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仙俠] 一枕山河 作者:紫微流年(已完成)

 
BabOdin 2019-7-21 18:34:00 發表於 武俠仙俠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3 22295
BabOdin 發表於 2019-7-21 19:07
30. 多异心

  遠處的黑衣人在掘地,蘇璇隱在樹上窺看,樹枝傳來一絲輕顫,葉庭悄無聲息的翻掠上來。

  蘇璇低聲通報,「東邊七處,南方三處,十二人爲一隊。」

  葉庭分頭探完,回道,「西邊五處,北邊四處,合起來二百二十八人,長使沒見著,至少還有一幫在別處。他們應該是趁著封山之機,帶了乾糧夜裡摸進來,只要避開山吏巡視的主道,很難被人察覺。看來朝暮閣確定寶藏在紫金山,正在搜尋具體地點。」

  對方大舉而來,衆寡懸殊,蘇璇道,「假如他們尋到寶藏,師兄想怎麽辦?」

  葉庭也在苦心思索,良久才道,「這麽多人,單憑你我阻不了,唯有報官讓朝廷接手。不過這樣傷不了幕後之人,只能將陰謀暫遏一時,還會使正陽宮落入禍首之眼,必有後患。」

  黑衣人中有的歇了懶,被領隊在駡駡咧咧的斥喝,蘇璇遠望了一眼,「師兄不想門派捲入其中,不如寫封匿信?」

  葉庭想過此法,亦是不妥,「要阻止朝暮閣,接信人必須立刻提調精兵至紫金山圍阻,沒有正陽宮的擔保,哪位大人肯輕信一封書闌,擔上這份决斷。」

  枝節牽連殊爲麻煩,蘇璇眉端一挑,「索性弄些□□將寶藏炸了,看他們還怎麽挖。」

  他無心一言,却令葉庭靈光乍現,思了一瞬脫口而出,「就這麽辦!與其束手束脚,不如將事情鬧大。紫金山是龍脉之所,震聲傳開,守山吏定會查看,朝暮閣爲免事情敗露只有暫撤,如果恰好有前朝寶藏的傳言散出,朝廷自會封山徹查,朝暮閣就等於爲他人作了嫁衣。」

  這樣一來既阻止了敵人的陰謀,正陽宮也可以不露相,葉庭越想越覺可行。他正與蘇璇商討,忽然遠處一聲古怪的哨響,一個黑衣人掠至說了幾句,一群人立刻停了掘地,反而改爲掩藏,不多時地面被平回原樣,連草皮都重新蓋回,全然看不出之前探掘的痕迹,而後他們收起兵刃鋤鎬,隨報訊的同伴一同離去。

  葉庭一見情形,立時道,「他們定是發現了寶藏,你跟去監看,沿途留下記號,千萬不要妄動。我出去弄□□,儘快趕回來。」

  蘇璇遠遠的綴著一隊黑衣人,每隔一段就在樹皮上刻記,最終轉進了一處荒僻的山坳。山坳位置低陷,兩側巨大的山峰夾傾,擋去了大半天光,地面雜樹叢生,荒草漫野。

  黑衣人大概均來了此地,密密有數百之衆,蘇璇借著樹木的遮蔽悄悄掩近,見坳地內挖開了一個方圓數丈的大坑,現出一個黑墟墟的甬道,不知延伸至何方。

  甬道外立著幾個人,其中一個紫衣男子讓蘇璇有些眼熟,突然想起正是曾經的老對手,天星門的二門主池小染。此時他隨在一個額頭高隆,面生赤瘢的玄衣人身邊,神態十分恭敬,想必玄衣人就是馭掌天星門的門主,赤麟蛟衛風。

  蘇璇曾聽葉庭提過此人,據說他曾是天星門的三門主,因行事殘虐,在門中剪除异已而引起前任門主的忌憚,欲將他驅離。不料衛風趁舉宴之時將門主一家毒殺,自己奪了門主之位,天星門由此邪氣大盛,惡徒橫行,臭名昭著的五鬼就是一例。

  立在衛風對面的,正是朝暮閣的長使,光頭的玄月僧隨在一側,都似在等什麽。

  過不多久,甬道內抬出幾具屍體,又走出十來人,衣衫頭面俱是髒污,顯然是探路回返。長使問詢了幾句,抬手一揮,一大群黑衣人舉著火把魚貫而入,長使與衛風亦相偕進了甬道,留玄月僧與池小染在外等候。

  蘇璇暗中打量,依圍聚的形態來看,天星門與朝暮閣人數相當,進甬道的足有百餘之衆,也不知內裡是何種情形,他只盼寶藏埋得深一些,不要等葉庭還沒回來就落入敵手。

  此時又有一隊黑衣人奔至山坳,其中一人掮著一名少女,剛巧從蘇璇所栖的樹下經過。

  蘇璇一眼瞥見少女昏迷的側顔,竟是熟悉之人,刹時一驚,下意識就要拔劍,突然洞中傳出隱隱震響,他定了一瞬,按捺下了衝動。

  异動讓留守的人群騷動起來,池小染和玄月僧均是色變,所有人都在凝視黑黝黝的甬道。

  洞中却是安靜下來,半晌不聞聲息,疑慮不安的人們不禁私下低議,池小染回頭厲顔一掃,見一名頭目脚邊居然躺著一個女人,登時光火,「衛况!聽了傳哨遲遲不至,這時候還在搶女人,你是不是想去刑堂走一遭?」

  衛况是衛風的遠房堂侄,向來只聽親叔的號令,對池小染表面順從,內裡幷不服膺,「禀二門主,兄弟們掘地時不巧被幾個游山的世家子弟撞見,爲免消息泄露,我們將人殺了,痕迹一幷處理乾淨,這才來遲了些。」

  池小染知他癖好,如何肯信,聞言冷笑道,「被游山的撞見,你安排的哨衛呢?既爲滅口,這女人何不一起殺了?」

  衛况原先確有哨衛,後見左右偏寂無人,離主道又遠,自覺多此一舉,將哨衛喚回掘地了,沒想到給人闖到了近處。十幾人給殺了個乾淨,唯獨少女美貌异常,引動了他的□□,仗著有衛風的回護,大著膽子將人留下來,此刻正要砌詞狡辯,一旁的玄月僧足下一拔,將昏迷的少女翻過來。

  打量女孩雪白玉秀的面龐,玄月目露□□道,「這妞兒生得精緻,殺之可惜,二門主用不上不妨讓給我,回頭我將她舌頭摘了,保管不會泄露出半點隱秘。」

  池小染氣得不打一處來,「玄月兄忘了我們在此做什麽?女色隨處可得,不要耽了正事,引來長使怪罪。」

  朝暮閣的聲勢論起來還壓天星門一頭,玄月連衛風也不甚懼,何况池小染,他哼笑一聲,「有長使和衛門主共同出手,還能有什麽變數?二門主多慮了,這份忠心要讓衛門主得見,定是大爲褒賞。」

  兩派聯盟本就是面和心不和,池小染聽他話中刺諷,神氣一寒,不料甬道中再度傳來隆隆聲響,异變又生,氣氛頓時緊張起來。

  自長使出盡手段,從少林藏經閣偷得了無量心經,少使親自研析,在一頁經書中以秘法浸出了地圖。寶藏藏得極深,在一座數百年前的陵墓之中,要不是需要探查的位置極大,這份好處哪會讓天星門分一杯羹。

  兩派搜索良久,終於發覺了一處殘斷的甬道,進入時還有機關控制箭矢攢射,猝不及防之下傷了數人,內裡不知還有多少陷阱。本應探仔細了再行計較,衛風急於求成,自恃藝高,執意要率人入內。池小染半天不見回音,洞內又頻生异響,一時臉色陰晴不定,著實犯了疑。

  玄月僧忽然改了腔調,和顔悅色道,「二門主實在擔憂,不妨進去看看,外邊這麽多人守著,斷不會有事。」

  池小染一旦應了,天星門在外便是群龍無首,何况玄月前倨而後恭,明顯不懷好意,他如何肯理會。

  玄月僧也不惱,拖長聲調嗟嘆,「畢竟是古墓,保不齊就有什麽惡毒的機關,什麽毒箭毒火毒烟之類,縱是英雄怕也難防。」

  衛况方才受了劈頭一駡,正是氣悶,突然聽池小染道,「衛况,你帶一隊兄弟進去,看看門主那邊可還順利。」

  衛况陡然得了一個極好的表現之機,不由精神一振,他帶了下屬剛要進洞,忽見玄月僧一雙色眼盡在少女身上打轉,貪婪又得意。衛况登時一個激靈,頓悟自己前脚一走,這淫僧後脚就要將美人弄過去,池小染與自己不睦,八成不會攔阻,等自己吃灰受累的出來,到手的肥鴨已經入了別人之口。

  衛况如何甘心,他腦筋一轉,使喚親信背起少女,「將這女人一起帶進去。」

  池小染見他如此荒唐,氣得一張臉寒峭如冰,正要重斥,衛况搶先道,「這陵墓古怪,說不定需要什麽陰血祭一祭。」

  池小染當然不信這套荒誕的說辭,衛况也不給他發作的機會,立時奔進甬道,留下池小染和玄月僧雙雙陰了臉,各自一肚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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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厲王陵

  甬道以巨石砌成,堅牢高闊,石壁繪刻精細,兩側有□□的殘骸,地上散著零落的銹蝕箭矢。

  外界的天光逐漸消失,全仗火把照亮,隨著人們行過,石壁上投下一個又一個浮移的黑影,脚步聲沉悶而古怪。

  縱然是一群江湖漢,在陰森幽閉的地陵中也有些不自在,人人靜默無聲,待長長的石道走完,甬道盡頭現出一扇石門,已被前行者穿鑿破開,後方是一條更爲窄暗的通道。

  空中帶著百年的滯腐氣息,火把的光焰漸漸呈現出淡綠,光影明滅不定。走在最前方的人忽的足下一空,他本能的探臂一攀,不料相連的石板俱落,人頓時直墜下去,發出了一聲驚喊。

  幸而後方的同伴俱是練家子,一撲身將人拉住,獨有火把墜了下去,到底猶未熄滅,照見底部深達數丈,鐵棘林立,串著兩具不知多少年的枯骨。

  陷阱設置得异常巧妙,前後兩塊石板堪堪能承一人之重,中間一塊獨空,一旦人落下去機關牽動,三塊俱陷,讓中者無法攀援,生生被串刺而亡,待人一離開,石板又無聲的閉合起來,等待吞噬下一個失足者。前行者也做了警戒的標記,只是位於陷阱盡頭,加上火光暗淡,未被人們留意。

  氣氛緊張起來,人們再不敢大意,小心的探查前行,行進慢了許多,避過了幾處陷坑,費時良久進到一間石室。室中擺了些石桌石案石碗之類的器具,四壁與地面殘存著水液的痕漬,弃著三四具新鮮的死屍。

  看情形是前行者觸動了機關,引發毒水傾落,有人逃避未及而罹難。毒水甚烈,死者肌膚爛至潰骨,血肉模糊,幾乎不復人形。見到同伴如此慘烈的死相,再膽豪的壯漢也禁不住悚寒侵體。

  地上滑膩膩的極不好走,人們小心翼翼的用灰土覆住毒液踏過,扛著少女的人脚下不穩,立時有另一個同伴將少女接過去背負。

  其後的路徑亦是機關重重,大部分已被前行者破去,看得依然觸目驚心,猶其一方石室最爲慘烈,巨大的碎石從頂壁崩落,砸死了七八人,外間所聞的异響應該就是出於此處。

  陵墓仿佛深長無邊,他們足足走了半個時辰,好不容易見著通道盡頭有火光閃動,衛况大喜,率領下屬奔過去一看,不由怔住了。

  通道外竟然是個半空的山腹,大得無邊,前面進來的人都聚在一方空闊的石臺上,被一道極深的斷崖阻住了去路。對岸隔了數十丈,邊緣燃著光把,照出兩崖中間一條陳舊的索橋,木板早已朽爛脫落,僅餘幾根銅索在半空晃蕩,大半隱在黑暗之中。

