羅夢算是無心錯,反正坑你也不是頭一回,緣份就受著吧;

  主意幫你出了,做到哪一步就看這丫頭的造化;

  把徒弟教這麽待,正道果然都是些傻瓜;

  丫頭把你看這麽重,一定很得你疼愛,有點羡慕,一會讓她再多叫兩聲;

  還是別告訴丫頭害你我的是誰,有命醒了自己查,沒命就認了吧,活人總比死人重要;

  生命最後一天真刺激,這一世沒白過。

  再多活幾個月就好了,丫頭太嫩,讓人放心不下……
  
BabOdin 發表於 2019-7-21 19:59
71. 幾度秋

  山一年復一年青黛,水一年復一年東流,寒來暑往,物換星移。

  雛鳥化爲猛禽,細芽抽長爲雲杉,一些微小而堅韌的力量在不知不覺中成長,悄然改換乾坤。

  從服下娑羅夢的那一刻,蘇璇就絕了生存之念,命運給予的一綫寬容比預計的更短,不到一個月,不可阻擋的混沌侵奪了意志,世界化爲一片虛無。

  不知過了多久,無知無覺得虛無忽然有了聲音。

  似老者的呼喝,似竹門咿呀,如勺子磕在碗沿的輕響,如山鶏清晨的啼鳴,亦有風拂竹扉,雨打茅檐,世間仿佛從朦亂中現出輪廓,一點點清晰起來。

  空氣中有青草的氣息,宛如郊野,最牽動的是隱約的嚶嚀輕語,似有人在殷殷照料,喂藥喂水,纖細的指尖偶然擦過,氣息熟悉而親近,每一次輕觸都縈動他的心。

  意識中的亂絮越來越少,直到又一次醒來,明亮的光投在他的睫上,刺得他終於睜開了眼。

  光自兩扇竹扉映入,幽靜的竹屋內,一個輕盈發亮的纖影正在絞洗素巾,她墨發輕挽,幽麗素雅,絲毫未覺身後的人已經醒了,回身抬起皓腕爲他拭抹肩頸。

  布巾溫凉,發香幽柔,蘇璇不自禁的開口,「奴奴?」

  佳人的身子劇烈的一震,清眸睜得極大,盯著他的眼眶迅速紅了,盈起一汪泪泉。

  蘇璇宛如陷在了一場甜夢裡,忘了警惕自己的瘋魔,他抬手想攬住她,腕上鐵箍鏘然一墜,原來自己被鎖縛於一方地榻,四條粗重的鐵煉系於足肢。他立時想起所有,泛起無盡苦澀,片刻後輕道,「奴奴別哭。」

  阮靜妍的眼泪落得更急,伏在他身上放聲慟哭,浸得他胸膛濕熱。蘇璇發覺自己原來處於一方竹舍,內裡別無雜物,簡潔淨雅,檐下有燕子呢喃,窗外日頭極好,映得屋內明爽宜人。

  他不知自己被縛了多久,又怎會突然清醒,然而心愛的人泣不成聲,他無暇思索,只能用下頷蹭了蹭她的發,抑住酸澀勸哄。

  一個年輕的侍女聞聲匆匆而來,一見此景不驚反喜,喜得跺足,「可算醒了,皇天不負!」

  門口有人落地,聽聲息就是高手,蘇璇一凜,見來者是個面相頗凶的老者,身後還跟著一位瘦小的老嫗。

  老者掃了一眼,似鬆了一口氣,帶著幾分安慰自語,「還好,瘋小子終於不瘋了。」

  老嫗拄著拐立在老者身畔,亦道,「總算沒白耗一場,對得起笨丫頭的心血。」

  蘇璇望著三人,懷中還伏著哭泣的佳人,徹底愕住了。

  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凉。

  如今已是永和三十年,與他最後失智之時,竟已隔了十二年。

  人人都當他早已逝去,誰也沒到他藏於僻靜的絕谷內,被一對武林高手日夜看守。靈藥化解了詭秘的娑羅夢之毒,讓他從詛咒般的瘋魔中複醒,阮靜妍也已離了琅琊王府,携侍女茜痕在深山相伴,四周碧草如絲,溪水環野,別無人迹。

  這一切不可思議的轉變,全是來自他的小徒弟阿落?

  蘇璇解開了鐵煉,仍然難以置信,聽阮靜妍將十二年間的種種逐一叙來。

  睽違多年,她依然玉顔勝雪,明秀嬌柔,說到動情處止不住的泪下,「……阿落當年偷偷跟下山,將你從洞庭湖救起,請了天地雙老看護,我在涪州試劍大會遇上她,得知是你徒弟,才知你還活著,隨阿落來了這裡。」

  阮靜妍越想越是傷懷,哽咽道,「她求方外谷的神醫給你開了方子,費盡心血收集靈藥,這些年也不知受了多少罪,身上有無數的傷——半載前阿落爲了最後一味藥走了,飛隼將藥捎回來,她却遲遲未歸,我擔心極了。萬幸她走前安排詳細,我們按她所囑的燃了藥烟,天地雙老將你制住,移到竹屋喂下解藥,許是上天開眼,過了這些天,你真的清醒了。」

  蘇璇聽得半懵半懂,恍如夢中,「阿落?她不是才十四?還那麽小,怎麽可能——」

  阮靜妍含著泪凄楚道,「阿落爲了救你一直在拼命,她如今極可能陷入了危境,你得去救她,或許還來得及……」

  蘇璇憶起乖巧軟怯的徒弟,想到她惶惑又欣喜的小模樣,胸膛酸楚又燙熱,「阿落去了何處?我立刻趕過去。」

  老頭子粗礪的聲音從窗外傳來,「笨丫頭去了血翼神教,過了這些時,恐怕骨頭渣都被毒蟲啃乾淨了,不必白費力氣了。」

  血翼神教是夷民异教,藏於西南瘴癧深處,擅長弄蠱與馭控毒蟲,傳聞血腥殘虐,素來與中原井水不犯河水,不知小胡姬借了什麽樣的膽,竟然獨身一人闖去。

  蘇璇聽得一凜,起身開了竹窗。

  老嫗掮著一個包袱行過來,「老頭子話不中聽,不過血翼神教的狠毒人所共知,那丫頭真出事也撑不到你趕去,你好生斟酌,別浪費了她捨命換來的解藥。」

  蘇璇不答反問,「兩位前輩要離去?」

  老嫗的皺紋舒開,神氣都似年輕了些,「你身上的藥力過了今夜就該散了,武功自會恢復,我們也算不負所托,要趕去方外谷看孫兒,一別多年,也不知他還認不認得爺奶。」

  蘇璇隨道,「可否請兩位前輩幫忙,將郡主與茜痕一同携去,待我歸來自去方外谷接回。」

  老頭子不情願的哼了一聲,老嫗接口,「你真要去?西南可不是善地。」

  蘇璇淡淡道,「阿落爲我傾身赴險,我做師父的反而不顧徒弟,何以爲人?」

  老嫗籲了一口氣,有些感慨,「算她沒幫錯人,好吧,兩個丫頭就交給我。」

  阮靜妍一驚,抓住蘇璇的手臂,哀婉的乞求,「我隨你走。」

  西南地險,蘇璇如何能應,他正待勸說,阮靜妍凄然道,「我已經等了太久,好容易才有今天,不願再與你分開一時一刻,只要能多一日相守,不管龍潭虎穴還是刀山火海都無所謂,縱是殞命我也不後悔。」

  她話語悲惻,雙眸殷紅,蘇璇胸懷一痛,哪還勸得出。

  天地雙老將侍女茜痕與打雜的村童一道携出,深山裡獨留蘇阮二人。

  山溪水平如鏡,倒映出一個熟悉又陌生的人。蘇璇當年心神磨折,憔悴萬狀,骨瘦形銷猶如半鬼,如今看著水中之人神清宇靜,肌骨勻稱,一如遭劫之前,只比過去多了幾許風霜,十二年的光陰悄然偷換,從鬼複又爲人,離奇得令人怔忡。

  蘇璇看了許久,在溪中洗沐完畢,換上新衣,天色漸暗下來,竹屋已燃亮了油燈。

  阮靜妍布衣素裙,正倚門相望,昔日的金枝玉葉成了山野婦人,面上却是寧靜歡喜,身後的桌案已經擺好了幾樣小菜,一瓶山釀野酒。

  山間靜寥,一燈如豆,照得屋中人暈黃溫暖,蘇璇看得痴了,幾乎想在山間天荒地老,任世外流光飛度。

  阮靜妍一笑,嬌柔而羞澀,「才學了做菜不久,也不知你喜不喜歡。」

  蘇璇沒有答,牽過她的手細看,果然多了粗糙的硬繭,已不復記憶中的細嫩。阮靜妍從不爲此而憾,這時忽的赧然起來,方待抽回,掌心被他撫了一下,觸癢讓她一顫,臉頰倏的紅熱。

  十二年太長,相逢隔了太久,兩人有說不完的話語,直到夜色低沉,明月西移,阮靜妍一日內情緒起落過大,加上連日照料的疲累,抵不住重重困意,漸漸口齒慢鈍,倚著蘇璇睡著了。

  蘇璇將她抱去榻上安眠,注視良久,一時間心潮涌動,全無睡意,想到明日就要離去,他踏出竹屋,走入了囚閉自己多年的幽谷。

  月明如洗,照見陡峭的山谷與靜潭飛瀑,石壁殘留著無數劍氣的斬痕,宛如歲月的封印。當初他身名俱裂,萬念俱灰,何曾想到還有複醒之日,大夢方曉人至中年,山外世事皆非,誰知是何光景,又該如何面對過去的種種,蘇璇摩挲著劍痕久久失神。

  谷外突然有女子的步履奔近,蘇璇知道必是阮靜妍醒了,立時返身出谷,正逢月光下蹌蹌而來的倩影,「奴奴別慌,我只是進來看一看。」

  阮靜妍撲入他懷中,整個人都在發抖,適才醒來竹屋無人,四野空寂,她幾乎以爲一切僅是一場空夢。

  蘇璇好生愧疚,將她抱回竹屋,「是我錯了,不該留你一人。」

  朦黃的油燈下,伊人絲發散亂,唇色蒼白,有一種惶亂無依的美,蘇璇越加心憐,替她攏順絲發,指尖過處她微微一顫,宛如不勝風的荏弱,蘇璇心神一漾,吻住了她。

  過去他也曾有過綺思欲想,出於尊重一直克制,如今死過一次,禮法的拘束也淡了,一旦親昵就如激火引燃了荒原,蘇璇越吻越深,難以自控,身體也越來越硬。

  他從沒有這樣肆意,阮靜妍被搓揉得面紅身軟,却攬住他大膽的回吻。山谷空寂,暗夜無聲,佳人柔情蜜意,宛轉相就,蘇璇哪還忍得住,一把將她抱去了榻上。

  阮靜妍不忍相拒,被折騰得神魂都飛去了天外,幾度下來汗濕遍體,羸弱不堪,蘇璇自知放縱太過,不由生出了懊悔。

  阮靜妍逐漸緩過神,濡濕的身體相嵌,有一種羞人的粘膩,又异常安心,聽著山中野蟲的低鳴,她的睫上微微沁出了泪,將頭埋入他堅實的肩膀。「我沒事,只是很歡喜,真的和你成了夫妻。」

  隔了漫長的歲月,這一刻的相偎异常珍貴,蘇璇複醒後總有一種飄渺之感,所見都似幻覺,到此時才覺出真實,他愧疚又疼憐,「傻奴奴,你多年前就該嫁給皇親貴胄,偏來山裡陪一個瘋子。」

  阮靜妍模糊的低噥,「我喜歡,山中幽靜,有你有我,多好。」

  她依然是那樣嬌美愛哭,却忍過了世事的摧折,忍過了親人的冷語,忍過了荒蕪的韶華,在翻覆無常的塵世中長夜寂守,歷盡滄桑不改。

  蘇璇心頭激蕩,珍惜的吻上她的額,同樣微濕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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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 勿複念

  中原在西南最遠的邊城爲拓州,古有夷民部落在此興旺,後歸化中原,城內漢夷雜居已有百餘年,彼此親善,多有通婚,依然保持著邊鎮村寨的習俗,一旦逢市,遠近的鄉民都趕來買賣物件,街市格外熱鬧。

  拓州的長街兩側擺滿了各式的竹蔞,花腰裹身的女郎在挑選銀飾,精壯的小夥在翻揀鐵刀,阿婆阿公叫賣鶏仔與鬆菌,雜聲喧嘩如浪。

  城北的一方宅院大門深閉,將所有吵鬧隔之於外。

  院內有一棵枝葉繁密的老樹,樹下置著黃竹躺椅,一個俊美的男子長眸半闔,慵懶似睡。

  一個年輕的侍從自院外快步走入,近前壓低了聲音,「公子,秦塵偶然見到一名男子從失驚的車馬下救人,武功絕非尋常高手能及,與之相伴的女子竟是琅琊郡主。幸而秦塵與對方幷未照面,隻私下打探,得知兩人來拓城已有一段時日,不過郡主一直寄居在庵堂,男子單獨離城南行,前日才回返。」

