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仙俠] 一枕山河 作者:紫微流年(已完成)

 
BabOdin 2019-7-21 18:34:00 發表於 武俠仙俠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3 22307
BabOdin 發表於 2019-7-21 20:07
100. 心如絮

  西南屍軍詭邪可怖,比叛軍還恐怖十分。叛軍還是血肉之軀,屍軍却無知無痛,如惡鬼傾出,殘殺一切生者,所過之處皆成鬼域,百里不見一人。

  可想一旦益州城破,中原將面臨何等慘景,恐懼與焦灼讓天下人都在關注,嘆息益州百姓陷於水火之中,必定惶惶不可終日,然而益州城外的酒肆,却每日都有絡繹不絕的异地來客。

  酒肆的夥計站在門楣下,熱情的招呼一群風塵僕僕的路過漢子,「各位英雄也是來幫忙守城?益州父老感激不盡,請進小店歇一歇脚。」

  打頭的漢子膀大腰圓,一雙環眼宛如力士,粗聲回道,「歇什麽歇,爺們先去砍幾個屍兵再說。」

  夥計的嘴角生了個痦子,口舌也頗爲伶俐,「英雄們有所不知,此刻進不了城,一開戰益州就城門緊閉,必要等戰事停了才許出入。」

  漢子意氣一挫,頗有些不快,「爺好心來幫一把力,怎麽還不讓進城?」

  夥計賠笑著解釋,「英雄休惱,這不是叛軍還未平定,恐有細作作亂,不得不如此安排。等入城後英雄們到城南尋一位姓虞的都尉,一切自有安置。」

  一群漢子見得如此,依言踏入酒肆歇息。

  酒肆不大,人坐了不少,都是外來的江湖客,當下就撞見了熟人,環眼漢子一樂,「這不是楚天盟的趙舵主?何時到的?」

  西角幾個漢子登時站起一人,驚喜的拱手,「秋山堂的李護法?可是巧了!我等比李兄早兩柱香,方點了些酒菜,正好一道。」

  他鄉遇故友,兩幫人都笑了,拼桌坐下叙起話來。

  一角正在熱鬧,酒肆門口又踏入一個端秀的女子,帶著一把粗布卷裹的長劍,屋角一個濃眉虎目的三旬男子不經意的抬眼,兩下目光一碰,俱是一怔,男子脫口而喚,「沈姑娘?」

  女子容色微變,片刻後方道,「陸大俠?許久未見,別來無恙?」

  原來女子正是葉庭的女徒沈曼青,男子是魯地的豪俠九紋戟陸瀾山,二人曾受左卿辭之邀同赴吐火羅,自不陌生,陸瀾山欣喜之下,立時邀了同坐。

  沈曼青因自身遭遇意外之變,全然不想與故人接觸,奈何不好推脫,唯有勉强坐下來。

  陸瀾山性情豁朗,粗中有細,坐定後見她態度疏離,神情略异,猛然想起沈蘇二人共爭侯府公子左卿辭,又遭其弃婚而去的種種傳聞,頓時明白過來,他咳了一聲,體恤的避過舊事,「聽聞殷兄率正陽宮三百精英在益州苦戰,沈姑娘也接到了門派通告?」

  沈曼青掠了掠鬢髮,沒有正面回應,「我是有事來此,陸兄呢?」

  陸瀾山拍了拍身邊的短戟,「益州危急,金虛真人傾出門派之力,遍邀天下豪杰,聞者無不稱贊,陸某雖非英雄,也想出一把力。」

  沈曼青唇角一抿,抑下不以爲然道,「陸兄的俠義令人佩服,只是江湖人縱是傾力,不過是杯水車薪,還是得王廷大軍到來方能解困。」

  陸瀾山全不在意,朗笑一聲,「誰知大軍何日方至,等平了叛亂騰出手,益州恐怕早沒了,與其坐等王師,不如自己卷袖子上,能殺幾個算幾個。」

  夥計正好爲二人倒茶,忍不住插話,「英雄說得是,如今城中的男丁都自發去運城防的土木石料,夜裡還要修繕城垛,小人歇了戰也是要去城南送茶水的。」

  陸瀾山不由贊道,「益州衆志成城,齊心協力,小哥也是條好漢。」

  夥計被誇得一樂,「我生小在益州,叔伯姑舅都在此地,哪能讓屍軍衝進來,做什麽都是應當的,各位不顧危險,千里迢迢來幫襯,才是大英雄。」

  沈曼青心下冷誚,覺得夥計嘴滑話多,然而酒肆中的江湖客無不聽得暢快,均笑起來。

  楚天盟的趙舵主道,「好個巧嘴的夥計,我等初來乍到什麽都沒做,哪當得了贊,還是說說城裡的形勢,說得好有賞!」

  夥計快活的應了,一邊俐落的上菜上酒,一邊道了些城中之事,人們才知屍軍不饑不疲,一攻就是數日不休,守城只能靠意志硬頂著,應對得極爲艱難。多虧靖安侯事前收集了大量桐油滾木,屍軍未至就將西南的城門封死,不然哪有幸理。

  夥計感觸頗深,「全城百姓無不感念侯爺,如果還是武衛伯在此,益州大約早給屍軍踩平了。」

  衆人無不嘆服,李護法接道,「靖安侯確是頂天立地的漢子,武衛伯那種叛逆的奸佞,跪在地上給左侯踏脚都不配!」

  夥計話頭一開就打不住,「還有蘇大俠,屍軍跟惡鬼沒兩樣,常人看了都膽寒,□□也扎不死,全仗蘇大俠勇如神龍,不眠不休的守著,將攀上來的屍軍全砍了,熬得人都脫了幾層皮。我有個友伴入了行伍,就在城上,說一次險些給屍軍抓下去,幸而蘇大俠衝去將他扯回,爲此蘇大俠還給行屍抓傷了背,傷口血淋淋的見骨,這樣都不肯退,城上的軍卒沒一個不紅了眼,跟著拼命的還擊,要不是這般死守,益州哪能到如今。」

  一番話說得江湖人無不肅容,陸瀾山由衷道,「義所當爲,雖死不辭,英雄當如是。」

  夥計用袖子拭了下眼角,「起先誰都覺得守不住,可一大家子土生土長,逃都不知往哪逃,後來所有爺們兒橫下一條心,自發去陣前效力,只要靖安侯與蘇大俠在,咱們就跟益州共存亡。」

  趙舵主擊案而喝,「好!都是有血性的男兒。」

  人人都在稱贊,氣氛一片激昂,沈曼青側過頭,沒什麽神色。

  夥計提起了壺轉桌續水,接道,「後來屍軍又有增援,多虧正陽宮數百位道長到來,加上衆多英雄趕至,總算是撑住了,這些豪俠的義舉,全城父老無不感恩戴德。」

  陸瀾山笑了,一指沈曼青,「你可知這位沈女俠,她師父就是正陽宮的掌教金虛真人,你所敬慕的蘇大俠,正是她的師叔。」

  一言道出,座中人神情都變了,悉數望住了她,趙舵主脫口道,「原來竟是素手青顔沈女俠?恕我等有眼不識泰山。」

  連案台後算帳的老頭也聽怔了,回神後趕緊邁出來,連聲道,「這位女俠是蘇大俠的師侄?小店蓬蓽生輝了,這桌小老兒請了,想用什麽儘管吩咐!」

  益州正逢戰亂,酒肆也未必能賺得了幾個錢,陸瀾山當然不肯占這個便宜,老頭見說不過,轉去同夥計捧了幾壇酒來,「蘇大俠與各位道長之德,小老兒無以爲敬,只有以薄酒聊表心意,敬女俠與各位英雄!」

  酒一落案,氣氛更激,李護法當下斟滿了碗,對著沈曼青道,「正陽宮所做所爲,在下佩服之至,容我先敬一杯!」

  不等她出言,李護法一仰而盡,喝得涓滴不剩,轟起了一片叫好。

  趙舵主也斟了一碗,敬重的起身,「我等均是仰慕金虛真人與蘇大俠,慷慨俠義,熱血熱腸。」

  他一碗入喉,滿堂喝彩,方一退去,又有人上前相敬,整個酒肆都來與沈曼青搭話,一張張臉龐誠摯無僞,話語熱烈。

  沈曼青絲毫不覺驕傲,反而尷尬難言,一句句熱語猶如荊棘,刺得她甚至怨恨起陸瀾山的多事,然而這份尊敬是江湖人給予她的師門,連避走都不能,她唯有勉力擠出笑容,逐一領受。

  隨著鳴金的震響,長得令人疲憊的攻城暫告停歇,守城的江湖人陸陸續續退下來,顔面都極髒,熏得如從鍋底鑽出的小鬼。

  氣氛却是輕鬆而歡快,幷肩作戰多日,各派精英熟稔得不分彼此,殷長歌腿上受了傷,一隻手架在別派弟子肩上,還與其他江湖人笑謔,聽了呼喚轉頭一望,刹時又驚又喜,「師姐?陸兄!我還以爲聽錯,你們也來了?」

  沈曼青見他滿臉焦灰,外衫破爛,不覺秀眉微蹙,殷長歌反應過來一抹臉,沾了一手油灰,訕笑道,「對抗屍軍只能以油火焚燒,免不了烟氣,戰起來也顧不上,人人都是這樣,峨嵋派的靳姑娘起初還裹著臉,後來也聽之任之了。」

  陸瀾山失笑,他知正陽宮的人極重儀容,哪怕遠行也力求整潔,哪有過如此髒污,「來此與殷兄幷肩作戰,如何?」

  殷長歌一向欣賞陸瀾山的豪邁正直,聞言大樂,把臂道,「好!我去弄壇酒,今晚與陸兄喝個痛快!」

  後方有其他正陽宮的弟子下來,見了大師姐沈曼青同樣驚喜,圍上來親熱的招呼,陸瀾山也碰上了相熟的友人,被拉去叙話不提。

  寒喧過後,一群同門將沈曼青簇擁入一方大院,倒茶後各去洗面換衣。

  殷長歌洗沐過後換了衣,一身整潔的歸來,腿傷也裹好了,唯走路略有不便,「師姐是回去見了師父?」

  沈曼青遲疑了一下,「我還不曾回山。」

  殷長歌笑意稍斂,又想過來,「師姐大概是隱居之故,不知師父在西南險遭不測,幸好蘇璇師叔趕至,才未釀成大憾。」

  沈曼青不自在的應道,「我有所聽聞,知曉師父無恙,我也極是安慰。」

  殷長歌覺出不對,停了片刻,「師姐幷非爲對抗屍軍而來?」

  沈曼青將粗布卷裹的長劍平置於桌案,道,「我是來將輕離還給師叔。」

  一度在蘇璇掌中名震天下的輕離,被葉庭賜給了女徒,誰也沒想到它的主人會死而復生,奇迹歸來,沈曼青曾以此劍自豪,然而如今持有這把劍,却成了一種尷尬。

  殷長歌明白過來,生出了深深的失望。

  師父危難,她不曾回去探望;師叔歸來,她也無半分欣喜;在正陽宮數百弟子拼死守衛,武林群雄携手抗敵的益州戰場,她竟只來還劍。

  氣氛凝滯,沈曼青方想說些什麽,殷長歌突道,「師姐打算離開師門?」

  沈曼青本能的否認,「我從未做如此想。」

  殷長歌直言道,「可師門的事,師姐心中已不再相關。」

  沈曼青一滯,側過頭道,「我是覺得江湖人守城幷無意義,該由王廷派大軍來清剿。」

  殷長歌也不辨駁,問了一句,「師姐學劍是爲什麽?」

  沈曼青素來聰敏,換了平日輕易就能應付這一問,此刻却不知怎的默了。

  殷長歌靜靜道,「我學劍最初是喜歡劍術,後來又敬慕師叔,想效仿他持劍匡扶正義,除盡天下不平事,到如今只盼盡一點微力,護一方平安。師姐可還記得爲何習劍,又願爲何而拔劍?」

  沈曼青逢此一問,越加沉默。

  她父母早亡,被傳克親而遭送入山中,實與遺弃無异,只能全力習劍,事事留心,將一切做到完美,換來師門上下的贊譽與肯定,也因此有了立身的驕傲,沒想到有一日,她所自傲的一切全被一個胡姬擊得粉碎。

  如今的江湖,誰都贊蘇璇的非凡,贊蘇雲落的勇毅,這兩人越是衆口傳贊,光芒萬丈,越顯得自己可笑可憐。沈曼青一想到江湖人的嘲笑或憐憫,便覺羞憤欲死,哪還有心去想爲何拔劍。她推過長劍,避而不答,「請師弟替我轉交師叔。」

