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生活] 何日請長纓 作者:齊橙 (連載中)

 
mk2258 2019-9-8 13:03:56 發表於 都市言情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5 47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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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概要】:齊橙,男,北京 - 東城,生於1969年1月1日,畢業於中國人民大學,起點作家。

【小說類型】:都市小說 > 都市生活

【內容簡介】:

  1994年,國內機床產業陷入全面虧損。上級派遣老處長周衡和年輕大學生唐子風前往瀕臨破產的臨河第一機床廠,幫助企業扭虧。經過艱苦努力,臨一機涅槃重生,不斷做大做強,其生產的「長纓牌」系列機床走進國際舞台,力壓群雄,成為一張閃亮的中國名片。
  今日長纓在手,何時縛住蒼龍!

【其他作品】:《大國重工》《礪劍繁華》《材料帝國》《大明地師》《工業霸主》、《江東突擊營》

本帖最後由 bpd 於 2019-9-18 19:31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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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k2258 發表於 2019-9-8 17:30
第一章臨危受命

    1994年秋。

    京城三里河,機械部二局。

    “全國的機床行業,已經連續五年大面積虧損,今年上半年的形勢更加嚴峻。咱們機床行業的十八羅漢廠,一半嚴重虧損,餘下的情況也不太好,有些企業靠重點項目訂貨維持,也僅僅是達到了盈虧大致平衡而已,如果國家訂貨減少,這些企業會馬上轉入虧損。生產'長纓牌'機床的臨河第一機床廠過去兩年的產值不到從前的一半,現在光是欠銀行的貸款就有4000多萬。在這個節骨眼上,臨一機的領導班子又曝出了集體貪腐的事情,被全部拿下。對於這個情況,老周,你有什麼看法?”

    局長謝天成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後面,語氣低沉地問道。

    坐在謝天成對面的,是二局機電處的處長周衡。他今年54歲,是全局資歷最深、年齡最老的處長。謝天成剛到二局工作的時候,周衡就在機電處當副處長,謝天成只是他手下的一個小科員。如今,謝天成已經當上了局長,周衡卻只提了半格,當上了機電處的處長。

    周衡難以得到提拔的原因,在二局裡有不同的說法。有人說是因為他過於講究原則,得罪過不少人;有人說是因為他淡泊名利,每次晉升的機會都不去爭取;當然還有一些更陰謀論的,就不足為道了。不過,不管是誰,都不認為周衡得不到提拔的原因是他的能力不夠,事實上,局領導乃至一些部領導都曾表示過,周衡是個非常有能力的干部,頭腦清楚,對分管的行業情況瞭如指掌,尤其是在機床行業裡,簡直堪稱是一部“活字典”。

    周衡對於自己的職務問題也的確毫不在意,看著一個個比自己資歷淺得多的干部被提拔上去,成為自己的上級,他沒有任何怨言,依然兢兢業業、樂樂呵呵地管著他的一畝三分地。用他自己的話說,當個處長多省心啊,只要埋頭乾活就行了,天塌下來有局長頂著,自己用不著去琢磨各種麻煩事,這樣的工作有什麼不好的?

    此刻的周衡,還沒意識到自己所追求的逍遙日子已經走到盡頭了。聽到謝天成向他詢問,他只是照著自己知道的情況回答道:“臨一機領導班子的事情,是他們咎由自取。其實,早在兩年前,我就已經向局裡反映過他們的問題,只是……”

    “局裡對於你反映的問題是非常重視的。”謝天成趕緊接過話頭,解釋說:“只是涉及到這樣大一家企業的整個領導班子的問題,局裡不能不特別謹慎。這一次,組織上能夠查出臨一機班子的嚴重問題,也是和你的反映有關係的。”

    周衡不吭聲了,謝天成說的也沒錯。兩年前他向局黨組反映臨一機的問題,也只是從一些印像出發,並沒有什麼實錘,局裡自然不能隨便大動干戈。

    謝天成岔開這個小插曲,接著前面自己的話,說道:“局黨組認為,現在的當務之急,就是馬上重建臨一機的領導班子,恢復生產,盡快實現扭虧。臨一機的總工程師,局黨組打算調機械設計院的老秦去擔任。”

    “秦仲年?”周衡問。

    “對,就是他。”謝天成說。

    周衡點點頭:“他水平非常高,當臨一機的總工沒問題。”

    “總經濟師,由部裡計財司的寧素雲擔任。”

    “小寧可是遠近聞名的鐵算盤,讓她去當總經濟師,是個不錯的安排。”周衡笑道。

    “副廠長的人選,現在也已經有考慮了,就差個掌舵的人。局黨組的意思,打算任命一位有經驗、有擔當的同志到臨一機去,廠長和書記一肩挑,把全部責任擔負起來。”謝天成說。

    “有經驗、有擔當,讓我想想看,有誰比較合適……”周衡沉吟起來。他想,謝天成跟他談這個問題,自然是希望他能夠給局黨組推薦幾個合適的人選,以方便領導考察。他對全國的機電行業都頗為了解,認識的人也非常多,要說符合“有經驗、有擔當”這六個字的,在行業內也有不少,但這些人現在也都在重要的崗位上,管著一方水土,不是輕易能夠抽調出來的。

    謝天成看著周衡苦思冥想的樣子,笑著提示道:“老周,你糊塗了,這樣的人,我身邊就有一位啊。”

    “你身邊?你是說小吳?”周衡試探著問道。他說的小吳,是指謝天成的秘書吳均,因為只有他才符合“身邊”這個界定。吳均的能力倒是不錯,人也很機靈,但實在是有點年輕,夠不上“有經驗”這個要求。

    謝天成哈哈大笑,用手指著周衡說:“老周,你現在不就在我身邊嗎?”

    “我?”周衡一愕,他萬萬沒有想到,局領導的考慮居然是讓他去擔任臨一機的廠長兼書記,這實在是一個他覺得不可能出現的選項。

    “臨一機的級別是正局吧,我的級別也不夠吧?”周衡首先想到的是這個問題。

    中國的國有企業也是有級別的,臨河第一機床廠是機械部直屬企業,廠長是正局級,與謝天成是平級。要嚴格地算起來,二局並不能算是臨一機的上級領導,而只是受機械部的委託對臨一機行使領導權而已。

    不過,企業的級別與機關里的級別又有所差異,機關幹部調到企業工作,提升半級是慣例,反之,企業幹部調到機關工作,就要降半級使用。周衡是個處級幹部,如果調到臨一機是當個副廠長,是沒問題的,直接一步擔任廠長,就屬於越級提拔了,所以周衡會有此一問。

    謝天成搖搖頭,說:“這個不重要,現在搞市場經濟,企業遲早是要取消行政級別的。很多部委的企業現在都已經直接下放給地方了。比如說嶽亭礦山機械廠,原來是冶金部的企業,副部級,現在下放給嶽亭市,嶽亭市經委才正處級,你說岳礦機現在是什麼級別?”

    “倒也是。”周衡點點頭,接受了這個解釋。90年代初,中央提出搞市場經濟,很多原來的管理模式都發生了巨大的變化。航天部變成了航天總公司,紡織部成了行業總會,許多原來部委裡的企業都被下放到地方去,原來的行政級別肯定是無法維持下去的。臨一機原來是正局級不假,但如果持續虧損,最終也可能被下放給其所在的東葉省臨河市。臨河市自己也就是局級,臨一機還想擺原來局級單位的譜?

    “可是,為什麼是派我去呢?”周衡甩開級別的問題,轉而提出了一個新的問題:“局長,你是知道的,我能力不足,年齡也這麼大了,局黨組把這樣一個大廠交給我,不怕我把事情搞砸了?”

    謝天成說:“老周,你這就是謙虛了。整個機械部,誰不知道你老周就是機床行業的活字典,懂技術,懂市場,認識的人也最多,而且更重要的是,你有責任心,有擔當,在臨一機面臨生死抉擇的關頭,你是擔任掌舵者的不二人選啊。”

    “可是,我的性格很容易得罪人啊。”

    “得罪人怕什麼?”謝天成說,“實不相瞞,你的這個性格,就是局領導選擇你去臨一機掌舵的最重要的原因。大家都認為,臨一機現在的情況,就是重疴在身,需要下一劑猛藥才行。”

    “嘿嘿,原來局領導是把我當成鍾馗,讓我去打鬼呢。”周衡嘿嘿笑道,表情裡多少有幾分揶揄的味 。

    “亂世用重典嘛。”謝天成沒有糾正周衡的話,而是順著他的話頭說。事實上,在局黨組討論這個問題的時候,好幾位領導的觀點也正是如此,認為臨一機被原來的一干領導弄得烏煙瘴氣,所謂“廟小妖風大,池淺王八多”,需要派一個有煞氣的人下去,才能收拾好這個爛攤子。

    周衡不吭聲了,腦子裡開始盤算著自己該不該接受這個任務,如果接受了,又該如何下手。對於臨一機,他是非常熟悉的,存在哪些方面的問題,他都很清楚。他也深知臨一機淪落到嚴重虧損的狀態,與廠領導的能力和品德都有極大的關係,但這麼多年下來,積重難返,他周衡接手這家廠子,又有幾分翻盤的勝算呢?