  竹椅上的男子突的睜開長眸,氣息微冷,「看來藥方有效,來得也真快,還算有幾分在意自己的徒弟。」

  侍從小心觀察主人的面色,「公子,要不要避著些,萬一蘇姑娘知道——」

  男子停了一瞬,懶懶的一勾唇,「怕什麽,要她知道才好。」

  侍從怔住了,方要再問,一個絕色的胡姬美人已經冉冉走近,他立刻閉上了嘴。

  胡姬生得眉目深楚,濃發雪膚,睫下一顆小小的紅痣,手中端著一方托盤,不避人的直喚,「阿卿醒了?」

  男子漫散的坐起,神態親昵,「早被白陌吵醒了,阿落做了什麽?」

  侍從白陌無語的望天,識趣的避在一旁。

  托盤置著一碗冷面,點綴著碧色的瓠瓜絲與紅椒,看著十分可口,胡姬道,「阿卿近日胃口不佳,我尋了一種調味漿試了試。」

  男子接過托盤交給白陌,話語溫柔,「阿落費心了,滋味一定極妙,我稍後品嘗,秦塵似在城裡見到了你師娘,她身邊還有一名厲害的高手相伴,應該就是你師父。」

  一言入耳,胡姬整個人都僵了,漂亮的瞳眸待如木偶。

  她正是蘇璇的徒弟蘇雲落,當初爲了取最後一味靈藥,她懷著死志入了血翼神教,不想靖安侯府的大公子左卿辭情系於心,冒險入教相助,儘管成功盜出靈藥讓豢養的飛隼捎回,却也因事發而身陷教中,九死一生才得以逃出,蘇雲落爲此還受了毒傷,全仗左卿辭携行。

  左卿辭是個不諳武功的貴公子,帶著她在西南密林千里跋涉,其間的磨難可想而知,待終於與邊鎮留守的侍從會合,左卿辭已是身心俱竭,元氣大傷,白陌一見險些沒哭出來。一行轉來拓城養息了一陣,左卿辭才算恢復過來,蘇雲落萬分內疚,想著藥已經捎回去,師父定會痊愈,她捺下牽挂精心照料情郎,哪想師父此刻已來了拓城,她頓時傻住了。

  左卿辭顯得格外體恤,「他一定是爲了尋你,阿落要不要和他相見?我讓秦塵去遞個話?」

  蘇雲落的心激跳起來,又慌又怯,「——我——師父——不——不——」

  左卿辭莞爾一笑,毫不意外,「阿落不想見師父?」

  師父病愈是蘇雲落長久以來的執念,她做夢都想師父再對自己笑,然而等人真正近在眼前,她又說不出的心慌,爲了凑齊救師父的重金,她做了十來年飛賊,不知違了多少門規□□,而今一身污名,犯案累累,更有緝賞在身,根本不敢想師父會怎樣責備。

  左卿辭外形翩翩優雅,實則工於心計,極不喜歡蘇雲落滿腦子全是師父,他費盡周折哄得佳人傾心,哪肯被意外打擾,拿准了蘇雲落情怯,循循善誘的勸道,「不見也無妨,反正他也不知你在何處,我們悄悄回中原就好。」

  蘇雲落的心亂極了,既是不捨又是惶恐,抓著他的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左卿辭知她心意,出言安撫道,「或者尋個機會讓你瞧一瞧,捎個消息讓他知道你已平安,不至過於擔憂,也好與你師娘安心相聚如何。你師父師娘情投意合却分離多年,必定也想靜處一段時日,打擾了反爲不美。」

  蘇雲落被他擁在懷裡細細勸哄,眼圈漸漸紅了,猶豫了許久,終於伏在他肩上點了點頭。

  蘇阮二人的形貌氣質難免引人注目,是以當酒樓的夥計薦了一處臨窗角位,阮靜妍望去,見清幽雅潔,清淨避人,確是正合心意。

  蘇璇久未言語,阮靜妍也不擾,在一旁安靜的飲茶。她的顔色還有些蒼白,路上趕得匆促,她又過於忍耐,來此不久小病了一場,好在蘇璇平安歸來,才算放下了心。

  蘇璇回過神,見妻子溫柔關切的眼神,主動解釋道,「我在想血翼神教的事,如果真如對方所言,阿落逃出來了,如今會在哪,助她的中原世子又是誰。」

  言語間他仿佛回到了西南密林,想起當時所見之景。

  黑暗而蠻荒的山野、無形蝕骨的瘴氣、無處不在的毒藤蛇蝎,一撥又一撥被徵調入教的奴丁,有些寨子甚至空了一半,只因神教傳諭前一時神靈震怒,降下天罰,引發了汹涌的獸潮,後續還有灾厄,必須築起高大的神像才能平息。

  蘇璇隨著押送奴丁的隊伍綴行,在密林中遇見了一種詭异的行屍,這些行屍面目潰爛,似死非死,似活非活,有些甚至五官不全,力量却异常强大,聞出氣息就瘋狂的撲襲,斷去手脚也不知疼痛,唯有斬下頭顱方能制住,極是令人駭异。

  蘇璇不清楚這些怪物是什麽,只知與血翼神教相關,他一路闖到一條腥氣撲鼻的黑河,徹底驚動了敵人,教衛如潮水般瘋狂撲來。

  蘇璇不願屠戮,隻將行屍斬了,對活人留了幾分,黑河畔的傷者滾了滿地,銅鈴與刹鼓長鳴,直至哨墻上現出一個戴銀面具的黑衣人,一個手勢就控住了局面。

  這人在神教地位極尊,居然能說一口中原官話,當詢完來意,黑衣人沉寂了一瞬,冷冷道,「你要找的胡姬盜走教中聖葉,已經逃離了神教追捕,是死是活,但看天意,本教也不知曉。」

  蘇璇辨不出對方所言真假,豈肯輕退,黑衣人指間的銅鈴一扣,黑河鑽出大片被水泡得腐白的行屍,比先前靈活數倍,威脅陡增。

  蘇璇警惕大起,折枝爲劍,氣勁化形,淩空劈裂了一群行屍的頭顱,河邊的大樹枝丫斷落,聲勢驚人,教衆駭然變色,幾疑神魔。

  黑衣人終於再度開口,「中原人,你確實武技非凡,但既爲尋人,不爲仇釁與殺戮,就此停手吧。與胡姬一同逃走的還有一個中原世子,這對男女攪得神教大亂,教衆恨之入骨,如果能拿住,絕不會不認。而今確已離去,就算你闖入教內殺盡教衆,也不可能索出人來。」

  蘇璇見對方不似作僞,弃了樹枝一拱手,「多謝閣下相告,是在下無禮了,只是以人爲屍,操之爲偶,太過偏邪陰毒,閣下行此術法,長久恐怕反受其噬。」

  黑衣人默然無聲,銅鈴一擺,教衆退去,餘下的行屍爬回河內,漆黑的水波淹沒了一張張腐爛的臉,只留烏藤森森,遍地殘屍。

  一些陰詭的异象蘇璇不便說,他將黑衣人的話語述了一遍,阮靜妍想了想,「這樣聽來,竟像是靖安侯府的左公子,他與阿落素有情意,可他出身貴胄,幷無武功,怎會助得了力?」

  「血翼神教陰邪詭秘,世家公子未必有這般膽氣。」關於兩人的糾纏,蘇璇曾聽阮靜妍提及,一想又搖頭,「你道兩人有情,我怎麽覺得不妥,阿落性子太軟,真要與心氣高傲的王孫公子一起,只怕要受不少夾磨。」

  阮靜妍微笑,「左公子是有些傲氣,可我瞧他對阿落非同一般,如果真是他來西南,如此險境都不退縮,也可見心意了。」

  蘇璇正要再說,忽的目光一凝,盯住了距酒肆數十丈外的一幢竹樓。

  竹樓半舊,欄外挂著一些風鶏幹魚之類,兩扇密格花窗虛掩,看起來幷無异樣。

  阮靜妍正待詢問,蘇璇已收回了目光,「沒什麽,仿佛有人在看,或許是我瞧錯了。」

  夥計送上了菜肴,兩人舉箸進食,不再留意其他。

  及至兩日後,有人將一封書柬送至客棧,蘇璇啓開一閱,才算解了此惑。

  蘇大俠台鑒:

  欣聞蘇大俠沉屙得愈,風采更勝從前,不勝欣喜。

  閣下顛倒多年,緣於威寧侯爲一己私怨,將娑羅夢之毒混入犀明茶,令閣下飲而失調。而今既愈,本應當面恭賀,然中原諸事告急,不得不先行歸返。

  雲落心如赤子,純摯可愛,深得我意,如今一切安好,携與同歸,請蘇大俠無須挂念,惟願閣下與郡主萬事安康,兩情好合,琴瑟永結。

  書不盡意,相期有緣,來日五湖之上再會。

  左卿辭筆

  蘇璇一眼掃過,立刻將信收起來,然而已是遲了,阮靜妍神情陡空,身子一晃,險些跪跌下去,幸而被蘇璇一把扶住。

  阮靜妍的臉龐慘白如雪,雙眸怔澀,近乎窒息,「——是我——我——」

  蘇璇立時勸慰,「奴奴,旁人有心害我,自是無所不用其極,原是我大意了,與你無關。」

  「我一直好恨,究竟是誰害了你,原來——竟是我自己——」阮靜妍失魂落魄,碎不成聲,胸臆痛徹入骨。「——我害了你——我怎會這般愚蠢——我——」

  蘇璇沒有讓她再說,低頭吻住了她。

  柔唇一片冰冷,阮靜妍雙睫一合,兩行泪簌簌而落,想到自己葬送了愛人一世英名,毀了十餘年光陰,還害得阿落顛沛奔勞,如萬箭穿心,幾乎恨不得自己立時死去。

  蘇璇早已看開,見她凄愴欲絕,撫慰道,「人心之惡難以度量,當年我已知此事,只是陷身於不可挽回之境,無謂再增傷心,而今我仍能與你相偎,你依然心屬￿我,何必還自責傷已,徒讓惡人快心。」

  不論他如何勸說,阮靜妍仍難抑痛哭,足足一個時辰之後才稍稍平靜,雙眼已紅腫不堪。

  蘇璇知她一時難釋,有意轉開話題,「難怪在酒樓我總覺得有人窺視,想必就是阿落。」

  阮靜妍更增傷感,哽聲道,「她迫不得已做了賊,一直爲此自慚,一定是膽怯才不敢現身,怪我——」

  「無妨,今後總有相見之時,只要她無恙就好。」蘇璇不讓她再自責下去,拾起箋紙複看了一遍,這一次品出了其間的微妙,多了一絲疑惑,「携與同歸,無須挂念,來日五湖之上再會?這左公子怎麽像是將阿落拐走了,根本不打算讓我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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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 錢塘潮

  儘管蘇璇對尊貴的侯府公子頗有疑慮,好在證實阿落平安無事,他放下心勸撫妻子,用了數月,終於讓阮靜妍釋下心結,從深鬱的自責中走出來。

  要說絲毫不恨仇人當然不可能,只是蘇璇性子通達,知逝去的已不可挽,加上歸返中原一路聽說了不少事,得知朝暮閣已被朝廷清剿,威寧侯在圍獵時受熊羆撕咬,變成臥榻不起的廢人,宛如上天已經施予了懲誡,連報復的力氣都省了。

  仇人已垮,愛徒無恙,蘇璇牽念的就只餘師門。聽聞葉庭接任了正陽宮掌教,在武林中倍受尊敬,一雙弟子也頗有英名,他極想回去探訪,又不願重新牽動江湖事,再度連累師門,遂暫時擱了念頭,與郡主且行且游。兩人相識二十餘載,歷經多番波折,直到今時方能相依相伴,自是珍惜無比,每一日熱戀相纏,情濃尤勝少時。

  阮靜妍生於錦綉之宅,栖住山谷也有蘇雲落與茜痕照應,直到此次與蘇璇入世,才算真正曆了紅塵,見識市井之多態,民生之百樣,其中既有活潑熱辣的新趣,亦有濁穢糟雜的不適。

  人道是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蘇杭一帶景致優美,爲富庶安樂之地,兩人抵此方宿了一日,阮靜妍却覺身上鑽心的癢,蘇璇見她雪玉般的肌膚浮出多處紅點,顯然宿榻不潔受了虱蟲蟄咬,他立刻收拾東西,另換了一家客棧。