  衛况一時莫名其妙,在人群中見到同爲衛風親信的錢虎,扯過來問,「停在這做什麽?」

  錢虎見衛况先是一詫,明白過來就搖頭,「你們來了也沒用,對岸過不去。」

  衛况嗤之以鼻,「不是有銅索?攀過去就是了,怎麽這點膽量都沒有。」

  錢虎餘悸猶存,悻悻道,「你當我們想不到?崖下有群凶狠的惡鷲,見人上了銅索就來啄咬,二十幾個兄弟就這麽沒了,算你運道好沒打頭,不然也喂了破鳥。」

  不見天日的陵墓中居然有食人的惡鷲,衛况聽得駭然,「是什麽樣的鳥,門主呢?」

  這地方黑暗詭异,人人都有些心神不定,未得吩咐又不能擅動,錢虎氣悶道,「是一種翅膀極大的黑鳥,我從未見過,好在扁毛畜牲隻朝銅索上撲,崖邊還算安全,門主令我們在這邊等,他和長使帶著二十來個功夫高的親隨過去了。」

  衛况望著黑沉沉的山腹,禁不住怵了三分,「不過是取個寶藏,怎麽這般麻煩。」

  錢虎環視了下周圍,小聲道,「我聽長使跟門主說,這座陵墓只怕是厲王陵。」

  衛况瞬時給驚住了。

  哪怕一個目不識丁的粗漢也熟知厲王的傳說。

  厲王是幾百年前一個短命皇朝的王,傳言中异常殘忍,一生橫征暴虐,肆意屠戮,奪了無數金銀,犯下了屍山血海般的罪孽,不僅勸諫的臣子被他無情的烹殺,甚至連自己的親兄弟也斬殺殆盡。厲王的陵墓足足建了四十年,隨葬了無盡的黃金珠玉,百餘名年輕的姬妾,數千名宮中侍奴,還有造就機關陷阱能工巧匠,送葬的軍士事後悉數被殺,至今無人能尋出皇陵的所在。

  「長使說前朝大概得了厲王陵的機關圖,沒機會掘出,就用來藏寶了。」見衛况一臉呆滯,錢虎的聲音壓得更低,「也就是說這皇陵雖凶,却藏了兩朝黃金。」

  衛况生生抽了一口凉氣。

  錢虎情不自禁的咂了咂嘴,「你說得有多少寶貝,怕不是金山銀海,乖乖,皇帝老兒的財富也未必及得上,要是能看一眼,這輩子都值了。」

  被想像中的如山黃金迷了神,衛况發了好一陣待,見一旁的下屬還背著少女,突然覺得自己眼界太小,區區美人算什麽,哪有無量的寶藏誘惑。他忍不住翹首向對崖看去,隱約可見錯叠起伏的樓閣,只覺心癢難搔,「不知門主那邊如何了。」

  錢虎同樣等得不甘,「長使說將寶物大概在最深處的玄室,想必機關更多,門主也是心急,不然從外頭弄些板子鋪好橋面,燃上火把將惡鳥射殺乾淨,兄弟們不就一起過去了。」

  外邊荒山野地自然沒有箭矢,不過樹木倒不少,衛况一拍大腿,「我先叫人去運些木頭進來。」

  話音剛落,地面忽然震起來,隨著隆隆連聲巨響,山壁的巨石紛紛砸下來,人們所在的石台仿佛被神秘的力量擠斥,竟然開始崩落,一群黑鴉鴉的鷲鳥群起,在山澗亂飛。

  人們大驚失色,沒頭蒼蠅般慌亂,一些人衝入通道試圖逃生,然而通道同樣陷入了劇烈的抖動,隨時可能崩塌,惶惶如末日的人群中忽然有人掠身而起,閃電般縱上兩崖間的銅索,不顧惡鷲抄向對岸而去。

  衛况惶悚中見那人正是自己的下屬,身上還背著少女,幾乎以爲這人瘋了,複看一眼,突然發覺比起脚下的震動,對岸的樓垣却是平穩如山,居然絲毫不受影響。

  被那人的舉動提醒,不少人發覺對崖才是安全之所,然而石台已崩落了一半,銅索隨時可能墜斷,恐懼的人們爭相攀涌而上,鷲鳥發出陣陣尖鳴,興奮的撲近咬啄。搖顫的火把,失驚的人群,夾雜著隆隆墜石與跌落者的慘號,宛如一幕地獄之景。

  隨著入口的通道坍垮下來,石台完全崩散,牽繫的銅索徹底鬆脫,攀在其上的人們陡然失空,陸續隨著長索墜入了無盡的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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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暗相護

  短短的時辰內要尋到□□實非易事,好在葉庭黑白兩道俱有門道,很快弄到了所需的物件,返來正在尋找蘇璇留下的記號,忽然間山搖地動,樹葉紛落,鳥獸驚起亂躥。

  葉庭駭然縱上一棵大樹,見數百黑衣人自一處山坳奔出,惶亂如群蟻遇水,人群後的兩座山峰竟然漸漸傾斜,不消半刻光影,兩山轟然而倒,劇烈的震響教人幾近失聰,萬千泥石崩裂四散,激起漫天塵土撲面而來。

  葉庭免不了覆落一身沙土,成了看不出面目的灰人,四周的一切籠入了塵沙,光影晦暗難辨。突出其來的地動讓葉庭也亂了方寸,心頭如壓巨石,蘇璇一定在朝暮閣左右,而今人群逃散,却未見師弟現身,似這般山川异動,萬一陷在其中,哪還有生理。

  不止葉庭心憂如焚,阮鳳軒也急壞了。

  游山者悉數抵達,獨缺了最後一行人。小吏在山道上下數度搜尋,阮靜妍、許氏兄妹、鄭家公子,連主帶僕十來個大活人憑空消失了,誰也弄不懂是什麽緣故。

  正當阮鳳軒急氣攻心,紫金山一角地動,兩座側峰無故傾頽,仿佛一個不詳的异兆。夜色將至,打著火把更不易尋,阮鳳軒急如熱鍋上的螞蟻,命侍從立即趕去威寧侯府,求助於薄景煥。

  阮靜妍真正昏迷的時辰不長,她被扔在地上時已有了意識,將醒未醒之時聽見身邊的話語,加上後頸的疼痛,使她想起了之前的一切,極微的睜了一綫眼,發現四周的黑衣凶徒多得可怕,她險些忍不住顫抖,冷汗滲透了衣背。

  隨後的异動引開了人們的注意,也讓她被帶入一個更爲黑暗的地方。她被人扛在肩頭,姿勢异常難受,腹部受壓,頭脚低垂,血涌得腦袋陣陣發昏,行走的顛動成了可怕的折磨,在她以爲自己幾乎要死過去,忽然有人將她接去負在了背上。

  這一轉換讓身體驀然輕鬆,血不再逆流,阮靜妍終於能順暢的呼吸,背負她的人這時突然停了步子。她忍不住微微戰栗起來,不知是不是被發現了什麽。

  幸好那人幷無异樣,繼續前行,步子輕盈而平穩,感受不到一絲顛動。她不敢動彈,伏在他肩上佯作昏迷,從睫下隱蔽的偷看。一具慘死的屍體猝然映入眼中,她忍不住一抖,無意間抓住了背負者的臂膀,他却沒有任何驚异,甚至將她托緊了一點,仿佛是某種安慰。

  阮靜妍不清楚自己身在何處,只知道環境越來越糟。在地動山搖的一刻,背著她的人衝上了銅索,下方是漆黑的深淵,銅索周圍飛舞著從未見過的巨大黑鳥,翅膀腥臭,鳥喙尖長,紛亂的撲襲,她再也忍不住驚悚的嗚咽,摟住了背負者的頸。

  猝然間身畔亮起了劍光,猶如暗夜中的閃電,帶著銳風激斬而出,惡鷲嘶叫著墜落,亂羽飛揚,沒有一只能靠近劍光所及之處。眼看將及對崖,銅索的一頭斷了,人與索飛速的落下去。

  阮靜妍以爲自己會葬身黑淵,摔得粉身碎骨,然而劍光倏然一斂,背負者一手扣住她,一臂抓住銅索,如飛箭般向上提攀,然而銅索上墜了太多人,僅餘的一頭也開始鬆脫,離崖上還有數丈,銅索已然斷墜而下,背負者一手扣住突起的棱石,一手將她蓄力一甩,她不由自主的發出了一聲驚叫,整個人被拋到了崖上。

  大概驚駭過度,她落地的時候幷不覺得疼痛,滾了兩圈昏昏然支起身,就見背負者也翻上了崖上,火光映出那人額角的薄汗,正靜靜的俯瞰無底深淵,數百條生命瞬間被吞噬,化作了惡鷲的血食。

  坍塌已止,四周俱靜,唯有插在邊崖上的火把在燃燒,阮靜妍下意識的後退,暫忘的害怕再度升起。

  被她的脚步驚動,那人轉過頭,拉下了蒙面的黑巾,「別怕,是我。」

  阮靜妍錯愕的看著那張年輕英越的臉,什麽樣的言語都難以描述刹那間的驚喜,經歷了無數恐懼與煎熬,惶悚與絕望,忽然見到了最可信賴的人。

  她的泪一刹那涌出來,整個人撲進了他的懷中。

  蘇璇在陵墓外已偷偷制住一個天星門的嘍囉,換上黑衣黑巾混入了人群。原打算將阮靜妍偷偷救出,不料衛况將人帶進了甬道,他只有隨之而入,尋隙將她接過來。一近身就發現她呼吸的節奏有异,分明是清醒的,這讓他略感意外,又慶幸她不曾掙扎叫嚷,引來更大的麻煩。

  山崖摧裂,萬幸兩人逃過一劫,蘇璇也爲之後怕,此刻別無旁人,他取了面障,以免她過度驚恐,不料她反應如此激動,蘇璇稍一猶豫,已然被佳人緊緊摟住。

  蘇璇的胸膛漸漸浸濕,懷中的身體嬌柔甜美,軟得不可思議,他血氣方剛,從未和女子如此親近,通身都熱起來,想避開又覺出她的脆弱,指尖停在她的肩上,半晌才改爲半扶。

  她的髮鬢早就散了,軟茸茸的拂在他頷下,宛如一隻幼弱的雪禽,耳墜子也不知掉在何處,瑩白的耳孔滲著一點血,看著就讓人不忍,蘇璇不知怎的抬手揉了一揉,觸指溫酥柔滑,心神刹時一蕩。

  蘇璇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抑下來稍稍後退,「郡主?」

  好一會她才抬起頭,一垂睫又掉下一串珠泪,昏暗中依然可見玉顔皎潔生光。

  她突逢劫亂,心神脆弱,蘇璇想到自己方才所爲無异於欺人暗室,不禁慚愧,好在她全未覺察,含著泪說了被劫的經過,蘇璇收攝心神安慰了幾句,便準備另行探路。

  陵墓黑暗凶險,說不定還有异動,蘇璇將火把收集起來備用,僅留一枚照路,剛行數步他覺察出不對,將阮靜妍扶到一處石坊前坐下。鞋襪一去,露出她一雙纖如新月的秀足,細嫩的足底磨出了數個水泡,有幾處甚至已潰破出血。

  這樣的傷對江湖客不算什麽,嬌怯怯的世家千金能忍下來不叫疼,實在難得,蘇璇抬手捏上去,纖足一動要縮,他隨道,「別動。」

  雪白的雙足果然不動了,蘇璇驗看完畢,傾上金創藥粉,撕了衣袖裹扎,將鞋襪重新穿好。一抬頭見她玉顔緋紅,羞色難掩,這才意識到自己方才的舉止猛浪,頓時尷尬起來,「事急從權,請郡主恕我逾禮。」

  阮靜妍低垂著螓首一搖,連脖子都紅透了。

  金枝玉葉的世家貴女,離近了都是冒失,怎奈她雙足確是不良於行,蘇璇致了一聲歉,如先前一般將人背起,向石樓石閣深處走去。

  她柔順的附著他的背,一雙細臂擁在他的肩上,聲音清軟而細弱,「蘇璇。」

  蘇璇側過首,她輕咬了一下櫻唇,美麗的眉眼幽柔而認真,「我叫奴奴。」

  蘇璇心一跳,感覺背部所觸溫軟异常,呼吸之間盡是芬芳的體香,他越發心亂,模糊的應了一聲,繼續向前行去。

  帝王殯葬歷來講究事死如事生,這一帶的石樓石坊連廊而起,宛如一座精雕細琢的石城,恢宏華美,不知耗費了多少能工巧匠的心血,只是大活人在此絕不會有欣賞的閒情,蘇璇一心在搜索如何離開。