    謝天成看出了周衡的遲疑,他說道:“老周,你也不用有思想包袱。你下去以後,儘管大刀闊斧地干,局裡會給你撐腰的。你的任務也不重,能夠讓臨一機扭虧,哪怕是略有虧損,至少能夠保住這家廠子不破產,近7000工人不下崗,就足夠了。局裡未來還會再物色人選去替換你,你回來之後,一個副局級待遇是可以保證的。你在臨河期間,局裡的所有福利,一分錢也不會少你的。”

    “哈!那我還得感謝局領導對我的照顧了!”周衡被謝天成給說笑了。剛才這會,他還真沒想過多少自己的待遇問題,現在聽謝天成這樣說,似乎下去當幾年廠長還真是一個不錯的差使。他在機械部工作了一輩子,下企業檢查工作是家常便飯,但直接管理一家企業還是第一回。趁著退休之前,過一把當廠長的癮,也算是豐富了一下人生經歷了。

    至於說回來之後能夠有一個副局級待遇,其實只能算是局領導送的一個順水人情。因為等他回來的時候,他也到了該退休的年齡了。以他的資歷,在退休前提上半級,也是機關里的慣例了。

    想到此,周衡點點頭,說:“既然是這樣,那我就接受了。不過我可醜話說在前頭,既然局裡把企業交給我,就要給我充分的授權,別到時候我推出什麼政策,下面的人到局裡來告狀,局裡又拉我的後腿。”

    “絕對不會!”謝天成把胸脯拍得山響,“局裡既然派你去,就給你完全的授權,我們局黨組,也就保留一個建議權而已。”

    “建議權也不行。”周衡霸道地說,“企業管理,最忌諱雞一嘴鴨一嘴地瞎摻和。到時候你們說了,我是聽還是不聽呢?聽了,就是乾擾我的經營活動。不聽,回頭你們給我穿個小鞋,我可怎麼辦?你說過,過幾年我還要回來的,我敢得罪你們這些頂頭上司嗎?”

    你得罪得還少嗎?

    謝天成在心裡默默地吐了一句槽,然後說道:“老周,臨一機畢竟還是歸二局管的企業,我們總不能一點權力都不留吧?”

    “你們可以保留知情權。”週衡說道,“歡迎局領導隨時到臨一機檢查工作,想看什麼都行,就是別瞎說話。”

    “好吧。”謝天成決定不和周衡槓下去了,對於這位老處長的倔強,他是非常了解的。

    “除了不許我們瞎說話之外,你還有什麼要求?比如說,對於局裡未來給臨一機配備的干部,你有什麼要求?”謝天成又問道。

    “能幹,沒有私心……,嗯,還有,沒有裙帶。”周衡說。所謂裙帶,可別往偏處想了,他只是說不要那些關係戶罷了。

    謝天成點點頭,說:“那麼,你有什麼自己比較中意的人選需要帶下去嗎?”

    “沒有。”周衡說。說完,他突然腦子裡電光一閃,說道:“你不說我還忘了,真有一個。局黨組得把他交給我,要不我就不去臨一機了。”

    “誰啊! ”

    謝天成吃了一驚,居然有一個如此重要的人,重要到讓周衡不惜以拒絕上任相威脅,這是何方神聖。

    “小唐,唐子風。”周衡說道。

    “唐子風?”謝天成皺了一下眉頭,旋即才反應過來:“你是說,你們處前年新來的那個大學生唐子風?天天吵吵著說什麼要迎風起飛的那個?”

    “他說的是在風口上,連豬都能飛起來,可不是他自己要飛。”周衡解釋道。

    “這不是一回事嗎?”

    “還是有區別的。”周衡鄭重地說,“人家小唐長得可是一表人才,你說他是豬,小心局裡那些小姑娘跟你這個大局長抗議呢。”
mk2258 發表於 2019-9-8 17:31
第二章迎風飛揚的豬


        “你們知道今年是哪一年嗎?有同學說,今年是公元1994年,恭喜你,答對了!不過,你只答對了一半。我告訴你們,今年不僅是公元1994年,今年還是中國的市場經濟元年。大家記住,是元年!

        “什麼是市場經濟?大家都是大學生,這個問題想必大家都背得滾瓜爛熟了。但是,我要說的,和你們老師說的不同。我要說的是,市場經濟就是一股來自於大漠的狂風,站在這個風口上,連豬都能迎風飛揚!”

        人民大學教二樓的一間教室裡,一位身材頎長、相貌英俊的年輕人站在講台上,正對著一屋子比他更年輕的學生侃侃而談。天真懵懂的學生們盯著年輕人一張一合的嘴,只覺得自己都要飛起來了。

        在講台旁邊,有一位與演講者年齡相仿的年輕人,時而看看講台上的同伴,時而看看台下的學生,臉上的表情頗為複雜。

        站在講台上的這位,正是謝天成與周衡說起的機械部二局機電處科員唐子風,站在講台邊的那位,則是唐子風的大學同宿舍同學王梓傑,他現在的身份是人民大學國管系的專職學生輔導員。

        唐子風和王梓傑都畢業於人民大學,是台下這幫學生的正宗大師兄。在王梓傑的印像中,唐子風在上學的時候只能算是不木訥而已,談不上是什麼活躍人物。沒曾想,畢業之後,唐子風便像是換了一個人,非但變得能說會道,而且顯示出了非凡的商業 份。

        去年,唐子風找到王梓傑,讓他幫忙在學校裡找了一群管理學碩士,以千字5元的價格僱他們攢出了一本洋洋200萬字的《企業管理知識百科》。可別覺得這個價格太低了,唐子風提出的要求遠比稿酬標準更低。他列出了一張知識清單,讓碩士們按圖索驥,到圖書館去找資料,大多數內容都是直接複印剪貼,充其量是改個標題、加幾句導語之類。這種做法,擱在20年後足夠惹出幾百起版權官司,但在上世紀90年代初,誰會在意這樣的事情呢?。

        付出一萬元的稿酬之後,唐子風又不知上哪聯繫到了一家出版社,買了個書號,把書給出版出來了,厚厚的一大本,還是精裝,用來砸人比板磚還厲害。在時下一本普通教材定價才幾元錢的情況下,唐子風給這本書定了248元的高價,直接把王梓傑嚇得差點栽個跟頭。

        “你抽瘋啊,就這麼點剪貼出來的資料,還定這麼高的價錢,誰會買?”王梓傑鼓著眼睛質問唐子風。

        他的問題很快就有了答案。

        唐子風在學校裡招了十幾名農村出身的大學生,交給他們每人兩本書,聲明只要他們賣出去,每本交180元錢回來就行,餘下的都是學生們的銷售提成。

        學生們將信將疑地出門兜售去了,僅僅兩天時間,所有的學生都把手上的兩本書賣出去了,他們的銷售對象清一色都是在京的大國企。

        對於高校裡的老師和學生來說,唐子風編的這本書可以說是毫無價值,因為書裡的那些理論、概念,都是教科書裡講過千百遍的,更何況碩士們抄書的時候難免還有些訛誤,諸如“常凱申”之類的笑話隨處可見。但對於各單位的領導秘書來說,這樣一本書簡直就是他們的寶典,足以救他們於水火之中。

        改革以來,尤其是國家提出市場經濟模式以來,各級領導都在大談更新觀念,領導講話或者交工作匯報的時候,裡面沒有幾個新名詞,不加上幾句“熊彼特指出”或者“瓊-羅賓遜認為”之類的話,你好意思說自己是市場經濟的弄潮兒嗎?

        可是,在沒有度娘的年代裡,這種新名詞、新概念是那麼容易找到的嗎?秘書也是人,不是人形自走圖書館,領導在別的什麼地方聽到一個新詞,回來問你是什麼意思,你如何回答呢?

