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仙俠] 一枕山河 作者:紫微流年(已完成)

 
BabOdin 2019-7-21 18:34:00 發表於 武俠仙俠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3 22302
BabOdin 發表於 2019-7-21 19:51
40. 六合塔

  與蘇璇信馬游疆的闖蕩不同,葉庭代師行走,協理門中事務,每去一地必有目的,處處都要謹慎,照顧蘇璇這段日子算是少有的閒暇,正好秋季野物豐足,重拾了整治食物的樂趣,一路隨走隨獵,待抵達少林之時,小胡姬的臉已經圓了三分,越發可愛。

  僧院不可携女童入內,蘇璇將阿落寄在山外一家客棧,自己與葉庭上了少室山。

  葉庭仔細思酎過,洗髓經是少林至寶,倘若以正陽宮的名義相求,就成了兩派之事,牽連過大,少林拒與不拒都難爲,師父北辰真人也不會准許。不如尋澄心大師私下道明,有九華山一役的交情,說不定能有幾分希望。

  經過知客僧通傳,兩人順利見到了澄心大師。

  澄心大師待兩名後輩十分和靄,聞說來意深思一陣,足有半柱香才開口,「蘇少俠對本派援手在先,此番又是爲護中原聲威,力戰异族而受傷,本當相助,然而洗髓經是本派秘學,非比尋常,數百年從未有傳予別派之人的先例,老衲不敢擅作主張,須禀報方丈,再行定奪。」

  葉庭的態度極是恭敬,「原是我們冒昧了,如果有其他的辦法,哪敢做此不情之請,就算被拒也絕無二話,勞煩澄心大師費心了。」

  澄心大師合什喚過沙彌照應客人,自去見方丈澄海。

  澄海方丈年已六旬,一雙壽眉極長,雙耳垂輪,聽完呈報後沉吟少許,道,「哪怕少林弟子,能習洗髓經者也廖廖可數,正陽宮兩名後輩來求,未持北辰真人之信,也知此事逾距。何况此子所中的炎毒僅遏其行功,幷無性命之憂,無謂擅開特例,既是曾於少林有恩,多贈些丹藥就是。」

  澄心來前已有計議,先應下來,而後道,「前日我得了一張殘譜,欲與方丈參討共研。」

  澄海方丈房中本有棋盤,也不必使喚沙彌,澄心信手拈布,記憶驚人,將一局殘棋落得分毫不差。只見黑子氣勢盛大,密密匝匝占了七成,汹然將白子壓在角落,澄心大師布完最後一子,出言道,「依方丈看來,此局當如何破勢?」

  這明顯是要借弈局談江湖,澄海方丈瞧了一眼,不置可否。

  澄心的灰袖一拂棋局,「黑子氣候已成,白子失了先局,退守一隅,如不反制,定然被黑子步步分割,侵吞蠶食。」

  澄海方丈撫著念珠緩道,「黑子雖惡,爲患一時,尚不足以動搖根本。」

  澄心話語深長,娓娓道,「數年前誰會想到朝暮閣能從一隅壯大至斯?他們行事狠辣,野心勃勃,爲得心經不惜與少林爲敵,一旦順利取到前朝寶藏,來日必掀腥風血雨,武林從此多難,少林何獨能免。」

  澄海方丈嘆息一聲,「我知你失了無量心經一直耿耿於懷。惡賊窺之已久,百般算計,如何防得住,不必自責太甚。」

  澄心沒有爭辯,話語平靜,「此事責任在我一人,今日却是爲少林將來計議,放任朝暮閣倒行逆施,終成江湖大患,與其坐視善消惡長,不如先行破局。」

  澄海方丈似有所思,望向了棋局,「依你所看,破局在此子身上?」

  澄心在棋盤上投下一枚子,棋局頓時有了微妙的變化,「此子天資過人,劍法精絕,弱冠之年已名動武林,如能習成洗髓經,兼得正陽宮與少林兩派絕學,就是朝暮閣天生的對頭。」

  澄海方丈抬手取下七八粒被殺死的黑子,不予置評,「正陽宮向來謹慎。」

  正陽宮實力深厚,然而歷代受天子賜賞,地位十分特殊,不算純粹的武林門派,一向避諱直接插手江湖紛爭,過度顯露鋒芒。

  澄心大師睿智的一笑,「北辰真人一定也對朝暮閣有所警惕,何况正陽宮立於江湖和朝堂之間,自要平衡兩方,比少林更不希望武林出現動蕩。」

  澄海方丈拈須不語,久久後始道,「此子心性如何?」

  澄心一頓,眼尾的皺紋舒開了。

  葉庭本打算碰碰運氣,不想少林竟然破例同意蘇璇借閱洗髓經,簡直驚喜之至。澄心大師第二日就領著兩人來到了少林深處的一方僧院前。

  門前有四名鐵塔般的守院羅漢,對澄心大師合什行禮,打開了沉厚的院門。

  少林守衛最嚴的禁地徐徐呈現,平正光滑的黑石鋪地,每一方有數步之闊,氣氛沉謐而肅穆,院中植著數棵蒼老的古木,西風吹過細葉紛落,一名駝背老僧在樹下安然掃地,人來了恍若未見。

  澄心大師對其稽了一禮,也不打擾,帶著兩人繼續向前行去,一邊道,「藏經閣名爲閣,其實是一方僧院,原爲法堂,數十年前改做藏經之所。前有五楹大殿,後有六合經塔,貯有歷代經書共計十八萬卷。」

  天光晦暗,朦朦薄雨飄落,雄渾莊嚴的大殿鬥拱森森,飛角重檐,殿門深閉;殿後數十丈外,一座巍峨的高塔平地而起,檐上承映穹光,八角懸垂鐵鈴,氣勢雍容大度。

  澄心大師望著高塔,悠悠道,「五楹殿典藏佛門經卷,六合塔收存武學秘籍,塔身共分九層,每三層有一名守塔僧,俱是少林資歷深厚的長老,入內者必經檢驗,少林弟子概莫能外。方丈許了蘇少俠上塔,至於能不能登上塔頂閱得經書,就看自身的修爲了。」

  縱然師長點頭,閱看秘籍也要憑實力過關,這份嚴苛完全不讓於天都峰。葉庭一想自能明白,畢竟是少林至寶,假使只消方丈點頭即可,豈不是人人來求。

  不料澄心法師接著道,「六合塔藏書衆多,七成是孤本珍籍,不得有傷,入內者皆不可携兵刃。」

  葉庭聽得心頭一咯噔,蘇璇精修劍技,這次却不許携入,必須赤手空拳對抗少林頂尖高手,勝機頓時减了一半,他不由望了一眼身側的師弟。

  蘇璇却絲毫不見怯退,雙眸光芒閃動,竟是躍然欲試。

  葉庭莞爾,胸臆隨之一寬。

  也罷,守閣的少林耆老絕足江湖,尋常哪有機會得見,更不提與之切磋過招,此次機遇可謂絕無僅有,縱然敗了師弟也必是獲益良多,大不了再去方外谷尋醫。

  年輕人心似拿雲,昂然無懼,澄心大師亦是一笑,「時間以天暮爲限,蘇少俠但請入內,至於葉俠士,請隨老衲至禪房品茶。」

  蒼青色的六合塔在細雨中巍峨靜立,石痕淡古,兩扇塔門虛閉,蘇璇一推就開了。

  塔內意外的敞闊,層間高遠,光影幽暗,匝地方磚平滑如鑒。一樓別無藏物,邊角一座旋折的木階。攀上去便見二層同樣高敞,六扇塔洞引入外界天光,照見沿壁高大的書櫃,敝舊的櫃門闔藏著無數書册。

  畢竟是別派珍藏,不宜擅自翻看,蘇璇掠了一眼繼續上行,忽然間一股陌生的氣息罩下來,五感都有些异常,仿佛有人在無形的窺看。

  蘇璇停了一停繼續舉步,上至第三層塔室,塔心的蒲團上盤坐著一個耷眉喪臉的僧人,看起來孤苦愁困,見到蘇璇也不驚詫,有氣無力道,「來者何人。」

  這人天生一副窮厄之相,江湖中越是貌不驚人的,往往越難惹,蘇璇不敢大意,在階畔施了一禮,「晚輩蘇璇,正陽宮北辰真人之徒,蒙方丈許可,入塔求洗髓經一閱,還望長老寬行。」

  「怎麽連別派的毛頭小子也能隨意入塔,規矩都壞了。」僧人大爲不悅,滿臉晦氣的一拂袖,一股疾勁的氣浪幷著一聲咄喝撲面而來,「去!」

  一袖勁力非同小可,稍一疏神就要被掀落階下,蘇璇不退反進,雙臂一振凝勁而上,迎著氣浪踏前,穩穩到了僧人面前三丈處。

  僧人咦了一聲,右手五指如千葉分錯,蘇璇只覺無數手印飛來,虛實繚亂難辨。他立刻合眼,憑耳力分辨來襲,抬手飛快的拆擋。

  「飛觴指?有意思,比我少林多羅葉指如何?正陽指法簡練有餘,精微不足,瞬擊尚可,沒什麽大用。」僧人一邊喃喃評論,指上半分不歇。「小子年紀輕輕,應對倒是老道,竟然閉著眼拆招,有趣有趣,我看你能撑多久。」

  說話間他手勢更快,兩人瞬間過了百招,幻如紛影,若是有旁人看了必是頭暈欲嘔。蘇璇心神凝定,應招拆招,對手再快也絲毫不亂。

  「內息勁足,心性也穩。」僧人頗爲驚奇,雙掌如立刀一錯,銳勁頓時劈面而來。

  蘇璇睜開眼,目光瞬時一定。

  僧人所用分明是刀法,却化成掌法使來,既有刀的淩銳,又得掌法之迅捷。蘇璇的拳法不算精,翻腕一架,僧人夷然不快,「少林的菩提刀法豈是粗淺的招式能抗,你若技窮,速速下樓,休要再無謂糾纏。」

  蘇璇本是見這人以掌化刀,有意效之一試,所以用了一招正陽宮入門必修的兩儀劍法,而今受他譏諷,激起了銳氣,足下星挪步移,瞬時踏至僧人身後,也不換招,幷指刺出。

  僧人回身應招,口中道,「東施效顰,徒增笑爾。」

  蘇璇不去理會,邊鬥邊試,以掌代劍將一套兩儀劍法悉數施展,兩儀劍法儘管淺白,勝在端謹嚴密,守禦有度,處下風亦不敗。

  「悟性不錯,可惜還差得遠,看我少林穿花擒拿手。」僧人的掌勢再度一變,翻飛如穿花,處處拿筋鎖脉,一個不留神就要半身受制。

  蘇璇漸有所悟,也不換招,反復運用兩儀劍法防禦,氣機圓轉自如,越來越精熟,封得滴水不漏,僧人本來想看他還有何等能耐,不料翻來翻去全是同樣的劍法,又屢攻不入,頗爲氣惱,「小子,你就算守得如烏龜一般也贏不了,空耗時辰罷了。」

  他話音剛落,蘇璇突然一變,一掌起處大開大闔,氣勢驟升,宛如風雨橫掃,僧人猝不及防之下被他的掌緣掃過肘腋,瞬時一麻,急急旋身閃避。蘇璇連接兩掌,一式比一式精妙,僧人避了三次,一口真氣已老,覷了一個空隙旋退而走,剛落定一記指風飛來,端端正正打在了胸口的膻中。

  指風僅是虛拂,僧人胸口一麻,已然落定了戰局,他僵而不願信,抬頭見蘇璇也已退開,從容一躬,朗聲道,「多謝前輩指教,有僭了。」

  才嘲完就輸在了飛觴指上,僧人滿懷懊惱,偏又無從發作,「最後三招是什麽劍式?」

  蘇璇氣息勻長,應答如儀,「天道九勢劍中的天道無親,天心有憾,天下爲籠。」

  「天道九勢,果然厲害,該多看幾招才是,可惜了。」僧人站了片刻惘然若失,嗔惱已消,走回蒲團坐下,指頭兀自在虛空中比劃,回憶方才的劍式。

  蘇璇見他不再理會,試探的喚了一聲,「前輩?」

  僧人沉泯在武學中,心不在焉的一揮手,「既已贏了,上去就是,不要聒噪。」

  蘇璇不再多言,轉身拾級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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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 道法劍

  塔中的書櫃逐層遞减,可見越往上典籍越爲珍稀。

  蘇璇連上數階,剛行上第六層,就看見了一個彌勒般側臥塔心的胖僧。這人僧衣不整,袒胸腆肚,正在懶散的摳脚,身旁擺著一個盛滿五香豆的海碗,摳完脚的手又拈起香豆往嘴裡丟,咬得嘎吱響。見有人上來,胖僧喜孜孜的打量,「不錯,今年有個能勝過法引的,怎麽還有頭髮?居然不是本門弟子?」

  蘇璇如前一般見了禮,報了師門。

  胖僧嘖嘖的搖頭晃腦,「正陽宮的人入塔爲一奇,不用劍就勝了法引是二奇,如此年輕是三奇,到底該不該放你去見法鑒?這可怎麽個考法。」

  胖僧外形邋遢,嘻笑輕鬆,與樓下愁眉苦臉的僧人恰成對比,不過既然守在第六層,功力必定更高,蘇璇不卑不亢道,「客隨主便,前輩盡可隨意。」

  「沒有兵器考校不了劍技,拳脚又非你所長,這可是麻煩。」胖僧捫著肚子想了半天,眼睛落在五香豆上,咧嘴一笑,「有了,稍後我將這碗香豆潑於半空,最後一顆豆子落地時,你手中搶得的香豆多於我,就算過關。」