  殷長歌知她心結難釋,勸也無益,「這把劍既然賜給師姐,退回也不該假手於人,師叔在城上與左侯議事,稍後即歸,師姐還是當面呈遞的好。」

  蘇璇回來的時候已經入夜,大概已經聽殷長歌道過情由,見了她幷不驚訝。

  沈曼青半跪垂眸,持劍平舉過頭,「輕離劍本屬師叔,弟子不敢持有,特來奉還。」

  師叔的徒弟奪走了自己的一切,却得到了所有人的認可,不論蘇璇道出撫慰還是歉語,都如一種諷刺,她不願看見任何神情。

  頭頂傳來的男聲平和沉靜,「這把劍師兄既然給了你,就由你使用,不必提什麽奉還。」

  沈曼青低頭盯著地面,「弟子無才無德,不配神兵,懇請師叔收回。」

  男聲停了一刹,道,「你來此一遭,之後打算做什麽?」

  沈曼青只想離所有熟悉之人越遠越好,隨口敷衍道,「弟子想去游歷四方,修煉心性。」

  沈曼青手中一空,輕離劍已被取走,她心底一釋,又异常空落,突然一物跌下,她本能的一接,輕離又回到了掌中,裹劍的粗布已被蘇璇扯去。

  清沉的聲音再度響起,「輕離是一把劍,劍由人馭,沒什麽配不配,修煉心性不必去他處,長歌受了傷,要歇養一陣,你代他守城殺敵。」

  沈曼青愕然抬頭,幾乎不能置信。

  面前的男子英逸冷定,一言落定,「你是掌門弟子,各派都在看著,別墮了師兄的顔面。」

  沈曼青一陣眩暈,捏著輕離玄青色的劍鞘,再說不出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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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 刀兵亂

  金陵染血,皇宮受圍,一場劇變舉世皆驚,然而對燕宿雨而言,不過是長久靜待後的必然。

  她等這一天已經太久,久到連紅楹也忍不住問,「樓主既然要阻止六王,爲何不早揭出來?」

  畢竟兵亂,燕宿雨隱在暗宅,換了粗衫,青布裹發,唯有烟眉玉膚如故,輕淡道,「既然是個膿包,自然要等它爛穿。六王老奸巨滑,萬事都不落把柄,說早了無用。」

  紅楹欲言又止,「樓主不擔心——」

  燕宿雨自是明白,玉顔多了一絲淡惋的滄桑,「阿娘早走了。」

  紅楹一震,「何時的事?這些年六王連面也不讓樓主見,如何探得出來?」

  燕宿雨瞧著纖長明潤的指甲,姣白如玉芽,其中一個僅有半截,是青栀死時斷的,「幾年前,一次辦事得了賞,我趁勢說阿娘整壽,想給她隔窗磕個頭。沒想到屋子裡根本沒人,六王連找個假貨敷衍都懶。」

  紅楹心裡發堵,沁出了一絲泪。

  燕宿雨反而很平靜,「阿爹打小教的栖聽之術,沒想到用在這上頭,我多跪了一會,磕了頭就退出去,沒人疑心,那時起我就在想,怎樣能讓六王死得慘一些。」

  六王身爲親王,暗中逆謀也極爲小心,幾乎不落把柄,還布下了威寧侯這一替子,哪怕東窗事發,也辦法卸脫主責,最多落個流放或圈禁,照樣能活到壽終正寢,如何及得上在最接近夢想的一刻功敗垂成,摔個粉身碎骨。

  紅楹最清楚她如何忍辱負重,一心救出親娘,而今竟是一場空,只覺异常悲哀,「樓主!」

  燕宿雨沒有悲慟,寂寂一笑,聲音低微,「燕子樓早沒了,阿娘和青栀也不在了,還叫什麽樓主呢,早知是這樣——我——真是無能——」

  一輛叛軍所驅的牛車從血漬斑斑的路面駛過,車上載著數個胡姬。一個美人獨倚一角,披肩邊緣垂著流金般的長髮,一雙海水似的藍眸,路邊的亂兵色迷迷的盯著吹哨,要不是有將官押車,早將美人拖下來大肆猥褻。

  碰上楚寄,瑟薇爾已經覺得倒足了黴,誰知後面還有更糟。叛軍馳往金陵,誰都以爲很快就被清剿一空,誰想到竟成了氣候,留在蘇杭的叛軍也開始不受軍務拘管,越來越放肆,聽說院裡有絕色胡姬,破門闖入,見了瑟薇爾的艶姿口水都要流出來,將院子的女人悉數趕上了牛車。

  瑟薇爾饒是心機靈狡,碰上粗蠻的大兵也無可奈何,連楚寄都被攆上來,他本來生得不錯,塗面敷朱之後居然有三分姿色,儘管骨架有些粗大,好在胡姬比中原女子高挑,不算太打眼。

  他躲在瑟薇爾身邊,等牛車動起來後低道,「這是時景手下的兵,一旦到了時驕的府邸,我必死無疑,請公主助我離開。」

  不等她回答,楚寄急促道,「只要脫身,我必引精兵來救,絕不有負公主,假如食言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男人的誓言瑟薇爾只當謔笑的調劑,如今她陷入亂軍之手,自身難保,看楚寄蹙著一雙細溜的彎眉懇求,越發心煩,冷淡的撇開了頭。滿街亂軍,這傢伙又作女人扮相,就算溜走,不出三步就要被人捉住,她才懶得白費力氣。

  牛車晃晃走了不遠,碰上人聲喧嘩,大隊人馬調動,一問金陵已被攻下,叛軍大喜,爭著要去金陵搶奪財帛,劫了美人的將官捨不得拋下戰利品,還打算將瑟薇爾貢給武衛伯換賞賜,索性押著轉往金陵。

  牛車行得慢,落在大隊後方,一隊人打馬而過,領頭的正是時景,他不經意的往車上一溜,楚寄滿脊冷汗,將頭縮得極低,時景感覺似有异樣,一時又想不出,勒馬一停。

  楚寄自知一命將休,身邊的金髮麗人驀然而起,一把掀開頭巾,冰冷而嬌儂的道,「你們就這樣對待焉支的公主?我可是鴻臚寺的貴客!」

  燦亮的金髮流瀉,倨傲的美人吸引了所有男人的視綫,時景眼前一亮,上下打量,調笑道,「焉支公主?聽說金陵確有個風騷一時的焉支美人,果然姿色不俗,如今連正牌公主都難保,聰明些就別再擺架子,不然可討不了好。」

  瑟薇爾大怒,叱了一句胡語,六七個胡婢登時鬧起來,紛紛撲前推搡扯袖。

  押車的士兵大樂,時景方要喝斥,忽然金髮美人一揮手,居高臨下的摑來。

  時景一避,美人袖子曼長,拂過他的臉,一陣异香盈鼻,他頓時心神一蕩。

  時景的衛兵是個楞頭青,不知長官正受用,衝上來用鞭子抽開衆胡姬,婢女們一經笞打頓時哭叫掙扎,場面更亂。

  時景見金髮美人嬌怒的艶容,心頭騷癢,哪捨得懲罰,執鞭一撩美人金髮,輕浮道,「還有幾分潑勁,等到了金陵送我那去,爺要親自侍候公主殿下。」

  七八個士兵聽出葷意,盡皆哄笑起來。

  瑟薇爾冷著臉揮開,坐回了先前的車角,胡婢瑟瑟的擠在一起。誰也沒發覺一個穿大紅裙的婢女已經趁亂滾下車,鑽入了路邊的灌叢。

  楚寄跑了,瑟薇爾跑不了,被一隊叛軍押著,終是回到了金陵。

  輝煌的王都被糟蹋得不成樣子,充斥著野狗般的叛軍,已是面目全非。小戶的妻女被公然擄掠,高門大戶成了豺狼之所,街樹上垂著多具吊挂的死屍。

  瑟薇爾攏緊披肩,藍眸沉下來。

  她從小被親人販賣,全仗容顔與心計生存,輾轉到中原仍能奢靡度日,正是深知美貌的力量。縱然遇上亂兵,她也確定自己能征服敵將,順利的生存下去,直到入目街邊受虐橫死的女屍,才覺出悸動。

  時景早已隨著大隊抵達,如今與時驕及武衛伯居於沈國公府。

  沈國公府邸奢華,美妾衆多,厨子手藝出名的好,他又極會見風轉舵,亂兵上門主動獻金,讓出主院供武衛伯享用,自己一家大小擠在偏苑,總算全住了性命,至於一些有骨氣的臣子,屍身都給亂鴉啄光了。

  穿過兩條長街,牛車近了沈國公府,迎面來了一群兵痞,見了美人蠻橫的攔道,「往哪去?這幾個娘們我們要了,滾開!」

  將官守著絕色不能碰,就盼著到時景跟前領賞,好容易到此,竟然被兵痞攔道搶人,登時大爲光火的喝道,「哪來的雜種,這是時家要的人,也不掂一掂自已的腦袋?」

  兵痞轟笑起來,「時家如何,要不是威寧侯,如今可是蹲在天牢裡享福了。」

  這幫人原屬￿拱衛金陵的精銳,由威寧侯執掌多年,半數將官都是薄侯提拔,幾乎形同親軍。明面上五萬大軍灰飛烟滅,悉數被武衛伯所殲,實則一半都換了服色,搖身成了叛軍,這些人是百里挑一的精兵,遠勝於武衛伯東拉西凑的兵馬,加上自覺有功,氣焰極是囂張。

  散兵越圍越多,兵痞們大剌剌的一揮手,「侯爺連日攻城,勞心勞力,要幾個美人鬆散鬆散,誰還敢說個不?」

  武衛伯屬下的巡隊也圍了過來,見薄氏一系的兵如此跋扈,反唇譏道,「誰不知道威寧侯變得人不人鬼不鬼,靠吸女人的血活命,還挑什麽美人,牽頭母猪去不也一樣?」

  雙方惡言相向,都是橫慣的兵痞,傾刻間爆成了亂鬥,好一番拳來脚往。

  不多時分出了勝負,薄系的兵痞從將牛車搶過,轟然掉頭向另一條街駛去。

  窄巷的陰影內伫立著一個人,隨著車上明亮的金髮漸遠,倏然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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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 异神蠱

  威寧侯府在證實叛亂後已被砸抄一空,合府皆斬,薄景煥當然不會再住,改在留園起居。

  瑟薇爾一度風靡金陵,爲王子公卿的座上賓,也曾在此欣賞過無邊芙蓉之景。如今入園只見空塘殘荷,滿目蕭索,加上水面帶來的濕寒,格外寂冷刺人。

  瑟薇爾與婢女被驅入一方院子,指了幾間屋子給她們休歇。不久有人抬來熱水與吃食,瑟薇爾梳沐完畢,天色已經暗了,她換上送來的新衣,努力不去想之前聽到的吸血异聞。

  胡婢突然驚叫起來,她隨眼看去,見一張蒼白的女人面孔在門邊瞪著,顛三倒四的嘰咕,「——來人了——要被蟲吃——鬼——惡鬼——」

  任誰看了這般情形都要嚇一跳,女人口齒含糊,臉白得像紙,像一抹幽魂,空洞的眼直勾勾的也不理人,轉身進了偏厢一間屋子,咣啷一聲緊閉了門。

  瑟薇爾沉下臉,她的鐲子釵飾全給叛軍刮走,衣內的暗袋還在,取出一枚金戒幷兩粒明珠,吩咐胡婢,「立刻去找人打聽,威寧侯有什麽癖好,府裡是怎麽回事。」

  胡婢中最機靈的一個接東西去了,過了半個時辰臉色煞白的回來,果然財可通神,在黃金與明珠的誘惑下,府裡的僕役大致道了些內情。

  原來威寧侯自痊愈後就變得十分詭异,每隔幾日就要女人陪寢,但不知什麽緣故,一夜後女子必定身亡,屍身鑽滿紫黑的蠕蟲,死狀極爲不堪,方才的女人就是偶然瞧見一具抬走的裸屍,活活嚇成了半瘋,雖然不用再侍奉威寧侯,也躲不了幾天,很快就要被拖去做營妓了。

  瑟薇爾聽胡婢磕磕巴巴的說完,激起了一身寒栗。

  這樣惡鬼般的男人,媚惑全然無用,她從來不重貞操,容貌和性命却是要緊,絕不願變成蟲子的巢穴,無奈左思右想,欲逃無路,外面又傳來喚聲,瑟薇爾幾乎急慌了,正要一咬牙將胡婢推出去,忽的後窗一動,溜進了一陣風。

  留園最深處的華苑一片沉黑,主屋內也未燃燈燭,惟有檐下挑著兩盞風燈,靜如一座孤墳。

  僕役提著燈籠,將裹著披肩的美人送入屋內,立即退去,仿佛裡面藏著吃人的鬼怪。

  紙窗透入昏暗的光,勉强能辨出屋內的輪廓,榻邊有個暗影,陰沉命令,「脫衣服,過來!」

  胡姬緊裹著披肩,沒有動,也沒有回話,仿佛已經嚇待了。

  男人起身,踏前向她抓去,幾乎同一瞬間,一綫銀光猝然裂空,飛襲他的頸項。

  銀絲極利,靈動如魅,貫注了真力足可分金裂石,眼看要劈斷男人的頸項,忽然被一隻右手握住。

  這不可能是威寧侯,薄侯懂一些拳脚,但絕不是武林高手,更不可能赤手對抗鋒利的銀絲。

  胡姬眼瞳驟縮,男人絞住銀絲一扯,竟然拽得她飛跌而近,若不是及時避讓,險些被他的左手掐住咽喉。胡姬一擊不中立刻變招,將銀絲從對方掌中卸出,滾身後躍穿破窗扉,逃出了屋子。