        就在這個時候,唐子風派出的推銷員出現在他們面前,厚厚的一本管理百科,把領導聽說以及沒有聽說過的概念全盤收入,再也不用擔心不認識凱恩斯是誰了,我還知道薩繆爾森、哈耶克、約翰-穆勒、波多野……呃,不對,是波士頓矩陣。波士頓耶!矩陣耶!今天就可以寫到領導的講話稿裡去,肯定把其他單位的領導都給震了!

        至於說一本書248元,很貴嗎?

        能開發票的東西,有誰會嫌貴呢?

        更何況,今天上門來賣書的大學生頗懂一些規矩,開了248元的發票,只收了220元錢就走了,這種書,再來五本十本又有何妨呢?

        賣書的學生們每人都拿到了100元以上的銷售提成。在機關幹部的月薪不到200元的今天,兩天時間就賺到100元,對於這些農村出身的孩子意味著什麼呢?

        還有啥說的,唐師兄,王老師,還有多少書,我們包銷了!

        首印的4000冊書不到一個月就銷售一空了。參與賣書的學生們每人都賺到了好幾千元,把從家裡穿出來的舊中山裝換成了全新的立領夾克衫,進食堂也不再往大窗口擠了,而是成了小炒窗口的常客。

        至於唐子風和王梓傑,收回了足足70萬元的書款,扣去出版印刷費用和找人代開發票支付的營業稅,每人名下都分到了十多萬,立馬就成了全班的首富,括號,是並列的。

        沒等王梓傑把分到手上的錢捂熱,唐子風又生出了新點子。他把兩個人的錢湊在一處,用各自父母的身份證,註冊了一家文化公司。照唐子風的說法,他自己在部委工作,王梓傑在學校當老師,用自己的名義開公司有諸多不便,借父母的身份證來客串一下,問題就不大了。

        對於不能直接出面辦公司這點,王梓傑是十分認同的。上次賣書的那批學生,曠課太多,已經引起了學校的注意。如果讓學校知道是他在僱傭這些學生幹活,他的這個輔導員還能不能幹下去都兩說了。

        可是,明明不辦公司也能賺到大錢,為什麼還要註冊公司呢?

        唐子風在當時給出的回答就是這樣一句:在風口上,豬都能飛起來。錯過這個村,就沒有這個店了。

        公司的名字是兩個人一起討論出來的,叫做雙榆飛亥文化傳播有限公司。雙榆取自於人民大學所在的位置雙榆樹,飛亥就是飛豬的意思,這其中既有唐子風此前所說的那個意思,還有一層含義就是唐子風和王梓傑二人是同年,都是屬豬的。

        公司成立之後,唐子風一下子啟動了五本書的寫(拼)作(湊)計劃,分別是《行政管理幹部知識大百科》、《市場經濟大百科》、《新企業會計準則1000問》等等,總之,就是瞄準了市場上最熱門的話題,不求最好,只求最厚。

        更多的學生被招募過來,成為飛亥公司的銷售員。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缺錢。招募這些學生來推銷圖書,讓王梓傑內心的罪惡感稍稍有所削弱,他總是安慰自己說,雖然自己引誘這些學生曠課了,但好歹也是在幫助貧困學生勤工儉學,這也是符合自己這個輔導員身份的。

        每一次招募了新的推銷員進來,唐子風都要給他們進行一次宣傳鼓動,用唐子風的話說,推銷是一件需要勇氣和毅力的事情,必須先對他們進行洗腦,否則他們遇到挫折就會灰心喪氣。此時,唐子風正在做的,就是這種鼓動演講。

        “同學們,師弟師妹們,市場經濟已經來臨,在中國,即將湧現出數以萬計的百萬富翁,甚至億萬富翁。任何一個領域,只要你專注地做下去,就能夠成就一番大事業。沒錯,你們現在還是學生,還不到去創業的時候,但是,你們不想為自己未來的發展做一些準備嗎?你們不想去接觸一下社會嗎?你們不想在自己畢業之前,擁有數万元的存款嗎?

        “祝賀你們,機會來了!飛亥公司是一家屬於咱們人大學生自己的公司,它的成立,完全是為了幫助你們——各位師弟師妹成就自己的市場經濟夢想。在過去一年中,已經有22位你們的師兄師姐在公司賺到了5000元以上的提成,其中我們的銷售冠軍,新聞系的包娜娜師姐,已經賺到了超過2萬元!你們想成為這樣的富翁富姐嗎?”

        “想……”

        台下一位臉漲得通紅的小女生情不自禁地低聲附和道,說完才發現其他人都沒有說話,不由窘得想把臉藏進課桌裡去了。

        “說得好!”唐子風卻是一眼就盯上了她,“這位是勞人院的彭心怡師妹吧?彭師妹說得非常好,你們大家呢,想成為存款超過2萬的富翁嗎?”

        “想!”

        這一回,所有的人都憋足了勁,大聲地喊了出來。人大學生可不知道啥叫怯場,剛才大家沒接茬,並不是害羞,只是覺得這樣回答問題顯得太傻。現在有人帶了頭,大家還有什麼可猶豫的。平日里,大家或許還算是比較淡定的,被唐子風這一煽動,每個人心裡都燃起了小火苗。畢業前存款超過2萬,換成誰能不血脈賁張啊!

        “喵的,畢業這兩年,老八不會是去參加傳銷了吧?原來怎麼沒覺得他這麼會忽悠啊!”

        王梓傑看著只差口吐蓮花的唐子風,在心裡暗暗地想道。
mk2258 發表於 2019-9-8 17:31
第三章穿越者的先知先覺


        王梓傑的直覺是對的,此時站在講台上的唐子風,和當年與他同宿舍的那個唐子風已經完全不同了,在他的身體裡,有著一個來自於30年後的靈魂。

        沒錯,今天的這個唐子風,正是一位穿越者,在他的腦子裡,藏著未來30年整個世界的發展歷程和人生智慧。

        穿越之前的唐子風,有著一顆從不安份的心。他像古代那位追日的夸父一樣,狂熱地追趕著市場上的風頭,希望自己能夠逆風而起,成就一番二馬一李般的大事業。可惜的是,他的命運也如夸父一般,始終沒追上太陽,卻渴死在半路上了。

        他是國內最後一撥參加傳銷的,剛剛混成一個小頭目,就遇到了嚴打,若非跑得快,這會只是還在什麼地方篩沙子。隨後,他又揪住了互聯網金融的尾巴,成為一家P2P公司的第10086名加盟者,乾了沒幾天,整個行業都爆雷了,把他炸得身無分文。他研究過風水,炒過比特幣,拍過搞笑視頻,發起過幾十種網紅商品的眾籌,寫過幾百份花里忽哨的商業計劃書……

        他在前一世的最後一次豪賭,就是報名充當了一個地下黑科技項目的志願者,這個項目的目標是測試一種時光機的可靠性。這一回他成功了,被時光機投送到了1992年的平行世界,成為一名人民大學的應屆本科畢業生。順便說一下,這位畢業生的運氣與前一世的唐子風並無二致,他所就讀的計劃經濟學系,在他畢業的第二年就隨著市場經濟的春風不翼而飛了,這給他的末班車乘車記錄又添上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唐子風穿越過來的時候,他的前身已經拿到了機械部的派遣證,被分配到機械部二局機電處工作。對於他們這一屆的學生來說,能夠留京,而且是進部委工作,是一個非常不錯的選擇。當年的大學生還沒有像後世那樣貶值,一個正牌大學生分到部委裡,踏實工作幾年,再稍微有點成就,30歲之前提個副處,40歲之前混個副局,那也是足以光宗耀祖的。

        但作為一名穿越者的唐子風,對這樣的一個崗位以及這樣的前途並沒有太多的期待。正如他向被他忽悠來的師弟師妹們說的那樣,90年代初是中國全面進入市場經濟的時代,各種束縛創新創業的壁壘都被打破了,而約束和規範市場行為的各種法律準則還沒有建立起來。這是一個可以隨心所欲的時代,這是一個只要敢想敢干就能夠一夜暴富的時代。

        舉個栗子說吧,後世如過街老鼠一般的傳銷,在這個年代還是一個褒義詞,代表著一種先進的營銷模式,受到無數高校營銷系教授的吹捧。當唐子風在學術期刊上看到一篇篇介紹和謳歌傳銷模式的學術文章時,他真有一種欲哭無淚的感覺。前一世的自己,命怎麼這麼苦啊!