  蘇璇一拱手,「就依前輩所言,請。」

  塔洞映入了縷縷幽光,鴨殼青的瓷碗淨明如玉,碩大的碗口一拋,空中傳出一蓬沙響,無數褐紅的香豆飛散而出,猶如一陣帶茴香味的急雨。

  蘇璇縱身而起,展袖捲入一批香豆,目光猝凝,只見袖風所及之處,香豆倏然散成了粉末。原來胖僧抛灑之時已將大半豆子震爲齏粉,只是外形分毫不顯,蘇璇一觸才發覺上了當,胖僧却從墜落之勢看出細微的不同,已經抓取了十餘枚完好的香豆。

  蘇璇立時翻掌柔勁掃出,下墜的香豆盡被蕩起,已損的化爲細屑,完好的頓時顯現出來,蘇璇運指如風搶了數枚,忽然勁力襲來,他沉腕一擎,擋住了胖僧襲來的右拳,却見胖僧賊兮兮的一笑,立刻知道不妙,不必攤手也知掌中的豆子已被相接時的內勁震碎。

  胖僧狡儈异常,痞招迭出,此時空中僅餘兩枚香豆,縱然搶到手也輸定了。

  蘇璇眉鋒一沉,旋足一踢,兩枚豆子再度飛上了半空,同一時他雙掌一錯,與胖僧搏起來。

  守第三層塔的法引武技多雜,隨手切換熟極而流,胖僧却別無花巧,專擅內功,指掌稍一觸搭即被震開,內息强韌澎湃,全然鎖拿不住。幾番往來,兩枚香豆已經快落地,蘇璇倏然變掌爲爪,直襲胖僧。

  胖僧見他五指如鈎向雙目挖來,自要躲避,蘇璇接著一肘如飛錘穿雲,重擊耳根。胖僧身上雖不懼拳掌,七竅却是人身最脆弱之處,不得不護。結果一抬腕就被蘇璇扣住了手,胖僧運勁反禦,忽覺漫不著力,內勁如被引走一般,頓覺藏在拳中的豆子要護不住,一驚變拳爲掌,將豆子拋入半空,只等蘇璇再去搶奪,就能脫出手另行設法。

  蘇璇果不其然鬆開了手,看著他躍起,却根本沒有爭奪,反而甩袖一掃,將胖僧拋出的香豆震了個粉碎,隨即一個鐵板橋後仰,探掌貼地一迎。

  隨著一聲跌響,最後一枚豆子落在地上,滾了幾下停住了。

  胖僧臉上的笑容凝固了。

  細碎的豆粉落了滿地,蘇璇徐徐挺起身,平伸的掌心躺著一枚完好的香豆。「多謝前輩禮讓一枚,容我僥幸得勝。」

  六合塔三名守塔僧,蘇璇已經過了兩關,他在第八層調息了一陣,抑下行功引發的炎毒,再度向上行去。第九層的與其他樓層迥异,四周別無側洞,唯有塔頂一個丈許方圓的開口,天光和微雨由此而入,映得塔心虛光朦朦,光柱之外晦暗難辨。

  一名老僧盤坐於暗影之中,除此之外既無書閣,也無案幾,塔頂居然空無一物。

  蘇璇凝目打量,赫然發覺對方正是適才在院內掃地的老僧,看起來耄耋蒼顔,駝背弓腰,仿佛一根指頭就能推倒,却獨守少林最森嚴的六合塔頂。

  老僧似乎隨意而坐,身形佝僂,如一塊枯木頑石,沒有任何動作,身畔方圓六丈却如一塊禁域,難以妄入一步。即使以蘇璇的耳力也聽不出一絲呼吸,塔頂風勁,塔鈴叮呤,猶如他越來越清晰的心跳。

  這種絕對的壓制,蘇璇已經許久不曾體會,宛如回到了少年時,與師祖鏡玄真人對陣。

  蘇璇凝息良久,向左走了三步,停了半晌,向前踏了半步。

  每一步極盡謹慎,足足過了一柱香,他才又進了半步。

  老僧依然在垂目安坐,蘇璇的背上沁出了汗。

  一隻飛鳥從塔上掠翅而過,倏然無聲無息的跌落,未至地面已經失去了生機。

  塔內靜得針落可聞,蘇璇却像陷入了十面埋伏的殺陣,他斂神靜氣,忽然想起與法引對陣所悟,掌可以化作刀劍,人成爲一柄劍又如何?前方縱是强不可破,若能無畏無怖,踏過去又如何。

  以心爲劍,萬物可斬。

  以人爲劍,天地無滯。

  蘇璇不再顧忌身外所感,心决運轉,劍氣內蘊而發,雙眸神光奪人。所有的猶疑不復存在,他踏出一步,接著又一步,如一柄摧奪萬物的寶劍,斬却一切阻滯和猶疑,轉瞬來到了老僧面前。

  無所不在的壓制忽然消失,老僧終於睜開雙目,微微一嘆,「到底是鏡玄的弟子。」

  天光投在年輕人挺拔的身形,照出英銳的風華,「晚輩蘇璇,見過法鑒大師。」

  老僧的聲音猶如古潭無波,「來此何求?」

  蘇璇知曉對方曾與師祖相交,輩份甚至在澄海方丈之上,越發敬重,「晚輩身中炎毒,欲求少林洗髓經。」

  老僧不答反問,「鏡玄已然過世?」

  鏡玄真人息隱多年,又留言葬儀從簡,唯在門派內舉哀,江湖上多半不聞,蘇璇神情微黯,「三年前,師祖坐化於天都峰。」

  老僧寂然片刻,重新打量他,無聲的作了一個手勢。

  蘇璇席地坐下,老僧按住他的腕脉診了片刻,略一點頭,「此種炎功中原少有,洗髓經確可將之化去。」

  蘇璇不知是否還有考驗,「還望大師成全。」

  老僧的問話出乎意料,「你已領悟劍氣,然未至精熟,洗髓經不但可驅除炎毒,還可讓你融正陽與少林兩派之長,功法更進一層,届時你待何爲?」

  蘇璇想了想,「探尋武學更深的奧義,救當救之人,爲當爲之事。」

  年輕人清越從容,英氣朗朗,老僧滿臉皺紋一動,沙啞的一笑,「鏡玄當年也是這般,結果爲護一村百姓與沙陀六老對戰,經脉落了暗傷,才去得如此之早。」

  蘇璇第一次聽說師祖這段經歷,不禁一怔。

  天光中飄著極細的雨絲,若隱若現,如明滅難測的無常,老僧緩道,「地藏發願度盡衆生,自己却不得成佛。正陽的玄一心法練至爐火純青,可護神守脉,百邪不侵,與洗髓經殊途同歸,假如鏡玄還在,你又何須來少林求助。」

  蘇璇聽得心潮涌動,對師祖更增祟敬,也聽出對方隱含的勸誡,靜了一瞬輕道,「多謝前輩心系故交,師祖求仁得仁,必無怨悔。」

  老僧寂而不語,良久才道,「少林的洗髓經玄奧精深,幷非以經書傳承,而是歷代所習者親身相授,有人數日得悟,也有人窮盡一生難以入門。你既至此地,我便將功法傳授,領悟多少但憑禀質。」

  蘇璇長身而起,端正的深揖了一禮。

  蘇璇入塔已經過了數個時辰,藏經院的禪房內茶水也不知沸了幾次。

  六合塔內毫無動靜,葉庭面上穩得住,心底實有些急了,然而對坐的澄心大師氣定神閒的烹茶,他也唯有捺住懸挂,不疾不緩的叙話。

  澄心雖然坐鎮藏經閣,却對江湖事了如指掌,許多紛繁的幹聯一語中的,連葉庭都禁不住暗佩,恰好提到心經遭竊,他頓時關注起來。

  澄心大師也知此事匪夷所思,少不得要解釋兩句,「此賊的武功未見得高明,却是精狡异常,佯作粗使僧人伏藏數月,連同屋也未覺察。心經置於五楹殿內,他利用易容之術誘騙武僧,調開長老,潜進殿內破解了數重秘鎖,即使被人撞見,他也絲毫不顯驚慌,矯言隨口而出,誑騙得天衣無縫。」

  澄心最早發覺异常,追趕時本有機會將之斃於掌下,然而見賊人逃出時隻將武僧擊暈,未曾殺人,遂留了手,不料竟被他借機脫出寺外,得了接應。

  葉庭聽完細節同感驚异,如此高明的竊賊,無怪藏經閣失守,換成正陽宮也未必防得住,不知朝暮閣從哪尋出這麽一個人。

  澄心大師頗有歉意,「當年蘇少俠援手保住了經書,少林居然未能護住,委實愧煞。」

  其實厲王陵坍塌深埋,經書已無作用,不過此事不宜言說,葉庭寬慰了幾句,見茶湯金黃,入口淳厚,隨道,「此來師弟有幸,我也隨之沾光,費了大師不少好茶,待明年天都峰的蒼瀾茶收成,定給大師捎上一些,雖不比此茶味厚,也可稍補一二。」

  澄心大師別無所好,唯獨愛茶,聞言一喜,「蒼瀾乃天下聞名的珍品,老衲在此先謝過了,此茶乃真臘所出的犀明,也是偶然所得,能與同好共飲,何惜之有。」

  澄心大師欣悅之餘亦有所感,葉庭與蘇璇同爲北辰真人的弟子,一個劍術非凡,一個通透練達,均有過人之處,可想正陽宮日後的興盛。

  院外傳來喧嘩的驚議,葉庭霍然而起,快步至窗前遙望。

  密合的雲層剛好散開,露出一綫青如琉璃的晴空,金色的陽光斜斜投落,六合塔上劍芒衝霄,映出萬道華光,明耀無倫。

  一時間氣雲涌動,嘯如龍吟,整個少林寺爲之轟動,無數僧人仰頭而視,只覺目眩神奪。

  葉庭由衷的喜悅,展顔一笑,「不負大師美意,師弟功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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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 浮名羈

  謝過澄海方丈與幾位大師,葉庭與蘇璇辭出了少林。

  洗髓經不但化去炎毒,也讓蘇璇丹田凝實,經脉强韌充沛,修爲躍升不小,六合塔內與三位高僧交手亦啓發甚多,即使離了少林,蘇璇仍在反復揣摩。

  葉庭也不打擾,盤算近一陣經歷了不少事,該回山一趟禀告師長。

  山道彎彎,漫漫而行,葉庭忽覺師弟不見了,回頭見路邊一個賣茶水吃食的寮棚旁邊堆了些草料,蘇璇的馬被引得凑去啃食,他自已兀自發呆,渾然未覺。

  葉庭不禁失笑,喚了一聲。

  這一喚不要緊,引得茶寮內一個正在推杯換盞的濃髯大漢望來,跳起來高喚,「兀那小兒,可是蘇璇?」

  葉庭瞧大漢有幾分面熟,頓時想起來,正是來時途中問路的莽漢。

  蘇璇遭人劈頭一問,不明所以,「在下正是,閣下何人?」

  濃髯壯漢精神一振,聲如洪鐘,「我乃常山霹靂手馮武,後面幾位是火雷棍史由、斷腸刀王怒、鐵骨劍趙威、通臂猿丁財,聽說你勝了貴霜國師,特地前來討教!」

  一桌的幾個人扔下杯盞,拔出兵刃紛紛圍上來,其中一名漢子對葉庭怒目而視,「原來你小子是和蘇璇一道的,故意指了錯路,教幾位爺爺好一頓找。」

  葉庭摸了摸鼻子哭笑不得,這幾個名字都沒聽過的傢伙可謂執著,不知從哪打聽到兩人的行迹,居然在少林山外守著。也是不巧,他們原在劃拳吃酒,幷未留意其他,要不是自己一喚,或許就混過去了,看著躲不掉,葉庭唯有一拱手,「此前師弟有傷在身,不得不往少林一行,幷非有意欺瞞,抱歉。」

  霹靂手馮武氣勢大盛,捏得指節劈啪作響,「哥幾個就是衝著他來,要是個英雄,就不要縮頭縮尾的托詞受傷,手底下見真章吧。」

  幾名大漢粗蠻霸道,根本不聽人言,葉庭實在懶得理會,正好兩人都未下馬,他給蘇璇使了個眼色。「多承各位兄台關注——」

  一語未完,葉庭一提馬繮,駿馬唏律律一揚蹄,唬得對方退了半步,立時縱馬潑蹄而走,扔下了後半句,「奈何我們還有急事待辦,難以奉陪,告辭了。」

  兩人奔行極速,轉眼隔了十餘丈,馮武等人的馬拴得稍遠,解繮也來不及,給氣得破口大駡。

  鐵骨劍趙威突然省起,奔回茶寮掀開一隻竹筐,從裡面提出一個小人,揚聲高喚,「正陽宮的小兒,你們要是再跑,老子就將這丫頭宰了喂狗!」

  蘇璇遠遠一回望,目光驟然一凜,轉頭就衝了回來。

  被趙威拎起來的正是阿落,小胡姬不知怎麽落到這群人手中,不管趙威怎樣猛烈的晃蕩,試圖迫之叫喚求助,她始終默不吭聲,好像成了啞巴。

  趙威見跑遠的二人疾風一般馳回,正在得意,忽然蘇璇從馬上飛身而起,雪似的劍虹飛貫而出,猶如九天肅寒,冰入骨髓。趙威身上數處刺痛,刹時無法動彈,小胡姬已經被蘇璇一把奪過。

  蘇璇顧不得旁的,低頭檢視,見阿落頭頸淤痕累累,露出了歡喜的神色,却完全站不起來,小嘴巴一張,低微的喚了聲師父。蘇璇試探的一觸,渾身發冷,這孩子的雙腿竟然被人折斷了。