  幾乎同一瞬,男人隨之到了屋外,檐下的風燈照亮一張陰戾的臉,正是薄景煥。

  他看了一眼,多了一抹猙獰,「蘇璇的徒弟?來得好!」

  喬裝襲殺的正是蘇雲落,她駭然望著薄侯,只見對方眉額籠著一層黑氣,手被銀綫切得見骨,却滴血未淌,更不見絲毫疼痛,力量與速度與一流高手無异。

  蘇雲落一瞥之下當機立斷,銀絲一甩抽熄風燈,趁暗飛遁而走。

  風燈驟滅,再厲害的高手也會有一瞬間失明,蘇雲落向記憶的方向疾退,已經快到極至,耳際猛然傳入一聲炸響,前一刻掠過的廊柱被薄侯捶得粉裂,他竟完全不受黑暗阻滯,追襲極近。

  薄景煥變化如此之大,當然是因爲异神蠱。

  异神蠱是來自井佤部落的秘蠱,煉製起來格外繁難,需要耗費大量鮮血與無盡的毅力,十分不易。一旦煉成效力驚人,就如它的名字,可以將一個孱弱瀕死的人脫胎換骨,化爲神一般的强悍。不過代價也極大,受蠱之人壽元不過三載,而且附身的蠱蟲每隔數日就會産卵,必須以女子的鮮血將蠱卵引出,否則就會被蠱蟲爆長全身,噬盡血肉而亡。

  薄景煥今夜正要引蠱,乍然遇見宿敵的徒弟來狙殺,復仇的快感讓他异常興奮,誓要將之擒住極盡□□。

  蘇雲落做了十來年飛賊,給人揖捕慣了,然而極少有此刻的驚悚,仿佛給陰魂躡住了。她後頸絨發激起,使盡身法縱掠避轉,終於衝出去潜進坊弄,借地形兜了十來個圈,甩脫薄侯遁藏起來。

  薄景煥追丟了,异常暴怒,他知城門已閉,仇人絕出不去,喝令金陵十萬大軍通夜翻查,務必將仇人搜出,隨著一拔拔兵卒喧吵搜檢,不知多少百姓畏悚難安,再一次遭了洗劫。

  薄侯遇刺的消息傳到陳王耳中,他不免有些害怕,急急來尋六王。

  六王不在意的調弄一隻墨黑的八哥,「一個刺客算得了什麽,又沒得手,值得大驚小怪?」

  陳王本來就膽子不大,當時給六王勸動,事後又有悔意,「胡姬哪有這樣的膽子,背後一定有人,金陵弄成這樣,萬一有人起兵勤王——」

  六王壓根沒瞧他,敷衍道,「五哥想多了,等進了皇宮新君一立,大勢一定,再起兵的就是亂臣賊子,有什麽好怕的,你依然是安享富貴的親王。」

  陳王到底有些惴惴不安,「當初說是將皇宮一舉拿下,怎麽偏給羽林衛守住了宮門?刺客來路不明,我還不是擔心夜長夢多,久則生變。」

  六王愛惜的審視鳥羽,不在意的聽著。

  陳王試探道,「聽說搜人還搜到了安華府上,打傷了僕役,還搶了不少東西。」

  六王事不關已般道,「誰讓她要抖公主的威風,一些粗兵不通道理,哪肯待見她的脾氣。」

  陳王頗爲訕訕,同是天家貴胄,兔死狐悲,安華公主作爲先帝唯一的女兒,從來受盡嬌寵,一直不大瞧得起六王,誰料情勢一變,境况完全不同。他以往覺得兄弟中以六王最是和善,可一陣話說下來,連個正眼也沒得著,相當不是滋味。

  不過此一時彼一時,六王能說動手握重兵的薄景煥與時奕,陳王可不想如安華公主一般,知機的換了話題道,「這八哥烏滑水亮,墨玉似的,難怪討你喜歡,怎麽就沒聽它叫一聲。」

  六王一抬手,八哥撲棱棱飛回栖枝上,「整日亂啼的那是廢物,好鳥三年不鳴。」

  陳王凑趣又凑不上,聊了幾句沒意思,辭了出去。

  「一個刺客就能嚇破膽,真是有出息。」六王望著他的背影哼笑一聲,「薩木爾,那個胡姬你認識?」

  屏風後轉出薩木爾,屈膝半跪道,「禀主上,幼時曾待過一個戲班,她已經不記得了。」

  六王掠了他一眼,有意又似無意,「居然是蘇璇的徒弟,這倒是有趣,既然有舊日交情,看來是不方便讓你去捉人了。」

  薩木爾低頭,看不見臉,「屬下的命是王爺的,但凡有令,無不遵從。」

  六王從椅上站起,想了想道,「罷了,她都忘了,你去也未必誘得出,讓薄侯自己去翻,十萬大軍,料她也藏不了多久。」

  直到六王離去,薩木爾才站起身,他的神情不復桀驁,唯見沉默。

  八哥在栖枝上安靜的剔羽,鳥喙偶然一張,僅有半截舌根,靈活的鳥舌早已被人剪去。

  數百里外,亦有人如薄景煥一般盛怒。

  左卿辭等了許久才等來消息,怒得拂案而起,「不過是去探察城內敵情,她刺薄侯做什麽!」

  白陌連夜打馬回來報信,累得險些厥過去,「夫人原本是在探察,碰巧見叛軍擄了女人獻給威寧侯,其中有瑟薇爾,夫人就跟去了,屬下無能,未及制止。」

  蘇雲落當年心脉受損,曾得雪姬收留,左卿辭一聽就明白,她定是顧念舊情去救人了,目光倏然冰冷,「蠢透了!雪姬這女人就是個禍害,還管她怎麽死,早知道就不該留!」

  白陌抹了把汗,喘息道,「軍隊確是威寧侯統領的,也恰如公子所料,威寧侯與武衛伯不和,近日有不少衝突,薄侯的一些傳聞十分詭异,蹊蹺頗多。」

  左卿辭此刻哪還有心思理會敵情,薄景煥對蘇璇恨之入骨,城內叛軍足有十萬之衆,稍有失手後果不堪設想。他一顆心仿佛落在了煎板上,說不出的焦燥,急思片刻沉聲道,「通報曹司馬,說我有要事求見!」

  秋夜已經有些冰凉,缸中之水更是寒冷入骨。

  蘇雲落抵著缸蓋緩慢呼息,猶如一隻冬蜇的蛙,一動不動。

  血與汗、苦與痛,各種艱難險惡她經歷過太多,這點忍耐壓根不算什麽,然而一年來被照顧得太好,竟有些不慣了,意識也開始游離,想起了左卿辭。

  他本是個剔透凉薄的性子,却一直在遷就她,自己竟也心安理得,不爲無可交換而羞耻,甚至還能對所有人宣告,自己是他的妻,那個風華無雙的男子是她的夫君。

  這樣的心境十分奇妙,她越是咀嚼,越是牽挂。

  緊閉的金陵城是一方沒有出口的大瓮,能躲的地方越來越少。

  可她不能死,她捨不得上天賜給她的人。

  那個愛她寵她,讓她感覺無情人世也有無盡歡喜的人。

  一想起來,就如珍貴的波斯石蜜,從舌尖甜到心底。

  抄檢的喧嘩與獵犬的吠聲越來越近,蘇雲落睜開眼,握住了武器。

  
BabOdin 發表於 2019-7-21 20:07
103. 千軍斬

  金陵城鬧了一夜,持續搜檢的士卒也疲了,熬到天邊泛起了魚白,一個個都打起了呵欠。

  沈國公府安然迎來了清晨,畢竟是武衛伯的駐地,不可能任人抄檢,薄侯手下的兵也不會主動招惹晦氣,成了城中唯一清淨的地方。

  時家人當然清楚昨夜發生了什麽,武衛伯被薄景煥擠占大權,又有强奪美人之事,聽說刺客暗殺未遂,正是幸灾樂禍,哪會去理抄檢之事,時奕同兒子及部屬飲宴,鬧到三更才攬著沈國公孝敬的美人歇了。

  時驕隨父親喝得半醉,天色方明就被人喚醒了,待看完斥侯傳來的急報,驚得宿醉的酒都醒了,立即來尋父親商議。

  天光初朦,薄霧籠著庭樹,院子裡濕冷沁人,一片幽寂。

  時驕令親衛將急報遞進,屋裡隨即有了聲響,很快門扉一開,時奕大踏步行出。

  武衛伯魁偉的肩上隨意披了件外衫,面色驚怒而不快,洪聲道。「曹度那雜——」

  一句未完,庭樹上猝然撲出了一個纖細的黑影。

  時驕甚至來不及警告,他的指尖堪堪觸到腰刀,大張的雙眼映入了離奇又恐怖一幕。

  一綫銀光掠過,父親的頭顱猝然飛起來,被黑影一把抓住,飛縱逾檐而去。

  院內餘下一個無頭的身軀如怒泉涌血,腥氣衝天而起,濺上了庭樹的青葉。

  時驕目眦欲裂,迸出了一聲厲吼。

  宮墻下死者無數,屍體嵌滿了羽箭與斷矛,禿鷲在交戰的間歇中找尋食物,腐爛的氣息開始彌散。

  羽林軍僅有萬餘,憑著堅牢的宮墻應戰,艱難的對抗十萬大軍。天子親臨城上督戰,人人都知情勢危急,無不奮勇,守住了一波又一波强攻,援軍始終遲遲未見,眼看已將絕望,叛軍忽然有了异動。

  不同尋常的騷動從入夜開始,清晨驟然轉劇,隨著軍哨激響,成千上萬兵卒向一處彙聚,羽林軍很快發現有人在重重屋檐上飛縱挪移,躲過紛亂的攢射,逐漸向皇城靠近。

  起初翟雙衡疑是敵人有詐,然而紛亂越來越大,他盯著被無數人追逐的身影仔細觀察,身邊的士兵忽然跪地,一方明黃的龍靴踏上城墻,天子也知悉了异動。

  應德帝舉起异蕃貢來的千里鏡,看得更爲清晰,驚訝道,「叛軍在追一個女人?這是爲何?」

  雖然移動極快,看不清臉容,却可見受襲之人身形纖細,背上系著一個包裹,極力避過一重重槍林箭雨,猶如在狂潮中孤孓掙扎。眼看將近宮城下,一個白臉男子與一個方臉漢截上去纏鬥起來。

  亂箭暫時停了,宮城上下數萬人圍看三人互拼,又一個陰梟的男人衝入戰圈,一拳轟塌了一方屋脊,懾住了觀者。

  翟雙衡駭然脫口,「是威——逆賊薄景煥!他怎麽變得如此厲害?」

  城下的蘇雲落空前的艱難,薄景煥割裂的手傷已經消失了,眉額黑氣更盛,他臉容未腐,神智猶存,然而那種不知疼痛的瘋狂,幾乎與行屍無异。

  與他協攻的是池小染與陳兆,兩人潜藏多年,化身郎衛而隱,此刻三人聯手,蘇雲落徹底落了下風,宮墻近在咫尺,她竟尋不出一絲機會,情知到了最後,忍著數處傷口的劇痛,最後眺了一眼金陵城外的天空。

  她的視野中多了一片奇异的灰黃,似幻似真,仿佛有無數烟塵漫天而起,吞城而來。

  守城的尉官打馬而來,高聲狂喊,「侯爺!徐州司馬曹度與琅琊王聯軍攻來,已在城下!」

  大軍轟的亂了,人人都有了恐慌之態,以爲打下皇宮江山易主,黃金美人應有盡有,誰想勤王的大軍突如其來兵臨城下,自己已經成了被圍的一方,不由紛亂起來,無心再追趕刺客。

  翟雙衡聽不清叫喊的是什麽,却看得出叛軍亂了,遠方黃塵漫天,分明是大軍進襲的徵兆,立時猜出援兵已至,刹那激喜無限。

  應德帝還在持鏡觀望,只見交戰的幾人一頓,女子抓住一綫之機,越過攻城時搭設的棧橋,一手利落的抄甩,將背上的包裹遠遠拋上了皇宮的高墻。

  羽林衛拾起包袱察看,赫然現出一個血淋淋的人頭,他們久戍皇宮,對重臣都不陌生,一看之下頓時失聲,道,「武衛伯!這人殺了武衛伯!」

  天下傾亂,全自武衛伯起,眼下首惡身死,援兵突至,聞者無不狂喜,翟雙衡頭一個反應過來,立時令道,「放懸筐!將勇士救上來!」

  鉸鏈傳動,懸筐從高高的城墻落下,然而蘇雲落再次陷入了纏戰,薄景煥殺性大起,其他的什麽都不顧,誓要將仇人擒到手。

  蘇雲落行將力竭,不多時被池小染的一刀擦過腿際,又被薄景煥抓裂了肩臂,被迫滾地而避,每一瞬都幾乎喪命。天子看得驚心動魄,翟雙衡亦是手心冒汗,他見衆多叛軍紛紛圍近,令城上萬箭齊發,逼退了一波敵潮。