        不過,感謝上天,感謝黑科技,感謝CCTV,我唐子風終於要苦盡甘來了,終於有我唐子風大顯身手的時候了!

        這是穿越過來的唐子風在經歷了最初的不適應之後,從內心深處發出的一聲吶喊。

        雖然知道未來幾十年的歷史,但辭職下海這種事情,唐子風暫時還是不會幹的。部委機關是一個旱澇保收的地方,能夠分房,能夠提拔,還可以接觸到各行各業的人,有助於拓展自己的人脈。前一世的他,做砸一個項目就不得不啃上幾個月的方便麵,連榨菜都買不起正宗涪陵的,只能買培陵的。沒有人比他更知道有一個鐵飯碗的必要性。至少,在他擁有完全的財務自由之前,他是不會考慮辭職一事的。

        好吧,其實他不敢辭職還有另一個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他這一世的親爹曾經語重心長地教育過他,說如果唐子風敢辭職下海,自己就會親手把他的幾條腿全部打斷。親爹唐林是一位略有點文化的鄉下農民,四肢發達,頭腦一根筋。在唐子風從前任那裡繼承過來的記憶中,唐林一向是信奉棍棒出孝子的,唐子風從小到大被揍過的次數比後世被P2P網站騙過的傻子還多……呃,又想起傷心事了。

        唐子風也曾認真地思考過,作為一名穿越者,要不要接受前任的親爹親娘親妹妹以及浩如煙海的七姑八姨。後來他從生物學上找到了答案,那就是不管他現在的靈魂是誰,至少身體裡的基因是這一世的爹娘傳承下來的,孝順爹娘就是尊重基因,尊重基因就是尊重科學。再說,在他回家探親的時候,爹娘對他的那份寵愛是毫無作偽的,妹妹對他的那份親暱更是讓人無法割捨的,至於七姑八姨,嗯嗯,以後再慢慢梳理吧。

        雖然暫時不打算辭去公職,但唐子風還是一刻也不能等待,馬上就啟動了自己的賺錢大計。他拉著前任在大學裡的死黨王梓傑合夥,靠“攢書”賺到了第一桶金。攢書這個點子並不是唐子風發明的,而是他從前世聽說過的成功者那裡剽竊來的。

        他想好了,自己這輩子,先通過攢書賺一筆快錢,然後進軍幾個熱門行業。有了最初的資本之後,他要買下“非死不可”,僱小扎給自己當馬仔。他要入股蘋果,走老喬的路,讓老喬無路可走。他要和什麼拉里-佩奇拜把子,開一家名叫谷哥的網站……,總之,就是後世啥賺錢他就先插進去一腳。前一世的他,屢屢吃啥都趕不上熱乎的,到了這一世,他要成為站在食物鏈最頂端的那個男人!

        “老八,你笑啥呢?”

        王梓傑看著站在講台上笑得像個弱智兒童一般的唐子風,沒好氣地問道。剛才接受培(洗)訓(腦)的學生已經走光了,唐子風卻不知道因為什麼原因,還站在那裡神遊天外。

        “嗯?”

        唐子風正想像著站在食物鏈頂端,手裡拿著兩塊五仁月餅,吃一塊扔一塊的美好生活,被王梓傑這一嗓子驚醒,才發現自己仍然是在地球上。剛才王梓傑對他的稱呼,是照著宿舍裡的排行算的,唐子風在宿舍裡年齡最小,大學四年都是被人叫著老八過來的。至於王梓傑嘛,嗯嗯,他是老七。

        “老七,我問你,你賺了錢打算幹什麼?”

        唐子風擦著嘴角的哈喇子,走下講台,對王梓傑問道。

        “吃!”

        王梓傑的回答簡捷明了。

        “如果錢太多,吃不完呢?”

        “娶個老婆,生一堆兔崽子一塊吃。”

        “如果加上老婆孩子還吃不完呢?”

        “納幾房妾,生更多的兔崽子來吃。”

        “……”

        唐子風敗了。王梓傑說這些還真不是為了跟唐子風抬槓,而是他的心裡的確有這樣的執念。王梓傑也是農村出身,他老家是東南某沿海地區,這個地區的人一向是信奉多子教的,生得越多越有面子。上大學那會,王梓傑就不止100次地在宿舍裡發起過討論,讓大家給他出主意,要如何做才能規避掉國家政策,多生幾個孩子。

        “老七,你就沒想過要做一家大公司,當個全球首富?”

        “當全球首富有什麼好處?能多生孩子嗎?”

        “當然呢。當了全球首富,你就可以移民到百慕大去,這樣就不用受中國法律管轄,想納多少個妾就能納多少個妾。你還可以娶全球各地的老婆,生出一堆不同膚色的兔崽子,赤橙黃綠青藍紫,一種顏色來一打,豈不美哉?”

        “真的?那咱們就開大公司!”王梓傑眼睛裡閃著渴望的光芒。

        這種聊天當然就是捨友之間的瞎扯淡了,唐子風曾經以預測的名義,向王梓傑說起過未來的市場機會,為公司製訂了一個幾步走的發展戰略。對於這個戰略,王梓傑的態度是走一步看一步,如果未來的市場真如唐子風所言,那麼就照著這個戰略做下去,否則,就及時調整。至於說最終目標,二人是存在一些差異的,唐子風想成為全球首富,王梓傑覺得能讓自己在京城有房有車就足夠了。

        兩人出了教學樓,一邊向東門走,一邊聊著公司的業務問題。唐子風對王梓傑說道:

        “老七,攢書這種事,咱們要抓緊。這種模式別人一看就會,萬一做的人多了,咱們就賺不到錢了。”

        王梓傑深有同感:“是啊,我看來幫咱們攢書的那幾個研究生就有照著咱們一樣做的想法,只是他們現在還沒膽。”

        “遲早會有人學樣的。”唐子風說。

        “我覺得吧,咱們是不是也該搞點水平高一點的書,讓人家沒法模仿。”王梓傑獻計道。

        唐子風說:“這個想法很好。那麼,找選題這個光榮而艱鉅的任務,就落到你肩上了。”

        “為什麼是我?”

        “因為你是學霸啊,全班這麼多人,就你留校當老師了。”

        “可是……”

        “別可是了,年輕人,多干點活沒壞處的,以後你就懂了。”唐子風學著單位上領導們的樣子,拍著王梓傑的肩膀,對他說道。

        正聊到此,只聽得一陣嘀嘀嘀的聲音,從唐子風的腰間傳出。唐子風從皮帶上摘下自己的漢顯尋呼機,按開一看,屏幕上只有五個字:

        處長找,速回。

        “你看,我現在日理萬機呢,我們處一刻也離不開我,我能有時間去找什麼選題嗎?”

        唐子風把尋呼機在王梓傑面前晃了晃,然後便揚長而去了。

        這廝,真是變了!是因為賺了錢,才變得這樣牛氣,還是他原本就牛氣,所以才能賺到錢呢?……呸呸,琢磨他幹嘛,自己也賺了錢,是不是該干點什麼呢?

        王梓傑站在原地,看著唐子風奔出東門,坐進一輛面的,心裡也開始想入非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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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人狠話不多


        從人大東門到機械部,9公里的車程,正好卡在“面的”起步價10塊錢的範圍內。唐子風在機械部門口下了車,扔給司機一張10元的鈔票,然後便在司機那仇恨的目光中,大踏步地走進了機械部大樓。

        “小唐出去辦事了?”

        “哇,你今天穿得真帥!”