  蘇璇買來藥膏爲妻子塗抹,見冰肌玉膚抓破數處,留下赤痕斑斑,不免心疼,「客棧多人行宿,難免糟污,是我不察。」

  阮靜妍幷不在意,「人世種種,總要經歷一番,別人能受,我爲何不能,忍一忍就過去了,只是——若留了疤痕,你可別嫌醜。」

  蘇璇見她清眸含羞,面頰微紅,宛如少女,越加憐惜。「要是在王府,你哪會受這般苦。」

  阮靜妍心中甜暖,「給虱蟲咬幾口就能換得四處游覽山河美景,見識世情百態,有什麽不好,在鐘鳴鼎食之宅終此一生,怎比得上如今的自在。」

  蘇璇一笑,替她將衣物整理妥當,「一會去觀潮,我記得有處高地常人不易攀爬,觀潮極佳,正好讓你看個盡興。」

  錢塘一地,最出名的莫過於錢塘潮。

  觀潮之風漢魏已始,因錢塘江口宛如一個喇叭,外大內小,江河道急劇抬高,一旦大量潮水涌入,前潮阻而後潮涌,江面激潮相叠,翻滾澎湃,可謂海內無雙的奇景,每逢八月十五前後三天即爲觀潮節。

  觀潮時在午後,必是全城盡出,人山人海,擠得水泄不通。蘇璇尋了一方地勢絕佳的突岩,居高臨下一覽無餘,引得不少人羡慕不已,又咋舌於岩壁之高峭,全不知兩人是如何攀至。

  水天遠闊,風急雲低,等不多時,江面現出一條勻細的白綫,伴以隆隆的巨響,潮頭由遠及近,宛如萬馬奔馳,雪嶺橫陳,水聲嘩然如雷,聳起一面丈餘高的浪墻,挾吞天襲地之勢而來,教人瞠目屏息。

  潮來極快,隨著轟然水爆震響,雪潮衝上了堤岸,近處的人失聲驚呼,被澆得渾身透凉,紛紛走避不迭。江中却有一群善水的吳兒乘赤舟,持大旗迎潮而上,穿行於激浪之間,船頭的健兒翻空騰轉,旗尾竟不沾濕。

  弄潮兒膽大如虎,花樣迭出,稍有不慎就要葬身狂濤,岸上的觀者瞧得心驚眼跳,無不叫好。正當此時,江上忽然又一黑舟殺出,船頭之人持黑底金旗,船上數名大漢擂鼓,聲勢驚人,頓時將赤舟的風頭奪了過去。

  然而赤舟上的健兒毫不遜退,將大旗舞得虎虎生風,連越激浪,引得岸上震天喝彩。

  黑舟上一名青年見此,喝令驅舟向前,適逢大浪,黑舟近乎被浪尖掀竪而起,驚起陸上一片驚叫。青年不驚不懼,執旗引船頭直壓而下,猶如分海劈浪,看得人目眩神搖。

  阮靜妍望而生畏,手心都沁出汗來,情不自禁依近身邊人,蘇璇擁住她道,「黑船似用橡木所制,較尋常船隻更爲堅沉,船頭的青年也有幾分功夫,難怪敢如此冒險。」

  話音未落,赤船舵漿一轉,居然借著船身輕敏乘浪而起,浪谷空懸卷來,離江面有數丈之高。赤船宛如被雪白的浪尖托行,觀潮者無不目瞪口呆,連喝彩都忘了,眼看浪鋒近了堅堤,隨時船毀人亡,赤船却如丹青妙筆神來一折,輕巧的滑浪而下,重入江中。

  阮靜妍鬆了一口氣,由衷贊道,「赤船的舵手好生厲害。」

  這一番技巧著實高明,觀潮的人群爆出了山呼海嘯般的喝彩,雖然黑舟又幾番炫弄,終是壓不過赤舟,衆皆嘆服,以爲鬥潮已然分曉,却不料黑船宛如被浪勢所引,漸漸近了赤船,船頭的青年執黑旗驀然橫掃,赤舟上兩名大漢猝不及防給抽落江中。

  黑船仍未罷休,繼續向對方壓去,赤舟躲了兩次仍未擺脫,江上駭浪翻涌,黑舟堅實闊碩,一旦相撞,赤舟必是沉舟滅頂,岸上的看客都驚駭起來。

  怒潮激迭,浪卷如山,兩艘船均在搖晃。

  黑船船頭的黑衣青年執旗而立,臉龐殺意分明,正是武衛伯之子時驕。

  赤船上的號令者是楚寄,他是個端正瀟灑的青年,此時衣衫俱濕,驚怒難當。

  楚寄出身宣州楚氏,曾在水軍歷練數年,如今代叔父英宣伯來掌理錢塘事務,儘管也知其中難爲,却沒想到對頭驕橫狂悖,竟當著萬衆觀潮者衝舟。

  看似江上兩舟之爭,實爲兩方重臣的勢力相鬥。

  錢塘是武衛伯家族之地,宛如私有,連地方吏理政都要上門求詢,劍南王逆亂受誅後,武衛伯接掌了益州,控蜀中,掌西南,按說實權更盛,不料天子下詔,將錢塘劃予英宣伯管治。武衛伯因而大怒,認定對方在御前做梗,將楚氏一族恨之入骨,來接管的楚寄自然成了眼中釘,武衛伯之子時驕年少驍勇,心氣正驕,這次决意拼著受責,也要讓對頭沉屍江底。

  無邊的激潮飛卷,天地爲之一青,楚寄親見一個大浪將黑船拋起,當頭直迫而來,避躲已是不及,眼看萬事皆休,忽然間同伴駭叫起來,舉手指處,江面居然現出了一個人。

  那是一個英越如風的男子,青色的身影空靈如龍,穿潮踏浪而來。

  楚寄來不及再看,他的視野驟然暗下來,淩空而下的黑船如泰山傾壓,遮去了整個天空,帶來一種令人恐懼的威懾,他大聲呼喝同伴避後,心底已滿是絕望。

  然而一刹那間,楚寄似乎出現了幻覺,船頭多了一個青色的身影,船身如受萬鈞之力,驀然一沉,江水就要漫過舟沿,青影忽然拔縱而起,一掌印在黑舟船首,偌大的黑舟轟然斜移,足足錯開了數丈,赤船驟然一輕,乘浪而起,被潮水卷蕩而遠。

  浪濤一起一伏,兩船拉開了十餘丈,赤船上的人死裡逃生,無不手脚發軟,楚寄冷汗涔涔,無暇顧及其他,急喚船工立即向碼頭駛去。

  黑船上的時驕錯愕又憤怒,不懂船身怎會突然偏移,他見獵物要逃,如何甘心,喝令船工疾追,黑舟槳多,眼看又要趕上,楚寄大急,却見立在船尖的青衣男子搖了搖頭,折了一方木板隨手一彈,黑舟十餘枚船槳一刹那齊折。

  楚寄看得目瞪口呆,等回過神,青衣人已如神龍隱去,天地間惟餘白浪起伏,無盡的潮水翻涌。

  失槳的黑舟眼睜睜看赤舟靠上了岸,時驕氣得狠狠將黑旗揉成一團,甩在了江潮中。

  觀潮節過去了,那一場短促的衝突却如江潮涌遍了錢塘街頭巷尾,久久不歇。

  武衛伯與英宣伯的爭鬥幷不新鮮,而今逾演逾烈,幾乎對撕,從官吏到市井無不議論,然而有時越是冤家,越易聚頭,這一日武衛伯府的時驕在樓外樓的三層宴客,英宣伯府的楚寄在二層會友,雙方幾乎同時踏入酒樓,可謂不巧。

  時驕面色一冷,隨行者也無一開口。

  楚寄較時驕略長,處事也有幾分手段,否則也無法在時家把控的錢塘立足,馭舟弄潮是爲了一長楚氏聲名,儘管險遭不測,目的還是達成了,此時如沒事人一般,「今日可巧,時賢弟也在此會友?」

  以時驕的少年盛氣,不理不睬才是慣例,不料這次竟然破了例,「不錯,楚兄來此所會何人?」

  楚寄打了個哈哈,「幾位好友曾在弄潮時爲我助威,得了空就在此設宴相謝罷了。」

  時驕的臉更冷,却又道,「楚兄朋友多,不知當日相助的是哪一位。」

  當時受挫得莫名奇妙,時驕事後檢視船首,赫然發現一個鐵鐫般的掌印,他遍詢府中高手,都道不可能有人憑一掌却舟,爲此疑惑良久,而今見了對頭,不免沉不住氣了。

  楚寄意外得异人之助,事後使人暗中尋索,亦是一無所獲,不過他哪肯對時驕道明,敷衍道,「得蒙時賢弟關注,我必會代爲轉告。」

  時驕有心探個究裡,硬聲道,「如果此人在,我倒想一見。」

  楚寄虛情假意的矯言,「難得時賢弟有心,我本當引見一番,可惜這位朋友不喜應酬外人,唯有辜負了賢弟的美意。」

  時驕看他裝腔作勢,激出一肚子氣,瞧他越發可恨,一個字也不想再說,徑直去了三層,直到酒過三巡,恨怒才算稍减。

  表弟時景來得晚,見他面色不爽,聽同伴說了方才的事,凑過來道,「上次是姓楚的好運,揀了條命,表哥不必惱,回頭再想個法子,定讓他癱著爬出錢塘,這地方還輪不到楚家撒野。」

  時驕的心底早將楚寄砍成了十七八段,礙於驕傲不願多言,只道,「讓你查的事如何?」

  時景現出幾分神秘,「這人來得蹊蹺,我隻查出姓楚的也在暗裡找。」

  時驕握杯一怔,「不是英宣伯的人?」

  時景極爲篤定,「絕對不是,我花重金買來的消息。」

  不是英宣伯的人,却與時家作對,時驕沉下臉道,「姓楚的必是想拉攏他,你給我盯緊了,設法查清楚是什麽來頭,背後是誰。」

  時景應了,想起一樁事,「對了,一個遠房叔父和我提起,觀潮那一日,仿佛見到了琅琊郡主。」

  時驕一怔,未會過意來,「哪個郡主。」

  時景提醒,「琅琊王的親妹,之前險些嫁了威寧侯却離奇失踪的那個。」

  這件事當時鬧得極大,時驕頓時想起來,「會不會瞧錯了?哪有這般巧。」

  時景嘖了一聲,「我也覺得不可能,不過叔父多年前在金陵見過,說是個清華高貴的美人,過目難忘,應當不會錯。據說還見她身邊有個男人相伴,說不定確是如傳言說的私奔了。」

  時驕厭惡的皺起眉,「世族的臉都給她丟盡了,這等□□無行之婦,怎麽配得上威寧侯。」

  時景輕佻的嘻笑,「我還想看看她如何絕色,牽得威寧侯如痴如魔,念念不忘。」

  時驕心一動,端著酒盞尋思,郡主雖然失行無耻,却牽連著兩府,如今又到了錢塘地界,只要將人羈下遞個消息,就能輕鬆得一份人情,何不順手而爲。

  他當下也不說破,只道,「威寧侯受傷未愈,這婦人倒與奸夫逍遙,著實可恨,你去打聽一番,將這對狗男女拿了,也爲威寧侯出口惡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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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 適所願

  時景得了吩咐格外用心,郡主又容貌不凡,不出兩日已尋出了下落。

  時驕存心讓淫1婦出醜,大張旗鼓點了一批府兵,將兩人所在的街道圍了,帶了數名近侍與一群親衛直闖進去。

  到了房外,時驕一使眼色,一名親衛心領神會,起脚就要踹開房門,誰料觸及木板的一刹,一股勁氣透門而出,打進了足底的涌泉穴,親衛一聲慘叫仰天而倒,半身徹底僵痹。

  門板絲毫無損,屋外的人齊齊驚住了,幾名近侍也變了神色,武羅山羆與鄱陽蝰是師兄弟,加上鴸公子與百毒猻,四人都是老江湖,受衛伯府重金所聘,自能看得出這一手隔空拂穴非同小可。