  箭雨紛至,池小染與陳兆避讓,薄景煥全然無懼,更趁勢而進,一掌擊在蘇雲落背心,她如一枚枯葉飛了起來,拼盡全力一個轉折,攀住了近地的懸筐。

  城上軍士知這女子於萬軍叢中刺殺了武衛伯,見她堅忍勇毅,無不欽佩,一見此情不等吩咐,馬上回轉絞鏈拉起懸筐,同時箭雨激射,令薄侯三人難以追襲,不得不後撤。

  城上守軍加力,懸筐上牽極快,眼看仇人逃走,薄景煥暴怒如狂,擘手奪過池小染的刀,聚力一擲。

  這一刀挾著無盡的怨毒,帶著厲光橫飛而出,劈斷了系懸筐的粗索,眼看離城頭僅有兩丈,懸筐失空而墜,攀附的人也將摔爲血泥,宮城上齊齊發出了驚呼。

  就在一刹那間,一縷曼妙的銀光宛如天女指際的織綫,輕盈的絞住墻垛,帶著一道纖影縱拔而起,奇迹般逾上了城墻。

  城下傳來懸筐落地的墜響,城上鴉雀無聲,不論是天子還是將領,引弓或是投槍的士卒,都被衝上來的人驚住了。

  她汗濕衣發,遍身染血,依然可見容色絕麗,雪膚深眸,是個年輕的胡姬。

  應德帝不顧衆侍衛的圍護,趨前問道,「你刺了武衛伯?你的主人是誰?」

  胡姬扶著墻垛氣息紊亂,面色蒼白如紙,望著天子明黃的衣衫,猜出了對方的身份,勉力道,「——我是——左卿辭的妻子——琅琊阮氏與徐州曹氏——聯兵六萬——勤王——」

  一句話沒未說完,人已經倒了下去。
  
BabOdin 發表於 2019-7-21 20:08
104. 危宮變

  勤王大軍圍城,武衛伯遇刺身亡,叛軍難免大亂。

  等威寧侯控住局面,登城而視,只見黃塵彌空,軍鼓動地,旗幟搖搖,却不聞攻城之聲,派出人馬探察才發現只來了一小隊,用馬尾縛著樹枝拖出漫天灰塵,虛張聲勢誘敵分心,見城中軍隊一出就退了。

  敵襲固然是假,然而經此一擾,加上處置武衛伯遇刺後的局面,薄景煥已無暇圍攻皇宮,忙到入夜,斥侯傳來消息,距金陵三十里外,真正的勤王大軍前鋒已現。

  假如來的僅有琅琊阮氏,薄景煥根本不放在眼裡,加上徐州曹氏却不能不慎重。曹度是武將出身,兵馬嫻熟,人未至已經玩了一手欺敵攻心,加上武衛伯的死極大的動搖了軍心,薄景煥選擇了避戰不出,全力猛攻皇城。

  誰料羽林衛見援兵已至,士氣大盛,倉促之間難以攻下,甚至一邊還擊一邊漫駡,將武衛伯的腦袋懸在墻頭,挂了白幡刺諷,激得時氏一族幾乎發狂。

  正當兩下僵持,宣州楚氏也已起兵勤王。宣州距金陵不遠,三萬大軍來得極快,兩下一合聯軍實力大增,薄景煥不得不分出一半軍力守城。

  羽林軍守得艱難,叛軍兩頭作戰亦是疲憊不堪,外頭勤王的大軍更急得冒火。

  蘇雲落給异聲震醒,本能的想起身,榻邊一個明麗的少女發覺,趨近道,「別動,你昏迷了好幾天,剛退了燒,太醫說要靜養。」

  蘇雲落渾身疼痛,腦袋昏昏沉沉,半晌後才想來,「外頭有人攻城?」

  少女露出了憂色,「叛軍這幾日一直沒停,援軍也在强攻,希望能快些進來解救陛下。」

  蘇雲落試著一動,給肩臂的劇痛激得冒汗,少女趕緊勸住,捧過藥碗道,「宮婢去陣前幫忙了,藥是我自己熬的,若是太苦還有蜜漬梅子,含一顆就好。」

  少女衣衫華美,十指嬌細,大概是頭一回做熬藥的粗活,不僅將藥汁熬糊了,碗底還有藥渣,蘇雲落也不言聲,默默的飲下去。

  少女支頤打量,終於忍不住,「你真是我嫂嫂?」

  幸而蘇雲落喝得慢,好歹沒嗆出來,細看少女的輪廓,果然與左卿辭有些相似。

  少女大概積了一肚子疑問,一開口就停不住,「我名晴衣,左卿辭是我大哥,嫂嫂與他是怎麽相識的?他如今在哪?你們何時成的親?嫂嫂是怎麽進了金陵城?都說嫂嫂單槍匹馬刺殺了武衛伯,宮墻一躍就過來了,宛如神女一般,可是真的?」

  她嬌脆的問了一大串,蘇雲落耳際嗡嗡響,竟不知從何回起。

  門外傳來含笑的責備,一個穿宮裝的年長婦人踏進來,「晴衣,太醫說她傷勢極重,人又初醒,怎能如此趕著問,也不嫌失禮。」

  見蘇雲落望來,宮裝美婦又道,「你醒了就好,卿辭喚我姑母,你也不必拘束,聖上如今是在城上督戰,不然也想問你呢。」

  少女這才覺出赧然,「嫂嫂別怪,我實在好奇,大哥連指婚也不要,原來是心有所屬,隻怪他口風太嚴,什麽都不曾說。」

  淑妃其實同樣驚訝,尤其還是個胡姬,或許是左卿辭的侍妾,不過膽色和身手非同尋常,自不能以妾室而待,她的態度格外親近客氣。「你此番英勇,聖上極感動,一旦叛亂平定,必會重重的封賞,務必要安心歇養,缺什麽只管告訴晴衣。」

  蘇雲落整個人都僵了,她之前只顧逃命,哪想到一醒來就碰上左卿辭的親人,全不知怎麽應對才算妥當,比被抄剿時還窘迫,她掙扎了半天,見左晴衣在一旁目光灼灼,越發啞口,極想一頭撞在床欄上昏過去算了。

  時驕親眼見到父親給人斬首,敵人還逃入了皇宮,被激得近乎瘋狂,不眠不休的督策士卒,一心要將凶手捉出來活剮了。

  其實武衛伯跋扈爭權,戰時却不肯出力,硬仗全要薄侯頂在前頭,薄景煥對此積怨已久,對其人之死毫不惋惜。不過當今的形勢越是久戰越不利,唯有弑君才能解困局,是以兩派心意相同,都不再保留兵力的猛攻。

  相持到第七日,雙方到了緊要關頭。

  南邊的宮墻快被衝車轟塌了,羽林衛死傷慘重,弓箭也耗光了,宮閣的屋瓦與廊柱都拆下來攻敵,連太監也上去協助守城,宮婢分隊抬下傷兵。

  翟雙衡撑到此時已是無法可想,帶著殘部聚集在南墻一帶,人人緊握刀槍,宮城一破就是最後的血戰。

  天子端坐正殿,手持禦劍,皇子們侍立一旁,殿外一群宮婢環在一隅啜泣,各宮的嬪妃也準備好了自盡的白綾。

  淑妃神情端寧,在白綾下靜坐,左晴衣含泪伴在一旁,蘇雲落勉强掙起來,守住了入苑的通道。

  正當間不容髮的一刻,猝然迸出一聲地動般的悶響,整個金陵城爲之撼動,桌案上的杯碗跌了個粉碎,翟雙衡以爲宮墻崩裂,再一看夷然無損,反而外頭響起了排山倒海的殺聲。

  翟雙衡猛省過來,奔至城墻上一眺,勤王大軍猶如洪浪怒涌,從金陵城外殺來,叛軍多半都傻了,不懂外城怎會失守,也顧不上再攻皇城,瞬間潰亂起來。

  翟雙衡的眼泪激落下來,振奮的一抹臉,複又仔細辨看,援軍的大旗有琅琊阮氏、徐州曹氏、宣州楚氏,後方還有明晃晃的王廷大旗。他終於長出一口氣,對身旁同樣熱泪長流的副尉道,「快通報聖上,勤王大軍破城,王師也已回援,叛軍已敗,社稷無恙。」

  翟雙衡絕處逢生,喜之如狂,六王則截然相反。當他在樓苑上震愕的眺見大旗,被崩潰與狂怒所攫,咬牙切齒道,「賤人——那賤人——」

  阮曹聯軍的到來時他已覺出不對,此刻王師突現,足可證實馭使多年的棋子早已背叛,以一封封密奏不斷欺蒙,讓他錯誤的以爲大軍還在邊塞,仍有足够的時間。

  六王狠狠握住朱欄,怨毒的盯著宮城,指骨幾乎要刺出皮膚。

  不,他還沒有失敗,一切仍有轉機。

  勤王大軍九萬,加上趕回來的十萬王師輕騎,一幷擠在金陵城中與叛軍鏖戰,場面比攻城更爲激烈。

  然而這一次,薄侯竟不戰而逃,與六王秘密通令下屬,帶大隊兵馬從側門撤走。

  時驕正頂在前頭硬戰,等覺察時已晚了,唯有帶著部屬血戰到底,到最後被曹度之子曹恪一刀斬死,時氏一族就此覆滅。

  半日內戰事落定,王都的長街流血飄櫓,屍積如山,無辜百姓也蒙其殃,家家有人死於亂兵刀下,唯一慶幸的是叛軍已被趕出金陵,終於能縱聲哀哭。

  皇城無恙,各路勤王將領入宮面聖,後宮的妃子將屋梁上的白綾撤了,太監與婢女也回到各殿應差。

  晴衣喚宮婢照應淑妃,自己將蘇雲落扶回側屋,嚇得魂飛魄散的心總算落了地,又見蘇雲落面色發灰,額滲冷汗,趕緊叫人去請太醫。

  然而宮內正混亂不堪,太監久久未回,她正滿心發急,忽然外間有脚步急急而來,不等左晴衣察看,門扉已經開了,一個青年男子跨進來,她一見鼻子發酸,險些落泪,「大哥!」

  來人正是左卿辭,他氣息微促,面色看不出情緒,「晴衣無恙就好,淑妃娘娘可有受驚?」

  左晴衣泪汪汪的回答,「娘娘平安無事,萬幸援軍來得及時,我們都給嚇壞了,嫂嫂方才還守在門口,就怕叛軍衝進來,大哥怎麽來得這樣快?」

  「我隨曹司馬一起入宮,頃懷也來了,先去了正殿,稍後過來。」左卿辭的目光落在她身後的榻上,心不在焉道,「晴衣先去陪伴娘娘,我有幾句話和你嫂子說。」

  左晴衣這才會意,窘得馬上退出屋外,羞惱的嘟了嘴,不知怎麽又覺好笑,吸著鼻子去尋淑妃抱怨了。

  屋裡餘下兩個人,左卿辭反手拴上了門。

  蘇雲落已經快虛脫了,見他來才勉强提起精神,看出他情緒不大好,不免惴惴。

  左卿辭一把扣住她的腕,診過脉神情更差,動手開始剝她的衣服,蘇雲落不敢掙,給脫得一絲不剩,大小傷處頓時現出來,被抓傷的肩臂更是紫腫透亮。

  「傷成這樣,你還爬起來守門?」左卿辭甩下衣物,話中透出寒氣,從懷中取出針囊與藥匣。

  蘇雲落放鬆下來,額頭抵著他的肩,「你來了就好。」

  左卿辭的臉依然是冷的,凝視著她的背,纖背上有個淤黑的掌印,腰側還有兩處箭傷。

  蘇雲落知道他在看什麽,「無妨,我掠得快,流箭入肉不深。」

  左卿辭突然在她紫黑的背心一按,「誰給你的膽子闖進十萬大軍胡來。」

  這一按痛得她一抖,倒在了他的膝上,之前還忍得住,這時所有强撑都散了,提不起一絲力。

  隔了半晌,左卿辭伸手抄起她,讓她平伏在懷中。「即使不是蘇璇,也還有其他人,輕易就讓你不顧危險,捨命去救。」

  他拈起銀針刺入穴道拈轉,緩和了刺骨的疼痛,聲音淡漠至極,「如果這些人沒了,你是不是就能聰明些?」

  蘇雲落聽出殺意,驀然酸楚起來,好一會才道,「前幾天以爲躲不過,這條命要沒了,可我一點也不想死。」

  左卿辭將一把藥丸塞入她口中,蘇雲落咽下去,慢慢道,「我殺了武衛伯,躲進皇宮,等你來找我。」

  左卿辭不語,挑起藥膏爲她敷塗外傷。

  蘇雲落的眼眶發燙,話聲低微,「我捨不得阿卿,好不容易做了你的妻子,怎麽能死。」

  疼痛逐漸遠去,她的心底激蕩難平,有許多話堵著,化成了顛三倒四的解釋。「衝進來時沒顧上,傷得有些重——我知道不該起來,可這有你的妹妹和姑母,必須護著——阿卿那麽好,不能讓你傷心,我要回去陪著——是我太莽撞,讓你著急了——」