        “咦,小唐的髮型是不是換了一個,我覺得你昨天好像不是這個髮型的……”

        走在二局的樓道裡,迎面而來的是一陣鶯鶯燕燕的問候。唐子風原本就有幾分帥哥天賦,作為一名穿越者,他又有著當年的人所不具備的瀟灑氣質,一舉一動都顯得與眾不同。比如說,這個年代裡國人穿西裝已經很尋常了,但大多數人都把西裝當成一種很嚴肅的服裝,穿上之後情不自禁地就要端著點架子,而唐子風則能夠把西裝穿出幾分休閒味道,讓人一看就覺得眼前一亮。

        當年還沒有“顏值即正義”的說法,但唐子風的確成了整個二局全體女性注目的焦點。收發室那些20剛出頭的小姑娘自不必說,連資料室的半老徐娘見了他都要忍不住撩上幾句。

        唐子風對於這種上世紀的“撩”有著強大的抵抗力,他向每一位問候他的女同事點頭微笑,有時候還會反過來誇一夸對方的容顏和氣色。二局機關里絕大多數女幹部的歲數都比唐子風大得多,他也不管人家是什麼職務、年齡是不是夠當他姑媽,一律以“姐”相稱,說50多歲的人看上去像30多歲,說30多歲的人看上去比自己還年輕。

        這樣嘴上塗蜜的結果,自然是讓他在單位裡贏得了無數的好評,他要在單位里辦點什麼事情,比許多呆了十幾年的同事還要容易。比如說,他隔三岔五找理由請假出門,換成別人,機電處管勞動紀律的副處長劉燕萍大媽肯定要反复盤問,臨了還會給人家一個黑臉,但輪到唐子風頭上,劉大媽每次都是高高興興的,壓根不在乎他是不是假公濟私出去賺外快去了。

        因為知道處長找自己,唐子風沒有回自己的辦公室,直接來到了周衡的辦公室。進門之前,他就把剛才為了應付女同事而堆出來的滿臉笑容全收起來了,換成一副正經八百的嘴臉,出現在周衡的面前。

        “你又上哪去了?”

        果然,周衡不是劉燕萍,不會見到唐子風就笑出一臉邪魅。看著唐子風腦門上還殘餘著的汗珠,周衡皺著眉頭質問道。他話裡的這個“又”字裡帶著深深的惡意,因為唐子風上班時候脫崗可不是一次兩次了,雖然每一次他都徵得了劉燕萍的同意,還有著過硬的理由,但周衡是不相信這些理由的,因為他既不傻,也不花痴。

        “我回學校了,去查點資料,有些產業政策方面的最新資料,咱們局的資料室裡沒有,只有人大資料室能找到。”

        唐子風理直氣壯地回答道。他知道周衡不相信他的解釋,他也知道周衡知道他知道這一點,但他還是要掩耳盜鈴地解釋一次,這是程序問題。

        周衡在機電處頗有一些權威,他平時不太說話,但對工作要求很嚴格。他的專業水平很高,經驗豐富,手下人想糊弄他幾乎是不可能的,所以大多數人都是有些怕他的。唐子風曾對周衡做過一個評價,叫做“社會我周哥,人狠話不多”,他在私底下把這話與幾位同事交流過,贏得了同事們的一致認同。

        唐子風是處裡少有的不怕周衡的人。他知道周衡脾氣雖壞,卻並非不講理,而且對於能耐比自己強的人,一向頗為尊重。唐子風初到機電處的時候,周衡曾考過他一些行業管理方面的問題,唐子風憑著在學校打下的學術功底,加上超越時代30年的見識,每次都回答得非常出色,讓周衡嘆為觀止。

        經過幾次交鋒之後,周衡對唐子風的態度就變了,臉上雖然還是一副油鹽不浸的樣子,但唐子風看得出來,這個小老頭對自己頗為欣賞,甚至隱隱有些老丈人看女婿的親切感。嗯嗯,據說周衡的確是有一個小閨女的。

        “我前天讓你寫的全國機床行業分析報告,你寫完沒有?”周衡放棄了對唐子風興師問罪的念頭,開始說正事了。

        “基本寫完了,再補充兩個數據就可以了。處長您如果現在要,我馬上給您拿過來。”唐子風說。

        周衡點點頭,臉上露出幾分連他自己都沒察覺到的滿意神色。唐子風倒也沒給他自己的學歷抹黑,每次讓他寫個什麼報告,他總能夠完成得又快又好,而且屢屢都會有一些新觀點、新思路,讓人知道這不是他從其他地方剪貼過來的,而是經過認真思考的。謝天成安排周衡去臨一機當廠長,周衡誰都不想帶,卻專門提出要帶唐子風同去,其實也是這個原因。

        “關於臨河第一機床廠,你有什麼了解?”周衡直截了當地問道。

        “臨河第一機床廠?”唐子風略一遲疑,不知道周衡為什麼要單獨問起這家企業。不過,領導發問了,他也就得認真回答,他想了幾秒鐘,又組織了一下語言,回答道:

        “臨河第一機床廠,我們俗稱為臨一機,位於東葉省臨河市。臨一機成立於1933年,原來是國民政府資源委員會下屬的臨河農業機械廠,主要是生產一些簡單農具,以及從事進口農業機械的維修。新中國成立後,臨河農業機械廠由臨河市軍管會接管,改為臨河機器廠。1953年,臨河機械廠劃歸一機部二局,改名為臨河第一機床廠,利用蘇聯提供的技術,生產'長纓牌'臥式車床、龍門銑鏜床和精密磨床,是咱們國家機床行業的十八羅漢廠之一。”

        十八羅漢廠這個概念,是指建國之初通過新建、改建和擴建形成的18家國有機床骨幹企業,這些企業基本構成了新中國機床產業的主要框架。後來,出於戰備等方面的需要,十八羅漢廠中的一部分進行了拆分,把主要生產能力轉移到西部地區,成立了新的機床廠,而原廠的生產能力相應受到了影響。此外,各部委、各地區也根據需要成立了一些新的機床企業,有些企業的技術水平和生產能力並不亞於十八羅漢廠。這樣一來,十八羅漢廠就不再是機床行業裡唯一的骨乾了,以至到90年代的時候,已經很少有人還會記得這種說法。

        不過,十八羅漢廠早先就是由一機部二局管理的,十八羅漢這種說法,也是二局的老局長許昭堅最早提出來的。順便說一下,許昭堅早已離休了,但在二局還頗有影響,周衡早年曾經是許昭堅的秘書,算是許老的鐵桿心腹。

        在二局領導的眼中,十八羅漢廠就是二局的嫡子,至於其他的機床廠,有些是庶生的,有些是過繼過來的,更多的就是“別人家的孩子”,感情上肯定是要差得多的。

        “臨一機現在的情況,你了解多少?”周衡繼續問道。

        “臨一機現在固定資產原值2億元,現值1億元左右。佔地90萬平方米,在職職工6800人,退休職工1200人。擁有主要生產設備1600餘台。1992年銷售收入7000萬元,淨虧損約1500萬元。1993年的數據……,我沒來得及看。”唐子風答道。

        穿越過來之後,他發現自己的記憶力異常地好,許多數據都能做到過目不忘,也不知道前任的唐子風留下來的先天秉賦,還是黑科技給他這個穿越者送的福利。

        周衡又點了點頭,唐子風的回答十分準確,作為一名剛到部里工作兩年的大學生,能夠把行業裡的情況掌握到這個程度,也實在是非常難得了。

        “對於臨一機目前的嚴重虧損,你是怎麼看的?”周衡決定好好地考一下唐子風。

        唐子風遲疑了一下,眼珠子左右亂轉,那表情分明是在暗示著什麼。周衡又好氣又好笑,用手指了指旁邊的沙發,說道:“你坐下說吧。”

        唐子風連一秒鐘都沒耽擱便坐下了,還好整以暇地扽了扽身上的休閒西裝,然後開始口若懸河地講述起來:

        “臨一機的虧損,並不讓人意外。據統計,1993年全國機床行業的虧損面高達60%,十八羅漢廠有一半陷入嚴重虧損,餘下的很多也是狗生… …,啊不,是廠生艱難,離虧損也就差臨門一腳了。”

        周衡已經把煙拿出來點上了。他倒沒有太重的煙癮,實在是聽唐子風說話的時候,他必須有個東西在手裡拿著,否則分分鐘都想給這小子臉上來幾下。好端端地和他探討企業經營問題,他嘴裡怎麼就這麼多俏皮話呢。

        “這麼多機床企業的虧損,原因歸結起來不外乎外因和內因兩個方面。外因方面,一是國家取消了指令性計劃,去年又撤銷了物資部,咱們的機床企業是習慣於按國家計劃生產的,現在沒有了計劃,自然就不知道該怎么生存了。二就是國家為了復關談判,大幅度降低進口機床關稅,進口機床對國產機床的市場形成了強烈的衝擊。咱們那些企業生產的機床原來是皇帝女兒不愁嫁,自己長得醜,脾氣還大。現在從國外進來一大批美女,長得漂亮還有嫁妝,哪個王子瞎了眼才會娶國產公主。”

        唐子風沒有任何一點要收斂一下的覺悟,他彷彿又回到了穿越前拿著項目計劃書做路演時候的狀態。在那個吹牛不用上稅的領域裡,你不說幾句驚世駭俗的話,怎麼能吸引到風投的眼球呢?

        周衡的牙都快咬碎了,我承認你說得很對,總結得很好,可我為什麼就這麼想給你兩記耳光呢?