  既然衛風和長使經過了此地,必有去處,他探尋了一陣,果然在一方圓台下發現了一個黝黑的洞口,走下去又是一條長階。這次的通道更長,好在暫無陷阱,蘇璇謹慎前行,足足半個時辰才走完。

  通道盡頭是一間五角鬥室,每邊各有一個漆黑的門洞,蘇璇正是從其中之一而出。鬥室中心有一方巨大的石案,案上懸著一盞樹枝般的銅燈,被人擱了一枝火把,昏昏照亮了一室。

  長使一行必定在此擇了一處門洞進入,去尋藏寶的玄室。蘇璇略一掃視,目光已經被石案上的物件吸引。

  案上有一方奇特的石盤,安放著玲瓏的建物石雕,共分爲五塊區域,布局格外精巧,其中一域已然破碎,仿佛受過重物所擊,殘痕猶可見斷崖與破裂的甬道,正如他們所來之處。

  石案旁立著一方九尺高的銅柱,斜支一把長柄銅錘,蘇璇拭了下錘頭,指尖多出了一層薄薄的石粉,阮靜妍與他同時想到一處,悚得秀顔泛白,「方才的地動——竟然是機括觸發?只要銅錘一擊,那一帶就毀碎坍塌?這地方好可怕!」

  山河异動竟是機括勾連操控,如此鬼斧神工,蘇璇心下駭异,口中還在安慰,「或許是巧合,陵墓畢竟是人力所築,哪能操控自然。」

  阮靜妍依在他身畔越想越悸,聲音微顫,「聽說紫金山附近有許多溶洞,或許——」

  蘇璇刹時明白過來,只怕這座皇陵本就築於溶洞之上,稍加借力即可讓陵區塌陷。

  靜謐間,石案底部突然傳來機括傳動之聲,兩人眼睜睜的看銅杆移換了一個角度,銅錘倏然下擊,又一個區域被一捶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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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黃金窟

  氣氛驀然凶險起來,兩人都僵住了。

  阮靜妍惴惴不安,不覺抓緊了蘇璇的手臂。蘇璇覺出一方門洞有極微的震動,凝神細聽,有人正朝此間急速掠近,當機立斷撲熄了所携的火把,帶著阮靜妍避入另一方門洞。因內裡機關莫測,他幷未深入,在數丈處停下。這個位置堪堪可以隱去女孩的呼吸,還能窺聽鬥室中的動靜。

  數息之後,六七個人衝入鬥室,疾風帶得銅燈上的火把光影搖晃,其中一個玄衣人恰好處於蘇璇眼界內,正是天星門主衛風。幾個時辰前他盛氣淩人,此時却面染灰漬,衣衫焦黑,神情挫敗而惱怒,「厲王真是個瘋子,連棺椁中都藏有機關,如此陰險詭毒。」

  旁邊有人怨氣難平,憤憤道,「上一朵金蓮花已經將石台等侯的兄弟都葬送了,衛門主也不避忌些,見了石椁就要强開,結果觸動機括,擦著了火油,將其他兄弟全——」

  「周豹!不可對衛門主無禮。」低沉的男聲喝止了他的話語,聽起來正是長使。

  衛風本就氣怒滿懷,又被朝暮閣一介小卒當面數落,頓時狠戾起來。

  長使一揮手,令侍從退至自己身後,「周豹隨我多年,一時口不擇言,還請衛門主寬量。」

  衛風目露凶光,盯了周豹半晌才道,「區區嘍蟻也敢大放厥詞,長使是怎麽教的。」

  長使大概也有些惱,不理會他的刺諷,「眼下只餘這幾個,此時又是用人之際,出了皇陵我再行責懲。也請衛門主以大事爲重,畢竟這次受令而行,一旦出了岔子,貴人怪罪下來,你我都擔不起。」

  衛風在傳聞中凶悍辣手,按說極可能翻臉,當場就取了周豹的性命,不料他聽後神色陰沉,居然真的捺下了沒有發作。

  半晌無人開言,長使踱至石案邊,審視了一陣道,「我們所來之地已毀,方才入的一門受了火焚,還有三門,餘下的火把撑不了多久,必須儘快尋到出路。」

  衛風到底折了顔面,心懷鬱怒,生硬道,「這些通道狹小深長,逐一探視耗時甚久,不如索性分道而行。」

  這次兩幫合力探察皇陵,一路頻遇挫折,雙方都極不愉快,方才鬧得幾乎破臉,長使也懶於再勸,「既然如此,衛門主先擇一門,一個時辰後不管有無所得,均退回此地計議。」

  衛風也不答話,一拂袖率著餘下的護衛踏入了一方門洞。

  蘇璇頓知要糟,三門擇一,衛風無巧不巧,正選了他所藏的一間,而今傷勢未愈,還帶著一個少女,無論如何也敵不過這些人聯手。唯有趁火把的光尚未照及,向地道深處潜去。

  阮靜妍陷入了絕望,眼看敵人舉著火把進了通道,心跳激速,抑不住的發抖。

  忽然身畔的蘇璇極快的解下衣帶,三兩下將她縛在身上,極微道,「別出聲,摟緊了。」

  她懵懂的摟住他,突然一陣眩暈,他竟然貼上了洞壁,宛如一隻大壁虎附壁而行。

  通道一片漆黑,衣帶勒綁得極緊,近到呼吸和心跳仿佛連在了一起,他身上的氣息混著薄汗,奇异的讓人安心,阮靜妍神思昏昏,肌膚一陣陣發熱,也不知是因爲害怕還是別的什麽緣故。

  通道漫長而曲折,行快了容易撞上陷阱,慢了又會暴露敵前,還不能發出任何聲音,幾乎是不可能。然而蘇璇貼壁潜行,動作异常輕敏,就算目不視物也不受影響,更不會觸發地面的機關陷阱,比身後的衛風一行速度快上許多。唯獨的麻煩是心法一運,引動了壓在三焦的炎毒,火灼般的炙痛沿著經絡蜿升,令他苦不堪言,偏偏這一條通道極長,攀行耗時良久,當最終進入一個極大的方室,他已全身汗透。

  方室之大,完全超出了想像。

  高遠的頂壁嵌了無數明珠,宛如微光而遙遠的星河,隱約照出了方室內的形廓,似乎有數處黑沉沉的堆土,盡頭是一方高臺,臺上有一團模糊高大的影子,宛如佛像的輪廓。時間緊迫,蘇璇來不及細察,縱身就要騰掠過去。

  不料足尖剛一落地,右側嗖的襲來一道冷風,一枚巨大的銅斧從壁上蕩出,蘇璇側身一避,擦著衣角劃過,不及回神,又一枚沉重的鏈錐破空擊來,稍慢就要穿胸破腹。

  石室的地面機關密集如梭,幾乎每一落足都激起各種攻擊,蘇璇騰挪移轉,身法用盡,好容易踏上高臺,動靜終於停了。高臺確有一尊數人高的坐佛,佛身與後壁尚餘三尺之寬,恰好可供藏身。蘇璇將阮靜妍放下來,立刻開始打坐行功,壓制炎毒。

  就在他勉强將炎毒壓回三焦脉絡之際,方室外傳來了光暈與人聲,越來越近,終於一刹那間,整間方室突然亮起來,煌煌如天境明光。

  久處黑暗,突如其來的强光异常刺目,蘇璇即使合眼也有所感,忽然一隻纖手捂住他的眉目,遮去了大半明光,不適的感覺頓時輕了。阮靜妍用另一手擋在自己眼前,借著佛像密密的蓮枝遮擋,强忍懼怕,從縫隙向外望去。

  方室入口多了三四個人,其中一人手持火把,激動如狂的亢叫,「門主!這裡全是金子!」

  即使一心衝著寶藏而來,當見到方室中的情景,衛風依然被震懾住了。

  方室鋼彈十丈,南北雄闊,滿壁貼金,地面鋪著八瓣蓮花紋磚,盡頭的高臺有一尊寶相莊嚴的金佛,掌心拈著一枚純金蓮花。方室內積著數堆黃金寶石,大小箱籠無數,不知藏了多少年,火把的光投在小山般的金磚寶玉上,反射得滿室輝煌鋥亮,寶光琳琅,宛如夢境中的寶窟。

  衛風看得目眩神移,抑制不住的狂笑起來,「好!好!好!如今是我先一步尋到寶藏,看長使還有什麽臉在貴人面前誇口。」

  其餘的親隨也給黃金迷得如痴如醉,衛風到底有過教訓,這次不忘提醒手下,「佛像掌中的金蓮是毀室的機關,絕對不可觸碰,先翻點一下物件,看可有什麽難得的异寶。」

  有兩人早已迫不及待,忘情的走入,脚下觸發了機關,數枚銅斧閃電般劈落,兩人倉皇躲閃,一人躲避未及,被利斧擦中了肩臂,跌出的一步又引發十餘枚勁弩,那人拼身一滾,一路機關盡被引動,刀錘紛落如雨,哪還有生機,刹那給一枚鐵矛穿胸而過,活活釘死在地上。

  跌落的火把滾至黃金堆邊,映著死者遍身鮮血,雙眼暴突,分外可怖。

  衛風也未料到方室機關如此密集,只來得及救下了最近的一名親信,突然的死亡猶如冷水兜頭,僵住了餘下的人,室內針落可聞。

  衛風面色鐵青,靜滯半晌猝然瞪住了佛像,厲聲而叱:「什麽人?出來!」

  陵墓深處竟然另有他人?餘下的兩名親信駭極而不敢信。

  蘇璇雖未親見,聽動靜也能猜出室中的情形,慘叫方歇他已睜開眼,握住了腰際的劍柄。他自己能斂息,身邊的女孩却是常人,不可能瞞過衛風這等高手,若不是迷於金銀又逢异變,早在敵人踏入玄室之際就該發覺了。

  阮靜妍被厲喝嚇得一抖,秀顔慘白,忽然貼住蘇璇,聲音極輕道,「十二瓣蓮紋磚似乎不會觸發機關。」

  蘇璇眸光一動,從佛像的裝飾隙間打量,經提醒之下發現高臺上嵌的是十二瓣蓮磚,台下却是密密的八瓣蓮磚,間或夾著不同,蘇璇再一掃全室,豁然了悟,玄室的機關竟是按洛書而布排。

  相傳上古時黃帝游洛水之上得洛書。洛書簡潔而深晦,八卦與周易均依此而成,蘇璇一眼透晰,瞬時有了計較。

  衛風煞氣迸發的喝了幾聲,見一無反應,抓壁扣下一塊石頭,抖腕飛擊,掠過金佛頸側擊在石壁上,撞出霹靂般震響。

  阮靜妍險些驚跳起來,被一隻溫暖的手臂護住,蘇璇擋在她上方,遮去了紛落的石屑。

  倉皇間她抬起頭,見蘇璇眉目如劍,溫聲低囑,「躲好了,別探頭。」

  言畢他抓起一塊地磚,躍出佛像的遮擋,指下勁力一沉,地磚裂爲碎片,激射向門口的敵人。
  
BabOdin 發表於 2019-7-21 19:49
34. 斬惡麟

  厲王陵密閉了數百年,一路行來機關不見絲毫觸動之迹,藏有活人簡直匪夷所思,偏偏佛像後確實有呼吸之聲,衛風絕不可能錯辨。

  他表面聲色俱厲,實則對著陵墓內一個人鬼不明的東西也有些發悚,甚至一瞬間懊惱起不該分道而行。直至見一人輕功躍出,碎石劈面擲來,明顯是人非鬼,反而鬆了一口氣。

  衛風一掌將石塊拂去,餘下的兩名親隨功力稍遜,其中一人被碎石擊中了臂腕,手中火把頓墜,方落地又被一石襲中,震得火頭迸裂,火光頓滅。

  沒想到對方的目標是火把,衛風猝不及防,被他一擊得手,不禁大怒。室光已然大黯,僅餘黃金堆邊的火把還在燃燒,照見一個輕捷的身影避過機關攢射,落在金堆上一踢,一枚金杯打熄了最後一點光。