  「趙哥!」

  趙威還未拔劍就被蘇璇刺中了要穴,臉肌痛苦的抽搐,幾個大漢瞧得心驚,俱有了怵意。

  他們在常山一帶橫行,江湖上名號平平,聽說蘇璇近期風頭極盛,趙威和馮虎頓時動了心思,料想正陽宮的人是正道君子,不會對挑戰者下重手,只消與之一戰,無論勝敗都能助長聲名,可謂百利而無一害,於是糾合了幾個夥伴趕到金陵。一路遇到不少懷著同樣心思的江湖人,趙威唯恐被人搶了揚名的機會,越發著急上火,好容易找到蘇璇住過的客棧,捉住了小胡姬,然而怎麽打她也不說蘇璇的去向,還是客棧老闆怕出人命,道出托養她的人進了少林。

  少林是武林大派,幾人不敢輕犯,只好在山外等。趙威猜小胡姬大約是哪家跑丟的童奴,被正陽宮的人偶然救了,捏在手裡興許能當個挾質,蘇璇總不好見死不救,唯獨想不到這一著真正激怒了他。

  蘇璇將阿落交給趕回的葉庭,轉過身目似寒冰,長劍如狂風般怒卷而來。

  馮虎一看要糟,心驚肉跳之下退了一步,色厲內茬的喊道,「無耻小兒,竟然偷襲!我們也不必同他講什麽道義,大家一起上!」

  顧不得躺在地上的趙威,餘人一擁而上,戰成了一團。

  葉庭抱著小胡姬,看她不哭不叫,虛弱的支起腦袋,不放心的惦望蘇璇,他頭一回溫和了聲音,「不必擔心,區區幾個雜碎,你師父轉眼就收拾了。」

  小胡姬身上的淤傷還罷了,折斷的雙腿必須接骨,小小的孩子極能忍,疼得一頭汗也不吱聲,蘇璇看她橫遭折磨,好容易長圓的嫩臉變得青紫可憐,心底异常不好受。

  蘇璇在榻邊陪了許久,直到阿落昏然睡去,才無聲的退出,回到了自己房內。

  葉庭知道他心境低落,說了幾件閒事,直到他平復後才提起,「這次你出劍重了,斷了兩個人的腕脉,今後還是留些分寸。行高於人,衆必非之,不要輕易落了話柄。」

  蘇璇抹了一下臉,不知能說什麽,「天下可有我這般無能的師父,害徒弟傷成這樣。」

  葉庭拍了拍他的肩算是安慰,片刻後道,「帶她回山吧。」

  蘇璇有一刹那的愕然。

  葉庭知他不解,嘆了一口氣,「不錯,我壓根不贊同你收她做弟子,偏你一直固執,而今也看見了,這類的事情以後更多,你身邊再有弱者就是害人害已,既然放不下,不如將她送回天都峰,至少安全無虞。」

  蘇璇清楚依門派的常例,幾乎不可能接納胡姬,「師兄說的有道理,可阿落未必適宜這樣的安排。」

  一隻纖長的秋蟲在窗邊飛舞,長長的翅膀帶著半透明的花紋,陽光下極是漂亮,蘇璇方起念要捉給阿落玩,忽的一隻雀鳥飛來,三兩下將秋蟲啄咬入腹,餘下半截透亮的翅尖在鳥喙外顫動。

  葉庭正好借景勸說,「你看雀鳥强健,處處皆是美食;秋蟲羸弱,步步考驗生死,將秋蟲置於雀鳥雲集之處,與殺之無异。她在山上過得再差,也勝過隨你在江湖上冒險。」

  蘇璇想了一陣,仍覺不妥,「她離了我無人教授,如何學劍?何况師父和長老也不會答應。」

  葉庭心思縝密,說起來一句比一句更難爭駁,「師父和長老我去幫著說服,你收她爲徒是要護她平安,又不指望她武學大成,有什麽相干。何况再過三五年她長大了,縱是師徒也當避嫌,更不可能帶著四處奔波。哪怕你不懼流言,她的名聲還要不要,難道讓別人說她以色事師?」

  最後一句份量實在太重,砸得蘇璇啞口無言,再也沒了聲音。
  
BabOdin 發表於 2019-7-21 19:52
43. 良與莠

  爲了照顧阿落,蘇璇在當地道觀住了一陣,好在她年紀小恢復力强,等抵達天都峰下,已經可以勉强脫去木拐走幾步。她仰著小腦袋,好奇的望著遙遠的峰巒,那裡覆蓋著皚皚的白雪,冰銀淨亮。

  山間每逢十月底開始落雪,來年三月才會化去,期間山徑被凜冰覆沒,游人香客絕迹,隱士居士亦會避去,唯有正陽宮的道人耐得住嚴寒,大雪封山依然修劍不綴。

  蘇璇怕阿落不耐寒冷,給她裹了厚厚的冬衣,一路將她背上山。路過玉虛台,正碰上一批新進的弟子在習武。

  正陽宮的弟子不單要求禀質上佳,還得是出身清白的良家子弟,各方面篩選極嚴,甚至有不少貴胄世家將後代送來山中學藝。這些習劍的孩童有男有女,多與阿落年紀相仿,個個眉清目秀,一招一式雖然稚嫩,氣勢却很足,連鬆枝上的積雪都被呼喝震得簌簌而落。

  阿落被場中的情景吸引,看得目不轉睛,蘇璇停下來由她張望,葉庭隨之駐足,「這些孩子已經由長老教了三年,近期就要正式拜師,到時你就多了一群師侄。」

  葉庭指向前排一個劍眉星目的男孩,「那個是我在江湖中偶然遇上,覺得資質不錯携上山,你瞧如何。」

  蘇璇見男孩下盤沉穩,拳式漂亮,是一群孩童中的佼佼者,「甚好,師兄就收這個?」

  葉庭循循而誘,「你收不也一樣?一個難免孤零了些,像師父一般收兩個,喂招對劍也有個伴。」

  蘇璇聽得後一句有三分心動,遲疑了一下,突然聽得一喚,看過去原來是督導教習的南谷長老。

  南谷長老與北辰真人是同輩,生得面白體胖,花白的頭髮挽了圓髻,望見葉庭與蘇璇,便讓孩童們停了行功。

  蘇璇放下阿落,致了一禮。

  「難得回山一趟,正好讓小輩見一見。」南谷真人笑眯眯,兩撇八字須翹起,對著孩童們道,「這位葉師叔你們見過,應當知曉,不必多說;而另一位長年在江湖,你們一直無緣得見,却聽過他不少英雄事迹。此次才戰完貴霜國師,爲本門立下大功,得蒙皇上召見嘉賞的,就是這位蘇璇小師叔。」

  這些孩子們□□極好,無一人出聲,目光却瞬間閃亮,充滿了祟敬般的狂熱,齊刷刷盯住了蘇璇。看得他頭皮發麻,難得的不自在。

  葉庭險些笑出來,側頭忍成了輕咳,南谷真人對效果十分滿意,接著鼓舞道,「他們都是掌門北辰真人的弟子,也是本門青年一輩最出色的英材,只要過了試煉,就有機會喚上一聲師父!」

  一群孩子更興奮了,臉龐都漲紅起來,要不是規矩嚴不敢輕動,必會一簇而上將兩人圍起來。

  南谷真人正在得意,眼角瞟到蘇璇身後的影子,「這是——」

  葉庭搶先回道,「師弟在山下救的一個小丫頭,暫且帶回來收留幾日。」

  南谷真人瞧見女童深深的眉眼,長翹的卷睫,藏也藏不住的胡人血脉,頓覺年輕人考慮不周,「一個小胡姬?隨處尋個善堂就是,怎麽携上山來,萬一讓人誤解還壞了本派的聲名。」

  蘇璇被師兄一堵,要出口的話停了一停,衣袖忽然一墜。他低頭望去,阿落抓著他的袖尾,小臉茫然而不安,却什麽聲音也沒有。

  她自幼受慣了輕視,在外人面前連師父都不敢喚,平素又極乖巧,但凡吩咐無不認真。聽他說了許多山上的趣事,有了朦朧的嚮往,現實却給了她難堪的一擊。

  蘇璇明白葉庭的好意,然而這一刻實在忍不住,一把將她抱起來,「不是暫且,她是我在山下收的徒弟,名叫蘇雲落。」

  南谷真人愕然萬分,幾乎疑惑自己聽錯,「什麽?」

  風暴來得比預計更早,連葉庭也始料未及。

  北辰真人見兩名愛徒歸來本是極爲欣喜,直至聽完葉庭的禀報,饒是他向來看重大徒弟,也忍不住當衆責備。「蘇璇不知輕重,你做師兄的也不清楚?既然早知此事,爲何不替他處置了?」

  葉庭明白師父乍聞此事難免氣惱,也不分辯,「是徒兒之過,請師父責罰。」

  蘇璇跪在一旁,脊背挺得筆直,「師兄勸過我多次,是我自己堅持,這孩子太可憐,托給誰都不合適,索性我自己收了。師父要罰要打我都認,只是阿落叫了我三年師父,入門心法學了,基礎的劍式也會了,務請容她留在門內。」

  北辰真人越聽越怒,額角青筋直跳,「你給我滾!去誡台反省!」

  阿落不知道屋裡發生了什麽,只見蘇璇一人出來,將她安置在一間暖厢烤火,溫和的吩咐她等著,餓了就吃桌上的點心。小胡姬很想寸步不離的跟著,可一轉身師父已經去了,兩扇門輕輕合上,世界只剩她一個人。

  誡台是一尊方台,臺上有碑,刻著正陽宮一百六十八條門規,專供犯錯的弟子面壁。位置就在玉虛台畔,教所有弟子都見著,取知耻而改,以誡他者之意。

  空寂的方台堆滿了雪,蘇璇的修爲自然不懼寒冷,然而載譽回山不到一刻,就在衆多同門的注目下受罰,著實有些丟臉,他拂了拂衣襟,認命的跪了下去。

  誡臺上長跪的身姿年輕而英挺,承載著無數榮耀的傳說。新弟子的練習結束,孩子們不肯散去,一雙雙眼睛圍在台邊,祟拜又不解的張望。一旁的其他師兄看不過,將孩童們喝散,趕回了起居的院子,偌大的場子變得空空蕩蕩,唯有飛雪無聲的飄落。

  同時一間,葉庭也在北辰真人房外跪著。門派最爲看重的兩名驕子灰頭土臉,掌教真人罕見的震怒,只因蘇璇要收一個小胡姬爲徒。消息不脛而走,因封山而清寂無聊的同門頓時炸開了鍋,蘇璇在同輩中年齡最小,人緣一直不錯,而今聲勢如日中天,更是引人關注,幾乎所有弟子都在議論。

  跪到天色將暗,葉庭來了誡台,「起來,師父讓你回去反省。」

  蘇璇頗爲愧疚,「是我不好,連累師兄一道挨駡。」

  葉庭對此早有預料,「反正也不是頭一遭,從小到大,你的錯我總是要擔一半的。」

  蘇璇忍不住笑了,「師父答應了沒?」

  葉庭無奈的搖了搖頭,「哪有這般容易,本來想帶上山再慢慢和師父說,你可好,一下就掀出來,如今一群長老擠在師父面前跳脚。何况新弟子試煉在即,不可能爲你壞了規矩。」

  蘇璇也不意外,「那我接著跪,師兄不用管我。」

  葉庭正要再說,一個相貌周正,顴骨略高的青年走來,俯視著蘇璇,語調陰陽怪氣,「我看你確實該跪一跪,免得越來越驕狂妄爲。」

  場面冷了一瞬,師兄弟二人誰都沒有說話。

  青年名叫柳哲,拜在東垣真人門下,平日裡蘇璇見了還要喚一聲師兄。柳哲在江湖上也有幾分薄名,直到蘇璇一出,江湖只知正陽宮有個蘇少俠,再不知其他,柳哲深爲不服。今日聽說蘇璇犯錯,旁人體恤的裝作未見,他非要過來當面嘲弄,「連胡姬敢携上山,是不是嫌本門名聲太好,非要外人笑話,說正陽宮大好道門淪爲伎娼之所才甘心。」

  蘇璇忽然道,「師兄——」

  葉庭顯然清楚他在想什麽,傳音入密道,「別人說幾句就放弃了?一個小丫頭往後山一藏,消息不傳,外人哪會得知,放在江湖上才是麻煩。師父心底也有數,就是尚需時間磨,你此刻帶她走容易,將來再想她入門就難了。」

  蘇璇聽得有理,又跪穩了。

  柳哲見蘇璇受罰就异常快心,句句連譏帶諷,「江湖一些沒見識的東西捧得的太多,得了些名頭就骨頭髮輕,連自己有幾斤幾兩都不清楚,我看——」

  蘇璇懶得理他,倒想起別的,同樣傳音道,「請師兄給阿落弄些吃食,找個暫歇的地方,她一個人待了大半天,怕是有些慌了。我先跪一夜,明天再去看她。」

  葉庭本想勸止,再一想跪求也不是全然無用,總要顯得受了些苦頭,才好去跟師父和長老開口,於是悄聲應了,一轉頭打斷柳哲,「柳師弟回去歇著吧,誡台冷得慌,我們又不比師弟才修了洗髓經,耐得住霜雪,還是回房烤火的好。」

  他幾句話說得輕鬆,柳哲臉色驟變,「你說什麽?洗髓經不是少林的——」

  葉庭的神色和悅,語氣格外輕快,「洗髓經確實是少林的不傳之秘,不過師弟得澄海方丈青眼,又單人匹馬闖過了六合塔的三名高僧試煉,居然學成了。方才長老們在氣頭上,我也沒敢說,如今師弟身兼兩派絕學,功力又上了一層,這真是旁人想也想不到的機緣。」