        不生氣,我不生氣!等到了臨一機,我有大把的時間可以收拾你這個臭小子!

        周衡狠狠地吸了一口煙,可憐的香煙立馬就縮短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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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強擰的瓜不甜但解渴


        “內因方面,問題就更多了。”

        唐子風不知道周衡的心理活動,或者說,就算知道,也懶得去管。他繼續說道:

        “首先,我們的企業領導缺乏應對市場競爭的能力,或者說得更明白一點,是缺乏應對市場競爭的意識。他們習慣了國家包管一切的狀態,一旦讓他們去面對市場競爭,且不說是面對國外企業的競爭,就算是面對鄉鎮企業,我們這些國企領導也都是戰五渣。”

        “戰五渣?”周衡投去一個詫異的眼神。

        “就是戰鬥力只有五的渣渣,滿分是100哦。”唐子風說。他知道自己的用詞會讓別人納悶,但他也懶得去刻意改變自己的用詞習慣。不服,你去查我的老底好了,能查出我是個穿越者,我算你牛叉。

        周衡沒有刨根問底的興趣,他把這些話當成了時下年輕人的調侃。他在家里和自己的閨女說話的時候,也經常被對方的用詞弄得暈頭轉向的。

        “嗯,還有呢?”周衡問。

        “企業缺乏技術創新,臨一機現有的主要產品,還是50年代從蘇聯引進的那幾種機床,雖然進行了一些改造升級,但進步非常有限。80年代初,二局促成臨一機從rb佐久間會社引進數控機床技術,為佐久間會社代工生產幾種型號的數控機床,到現在快10年時間了,臨一機還停留在代工階段,沒有形成自主技術。”

        “還有呢?”

        “職工人浮於事。我粗略計算過,以臨一機現有的生產能力,全廠保留2000名職工就已經足夠了,而它現在卻有足足6800名職工,還不算1000多名退休職工。這樣大的包袱背在身上,怎麼可能不虧損?”

        “還有嗎?”

        “還有……就是一些自由心證的事情了,不太好說。”唐子風假意支吾起來。

        周衡說:“在我面前有什麼不好說的,我又不會拿著你說的話去給你定罪。”

        唐子風其實就是在等周衡這句話,他得先讓周衡給他發一塊免死金牌,才能把後面的話說出來。他說道:“其他的事情,那就是我覺得臨一機的領導班子有問題,廠長、總工、總經濟師,有一個算一個,認真查一下,絕對沒少從企業撈錢。”

        此言一出,周衡沉默了。過了好一會,他才點點頭,說:“這個也不算是你的自由心證了。上個月,臨一機的領導班子已經被集體拿下了,有關的犯罪事實,讓人觸目驚心。”

        “全部拿下?呵呵,估計有冤的。不過,如果只拿下一半,肯定有漏網的。”唐子風說。

        周衡忽略了唐子風的牢騷,問道:“你覺得,如果臨一機換一個新的領導班子,還有救沒有?”

        “沒戲!”唐子風斷然道。

        “沒戲?”周衡瞪著唐子風,“你憑什麼就覺得沒戲呢?”

        “就臨一機的情況,除非下猛藥,否則換誰去當廠長也沒戲。換個正派點的,也就能保證自己清廉而已,不可能讓廠子起死回生。再如果換個有私心的,只怕臨一機會死得更快。道理很簡單,原來的班子好歹已經撈夠了,去一個新廠長,肯定撈得比前任更狠,這叫肥豬定律。”唐子風說。

        “唐子風,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周衡終於忍無可忍了,用力一拍桌子,眉毛都快立起來了。

        唐子風迅速變臉,笑得春光爛漫地說道:“處長,您別生氣。我剛才不是說了嘛,這只是我的自由心證。其實,臨一機還是有救的,大有前途。比如說,局裡如果能派您去當廠長,肯定能一年扭虧,三年盈利,五年滅馬屠德……”

        “滅馬屠德?”

        “就是滅了馬扎克,屠了德馬吉。”

        “我有這麼大的本事?”周衡冷笑著問道。

        唐子風眼神裡透著真誠,拼命點著頭說:“那是肯定的,處長出馬,一個頂仨,不,是一個頂八!”

        “那麼,如果是讓你去當廠長呢,一個能頂幾個?”周衡問。

        “我?”唐子風一愣,再看周衡的臉上,似乎並沒有嘲諷的神情,再聯想到周衡專門讓人打傳呼催他回來,卻與他聊了半天臨一機的事情,難道真的是想讓他去臨一機當廠長嗎?

        換成一個正常人,唐子風是絕對不會有這樣的錯覺的。臨一機是一家部屬大型企業,廠長是正局級,再怎麼病重亂投醫,也不至於找一個大學畢業剛兩年的小年輕去當廠長。可唐子風是穿越者啊,想想看,那些穿越到古代去的前輩誰不是十五歲拜將,十八歲封侯,二十二歲已經黃袍加身了。他唐子風如此優秀,如此玉樹臨風,沒準部長看中了自己,直接任命自己去臨一機當廠長,也未可知呢?

        “處長,你不會是說真的吧?我……我總覺得自己能力還有點欠缺,怕辜負組織對我的期望,如果能讓我再鍛煉幾個月,然後去當廠長,可能更穩妥一些。”唐子風難得地忸怩起來,同時在腦子裡盤算著自己是應當三辭而就,還是像徵性地辭一次就接受了。一個國營大廠的廠長,也是很有吸引力的一份職業哦。

        “你想啥呢!”周衡給他澆了一瓢涼水,正色說:“我正式通知你,局黨組已經討論決定了,由我擔任臨一機的廠長兼書記,給你的任命是臨一機的廠長助理,主要是配合我的工作。給你一星期時間準備,這個月25日,咱們一起出發去臨河。”

        “不會吧!”唐子風像是被踩著尾巴的貓一樣,從沙發上蹦了起來,“處長,我剛才都是胡說八道的,我就是一個學經濟學出身的,而且學的還是計劃經濟學,搞企業管理,我真的不行啊。”

        “你的經營眼光非常好,你剛才對臨一機的分析也很到位。你說了,臨一機的事情,換誰去都沒用,只有你去才能讓臨一機起死回生。”

        “我沒這樣說……”唐子風欲哭無淚。

        “你就是這個意思。”

        “可是,我不習慣東葉省的氣候。”

        “我看過你的檔案,你原籍就是東葉省屯嶺市的?”

        “我在京城讀書很多年了,已經不適應了……”

        “那就重新適應吧。”

        “還有,我家里希望我留在京城,如果我回東葉去,我父母會失望的。”

        “你的戶口和檔案都會留在部裡,過幾年,等臨一機扭虧為盈了,部裡還會把你調回來的。”

        “……這事還有商量嗎?”

        “沒有了,這是局黨組的決定!”

        “強擰的瓜不甜。”

        “但是解渴,……對了,這不是你自己經常說的話嗎?”

        “子啊!我為什麼要這麼嘴欠啊!”

        唐子風仰天長嘆。

        從周衡辦公室出來的時候,唐子風已經全然沒有了此前那副春風得意馬蹄輕的神氣,滿臉都是落寞之色。他知道,這件事已經沒有挽回的餘地了,除非他有勇氣現在就辭職不干。當然,好消息也不是沒有,周衡告訴他,他這個廠長助理享受企業裡的正處級待遇。如果他在臨一機的工作出色,未來返回機械部的時候,至少會給一個副處級別,這可是別人需要付出多少努力、熬多長的時間才能得到的。周衡還說,部裡對臨一機現狀的容忍極限也就是三年左右,三年之內,要么是臨一機扭虧為盈,周衡和唐子風載譽而歸,要么就是臨一機破產,他們倆灰溜溜地回來。

        三年時間,倒也不是不能接受。

        唐子風在心里安慰著自己。他不願意離開京城的原因,自然是放不下飛亥公司的那些業務。但他剛才也快速地盤算過,覺得暫時把業務交給王梓傑去做,自己在臨河遙控,時不時回來指點一二,也是可以的。臨一機是一家國有大型企業,平台不錯,自己在臨一機當個廠長助理,好好經營一下,說不定也能攢一點人脈,對於未來創業或許也有好處。子不是曾經曰過嗎,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誰知道這個變故是福是禍呢?

        “小唐,聽說你要去臨河了?”

        “小唐,祝賀高升啊!”