  方室從明亮轉爲黑暗,無數暗器漫天射來,衛風抄在手中一捏,居然是一枚馬蹄金,常人夢寐以求的金銀此刻猶如瓦礫,成了源源不絕的攻襲物。這樣的攻襲形同挑釁,衛風勃然大怒,朝記憶的方向縱去,剛至半途已經被人截住,正好一拳擊出。

  衛風之所以號赤麒麟,既是因他額生赤瘢,猶如隆角,也是因他修習的功夫剛猛异常,外防極高,尋常刀劍加身而無損。恒安的金剛手孫波是武林中響譽一方的豪杰,被他一拳擊得心脉寸斷;伏岳劍王泰成名多年,一戰下來被他擊得骨折筋殘,而衛風硬受數劍毫髮無損,可見這門功夫的霸道。

  然而衛風蓄力十足的一擊落了空,敵人縱離金堆,掠向方室門邊,竟不曾觸動任何機關。衛風聽聲辨位追躡上去,引發機括連襲,身形難免遲滯,晚了一刹,場中已有變故。

  兩名親隨本在門邊待命,被來者一襲一誘,不免追入了方室,黑暗中不辨東西,也不知觸發多少機關,漫天刀箭斧鉞破空。慌亂之下再有人抽冷暗襲,哪還防得住。一人背部被鐵棘叉中,失聲慘號;另一人情急亂揮兵刃,險些刺中來救的衛風,衛風氣得暴駡一聲,一掌拍飛了手下的兵器,剛要將人提起,兩把碩大的銅鉞前後夾劈而來,不得不退身暫避。

  親隨失了兵刃,覺察有暗風疾襲雙腿,反射性的跳開,又引動了毒箭飛來,走避間驀然劍光一閃,胸腑一陣凉痛。等衛風扶住人時已晚了,只聽手下喉間有血沫涌出的咯咯聲響,伴著腥氣四散,已是無救。

  傾刻之間兩名親隨殞命,衛風怒到極至反而冷靜下來,他的眼睛漸漸適應了黑暗,借著室頂的散出的微光,隱約窺見一個影子在數丈外靜峙,一道劍光隨之驚掠而現,破空襲來。

  衛風毫無畏避的硬接,他拳風劇盛,剛勁勃然而發,全身骨節啪啪异響,縱然有機關接連襲來,被他一拳擊得矛鉞中折,地磚齊碎,氣勢端的是霸罕無倫。

  急風勁走,劍來拳往,兩人數度過招,衛風始終攻不進劍光三尺之內,敵人一招一勢封得滴水不漏,劍尖似有一種沾力,縷縷將拳鋒卸引別處。

  衛風一燥,驀的暴喝一身,骨節驟響如鞭,拳風比先前更疾三分,掙脫了粘引一掌握住劍尖,他獰然一笑,正待運力折劍,不料劍身光華倏變,激綻出霧朦朦的白芒。

  衛風大震,立時弃劍,然而掌心已被氣勁侵入,刺痛入骨。他萬萬想不到,對手竟已修得劍氣凝形。劍氣化形無堅不摧,是所有外門功夫的剋星,爲何封閉的王陵中會出現如此高手?

  衛風劈落一根襲來的飛矛,半是痛怒半是駭然的吼道,「你到底是誰!」

  回應他的是無聲的攻襲,濛濛劍光蘊挾風雷,霍然疾厲起來,衛風頭一次感覺到了死亡的恐懼,他雙臂青筋凸起,眼中滿布血絲,將功法運到極至,狂烈的勁氣暴漲,對著飛來的劍芒不閃不避,徑直對轟。

  冰冷的劍芒絞裂了勁氣,衛風從胸至胯血光飛濺,整個人幾乎被劈裂,空氣中散出了濃重的血腥氣,同一瞬間,對手也如斷綫的風箏般飛跌出去,撞上了寶山,激起一陣金銀器呤啷嘩落的碎響。

  室內響起了古怪的聲音,是破碎的喘息混著鮮血淌落的墜響,衛風陷入了死前的衰竭,帶著强烈的疑惑與不甘,痙攣的嘴唇慢慢變得鬆馳。

  黑暗中突然迎來了光,方室再度煌亮起來,長使執著火把駐立在石室外,驚异的看著眼前的一切。他的目光掃過一地的碎裂的機關,癱在血泊中的赤麒麟以及其他幾具屍體,最後盯著了扶劍半坐的青年,瞳孔下意識的收縮。

  「蘇璇?!」

  蘇璇之所以使用尚未純熟的劍氣,拼著兩傷冒險速决,正是聽見了通道傳來的機關響動。

  陵墓內別無他人,只可能是長使見衛風久久未返,追尋而來。一個赤麒麟還能應對,再加一個長使絕無生理。哪怕蘇璇一戰內傷不輕,肋骨再度折了,炎毒讓半身經絡發麻,也好過同時迎戰兩個强敵。

  長使將餘下的通道搜遍,已經發現了出路,然衛風遲遲未至,極可能是尋到了藏寶的玄室,於是留下隨從看守出路,自己尋摸過來,誰知情形大异於所料,衛風居然身死,蘇璇却平空而現。

  四目相對,氣氛僵凝,都在暗中計量。

  蘇璇清楚傷掩不過去,也不勉强起身,倚著金銀堆靜觀其變。

  長使冷眼逡巡,在金佛掌中的蓮花停了一停,良久才開口,「聽聞蘇少俠敗貴霜國師,挫蠻夷氣焰,蒙天子詔獎,可喜可賀,不知怎會到了皇陵之中,又將何人藏於佛像背後?」

  左右瞞不過,蘇璇索性坦言,「在下爲救一位遭凶徒挾制的無辜者,不巧誤入此地。」

  長使當然不信,語氣不疾不徐道,「哦?呼吸聲輕淺細弱,應當是位女子,她是如何受挾?蘇少俠怎會恰好在左近?」

  蘇璇以衣襟拭去掌上的血汗,靜靜調勻呼吸,「她此來游山,偶然撞見凶徒掘地,同行者盡數被殺,長使率衆大動干戈,如何會留意些許小事。」

  長使不置可否,盯住他一字一句,緩慢詢道,「蘇少俠難道也是游山而來?」

  這一句最是關鍵,蘇璇以劍拄地站直了身形,「長使爲何來,我即爲何來。」

  刹那間室中一寂,長使長籲了一口氣,「蘇少俠何以三番四次,非要與本閣過不去。」

  「朝暮閣前爲心經欲屠九華,後爲滅口濫殺無辜,我怎能見死不救?」蘇璇想了一想,直言道,「何况王陵藏兩朝黃金,足以動搖社稷之本,長使苦心孤詣,得之欲何爲?」

  長使默然,深刻的眼尾如兩道鐵綫。

  蘇璇見對方不答,也不再追問,只道,「我與長使確無恩怨,然而朝暮閣因私欲而害天下,蘇某既已得知,就不能不阻。」

  他的姿態坦蕩如霽月,話語脆利如金石,長使靜默了一瞬,淡金色的臉龐毫無表情,「蘇少俠與貴霜國師戰後閉關,傷疾未愈,又匆匆趕來紫金山,正陽宮令你一戰再戰,東馭西使,全無半分顧惜。倘若在此失利,年紀輕輕就成黃泉一鬼,人生妙趣毫無享受,熱血寂無人知,誰又會替你不值?」

  蘇璇聞言也不駁,暗自運功抑制火毒。

  長使見他不答,目光閃動,「蘇少俠若是肯入朝暮閣,我願以長使之位相讓,將來局勢動蕩,風起雲涌,蘇少俠操控江湖,成就一番王圖霸業,風光榮耀豈不遠勝於正陽宮所予,何必受人利用,徒擲熱血,殞命於荒山絕地。」

  蘇璇功行過處,經絡的麻痹稍减,隨口敷衍道,「承蒙長使看得起,只怕朝暮閣所圖過巨,反爲不吉。」

  長使一邊打量一邊道,「我與衛門主不過是馬前卒,身後另有貴人。此人身份尊貴,謀慮深遠,手眼通天,必能成不世之業,等蘇少俠投入本閣定會信服。」

  蘇璇心中一動,順勢探話,「什麽貴人這般能耐,長使莫不是在妄言。」

  長使探出虛實,自不會讓他繼續調息下去,將火把插在壁上,話中已經露出鋒芒,「只要蘇少俠殺了佛像後的人,我立刻帶閣下出陵引見,絕不虛言。」

  佛像後細聲微響,仿佛有人顫了一下,碰動石礫滾落。

  長使的手撫上腰際,森然道,「蘇少俠究竟待如何?是埋骨荒墳,與草木同腐,還是改弦更張,成爲江湖第一人?」

  殺機四溢的話語一出,室內的氣息瞬間僵起來。

  蘇璇情知躲不過去,挽了一個起手劍勢,微微一笑,「再是英雄,又有誰能不腐。真要如此也是大道同歸,天地爲葬,有何不好。」
  
BabOdin 發表於 2019-7-21 19:49
35. 九泉深

  薄景煥不可置信的驟立,按住情緒將信重看了一遍,質問送信的小厮,「紫金山是游慣了的去處,山路沿途均有守吏,怎麽會好端端的竟然失踪了!」

  小厮使勁磕頭,「回侯爺,我家公子也不清楚,一尋再尋都不見踪影,不單是小姐,還有許家兄妹連同鄭公子、加上所携一干下人都失踪了。」

  薄景煥立刻要提筆致書,落了一個字又頓住,他雖能致信要員催動更多人去尋索,却擔心人一雜傳言擴散,損及佳人的聲名,停了一瞬改喚道,「何安!」

  書房外白淨的侍從踏入,在案前半跪下來,「屬下在。」

  薄景煥將信紙揉成了一團,忍下滿腹的憂挂與煩亂,「著人立即查探幾位公子小姐失踪是怎麽回事,地動又是何故,兩者可有關聯,務必將郡主尋回來,儘量做得隱秘些。」

  何安不露聲色的垂下眼,「遵命。」

  自從九華山起,長使對蘇璇就有一種异樣的在意,仿佛眼角嵌入了一根細刺,强烈的想將之剔去。然而一旦動手,澄心必然會相阻,蘇璇背後更有整個正陽宮,提前對立後果難料,思量再三他選擇了暫退。

  哪知這次王陵探金,蘇璇神不知鬼不覺跟進來,暗裡探悉了不知多少,甚至擊殺了衛風,要不給自己恰好撞上,傳出去還了得,既然延攬無效,長使殺心頓熾,無聲的拔出了腰間的軟劍。

  軟劍是一種奇特的兵器,精鋼百煉化爲繞指的柔鋒,携藏起來尤其方便。劍曲似絹帛,變幻如蛇,控制格外精微,男子多嫌氣勢不足,女子又易後勁不續,武林中能練好的極少。

  然而在長使手中,則真正教人覺出軟劍的可怕。

  冷冰的銀光如絲絲蔓蔓的附骨毒藤,陰冷致命,出沒無常,屢次從難以想像的角度襲近,比衛風的雙拳更難防,加上地面的大半機關已被毀損,長使動手起來更無顧忌。

  起初蘇璇的長劍還封得住,隨著炎毒的炙麻侵入經絡,劍招無法抑制的現出了疏漏。僅是極短的一瞬,但對長使這樣的高手,一星失誤都逃不過,軟劍瞬時趁隙切入,蘇璇以步法側避,肋傷傳來刺疼,身形稍滯,肩上已被剜出了一道傷口,一溜血珠在寒凉的空氣中迸散。

  長使的眼光和軟劍一樣犀利,「蘇少俠果然傷勢不輕,真力不繼,經絡受制,肋際亦有重創。」

  蘇璇少時起曆過無數艱險,對戰越是不利,越是堅忍沉毅,幷不理會他的話語。

  長使怎會放弃攻心,一邊疾攻一邊道,「蘇少俠何以拘泥於世俗規則道義,被無用之人拖累。似你這等人物,當成就轟轟烈烈的壯業,千載留名,方不負此生。」

  蘇璇居於守勢,忍著傷痛淡道,「蘇某不才,不求萬古流芳,也不想遺臭萬年,做一劍客足亦。」

  兩人在室內縱橫追逐,踢得黃金珠玉亂飛,加上先前的毀損,地面一片狼籍,幾番周旋下來,蘇璇的真氣漸滯,心知要取勝唯有以天道九勢制敵,然而心法一動,炎毒就要行遍全身,一旦失手再無轉圜。