  柳哲完全呆住了,一張臉驚疑與嫉恨交錯,异常精彩,葉庭强忍著才沒笑出來,硬將他拉走了。

  蘇璇結結實實跪了一夜,不過也不寂寞。

  天黑之後不斷有師兄師姐來給他遞吃食和氅衣,有的送完東西還不肯走,在一旁陪著聊江湖秩事,人越聚越多,黑夜比白天還熱鬧,及至快天明怕長老發現,才漸漸的散了。

  葉庭早上來轉了一圈,見誡台周圍雪踩得七零八落,少不得折根枝子掃去痕迹,剛歇手道童就過來傳話,令蘇璇不必再跪。

  蘇璇領了阿落回到了從前所居的山巔小院。

  這裡是鏡玄真人息隱之所,普通弟子不得踏足。蘇璇隨之學劍,在此住了十餘年,見景致宛如從前,碧池凝如春凍,唯獨少了池邊垂釣的老者,不免些許悵然。

  蘇璇汲起井水取出桶巾,挽起袖子開始清掃。一轉頭見阿落抱著竹帚出來,立時喝止了她。孩童不懂厲害,她傷勢初愈,骨頭尚未完全長合,哪能隨意勞作,蘇璇讓她在房內坐著,囑咐了不准擅動,這才繼續掃塵拭案,整理庭院。

  勞作未歇,小院已來了訪客。

  來者是一位年約六旬的老道,白髮高冠,神色倨傲,還携來了一名女孩,容顔秀麗白晰,簇新的弟子服外裹著軟茸茸的裘衣,精緻而不俗。

  蘇璇一眼望見,放下竹帚施禮,「東垣長老。」

  東垣長老與南谷長老一樣,都是北辰真人的師兄弟,平日氣性頗大,小輩都有些怕,一來就劈頭道,「聽說你要收一個胡姬爲徒?」

  蘇璇知道這位長老准沒好話,垂手應道,「是。」

  東垣長老拂然不快,神情嚴肅,「你到底年輕,擇徒一事關聯極大,正陽宮不是什麽阿猫阿狗都收,更不容莠草充作良材。」

  蘇璇不卑不亢的回道,「多謝長老提醒,我自會慎思。」

  東垣長老當他退讓,面色稍霽,示意一旁的女孩上前,「你既然想收女徒,這個是沈國公的孫女,天生的金枝玉葉,還是個肯吃苦的,三年下來學得極好,無論是家世相貌或根骨秉質,各方面都無可挑剔。」

  女孩落落大方的上前行禮,「末學弟子沈曼青,見過師父。」

  蘇璇看著她秀雅的儀態,想起的却是阿落。阿落其實也生得很美,胡人的血脉讓她比中原女孩更多了一份深遂,却得不到半分善待,這個世界對她滿布荊棘般的惡意,不容她獲取任何希望,隨時準備將她踩踏爲泥。

  女孩躬身半晌得不到回應,悄悄抬睫,瞥見了屋內的小身影。

  蘇璇一拂袖將女孩扶起,同時道,「長老的好意心領了,我德行不足,不敢誤人子弟,有阿落當徒弟就够了。」

  東垣長老大怒,「我看你是發了昏!也不怕臉都丟盡了,本派絕不容胡姬混入門墻,縱然北辰再疼你,也斷不會容你胡爲!」

  蘇璇淡淡道,「阿落心性單純,我瞧著幷無不好,只要將來行得正坐得直,有什麽沒臉的。」

  東垣越加惱怒,正要重斥,忽然一個聲音插話,「還請長老稍息雷霆,師弟跪了一夜才從誡台下來,總不好讓他再去跪一日。」

  蘇璇聞聲一喜,就見葉庭帶了幾名道童,携了新的被褥鋪卷和一應用具進了院子。

  一衆長老中私心最重的就是東垣真人,葉庭心中有數,掃了眼立在一旁的女孩,吩咐道童將東西放入進屋內,分頭清掃,而後才道,「長老不必急怒,師弟是個直性子,臨了事難免倔拗,讓他多想想也不是壞事,大不了晚幾年再收徒弟。」

  東垣長老受了沈國公的重禮,要將她放在門派中最受矚目的蘇璇名下,不料威壓無用,肝火正旺,惱得一語不發。

  葉庭笑了一笑,不輕不重的拋了一句,「長老的眼光極好,這個孩子我也聽人贊過,確是難得的良材,可惜師弟近年在江湖上飄,根本無暇指點。與其浪費了好苗子,不如放在我名下,長老覺得如何?」

  東垣一僵,發現自己陷入了一種進退兩難的局面。

  萬一蘇璇倔著不應,拖上幾年,國公府那邊難以交待;葉庭作爲北辰首徒,隱然有未來接掌正陽宮之勢,自是最佳的替代。然而順勢應了東垣真人又不甘心,他不好說行,也不好說不行,挾著一肚子火氣拂袖而去,「都是些不曉事的,我去和掌門分說!」

  這場爭執在正陽宮反復拉扯,足足磨了一冬。

  北辰真人到最後也沒有明確小胡姬的身份,僅是默許她留在山上,與其他弟子同等供給。蘇璇堅持不再收徒,東垣長老所薦的沈曼青與練拳的男孩殷長歌一道,歸入了葉庭門下。

  翠微池畔的小院成了正陽宮上下的秘密,一師一徒住了數月,阿落適應了山巔的生活,蘇璇也將再度出山遠行。

  臨去前,他將學劍的根基要領編寫成書册,布置了課業,又給小徒弟安排了一個老婦人陪伴。阿落一路送出很遠,她不願師父下山,却不能出言挽留,或許太明白自己的微小,只有默默的順應,接受所有分離。

  天都峰的春天也是冰冷的,新芽遲遲未萌,層層鬆針如千萬根利刺,蒼綠而無情。

  
BabOdin 發表於 2019-7-21 19:52
44. 衆如沙

  自拜別枯禪大師與各位師兄,歸返靈鷲宮之後,溫輕絨開始隨父母學習掌理宮中事務。溫飛儀的舊傷近年時有復發,門派的擔子漸漸落在下一代肩上,溫輕絨有了壓力,再不是過去無憂青年。

  這一日午後,他穿過白石山徑,來到清溪畔的一幢雅廬。「爹有事喚我?」

  溫飛儀正披著氅衣倚窗沉思,能生出一對標緻的兒女,他自有一副好相貌,年近五旬依然氣質修雅,可惜長年帶著病色,脾氣也不大好,唯獨對一雙兒女格外和熙,「你收拾一下,過幾日出門,代表靈鷲宮走一趟洛陽。」

  「洛陽?爹要我去參與試劍大會?」溫輕絨一驚,頓覺難以理解,「這次的盛會明面上是太初堂承辦,誰都清楚他們已爲朝暮閣所控,根本就是朝暮閣想通過試劍大會在武林立威,成爲實至名歸的霸主。江湖中多少幫派毀於其手,我們爲何還要去凑場子,成全他們的狼子野心。」

  溫飛儀拋出魚食,看著窗下的水潭中錦鯉爭簇,攪動碧軟的青荇,幷未斥責愛子,「這次的英雄貼不同往日,朝暮閣除了立威之外,想必也要看哪些門派會到,哪些不會。」

  溫輕絨被話語一點,警覺過來,「爹懷疑朝暮閣欲借此爲試,不到的門派將來會被先行拔除?」

  溫飛儀解開宮禁之後,遣了不少門人外出探察江湖動向,對局勢瞭解頗深,輕喟道,「只怕正是如此,朝暮閣行事歷來是順之者昌,逆之者亡,一旦得罪凶多吉少,靈鷲宮的實力尚不足以正面相抗,不能不虛與委蛇一番。」

  一場試劍大會被惡徒把持,靈鷲宮却連拒絕與會都做不到,反而還要去助長凶威,溫輕絨憤懣難平,衝口就要拒絕,然而看著父親蒼白的臉龐,語氣又軟了,「若是武林中笑我們貪生怕死,與惡徒同流——」

  溫飛儀怎會不懂愛子的鬱憤,他年輕時更爲傲氣,否則也不會激怒長空老祖,奈何事關門派存亡,不得不忍了,「朝暮閣曾險些要了你們兄妹的命,我豈有不恨,然而如今確是得罪不起,除了正陽與少林之類的大派不懼,其他的門派爲了自保,同樣要忍耐,就算受人譏笑,豈止我靈鷲宮一家。」

  話雖如此,溫輕絨想到要向仇人低頭,屈辱又不甘,難免怏怏不快。

  溫飛儀也不願多談,轉了話語,「白羽和方梓昨日鬧了彆扭?是怎麽回事?」

  溫輕絨抑了情緒,勉强提起精神,「白羽使了些小性子,沒什麽大事,已經被方師兄哄好了。」

  溫白羽挑剔數年,終於被溫輕絨的師兄方梓打動,此次方梓携方家家主的書信造訪靈鷲宮,正式呈訴了求親之意。

  「方家在渭南還有幾分能耐,如果兩人確實投合,將親事定了,我也少一樁心事。」想起數年前,溫飛儀仍覺得遺憾,「可惜終不如蘇璇,白羽這孩子確是給我寵壞了。」

  溫輕絨早知道這兩人性情不合,幷未過多的惋惜,勸道,「蘇璇是道門出身,潜心修劍,未必有意於兒女私情。江湖上想在這方面打主意的不少,沒一個成功的,鬆風堡的俞堡主就曾著人擄走自家女兒,在密室裡衣衫盡去,誘蘇璇相救,還糾結了一幫江湖人充做見證,沒想到蘇璇識出不對,沒進屋就走了。」

  溫飛儀不禁失笑,頗爲不屑,「如此下作的法子也用得出來,俞老鬼真不是東西。」

  蘇璇雖然事後幷未言說,然而鬆風堡邀來見證的一幫人嘴縫不嚴,傳到江湖上沸沸揚揚,可謂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脚,溫輕絨道,「鬆風堡爲得蘇璇無所不用其極,連女兒的聲名都不顧,也不想想這般結親與結冤無异,以正陽宮的傲氣,怎麽可能任人算計。」

  溫飛儀心有所感,悵然一嘆,「正陽宮這類大派自惜羽毛,不願輕涉江湖是非;朝暮閣却橫行肆虐,無所不爲,甚至聽說勾結了西北的藩王窮征惡斂,逼得百姓傾家蕩産,賣兒鬻女。如今連試劍大會都成了群魔亂舞,實在可悲。」

  溫輕絨聽得無言,也不知該怎樣安慰。

  溫飛儀也不想過多的感慨影響愛子,提了些須留意之事,最後又殷殷叮囑,「你去洛陽多方觀察,不論何事都不要捲入其中,明哲保身,小心爲上。」

  洛陽試劍,大概是有史以來最令武林人屈辱的一届盛會。

  無數江湖豪客從中原各地聚至洛陽,酒樓客棧無不賓客滿盈,人們的情緒却空前低落,縱然有相熟的見面招呼,也不復往年的輕快。豪客們多在沉悶的飲食,偶有言語也是與試劍大會無關的話題。

  溫輕絨尋了正街上最大的一家酒肆,溫白羽環視一圈,難得的沒有挑剔,與方梓一道落座。

  方家同樣接到了邀帖,方梓作爲家中長子,與溫輕絨一般代父輩而來,溫白羽聽聞後鬧著要同行,溫飛儀拗不過,料想無非至洛陽虛應事故,當不至有意外,也就隨了她。

  方梓看了看左右,低聲道,「聽說往年的試劍大會常有喝多了打架鬧事的,主辦的武林世家都要派弟子巡視城中,及時化解,今年看來是不必了。」

  溫輕絨亦有所感,放眼望去滿堂氣息壓抑,就算有飲酒的漢子,也是鬱氣沉沉的淺嘗輒止,怕意氣上來管不住口舌,落入朝暮閣耳中,引禍上身。

  一個刀疤臉的漢子踏進樓來,身後跟著五六個隨從,他大剌剌的拉著架子一拱手,「各位好漢,大家都知道試劍大會是誰的場子,來了就是客,不必拘著花用,在城中的吃喝本閣一律包了,諸位放心享用。」

  滿座倏靜,江湖好漢個個停了杯筷,望住了說話的人。

  方家江湖往來多,方梓見聞頗廣,悄聲道,「那是常樂幫的堂主金鉞,半年前整個幫派投了朝暮閣,做些跑腿逞凶的勾當,氣焰也抖起來了。」

  溫白羽不屑的掃了一眼,好在她來前受過父親千叮萬囑,知道不宜生事,沒有理會。

  金鉞吆喝了兩遍,不說應和,連個吭氣的都沒有,頓覺有些惱火。

  東南座幾名臂刺飛鷹的大漢大概正好用罷,將一錠銀子拋在酒桌上,起身要走。

  金鉞專橫慣了,長刀一揮,攔住幾名大漢。「給臉不要臉?」

  打頭一名面容粗峻,虎背熊腰的壯漢開了口,「爺有錢,願意給,犯了哪家王法?」

  金鉞一梗,臉上的疤抖了幾下,「不識好歹的傢伙,我看你是一身賤皮,受不得抬舉。」

  洛陽城中遍布朝暮閣的爪牙,鬧起來幾個大漢絕討不了好,溫輕絨不由生出擔心,溫白羽倒是幸灾樂禍,只盼著打起來才好。

  方梓打量了兩眼,道,「這幾個漢子是飛鷹堡的,說話的像是堡主洪邁。」

  金鉞的話語十分難聽,洪邁强捺下來道,「我該喚一聲金堂主,還是該喚金香主?閣下現在算什麽名位?」

  酒堂中的人俱笑起來,獨金鉞變了臉色。

  原來這一言正戳中金鉞的短處,他在常樂幫原本還算個人物,投入朝暮閣也狐假虎威了一陣,然而隨著吞幷的幫派越來越多,許多後入者的武功才能在他之上,金鉞的地位幾度變動,越來越低,稍好的差使全挨不上邊,爲此不忿已久。他被激得臉容紫漲,不顧場面破口大駡,「請你們這些鼠輩是大爺瞧得起,還真把自己當人?一個個既然乖乖來了,就安份的做孫子,哪來的臉面叫板!」