  羅山羆提起警惕,揚聲道,「裡面是哪位江湖同道,報個字號。」

  屋內一個清正的男子聲音,不疾不徐道,「諸位匆匆而來,闖門擅入,所爲何事?」

  鄱陽蝰明白遇上了高人,口氣緩了幾分,「我等受琅琊王府之托尋找郡主,閣下橫加阻撓,可擔當得起?」

  裡面靜了一靜,門開了,現出屋內的一男一女。

  男子英挺軒然,女子清姿玉貌,兩人均是布衣常服,却有一種非凡的氣質,令人不敢小視。

  女子見外面圍了一圈來意不善的悍衛,鎮定道,「請問尊駕何人?」

  這一男一女太過沉著,時驕瞧得極不順眼,踏前道,「我等是武衛伯府的人,郡主千金之軀,豈可混於流俗,既然到了錢塘,就是時家之客,特來請郡主移駕。」

  他措辭客套,實則態度强硬,郡主容色未變,平靜道,「武衛伯府,原來閣下姓時?阮氏一族與貴府幷無交情,該是威寧侯的請托吧?」

  這婦人偕人私逃不覺羞慚,居然還出言反詰,時驕更覺惱怒,冷笑道,「威寧侯關心情切才四處尋訪,沒想到不合郡主之意,枉作好人了。然而郡主流落在外畢竟不妥,知道的是受人質挾,不知情的還當是□□淫奔,家父與琅琊王同殿爲臣,不好坐視不理,唯有替阮家正一正聲名了。」

  屋中的男子一揚眉方要開口,琅琊郡主顔冷如霜,截冰斷玉般道,「不敢勞時公子費力,請轉告威寧侯,他之所爲我已知曉,一切深銘於心,自有天道還報。此生我與他永不相涉,還望薄侯好自爲之!」

  她的話中似有所指,時驕懶於探究,不管不顧正要令下屬動手,忽的一陣喧嘩,樓階上足聲雜踏,衝上來了一群人。

  來的不是別人,正是冤家對頭楚寄,但見他笑容滿面,大大方方的招呼,「時賢弟在此?也是爲見郡主而來?」

  時驕懵了一刹反應過來,險些氣炸了肺,不知是哪個殺才通了消息,這人竟在自己身邊都伏了探子。

  楚寄可不管他,望著郡主方要開口,忽的面色一變,鄭重了許多,向她身畔的男子深長一揖,「在下宣州楚氏楚寄,今日有幸得見高人,多謝錢塘江中的救命之恩。」

  楚寄的神態陡然恭敬,周圍俱是一怔,時驕脫口而出,「你說什麽?弄潮時作梗的就是他?」

  男子也不避,坦然受了一禮,「舉手之勞,無須言謝,閣下也是爲拙荊而來?」

  楚寄確是奔著琅琊郡主而來,外面還帶了兩百餘人,畢竟郡主身系兩家王侯,一旦尋回即可得人情,也能助長楚氏在朝野中的聲勢,他打定主意哪怕與時驕杠上也要將人搶到手,誰想一來就撞見了遍尋未果的恩人,且與郡主是夫妻,這份驚异非同小可,連楚寄一時也不知該如何應答。

  琅琊郡主微訝,「宣州楚氏?你與英宣伯有何關聯?」

  楚寄到底反應活絡,稍一滯即緩過來,「英宣伯是在下叔父,而今暫領錢塘事務,此來是怕有人對郡主不敬,想請兩位至捨下暫避,絕無冒犯之意。」

  男子不置可否,淡道,「若是不肯,閣下又待如何?」

  楚寄給問住了,他本待以報恩爲由相請,然而男子清越明銳,幷非巧言所能欺飾,楚寄當機立斷,長退數步,「雖不知尊駕的身份,但既蒙重恩,楚某怎敢有違,只是怕琅琊王府來日責備,届時無辭以對。」

  楚寄見識過不少江湖人,頗有眼色,這人武功超凡,甚至能踏浪却舟,根本不可能留得住,不如以言語表明感恩,順勢求個名號,也好進退。

  他一番話語大度知禮,時驕却沉不住氣了,縱然明知這人有些能耐,郡主却必須弄回武衛伯府,决不可能空手而回,他一揮手親衛圍堵上來,語帶威脅道,「我看還是請兩位移步府內,再慢慢分說。」

  男人沒有理他,對郡主道,「看來還是要遞個消息,讓你的兄嫂安心。」

  琅琊郡主垂首一笑,她的鼻子玉秀如峰,笑時沉靜柔美,又有萬千風雪也不懼的明毅。「楚公子不妨轉告我兄長,有匪君子,如金如錫,邂逅相藏,適我所願,縱然舉世惡言相加,於我又何妨。」

  這般離經叛道,令人匪夷所思的話語,竟是出自風儀高貴的王侯千金之口,全場都聽待了。

  男子反是笑了,眸中的峻冷化作了低暖的柔情,無限愛意溫寧。

  時驕目瞪口呆之餘,只覺荒謬又嫌惡,喝道,「簡直不知廉耻,來人,給我拿了這對狗——」

  話未說完,他的頂上驀然一崩,頭髮披了一臉,束髮的玉冠從中而裂,咣啷墜落在地,骨碌滾出了丈餘。

  能斷玉冠,自然也能斷咽喉,四名近侍連對方的手法都未看出,無不悚然變色,羅山羆與鄱陽蝰立刻護在時驕身前,鴸公子與百毒猻也亮出了兵器。

  男子低囑了一句郡主,邁出來反闔上了門。

  時驕雖然驍勇,幷不是莽撞衝動的傻子,見幾個近侍的神態,心已經沉了,然而楚寄帶了人在旁邊看笑話,他如何能退,一橫眉怒道,「給我上!」

  幾個近侍咬牙撲上,羅山羆打頭,他天生擅腿,一雙腿勁力極强,足可生生踢死一隻熊,方能以羆爲號,他一瞬間踢出了三十餘下,漫天全是腿影;鄱陽蝰擅拳,他臂長而柔,如蝰蛇般刁鑽陰狠,此時也使出了全力;鴸公子則封住所有對方可能移挪的空隙,一柄鐵扇猶如鶴嘴,抽冷攻襲;百毒猻使的是一雙毒爪,藍汪汪的爪尖鋒利非常,稍一觸破就毒入血脉。

  一時場中腿影交錯,拳風陰毒,鐵扇出沒,毒爪橫掠,端的是眼花繚亂,門前之地不過方寸,空間極狹,任誰也躲不過這些紛亂而來的攻襲。

  然而男子沒有躲,他一指屈起,不偏不倚鑿在了漫天腿影中的一處,正中羅山羆腿上的穴道。羅山羆只覺仿佛受了一記鐵錐,慘哼一聲斜傾而倒,這一倒正擋住了鄱陽蝰的的蛇拳,他不得不變招,架勢方動就被人一指敲在肘髎,變成一拳向身旁的鴸公子揮去。

  鴸公子沒防到同伴一拳突來,大驚而避,冷不防腰俞穴上受了一指,頓失平衡,撲向了百毒猻的毒爪,百毒猻知道變招必爲敵人所趁,一狠心仍然揮了下去,鴸公子一聲慘叫,腰間血口翻裂,這一擊換來百毒猻撲近了男子身前,眼看另一爪將觸及對方胸膛,後肩的穴道驀然劇痛,他踉蹌而倒,才見一隻長韌的指節收回去,敵人在身後安然伫立,之前所見不過是一抹殘影。

  一根手指逼得四個人滾了一地,羅山羆腿骨欲裂,疼得遍身冷汗,勉力道,「此人深不可測,公子還請慎重。」

  幾名近侍的本事時驕是見識過的,一個就能敵十幾名親衛,却敗得如此狼狽,連對頭衣角都沒摸著,再喚兵卒無异於自取其辱,時驕僵在了當堂,一衆親衛如臨大敵,沒一個敢上前。

  男子視若無人,返身啓開門,郡主提著行囊姗姗行出,被他接過挽在肩上。

  楚寄猶不死心的上前,「敢問恩公尊姓大名,郡主可有缺需之處?英宣伯府願竭誠相助。」

  男子已經攬著佳人越衆而出,足下在窗沿一點,身形掠出了樓外。

  郡主聞聲轉頭,清顔嫣然一笑,宛若俏皮,「不必了,淫奔苟合之人,不敢勞各位相顧。」

  琅琊郡主的失踪曾惹出各種猜疑,此次在錢塘現身,當著兩大世家的人公然宣告了私奔,又一次引發了朝野熱議。堂堂郡主捨王侯而委身武夫,視名節如無物,絲毫不以爲耻,聞者無不駭笑嘲鄙,而癱臥至今的威寧侯薄景煥,也再度成了人們噓嘆憐憫的對象。

  不論如何位高權重的人,病久了難免門庭冷落,薄景煥一倒,府外的訪客幾乎絕迹,府內却有一種靜悄悄的熱鬧愈演愈烈。

  薄景煥一直未娶正妻,不過從不缺人服侍,他向來威嚴冷苛,幾名側室被壓得極緊,個個和順得像沒脾氣,如今他一癱,由哪個庶子襲爵成了府內的頭等大事,不單內宅爭得烏烟瘴氣,薄氏族內的長者也各有心思,一反從前的笑語逢迎,幾度上門對薄景煥教唆指劃,話裡話外極不中聽,直至被薄侯的心腹護衛趕出去,隨後更是惱羞成怒,一狀告到了御前。

  奏告沒幾日,威寧侯府朱門大開,迎入了尊貴的來客。

  六王循著侯府管事的指引,來到了府邸深處的主苑。

  一個烟眉秀目的女子在苑外相迎,她斜梳雲髻,慵柔嬌裊,成熟的風情遠勝於豆蔻少女,見了六王眼眸半垂,屈身一禮。

  六王掃了她一眼,舉步行入薄侯養病的寢居,屋內窗扉緊閉,穢氣與藥味雜陳,混成一股難聞的味道,臥榻深處的薄景煥形容枯瘦,眉眼深陷。

  六王略一打量,在隨侍移來的軟椅坐下,「近日可有起色?」

  女子在榻邊答道,「禀王爺,侯爺尚需長時間靜養。」

  六王的圓臉顯出惋惜,說了幾句安慰的話,「我來是說幾樁事,你族叔告到御前,說你府上刁奴挾主,膽大無狀,要求拿辦嚴懲。」

  薄景煥目光炯亮,喉結動了動,模糊的顫音無人能懂。

  六王一聲嘆道,「他們的心思我也清楚,無非想是將你身邊的人去了,方便□□擺布,我也在聖上面前說了,不過到底是薄氏宗族,不可能長久壓著不理,你得有個準備。」

  薄景煥的神氣陰戾下來。

  六王又從袖中抽出一封信,「武衛伯的兒子時驕視我爲世伯,時常有書信往來,這次來信道在錢塘遇上一事,與你有幾分相關,聽了莫要激動。」

  女子屈膝接過信,展開娓娓而讀,隨著柔柔的話語,男人的手指開始控制不住的攣張。

  六王仿佛未覺,「看來郡主確是與人私逃,配不上你多年的心意。」

  薄景煥的嘴唇劇烈的蠕動,却道不出話語。

  六王兀自感慨,「時家的小子說那奸夫武功之高令人駭异,不知兩人是怎麽勾搭上,真是怪事。你休要往心裡去,還是安心休養。」

  薄景煥怒火更熾,痙攣的扣住榻邊。

  女子垂目道,「王爺所說之人,應該就是當年引誘郡主及殺死何安的劍客蘇璇,此人重現江湖,定是正陽宮當初假造了死訊,欺瞞衆人。」

  「上次西南的巫醫說你身中异毒,莫不是與這人有關?」六王驚訝了一聲,尋思般自語,「郡主失踪不久你就出了事,我還奇怪那隻熊怎麽偏追著你不放,誰想竟是遭人下了毒,尋常人哪有這份膽子,手段又如此陰險。」

  薄景煥驀然一僵,片刻後整個人都抖簌起來,連床帷都爲之顫動。

  六王見他情緒過激,少不得出言安撫,「我知你憤恨難消,你就如我親子侄一般,這人將你殘害至此,我也想爲你報仇,然而他身懷絕技,游走各地,確是難以擒捉,唯有等成了大事再設法了。」

  薄景煥目眦欲裂,拼命做了一個口型。

  六王輕撫短髭,嘆了一口氣,「我明白你想幫我,可這些事我不願牽連你,還是好生靜養吧。」

  薄景煥重重扣住六王的腕,意思極堅决。

  六王似十分爲難,搖了搖頭道,「這件事若是順遂,別說處置幾個仇人,抄了正陽宮都成,敗了却是九族盡毀,你豈能不顧族人,况且巫醫的話你也聽過,雖然能讓你恢復如常,却有大患,不可不慎。」

  薄景煥再三示意,激動非常,六王終拗不過,使人另去傳喚。

  不久後,一個邪氣的青年來到薄景煥榻前。

  他眉骨高突,嘴唇方闊,一笑露出兩排白牙,濃密的頭髮結成了數串細辮,戴著一隻碩大的耳環,穿著漢裝却完全不似中原人,口音也有些异樣,「侯爺想好了?這蠱煉製不易,落下去就不能拔,必須你心甘情願。」