  長使步步進逼,亦是暗暗震駭,三年前的蘇璇僅是略勝玄月,而今已判若兩人,若非之前已經受傷,自己還未必奈何得了。長使殺意大盛,看得時機軟劍猝震,冷光錯裂,角度拿捏到毫巔,就要將敵人刺個心肺通透。

  不料蘇璇長劍一挑,地上散落的金杯銀盤倏然彈起,疾射而來。長使軟劍一沉攪碎了金盤,漫天金屑飛濺,蘇璇趁勢轉掠,兩人瞬間易位,他一式天道無常攻出,長劍華光暴漲,激嘯連響。

  這一式淩厲無匹,長使凝神應對,不料步履一退踩到了機關,偌大的銅錘帶著森森尖刺呼嘯而來。長使驀然間腹背受敵,面前一道劈波斬浪的雪龍怒斬,背後又有勁風將至,情知中計,捨此一拼,軟劍陡長,反斬而上。

  一陣金鐵交擊,兩人淩空對拆,雙雙墜地。

  蘇璇滾出七八丈遠,胸膛與肩臂皮肉翻裂,幾可見骨,所過之處鮮血淋淋。

  「蘇璇——」

  佛像後發出了一聲悲慟的泣叫,阮靜妍俯跪著爬出,清顔泪痕交錯。

  長使淡金的臉龐成了慘白,現出一抹無力的頽澀。

  他的半邊腰脊被沉重的銅錘砸得血肉模糊,更被劍氣摧傷了內腑,大口大口的溢血,如此重的傷,已不可能活著離開王陵,一切的野心欲望全成了泡影,他的眼睛帶著無限不甘,望過蘇璇,掠過泪流滿面的少女,停在了高臺的金佛上。

  神佛拈花微笑,靜靜的俯瞰衆生,寬和的面容存著悲憫。

  長使倏然動了,染血的手摸索著抓起一塊碎磚,凝聚著最後的力量擲出,飛擊佛像掌中的金蓮花。只要一脉花枝稍稍顫動,整間方室就會化爲齏粉,仇人與萬千黃金都將同葬。

  蘇璇成了一個血人,他的胸膛有一道深長的劍傷,要不是胸骨擋著,幾乎給當場剖了心,左肩臂的傷也極重,可是他手中還有劍,哪怕傷得再重,他也不曾放開掌中三尺青鋒。覺察到長使的所作,他及時擲出了手中劍。

  電光火石間,距金蓮花半尺之遙撞出一聲碎響,長劍嗆啷而墜,一場滅頂之禍也隨著磚屑散去。

  長使發出一聲模糊的低咯,脊背歪垮下來,徹底斷絕了氣息。

  阮靜妍什麽都顧不得,連滾帶爬下了高臺,奔至蘇璇身畔,見他通身浴血,不知能扶哪裡,慌亂的撕下一塊裙幅壓在他的傷口止血,泪涔涔的喚,「蘇璇!蘇璇!」

  蘇璇已無法回應,他喪失了最後一絲力氣,意識飄入了虛無的白光,在血窪中昏了過去。

  古老的皇陵藏於綿遠的山腹,天光隔絕,遠離塵世,形如九泉深處。

  幽深的方室屍體橫陳,血氣衝人欲嘔,遍地黃金華光爍爍,慘烈而輝煌。

  唯一清醒的人,却是一個毫無力量的柔弱少女。

  蘇璇覺得自己大概要死了,然而一股意念不散,提醒他一旦鬆懈,那個柔善愛哭的女孩無論如何走不出皇陵,勢必要一道陪葬了。被這一念吊著,他居然頑强的撑下來,重新睜開了眼。

  眼前一片黑暗,經絡徹底麻痹,偏偏劇痛分毫不减,蘇璇險些想再度昏過去,然而一滴溫熱的液體落在臉上,讓得他震了一下。

  咫尺間的有人激動的叫了一聲,下一刻他就被摟入柔軟的懷裡,「你還活著?你沒有死,蘇璇!蘇璇!」

  阮靜妍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蘇璇這才發覺自己居然枕在她腿上,所觸盡是溫香,頓時尷尬起來。

  阮靜妍大概在黑暗中守候已久,擁著他哽咽道,「我死好了,你不要死,全是我連累了你,要是不曾救我就好了。」

  蘇璇啼笑皆非,又有些感動,試了試內息運轉,回過神被散落的秀髮拂在鼻端,禁不住打了個噴嚏,不料牽動右胸的傷口,登時抽了一口凉氣。

  阮靜妍立刻放開他,小心的觸撫他的臉,在額上摸到密密的冷汗,含著泪拭抹,「不要動,你傷得很重,流了很多血——還好你醒了——」

  她說得語無倫次,軟儂的鼻音帶著哭腔,細柔的指尖如小小的蘭瓣,碰在肌膚上絲絲生癢,蘇璇的喉嚨不知怎的更幹了,握住柔荑不讓她再觸摸,「我沒事,怎麽這樣暗,火把燒盡了?」

  纖手軟膩香滑,觸如溫玉,蘇璇的心驀然一動,覺出不妥立刻鬆開。

  阮靜妍的情緒稍稍平緩,小心的將他的身形移開,「佛像後還有一枚你留下的,你一直沒醒,我以爲——我也不想活了,所以忘了,這就取來。」

  見她欲起身,蘇璇忽然想起室內或許還有未毀壞的機關,豈能隨意走動,立時拉住她,不想力道過猛,她被拉得撲跌下來,儘管用手肘撑著,還是撞到了他肩臂的傷口。儘管蘇璇强忍著沒有出聲,阮靜妍怎會不察,連連致歉,急得聲音都顫了。

  蘇璇好一會才緩過氣,指上還扣著她的細腕,「你不要走動,這裡機關多,很危險。」

  阮靜妍沒有掙開,俯在他身邊道,「我大概還記得方位,會按一塊塊磚摸過去,不會有事。」

  儘管她如此說,稍有差池就要殞命當場,蘇璇哪裡能放,他勉力轉顧,發覺兩人就在寶藏堆旁,頭邊還有一隻散落的寶盒,頓時靈光一現,「對了,你翻一翻這些盒子,看可有夜明珠一類的東西。」

  阮靜妍依言翻找,不少盒子上還有銹爛的鎖,她或砸或擰,拼盡力氣弄開,直到啓開一方玉盒,一團幽冷的珠光霍然綻出,她驚喜的呀了一聲,漾起笑回望過來。

  蘇璇剛剛撑坐起來,見佳人手捧明珠,幽光中玉顔如雪,雲發散亂,笑顔天真秀媚,竟然看得待了。阮靜妍沒留意其他,返去尋相似的玉盒,有了光照更爲容易,很快找到五六枚鴿蛋大的夜明珠,聚攏起來絲毫不亞於火把。

  阮靜妍歡喜不已,蘇璇却看出她一雙纖手被銹片劃破數處,格外不忍,「你的手傷了,我這裡有金創藥,先敷上。」

  他下意識探向懷中,不料摸了個空,阮靜妍拖過兩隻箱子讓他倚著,拭去香汗道「你傷處多,懷裡的一匣不够,連其他幾具屍身所携的藥都尋出來用盡了,我只是一點擦傷,不用藥也無妨。」

  蘇璇怔了一怔,阮靜妍以爲他置疑,秀顔略帶局促,「之前替我上藥時見過藥瓶,其他屍身上尋出來的藥我也比較過,味道與氣味相近,應該沒錯。」

  幾具屍體依然在原處,大灘鮮血凝成了紫黑,死相極是猙獰。不知這柔怯的世族千金哪來的膽子獨自摸索屍體的衣袋。她的長裙撕得絲絲縷縷,全用來替他裹傷,此時見他目光望過,她不自在的低下頭,扯了扯破碎的裙擺。

  蘇璇默了一會,拉過她的手,玉葱般的細指沾滿了血漬與銹漬,指尖數處綻裂,「皇陵裡的東西髒得很,不能不理,郡主勿怪。」

  阮靜妍還未明白過來,受傷的指尖一陣濕熱,她的腦中轟然一響,險些叫出來。

  他竟將指尖噙入口中吮吸,舌尖卷拂,暖熱的氣息拂動掌心。粗冽的疼痛消失了,阮靜妍整個身子都燙起來,秀顔漲得通紅,明知他別無旁意,仍是羞郝難當,心緒紛亂,眼泪莫名的涌了出來。

  蘇璇將吸出的污血吐在地上,抬眼見她神色有异,不禁微詫。

  阮靜妍突然握住他的手,十指緊攀,幽泣一聲,所有積累的恐懼都在此刻釋放,「——你沒有死,真好——我——好高興——」

  她泣不成聲的哭了許久,小巧的臉龐埋在他的掌心,濕熱的泪氤氳,蘇璇的胸中生出一種异樣的甜,仿佛捧著一隻美麗的蝴蝶,無限嬌弱馨香,斑斕的雙翅如夢輕顫,令人愛憐而心動。
  
BabOdin 發表於 2019-7-21 19:49
36. 否之匪

  蘇璇費盡周折將炎毒壓下去,終於能起身,儘管代價慘烈,比起橫屍的衛風和長使還是幸運得多。

  王陵不可久耽,拖得越久越糟糕,必須去尋出口,蘇璇依著阮靜妍的扶持一步步挪,走不了多遠兩人俱是一身汗,幸好一路機關均已被破壞。鬥室的火把早已燃盡,夜明珠映出銅捶又擊碎了一塊區域,餘下兩條通道,有一間石框已現出崩裂之痕,遂行入了另一方門洞。

  這一條通道的頂壁皆爲細磚所砌,空氣似乎更爲乾燥,磚面盡是浮灰,機關已經被毀去,通道盡頭極爲低窪,甫一踏入,阮靜妍冷汗淋淋,扶住他的細指抓得死緊。

  也不怪她,夜明珠光芒所及之處,滿地盡是屍骨,交錯雜陳,數不清有多少。大概太過乾燥,隔了這麽多年仍未腐爛,縮成了一具具乾屍,黑洞洞的五官深凹,比白骨猶要可怖三分。蘇璇仔細一看,幾乎全是青壯男子,屍體殘留著刀斧砍劈之痕,想來都是營造王陵的工匠。

  千百具屍骸堆積四周,一片黑暗的寂靜,蘇璇也禁不住後背冒寒氣,又擔心屍氣過重,讓阮靜妍以布巾捂住口鼻,搜索了一陣,他發覺邊緣有一處窄道,通向一方石室,不等踏入突然傳來喝問,激起陣陣回音,震得粉塵簌簌而下。

  「是誰?」

  「是長使閣下還是衛門主?」

  顯然長使留了人控守出口,被夜明珠的光引發了警惕。

  石室頂部呈錐形,形態似草原上的氈包,裡面擺著無數精巧的銅器,有的大如車馬,也有小如燈盞,無不銹蝕暗淡。最內側立著兩個人,守著一扇半開的石門。

  周豹握緊了劍,心裡也在七上八下。

  長使尋衛風一去不回,火把早已燒盡,留守的兩人等得心焦萬分,奈何朝暮閣規矩極嚴,哪怕出路近在咫尺也不敢弃令而走。何况這扇門極爲特殊,幾人頗費了一番腦筋才通過石門底部的溝槽打開。門上的金蓮花柄實爲誘餌,根本不能觸碰,若是有人大意拉動,整片區域立時化爲廢墟,届時縱然有通天之翅也得困死陵中。