  一句話將整個酒堂的江湖客全駡了進去,本來各路豪客心裡都憋著氣,聽了此話更是怒火沸騰,氣氛越發緊綳。

  飛鷹堡的人忍著一語不發,個個臉沉如鐵。

  金鉞仍不肯罷休,嗆啷的一劈刀,飛揚跋扈的環視,「整個洛陽都是本閣的地盤!管你們是蛇是蟲,來了就得夾著尾巴,讓吃屎也得接著,否則就是活膩了!」

  最後一句仿佛在沸油上點了一把火,也不知是誰先動的手,啪啦一隻酒碗砸過去,引發了一場雜亂的混戰,捲進了半個酒肆的人,場面亂得無以復加。

  朝暮閣的人寡不敵衆,尖哨亂響,金鉞再是有所依仗,也架不住衆多豪客拳來脚往的暴揍,沒幾下同伴已經鼻斷腿折,自己腰上也被人暗戳了一刀,膽氣早化爲烏有,眼看亂拳紛紛,生生要被揍死,突然一股疾勁橫架,掀得周圍的群毆者退開數步,隨即響起一個破鑼般的聲音,「怎麽,各位是要提前試劍?」

  場中多了個面相油滑的矮子,挾著一根銅烟管,身邊站著一個方臉膛的大漢,街面上來了數百名黑衣人,將整個酒肆圍了起來。

  群豪方才還血沸於頂,氣竄兩肋,這一時都冷了下來。

  溫白羽給人墻擋著,見不著中心的情形,方梓身量較高,看了悄聲給心上人解說,「說話的矮子是函谷客司空堯,銅烟管打穴爲一絕,原先是百里舫的長老,心思深雜,爲人狡詭。朝暮閣少使以下有六名令主,以他地位最高。聽說此次少使未至,都是司空堯在籌劃;那個方臉是恨天掌陳兆,以前是天武堂的副堂主,現今也成了朝暮閣的令主。」

  金鉞疼得鼻歪眼斜,捂著腰上的血口,拐撲至援兵面前,「司空令主,陳令主,這群雜碎——」

  司空堯來前已聽了逃出去的下屬急報,此時一揮手,止住了訴控。

  黑衣人面露凶光的圍了數層,刀劍鋥亮,隨時可能血洗酒堂,酒肆內的各路豪杰一片安靜,心底發虛,俱有些忐忑難安。

  「都是五湖四海來的英雄,想打,過兩日上試劍台較量。」司空堯沉著臉掃了一圈,在飛鷹堡的幾人身上停了半晌,語帶威懾,「這次就罷了,再有擾亂挑釁者,本閣絕不輕饒。」

  一場亂毆奇迹般作罷,朝暮閣的人抬了傷者退走。豪客們膽子大的扶正桌子,換了菜繼續吃酒,膽小的立時會帳離開,陸續有新的客人踏進來,不多時重新坐滿了人。

  溫白羽詫异極了,「不是說朝暮閣跋扈凶殘,怎麽被打了就這樣算了,根本是外强中乾,不足爲懼。」

  飛鷹堡的幾名大漢在酒肆旁低議,溫輕絨看了一眼,「方才是群毆,誰知道哪些動了手,酒肆裡有近百人,當街追究起來勢必激起衆怒,影響試劍大會。司空堯不過暫時放了一馬,事後必要找回場子,殺鶏儆猴,事情從飛鷹堡的幾人起,只怕——」

  溫白羽這才明白過來,俏顔變色,「朝暮閣要暗中下手,將他們殺了?」

  方梓接著道,「洪堡主也是條好漢,聽說飛鷹堡在西北一帶被朝暮閣逼得極慘,求助無門,這次來了洛陽算是低了頭,却碰上這事,怕是過不了今夜了,早知如此,還不如不來。」

  溫輕絨無聲的嘆了一口氣。

  群毆的血勇已然消散,衆人其實都明白飛鷹堡的幾人已經被司空堯盯上,下場必是極慘,可只要刀子暫時不落在自己頭上,就當不知道,無一人上前扶助。

  自己不也是如此?儘管心懷不甘,不忍見同道受戮,却不能不顧及家族與門派,到頭來與旁人一樣,做了江湖中一粒無情的散沙。
  
BabOdin 發表於 2019-7-21 19:52
45. 東風惡

  洪邁是個鐵打般的漢子,血裡來火裡去,赤手空拳搏出一番家業,半生豪邁慷慨,此刻却是一片徹骨的冰寒。

  長街人潮涌動,滿樓酒客聚集,唯有飛鷹堡所在的一隅無人敢近,周邊豪客投來的目光帶著無形的憐憫,宛如在看幾個死人。

  該怪誰?

  怪六弟不够隱忍,爲一個賣水面的小販而打傷了朝暮閣的人?怪自己護短,拒絕將六弟交出去平息事端,連累妻族被血洗滅門?還是怪妻子不該傷心過度,拋下兩個孩子撒手人寰?如果她泉下有靈,得知朝暮閣接著將二弟和四弟的妻族盡滅,西北一帶對飛鷹堡的人視同瘟疫,會不會慶幸自己早走了一步?

  即使六弟忍辱去朝暮閣的堂口自刎謝罪,對方依然不肯放過,無處不在的折磨如鈍刀子割肉,讓飛鷹堡越來越難堪。爲了不失去餘下的兄弟與一雙嬌兒,他才在族中耆老的勸說下來了洛陽,最終還是躲不過。司空堯與陳兆,任何一個功力都在自己之上,朝暮閣的人完全不必費力,尋個暗處就能輕鬆將幾人除去。

  「大哥!」

  出聲相喚的是洪家五弟,年輕健朗的面龐滿是憂慮。

  洪邁緊緊攥住弟弟的肩,失神良久,終於藏下了絕望。「是我衝動了,朝暮閣眦疵必報,絕不會放過,客棧是不能待了,我們尋個最熱鬧的地方,或許人多能讓對頭稍有顧忌。」

  洛陽城中最爲熱鬧且徹夜燈火不熄的,不外是香艶風流的銷金窟,其中又以天香樓最爲出名。

  天香樓艶幟高張,紅粉無數,南北豪客爭擲金銀,加上洛陽城近期涌入了大批人,生意越發紅火,縱是深夜也是歌樂不絕,喧鬧非凡。

  喜靜的客人多在精緻的雅厢,好鬧的則偏愛描金繪彩的花堂。花堂陳設富麗,明燭高燒,可供近百桌客人尋樂。紅巾翠袖拂面,嬌娘鶯聲浪語,加上稚年胡姬斟酒侍奉,能將風月老手的骨頭都酥盡。可這次夜裡來的幾位客人著實蹊蹺,連閱人無數的老鴇也看不懂。

  打頭的漢子拋下一錠金子,在花堂最擠的中心要了一張桌子,叫了席面却不吃菜,只在默默飲酒。隨行的其他幾人臉色也極難看,不似來尋歡,倒像是來奔喪,讓整個花堂都變得詭异起來。

  老鴇硬著頭皮去搭話,幾個漢子全不理會,直到周圍的酒客不自在,漸漸空了二三席,當頭的漢子才隨便叫了幾個花娘作陪。儘管仍不說話,好歹氣氛緩了些,其他酒客不再關注,老鴇算是鬆了一口氣。

  沒過多久,又一個二十出頭的青年踏進花堂,挑了幾個漢子旁邊的席面坐下。青年生得長眉入鬢,英秀明銳,舉止從容自若,偏在花娘迎去招呼時顯出了尷尬,一看就鮮少入花樓。

  越是這樣的男子,姑娘們越愛逗弄,登時眼睛都亮了,一個叫依依的花娘容貌甜俏,才從幾個漢子處碰了一鼻子灰,見此情搶先偎過去,眼看玉手將挽上青年的肩,忽然在三尺外隔住了,竟是伸不過去,驚訝得杏眼都瞪圓了。

  青年的話語很客氣,「多謝姑娘好意,在下無須陪伴,上壺茶就好。」

  依依哪肯作罷,可也真是奇了,不管怎麽努力,她始終近不了青年身側,依依也知近日城中來了不少异人,不敢造次,惱得銀牙暗咬,「我叫依依,你是不是嫌我不够美?」

  青年還好不似前幾個大漢般不理,平和的回道,「當然不是。」

  依依不依不饒道,「那是嫌我髒?」

  青年斂了神色,「姑娘言重了,我僅是來此坐一坐,別無他意。」

  一個個竟是到堂子裡來做柳下惠了,依依連碰兩個釘子,氣得眼泪都要下來,「這裡是花樓,又不是茶寮,你們來坐又不要女人陪,當我們是什麽?」

  她語帶哭腔,青年頓時有些爲難,想了一想道,「那請姑娘坐下來叙幾句,不要近身。」

  依依立刻不哭了,喚胡姬上了茶,得意的朝老鴇飛了個眼波,這才坐下來,嬌聲軟語的問,「客人是頭回來洛陽?」

  她這次沒有偎近,青年鬆了一口氣,「是。」

  依依瞧見他腰懸長劍,鞘上有一個小小的太極,「也是爲武林大會而來?」

  青年笑了一笑,「不錯。」

  依依見對方性情甚好,膽子也大了,「男人來這裡都想開心,你怎麽就不肯讓我碰。」

  青年沒想到她這般直接,一時倒不知怎麽答。

  依依難得碰到上品,心裡癢絲絲的,用最嬌媚的姿勢撩了撩頭髮,「女人很軟,比脂酪還滑,你可有嘗過?要不要摸一摸我的手?」

  青年的視綫避過她,落在華美的地毯上。

  依依除下一隻鞋襪,蓮足雪白如月,輕佻的在他眼下一勾,「我的脚美不美,想不想捏在手裡把玩?」

  青年轉開眼,一抬頭見依依的纖指撫過紅唇,吐氣如蘭,「女人的嘴很甜,比蜜還香濃,你要不要品一品?」

  不知想到什麽,青年有一瞬的出神,臉頰居然微微紅了。

  依依大喜,正要貼近去,忽聽他道,「請姑娘端正些,不然也不必相陪了。」

  依依一僵,玉足待收又不甘心,極想一脚踩上他的大腿根,看他還能不能裝正人君子。

  隔席的洪邁也在觀察,他看不出青年的深淺,起初疑是朝暮閣的人,見他與女人相處時的自守,又懷疑是哪一派剛出江湖的雛兒,既然不是對頭,暫且放下了心。

  夜漸漸深了,青年真就是坐著,問什麽也答,隻不肯讓依依親近,氣得她欲哭無泪,又不願放弃,無精打彩的坐在一旁,心底也在納悶,不知青年是不是在等人。

  三更的梆子敲過,正是天香樓生意最好的時段,花堂內酒令與歌樂不斷,一個穿碧色輕羅的美人突然在樓上現身,引起了滿堂嘩然。

  「天哪,竟然是青栀!」

  「好運道,居然看到了天香樓的花魁!」

  洛陽人盡皆知,天香樓最美的花魁有三名,尋常人千金也難得見一面,更不說在花堂現身,此次可謂稀罕,連依依也大爲愕然。

  碧衫美人容貌嬌嫩,雙眸瀲灩,輕盈如嫏嬛仙子,牽動所有人的心,衆多尋芳客無不翹首,看著她脚步輕伶,一步步婉轉下樓,來到一個青年面前相請。

  「蘇公子嘉客遠來,請移步至三樓厢房,有人華宴相請。」

  依依一下坐直了身,一些熟客已經嘩鬧起來。

  「這小子是什麽人,居然要青栀姑娘親身來請!」

  飛鷹堡的幾人也禁不住看去。

  美人當前,青年却毫不在意,「多謝,不必了。」

  青栀當然不肯就此被拒,細步前來扶挽,依依就知道不好,果然青栀在距青年三尺處就停住了,改爲下拜又被一股無形的勁力托住,怎樣也拜不下去,青栀頓時陷入了尷尬,漲得嬌顔通紅。

  幾名花魁平素極少現身,偶然見著也是高高在上,依依嫉妒已久,難免幸灾樂禍,暗中笑厥。

  倒是衆多酒客看得心疼,代爲憐香惜玉,有些甚至叫駡起來。

  「好大的架子,連理都不理!」

  「臭小子在女人面前擺譜,算什麽東西!」

  「我看就是欠收拾,青栀姑娘不必理會他!」

  青栀進退兩難,無助的嚶聲道,「公子——」

  青年一語截斷,不讓她說下去,「姑娘請回,今夜我就在堂中,有什麽話請人過來說。」

  不管青栀如何勸說,青年唯此一句,最後美人無奈,重新回到了樓上。

  滿堂酒客眼睜睜看美人鎩羽而歸,俱是嘆息,不料過了半柱香,又一位穿緋色衣衫的美人現身於樓欄邊,滿堂賓客無不驚异。

  「是紅楹!」

  「我的天,這小子到底是什麽人,居然兩位花魁來請!」

  紅楹較青栀年長,更爲成熟艶美,斜墜的襟領露出大片香肩,慵懶而妖嬈,極是撩人心弦,姗姗來到青年面前,媚眼欲流,「紅楹請蘇公子樓上寬坐,還望公子賞面。」

  換了樓中任何一個男人,大概已色授魂銷,飄然欲仙,青年却仍是搖了搖頭。

  紅楹吸取教訓幷未近前,從侍女手中接過一方漆盤,妖媚的跪倒,盤上的紅紗輕飄飄的滑落,露出整盤澄亮的黃金。「願以千金爲謝,請公子上樓一叙。」

  整個花堂一片寂靜,所有人都被震撼了,無法想像到底何人能驅動兩位花魁,不惜千金相請,隻爲讓青年上樓一叙。

  依依驚得目瞪口呆,突然覺得青年异常神秘,不敢再隨意,下意識的挪後了少許。

  青年的神情平靜如初,仿佛美人手捧的是一盤黃土,「不必了,姑娘請回吧。」

  紅楹堅持跪著,將沉重的黃金舉過眉額,身子彎成一個媚人的姿勢,等對方心軟,不料青年抬手氣勁一涌,她再跪不住,被迫站起來,聽見對方清朗道,「姑娘徒跪無益,無論是誰要請,讓他自己下來說話。」