  男人閉了一下眼,態度鮮明。

  青年一指劃破薄景煥頸側,刺出了一滴血,一隻赤蜴從他袖中爬出,貼在枕邊將血噝噝吸去,一刹那間,赤蜴的背脊驀然裂開,爬出一隻鮮艶的蛛蟲,飛快的鑽入了薄景煥的耳中。

  薄景煥的臉色猛然酷厲,叫又叫不出聲,在榻上掙得肌筋暴突,一盞茶後才平靜下來,綻裂的眼眶滲出一絲血,很快凝成了痂。
  
BabOdin 發表於 2019-7-21 20:00
75. 桃花夢

  中原興起了一個奇妙的傳聞,西南的五詔堂發現了鹿照台的遺迹。

  五詔堂是一個小幫派,位於西南與中原的交接處,從未做過什麽驚人的事,連許多武林人都不大知曉。鹿照台却太過出名,消息一散出,立時受到了空前的矚目。

  西南曾經有一個湮滅了近千年,存在於傳說中的古國,鹿照台是它的都城。相傳城心有一方奇特的泉水,可令傷者復蘇,病者得愈,弱者變强,老者轉少,讓人永不受疾患與衰弱之苦,被稱爲不死泉。無數人追逐而去,傾其所有,黃金如水流入古國,聚斂了巨大的財富,然而在最盛之時,一場傾天覆地的劇震毀滅了整個古國,山河裂變,道路崩解,無人能再尋出鹿照台的位置,不死泉也成了傳說,而今却突然浮出了現實。

  不論帝王將相還是野叟村夫,誰不渴望無病無痛,不老不死。

  傳聞一出,猶如野火燃遍了中原,人們將信將疑,不斷的尋問,消息越傳越不可思議。甚至說西南有人驗過靈效,聾子變得能聽聲,啞巴變得會說話,癱了多年的病夫飲了泉水,第二日就能健步如飛。隨後又爆出有人在鹿照台附近挖出了金器與寶石,古國黃金更添了無窮的誘惑。

  開始有人按捺不住向西南而去,最初是亡命之徒和敢於冒險的商人,漸漸越來越多,通往西南的道路擁塞不堪,邊鎮彙聚了大量中原客。

  流言甚囂塵上,帶得人心比春光更浮跳,而一年一度的花朝節,也隨著春風悄然而至。

  花朝節爲花神的生日,一年春序正中,時謂春到花朝碧染叢,枝梢剪彩裊東風,到此時大地回暖,百花盛放,民間殺牲供果,唱戲酬神;士族則賞園游樂,咏詩作畫,各有所樂。

  洛陽最盛的花朝節會之地,莫過於歸林園,園中植有數百畝芳林,每逢時令萬花繚亂,桃粉梨白杏紅如霞,尋芳者皆爲之贊。不過歸林園的游賞所費不資,少有庶民,多是達官貴人携軟帳,設幾案於花樹下宴飲。

  這一日春陽映得花葉舒展,枝枝粉簇可愛,園中來者甚衆。

  一處位置極佳的花樹下設了一席,坐著一名風華無雙的貴公子,一斟一飲風流自若,身邊還有一名年輕的胡姬相伴。那胡姬不但膚如玉雪,容色絕美,衣飾亦是華貴,連尋常世家女也有所不及。旁人見了無不暗訝,紛紛打望,猜測是哪一王侯世家。

  這對男女正是左卿辭與蘇雲落,逢洛陽花好,兩人過來游賞。春光與花香令人懶慢,左卿辭酒力上來,折了一枝桃花把玩,不正經的低謔,「桃花如此妖嬈,回去給阿落身上也繪一枝。」

  他聲音極低,唯有蘇雲落聽得見,她不由臉頰泛紅,回道,「那阿卿身上也要有。」

  左卿辭頓覺別有情趣,「有何不可,不過阿落什麽時候擅畫了,我怎麽不知道?」

  蘇雲落確實不懂丹青,給他問得一窘,正經道,「我可以書字。」

  左卿辭俊目流轉,越發撩人,「阿落要寫什麽?」

  蘇雲落抑住心跳想了一會,「卿似雲間月。」

  這本是左卿辭當年隨手寫就的情詩,聽了不免一訝,「在阿落眼中,我是雲間月?」

  見她不明所以,左卿辭忽的笑起來,掐下一把桃花瓣拋散。原來她誤解了詩意,不過既然心願得償,佳人長伴,那麽誰是雲間月,誰入了誰懷袖,又有什麽打緊。

  兩人情意正愜,恰有一個文士放浪形骸的在花林中漫游,二月的天氣仍帶輕寒,而文士却衣衫大敞,身體半裸,似吟非吟,說著誰也聽不懂的胡話。

  蘇雲落瞧了兩眼,給左卿辭一手遮目,「醜死了,有什麽好看,一個服了五石散發顛的蠢貨罷了。」

  他在人前溫文如玉,私底下口舌頗爲刻薄,蘇雲落聽得好笑,依著他扭頭不看,「聽說士族多好此,你也服過?」

  左卿辭幼年時家中异變,師從於方外谷的鬼神醫,使毒弄藥猶如反掌,後來又在江湖上浪蕩,心智與手段極深,遠不是尋常士族公子可比,不然也不至於嫡母安華公主和薄景煥都著了他的道,逢此一問,他哂然道,「我哪有那般蠢,五石散與芙蓉膏一樣,都是害人之物,本是用來治寒症的,一些傻子非說有神思敏健之效,服食後燥熱難當,除衣裸行,醜態百出,還自以爲風雅不群,引得無知者效仿。」

  一旁有幾名文士也在飲樂,其中一人高嘆,「而今五石散算什麽,誰有能耐弄到不死泉,可就真成了神仙。」

  一言引得餘人附和,紛紛熱議起來。

  儘管離得遠,左蘇二人耳目俱佳,仍是聽得分明,蘇雲落動了好奇,「近日總聽人說不死泉,阿卿可知究竟是什麽?」

  左卿辭神情稍斂,在落滿桃花的幾案上斟了一杯酒,「阿落對它感興趣?」

  蘇雲落坦白道,「不管是何等寶貝,西南我都不想再去了。」

  左卿辭不動聲色,「若能不老不死,永無疾患,阿落可想要?」

  蘇雲落想了一想,還是搖頭,「哪有這般神奇之物,師父說天地尚無完體,人怎麽可能不老不死,那豈不成了怪物。」

  左卿辭贊賞道,「阿落心只一竅,却比世上大多數人都要聰明。」

  蘇雲落得了誇獎,雙頰粉馥,比桃花更明媚,左卿辭忍不住攬過她,到底在人前不好親昵,捏著她烏黑的長辮把玩,「不死泉恐怕不是什麽好東西,要是換個說法,西南有種潭水能令人傷口愈合,不覺疼痛、還能强化經絡,可有讓你想起什麽?」

  蘇雲落怔了一瞬,突然省起。

  左卿辭一笑,悄聲道,「你在血翼神教浸過的神潭,是不是有些像?」

  血翼神教確實有一方古怪的血色水潭,被教中護法乘黃用來煉製屍傀。蘇雲落一度誤入,在潭水中混亂了心智,幸好給左卿辭及時救出,不過潭水也使她身上的傷口提前愈合,後來蘇雲落能在神教的聖蛇毒下活過來,或許就有部分受益於此。

  蘇雲落回想起來更覺怪异,「那是泡制傀儡所用,怎麽可能令人不死,而且又在血翼神教,外人哪能接近?」

  左卿辭的眉梢多了一絲神秘,「傳言難免有所誇大,不死泉與神潭同在西南,功效又有近似之處,如果真是同一物,你猜消息是何人散出,目的何爲?」

  蘇雲落默然良久,「我只知道用心一定極爲險惡,阿卿聰明,可猜得出?」

  「中原大概要亂了。」左卿辭飲了一口酒,見她變了顔色,戲道,「怕什麽,就算成了亂局,憑你我的本事足可自保。」

  蘇雲落知他心思深遠,十言九中,雖然自己的武藝護身無虞,但亂局一起就是萬千生靈塗炭,實在無法如他一般輕鬆,「誰在主使?爲什麽要這樣做?」

  左卿辭撫著杯沿,悠悠道,「原本早該亂了,要不是當年你師父號令群雄力挫朝暮閣,你又機緣巧合,受了陷身朝暮閣的神匠鴉九的請托,將他們勾結藩王的證據呈至御前,引發朝廷清剿。而今就該是朝暮閣私募大量精兵,裹挾豪强,聯合藩王作亂;同時以盜出的錦綉山河圖助蠻族捲土重來,侵奪邊關,趁著內外交患,中原危如累卵之時,劍南王於蜀中起兵策應。」

  蘇雲落聽得呼吸都忘了,左卿辭目光幽深,「人算不如天算,有人處心積慮布了一手好局,却被你們師徒攪得七零八落,真是有趣之極。」

  蘇雲落忍不住問,「是誰如此狠毒,爲何要禍亂天下,阿卿知道這麽多,怎麽從未聽你提過。」

  左卿辭彈了一下她的眉心,謔道,「這麽多問題,我先答哪一個?」

  不等回答,左卿辭擁住她一笑,「若要溯源,那可是有些久遠,要從先帝時說起。」

  絢爛的桃花枝下,他低微的話語驚心動魄,「先帝當年一直未立明儲,今上爲皇后所出,朝臣都視爲儲君無疑,不料先帝晚年專寵榮貴妃,又誕下了六皇子相王。六王自從落地起就極得先帝偏愛,遠勝於今上,不少人猜測帝位或許落在六王身上,不料先帝駕崩之時,榮貴妃母子不得入內,幾位重臣傳遺詔擁立今上繼位。數年後,天子在中元節用膳後不適,發覺一道鮮膾有异,牽出了榮貴妃的兄長昭平侯,昭平侯因此自盡,舉族流放,榮貴妃往太廟守陵,一年後病逝。」

  蘇雲落還是首次得悉這些宮廷秘事,左卿辭接著道,「當時六王尚幼,不曾被牽連進去,今上也善加撫待,這些事就算過去了。然而二十餘年前,江湖上出了一個朝暮閣,行事隱秘狠辣,上結藩王,私攏豪强;下營鹽鐵,吞舉各派,勢力極盛時逾十餘萬之衆,幾乎一統武林,偏偏碰上你師父。清剿朝暮閣後天子大約有所警覺,對藩王格外關注,劍南王一受彈劾即召其入京,逼得他藏不下去,唯有提前舉兵;其子段衍儘管盜出了繪有布防機要的錦綉山河圖,終未能送入外族之手,只能遠逃吐火羅,後來的事你也知道了。」

  錦綉山河圖是蘇雲落與幾名高手助左卿辭親至吐火羅,輾轉萬里而取回,兩人由此結緣,聽到此處蘇雲落更是待了,當時以爲尋常,哪想到內情竟如此複雜。

  左卿辭嘲諷的一曬,「榮貴妃、昭平侯、朝暮閣、劍南王一個個倒了,六王始終置身事外,天子至今不疑,可謂厲害。」

  蘇雲落不由問,「阿卿怎麽知道是他?」

  左卿辭淺酎了一杯,眸色深深,「我祖父晚年偶然得知有人想借江湖而逆謀,不過他昏匱膽小,既不敢探查,也不敢上禀,隻告訴了忠心的老僕,我父親襲爵後聽聞了秘呈,當時我還小,在書房午睡時恰好入耳,至於爲何發覺是六王,還是因爲你。」

  蘇雲落大爲愕然,「我?」

  她怔愕的樣子十分可愛,左卿辭唇角輕勾,「威寧侯曾派出六名郎衛至雲夢緝你,爲了一舉除去,我令文思淵詳查他們的底細,竟然不得來歷,直到將六人殺了,獲了一雙緬絲手套,我扔給文思淵再查,發現居然是昔年朝暮閣的人。威寧侯雖然陰鷙,不過區區一侯,哪怕弑君成功也不可能坐穩天下,我疑是另有其人,最後查出這些人隨一個叫何安的入府,此人正是六王所薦,你師父在洞庭落湖前,將他當街一劍斬死。」

  蘇雲落驚極動容,氣息都變了。

  左卿辭笑了一笑,「六王既然有所幹聯,我又從姑母淑妃處獲悉了不少宮中舊事,三位親王獨他身系奪位、喪母、親舅之仇、哪還有不清楚。或許你師父當年也知道了些什麽,阿落不妨猜一猜,娑羅夢到底是誰的手筆,薄侯?何安?還是六王?之所以下毒,到底是恨蘇璇橫刀奪愛,還是因他擋了朝暮閣的路?」