  極度的寂靜連時間感都不復存在,周豹與同伴終於熬到人來,先喜後驚,半晌不聞回語,登時全神戒備起來。

  一團光盈出通道,光中的人與閣中弟兄一式的黑衣蒙面,似乎有傷在身,步子踉蹌而不穩。

  周豹狐疑稍减,仍是格外警惕,「是哪位兄弟,報上名來!」

  那人□□了一聲,倚著室中的一方銅鼎滑坐下去,仿佛力竭失去了意識,照亮的明珠也被衣擺壓住 ,黯淡了光芒,只剩影綽綽的輪廓。

  周豹猶豫再三,又不敢輕離石門,示意另一名同伴上前察探。眼看同伴執刀趨近,忽然室內俱暗,所有光影都消失了。

  周豹刹時知道要糟,幾乎同一瞬,數件暗器挾著銳風飛襲而來。

  暗器所挾勁力之强,速度之快,是周豹平生僅見,他拼力格開了三枚,落空的一枚擊在頸側,撞得堅硬的石門星火迸現。一陣腥熱的錐痛迸出,周豹不能置信的撫摸,染了滿手濕粘。

  他終是沒能避過。一枚不知形的暗器嵌透入肺,僵麻了半身,周豹發出一聲絕望的厮吼,用力扭動了門柄上的金蓮花。

  毀滅一刹那間降臨,整個石室生出了异響。

  光再度亮起來,照出石室穹頂的砌磚接連崩塌,大捧大捧的流沙如水一般傾瀉下來,迷離的沙塵中,一個黑衣身影正向他迅疾的掠來。

  周豹一邊咳血,一邊極力拖合石門,誓要拉得對方一同陪葬。

  震動越來越劇烈,窄道傳出了一聲少女脆弱的驚叫。

  模糊的黑影已近在眼前,突然停頓,以驚人的迅捷向聲音起處掠去。

  細小的沙礫無孔不入,落滿了周豹全身,轟隆隆的震響越來越頻,他再也無法思考敵人爲什麽放弃咫尺間的出路回轉,紛落的碎石和流沙覆沒了一切。

  一團挾著粉塵的影子仿佛一顆流星衝入鬥室,險些撞到室中的石案,幸好一隻手及時一按,跌至地上滾了數圈,其中一人不巧碰上案角,磕出了一聲痛叫。

  阮靜妍狼狽的趴在地上,疼得眼泪汪汪,她顧不得自己,趕忙察看蘇璇,方才流沙塌掩,他帶著她一番急奔,傷口一定又裂了。

  夜明珠從蘇璇掌中散落,熒熒滾了一地,照見他一動不動的身軀。阮靜妍翻過來試探的觸碰,果然摸了一手血,她吸了一口氣,趕緊將衣裙撕了一截,重新替他裹傷。

  她的心慌得亂蹦,整個人都在發抖,恨極了自己一再拖累他,幫不上半點忙,額角被撞的地方陣陣跳痛,忽然一隻手按過來,替她揉了一揉,散去疼痛。

  「蘇璇!」她失聲叫出來,聲音沙啞,泪同時涌了出來。

  蘇璇失去意識僅是極短的一瞬,更難忍的是醒來後的沮喪與絕望。

  出口只差一綫,却因他控勁不足偏了準頭,失去了唯一的機會。如今陵墓真成了絕地,連帶她也要被活活封死在其中。

  見蘇璇不出聲,阮靜妍撕下一截袖子,要裹住他肩上的傷口,忽然被他按住了手,「對不起,是我沒控住場面,讓敵人毀了生路。」

  阮靜妍看著他的樣子再忍不住,嗚的一聲大哭起來,泪下如雨,「要不是被我牽累,你怎麽會受這麽重的傷,爲什麽還要致歉。或許上天本就讓我死在這,却害你流了那麽多血,枉搭一條性命,我好恨自已這般沒用,不如一早死了——」

  晶瑩的泪滑過沾灰的清顔,撲簌簌的墜落,她的話中無比自責,聽得他心頭酸楚,「你無辜被惡人劫掠,有什麽錯,隻怪我武藝未精。」

  阮靜妍泣不成聲,哽咽了半晌道,「你一個人對付那麽多凶徒,還要護著我這個累贅,何等爲難,上天怎麽如此不公,總教好人生受折磨。」

  她越想越是傷心,內疚得恨不得死去,蘇璇反而逐漸平靜下來,「你可聽說過易經的否卦?」

  阮靜妍被問得一愕。

  胸肋的劇痛讓蘇璇動彈不得,他平躺著解釋,「師祖極少占卦,但通常很靈驗,曾爲我課過一次,得了此卦。否之匪人,不利君子貞,大往小來。這卦十分不吉,師祖說入世對我未必相宜,最好是隱於山間修劍,此生不入紅塵。」

  阮靜妍聽得怔住了,盈泪的雙眸望著他。

  蘇璇想起曾經諄諄教導的睿智長者,心氣平復下來,自怨也淡了,「我想行遍天下,與不同的高手對戰,所以我對師祖說,人之一生本似蜉蝣,我只求有所執,護所信,終局如何無關緊要。你也不必愧疚,這是我自己的選擇,與人無尤。」

  阮靜妍聽了却比方才還要難過,鼻尖隱隱發酸,「我不懂占卦,就算你命有此劫,可你陷入困境是爲了救我,這是不是說,我是你的劫數?」

  蘇璇一愕,見她雙眸哀戚,頰上泪痕與塵污相混,益發楚楚可憐,不覺笑起來,不知怎的就謔了一句,「這樣美的劫數?大約是桃花劫吧。」

  阮靜妍的凄楚霎時化爲了羞澀,縱有塵漬垢面,依然可見粉頰暈紅,心底絲絲輕甜。

  蘇璇一語出口發覺不妥,輕咳了一聲,「師祖也說命數一途太過玄妙,相生相易,幷非一成不變,不可盲信。說來還多虧你看出十二瓣蓮磚的蹊蹺,我才能借助地形制敵,不然大概已經死在藏寶的石室了。」

  其實如今的結果幷無不同,王陵無水無食,再厲害的人也撑不了幾天,還多了一番饑渴交迫的折磨,蘇璇不忍心說破,僅在心底嘆息。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某年某月,鏡玄真人掐指一算,得知蘇小璇天縱奇才,禀質絕佳,唯獨命不好

  師祖:別下山了,就在天都峰練一輩子劍吧。

  蘇璇:啊咧?

  阮阮卒

  全書完
  
BabOdin 發表於 2019-7-21 19:50
37. 情所衷

  紫金山龍脉地動,兩峰傾塌,朝野俱驚。加上幾個世家子弟的無端失踪,金陵流言四起,猜疑紛紛。待在山脚的溪灘發現了鄭公子的屍首,附近還有奄奄一息的許小姐,從她口中得知了事發時的情形,越發轟動。

  不知從何而來的黑衣人,大膽到連世家子也視同無物,砍瓜切菜一般斬殺,在金陵百姓聽來簡直不可思議。有說是陰邪的教派,有說是販越私貨的團幫,連天子也宣召重臣質詢,下令嚴查此事。然而連日的搜檢毫無綫索,京兆尹一籌莫展,難以呈報,險要愁白了頭。

  薄景煥長久不得進展,對下屬厲聲而斥,「既然山峰傾倒時有人見過衆多黑衣人,怎會至今沒有綫索,江湖上也探不出?」

  跪在下首的何安鎮定的回報,「禀侯爺,紫金山入夏封山,怎麽可能有數百人聚集,那名巡山小吏我與京兆尹一起問過,自承是受地動驚嚇,加上天暮眼昏,錯看了樹影。」

  薄景煥一擊扶手,聲音更厲,「難道追殺許小姐的也是樹影?紫金山向來太平,何以無故地動。」

  何安不慌不亂,穩穩的回道,「山傾與地動均非人力所能爲,紫金山腹有溶洞無數,守山吏言或許是年久垮塌,致使地陷。而追殺許小姐的人,屬下查了一番,懷疑是龍王山附近的白門寨群匪,那些污合之衆時常做綁人勒贖的勾當。」

  一番對答雖然有理,薄景煥仍不肯信,「若爲勒贖,爲何是殺人而非擄人。」

  何安的話語挑不出半點紕漏,「請侯爺稍待,我已著人赴白門寨暗查,稍後必有回報。」

  薄景煥心燥如焚,奈何幷無其他綫索,唯有揮了揮手,命人退下去行事。

  何安辭出去,在侯府門外上了一駕不起眼的馬車。

  車夫鞭子一甩,駛過半個城,拐入一條小道,迎面駛來一輛黑簾垂覆的烏轅馬車,兩窗交錯之時,忽的一個黑衣人翻入,跪地而叩。「參見少使。」

  何安宛如天生的恭順不見了,靦腆的白淨臉龐多了兩分冷,三分毒,五分狠,仿佛換了一個人,如一根細秀銳冷的冰針,不動聲色的致人死地。

  「長使可有消息?」

  黑衣人的頭伏得更低,「暫無音訊。」

  何安輕剔自己的指尖,話語很平靜,「總不成兩派頭領和上百人就這麽沒了?」

  黑衣人額上見了汗,「禀主上,弟兄們撤出之後又暗中踩過,陷落的地方被兩座山峰填埋,地形全异,實在無法掘探。」

  山塌之後又有兩次地動,想來人在王陵內還活著,除了靜待暫時也別無他法,何安靜靜思索了一會,「最近驚動太大,吩咐下去都藏緊些,誰也不許妄動,幾個世家子處理得如何?」

  「深埋的屍體被弟兄們趁夜取出,地面也平回了原樣,絕對查不出破綻。」黑衣人遲疑片刻,補充了一句,「據說衛况私下留了一個女人沒殺,帶入了王陵裡。」

  「一點小事都節外生枝,天星門真是一群廢物!」何安低聲道,每個字都讓人不敢忽視,「將屍體弄到白門寨去,不准再出任何岔子,要是讓人探出端倪,誰都不用想活。」

  黑衣人冷汗涔涔,伏首而諾。

  何安無謂的抬了一下眉,宛如自語,「威寧侯的首次囑令偏偏是這一樁,可惜了,唯有今後再設法獲取信重了。」

  隨著時間悄悄流逝,死亡如一張網,無形無聲的覆下來。

  蘇璇强撑著將所有通道探了一遍,要麽徹底塌埋,要麽火焚的熱燼未散,俱是毫無希望。他還待設想其他辦法,已經在內外傷的折磨下病倒,持續不斷的發起了高燒,等數度昏迷後醒來,他依然身處鬥室,一旁的阮靜妍已經極度憔悴。

  女孩螓首低垂,將他置在膝上照應,發現他張開眼,有氣無力道,「——你——醒啦——」

  蘇璇傷病交加,同樣虛弱到極至,但他歷盡險難,忍耐力更强。見她已經脫水,每一個字都多耗一份氣力,便想要制止。

  然而阮靜妍孤獨的守了許久,身心俱衰,神思散亂而不受控,兀自道,「——我一直很想——再見你——祖母讓我忘了——可我——記得,——我喜歡你——」

  蘇璇撑起來扶住她,看著女孩衰弱的臉,破裂起翹的嘴唇。她是那樣愛哭,傷心時如泪染梨花,分外讓人疼憐,這時却成了一塊乾枯的焦苔,行將萎落。

  阮靜妍已是頭暈眼花,斷斷續續的低喃,「——我好喜歡——可我好沒用——要是能——用我的命——換你出去——多好——」

  蘇璇的心仿佛被一根針刺了一下,忘了禮節,替她拂開散亂的細發。「奴奴。」

  女孩的睫毛動了一下,露出一點微笑,「——你叫我啦,一定是在做夢——」

  阮靜妍昏昏的將頭倚在他未受傷的肩膀,帶著一點羞澀的不滿,「我時常夢到——你帶我——在雲間飛,可你——總是不肯記——我的名兒——」

  蘇璇見她快要不支,抬手晃了晃,力圖讓她清醒,「奴奴!」

  阮靜妍似有一半在夢裡,又有一半在飄浮,話語弱如浮塵,「——能和你見著——真好——」

  蘇璇再忍不住,低頭在她滲血的唇上一觸,「醒一醒。」

  女孩終於睜開了睫,美麗的眼睛驚訝的看著他,好像在懷疑前一刻的錯覺。

  蘇璇又一次低下頭,輕輕吻了一吻,兩隻唇同樣乾裂,帶著血的氣息。

  阮靜妍低哽了一聲,却流不出泪,用盡最後的力氣環住他,「——蘇璇!蘇璇——」

  「醒醒,千萬別睡著。」蘇璇在身上摸索,想找些東西提住她的精神。離開玄室前他曾抓了一把金銀飾物充作暗器,此時獨剩一枚白玉鐲,放入她掌心道,「忍一忍,我再去尋路,定會帶你出去。」