  紅楹磨了許久,實在無法才恨恨的返了回去。

  今夜的所見太過離奇,衆人連酒都無心飲了,全在駭异的望著青年,猜測是哪家的王孫公子,疑忌之下不敢再隨意嘲哄。即使飛鷹堡的幾人心事重重,也忍不住側目打量,暗中猜疑。

  三樓的欄邊果然又出現了一抹纖影。

  這次的美人籠著白色軟披,烟眉若蹙,明眸凝霧,身段風流纖裊。雪似的臉龐有種似愁似泣的輕悒,再强橫的人見了也會生出憐意。

  衆人靜了一瞬,嘩然而亂。

  「白竺也出來了!」

  「三位花魁都來了,今天到底是什麽運氣!」

  白竺逐步下到花堂,在青年身前一丈外停下來,烟眉含愁,荏弱憐人,「奴家白竺,求蘇公子移步雅厢。」

  不等青年回答,她攏著襟領的手一鬆,軟披倏然而墜,裡面竟然什麽也沒穿,亮晃晃的燭火映著她□□如羔羊的柔軀,動人心魄的綫條,肌膚光潔如絲綢。

  所有人呼吸都停了,一霎眼間,青年已經抓起披風將白竺裹起來,他首次變了顔色,清越的眼眸淩厲得可怕,一劍挑起案上的茶壺,咣啷砸中了三樓雅厢的門扉,震得碎瓷四濺。

  「躲躲藏藏的逼迫女人算什麽?司空堯,出來!」

  一聲斷喝驚得洪邁幾人面色劇變,儘管早知今夜必不太平,哪想到索命的閻王就在咫尺。

  這一砸蘊力驚人,兩扇門扉咚的一聲倒下去,厢內終於有人踏出,果然是函谷客司空堯。

 
BabOdin 發表於 2019-7-21 19:52
46. 救急難

  司空堯也是個人物,出來時還有些尷尬,縱下樓來已神氣如常,半句不提方才的場面,「蘇大俠既來,本欲設宴相迎,忘了閣下出於道門,不好女色,不如換個地方如何。」

  洪邁腦中轟然一響,終於想到了青年是誰。這般年輕且道門出身,令朝暮閣如此避忌,除了單劍縱橫江湖,誅却凶魔無數的蘇璇還有何人。

  依依幾不能信,這樣出色的年輕人怎麽可能竟是道士。

  青年不理其他,對白竺揖了一禮,「抱歉牽連各位姑娘,是蘇某之過,還請回房歇息。」

  縱然是青樓女子,當衆裸身也是大辱,何况還是以清倌聞名的花魁,白竺凄然別過頭去,被侍女扶回了樓上。

  堂內衆多酒客目送美人的身影,無不憐恤萬分。

  司空堯被當面掃臉,宛如沒脾氣一般,「蘇大俠憐香惜玉,是在下行事失當了,烟花之地糟污,不合蘇大俠的身份,我已令人在洛陽最好的酒樓備下席面,還請移步。」

  青年毫不領情,淡淡道,「你費盡心思讓我離開,無非是要殺人,不必假做客套,今日我就守在此處,有本事你儘管動手。」

  飛鷹堡的幾人齊齊怔住了,洪邁霎時明白過來,刹那間百感交集。

  自從得罪了朝暮閣,飛鷹堡四面受冷,舉世皆避,姻親絕交,摯友陌路,多少人落井下石,其中的辛酸難以言表。做夢也沒想到在山窮水盡,窮途末路之際,居然有人悄沒聲息的在一旁守護,自己却懵然不覺。

  縱然洪邁鋼硬如鐵,也禁不住胸口酸脹,險些落下泪來。他起身納頭便拜,聲音哽啞,「多謝蘇大俠援手,洪某無知,有眼無珠,實在是——」

  蘇璇一步上前,不等躬身就將他扶住,「洪堡主客氣了,在下方至洛陽,還未尋著宿處,不知可否有幸,叨擾洪堡主幾位。」

  洪邁一把握住蘇璇的手,熱泪雙垂,幾不成聲。「洪某三生有幸,求之不得,愧謝!」

  蘇璇的名字,在當今武林如雷霆貫耳,更何况身後還有正陽宮,司空堯到底沒敢破臉動手,率衆悻悻退去。消息一出就如一陣風,迅速散遍了洛陽城。

  洪邁知道梁子已經結下,絕不會輕易過去,然而有蘇璇爲伴,就如有了護身金符。自第二日起,飛鷹堡的人到哪都有江湖客攀談結交,言辭熱切,迥异於之前避瘟神般的疏遠,炎凉如隔天地,邀聚的豪客亦絡繹不絕,均被蘇璇辭謝了。

  送走幾位過來敬酒的武林人,蘇璇合上雅厢的門,回身致了一句歉。

  一席菜才動就被打斷,飛鷹堡的人都停了筷等候,洪邁幾日下來已知蘇璇從不飲酒,飲食上簡單隨意,極好相處,越發敬佩。「衆人都盼著蘇大俠在試劍大會上殺一殺朝暮閣的銳氣,一時了忘形,害得蘇大俠一頓飯也不得清淨。」

  蘇璇少年時對試劍大會無限神往,如今會過無數高手,眼界已開,早不再有執念,「門中也收到了試劍大會的邀帖,已經派了人前來,上臺的未必是我。」

  幾人均感失望,要是蘇璇不出手,還有誰敢挑戰朝暮閣的高手,豈不是眼睜睜看著凶徒得意。

  洪家五弟道,「爲何不讓蘇大俠上臺,正陽宮難道也懼了朝暮閣的氣焰?」

  洪邁沉聲喝斥弟弟。「老五怎麽說話,蘇大俠要是懼他們,你還能好端端的坐在這兒?」

  洪五頓生慚意,紅著臉致歉。「是我失言,請蘇大俠恕罪。」

  蘇璇不甚在意,平和的解釋道,「無妨,這是本門慣例,門人參與試劍大會重在歷練,不爲爭鋒,哪一方勢力舉辦都是一樣。」

  幾人縱是明白,但因受欺淩太狠,格外盼著有强人出頭對抗,失望之下難免意氣消沉,座中轉爲了沉寂。

  還是洪邁換了話題,「就算蘇大俠不上臺,武林也知誰是真正的第一人,不知多少人想與蘇大俠爲友,連天香樓的白竺也被英姿所動,幾度遣人來請,足見風采。」

  蘇璇幷不覺得此事有何誇耀,正色道,「當日確是我疏忽,沒想到司空堯無所不用其極,平白牽連了無辜。」

  三位花魁據說連洛陽本地人也極難得見,平日往來皆是達官顯貴,不料被歹人所脅,必是受驚不小,洪邁打趣道,「三位美人確是尤物,可惜司空堯打錯了主意,蘇大俠不好女色,不然換個人哪架得住她們的軟語媚姿,只怕要腦袋都心甘情願的卸給她。」

  座中的漢子都笑了,當夜在場的酒客有許多人迷醉於美人風姿,至今還在酒肆中吹噓。

  屋內的氣氛輕鬆起來,另一名漢子道,「對江湖人來說,美人再好,不如神兵。朝暮閣這次下了血本,將神匠鴉九所鑄的輕離劍拿來做了彩頭,號稱分金截玉,吹毫斷發,當世無雙,可謂至寶。」

  蘇璇曾聽說神匠被朝暮閣所擄,而今證實,不禁生出了惜憫。

  洪家五弟接道,「要我說輕離劍這等神兵就該配當世英雄,蘇大俠正缺一把寶劍。」

  這話有攛掇之意,也是幾人的心聲,畢竟誰都看得出蘇璇所携是一把普通的門派長劍,全然與赫赫聲名不符。

  蘇璇聽了一笑而過,正陽宮講究劍術在技不在器,練到他如今的境界,劍氣之威遠勝利刃,遠不必再倚仗武器。

  洪邁見他不感興趣,嘆息道,「神匠所鑄四大神兵,其中的斬魄刀、天羅束、碎魂鐮早已有主,唯獨寶劍舍不得予人,白白便宜了惡賊。」

  洪五不服氣道,「此劍引得不少高手覬覦,或許就有變化,未必如朝暮閣之意。」

  洪邁看得較深,幷不樂觀,「朝暮閣是要借盛會炫名立威,如今目的已成,神兵都是小事,何况就算是外人得了,朝暮閣必會出盡手段拉攏,到時候帳下又多一名高手爲虎作倀。」

  正說話間,門外又傳來了叩響。

  洪五猜是前來敬酒的江湖客,打開雅厢的門扉,却見兩名腰懸長劍的道衣青年,不由一楞。

  來客也不理他,一眼掃過厢內的幾人,定在了蘇璇身上,臉色拉下來,顯得十分不快。

  蘇璇望見了亦是訝然,「柳師兄、童師兄,門中這次遣你們來此?」

  蘇璇略感意外,複一想也能明白,葉庭前年正式入道,接掌了一些重要的內務,無法再輕易下山,有江湖經驗的弟子以柳哲最長,確是最佳人選。

  不過柳哲自恃身份,爲人傲岸,對飛鷹堡的幾人不大理會,場面難免有些尷尬。洪邁知機,客套了兩句就率餘人回避了,留下師兄弟三人叙話。

  外人一走,柳哲擺出師兄的架勢,語氣不佳的教訓,「門中一再規誡,在外行走不要輕涉幫派紛爭,你爲何强行出頭,朝暮閣與飛鷹堡的過節同本門有何相干?」

  蘇璇只當沒聽見質詢,「二位師兄何時到的洛陽?」

  童浩也是東垣真人的弟子,比柳哲年輕愛笑,對蘇璇向來友善,答道,「半個時辰前才入城,到處都在說你救人之事,柳師兄就與我尋了過來。」

  柳哲見蘇璇避過話題,越發不快,板著臉道,「門派交待我們此次留心觀察,不許參與論劍。你若一意妄爲,我必會上報掌教與各位長老重懲。」

  蘇璇眉梢一揚,「不論劍我自會遵從,可飛鷹堡的人已經救了,此時撤手反而有損門派聲譽,難道師兄願見武林遍傳正陽宮畏懼朝暮閣?」

  柳哲一噎,想想確是如此,半是惱火半是責斥道,「這一樁就罷了,既然我與童師弟來了,自會盯著你,以後再有此類糾葛,不許擅作主張!」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小左一直有個疑惑,阿落老票客的架勢從哪學的,爲什麽在堂子裡比他還老道,以下釋疑。

  謝離:做賊有個最妙的藏身之地,小丫頭造嗎?

  阿落認真聽課臉:哪裡?

  謝離:當然就是花樓啦!那裡官多貴人多,捕頭追過去也不好搜,萬一惹得貴人不開森,他就沒法開森了,就要丟職務吃官司了對不對,所以花樓是飛賊的好盆友。

  阿落恍然大霧臉:有道理!

  謝離:但你個傻貨一看就是新丁,那就藏不住了,所以學習是必須的,我教你啊,一切媽媽桑都是紙老虎,甩一錠銀子就管你叫爺,大胸的美人才是王道,那個胸啊,枕上去最是舒服,香香軟軟的賽神仙,再加上一杯酒……%¥#@&*……%……(其實就是在回憶舊日風流,已經完全忘了授課)

  阿落奮筆疾書臉:很有用,記下來!

  乖寶寶落就這樣成了花樓老手,愛枕大胸

  師父父痛心疾首
  
BabOdin 發表於 2019-7-21 19:53
47. 天香樓

  紅日映得長雲如血,向四方天際蔓伸,宛如一隻無形的垂天巨手。

  太初閣位於北邙山下,占地足有百頃,樓閣巍然,氣派非凡,曾經名動江湖的一方豪族,今日已然沒落,被朝暮閣鳩占鵲巢,成了狼獾之所。

  原有的院墻被徹底拆除,花廊假山亦清撤一空,當中壘起了一座三丈高臺,外砌堅牢的方石,台側旌旗獵獵飄展,加上朝暮閣無數黑衣精銳林立,帶來一種迫人的肅殺。

  台前擺開了一溜圈椅,端坐著多位被幷入朝暮閣的別派頭領,這些人曾經是一方之主,而今却要爲征服者助威,著實有些尷尬。一眼望過有的顧盼自雄,得意洋洋,也有人强作歡顔,難掩窘迫。

  數萬豪杰指點暗嘲之餘,見朝暮閣驕橫勢大,聲威迫人,無不生出了憂慮,議論也壓得極低。

  柳哲一個個看過,臉色漸漸不大好,「飛花塢、地堂門,常樂幫、天武堂、百里舫、青城派、逍遙門、聚劍莊、落英山莊,五虎門、萬勝教——」

  童浩抽了一口凉氣,「竟然收服了這麽多,只怕再下去就輪到武林大派了。」

  飛鷹堡的洪邁等人更是看得心喪如死,面色灰敗。

  正陽宮的三人身著道衣,格外惹眼,被溫輕絨一眼瞧見,立時擠過來招呼。一別數年未見,溫白羽與蘇璇曾有過的衝突早淡了,她不冷不熱的寒喧了兩句,溫輕絨就問到蘇璇是否有意上臺。

  這一路過來不停的碰到江湖客問及,柳哲見多了人們的失望之色,亦有些不自在起來,他轉頭四顧,見場外有個衣衫浮艶的年輕女子正急急的抓著人詢問,一看就非良家,不禁輕蔑的一撇嘴角。「居然還有烟花女子,也不知誰欠了風流債,追到這來了。」