  她結結巴巴的絮語,左卿辭一言不發,直到處理完所有傷口,才低下頭,在她唇上吻了吻。
  
BabOdin 發表於 2019-7-21 20:08
105. 戰未休

  左頃懷也是個人物,憑著蘇雲落爲他矯飾的假面,加上秦塵一路護送,硬是闖到了邊塞,不料明毅伯率一半兵力出關追逐蠻軍,留守大營主事的正是馮保。

  左頃懷絞盡腦汁潜入營地,秘會舊時同僚,出示秘旨曉喻利害,聯合了一幫青年將領,詐作爭鬥引起軍中喧嘩,趁馮保察看之時一舉擒下,隨後派人飛騎傳報明毅伯,終於調回了大軍。

  回援的大軍儘管選了輕騎,無奈路途長遠,左頃懷全力驅策才在最後一日趕至,參與了聯軍攻城,沒想到兄長左卿辭也在軍中,甚至立下了奇功。

  金陵城堅難破,左卿辭建言在數里外開掘隧洞,掘至城墻下方,置上□□破城。這一奇招獲曹度大贊,依法施爲,果然一舉燃爆,轟塌了城墻,援軍才得以涌入。

  救駕及時,天子大慰,令左頃懷留在宮城拱衛,曹度追擊撤逃的叛軍,楚寄協從王師清算逆黨。

  陳王倉促間未能逃掉,與太師王宦一樣給捉了個正著;沈國公諂媚奉逆,天子深惡其行,合府羈入天牢,還有一大票附逆的臣子悉數被抄拿鎖問。

  至於一些殉節的臣子,少不了彰表撫恤,給一份體面哀榮。其中身份最高的就是安華公主,叛軍撤出前闖府劫掠,遭安華公主厲駡,殺紅眼的亂兵揮刀就砍,天家嬌女竟落得身首分離。

  左頃懷從宮中出來就著人收斂安華公主,儘管大劫過後只能從簡,靈堂祭棚等該有的一樣不少,天子哀傷之餘也頗爲欣慰。金陵滿目瘡痍,萬事紛紛,左頃懷一邊要盡人子之孝,一邊還要協助理事,忙得昏天黑地,人都熬瘦了一層。

  在這當頭,左卿辭居然走了,連嫡母的葬事都未參與,據說其妻順利刺殺武衛伯,重挫叛軍士氣,然而身受重傷,傷情惡化,連太醫也搖頭,左卿辭情急亂心,不顧淑妃與晴衣的勸阻,執意帶她離開皇宮,另尋江湖名醫去了。

  應德帝感於靖安侯府一門忠義,不但未責怪,還特地賜下了貴霜進貢的雙龍犀以作嘉撫。

  左頃懷與晴衣與淑妃叙話完畢,退出來想起左卿辭,也不知這位兄長來去莫測,如今又在何處。

  轆轆前行的馬車內,左卿辭撂下書卷,望向枕在膝上的佳人,「醒了?」

  蘇雲落小睡醒來,臉龐仍有些蒼白,迷糊的望了眼窗外,「這是哪裡了?」

  左卿辭取了一塊點心喂她,「反正不是去看你師娘,她有琅琊王府照應,衣食用具無一不妥,犯不著你操心。」

  蘇雲落給他點中心思,不免啞然,抬眼看左卿辭情緒平平,長眸凝鬱,不禁問道,「金陵之危已解,朝廷也能騰出兵馬援助益州,阿卿還在擔心什麽?」

  左卿辭不答反問,「肩臂還疼?」

  蘇雲落試著動了動,「你每日給我施針,已經好多了,薄侯怎麽變得那般古怪,簡直像藥人。」

  她身上的傷以薄侯所擊最重,左卿辭沉著臉道,「大概是血翼神教的蠱術,代價大概也不小,聽說威寧侯府的地下掘出了一百多具女屍。」

  蘇雲落悚然生寒,「薄侯竟害了這麽多無辜,不知大軍追剿得如何了。」

  左卿辭垂下眼眸,「追不上的。」

  蘇雲落疑惑道,「爲什麽這樣說,難道叛軍早有準備?」

  左卿辭默了好一陣,「叛軍別無出路,只會去一個地方。」

  蘇雲落疑惑了一瞬,驀然驚極,脫口而出,「益州?」

  不用左卿辭解釋,蘇雲落已經明白了。

  六王在金陵慘敗,除非一舉擊破益州,放屍軍入中原,兩下一合,叛軍將擁有强大的戰力,甚至足以再度攻入金陵,蘇雲落越想越慌,「益州一定是走水路!船——他們會搶沿路所有的船——」

  假如舟船給叛軍搶奪一空,追剿的大軍唯有走陸路,這一路山多道狹,縱是輕騎也快不起來,恐怕還沒走到一半,叛軍已兵臨益州。益州的兵力本就不足,抗屍軍已極爲艱難,加上叛軍夾擊,後果可想而知。

  蘇雲落焦急無措,整個人都顫起來,「得去益州!師父——還有你父親——」

  左卿辭長眸幽沉,一言不發。

  蘇雲落情緒激亂,惶然抓住他的臂,「一定有辦法!阿卿想個法子!救一救——」

  左卿辭看著窗外衰黃的雜草,許久才道,「你去有什麽用,一個人抗得了幾萬大軍?我原以爲城破能剿除主惡,叛軍再難爲患,誰知——如今什麽都晚了——」

  蘇雲落怔怔的望著他,眼泪驀的流下來。

  長江岸邊多處火堆騰著餘烟,被西風卷揚而上。

  江水中飄著無數叛軍的屍體,曹度的面上却不見一絲喜色,他在高地上望著大量船影遠去,神色陰沉如鐵。

  兩岸的官船與民船均被叛軍劫掠一空,兩萬餘人未能登船,被勤王大軍砍瓜切菜一般剿了,然而主力已揚帆而去,沿水路直撲益州。

  「爹!」曹恪令士兵收拾戰場,聳了聳酸軟的臂膀,上前喚了一聲。

  曹度伫立良久,終於返身下令,「收兵,回金陵。」

  曹恪知道叛軍的去向,詫然反問,「爹不率軍從陸路趕去救援?益州哪擋得住。」

  曹度如何不知,搖了搖頭,「陸路太遠,趕過去已經無用,叛軍與屍軍會合,必會轉頭再撲金陵,護衛王都才是最要緊的。」

  曹恪張了張嘴,訥訥道,「那益州——不管了?」

  曹度聲音低下來,目露陰霾,「一旦屍軍入江,金陵能不能抗住都是未知,回去準備吧。」

  曹恪怔在當堂,見父親大步而去,他方要舉步,不覺又回望了一眼。

  船影早已不見,只餘滔滔江浪,載著千萬具屍骸翻涌而去。

  各地已入凜冬,獨有益州城頭炙浪撲面。

  潑下去的桐油長久不滅,行屍被火焰燒融,人脂隨烟而起,熏得墻頭一片油膩,惡臭無比,連面巾都擋不住。

  沈曼青劈開一具行屍,又有數爪紛亂襲來,她毫不猶豫的挺劍直刺,行屍力大,換了別的輕兵極可能被一抓折斷,然而輕離劍鋒銳無雙,輕鬆削下了敵屍五指,又被她沉膝一撞,骨碌滾下了城頭。

  沈曼青的衣衫一片灰黑,臉上也好不了多少,抬手在髒污的衣襟上擦了一把汗,一瞬間又有數十具行屍躍上城垛,她顧不上休歇,再度提劍殺起來,濃烟刺得她雙目泪流,模糊見屍影交錯,夾雜著刀劍的寒光,人的痛喝與怒駡。

  士兵在一旁以□□協助,城役將傷者抬下救治,連戰數個時辰,人人近乎力竭,一名赤陽門的弟子足下一滑,未能避開,眼看要被行屍洞穿胸腹,沈曼青擲劍而出,正中行屍肩骨,將屍軀帶得後仰,她趁勢躍前,拔出輕離斬下了屍首,扯著赤陽門的弟子跳身一退,躲開了襲擊。

  軍哨激響,烟塵乍分,一批人衝來擋下了行屍,終於到了換崗的一刻。

  沈曼青疲憊已極,與幷肩作戰的同道相偕退下城墻,赤陽門的弟子也來致謝,沈曼青一邊笑應,一邊暗中清點人數,逐一詢問,確定多數無恙才放下心神。

  殷長歌迎上來,「師姐,今日如何?」

  峨嵋派的靳秀正好在側,笑道,「沈女俠可促狹了,一個行屍被她繞著城垛一轉,一脚踩空居然自己跌下去了。」

  靳秀性子極好,活潑歡快,初次登城時沈曼青心存憤懣,對戰也十分意氣,屢屢不顧自身,一次險遭不測,幸虧靳秀援手及時,兩人漸成好友。此刻聽她一說,沈曼青也笑了,「靳姑娘的峨嵋劍法才是妙極,給行屍頰上刺了朵五瓣梅,瞧著俊俏多了。」

  一群精英弟子無不大笑,靳秀的師兄柴英忍俊不禁,「師妹還有綉花的能耐?平日怎麽沒見這份手藝。」

  靳秀被調侃了抿唇一樂,「用劍比捏針容易多了,既然師兄如此說,我幫你也俊俏兩分?」

  人們笑得越發厲害,靳秀私下一拖沈曼青的手,擠了擠眼,「我與師兄弄了些酒,晚上一起?」

  沈曼青面色一動,方要婉拒,殷長歌凑近搶過話語,「怎麽只叫師姐,嫌我去了不够分?我得找柴兄說說道理。」

  靳秀瞪他一眼又笑了,「玉狻猊不只劍法好,還生了老鼠耳朵,瞞都瞞不過,一起來就是。」

  天一擦黑,殷長歌果然扯著沈曼青去了。

  柴英和靳秀在峨嵋派的院子裡燃了燈,喚外頭送了些菜,所邀的二十來人全是各派精英,互相都極熟稔。

  這樣的小聚沈曼青還是頭回參與,年輕人熱鬧,趣事又多,飲起酒來氣氛更是歡快,散席時沈曼青已有微醺,一出屋冷風侵體,雪花拂面,頓時醒了三分,與衆人逐一道別,靳秀特意多送了幾步,又約了下次。

  四下燈火黑沉,雪意森森,一盞風燈映出前方的路。

  殷長歌與她幷肩走回,「落雪了,師姐冷不冷?」

  沈曼青籠起斗篷,「還好,一會就回屋了。」

  左侯征了一批民宅供武林人歇住,三餐與軍隊同食,衣衫有人洗曬,入冬後有炭火暖盆,頻頻有益州百姓自發送來吃食與寒衣,江湖人無不感動,拼殺起來更是奮勇。

  沈曼青的斗篷就是鄉婦所贈,儘管布面粗糙,針脚縫得細密,加上質料厚實,頗能擋寒。

  殷長歌心情輕鬆,「許久沒見師姐笑了。」

  沈曼青不語,她一度怨恨師叔的命令,礙於師門才不得不聽從。

  守城是她從未曆過的艱難,每日斬的是行屍,拼的是生死,卸了戰精疲力竭,倒頭就睡,更無暇去猜疑旁人的想法,人們的話題多是殺敵,救了人或哪一招使得漂亮,都會有人相贊,漸漸的她仿佛找回了從前的自己,心頭的鬱結悄然鬆散,今夜更是年來少有的舒暢。

  夜深人靜,四下唯有落雪的輕響,沈曼青自語般道,「等戰事結束,我想回山見師父。」

  殷長歌由衷的笑了,方要開口,長街響起疾勁的蹄聲,一騎從東門方向飛馳而來。

  馬上的騎者額汗如雨,所持的火把在寒風中長焰明滅,自漫天風雪中擦身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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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 樓頭雪