  阮靜妍捏著鐲子,依戀又絕望,嗓子喑啞得幾乎說不出話,「——我好喜歡——下輩子——我——」

  女孩嘴角滲血,容顔灰敗失色,仿佛一朵未開放就已要折落的花。

  蘇璇將她從十三歲的厄運中帶出,這一次再救不了,眼睜睜看她衰竭下去,令他生出一種從未有過的窒痛,緊緊擁住了她溫軟的身體。

  不知何處冰冷的風吹來,嗚嗚如地府中的哀息,蘇璇霍然抬頭,眼中光芒猝亮。

  夜明珠泛著幽幽的光,映出空中無數細小的黑灰,自火焚後的門洞內飄散而出。

  「奴奴!有風!撑住了,我們能出去!」
  
BabOdin 發表於 2019-7-21 19:50
38. 燕子磯

  斜陽半墜,江濤拍岸,偶然有歸舟行過,劃開萬縷金波。粗峻的江崖也渲上了一層金光,崖上雜樹叢生,茂密濃鬱,在晴夏的晚陽中濃翠分明。

  崖間忽然有一團黑魆魆的影子從樹深處直墜下來,撲嗵一聲落入江中,暈開大股黑紅的水浪,待水波漸平,居然現出了兩個人。幸好附近無人得見,否則必是大爲驚异。

  誰會想到被油火激焚的死域,竟然燒裂岩層,現出了一條裂隙,蘇璇幾掌下去,裂隙已可容人通過,待他從雜樹的縫隙見到洞外夕陽正好,明霞如繪,險些要縱聲高嘯。

  蘇璇也到了極至,見著下方江水瀲灩,直接就扎下去,清凉的江水漫過身體,舒緩了令人發瘋的乾渴,連傷處的痛楚亦爲之一輕。

  環顧江崖兩岸,蘇璇不由一驚,這一帶他約略有些印象,仿佛是燕子磯附近。厲王陵的構造竟然如此深遠,從紫金山入,至此方出,回望去出來的壁洞已被樹叢掩沒,看不出半分痕迹,這一帶崖山陡峭,難以攀爬,只怕再過百十年也不會有人發覺。

  江水滌去兩人身上的塵漬,阮靜妍早已昏迷,連墜江時也未醒,她容顔蒼白,長睫緊閉,長長的青絲在水在飄散,宛如水中沉睡的神女。蘇璇愛憐的托住她,避免嗆入江水,順江飄了一段,天逐漸暗了,他尋了一處平緩的江灘上岸,請漁人雇了馬車,趁夜直奔三元觀而去。

  暮色沉沉,三元觀大門深閉,厢房內燈火通明。

  葉庭這一陣格外煎熬,朝暮閣的人全面撤逃之時,他曾擒下一人逼問,猜出蘇璇或許入了陵墓。然而接連數日音訊全無,入口的甬道深埋,尋都無從尋起,他日夜難安,急得眼底泛青,忽聽道人報蘇璇歸來,無异於喜從天降。

  等看了師弟一身傷勢,葉庭抽了一口凉氣,立時讓道童去請相熟的大夫。

  蘇璇本來慶幸自己終於可以放鬆昏迷,不想上藥時又給活活痛醒了。

  脫水還是小事,他身上多處傷口深重,隻上過一次藥,被灰漬水浸多方搓染,早已潰爛不堪,大夫一處處以針刀清膿去創,上藥裹扎,疼得蘇璇額迸青筋,冷汗如雨,恨不得直接死過去。好容易敷扎完畢,葉庭將大夫送出,轉頭見蘇璇在榻上氣若游絲。

  「師兄要是再駡,我可真要死了。」

  哪怕蘇璇不示弱,葉庭也不忍心責駡,畢竟師弟傷得雖慘,神氣俱衰,到底是活著回來了,不過他面上不顯情緒,自顧將內服的丹藥浸水化開,端至榻邊。

  蘇璇接過藥碗飲下,偷眼暗瞧,見他無意責怪才道,「師兄,她怎樣了?」

  葉庭早發覺師弟對陵中所救的少女异常關心,此時聽他詢問,故意道,「她又沒什麽傷,先扔在客厢裡,死不了。」

  蘇璇情急之下脫口而出,「女兒家體質柔弱,受不得搓磨,怎麽能扔著不管。」

  葉庭暗察師弟的神色,不緊不慢道,「道觀中沒有女修,如何照料,大不了病個幾日,算不上什麽。」

  葉庭處事向來面面俱到,少有如此疏怠,蘇璇來不及深想就要撑起來,「方才的大夫怎麽不一幷瞧了,勞煩師兄將他叫回來,再著人雇兩個婆子照應。」

  明知師弟一條命已經去了大半,葉庭豈會容他妄動,一縷指風打上要穴,蘇璇登時動彈不得。

  「師兄!」

  葉庭收好藥盤藥盞,在榻邊的方椅坐下,閒閒道,「之前說得含糊,此時想來有些蹊蹺,不妨仔細說說,你與她究竟是何關聯,我再酎情安排。」

  蘇璇給問得心裡發虛,「哪有什麽蹊蹺,我就是偶然撞上,順手救了。」

  葉庭遇事枝頭葉尾都要理個分明,聞言越發不急,給自己倒了一杯凉茶,畢竟大熱天忙前忙後了半晌,也是口乾舌燥,「那就罷了,管她作甚,濕淋淋的放一宿也無妨。」

  蘇璇簡直要發惱,怎奈當下唯有一張嘴能動,「那是琅琊王的千金琅琊郡主!世家小姐不比江湖人,師兄怎能這般粗率,她在王陵內已經撑不住,再受寒必會大病一場。」

  這份家世著實不小,葉庭捺住訝色飲了一口茶,「連她的家世名號都一清二楚,你倒問得詳細。」

  「什麽問,我本——」蘇璇忽然覺出不對,收住了口。

  「本來就知道?」葉庭眼皮子都不撩,慢悠悠道,「原來是舊相識,難怪我一直覺得不對,明明說了謹慎行事,我稍後即返,你也不是不辨形勢的蠢材,爲什麽非要冒險進王陵,果然事出有因。」

  蘇璇啞口無言,只好盯著帳頂裝作沒聽見。

  葉庭挑開一片浮茶,「說吧,你與她如何相識。」

  蘇璇知道師兄心思厲害,遲早給問個底掉,不如早些坦白,於是道,「那年她在荊州被花間檮所擄,是我救下來,當時沒多問,前陣在金陵偶然碰上,才知她是琅琊郡主。」

  葉庭沒想到牽扯如此久遠,訝然道,「你就是爲她去招惹了長空老祖?」

  蘇璇不覺微笑起來,「她確實運數不大好,這回游山又撞上了凶徒。」

  葉庭見他的神色,心下已是透亮。

  蘇璇到底不自在,見師兄半晌不語,又道,「這次是我莽撞了,不該讓師兄憂心,不過凑巧除去衛風和長使,攪了朝暮閣的計劃,也算意外之獲。」

  葉庭暫時按下心緒,「這確是不錯,紫金山地形易變,通道盡毀,只要回頭將燕子磯山崖的裂隙封上,寶藏就從此與朝暮閣無緣。」

  蘇璇不由一訝,「師兄不打算將寶藏一事秘告朝廷?」

  葉庭搖了搖頭,「一旦告訴朝廷,逆謀者與朝暮閣就會得知有人在暗中摯肘,說不定暗裡查出什麽,與其如此,不如讓寶藏繼續封藏,反正朝廷也不缺這些金銀。」

  蘇璇聽得有理,「要是朝暮閣從此一蹶不振,師兄可就從此省心了。」

  葉庭思索了一會,「那也未必,還有一個少使也不能小看。衛風的死是意外的變數,如果少使抓住天星門群龍無首之機將其吞幷,整合兩派,朝暮閣的實力反而會比從前更强。」

  「大不了到時候再想辦法,此時憂心也無用。」蘇璇牽挂著客厢,兜來轉去還是沒忍住,「再晚了不好請大夫,師兄——」

  葉庭早有所料,凉凉的扔出一句,「我看你還是先養好這身傷,救來救去之後惦個沒完,別把自己給搭進去。」

  蘇璇給噎啞了,葉庭也不言語,在一旁喝茶。

  僵持半晌,還是蘇璇忍不住,換了一個話題道,「師兄,阿落呢,怎麽沒見著?」

  葉庭淡淡道,「她想溜出去找你,萬一讓人發現對三元觀的聲名不好,關在隔院了。」

  蘇璇聽得不忍,「阿落乖的很,師兄和她好好說,何用這樣。」

  「她看見我就順墻根溜,一句話都不敢吱,說什麽。」葉庭那幾日正焦心,一回觀就見小胡姬遠遠的巴望,明顯是想問師父爲何不歸,被他一瞧就如驚兔般跑開,葉庭越發不快,等道人將試圖溜出觀門的小丫頭捉過來,哪還有好聲氣。

  蘇璇看出他的不耐,沉默了一會,「師兄放阿落出來吧,至於郡主,師兄不願麻煩,不妨讓人去阮家在金陵的府邸處知會一聲,自有人將她接去照應。」

  葉庭不動聲色的瞥了一眼,「怎麽,關了小丫頭,你就和我置氣?」

  「哪有來由置氣,一直是師兄替我費心。」蘇璇想了一想,心平氣和道,「只是需要自己擔當的人和事,不宜托付於人。」

  這一次換葉庭不語,片刻後一合茶盞,「先前已讓婆子給郡主換了衣,在屋裡寸步不離的伺候,大夫也去瞧過,道是虛耗過度,幷無大礙,將她送回去必須有所安排,不可輕忽。」

  聽說阮靜妍無恙,蘇璇頓時心頭一鬆,由衷道,「還是師兄思慮周詳。」

  這位郡主死在墓中倒省事,偏偏被蘇璇硬救出來,就成了一樁難題。葉庭想得要深遠得多,對師弟壓低聲道,「你是矯裝混入,她却是在朝暮閣衆人眼前被帶進王陵,一旦送回就成了陵墓中唯一的生還者。消息散出,你猜失了兩位頭領和兩朝黃金的朝暮閣會如何反應,更不提還有長使言及的那位手眼通天的貴人。」

  蘇璇一凜,近乎沁出冷汗。「是我想簡單了,師兄可有萬全之策?」

  葉庭沉吟了許久,緩緩開口,「她要是寒門小戶之女,還能改名換姓的躲避,奈何身份太過顯赫,瞞也瞞不住。依我看來唯有兩條路,一是置於朝暮閣勢力難及之處,一生隱而不出,這種地方不多,但也能尋出幾個。」

  蘇璇皺起了眉,「那她豈不是與有家難歸,骨肉相絕?此路不妥,另一則是什麽?」

  葉庭忽然唇角一勾,笑容十分古怪,「另一則,那就只有——」

 
BabOdin 發表於 2019-7-21 19:50
39. 天之道

  紫金山的一棟華邸氣氛凝重,游山失踪的三家均派了人來,在此等候消息。

  儘管搜了又搜,將紫金山上下篩了數遍,人們依然連一根頭髮也沒尋著。鄭公子身死,許小姐僥幸揀了條命,其他人至今無踪,誰都明白凶多吉少。

  阮鳳軒不願想妹妹已遭不測,更不敢猜她到底經歷了什麽。初次離家就碰上這樣大的事,阮鳳軒已徹底不知所措,連束冠歪了也不覺,頽唐又絕望的看向一旁的薄景煥。

  然而這一次,在阮鳳軒印象中無所不能的好友同樣束手無策,直到一名隨從私下禀報,薄景煥眉間一沉,走回來道,「龍王山附近發現了十來具屍體,依服色描述,有一位似許公子。」