  誰知那女子正是天香樓的依依,被人指了方位,望過來瞧見蘇璇,跳起來拼命揮手,「蘇公子!蘇公子!」

  四周爲之一靜,無數江湖客紛紛看來,柳哲瞠目結舌,臉都黑了,「她是找你的?你居然去花柳之地嫖宿!?」

  溫輕絨和方梓還好,溫白羽錯愕之下,頓時顯出了鄙夷。

  蘇璇哭笑不得,也有些不解,「柳師兄想多了,我是爲了救人才去的天香樓,與這女子僅有一面之緣,幷無其他。」

  群雄所想的大概與柳哲無异,轟笑著讓開了一條路,依依順暢的擠過來,氣息急促,額汗淋淋,「蘇公子——蘇道長——有人闖入天香樓要見你,你若不去,樓中上下都活不了。」

  蘇璇目光一凝,「是什麽人?」

  依依餘悸猶存,撫著胸口道,「是兩個極可怕的凶徒,殺了好幾個護院,花堂裡一地的血。」

  提及天香樓,柳哲總算明白過來,板著臉道,「胡說八道!凶徒找他爲何闖入烟花之地?」

  依依急得說話都帶上了哭腔,「我怎麽知道!姐妹們和留宿的客人全被扣著,他們說過了辰時就一個個挨著殺!」

  柳哲如何肯信,「真要如此凶狠,你怎麽逃出來的?」

  依依簡直被這個臭道士氣死,跺足道,「是他們讓我來找,知道我那天陪過蘇公子!」

  柳哲冷笑,「真是巧了,試劍大會正是辰時開始,分明是有人怕蘇師弟上場。興許天香樓根本就是朝暮閣所控,全是一丘之貉。」

  依依知道動手是自取其辱,不然恨不得撲上去撕這臭道士的嘴,「什麽丘什麽河,誰知道你們有什麽恩怨,凶徒又從哪來,我們做皮肉生意的雖賤,難道就不是人命?」

  飛鷹堡的幾人與柳哲所疑相同,溫氏兄妹與方梓不明內情,在一旁靜聽。

  蘇璇聽了一陣,已經有了打算,「反正門派禁了上臺,我留在此地也無用,不管是真是假,走一趟就是。」

  童浩直覺不妥,「此事極可能是陷阱,說不準有什麽毒計,不可稱了敵人之意。」

  蘇璇也有疑惑,想了一想還是道,「話雖如此,人命關天,哪能坐視不理,兩位師兄不必擔心,我解决了立時回來。」

  柳哲見依依氣急的情態不似作僞,又有些拿不准,躊躇了半晌,極不情願道,「那也不能讓你一人前去。」

  蘇璇掠了一眼四周的黑衣人,「柳師兄奉命而來,不便擅離盛會,我一人來去更爲快捷,自會留心,應當不致有事,飛鷹堡的幾位就暫時托給師兄照應了。」

  柳哲確是身負使命,要將試劍大會的一切觀察入微,回去禀報門派,聽蘇璇如此一說,勉强點了點頭,下一句還未出口,蘇璇已經閃出了人群。

  依依一晃眼見他走了,連忙跟擠出去,哪裡追得上。

  洪邁的心倏然掉下來,明明他處於群雄之中,有柳童二人在側,朝暮閣再狠毒也不至在試劍大會上暗殺,却生出一種不詳的預感,莫名的惴惴難安。

  人群喧雜,四方豪客陸陸續續擠滿了場內,辰時逐漸逼近。

  七十二面大鼓環簇高臺,一群精壯的大漢赤膊而立,驀然間重槌擊落,密集的鼓點聲聲如雷,步步沉迫,砸在全場所有人心口。

  蘇璇提氣一番急掠,堪堪在辰時之前趕回了洛陽城,奔至天香樓。

  金碧輝煌的樓苑在陽光下更顯奢華,外邊毫無异樣,一入樓就如依依所言,橫陳著幾具護院的屍體,杯盤狼籍,腥氣直衝。

  樓上傳來雜亂的聲音,蘇璇躍至二樓,只見衣裳四散,一群脫得光溜溜的男女正顛倒縱欲,旁若無人的交纏,毫無羞耻的發出各種淫聲。蘇璇從未碰到過這等場面,看得面紅耳赤,見這些人儘管神智迷亂,一時幷無性命之憂,收懾心神向三樓搜去。

  三樓交纏的男女更多,□□的場面猶如天魔附體,氣息混濁不堪,樓道有一長條血污的拖痕,蘇璇循迹而去,在樓深處的一間雅厢外停下,掌力一吐門框猝斷,門扉洞開,內裡的胡榻上有兩個男人霍然抬頭,頰上刺著梟鳥,被夾在中間的女子正是花魁白竺。

  「無常雙梟?」這兩人形貌分明,蘇璇一眼認出,怒火陡燃,「放開她!」

  無常雙梟是一對兄弟,幼年被人遺弃於深山,隨野狼長大,癖性與筋骨异於常人,生性粗蠻,動輒殺人,在江湖中臭名昭著,蘇璇曾爲救人而與之衝突,也因此結上了仇。

  雙梟甩開白竺,三人頃刻戰成了一處。

  雙梟使的是錘,一錘潑風般砸向蘇璇胸口,然而蘇璇長劍一挑,刺向他的虎口;另一梟背後襲來,劍花一分,依然刺虎口;雙梟變招,上下夾擊,錘力沉猛而不可當。蘇璇一滑步避過攻勢,再刺兩人虎口。

  不管雙梟如何變招,總有一點寒光追著虎口不放,錘招展也展不開,宛如長蛇被釘住了七寸。雙梟大汗淋漓,破綻越來越多,一梟抓起白竺擋劍,眼看無辜的弱女就要喪命,劍光忽然消失了,凶徒肋下一冷,尖銳的錐痛直入肺腑。

  蘇璇毫不停步,劍尖帶著一溜血星拔出,閃電般劃過餘下一梟喉間,結束了對戰。他利落的收劍回鞘,一手接住了跌下來的白竺。

  白竺的衣裳早已碎不蔽體,觸手香膩無邊,蘇璇立時縮回,她又虛脫的軟倒,蘇璇只好撤了護身勁氣,扶住她的腰。白竺似乎中了迷藥,容色緋紅,嬌唇半綻,半裸著身子偎纏著蘇璇,猶如天女色身相誘。

  蘇璇是個青年男子,鼻端聞著女子體香,耳中遍是室外的淫聲,一時血脉賁張,扯過床單要裹住白竺,她不依不饒的相纏,玉臂緊攬,雙峰貼著他的胸襟,紅唇已經送上來。

  蘇璇手忙脚亂的要扯她下來,白竺紅顔迷醉,吐氣如蘭,環在他頸後的纖纖五指却猝然揚起,如五根毒刺戳向他的後頸。

  就在刺中的一刹那,烟籠般的雙眸定住了,纏著蘇璇的柔軀發僵,戳中的物體沉冷堅硬,居然是一方劍鞘,根本不是男人脆弱的頸項,同一瞬她的肩井被蘇璇扣住,半身麻痹,真氣頓時滯阻。

  兩人身姿相纏,曖昧之極,蘇璇的臉龐還有些發紅,目光却冷淡平靜,「原來白竺姑娘真是朝暮閣的人。」

  白竺不驚不恐,腰肢一挺,擠在蘇璇身前的軟乳頓時一顫。

  蘇璇實在無法視若無睹,尷尬的震開她,退出了丈外。

  白竺扯起中衣裹住身子,細伶的烟眉半挑,蘇璇不好對女人出手,質問道,「你給樓內的人下了什麽?」

  「一晌貪歡香罷了,可惜蘇大俠不肯入彀,不然也可如他們一般夢赴巫山,享受人間極樂。」白竺曼聲說完,把玩雲發的手倏動,一枚銀丸擲地而裂,散出了大量濃烟。

  一晌貪歡是武林中最毒的□□,中者顛倒至死,無藥可救。蘇璇聽聞對方手段狠絕,已然怒了,不想白竺的發間還藏了烟雷珠,一瞬間厢房涌滿了烟氣,目不可視。

  白竺趁勢而起,眼看要從窗口躥出,忽然一隻男人的手穿透濃烟扣住了足踝,硬生生將她拖回,一瞬間四壁劇震,鐵栅瞬間墜落,竟將整間厢房結結實實的封了起來。樓下傳來濃烈的火油味,也已燃起了大火。

  白竺被蘇璇拖回了屋內,她又驚又怒,拼命急攻,招招狠辣,盡被蘇璇化去。烟雷珠的烟氣散了,炙燃的焦烟開始躥起,樓內傳來無數男女的慘叫,迷香顛倒了他們的神智,即使陷身火海也不懂逃脫,隨著火勢越來越猛,天香樓傾刻間成了人間地獄。
  
BabOdin 發表於 2019-7-21 19:53
48. 連環計

  鼓聲漸歇,近千名朝暮閣的精銳刀劍交擊,伴著三聲響遏行雲的呐喊,殺氣如山,聲勢如雷,震得全場鴉雀無聲。

  司空堯面帶得色,驕然踏上試劍台。

  在他身後跟著神情慘淡的太初閣主,家族之地成了仇人耀武揚威之地,自己還要被迫在萬千豪杰面前露臉,無异於公開處刑,他魂不守舍,頭髮全白,猶如一具行屍走肉。

  朝暮閣連投箋報名都省了,司空堯聲貫全場,道完開場白,言但凡有意挑戰者,均可自行上臺。

  試劍臺上立著一方高大的木架,玄青劍鞘的輕離置於其上,黑色的絲蕙隨風輕擺,絕世神兵近在眼前,萬衆豪杰却是一片沉寂,勝方早已注定,競鬥無非是過場,空空的試劍台仿佛朝暮閣凶悍的巨口,等著將魯莽的挑戰者吞噬。

  溫白羽在兄長身側,左顧右盼正覺無聊,突然見一個年輕人躍上了台,白得泛青的臉龐帶著赴死的决心。

  槁木般的太初閣主見了他,忽然站起來,哆嗦著叫出來。「鵬兒!你瘋了——快下去——」

  年輕人握緊了劍,手背青筋賁起,「爹,我沒瘋。」

  司空堯沉下臉,太初閣主看來已經要急瘋了,「鵬兒!快走!你根本不是對手——」

  年輕人筆直的站著,强抑著滿腔悲憤,「試劍大會用的是太初閣的名頭,人人都道我們屈膝事敵,只有血能一洗耻辱,讓天下人知曉我們不是懦夫,太初閣的男兒是戰死的!」

  原來年輕人竟是太初閣的少主,死也不肯屈了氣節,人群中轟然而議,目中都多了悲憫的欽佩。

  太初閣主跌跌撞撞要去拉兒子,却被司空堯阻住,他收了油滑的笑,顯得冷漠無情,「既然上了台,就是自願參與競鬥,閣主還是不要插手。」

  僧袍一展,玄月僧落在了青年對面,不經心的掏了掏耳朵,「想死?洒家成全你。」

  鐵杖振劃而出,太初閣主失聲叫起來,被司空堯一脚踹在膝彎,跪跌在地上。

  年輕人縱有孤勇,武功幷不出衆,更不要說面對玄月這等老辣凶殘的對手,數十回合就被玄月一杖刺穿了肚腹,嘩啦啦髒腑滑落,熱血噴濺出數丈之遠,斷氣時眼睛還是睜著的。

  太初閣主目睹愛子慘死,痛得失去了理智,目眦欲裂的撲向玄月,他本來武功已廢,被玄月一杖挑甩,生生在摔死在試劍石臺上,連腦漿都迸裂出來。

  父子同喪,場面太過慘烈,台下的群雄不少人紅了眼。一個大漢激怒之下飛身上台,大環刀直劈玄月。

  台下的方梓捏了一把汗,喃喃道,「蒼龍刀耿杰,好漢子。」

  溫輕絨知道蒼龍刀耿杰憑一把大刀揚名,曾獨闖海山堂,以一人之力擊殺無數,遍身浴血而不倒,極是强悍的一人,仍然搖了搖頭。「只怕凶多吉少。」

  果然耿杰走了數百招,不慎中了玄月杖鈴之毒,動作漸緩,最後被鐵杖截斷了雙臂,當玄月還要再截他的腿,一名鶉衣百結的老者縱身上臺,一棍點開了鐵杖。「够了!殺人不過頭點地,閣下實在太過狠毒。」

  老者曾與枯禪大師會過面,溫輕絨認出來,「齊眉棍郭長老,丐幫也看不下去了。」

  郭長老將耿杰挑下臺,自有丐幫弟子接住了救治,那耿杰也是硬氣,强忍斷臂之痛,吭都不吭一聲。

  司空堯看似圓場,實則威脅,「上了試劍台就是生死各安天命,怨不了別人手狠,郭長老是要代表丐幫出手?」

  郭長老沉著臉道,「小老兒看不過眼,不是較技?放馬過來!」

  郭長老畢竟是丐幫耆老,修爲比耿杰高得多,一根棍子咻咻生風,壓得玄月漸漸不敵,隨著一聲怒叱棍尖逆掃,玄月避之未及,臉上被抽出了一道赤紅的棍痕,與原先就有的刀疤相映成趣。台下的群雄嘩然喝彩,無不覺得痛快。

  溫白羽與玄月有宿怨,爲之拍手稱快,「打得好!朝暮閣也沒什麽了不起,抽得他們滿地找牙!」

  溫輕絨看得心頭髮緊,「朝暮閣六位令主,玄月不過是其中之一,另外一定還安排了壓場的高手,絕不會讓外人搶了風頭。」

  柳哲一邊看場中競鬥,一邊在等蘇璇,忽見洛陽城的方向遙遙有黑烟衝天而起,懷疑蘇璇是遇上了事,正猶豫要不要令師弟去援手,臺上已然生變。

  郭長老的齊眉棍眼看要抽得玄月臂骨斷折,突然一枚飛鈸自台外襲向郭長老後腦,郭長老回杖拔飛,飛鈸猝裂爲三,繼續襲來,郭長老心神一分,玄月逢得機會借勢偷襲,一個陰鷙的滾地勾刺,杖尖刺入郭長老的後脊,直入心臟,郭長老痛吼一聲,氣絕身亡。