  益州城墻的角樓覆落了一層霜白,連檐鈴也凍住了。

  自從屍軍來襲,蘇璇就搬到了角樓歇宿,稍有動靜就能及時應援。

  角樓長期被烟氣熏染,縱是凜風也吹不散氣味,冬日冰冷透風,唯一勝在位置極高,靜謐無聲,在沒有戰事的晴夜,漫天星辰仿佛抬手可摘。

  在夜色最深,寒意最重的五更天,蘇璇忽然醒了。

  推開窗,一股寒風卷著細雪撲入,下方一行火把頂著風雪上了城墻。

  他望了一眼起身披衣,不出一刻,角樓的門扉傳來叩響,開門正見左侯。

  同樣的長夜,也有人倚樓觀雪。

  碧色小樓燃著一燭,阮靜妍披著軟裘,輕撫隆起的腹部,從斜開的一綫窗中凝望。

  紛紛輕雪飛落,彌散暗沉沉的天地。

  整座琅琊王府陷入了深眠,獨有她從夢中醒來,再難複眠。

  她將有孕之事對親人坦然相告,阮鳳軒雖沒有責備,私下難免嘆氣,覺得蘇璇害得妹妹一生坎坷,甚至懷了孩子都得不到照料。嫂嫂力主她搬回少女時起居的院落,丫環與嬤嬤用的全是舊人,精心妥帖照顧,然而她還是清瘦了許多。

  心愛的人在生死之地,雲落與左卿辭也隨勤王大軍去了金陵,陪伴她的唯有劇烈的孕吐與難釋的牽懸,一天比一天思念。

  不知書信與寒衣是否順利捎到了益州。

  不知他在陣前可有無恙,此刻是否能得安眠,這一戰又何時終了。

  天長路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

  清眸映著漆黑的夜,漾起零星的水光,又被長睫掩去。

  益州一夜飛霜,城外雪深盈尺。

  血翼神教的教衆從未離開過濕熱的昭越,還是頭一次感受冬寒,縱然奪來棉衣厚襖,依然凍得手足僵冷,苦不堪言。這場攻伐持續太久,益州宛如一道天塹,橫亘當前,讓中原變得無法觸及。

  穆冉初時心氣極盛,被久攻不下的現實擊得粉碎,挾著氣進了一間帳屋,對安坐的黑袍男子道,「這城像個鐵王八,死活攻不下,何必白耗日子,好牙不啃硬石頭,撤回西南算了。」

  黑袍男子紋絲不動,「益州後方才是中原真正的富庶之地。」

  穆冉已經開始煩燥,「就算是金子打的又如何,中原人守得太緊,神奴越不過去,昨夜一場大雪,好些都凍傷了,我們可是宿在野地,比不得城裡的人舒坦。」

  帳屋外是一片森寒的霜雪,男子所戴的銀面具也如冰雪無情,「我們不好過,城裡也一樣,熬一熬就過去了,此時一退就是前功盡弃。」

  穆冉勸說無用,退出來去尋了塔咤,在火塘邊脫了粗笨的棉鞋烤脚,冷笑道,「教主鐵了心要攻去金陵,怕不是想做中原皇帝,畢竟他是——」

  穆冉還是有三分顧忌,最終沒有說完。

  血翼神教有一個心知肚明的禁忌,如今的教主乘黃,曾經是個中原男奴。

  不知他用什麽手段迷惑了前教主,假充了祭司乘黃,成爲神教三大護法之一。本來該由前教女的女兒接掌神教,誰料外人混入教中,引發內鬥,聖女與另兩名護法身亡,他憑著煉傀之術,趁機懾服教衆做了教主,令西南其他各部祭司入教效命。

  穆冉、塔咤和嬰瑤都是因此加入神教,他們臣服於乘黃的力量,幷不在乎神教內的曲折,然而遠征久無所得,環境日艱,不免有了退意,乘黃却堅持不肯撤轉,穆冉不免生出了懷疑。

  縱是神奴無敵,也不可能占據偌大的中原,西南才是神教的根基,如今掠到了大量財富,還要頂著阻礙强攻,到底是爲神教擴張,還是根本用神教作刀,實現不可言說的目的?在乘黃心中,金陵的份量似乎遠比神教更重。

  悍如岩石的塔咤拎起兩根粗柴丟進火裡,鏘然道了一句,「城上有武功的越來越多了。」

  這意味著攻破益州的可能更小,穆冉悻悻道,「要不是靠著這堵城墻,多少人也給神奴踩平了,教主還說城裡有內綫,半點用沒有。」

  塔咤在城上交過手,粗聲粗聲道,「守城的很厲害,那些兵幷不恐懼神奴。」

  穆冉未及回答,外面傳來通喚,兩人相視一眼,起身同去。

  乘黃依然在帳屋,一旁是裹著裘衣的嬰瑤,他正凝視著一方字卷。

  乘黃寬大的袖袍一拂,一隻鴉鳥振翅而起,沒入了風雪,隨之而來的一句話,讓三人瞬間興奮起來。

  「七日內,强援至,益州必破。」

  餘福是外地人,在益州盤了間鋪子賣茶葉,平時交給夥計,自己當個甩手掌櫃,四處遛達閒耍。這在益州也算常見,此地水土好,物産豐,日子閒散懶逸,隨處可見樹下有人鬥棋打圍,茶館裡永遠不乏閒客吃茶聽書。

  大雪一落,清客和茶局沒了影,餘福攏著耳套,踩著雪要去城南的百味香買包子,結果城中心封了一塊區域,還有士兵執槍而守,不知什麽緣故。

  益州的婦孺早就疏散去了別城,雪落後街上人迹寥寥,冷清過了頭,又突然圍了一大片,餘福難免不解,轉去相熟的茶館問起了掌櫃。

  掌櫃是個和善的老好人,倒豆子般說起來,「人少是因爲大雪壓倒壞了營房,侯爺募了許多人去修整,這天寒的,沒房可得凍死人,兵士們鬧起來不得了,必須儘快趕建出來。」

  餘福越加費解,「修營房就修營房,封街做什麽,買個包子都不給進。」

  掌櫃哈哈一笑,「這不是運木頭的車多,之前將路都壓壞了,還得邊用邊修,土灰太大,髒得厲害,不能不圍起來,百味香離駐軍的地方近,這幾天可做不了生意嘍。」

  餘福又問了幾句,轉過幾條街探看,果然不斷有大車載著木料進城,被遮攔的區域灰塵彌散,確有修路的挖土聲,再往前凑了兩步就被軍士攔了。餘福也不惱,在街邊買了餅子,溜回了自家院子,方進屋,一隻黑鳥飛進窗來。

  餘福放下熱餅,從鳥腿上拆下信管,用藥燭熏出字句,看完驀然一笑。

  他一張油胖臉本來尋常,一笑陡然詭异,現出了噬血的興奮。

  餘福其實是化名,來益州前,他有另一個稱呼。

  郎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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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 血焚城

  益州全城一直翹首期盼著朝廷的大軍來救,千想萬想也沒想到,援軍未至,叛軍先到了。

  薄侯從金陵逆水而上,一路强抓青壯拉纖,不知笞死多少,當四萬大軍抵達城下,黑壓壓宛如烏雲,與屍軍隔城呼應,一道發起了猛攻。

  凄厲的號角吹響,激戰來得太快,連桐油也未用上,無盡的行屍從擂石的間隙撲來,在益州城上展開了一場血淋淋的混戰。

  蘇璇在屍軍最密集的地方,他已經無暇斬斷行屍的頭顱,轉爲急速奔走,以劍風將行屍掃落,劍光快到極致,宛如雷霆閃動,竟以一人之力生生壓住了三成行屍,一簇簇行屍張牙舞爪的跌落城下,宛如一朵朵詭惡的烟花。

  然而少了烈火的助力,攀上的行屍數量大增,如蟻群瘋狂而繼,江湖人竭盡全力的截殺,隨時都有人重傷而倒,鮮血沿著城磚奔涌。

  風越刮越緊,卷著冰冷的雪粒,城東是另一場激鬥。英勇的士卒用擂石砸落雲梯,飛蝗般的箭雨向叛軍傾落。兩面受敵的益州就如綳緊的弓弦壓上了一把利斧,每一瞬都可能崩斷。

  午時戰到入夜,殺聲不曾稍歇,拉鋸般的纏戰宛如血磨,填進了無數鮮活的生命,城上屍橫遍野,慘叫不絕於耳,到處是刺鼻的血腥。

  東門逐漸被叛軍逼臨城下,巨木捶擊的轟隆震響,宛如敲在益州人心上的喪鐘,藏起來的百姓聽著兩邊震天的喊殺,無不悚然,幾至泪下。

  夜色籠罩下來,正當雙方傾力血戰的時候,幾個影子悄悄近了北城門。

  郎八受命來益州蟄伏,本是爲監看武衛伯。

  沒想到靖安侯一夜奪城,益州形勢全易,郎八一直未露相,躲過了清查,甚至用暗綫了獲知了不少秘要,私下報給六王。前幾日城中封街,暗綫也未遞出消息,他正在尋思進一步察探,上頭傳來指令,讓他趁混亂打開北城門,外邊已經伏了一支數千人的隊伍,城門一開立時涌入。

  北城門暫時太平,守城的士卒不多,正方便他行事。

  幾枚銀珠彈落,城門口散出大股濃烟,不明所以的士卒慌亂起來。郎八借著烟霧的障蔽潜近,將背負的□□甩在城門下方,正要引燃,突然一記凶猛的短戟劈來,郎八猝不及防,勉力一避,險險錯開,一道雪亮的劍光仿佛早有預見,已擦上了他的腿側。

  兩下突襲均是一流高手,郎八駭極躍起,已經被劍光掃中環跳,登時跪跌下來,短戟又當頭擊來,他倉促抬刀一架,誰料來人內力雄渾,竟然將刀直壓而下,砸斷了他的琵琶骨。

  救兵就在一門之外,郎八拼著一口氣滾避,就要將手中的火折甩向引綫,然而劍如快雪,瞬間釘住了他的手,沉重的短戟同時扎穿了他的後脊。

  大勢已去,郎八只能迸出最後一聲慘號。

  除去餘下的幾個嘍囉,殷長歌撈起□□,與陸瀾山對望一眼,奔向了下一處戰場。

  飛雪越來越緊,隨著一聲摧崩的巨響,堅厚的城門在攻城的捶擊中轟然倒塌,叛軍發出了震天的歡呼。

  當崩毀的一刻來臨,守城的士兵放弃了抵抗,沿著長街向內城逃去,叛軍士氣大漲,山呼海嘯一般從門洞衝入,向內城追殺而去。

  仿佛兩厢呼應,被屍軍衝擊的一邊也現出潰迹,曾被厚土掩埋的城門開始晃動,帶著漫天塵土倒下,幽黑的門洞大敞。穆冉久攻數月無功,見城門坍塌瞬時狂喜,召喚屍軍潮水般傾入。

  城頭的行屍少了,拼得力竭的人們終於得了喘息,沒有一張面孔露出喜色,跳動的牛油火把映出一張張凝重的臉孔。

  大劫來臨,益州的坊弄燈火幽暗,人大概全躲了起來。

  神奴也不需要照明,馭奴使操控浩浩大軍追著逃撤的士兵而行,塔咤與穆冉也在其間,追了一陣穆冉忽覺脚下有异,踩之咚響,不免一疑,然而四下昏暗,隊伍不斷前涌,無法停下細看,奔出數丈脚下又成了實地,也就拋在腦後。

  薄景煥也在前衝,宿敵就在城中,久蓄的激恨如火,他不顧一切驅策士兵前行,衝過一個又一個街口,逃兵忽然散入小巷不見了,迎面撲來了大隊人馬。

  士兵們黑幢幢看不真切,當是敵軍,興奮的叫喊起來,準備大殺一場,撞在一起才發現是數不盡的行屍,一瞬間駭得魂飛迫散,他們恐懼的要退,然而後方不知情的士兵依然前涌,兩下一擠,頓時響起一片撕心裂肺的慘嚎。

  行屍不辨敵我,馭奴使又在後方,哪知前方是友軍,全當碰上守軍殺起來。行屍殺人如裂帛,叛軍心膽俱喪,拼了命的退逃,人潮前涌後推,場面大亂,昏暗中不知多少人被踩踏身亡,滿耳都是哀泣奔號,血氣衝鼻。

  薄景煥覺出不對,抄過軍士的火把甩入街邊小樓,火焰引燃窗幔,照亮了街面的情形。

  所見的場面激得他頭腦嗡的一響,知是中了計,待要發出信號告知友軍,突然一聲墜響,一件重物摔在街面,濃重的异味陡起。

  薄景煥倉促間辨不出是什麽,另一頭的穆冉雖然尚未覺察對面是誰,畢竟戰了數月,對這异味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嗅出是桐油,不免一驚。