  鄭、許兩家亦在一處,一聽此言,許家的人頓時灰了臉。

  阮鳳軒猶如五雷轟頂,白著臉扯住好友的衣袖,顫聲問,「——有沒有——不不——」

  薄景煥神情沉重,沒有接話,「我走一趟龍王山,還請許家的幾位一道去認一認。」

  阮鳳軒失魂落魄,兀自道,「——不會——奴奴不會——」

  忽然一個吏役奔進屋邸,一口氣險些喘不過來,急急嚷道,「禀侯爺!阮公子——阮小姐——尋到了!」

  所有人都驚住了,目光全投在吏役身上。

  阮鳳軒待了,狂喜的撲上去揪住吏役的衣領,「你說什麽?她回來了!人在哪!還活著?」

  吏役給他伸著脖子,晃得腦袋發暈,舌頭也打結了,「巡山時發現的——活的——在山腰的——客邸——」

  紫金山上上下下搜了幾十遍,一直毫無所得,突然間冒出一個人來,可謂咄咄怪事。阮鳳軒也不管其他,一聽妹妹無恙就欣喜若狂,放開小吏衝出屋外,叱喝隨從牽馬,順著吏役所指的方向疾馳而去。

  然而阮鳳軒千想萬想也想不到,乖巧可愛的妹妹完全變了一個人,她蓬頭亂髮,外裙破碎,衣衫污滿泥土,仿佛被活埋過一般,要不是有畫像佐證無誤,山吏都不敢確認。

  更可怕的是明明門口空無一物,她依然不斷驚叫,汗混著土污了面頰,秀顔驚懼萬分,仿佛見到了某種可怕的陰魂,她一頭扎進床帳深處,緊緊摟著枕被,無論是親人還是侍女試圖接近,都會嚇得她瑟瑟發抖。

  她的身體幷沒有异樣,請了大夫也未診出端倪,人却變得歇斯底裡,神智全失,不僅認不出熟悉的人,更見了誰都恐懼不已,狂亂的驚叫有鬼,摸到什麽砸什麽,房中的花瓶瓷盞碎了一地,好端端的一個人竟然痴顛了。

  幾度試圖安撫未果,阮鳳軒已經要崩潰了,一臉汗的想將她從床帳深處扯出來,「奴奴,你這是怎麽了?我是你哥哥!」

  少女拼命掙扎,幾番拉扯下來氣息斷續,近乎昏厥。

  薄景煥也被眼前的意外徹底驚住了,半晌反應不過來。

  直到阮鳳軒的情緒太過激動,他才回過神上前拉開,兩人避去屋外商議。無人注意威寧侯的隨侍正透過半敞的窗欞盯著屋內的郡主,眸光冰冷而銳利。

  四周安靜下來,少女伏在枕上朦朧的喘息,散發覆住了她的臉,侍女們輕手輕脚的收撿,不敢發出任何聲音。

  蘇璇當然不情願讓一個名門千金裝痴扮傻,奈何確實沒有更好的法子。

  王陵一事隱秘太多,牽連過大,無法宣之於外。若是直接將她送回去,朝暮閣必會用盡手段劫人拷問,琅琊王府防不勝防,蘇璇也不可能長年在她身旁守護。

  葉庭的計策雖然離奇,細想甚爲有效,哪怕幕後之人心機再深,也不會費盡周折去劫個傻子,當然,前提是證實她確已神智昏匱。爲了盡可能的瞞過去,葉庭甚至將郡主安排在一家專收離魂失智之人的善堂住了數日,學習痴傻之人的行止神態。

  阮靜妍歸來時臉色蒼白,神思不屬,顯然受的刺激不小,蘇璇險些想勸葉庭作罷,最終還是一席對談讓他定下了心。

  少女依在他榻邊,想起所見依然難平驚悸,無意識掐著掌心,「——我很害怕,人人都厭弃他們,如果——我變成那樣,會不會也——」

  蘇璇格外不忍,握了一下她的指尖,冰凉得令人心疼,「愛你的家人不會嫌弃,而且時間不太長,等回琅琊過個一年半載,你就可以裝作病好了,只是將當時的事全忘了。

  她似乎有了些力氣,勉强笑了一下。

  蘇璇滿心憐惜,又不得不叮囑,「奴奴,陵墓中的黃金太重要,又涉及權貴逆謀,連我們也不知幕後究竟是何人,他們一定會在暗處窺視,想盡辦法探悉你所經歷的一切,依師兄的意思,對最親近的人也不要露出破綻,唯有讓所有人深信,你才能真正安全。」

  連親人一幷隱瞞,意味著徹底的孤立,少女迷茫的低下頭,頸項的綫條柔美又脆弱,像一隻無助的白鴿。

  蘇璇終是心軟,放柔聲音道,「這是唯一能讓你安全回家的辦法,我知道很難,假如你實在害怕,不願——」

  少女抬起頭,清眸霧氣朦朧,微微發顫的打斷,「回了琅琊,你會來看我嗎?」

  蘇璇一怔還未回答,門外傳來了一聲咳響。

  明知葉庭在提醒,蘇璇靜了一瞬,忽然笑起來,捏住她的手一緊,嘴唇無聲一動。

  少女的眼眸亮起來,明光流燦,盈盈如夢,含著泪笑了,「你費了那麽大的代價救我,我一定要做到。」

  她脆弱時我見猶憐,堅毅起來更是美得驚心,從懷裡取出一物,正是王陵中的玉鐲。鐲身純白如脂,獨有龍眼大小的一脉鮮紅,奇特而珍罕。「這是你給的鐲子,鐲上的沁痕就像你染的血,我永遠記得當時的情景,只要有它陪伴——我什麽都不怕。」

  紫金山一劫,兩名世家公子橫遭不幸,隨行的家丁僕婢盡喪,獨有兩位小姐生還,離奇之處甚多,讓整件事更增神秘。許小姐可議論之處不多,琅琊阮家的郡主却被一傳再傳,引發了衆多猜疑。

  這位郡主初入金陵就因容顔清麗,溫婉柔靜而贏得多方贊譽,此次被擄失踪多日,莫名奇妙的重現,髒污得猶如土裡刨出來,真可謂匪夷所思。有流言道她是被山神所救,也有人說她是被歹人污藏,還有說她是撞見了邪鬼,才讓一個好端端的世族千金變得痴傻失智。

  總之各路謠言甚囂塵上,連天子都派了近臣前去探詢撫慰。

  轟動金陵的大案最終被京兆尹落定爲龍王山的匪賊作亂,惡徒潜入紫金山意圖劫綁貴人,不料被兩位公子撞破而試圖殺人滅口,事後趁地動逃之天天,白門寨所掘出的屍首成了鐵證。

  威寧侯領了驍勇的精兵圍剿,整個賊寨被徹底鏟平,幾位寨主在逃竄中身亡。薄景煥身先士卒,勇猛斬敵,贏得了朝野一致嘉贊,却難以撫平他內心的鬱憤傷懷。

  一個秋風颯颯的清晨,阮鳳軒携著妹妹踏上了返家之路,薄景煥在長亭悵然相送,望著銳卒護送的車列漫漫而行,直到山回路轉,終不復見。

  數日後,另一駕輕車悄然出城。

  天空湛藍晴爽,道旁的白楊半黃半翠,風一過嘩嘩的沙響。車夫是位老叟,趕得不緊不慢,一個小胡姬坐在車板上,折著幾根金黃的麥杆玩。

  車行了一個多時辰,幾名大漢縱馬從後方趕來,路過時一勒繮,高聲打問,「老頭,這一路可見過一個佩劍的二十左右的青年?」

  車夫年老,胡姬太小,都沒有答腔,忽而車簾一掀,現出車內一名二十七八的男子,打量著衆人回道,「方才見過一個人似如兄台所說,往東南方去了。」

  幾名大漢謝也沒謝一聲,拔轉馬頭向東南追去。

  男子放下轎簾,向對面的人一哂,「第六拔了,都想踩著你的名頭上位,金陵一戰,你從此再難清淨。」

  對面的正是大漢們四處尋找的蘇璇,他坐久了略有不適,改了半躺,「還好師兄將他們誑走了,不然哪應付得過來。」

  葉庭將包裹收攏在一側,拋過軟墊讓他倚著,探頭讓車夫尋個地方歇一歇。

  蘇璇禁不住好笑,「師兄真當我是豆腐做的?傷勢好了六七成,已經沒什麽大礙,像這般走走停停,幾時才能到少林。」

  馬車駛入道邊一處林蔭,老叟勒馬收繮,葉庭跳下來舒展肩臂,一陣凉風拂過,更增舒愜,「那又如何,朝暮閣平白受了重挫,連個對頭都尋不著,近日應該能消停一陣,既然江湖無事,天下太平,趕個路急什麽。」

  小胡姬見葉庭離了車,悄悄的溜近。之前葉庭怕她擾了蘇璇養傷,拎她過來晃了一面又給鎖回院裡,弄得她畏懼更深,蘇璇勸撫也無用,摸了摸她的小腦袋,「阿落累不累?要不要進車裡歇一會?」

  小胡姬搖了搖頭,蘇璇從車厢裡翻出一把木劍,「那尋一處平地,把教你的劍法練一練。」

  待她去了,蘇璇見手邊放著一隻精緻的草編螞蚱,拾起來道,「師兄,到底是該先教心法還是劍訣?」

  葉庭一直在冷眼旁觀,淡道,「教她?兩個都不適宜。」

  蘇璇隻作未聞,「我當年好像是一起學的,就這麽教吧。」

  葉庭解下水囊飲了一口,「就算不提出身,她沒有半點學劍該有的剛韌,弱兔無論如何成不了猛虎,徒耗精力罷了。」

  蘇璇不在意的一笑。「那也無妨,至少不會再有人橫加欺淩。」

  「正陽宮收徒一看心志,二看根骨,從不是憐恤孤弱,你强收她做弟子,對你與她均非益事。」葉庭知道勸也無用,拾了幾塊石頭與枯枝搭起簡灶,「隨你,大不了再另收幾個良材。」

  蘇璇自有主張,「我不想再收其他徒弟,有阿落就够了。」

  葉庭三兩下生起了火,準備熱一熱乾糧,「不可能,幾位長老卯足了勁要給你薦人。」

  蘇璇將草螞蚱別在車梁上,拔了拔長長的觸鬚,「那些新弟子根骨好出身佳,拜在誰門下都一樣;阿落却生來就橫遭踐踏,一旦做了師姐,必會被壓得更不堪。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人之道抑不足而奉有餘。我既有此力,爲何不能以有餘補弱小。」

  葉庭居然一時無話可說,半晌才道,「那是天道,你我不過是凡人,拋盡熱血能補得了幾分?弱者恒弱,强者恒强,待你力衰體竭,弱者能給得了幾分回報?唯有擇良俊而教,薪火相傳,生生不滅,才是延續之道。」

  蘇璇伸了個懶腰,不甚放在心上,「我沒想過什麽回報,何况師兄也小瞧了阿落,她其實很聰明,不比旁人差,只是受多了欺淩格外怕人,等長大了就好。」

  兩人各持己見,誰也勸服不了誰,突然小胡姬背著木劍,抓著東西跑過來獻寶。

  蘇璇一看,竟是一隻毛色斑駁的野兔,登時一樂,「阿落會捉兔子了,真不錯,正好一會烤來吃。」

  小胡姬的深眸亮晶晶的,熱切的把兔子舉給他。

  蘇璇接過掂了掂,拋給葉庭,「好久沒嘗過師兄的手藝,饞得慌。」

  天都峰常年茹素,少年人淡得受不了,私下偶爾違規打些野味,師長多半睜一眼閉一眼。葉庭素來端正自律,却沒少烹烤,甚至在調味上別有匠心,全是因蘇璇之故。此時他被一大一小盯著,也覺有些好笑,盤算著份量不足,又去打了兩隻,一幷處理起來。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葉庭:你的笨徒弟長期怕我,一定是腦子有坑,不要收她了

  蘇璇:不會呀,阿落很聰明的,轉頭問徒弟,阿落,烤兔子好七麽

  阿落星星眼:超好七!想天天七!

  蘇璇:那你喜不喜歡會做烤肉的師伯,要不要跟著他?

  阿落拔浪鼓搖頭,緊抱師父父的腿:不要,他會趁師父不在把我扔掉

  蘇璇摸摸徒弟頭,對葉庭道:師兄,是你人品問題

  葉庭心塞的看二人,沉沉的呼了一口長氣,

  小崽子不好哄,一個二個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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