  一霎變化全場皆驚,台下的豪杰群情激憤,轟然叫嚷起來,幾乎要沸反天際。

  一個拄著鐵拐的大漢踱上臺,背負著一個酒葫蘆,拾起了落地的飛鈸。

  司空堯毫無半分慚色,視滿場喧囂於不顧,「這一遭是玄月犯了規矩,算做弃局,改由血鐘離詹寧上場,其他的英雄不服的均可上臺。」

  飛鷹堡的人截然變色,幾個大漢牙齒咬得咯吱直響,恨不得生啖其肉。將飛鷹堡逼得走投無路,洪六被迫自裁的便是這個詹寧。

  詹寧腆肚袒腹,形如八仙中的漢鐘離,然而殺人從不留活口,嗜血而無情,朝暮閣對付大小幫派的殘虐手法,一半都要算在他頭上。

  數萬人怒嚷叫囂,詹寧半點不理,抬起鐵拐遙指人群中一處,聲音穿透雜鬧,清晰傳入每一個人耳中,「飛鷹堡的洪堡主,敢不敢上臺一戰?」

  場中逐漸靜下來,群豪下意識沿著詹寧所指看去,洪邁通身冰冷徹骨,臺上的魔鬼猶如惡魘,帶著漫天惡意壓下來。

  溫氏兄妹與方梓同情的望著飛鷹堡的幾人,詹寧輕蔑的聲音響起,「飛鷹堡就這麽慫?還記得你那短命的六弟?做大哥的連當面討回來都不敢?」

  朝暮閣不用暗中下手,直接言語相激,迫得洪邁上臺,就可以大大方方在數萬豪杰眼前殺人。洪邁要是堅持不上臺,飛鷹堡就擔了懦夫之名,從此在江湖再難立足。柳哲沒想到朝暮閣竟然出這一招,面色難看到極點,童浩忍不住駡出來。「真卑鄙,使人將蘇師弟調走想必就是爲這!」

  萬衆所矚,已無退縮的餘地,洪五被激得要捨命衝上臺,被洪邁攔住,高大的漢子臉色青灰,嘶啞道,「罷了,代我謝謝蘇大俠,你們如果有命回去,將飛鷹堡散了,以後莫要再做江湖人。」

  洪邁慘然邁步,却被柳哲攔了。

  飛鷹堡的人俱是一怔,他們都知道柳哲脾性倨傲,既不贊同蘇璇半路伸手,也不大瞧得起飛鷹堡,此時他却冷冷道,「正陽宮的人還在,輪不到你們。」

  連童浩也未想到柳哲會插手,「師兄?」

  柳哲傳音入密道,「爲了門派的聲名也得將這幾人護下來,我先拖一陣,你讓蘇璇儘快趕回來,後面肯定還有更辣手的,你的武功不如我,千萬不要上臺,總要留一個回去傳消息。」

  童浩胸口一窒,竟有些鼻酸,「師兄!」

  柳哲也不多言,厲聲喝道,「要殺洪堡主,先過我正陽宮。」

  洪邁怔住了,萬千豪杰也怔住了,看著柳哲長身而起,縱上了試劍台。
  
BabOdin 發表於 2019-7-21 19:53
49. 勢如火

  大火燒得木料劈啪作響,濃烟自從樓板縫裡竄上來,烤得脚底發燙,整個厢房猶如一格蒸籠。地板下也藏了一層鐵栅,與四壁的栅條緊緊嵌扣,加上頭頂的垂幔掩藏的精鐵絞網,陷在其中宛如囚籠,還要面對一個發狠狂攻的白竺,她的身手居然比無常雙梟還略勝一籌,蘇璇不得不分出一半心神應對。

  纏鬥了一陣,火勢越發猛烈,兩人立足的樓板終於塌落下去。

  鐵籠下是烈焰熊熊的火窟,炙得鐵栅無法落脚,蘇璇踏住了胡榻,白竺紊亂的喘息,著實奈何不了對手,放弃了再鬥,赤足踩在無常雙梟的屍體上,鐵條燙得屍身吱吱冒油。

  蘇璇將胡榻上易燃的物件拆斷,從栅縫扔下去,以免給烤得一幷燒起來。外厢的慘烈嘶叫逐漸消失,大概俱已喪生火窟,蘇璇對朝暮閣厭惡至極,「搭上這麽多無辜者的命,實在太過惡毒。」

  白竺恨恨道,「誰教你不識抬舉,偏要和本閣做對。」

  蘇璇以長劍斬了兩下,鐵條鏘然無損,白竺冷笑道,「枉費力氣,精鐵所鑄的格栅,憑你那把破劍怎麽可能斬斷。」

  蘇璇經歷多了,境况再危也有一份定氣,按住火氣道,「就算我逃不了,你燒焦了能有多美?」

  白竺的中衣是輕薄的綃絲,被熱浪烘得脆碎,已無法蔽體,裸露的皮膚烤發得痛,脚下不斷冒出人肉炙熟的氣味,她確實扛不住,神色都變了。

  蘇璇沒好氣的脫下道衣甩過去,白竺顧不得其他,裹在身上護住了肌膚。

  一樓二樓的梁柱逐漸燒斷,鐵籠開始搖晃,一角猛然傾斜,兩人頓時失去平衡。蘇璇足下一墜,壓得胡榻斜斜滑下,儘管歪倒仍可墊足。白竺沒能穩住,雙梟的屍體從栅縫墜出,她失了立足之物,只能飛身而起,剛攀上鐵條就燙得鬆手,落下來眼看足底又要遭殃,幸而蘇璇折斷一塊榻板拋過去,才免了多處燙傷。

  鐵籠傾了一半,只剩兩根著火的殘柱支持,在半空搖搖欲墜,隨時可能跌落火海。萬無一失的計策將自己也坑了進去,甚至還要受敵人援手,白竺恐懼又絕望,幾近崩潰,蘇璇則在打量絞網與鐵栅的連接處。

  他沉下氣息,凝神守一,平平常常的青鋼劍漸漸凝聚起白芒,身側氣勁涌動,連熱浪都爲之一抑,刹那間劍華暴漲,一道雪亮的驚虹斬向鉸網。

  一聲巨大的金鐵裂響,精鐵鉸網嘩啦破了一條長口,與此同時梁柱坍塌,整個鐵籠墜向了火窟,蘇璇從鉸網的裂口衝掠而出,在一根殘梁上借力,躍出了整幢火樓。

  生機乍現,白竺隨著他縱起來,然而她功力略遜,不如蘇璇氣勁綿長,還差一綫人已經落下,眼看將被烈火吞噬,驀然一隻劍鞘飛來釘入殘梁,鞘端的太極在火光映照下分明,她一手攀住,借力躍出,總算揀回了一條命。

  蘇璇已經與樓外所伏的人動上了手,白竺死裡逃生,落地仍驚魂未定,望著人群中矯健的身影,身後傳來殘樓倒塌的震響,她茫然的扯緊了外衫,滋味複雜難言。

  朝暮閣的設計可謂縝密,天香樓內數度埋伏,精鐵爲籠,樓外還有陳兆領精英伺擊,然而蘇璇既然得脫,怎會畏懼圍攻,他也動了真火,再不留手,劍之所至必有敵人倒下。

  陳兆抵擋不住,瞥見衣衫不整的白竺,神情懶淡的也不知在想什麽,他急道,「燕樓主!點子扎手,幷肩子上!」

  蘇璇聽在耳中,忽然明白了白竺的身份,「你是燕宿雨?」

  江湖中不乏女子,能當樓主的寥寥無幾,洛陽燕子樓的燕宿雨是少見的特例。燕子樓門派不大,唯精擅於探聽各類消息,前任樓主早逝,留下獨女燕宿雨,據說姿容絕麗,接任時才十八,人們都道她太過年輕,燕子樓必然式微,不料她居然支撑下來,可惜當前看來已投入了朝暮閣。

  白竺,又或是燕宿雨沒有說話,漠漠的掐下了衣角的一縷焦卷。北邙方向的天空驀然綻出一縷青色的烟火,蘇璇抬頭掃見,神色倏凝,拋下戰圈疾掠而走。

  柳哲清楚自己不如蘇璇,既不如他劍術通神,也不如他得人緣,一直不忿自己的聲名被他壓制,盼望什麽時候一展身手,將蘇璇比得黯淡無光,沒想到撞上了如今的考驗。

  朝暮閣近年在江湖血雨腥風,造孽無數,極不好惹,飛鷹堡的人是蘇璇救下,柳哲幷不贊同,但既然護下來就關乎門派的顔面,不容有失。他打起全副精神,一把劍如龍蛇長舞,迅疾飄淩,台下群豪無不肅然,看得目不轉睛。

  詹寧身形魁梧,帶著一個葫蘆依然翻躍靈敏,宛如一頭狡豹,鐵拐嗖嗖杖擊不斷,兩人勢均力敵,鬥得旗鼓相當。司空堯不動聲色的觀戰,驀的眼皮一跳,試劍台數十丈開外,一縷烟火衝竄而起,爆起一溜炸節般的脆響,烟火下是一名青年道人,身邊簇著飛鷹堡洪邁等人。

  烟火如青青的柳色,在風中直上雲霄,凝而不散,召喚正陽宮最杰出的弟子,蘇璇只要未死,必會傾刻奔回。

  司空堯狀似無意的咳了一聲,比了個手勢。

  詹寧攻勢驟緊,柳哲經驗老道,不急不亂的轉攻爲守,纏鬥良久,詹寧大概急了,鐵拐變招自下而上怒挑,同時三枚飛鈸彈出,滴溜溜切向柳哲的下三路,有郭長老的前車之鑒,柳哲早在提防,一振劍將飛鈸擊彈落地,天道九勢連出,迫得詹寧轉避不迭。眼看柳哲能將其傷於劍下,不料詹寧本是故意示弱,好誘他深入進擊,此時一個旋身將背上的葫蘆拋出,掌勁一吐,驀然炸出千萬點毒水,向柳哲激射而來。

  葫蘆蒙了一層黃殼,實爲琉璃作制,內裡的毒水毒性鷙猛,濺在石臺上炙出絲絲烟氣。柳哲要躲已經來不及,心一橫變招爲天道九勢中的天道昭彰,詹寧沒想到對手不退反進,倉促格擋,群豪只聽一聲凄厲的慘叫,戰局猝分。

  柳哲身上灼爛了一大塊,勉强護住了頭臉,腰跨中了鐵拐一擊。

  詹寧算計雖然得逞,不料柳哲受襲之下心志未亂,天道昭彰淩厲非常,反而傷得要重得多。他被柳哲一劍從額角劃過下頷直至肩腋,整個左臂都給切了下來,大量鮮血如怒泉而涌,詹寧激創之下站不穩,摔跪在自己灑出的毒水中,灼痛入骨,又是一聲哀號。

  就連司空堯也驚住了,沒想到詹寧敗得如此之慘,隔了一瞬才回過神,令人將詹寧抬下試劍台。

  詹寧落得如此下場,可謂大快人心,台下的豪杰紛紛喝彩,均在誇贊正陽宮。

  童浩看得渾身冷汗,見柳哲晃晃欲倒,飛身上台扶住。「師兄!」

  柳哲儘管險勝,然而被毒水灼得皮肉黑爛,稍一觸就有爛肉落下來,直疼得面色慘白。

  司空堯不給半分喘息的機會,一聲將所有議論與喝彩全壓下去。「下一場,鬼眼羅迦。」

  隨著話語,一個瘦長的黑衣男子踏了出來,扛著一把極長的刀,雙目深陷,幽暗如火。

  全場的雜聲瞬時寂定,宛如陷入了鬼域。

  鬼眼羅迦,鬼眼爲號,本名羅迦。

  據說他幼年時被一個東瀛人收養後帶去琉球,師承於中條一刀流的大師,又揉和了不知名的流派,學成一手詭异的東瀛刀術,數年前渡海來中原。他偏執狂熱,以殺人煉刀意,但凡出刀必是死者累累。有人路過塗山,見無數屍身橫於野外,屍堆中一人踞坐著自飲自斟,雙眼幢幢似幽泉陰火,宛如勾魂鬼使,鬼眼之名由此而來。不知朝暮閣用了什麽手段,竟來此給試劍大會壓場。

  司空堯要笑不笑的道,「柳大俠若是迎戰,就請另一位下去;若不願再戰,就請飛鷹堡的洪堡主上來。」

  偌大的場中針落可聞,人人都在看那柄長得怕人的刀。

  柳哲吸了一口氣,推開童浩,啞聲道,「下去。」

  童浩赤紅了眼,「師兄,你不能再戰,換我來。」

  柳哲看著遠不可見的洛陽城,黑濃的烟柱仿佛要從人間帶走什麽一般不詳,他强抑住劇痛,緩慢道,「下去看著,不許妄動,回頭將一切報給掌門。」

  洪邁再也忍不住,飛身上台,嘶聲吼道,「不就是要殺我!來呀!」

  如果說司空堯對正陽宮的還帶著兩分面子上的客氣,對洪邁就則視如螻蟻一般,□□裸的嘲諷,「洪堡主急什麽,試劍也要一個個來,左右是要死的,不必爭在一時。」

  柳哲握緊了劍,對身邊的師弟道,「我要是死了,你盡速回山,不要再管其他!」

  童浩聽得幾乎濺泪,「師兄!」

  柳哲也不理會,一掌將童浩和洪邁掃下去,一劍斬向了臂挽長刀的鬼眼羅迦,他的半邊身體痛得鑽心剜骨,忍得幾乎咬碎牙,可爲了門派,他不能倒。

  柳哲最後望了一眼遠方,從沒有這樣期盼過一直讓他看不順眼的小師弟。

  蘇璇啊蘇璇,究竟還能不能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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