  蘇雲落的臉龐染上了煞意,艶銳如刀,左卿辭支頤欣賞,半是揶揄半是逗弄,「而今薄侯癱了,何安死了,你師父也已痊愈,阿落有什麽可惱的?」

  蘇雲落認真的望著他,「要是我殺了六王,是不是就能消了禍患,天下得安?」

  左卿辭不以爲然的輕哼,「六王要是能殺,你師父何必去斬何安,况且天下與你有何關係?天下人可曾善待過你半分?」

  蘇雲落給問啞了,半晌才道,「阿卿難道什麽也不做,就這樣袖手旁觀?」

  左卿辭臉容俊美,笑容却异常凉薄,「當年要不是皇帝爲卸去我父親的兵權,不顧他已有妻室,硬將安華公主下嫁,我母親怎會遭遇不測,一家人怎會分離四散?依我看亂了才好,王侯貴胄死絕如何,江山付諸一炬又如何,活該是應德帝的報應。」

  他看起來雲淡風輕,心底的怨憎宛如深淵。

  蘇雲落明知不對也無法勸說,唯有沉默,眼前的一切仿佛失去了顔色,春陽美景,桃花紛紛,太平盛世的歡笑與絲竹,猶如一場虛假的幻境。
  
BabOdin 發表於 2019-7-21 20:01
76. 烟塵起

  左卿辭不在乎亂局,然而十分留意各路消息,連帶蘇雲落也知悉了不少。

  關於西南古國的傳聞越來越奇,甚至中原的武林道也開始轟動,只因五詔堂致書江湖各派,邀衆多門派至西南一聚,商議如何穩定亂局,共護不死泉。邀帖一出,等於驗證了傳言是真,接到帖子的幫派面上生光,未接到的忿忿不平,武林中議論起此事,氣氛都變得奇异起來。

  蘇雲落聽了雖未言語,到底惦在心頭,就寢時終於忍不住問了,「依阿卿看,這些幫派會不會真的去西南?」

  左卿辭慵懶的臥下,一言挑破,「你問正陽宮的人會不會去?」

  蘇雲落遲疑的點了點頭。

  左卿辭不答反問,「正陽宮的掌教金虛真人算來是你師伯,昔日待你如何?」

  平心而論,葉庭待她不差,然而也從不掩飾對她的嫌弃,蘇雲落說不出什麽,將頭埋進了愛人的頸側。

  左卿辭溫柔的擁住她,語氣低淡,「真是個傻子,他們當年都容不下你,如今你身懸多案,就算凑上去說破天,那些人也未必肯信,只怕還怨你玷污了正陽宮的名聲。」

  蘇雲落不說話了,左卿辭慢條斯理道,「實在想遞消息,我讓人去尋你的沈師姐。」

  他不說殷長歌,只說沈曼青,明明左卿辭曾不顧天子賜婚,弃沈曼青而走,這位師姐滿心怨恨,絕不會有善顔相對。蘇雲落沒法應,悻悻的撲在他鎖骨上啃了一口,「阿卿表面是熱的,骨子裡真冷。」

  左卿辭挑起她的頷,語聲邪靡,「嫌我冷?是不是忘了我在你身子裡有多熱?」

  一句話說得蘇雲落耳根發燙,中衣已經給他剝下來,露出了半邊雪白的肩膊,忽然門外傳來叩響,侍從秦塵低禀,「公子,文思淵秘報,聖上命侯爺巡視西南,督查地方,數日前已離了金陵。」

  左卿辭一頓,氣息驀然冷下來。

  春日的天都峰晴碧明朗,山徑上依然擠滿了熙熙攘攘的香客。

  阮靜妍自觀錢塘潮後愛上了水天之景,蘇璇索性携她轉去東海,看盡碧海青天,萬里飛瀾,快意無邊,直至近期方歸。近一年的輾轉游歷讓阮靜妍神采更佳,連身骨都比從前輕健,她戴著一頂帷帽,隨著蘇璇混在香客中前行,行至半山依然從容,絲毫不覺疲累。

  時光逝去久遠,守山的弟子也換了陌生的面孔,偶然有道人的視綫掠過,全然未覺异樣。

  蘇璇不願驚擾過多,也未通報同門,携著阮靜妍幾經潜轉,進入了後山。

  後山清寂少人,阮靜妍挑開帽簾凝望雲山美景,既覺新鮮,也有長久嚮往而生出的親近。

  蘇璇立在一棵粗峻的松樹下,見枝葉蓁蓁蒼翠,隨手摘下了一枚鬆果。

  阮靜妍抬手接過,芳心無限溫柔。「這裡景致真好,極像你帶我看過的山景。」

  蘇璇想起來,不由一笑,「你還記得?事後可有再去看過?」

  淡青的鬆果有淺嫩的細鱗,阮靜妍指尖撫過,一棱棱如剔往事,「原本想在那一帶出家,祖母可憐我,用私蓄起了一座宅院,陪我遷過去住了好些年。」

  見蘇璇怔住了,阮靜妍輕婉道,「祖母也說這樣更好,哥哥對我拒婚始終不快,不如離遠些,還能全了兄妹情誼。」

  漫長的光陰對他僅是一合眼,她却要一天一天捱過,蘇璇默然片刻,「該去見一見老人家,來日我陪你回琅琊祭掃。」

  阮靜妍盈盈笑了,方要說話,突然一聲斥喝傳近。

  「此地俗人不得擅入,無知婦人怎敢亂闖,速速給我離去!」

  阮靜妍極少遇到如此無禮的喝責,愕然轉頭,望見一個中年道衣女子,肌膚微黑,容色倨傲,眉心有細紋,形容頗爲嚴厲。

  道衣女子原本見阮靜妍布衣素裙,當是市井婦人,等人回頭後才發覺對方容顔清絕,氣質獨特,似還有幾分眼熟,一怔之下女子盛氣稍斂,「夫人是哪家的女眷?何以誤入此地,賞景應在前山。」

  蘇璇從樹後步出,道衣女子瞥見他的臉,一刹那居然駭退了數步。

  蘇璇已經認出了來人,倒未留意對方的反應,向阮靜妍道,「你可還記得她,多年前我送你回荊州,峽江船老大的女兒石妙,也算是舊相識。」

  阮靜妍被他提醒,一時想起來,正要細細打量,却見道衣女子臉色發青,踉蹌著奪路而逃,宛如撞見惡鬼一般。

  重回師門,一照面把人嚇得倉皇失態,蘇璇難免有點窘,阮靜妍已忍不住大笑起來,直笑得秀眸彎彎,嬌聲如鈴,春山都似染上了歡悅。

  石妙一路狂奔,失聲道,「來人——來人——有——有——」

  玉虛台附近的弟子聞得聲音俱是驚訝,石妙性子苛刻,最愛擺師姐的架子訓人,這一次却如此失魂落魄,無不疑惑,一個劍眉朗目的青年快步走近,「石師姐,怎麽了?」

  石妙幾近歇斯底裡,微黑的臉都成了慘白,「鬼——有——鬼——」

  衆人嘩然,青天白日,陽光正好,哪來的鬼。

  石妙握著青年的腕,仿佛抓著一根浮木,「真的有鬼——蘇——蘇——」

  青年眉一擰,扶住她的肘,「石師姐鎮定些,什麽叔?」

  石妙抖了幾下,始終說不完整,顫然抬手指向山徑。

  英挺的男子携著佳人徐徐而來,對著青年一笑,「這是長歌?你師父可好?」

  縱然是正陽宮掌教金虛真人的弟子,人前最爲端正自持的殷長歌,這一刻也難免雙目發直,待若木鶏,聲音都變了調,「蘇璇師叔?!」

  殷長歌如今與師姐沈曼青被視爲天都雙璧,青年一代的佼佼者,他從小祟敬蘇璇,將之視若神祗,也是極少數提前得知蘇璇未死的人。

  錢塘風波傳至天都峰,他不免猜師叔或許已愈,然而金虛真人思及薄景煥未死,難免橫起風波,便將事情壓下秘而不宣,派人暗中尋訪,沒想今朝突如其來得見,殷長歌激動得難以自持,仿佛成了一個初學弟子,緊張而興奮的看長老與之叙話。

  當年的蘇璇鋒芒萬丈,英姿無倫;而今斂藏歸鞘,清越沉靜,依然氣勢不凡。

  當他望過來,殷長歌不自覺得恭然肅立,說話都有些局促。「師父受五詔堂之邀,與幾位師叔赴西南。聽聞師叔於錢塘現身,師父極爲激動,可惜始終未得訊息,如今康愈,真是無上之喜。」

  南谷真人才從震驚中回過神,他明顯老了,精神還算不錯,嗟嘆道,「金虛竟然半點不透,將我們這些老傢伙全瞞著,北辰要是知道該有多高興,他爲你的事鬱結於心,數年後就卸了掌門之位,而今也不知到了何方。」

  卸任掌門後外出雲游是正陽宮的慣例,以免舊例難移,新掌門行事掣肘。蘇璇既知葉庭接了門派,對此幷不意外,只是想起師恩深重,被自己牽累如斯,异常愧疚。

  衝夷真人也已回山歇養,見狀道,「你不必自責,門派事務繁瑣磨人,撂給下一代還能鬆快些,畢竟我們都是老骨頭了。」

  當年洞庭圍住蘇璇的五位長老,有兩人已經過世,東垣真人在那一戰傷得不輕,必須扶杖而行,他倒不怪蘇璇,恨恨道,「早知道你是中毒,當年也不會如此被動,那威寧侯與朝暮閣暗中勾結,行事何其歹毒,你可知葉庭事後查過,至少有一半傳聞你所爲的血案是朝暮閣嫁禍,只恨事起突然,我等竟中了敵人詭計。」

  衝夷真人過去每提起威寧侯都要痛駡,今日心情大快,反而撫須寬慰起東垣,「你也不必氣惱,威寧侯如今癱了,蘇璇却終得無恙,可見上天有眼,報應不爽,也虧得他的胡姬徒弟機靈,沒讓惡人得逞。」

  提到蘇雲落,殷長歌面上發燒,滋味難言,「師叔,少時我愚昧無知,多次欺淩師妹,重逢後也不曾有過半分體恤,還當她不入正途,是我狹隘短視,實在羞愧。」

  蘇璇沉默片刻,微微一嘆,「要說愧,誰及得上我這個師父,既未陪伴教導,還拖累她這些年,如今她與左公子一處,也不知怎樣了。」

  殷長歌猶豫了一刻,「我與左公子有過接觸,此人溫文風雅,別有見識,只是城府極深,難以猜度,不知對師妹到底是何種心思——」

  蘇璇想起阮靜妍所言,沉吟片刻,「待我見了阿落再細詢,左公子能與她同入血翼神教,應當還是有些不同之處。」

  南谷真人大爲驚异,「什麽?你徒弟進了血翼神教?」

  蘇璇回來正是因此,他在江湖上聽聞消息立即啓程,仍是晚了一步。「阿落是爲尋藥而去,復蘇後我也走了一趟,西南一地偏邪詭异,絕非善地,師兄實不該前往。」

  聽他述完西南所見,幾名長老俱有了憂色,衝夷真人一拍大腿,「糟了,我就說不對,偏偏幾個門派的掌門來請,說什麽爲免到時各派爭奪,必須有人主持大局。」

  東垣真人對不死泉十分意動,當時也參與了攛綴,還譴了徒弟柳哲一道前去,聞言心底不安,嘴上仍道,「西南極大,金虛所往幷非血翼神教所在之處,何况各派都在,難道會一起給人算計了?」

  蘇璇憶起所見的行屍,有一種不詳之感,「我還是追過去,萬一有什麽也能助一把。」

  南谷真人覺得不妥,「不行,你死而復生,好不容易恢復神智,江湖上未必能卸脫成見,萬一又成衆矢之的就糟了,還是留在山上。東垣說得也對,各派人多勢衆,應該不致出事。」

  蘇璇還未回答,殷長歌已然道,「我陪師叔去,有什麽事我來打點,决不讓師叔受人攻訐。」

  衝夷真人斥道,「胡說,你是大弟子,掌教不在更該留守門中,哪能肆意而行。」

  殷長歌長跪而請,意氣堅决,「門中有各位長老,西南却是難測,弟子實在不放心,請長老許我與師叔同行,不然弟子拼著違令也要追去,回來後甘領一切責罰。」

  東垣與南谷都在斥責他的率性。

  年輕人神情堅毅,姿態低謙,話語却毫不退縮。

  蘇璇看得微微笑了,幾分感慨,又有幾分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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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 截干戈

  一場輕雨之後,道旁的樹葉還在滴水,合州官道上有輕騎伴著馬車而來。

  地面濕濘,馬蹄屢屢打滑,殷長歌按轡而行,放慢了速度。

  他有正陽弟子的意氣和傲性,也有正直果决的天性,對信任的人誠摯熱切,無不可言之事。他知道師叔與徒弟分隔多年,對她的一切必是十分關心,主動道出了所知的一切,包括蘇雲落與貴公子左卿辭、師姐沈曼青三人之間的糾葛。