  一桶桶桐油被拋機甩來,接二連三在人最密集的地方跌碎,油液嘩然濺開,氣味越發濃厚。到這時兩邊都知道上當了,拼命喝令部屬後撤,然而已經晚了。

  驀然一聲響懾人心的箭嘯,無數叛軍驚極抬頭。

  漆黑的夜空中爆開了漫天火箭,宛如燦亮盛放的烟花,亮煌煌的穿破風雪,帶著令人喪膽的熱焰而來,釘入密集的人群,激焰一刹那燃而起,如火蛇飛躥蔓延。

  昂揚的烈火衝天而起,舔卷了大片屋宅,毫不留情的燎燒活人與行屍。

  人們絕望的嘶號,拼命向外逃去,奔到半途街面赫然現出一道深溝,溝中傾油,燃成一道熾烈的火墻,將整個內城隔絕開來,兩軍所陷之處,已經成了一座烈焰熊熊的孤島。

  左卿辭竭盡所有方法,讓傳書比叛軍提前數日抵達。

  左侯知道益州已經無法保全,與蘇璇商議過後,定下了這一場舉火焚城的絕計。

  深闊的壕溝動用了益州半城的男丁晝夜不停的挖掘,底部傾了桐油、打上支架、鋪上厚板,踏上去宛如平地。一旦引燃桐油,木板傾塌,火焰就成了屏障,即使行屍撲出也會沾滿油火,終將被燒成焦骸。

  百姓大多預先疏散,留下少部分青壯輔助軍士作戰,加上刻意穩住內間,敵人果然不察。

  這一計最難在誘敵深入,必須在重攻下堅持到入夜,才能利用黑夜欺敵,引蛇入瓮。蘇璇竭盡全力,江湖人與守城士卒傷亡慘重,付出了極大的代價,終於拖到機會來臨。

  冬日乾燥,一起火上萬屋宇接連相焚,在急風的吹拂下越來越盛,整個內城成了汪洋火海。

  乘黃入城最晚,未至溝塹已然火起,幸運的不曾踏入陷阱,他怎麽也料想不到,一場絕對的勝局竟然翻覆至此,不禁愕極失神。

  嬰瑤隨在他身邊,被慘景驚悚之餘,透過火焰看見了飛奔而來的穆冉與塔咤,這兩人奔近壕溝却被大火封阻,再遲片刻就要被烈焰吞沒。

  乘黃立即驅動身後的行屍撲入溝塹,宛如沙袋相摞,壓得溝中火焰一黯,填出了一條生路。

  絕處逢生,穆冉與塔咤飛奔而出,汗如雨落,驚魂未定。

  回眼望去,除了跟得近的馭奴使逃出了幾人,其餘都陷在了火海裡,滾滾熾浪撲來,沸揚的大火內有無數人與行屍掙動,如張牙舞爪的鬼影,生生是一副地獄之景。

  屋樓坍塌之聲震耳欲聾的,一把火燒得數萬神奴與兵馬化爲灰燼,誰都無法置信。

  驀然一枚羽箭劈開熱浪,直襲乘黃而來。

  箭頭呈三棱狀,帶倒刺和血槽,能一擊穿透鱗甲,飛疾如流星。

  在即將觸上銀面具的一刹,被乘黃一手挾住,抬眼望向來處。

  數十丈外的街口,大群士兵簇擁著馬上的王侯,男子雙鬢微白,長眉冷目,帶著平戎萬里的煞氣,垂下執弓的手。

  乘黃的銀面具眼洞幽黑,靜峙相對,不知在想什麽。

  數丈外的另一條街口,一名英越的男子,沉傲從容,碧劍清透如水,領著一群江湖人踏出,「既已入城,合當一戰!」

  清銳的字句震耳,殺氣與戰意分明。

  熱浪捲動乘黃的黑色寬袍,勾勒出修長的身形,蒼白的指輕輕撥動了銅鈴。

  在他身後,數百個寂立的屍傀猝然動了,朝左侯疾撲而去。

  
BabOdin 發表於 2019-7-21 20:09
108. 宿怨逢

  西南大亂起於血翼神教,然而殺來殺去全是行屍,極少能對上神教的人,如今首惡終於現身,人們儘管疲憊已極,戰意却是空前激烈,誓要將惡教魍魎斬成粉碎,絕不容其捲土重來。

  兩方人如怒流撞在一起,厮殺不死不休,血霧與屍液飛濺而出,又被火浪蒸乾,坍塌的聲響震耳欲聾,大地被烈火映得通明如白晝。

  蘇璇一眼盯住乘黃,碧劍挽起厲風,摧山裂石般劈開屍潮殺去。

  塔叱最是强橫,當先搶身截上,一拳直砸蘇璇;嬰瑤吃過虧,不敢近身,一甩腰囊放出一蓬毒霧罩向蘇璇;穆冉也改了遠攻,十餘枚銀環飛脫而出,激彈而至。

  當此之際,街邊衝出一群衣發焦卷的殘兵,打頭的男子半張臉被火焰灼燒,猶如惡鬼複生,暴戾猙獰,正是薄景煥。

  大火群起,場面潰亂,薄景煥打馬轉避,闖了數個街口都無路,眼看火龍激躥,行將全滅,他驅使部屬推倒殘樓,傾入壕溝填出一條通道,與六王帶著殘兵來尋乘黃,正碰上左侯率軍截堵。

  薄景煥一見蘇璇,登時雙眼激紅,手骨捏得咯咯啪響。

  六王苦心經營多年,一朝將成,全毀在今日,對左侯亦是恨之入骨,嘶聲而喊,「衆將聽令,殺了左侯!本王重賞!」

  叛軍出路被堵,瘋狂已極,聞言群起向左侯衝去,雙方士卒頓時展開了混戰。

  蘇璇以一敵三,依然壓得穆冉等人透不過氣,突的一人襲來,伴著無限怨毒的暴喝。

  「蘇璇!」

  來者半臉灼爛,陰戾如狂,蘇璇一時愕然,再一細瞧才認出是薄景煥。

  這人害得自己身名俱裂,瘋魔十餘年,如何能無所憎怨,只是沒想到他居然變得形貌俱毀,神情顛狂,半人半鬼,哪還是當年錦衣華飾,敏捷朗銳的王侯。

  蘇璇微微一嘆,接住了攻勢。

  隨在乘黃身邊的行屍多是陷在絕谷的各派頭領,個個來頭不小,應對起來極是不易,陸瀾山揮戟猛攻,對陣風烟樓的樓主,算是旗鼓相當;在他身畔是少林的法引大師,一手菩提刀法如削枯木,對戰無極門和雪山派的長老,也是堪堪持平。

  飛鷹堡兩個漢子合戰神龍幫的幫主,他們久戰之下早已力竭,又碰上了高手,不多時已支撑不住,一人被行屍搗碎腹腔,當場慘死,另一人也險些殞命,幸好峨嵋的靳秀揮劍救下,她自己却陷入了圍攻,一疏神被成爲屍傀的嵩山派掌門突襲,一掌震得她胸骨俱折,搖晃著栽倒。

  沈曼青離得較近,大驚下縱來扶住,見靳秀臉色慘白,口角溢血,茫然喚了一聲師兄,瞬間氣絕。

  昨日她還與沈曼青擠在一處共寢夜談,此刻竟黃泉相隔,沈曼青熱泪激落,涌起無盡的悲憤,輕離劍走險峰,淩銳异常,輾轉拼殺數個回合,她一劍削落了嵩山派掌門的下頷,自己也受了兩處輕傷,周旋到最險時,她一手迎上屍爪,在相觸一瞬五指柔勁搭卸,爪尖一偏僅擦裂了她的臂膀,輕離却趁勢搗入敵屍喉膛,刺百會而出,激得屍液飛濺。

  這一式若是卸勁稍滯,就要如靳秀一般胸骨碎折,沈曼青一擊得手,秀顔更厲,也不顧裹傷,繼續持劍拼殺。

  江湖人在與屍軍死戰,守軍與叛軍亦在血肉相搏,紛亂的厮殺中,驀然有人突起暴襲左侯,正是陳兆。

  左侯正引弓殺敵,反應極快,一仰避過襲擊,陳兆翻掌橫掃,左侯執弓一格,鐵弓瞬間被擊碎,;同一瞬,潜近側翼的池小染也暴起發難,一刀擊來,左侯抽出馬刀一攔,脫手震飛,眼看躲不過下一刀,跨下的戰馬極有靈性,驀然雙足立起,帶著他閃避了刀鋒。

  兩人連擊落空,陳兆大怒,一拳擊在左侯的馬頭上,戰馬哀嘶而倒,左侯摔落下來,近衛紛紛擋在他身前,拼死不讓二人接近。

  長沂山莊的霍明義就在左侯軍中,立即搶前護衛,一輪急攻救下兩名士卒,一刀與池小染碰撞,虎口刹時被對方震裂,他情知不敵,依然不肯退,往來幾個回合,池小染刀勢一幻,霍明義一招截空,被利刃削喉,鮮血怒涌,登時仰倒。

  數十步外的霍明武目眦欲裂,一刹那迸泪狂喊,「哥——」

  法明大師被人群所阻,晚了半步未及救下,嘆息一聲接戰池小染。

  陳兆陷入了士兵叢中,一名兵卒情急從背後一抱,給陳兆一肘撞得肋骨盡碎,他方要再下殺手,一道快雪般的劍光映得眉目皆寒,殷長歌傾身來援。

  正當危急之時,驀然一聲長嘯激耳,炙熱的空中奇异的生出了寒意。

  一道碧練般的劍華排空而現,宛如長蛟翻浪攪動霜河,冰淵裂現吞沒了暗夜,震得嬰瑤頭腦轟然,擊得穆冉倒飛而出,刺得塔叱通身鮮血激綻,如堅石崩碎。

  最近處的薄景煥最爲可怖,胸腹與臉俱被劍風豁開,猶如一張翹裂的皮偶,搖晃著倒了下去。

  蘇璇長鬢染血,被薄景煥擊折了一根肋骨,內腑亦有受創,他顧不上調息,忍著痛楚劍尖一挑,剜下腿際一塊沾黑霧的皮肉,穿過阻圍襲向後方的乘黃,劍光淩厲森寒,逼得乘黃倉促閃避,無法再全神控馭行屍。

  飛鷹堡的洪邁喘氣如牛,步伐踉蹌,被鬆風堡主的攻勢壓得汗涔涔,已經躲不過下一擊,沒想到對方攻勢突然緩下來,洪邁如逢奇迹,拼起最後的餘力雙拳齊出,砸得敵屍天靈迸裂,頽然而倒,洪邁拄著雙膝,半晌才緩過氣。

  同一瞬間,所有人都覺出行屍的動作變得遲鈍起來,不由大喜,拼起全力狂攻。

  塔叱身亡,薄景煥也倒了,穆冉心膽俱寒,然而乘黃遇危,他只有硬著頭皮上前支援。三人纏戰之際,行屍紛紛而倒,不多時已减了四成。

  正當江湖人精神大振,一鼓作氣要將屍軍斬絕,混戰的士兵中突然響起驚叫,人群密集處現出數蓬毒蜂,受襲者頭臉起了半掌大的血泡,痛得臉肌抽搐,失聲而喊。

  正與池小染對戰的法明大師驀然一聲佛吼,一掌擊在自己頸側,將一枚尾指大的烏螣拍得糜爛,然而法明也受了毒噬,片刻便覺頸側發麻,一陣眩暈,登時中了一刀,要不是柴英趕來縱劍一攔,胸腹都要被池小染剖開。

  另一邊行屍漸少,陸瀾山殺回軍中支援,見狀大怒,提戟助殷長歌攻向陳兆。

  陳兆掌力渾厚,陸瀾山內息强韌,論起來不分伯仲,然而一旁還有殷長歌,兩人數次聯手配合無間,殷長歌的劍越來越快,快到紛飛繚亂,密如穿梭,陸瀾山却越來越慢,似老牛破車,滯若千均,一疾一拙逼得陳兆大汗淋淋。

  眼看短戟襲來,陳兆回掌掃退,快劍已掠近肩井,他側身避過,翻腕扣住短戟,不料陸瀾山本是虛攻,驀然鬆手弃戟,雙掌轟來,陳兆倉促迎擊,大力震得他雙腕欲麻,血氣不繼,騰身而起慢了一步,被殷長歌斷了一臂,慘呼尚未出口,陸瀾山雙掌已落,轟碎了他的額骨。

  陳兆斷氣之時,混亂也達到了巔峰,數隻烏螣在人群跳襲,接連有士兵倒下,异蛇的突襲防不勝防,比敵兵更令人怵寒。

  陸瀾山與殷長歌分頭尋找烏螣,霍明武哭著將兄長的屍身搬至場外的斷墻下,拿起刀回頭要殺敵,突然發覺數丈外有個面刺黑紋的神教女子,垂眼如入定,又聽人群嘩亂,他本能的覺出不對,揮刀撲了上去。

  嬰瑤不得不躲避,無法再控烏螣襲人,詭麗的臉容殺氣大盛,正要三兩下將這個楞頭青解决,霍明武已經頓悟,直著嗓子喊道,「是這女人!是她弄的鬼——」

  殷長歌長身縱起,直刺嬰瑤。

  一個飛鷹般的青年已經趁亂潜近左侯,彎刀一挑一劈,兩名近衛左右跌開,一名校尉持刀一掣,被擊得刀尖斷碎,吐血蹌退,左侯一拳擊出,青年也不避,硬受一擊,拿住了左侯穴道,彎刀回轉,震開旁邊的士卒,壓住左侯的頸頸,厲喝道,「都給我住手!」