        “小唐,別忘了經常回來看看哦。”

        “以後姐姐我去臨河出差,你可別裝作不認識姐姐哦……”

        這會工夫,有關局黨組要派周衡和唐子風去臨河的消息,已經在全局傳開了,各種惋惜的、羨慕的、芳心暗許的、幸災樂禍的問候,充斥了唐子風的耳朵。

        大多數的人並不相信周衡和唐子風到臨一機去能夠扭轉乾坤,最樂觀的估計也就是能夠減少虧損,把內部管理大致理順,然後二局就可以把臨一機下放給臨河市,以便甩掉這個大包袱。這樣一來,兩個人到臨河去也就是呆上一兩年,回來各自都能晉升一級職務,也算是一個不錯的差使了。

        也有人認為,臨一機是個爛攤子,周衡是個犟脾氣,唐子風又是個繡花枕頭,兩個人去了沒準會把事情弄得更糟。到時候二人不用擔責任都算是好的,仕途發展肯定是要受影響的。當然,提出這種觀點的,都是平時看不慣唐子風那股紈絝習氣的人。嗯嗯,他們才不會說自己是嫉妒唐子風的女人緣呢。

        “哼哼,也太小看哥的能耐了!”

        唐子風一邊應付著眾人的問候,一邊在心裡想著。好歹自己也有超前30年的見識,當年許多國企脫困的經驗和破產的教訓,他都是知道的。此去臨河,他就算不能讓臨一機鹹魚翻身,擠進什麼五百強之類,達到扭虧的目標應當是不成問題的。周衡說了,局黨組的要求也就是扭虧而已,只要他們倆能夠做到,正處不敢說,給唐子風晉升一個副處級別是妥妥的,這也算是少奮鬥多少年了。

        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我不入地獄,誰入!

        唐子風再次找到了要臨風飛揚的感覺。
mk2258 發表於 2019-9-8 17:32
第六章三資企業


        “嗚——”

        氣笛一聲長鳴,從京城開往臨河的特快列車緩緩地離開了月台,向著南方疾馳而去。唐子風和周衡二人坐在臥舖車廂走廊一側的窗口,望著窗外一閃而過的景物,低聲地聊著未來的工作。

        局黨組給了周衡和唐子風一星期的時間做準備。周衡是機電處的老處長,突然調動工作,需要交接的事情很多,而且還要抓緊時間熟悉臨一機的有關情況,所以這幾天時間差不多都是在忙著這些事。唐子風相比而言就輕鬆多了,他才到處里工作兩年,基本沒什麼需要交接的,主要精力都在忙自己的私活。

        這幾天,他把自己腦子里關於賺錢的想法全面梳理了一遍,寫了一份好幾十頁紙的公司業務規劃,交給王梓傑,又逐字逐句地向他進行了講解,要求王梓傑務必照著規劃上的安排去做,別耽誤了兩個人共同的發財大計。他還再三叮囑,如果這邊業務有什麼變化,王梓傑必須在第一時間打電話到臨河去向他通報,千萬不要為了省幾個長途電話費而採用寫信的方法。他表示,他們倆現在都已經是身家十萬以上的有錢人了,足以達到長途電話自由。他買了厚厚一疊200電話卡交到王梓傑的手上,告訴他,有了這玩藝,長途電話也就是3毛錢一分鐘,聊上個把兩個小時也沒啥壓力啊。

        把公司的事情安排妥當,餘下的時間裡,他也抽出十幾分鍾思考了一下自己和周衡到臨一機之後的策略,畢竟他也是一個有責任心的好青年嘛。

        此去臨一機,周衡是廠長,他只是廠長助理。其實,說廠長助理都是給他臉上貼金了,這只是局里為了安撫他而給的一個職務而已。他的真實身份,其實就是周衡的秘書。周衡已是50多歲的人了,能力是沒說的,但精力有限,需要有個年輕人幫著跑腿打雜。至於說讓唐子風給周衡出謀劃策之類的,局領導還真沒這個奢望。一個完全沒有企業管理經驗的小年輕,能玩得轉這種幾十年的老國企?

        不過,周衡對唐子風的期望卻是非常高的。局領導在唐子風身上看到的只是幼稚,再加上一些不著調,周衡卻從與唐子風的接觸中感覺到這個年輕人有闖勁,行事不拘一格,比時下大多數人都更有遠見。周衡知道自己面臨的將是一個非常複雜的局面,臨一機的情況可以用“積重難返”這樣四個字來表述。要把臨一機從泥潭里拉出來,需要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而唐子風,恰恰就是這樣一個非常之人。

        按照常理,二局委派周衡到臨一機去上任,是需要由上級組織部門派人陪同前往的。周衡拒絕了這種安排,說自己對臨一機非常熟悉,自己帶著介紹信去上任,也不怕臨一機的干部不認賬。再說,臨一機原來的整個班子都被端了,組織部門興師動眾送他上任,做給誰看呢?

        就這樣,到了約定的時候,周衡只帶著唐子風上了火車,前往臨河。

        “小唐,這幾天我思考了一下。你說的話還是挺有道理的,臨一機原有的領導班子渙散,職工人浮於事,產品缺乏競爭力,這都是大問題。那麼,你覺得我們到臨一機之後,應當從哪開始破局呢?”周衡對唐子風問道。

        “業務!”唐子風毫不猶豫地回答道,“所有的事都是閒出來的,只要讓大家忙碌起來,一切問題都可以迎刃而解。臨一機前些年沒這麼多妖蛾子,這幾年業務形勢不好,工人一年倒有半年是在家呆著的,各種妖孽的事情就都出來了。”

        “業務?”周衡在嘴裡輕輕念叨著這個詞,點點頭說:“你說的有道理,如果廠子業務飽滿,很多事情都不成其為問題了。可是,前任的領導恐怕也知道這一點吧?現在全國機床企業都是停米下鍋,大家的業務都不飽和,我們能有什麼辦法把業務做起來呢?”

        唐子風說:“揀到籃裡都是菜啊。如果我們就守著原來的幾個產品,那肯定是吃不飽的。到了現在這時候,我們就不能挑食了,只要能賺錢的東西,我們都做。就算不能吃飽,起碼也混個半飽吧?”

        “你是說,我們可以開拓其他的業務?”周衡明白唐子風的意思了,“你有什麼具體的想法嗎?”

        唐子風把手一攤,說:“我對工業一竅不通,哪能有什麼具體的想法。處長,……啊不,廠長,你不是老機床口的嗎,這方面你有經驗啊。”

        週衡果真陷入了沉思,嘴裡還在顛三倒四地念叨著:“龍門銑鏜床……壓力機床……磨床,能磨點什麼呢……”

        “老周,我說你就別費勁了,等到了廠裡再說吧。”唐子風大大喇喇地打斷了周衡的遐思。他對周衡的稱呼一向挺亂,有時候叫處長,有時候叫領導,遇到周衡心情比較好的時候,他便會稱一句老周,甚至周老爺子。如今,兩個人被一同派往臨一機,以後恐怕就得相濡以沫了,唐子風對周衡的稱謂,也就變得更隨便了。

        周衡被唐子風一句話喚醒,笑了笑,說:“也對,廠裡的情況我還不了解呢,現在想再多也是徒勞。等到了廠裡,和原來的廠領導、中層幹部一起商議商議,沒準就有想法了。”

        “就是嘛,現在操這個心幹什麼。對了,老周,你要不要吃點東西?我帶了麵包、榨菜,還有火腿腸,要不一塊吃點?”唐子風說。

        周衡擺擺手,說:“不用了,我老伴也給我準備了吃的。我現在不想吃,先上床去休息一會,等晚些時候再吃東西吧。”

        “嗯嗯,您先休息吧,這幾天,您也夠辛苦的。”唐子風說。

        周衡的舖位是在中鋪,他脫了鞋,爬上自己的舖位,又脫了外衣,躺下去,順手把外衣蓋在了身上,看那樣子是真的打算睡一小會了。這幾天,他也的確是夠累的,除了要交接和熟悉未來的工作之外,還要安排家裡的事情,以及與一些老朋友、老同事告別,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安安穩穩地睡過一覺了。

        唐子風從行李架上拿下來一個小包,從裡面拿出一些吃食,擺在小桌子上,準備用餐。這時候,睡在周衡下舖的一位40歲上下的漢子把頭湊了過來,笑著說道:“小伙子,我這裡有一隻燒雞,是剛才過商都站的時候買的,我一個人也吃不完,要不咱們一塊分分?”