  這位侯府公子曾召請殷、沈、蘇等人會同其他幾名高手,遠赴吐火羅取回失竊的錦綉山河圖,也由此與蘇雲落生情,誰想後來陰錯陽差,沈國公府求得聖上賜婚,將沈曼青配給了他,最終左卿辭不告而走,婚約也成了一場笑話,就此不了了之。

  殷長歌此番說起,依然難免唏噓,「回頭想來,左公子從未對師姐表露情意,隻怪國公府一厢情願,無端讓師姐受了非議,到如今仍是鬱結難釋,獨自在江湖飄蕩,師父說讓她靜思一陣也好。」

  蘇璇當年極少留在山上,記得師兄的女徒聰慧有心眼,曾讓阿落吃過不少虧,沒想成年後還有爭結。聽完倒是對左卿辭生出了一絲欣賞,不管出於何故,能拋捨侯府榮耀與御賜姻緣,都不會是庸常之人。

  有些事阮靜妍也是首次聽聞,她從馬車的窗口望了眼蘇璇,正逢他也看過來,兩人同有所感,不禁相視一笑。

  一路氣氛輕鬆,行進却甚爲不易,紅色的泥地仿佛被一百匹馬踩過,地面塌熟軟爛,淩亂的轍痕錯雜,駿馬極易陷落而拐傷馬腿,必須時時留神控繮。

  蘇璇忽然一勒馬,鞭梢一振,一枚鐵蒺藜從泥中破出,長長的刺尖染著深褐,蘇璇的視綫掠過一處陷坑,沿著深傾的車轍投向官道右側的雜林,一聲模糊的微響傳來。

  殷長歌驀然變色。

  唯有曆慣江湖的才聽得出,這聲音是人被割斷喉嚨之際,鮮血混著肺氣涌出的衰音。

  雜林下是一處緩坡,深深的轍印輾過朽葉,延伸至二十餘丈外,地上有多具馬屍,數步外開始有橫陳的死者,死去的多是結實的大漢,他們遍身染血,眼目猶睜,手中還握著折斷的刀。

  再往下坡草翻雜,泥痕淩亂,樹幹上嵌著短箭與毒蒺,經過一番劇鬥,勝負幾乎已經落定,四五十人密密圍著僅餘的十來個漢子。

  那些漢子剽悍异常,縱然到了末路仍是破口怒駡,拼盡性命將一人護在中間。那是一名中年男子,雙鬢星霜已染,滄桑沉定,却有種征伐萬里的氣勢,「閣下究竟受何人指使。」

  眼看對手成了俎上之肉,打頭的老者執著一枚銅烟管,頗爲得意,「不必多問,到了閻王殿自會知曉。」

  男子儘管身陷重圍,幷無懼恐之態,只道,「今日作殺人之刀,來日爲代罪之羊。左某縱然絕命於此,閣下恐怕也是黃泉不遠。」

  老者叩了叩烟管,嘿笑一聲,「我等刀頭舔血,沒有三族可夷,借侯爺大好人頭,換千金重酬罷了。

  一名瘦長的青年手段淩厲,長劍剛抹了一名對手的喉嚨,甩開一溜血沫。

  喪了同伴的一名赤色臉膛的大漢衝近,揮著軍刀怒砍,吼道,「侯爺出生入死,守得邊疆千萬百姓安寧,你們却貪於黃金,橫加屠戮,簡直是一群畜牲!」

  老者也不理會,神情三分輕蔑,七分殺意,一杆烟管比刀劍還刁鑽,靈活的挑刺戳移。

  這些大漢都是軍中精銳,互相支援方能撑到此時,然而敵我懸殊,情况岌岌可危,一個漢子大腿被刀鋒劃開,哼也不哼的反手剁出一刀,逼退了一人,更多的敵人又圍上來。

  一個藍衣漢子被老者的烟管錘傷踝骨,踉跪屈倒下去。

  赤臉大漢見情勢危急,捨了瘦長青年前去援救,正纏鬥間,身側一刀襲近,眼看性命將休,有人一劍挑出替他架開了敵襲,「虞都尉,小心!」

  赤臉大漢回身一看,正是該受保護的侯爺,不免一慚,更是拼力搏殺。

  老者不欲再拖,驀然一喝,「十二,送侯爺上路!」

  瘦長的青年刀勢一緊,衆人俱在專神戒備,不料一群漢子中突然有個穿褐衣的轉刀飛斬侯爺背心,衆人全未想到竟有叛徒,眼看侯爺便要中刀,虞都尉拼命以手臂撞開了刀刃,斷手落下,他不顧劇痛,濺血眦目怒喝,「張翼!」

  一衆大漢俱是怒不可遏,張翼躍身而走,避在老者身後。

  老者毫不在意的卸去攻勢,「要不是他,我們怎麽知道侯爺行經此地,張翼功勞不小,可不能被你們傷了,不然如何證明是山匪劫道?」

  虞都尉失血過多,一陣天旋地轉,被侯爺一手扶住,他强撑著一口氣,嘶聲道,「護住侯爺,絕不能讓賊子得逞!」

  此時又倒了幾名同伴,餘下的幾人激得雙目血紅。

  老者的烟管一叩,剛要鑿碎一個對手的鎖骨,忽然迎面一物飛襲而來,快愈閃電,直奪面門。

  老者大驚,連換六種身法依然躲不開,最後暴喝著旋地翻滾,撞斷了兩棵小樹,終於騰挪過去。

  那物墜落下來,却是一枚圓小的,帶著青葉的野果。

  老者通身都已汗透,無法置信的抬起頭。

  十丈外立著一個男子,清越的雙眸微現訝色,「司空堯?」

  老者一瞬呆滯,露出一個夷然不可思議的表情,猛然疾掠而逃。他一躍就是數丈,氣也不換又掠出十丈,豁出命全力狂奔,等一抬頭,心已經沉了底。

  男子依然在面前,仿佛一個不可擊敗的神,一座永遠越不過去的山。

  老者魂飛魄散,失聲跪地而喊,「饒了我!我什麽都說!」

  場面遽變,所有人驚呆了。

  被喚爲十二的青年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喝道,「老六!怎麽回事。」

  鄭將軍率先反應過來,一招擊得敵人稍退,高喊道,「未知英雄大名,我等護靖安侯路經此地,碰上狂徒劫殺,請——」

  纏鬥的敵人打斷了鄭將軍的話語,他本已受傷,分心後更擋不住,一錯眼刀已臨頸,只道性命休矣,不料刹那間面前一空,幾個敵人突的倒了下去。

  青年瞧得分明,男子在數丈外彈了幾縷指風,竟震得數名精銳兵刃脫手,踉蹌而退,不禁駭然,一時又想不出武林中何人有如此淩厲的指上功夫,「老六,他是誰?」

  老者正跪地渾身發抖,心志潰亂,聽青年一喝,混沌中顫道,「是蘇——蘇——劍——」

  青年來不及聽真切,已經向對頭疾撲而去,他一直得意於自己的快劍,一振間已刺出二十九劍、七分虛,三分實,最狠辣的一刺隱在其中,疾奪敵人中脘。

  忽然間漫天劍影寂滅一空,僅餘一刃,被兩根長指挾住。

  男子飛揚入鬢的眉一挑,「劍勢不錯,可惜太慢。」

  青年大駭的將劍一絞,不想對方忽一鬆手,他失空蹌跌下來,及時變招怒喝一聲,連人帶劍再度疾刺男子的咽喉。

  然而銳風又一次息寂,停在兩根長指中,如陷分毫不移的磬石。

  圍攻的精銳無不駭然,老者還在口齒不清,「——蘇——蘇——魔——劍——」

  青年幾乎絕望,他再度收劍,出劍,拼盡畢生之力,一道銳光飛奪對手胸腹。

  男子不慌不避,指尖屈彈,一道氣勁穿越劍影,打在了對手肩上。

  青年的肩膀驀然炸出一篷血霧,宛如被利刃所穿,他終於確定自己不敵,忍著劇痛要逃,傷處的激勁竟然躥入經絡,仿佛千萬碎刀割攪,原來男子攻出的幷非指風,而是無艱不摧的劍氣!

  天下間有幾人能以指化劍,破敵無形?

  青年終於徹悟過來,直直的瞪著對手,嘶聲近乎□□,「劍魔——蘇璇?!」

  蘇璇一眼認出了司空堯,却沒想到受襲者居然是靖安侯一行。

  這位侯爺曾經英勇征伐,大破蠻族,人望極高,後來迎娶安華公主長居金陵,一直低調謹行,頗得朝野贊譽,沒想到這一次在合州官道上遭凶徒狙擊,內裡極值得推敲。

  蘇璇若有所思的望了一眼,心頭想的却是另一則。

  拐走阿落的左卿辭正是靖安侯之子,不知這位尊貴的王侯,對此究竟如何看待。

 
BabOdin 發表於 2019-7-21 20:01
78. 武衛伯

  益州地屬要衝,爲西南聯結中原的要道,曾是劍南王的治地,叛亂受誅後改由武衛伯鎮守。

  比起邊城拓州,益州可謂錦綉之地,城中遍植芙蓉樹,墻頭屋角芙蓉花濃艶綺麗,加上當地人閒散安逸,玩樂的門道極多,外來人到此極易陶然沉醉,躑躅忘歸。

  左卿辭初次到此却無心賞景,在益州最好的酒樓只點了幾樣瓜果鮮食,隨即道,「一會還要與宴,阿落先墊一墊,宴席上的吃食未必合意。」

  才落脚就有宴請?蘇雲落訝然,「阿卿在此地有熟識之人?」

  左卿辭越近益州,話語越少,逢她問了才道,「按時程算,我父親應該已抵了益州,不知怎麽遲了,我打算去武衛伯府探一探,看有什麽消息。」

  蘇雲落明白過來,又疑惑道,「你被安華公主告了忤逆,不怕武衛伯拿你?」

  左卿辭早有預想,幷不甚擔心,「一來益州遠離金陵,他未必知曉,二來此事可大可小,全看怎麽拿捏,如果不是存心與我父親爲敵,他就不會揭破。」

  蘇雲落觀察他的神情,「假如見到靖安侯,你準備怎麽做?」

  左卿辭沉默了好一陣,良久才道,「我還未想好。」

  這對父子疏離已久,隔閡極深,蘇雲落也不知該怎麽勸,想了想道,「可要我變個樣子?胡姬恐怕不大合適。」

  胡姬一向爲世人所輕,不過左卿辭從不讓她易容,也不在意旁人的議論,久了蘇雲落也慣了,只是武衛伯府到底不同一般。

  她的眼瞳最深處藏著一抹墨藍,通透又溫馴,左卿辭淡淡一笑,撫了一下她的睫,「無妨,你就在我身邊,誰也不用避。」

  武衛伯時奕雖未封侯,在益州威權極盛,就如一方帝王。

  武衛伯府的深墻高逾數丈,綿延極遠,內裡雕甍淩空,描金畫拱,比金陵的王侯之宅還氣派,今日門外車馬喧雜,人聲如沸,全因時奕的嬌妾最近給他添了一子,正在大宴賓客。

  宴客華堂的軒窗極闊,絲簾半卷,庭院的春景一覽無餘,堂內賓朋滿坐,語笑不絕。

  時奕身形魁偉,既有武將的粗豪,亦有權臣的氣焰,紅光滿面的踞坐於上首,看著下方觥籌交錯,賀客爭相捧贊,外厢依然不斷有來客唱名,突然一聲吸引了人們的注意,喧嘩爲之一歇。

  時奕停了飲宴,揚聲道,「方才說的是誰?」

  管事急步而上,「回老爺,來人自稱是靖安侯府的大公子。」

  依爵位而論,靖安侯當然在武衛伯之上,然而益州遠離王都,時奕一手遮天,此時面色一沉,滿堂客人都安靜了。

  時奕的眉鋒棱起,倨傲的洪聲道,「靖安侯的兒子,不知是真是假,給我迎進來看看。」

  一時好奇心動,賓客均擱下了杯箸望向堂外,簾廊外有一人在管事的帶引下緩緩步來,不多時踏入了內堂。

  來人是一名儀容俊雅的公子,一看就是名門顯貴出身,身後隨著一名胡姬。他從容來到時奕身前,當著滿堂客人一揖,落落大方道,「晚輩左卿辭,貿然來賀,還望世伯見諒。」

  簡單的一揖一言,沒有一個人再懷疑他的身份,過人的風華已足以證實一切。

  時奕依然大馬金刀的坐著,半諷半笑道,「朝中道靖安侯近日要來西南督巡,我一直在等,沒想老子未至,兒子先來了。」

  這話很不客氣,左卿辭只當未聞,「世伯說笑了,我也是聽聞家父將至才先行過來,恰逢府上有喜,小公子芝蘭新茁,聰捷敏慧,來日必如世伯一般勇武非凡,建一番功業。」

  伸手不打笑臉人,他一口一個世伯,將時奕的冷語硬生生梗在喉間,只能轉而斥喝管家,「都瞎了?還不快給左公子設席!」

  僕役迅速在時奕身邊鋪開一席,置上桌案,擺上佳肴美酒,左卿辭稍作謙謝便坐了下來。

  意外的變化帶來了片刻的冷場,待人坐定,漸漸恢復了熱鬧,隨著絲竹樂起,一群美人輕盈而來,在場中翩然起舞。舞伶多達三十餘人,個個容色秀麗,輕盈白晰,歌聲帶吳地之音,一看就是蘇杭美人,換在平日定會引起艶羨的交贊,這一時却幷未引起太多注目。