  場中千人俱靜,被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呆了。

  六王喜出望外,縱聲大笑起來。
  
BabOdin 發表於 2019-7-21 20:09
109. 惡懲惡

  一騎從遠道絕塵而來,奔入金陵,直趨九重宮闕。

  殿上正在早朝,翟雙衡聽了消息,親自帶使者穿越數重守衛,直入正殿。

  「報陛下!益州大捷,殲叛軍四萬,屍軍三萬餘人!斬逆賊薄景煥,餘賊逃往西南!」

  殿上議事驟停,應德帝大喜,霍然從龍案後立起。

  群臣正在商議加固金陵城墻的事宜,擬從各地調兵應對益州城破後的局面,此刻聽聞消息,無不錯愕又驚喜。

  柯太傅大喜過望,「叛軍已不足爲禍,真是社稷之福,恭喜陛下!」

  曹度因勤王有功,受封承信伯,三子曹恪也封了騎都尉,父子同殿而立,曹度還穩得住,曹恪到底年輕,難以置信的脫口而出,「叛軍全殲了?益州總共才多少兵,怎麽可能!」

  報信的急使跪伏於地,汗流滿面的舉起書函,「千真萬確,末將敢以人頭擔保,只是靖安侯拼死鏖戰,勇不顧身,以致爲敵所乘,落於逆賊之手,虞都尉血書急報,求陛下派大軍征討,救忠臣於萬一,除惡教以永絕。」

  一言比一言更爲震驚,衆臣鴉雀無聲,半晌應德帝才反應過來,急聲道,「將軍報遞上來!」

  看完軍報,天子神情數變,緩緩坐下。

  幾位大臣輪番傳閱書函,無不肅了神情。

  曹恪好容易等到父親接信,不顧失儀凑過去,見得火攻心頭一緊,看完已是手心潮熱,血涌如沸,恨不能當時同在益州殺敵。

  殿中聲息漸靜,天子道出沉甸甸的一句話,「朕有左天狼,乃朕之大幸!」

  當著滿殿文臣武將,天子如此深贊,可謂空前絕後,却無一人不服。

  柯太傅發自肺腑道,「靖安侯忠毅無雙,河山可鑒,還有益州百姓與各地義士衆志成城,共守家國,是陛下之幸,亦是萬民之幸。」

  天子長長嘆息了一聲,百感交集。

  自兵亂以來,近臣接連而叛,河山飄搖欲碎。好容易金陵獲救,大患依然未去,想起來就徹夜難安,誰料靖安侯不計榮辱,一力擔當,在毫無援兵的情况下死守危城,不惜與叛軍玉石俱焚,重還天下太平。

  應德帝一時心潮起伏,竟至失語,眼角不覺沁濕,唯有倚案支額掩飾。

  朝臣也在議論紛紛,文臣多慨其英勇氣節,武將才真正明白這一戰之難,好容易得勝,靖安侯却陷於敵手,不知落入何等殘酷的境地,不免感佩而痛惋。

  吳王慨然道,「我看摺子說得不錯,應當立即發兵征討西南。」

  滿殿驟然一靜,戶部的周尚書上前進言,「陛下,西南距中原千里,不僅路徑難辨,且蠻荒密林,瘴癘叢生。大軍勞師襲遠,不諳地形,路上就要折一半,輜重補給更是不易,錢糧靡費難以計數,如今叛亂初平,百廢待興,實在不適宜動兵。」

  戶部是管錢的,如今多處城池要重建,用錢的地方無數,受兵灾的地區還得减賦撫民,帳上有出無進,如何能不叫苦。

  勸諫一出,群臣登時議起來,吳王大爲不快,「照你的意思?靖安侯就不管了?」

  吏部的鐘侍郎輕咳一聲,「周尚書幷無此意,靖安侯爲國爲民,功勛卓著,如何彰表也不爲過,只是陷落於逆賊之手,恐怕已——縱然勞師動衆,未必能有所挽回,不如重重封賞其子女。」

  吳王怫然道,「靖安侯的兩子甚至兒媳都爲平亂竭盡全力,等面聖的時候在殿上一問,左侯爲國盡忠,如今安在,你們能不羞死?再問一句賊首可除,拿什麽臉答?左天狼一去,朝裡就沒有敢戰之人?」

  吳王幾句話一刺,文臣大多神情尷尬,其實都知道左侯極可能無望了,但如此功臣,不救又確是寒天下之心,俱是默了。

  曹度越衆而出,「臣以爲如吳王所言,當立即發兵征討。一則救回左侯,二則六王逃入西南,逆亂之心未死,不可令其喘息,臣願領軍前去,爲朝廷根除此患。」

  朝中出現了嗡嗡的議聲,斬草除根的道理都懂,問題是西南太遠,不知遠征持續到何時,朝廷的銀庫兜不住長久的軍資耗費,萬一撫民不及時,灾民變成流民,又是個大麻煩,文臣武將各執一詞,一時紛紜難休。

  殿上爭了又爭,天子權衡過後,終道,「左天狼既不負朕,朕亦絕不負他,無論如何都要極力挽救,何况西南惡瘡總要割去,錢糧由戶部加緊籌措,一些不重要的修繕先行擱置,亂時附逆的一些只要惡行不深,允許其出錢贖刑,重罪的一律徹抄家財充作軍資,就從陳王抄起!」

  戰事過去了一日,沈曼青却陷入了一種恍惚,直到殷長歌呼喚才回過神。

  殷長歌遞過一碗粥,「師姐不必想太多,師叔還未歸來,或許還有機會。」

  沈曼青默默的接過飲下去,似乎多了一點溫熱。血戰的一日一夜仿佛一場難以忘却的惡夢,雖然殲敵無數,却有許多朝夕相伴的同道戰死,連左侯也遭逢了厄運。

  衆人都清楚靖安侯寧死也不願放逆賊逃脫,然而在人們心中,左侯的安危勝於一切,所有人心甘情願的讓開了一條路,捨弃殲敵的機會,從血翼神教的教主手中換回了左侯。

  不料等到午夜時分,左侯身邊的數名侍衛被烏螣所襲,其中一人死前道左侯神智昏饋,大异尋常,宛如被人牽引般自己走出了營地,這等詭异的手段,除了血翼神教不作二想,蘇璇事後帶傷追去,終是希望渺茫。

  慘勝後的重挫讓人們無法釋懷,沉鬱的氣氛籠罩著營地,不見一絲笑容。

  殷長歌的心情同樣沉墜,可該做的還是要做,半晌後低道,「走吧,師弟們在等。」

  在等的師弟們有的還能言語,有的已經永遠無法開口,處理遺骸成了當前最沉重的事。破城時的厮殺太過慘烈,各派皆有傷亡,路途遙遠,不可能將屍身運回,唯有就地入土,他年重歸再移骨遷葬。

  殷長歌斬木爲碑,用鐵條端整的炙上姓名,沈曼青爲亡者整衣斂容,將揀回的門派長劍拭淨,隨之一同落葬,兩人沉默凝肅,仔細的完成師兄師姐的責任。

  百丈外燃起一堆火,柴英通紅著雙目砍來木柴,焚化罹難的靳秀,要將師妹帶回秀麗的峨嵋安葬。沈曼青怔怔的看濃烟升騰,想起靳秀愛笑的臉,轉頭見一座座黃土未幹的新冢,躺著一聲聲叫過師姐的同門,不知不覺雙泪長流,順著頷角跌落,墜入覆滿白霜的枯草。

  第二日清晨,益州瀝瀝落下了一場冬雨。

  熏黑的城墻與角樓靜謐的守望空城,內城已經化作焦黑的鬼域,叛軍的屍骸無人過問,漆黑的污水從屍山滲下,淌過殘垣斷壁,忽然一個僵撲的軀體動了。

  雨水衝去他身上的黑灰,露出了劍痕交錯的臉,掀開的皮肉已近愈合,頰下宛如有活物在扭動,看起來詭奇又噁心,正是薄景煥。

  蘇璇的一劍切斷了他數處經脉,換作常人早已斃命,然而异神蠱却讓他逐漸愈合,雖然力量大减,已經能控制手足,借著晦暗的天光,一步步爬出了城門。

  城外有幾間農舍,一個村婦挽著竹籃出來,屍軍來的時候她逃去了鄰縣,聽說戰事結束才返回,正要趕早扯些野菜,突然撞上一個人鬼難分的東西,頓時駭傻了。

  薄景煥一手掐住村婦,咬破她的胳膊,正要將身上的蠱卵引出,面前忽然多了一個輕裊的女子,擎著一把紅傘,傘下一張雪白慵柔的美人面。

  這個人薄景煥一眼認出,不由一怔。

  燕宿雨是朝暮閣的令主,被何安引見後做了薄景煥的侍奴,她美貌馴順,辦事妥帖,多年來一直在左右,却從未被薄景煥看在眼裡,不久前叛主而去,不知怎的出現在此時此地。

  「我就知道,侯爺必定還活著。」女子綻開軟媚的笑,與十來年一般無二,驀然纖足一起,狠狠的踢在他側顱,踹得薄景煥腦袋一嗡,刹時昏了過去。

  等薄景煥醒轉,四周一片漆黑,粗重的鐵煉將他縛在石壁上,無論如何也掙不脫,恨得他破口大駡,激憤已極之時,眼前忽然有了光亮。

  他用力眨了眨,發覺自己身處於一方石洞,洞口被石塊摞封,兩方岩塊被人取下,才透進幾縷天光,石隙中正見燕宿雨的臉。

  薄景煥咆哮出來,「賤人!你想做什麽!」

  燕宿雨烟眉輕挑,風流嬌裊,「這是我精心挑的地方,侯爺覺得如何?」

  薄景煥死死的瞪著,燕宿雨半點不懼,「侯爺淩我辱我,視我如賤畜之時,可知會有今日?」

  薄景煥咬得牙齒咯響,仿佛想將她撕碎。

  燕宿雨心情極好,優美的撫了撫雲發,「其實也不怪侯爺,你不過是個自視甚高的蠢貨,聽盡六王拔弄,做個蠢笨如猪的傀儡罷了。」

  薄景煥一掙,鐵煉綳得鏗聲一響,「我要剝了你的皮!你究竟受誰的指使!」

  燕宿雨淺淺嬌笑,「侯爺怎麽就不信是我想殺你,還記得何安?他毀了我的親人,逼著我當賤奴,結果我請蘇璇將他砍成兩段,屍骨扔進茅厠,給糞漚到如今。」

  薄景煥激得暴怒,「原來何安是你——你竟勾結蘇璇!賤貨!一個玩物也敢背叛!」

  燕宿雨笑得眼泪都要出來,「侯爺當何安是好人?他從始至終只聽六王的指令,想方設法讓你跟蘇璇作對,爲此煞費苦心,連琅琊王都給弄死了。那些嘲諷你不如蘇璇的話,全是他使人傳的。」

  薄景煥壓根不信,扭曲著臉瞪她。

  燕宿雨笑吟吟道,「何安可比侯爺更恨蘇璇,畢竟他阻了六王用朝暮閣統禦江湖,蓄養私兵的計劃,還有薄氏親族,也是六王使人暗中鼓動,激你自願落蠱,爲他驅策。」

  薄景煥宛如冰水澆背,悚然一醒。

  燕宿雨的話語輕柔又惡毒,「你是個徹底的蠢物,給人一步步誘到如今,卑鄙陰毒如蛆,還指望琅琊郡主傾心於你,做夢吧!她如今與真英雄雙宿雙栖,何等快活,絕不會有半星想起你。」

  薄景煥瘋狂的掙動起來,委實已經恨極,拗斷骨頭也要撲上去撕爛這女人,然而鐵煉太過堅牢,一切掙扎都是徒然。

  燕宿雨慵倦的自嘲,幽幽道,「我也是蛆蟲,沒骨頭反抗,只好用陰私的法子來出惡氣。侯爺不用惱,這裡荒僻無人,極適合靜處,妾身就不多擾了。」

  山洞倏然一黑,取下的石頭被置回原處,瞬間隔絕了人世,只餘薄景煥的怒吼久久未息。

  只要導出蠱卵,薄景煥過幾日就能徹底恢復,如今被生生困在荒洞,又聽了許多刺心之語,狂怒翻騰難平,他的太陽穴突突的跳,异樣的感覺越來越明顯,血脉裡似有無數東西拱動,在急於尋找出路。

  一種從骨縫透出來的寒栗讓他嘶叫起來,近乎瘋魔,厲鬼般的泣號持續良久,在絕望的深淵之中,他的右頰無聲豁裂,探出了一條紫黑的蠕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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