  大多數視綫還在暗中打量左公子,一來驚异於風華,二來也有詫异,這位貴公子竟然毫不在意禮數,任胡姬共坐身畔。

  胡女低微,難容於正席,就算携出也該跪在主人身後,從未有如此大膽隨意的,不過她深眸雪膚,艶絕非常,將一衆歌舞的伶女都比了下去,無怪主人如此放縱。

  時奕被不速之客一攪,好心情已經减了大半,乜斜著眼道,「世侄怎的離了金陵,來此陋地?」

  左卿辭彬彬有禮道,「都是王土,何來陋地,何况我聽說益州在世伯治下氣象一新,繁華更盛,早想來此見識。」

  時奕踞坐著啜飲,杯中的美酒的滋味都似變糟了許多,「我怎麽聽說世侄要成親了,還是天子賜的婚?」

  這一問頗爲險惡,左卿辭弃婚而走,要是承認有此事,等於自曝了抗君不從之罪,不認則又是故意欺騙武衛伯,極不好答,然而左卿辭微笑如常,「可見傳言多變,金陵不也曾傳說威寧侯要迎娶琅琊郡主,至今也不聞後續。」

  時奕的臉膛抽了抽,給他一言堵住,改道,「世侄果然放浪形骸,金陵貴女瞧不上,倒把胡姬當做夫人一般。」

  左卿辭絲毫不在意諷刺,「心之所悅,不忍稍離,世伯必能見諒。」

  堂上歌樂已畢,一群舞伶挽起長袖,執上玉壺,如飛燕一般散入席間勸酒,場面越發熱鬧起來。

  一個俏麗的舞伶眼波流動,捧著酒向左卿辭嬌笑行來,方至席邊手上倏的一空,玉壺不知怎麽跑到了胡姬掌中,正在懵然,就見胡姬比了個手勢,示意她回轉。

  時奕的身側也有美姬斟酒,他滿腹不快,正尋思找個由頭髮作,瞧見胡姬驅伶人離開,借勢一拍幾案,砰的一響震得滿堂俱靜,「一個胡姬算什麽東西!也敢攔酒?」

  時奕驕然跋扈,突然間聲色俱厲的斥駡,駭得衆多伶人腿脚發軟,賓客也爲之惶然。

  時奕睨著左卿辭,凶冷的眼眸猶如伺獵的猛虎。「一些下賤之人有所仗恃,一點規矩都不懂,合該受點教訓,來人,賞胡姬二十耳光!」

  時奕治府如治兵,立刻有兩名軍士走出,他們高大壯碩,掌如蒲扇一般,眼見如花似玉的美人傾刻間要面目全非,許多人都生出了不忍。

  左卿辭不驚不詫,淺淺一笑,「世伯何必動氣,是小侄的不是,容她爲世伯斟酒一杯,算作賠罪。」

  時奕哪肯理會,隨道,「世侄待下太過寬縱,老夫今日且替你教一教,以後就長記性了。」

  說話間軍士已經逼近案前,抬手就要將胡姬拖出來,恰好她持壺而起,一個輕盈的錯身,軍士不知怎的突然僵在了原地,宛如兩尊泥偶。

  人們無不驚詫莫名,時奕覺出不對,方要呼喝,突然一悚,一道纖影已經立在了案前。

  胡姬生得極精緻,却是毫無表情,她拾起案上渾圓的金碗,五指一攏,金碗居然給細指捏得深凹下去,仿佛熟爛的軟泥。一旁的美姬驚得目瞪口呆,退出了七八步,一聲兒也不敢出。

  賓客們看不見發生了什麽,也覺出了詭异,堂內陷入了古怪的寂靜,唯有胡姬斟酒的滴水聲。

  她幷未久留,倒完酒將碗置回案上,返去了左卿辭身邊,低斂的眉眼不顯任何异樣。

  變形的金碗深深嵌入案桌,宛如工匠妙手所鑲。

  琥珀色的酒液無聲的搖蕩,倒映出武衛伯僵硬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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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 師徒會

  左卿辭爾雅的舉盞,打破了寂靜,「大好吉日,何必讓小事擾了良宴,我先敬世伯一杯。」

  時奕爆發的悍氣突然沉寂下來,宛如熾炭浸入了冰水,他睃了一眼堂下的管事,沉沉道,「到底是左天狼的兒子,很好。」

  管事悄然退下,左卿辭宛如不覺,「世伯謬贊了。」

  時奕下意識撫著腰際的寶石刀柄,重新審視左卿辭身邊的美人,「此姬就是六扇門畫影捉拿的飛盜?」

  滿堂泛起漣漪般的低議,驚訝的目光紛紛投注在胡姬身上。

  不等左卿辭回答,時奕皮笑肉不笑道,「既然她有些本事,不如與我手下人比試一番,爲宴會添些興頭,勝了自然有賞。」

  左卿辭一口謝絕,「她是我鍾愛之人,一發一膚皆不忍傷,怎捨得令其拼殺,還請世伯恕過。」

  「不過一姬,算得了什麽,大不了我重金相賠。」時奕不容回避的打了個響指,一個青年應聲而入,只見他深目高鼻,短髯連腮,桀驁而立,仿佛一只高飛的胡鷹。

  武衛伯指派的居然也是個胡人,堂中的賓客禁不住交頭結耳,連左卿辭也打量了兩眼。

  青年見對手是個美麗的胡姬,一怔之下嘴角撇起,譏誚而不快。「爵爺是在耍弄我?」

  時奕沉著臉,拔出金碗擲去,青年接過一看,眼神一變,忽然對胡姬說了幾句胡語,似在詢問。

  胡姬一搖頭,顯然聽不懂。

  青年有些失望,目光灼灼的拔出了腰間的彎刀,「我叫薩木爾,讓我看看你的本事。」

  誰也沒想到會在武衛伯府的華宴上見到一場胡人的競鬥。

  一男一女在堂上翻騰互博,方寸之地回轉自如,幾案絲毫無觸,看得賓客眼花繚亂,舌橋不下。

  左卿辭面上淡然,心底實有些驚异,薩木爾刀勢精厲,動如霹靂,算得上是相當厲害的高手,不知怎會在中原武林無名。

  薩木爾其實更爲驚詫,胡姬的身法异常高明,顯然得過高人的傳授,空手對敵毫不遜弱。這讓他越發好奇,彎刀接連追斬,交手的場地過狹,不利騰挪,眼看一記絞刀旋斬而下,胡姬抬腕橫架,衆人驚呼,都道她手腕不保,連薩木爾也吃了一驚,撤手已是不及,不料一聲金鐵交擊,胡姬衣袖裂開,現出掌中一柄銀色的短棍,刀光映亮了她的瞳眸,睫下的小痣殷紅如血。

  薩木爾望入眼中,猛然收刀,「蠢丫頭,是你?」

  胡姬怔了一怔,一時不明所以。

  薩木爾踏前一步,天光映入他的眼,現出最深處的一抹墨藍,相似的深眸凝視著彼此,不覺都垂下了武器。

  薩木爾方要開口,一旁的左卿辭立起來,「阿落,回來。」

  薩木爾冷了眼眸,指尖摩了摩刀背,「他叫你阿落?是你的主人?」

  胡姬搖了搖頭,沒有解釋,轉身向左卿辭行去。

  才邁了兩步,一枚玉壺咣啷砸在堂上,碎屑四濺,滿堂爲之一寒。

  上首的時奕戾氣滿面,「勝負未分,何以罷手?」

  場中寂靜了一刹,薩木爾直承,「我不想與她動手,算我輸了。」

  時奕豈容他退却,冰冷道,「連個胡姬都拿不下,還有臉退?要麽殺了她,要麽滾回你來的地方。」

  薩木爾僵了身形,神色异常難看。

  胡姬回望著他,第一次開口,「他是你的主人?」

  薩木爾不語,濃飛的眉蹙起來,似被縛了雙翅的蒼鷹,終是再度揚起了刀。

  放肆的刀意縱橫八方,再無收斂,震得幾案俱毀,酒肴紛亂,賓客們惶惶後退,却不敢離開華堂,畢竟武衛伯還在上方陰寒的踞坐。

  左卿辭微冷的掠了一眼時奕,繼續觀戰。

  薩木爾原想讓對方受些輕傷,交待過去作罷,然而胡姬的短棍極爲奇特,竟飛出了一根輕裊的銀鏈,飛縱靈巧,細韌鋒銳,連彎刀也不能損斷分毫。薩木爾不知不覺拼出了全力,烈揚的刀意如火,激昂的燃起來,縱橫吞吐,追斬纖細的身影。

  刀勢大盛,銀鏈不易壓制,胡姬改了戰法避走周旋,尋隙搜索對手的破綻,然而彎刀勢如長虹,變幻極快,短時間之內難以細察。

  突然一個清朗的男子聲音響起,「靈墟、曲骨、梁丘。」

  這三處正是薩木爾未及封堵之處,他聞聲一驚,鋒利的銀鏈已然襲來,唯有立時變招。

  男子的聲音再度響起,「肩井,心俞。」

  薩木爾不意有人眼力如此之强,險險避過銀鏈的攻襲,冷汗已然滲出來,他剛切換刀勢,又聽男子道,「陽關、昆侖。」

  薩木爾哪裡還打得下去,他忍無可忍縱退數丈,脫了戰局抬眼望去,堂前有一名男子英挺軒昂,雙眸湛然如風,顯然正是指點之人。

  胡姬已經傻了,她循著聲音本能的攻擊,待對戰停了才回過神,這一把聲音异常熟悉,仿佛無數次夢中聽聞,展眼一瞧,駭得武器都險些掉下來。

  方才還一無畏懼的胡姬突然變得惶悚不安,仿佛被大人撞見偷竊的孩童,緊張又畏縮。

  男子緩步走近,喚了一聲,「阿落。」

  胡姬幾乎在發抖,險些要拔腿落荒而逃,突然左卿辭重重的一咳,宛如一聲提醒,她張皇失措了一陣,一溜身躲去了侯府公子身後。

  衆人大奇,左卿辭擋在胡姬身面,望著行近的男子神色不動,「久仰蘇大俠英名,今日得見,不勝榮幸。」

  胡姬已經縮成了一團,要是有個地洞,必定給她鑽了下去,哪還有對戰時的冷定。

  連薩木爾都看不下去,質問道,「你是什麽人?她的債主?」

  男子沒有理會二人,他凝視著左卿辭身後的人,一聲輕風般的嘆息,溫和而憐惜的低語。「好孩子,苦了你。」

  溫熱的泪忽然涌進了胡姬的眼眶,鹹得發苦,却也又燙又暖,她半晌出不了聲,努力了幾度才低微的喚出兩個字。

  「——師父——」

  堂外驟然傳來急密的脚步,逾百精銳的士卒涌入庭中,賓客們大驚失色。

  時奕拂案而起,怒容滿面,「當這裡是什麽地方,竟敢來鬧場,將這幾人通通拿下!」

  士兵蜂擁而上,陣列般的槍尖雪光森寒,然而男子道了一句,一觸即發的場面倏然一定。

  「在下受靖安侯之托,前來通報武衛伯。」

  一語落地,滿堂震訝,軍士的脚步頓時爲之一緩,時奕神色一厲,「一介來歷不明的庶民,竟然詐傳靖安侯之訊!」

  左卿辭神色一肅,「蘇大俠見過家父?敢問他是否安好,現在何處?」

  男子望了他一眼,這一次倒是答了,「左公子不必擔憂,靖安侯雖有遇險,被我與殷師侄碰上,目前幷無大礙,且得綿州與梓州兵馬相濟,目前率八百軍士駐於益州城外三十里,邀武衛伯前去相見。」

  時奕案上的玉杯鏘然一響,洞穿了一個窟窿,酒水潑瀉而出,留下杯底一枚水淋淋的銅符,及一句清淡的話語。

  「信物在此,但請驗看。」

  時奕喉頭幹啞,滯了足足一刻才沙聲道,「靖安侯來西南巡視,豈有擁兵而至的道理,爾等與慣盜一夥,分明是竊出令符,意圖施詐,立即給我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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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bOd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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