        唐子風一愣,心道這位仁兄倒是自來熟,憑空就這樣上來搭訕了。他扭頭看了一眼那漢子對面的舖位,倒也明白了。對面那舖位上,躺著的是一位少婦,臉上的粉足有半尺厚,眼神裡透著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峻。漢子躺她對面,估計也是覺得壓力山大,所以才會來找唐子風聊天。

        這個年代坐火車,與陌生人搭訕是必備技能。全國鐵路大提速之前,隨便一段行程便是十幾二十個小時,又沒有手機之類的東西提供娛樂,與鄰座聊天打牌就成了唯一的消遣方式。剛才唐子風和周衡兩個人在談事,那漢子估計也不便插話,現在看到周衡上床睡覺去了,唐子風一個人坐在旁邊吃東西,漢子便湊上來了。

        對於漢子的搭訕,唐子風並不排斥。他笑著指了指自己對面的位子,對漢子說:“老哥,坐過來吧。我這裡有些火腿腸,咱們一塊吃吧。”

        漢子一看就是常年坐火車的,聽唐子風這樣一說,便立即離開自己的舖位,坐了過來。他拿著裝了燒雞的塑料袋,用力一掰,把一隻燒雞掰成了兩份,然後遞到唐子風的面前,說道:“來來來,見面是緣,別客氣。”

        唐子風從塑料袋裡拿了半片燒雞出來,放在自己的飯盒裡,又遞了兩根火腿腸給那漢子。漢子接過來,也放在自己面前。兩個人稍稍謙讓了幾句,便各自吃開了,一邊吃一邊聊起了閒天。

        “老弟,上哪去?”漢子問道。他剛才稱呼唐子風為小伙子,但聽唐子風反稱他為老哥,便迅速把稱謂改成了老弟,顯得更為親熱的樣子。

        “臨河,你呢?”

        “我也到臨河。你是到京城出差回來?”漢子問。他這樣問是有道理的,唐子風原籍是東葉省的,說話帶著幾分東葉口音,所以漢子會誤以為他是在臨河工作的。

        唐子風搖搖頭:“我原來在京城讀書,現在分到臨河工作去了。”

        “是嗎?”漢子問,“你分到臨河什麼單位工作?”

        “臨一機,你知道嗎?”

        “臨一機?”漢子臉上有驚奇之色,“你怎麼會分到臨一機工作呢?”

        “怎麼,不行?”唐子風笑道。

        漢子搖頭道:“太不行了!現在臨一機人心思動,有本事的都在往外調,你怎麼還會往臨一機分啊?”

        唐子風問:“怎麼,你對臨一機很了解?”

        漢子道:“肯定啊!因為我就是臨一機的。我跟你說,你是不是在京城呆的時候太久了,不知道臨一機是怎麼回事。過去臨一機在整個臨河市,不,就算在整個東葉省,那都是數一數二的好單位,大學畢業想分進去可太難了。可現在不行了,你沒聽人說嗎,現在臨一機就是一家三資企業。”

        “三資企業?”唐子風詫異道,“臨一機不是國企嗎,怎麼會是三資企業呢?”

        漢子頗為自己賣的關子感到得意,他說道:“臨一機這幾年連續虧損,虧了銀行好幾千萬。我們工資發不出來,廠長去找銀行貸款,銀行都不肯貸給我們。我們廠的工人去年總共只發了三次工資,你說說看,這是不是三資企業。”

        “我暈!”

        唐子風笑倒,原來是這麼個三資企業,誰說中國老百姓缺乏幽默感來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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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吃香喝辣


        漢子賣弄了一下小聰明,感覺很有成就感。他扔下啃得像狗啃過一樣的雞架子,把油漬麻花的手在墊桌子的舊報紙上蹭了蹭,然後掏出一盒煙,向唐子風示意了一下。

        唐子風擺擺手,表示自己不抽煙。漢子也不勉強,自己抽出一支煙,按打火機點燃,美美地抽了一口,把煙霧噴出老遠。唐子風偷眼看了一下旁邊下舖那位粉妝少婦,發現她的臉隔著粉都能看出墨綠色了。

        漢子才不在乎別人的不滿,這年代抽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誰也無權干涉。他噴了兩口煙,然後問道:“老弟,你到臨一機,給你安排在哪個部門了?我跟你說,這部門和部門可不一樣,別看全廠工人一年才發三次工資,有的好部門,人家可還是能夠吃香喝辣的呢。”

        “哦,還有這樣的事?”唐子風來了興趣,“老哥,你跟我說說,哪些部門能夠吃香喝辣的,我找找人,看看能不能把我安排過去。”

        “哈哈,那就要看你的關係硬不硬了。”漢子笑道,他伸出一個手指頭,說:“第一,最好的部門當然就是採購部,全廠的設備、原材料、配件,還有什麼包裝材料、建築材料之類,都要由他們負責採購。人家隨便指頭縫裡漏下來一點回扣,就夠整個部門天天過年了。採購部的部長,老范,去年在鄉下老家蓋了一幢別墅,在臨河市最好的地段買了一套120平米的商品房,你想想,這錢哪來的?”

        “我聽人說過這個人,他不是已 被抓了嗎?”唐子風說。他這幾天也少做功課,知道這一次臨一機有十幾位廠領導和中層幹部都因為貪腐被抓了,漢子說的這位老范,就是其中之一,涉案金額頗為驚人。

        “抓是抓了。”漢子略有些窘,不過還是硬著頭皮說:“他是被抓了,可採購部誰沒吃過回扣,還能把大家都抓了?老范進去以後,採購部的福利不像過去那麼好了,不過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比其他部門,還是要強得多。”

        “嗯嗯,這是一個部門,還有嗎?”唐子風問。

        “第二就是基建處了,你懂的。”漢子向唐子風遞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唐子風點點頭,即便到了後世,基建也是一個貪腐的重災區,臨一機自然也不能免俗。他還知道,臨一機的基建處長這一回也落馬了,涉案金額足夠他把牢底坐穿。

        “第三嘛,就得算是銷售部了。不過,銷售部的情況有點不同,基本上就是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漢子說。

        唐子風說:“我怎麼聽說,臨一機這兩年的銷售情況很糟糕啊。這麼糟糕的銷售情況,銷售部也能撈到油水?”

        漢子冷笑道:“銷售情況糟糕,那是全廠的事情。對於銷售部來說,糟糕不糟糕,他們都有搞錢的辦法。我跟你說,臨一機落到今天這個地步,銷售部那幫人責任也不小。我給你講個最簡單的,比如說,你是推銷員,聽說有家廠子想要五台臥式車床,你會怎麼做?”

        “當然是簽單,回來讓廠裡生產啊。”唐子風說。

        漢子笑著說:“你這就沒經驗了不是。我告訴你,你應該拿兩台回廠裡來生產,把另外三台轉給私人老闆去生產。你不知道,臨河市有幾十家私營機床廠,你把業務介紹給這些私人老闆,人家二話不說,直接拿出5%給你作為回扣。一台機床往少裡說,也有個五六千塊吧?5%就是300,三台就是小1000塊錢,抵得上大半年的工資了。”

        “還能這樣?”唐子風有些驚愕了,自己在前一世也算是見過點世面的,像這樣吃裡爬外的事情,是各單位都不能忍的,在臨一機怎麼就成了常態了。他想了想,問道:“既然是這樣,我為什麼不把五台機床都交給私人老闆呢?那不是能拿更多回扣?”

        漢子說:“這就是老弟你沒經驗了。你把五台機床都拿給私人老闆,廠裡一台都沒有,你怎麼去報銷差旅費?怎麼報出差補助?2台機床能拿600塊錢的回扣,可在廠里報差旅費,還可以找點發票,說是給客戶送禮花的錢,報個千兒八百塊很容易啊。”

        “我明白了。”唐子風點了點頭。這個情況對於他和周衡是非常重要的,如果銷售部裡充斥著這樣的白眼狼,企業的業務能夠做起來才是怪事。看起來,到廠里之後,第一件事就是要整頓銷售部了。可是,如何整頓呢?

        唐子風想了幾秒鐘,腦子裡有幾個模糊的想法,一時也沒必要去深入琢磨。他對漢子問道:“剛才你說了採購部、基建處和銷售部,還有其他什麼部門是比較好的呢?”

        “其他的嘛,大家就都差不多了。”漢子說,“只要你不是去車間,在機關里基本工資還是能夠保證的。各部門都有個小金庫,隔三岔五能發點福利,只是不如過去了。”

        “車間是什麼情況?”唐子風順著漢子的話頭問道。

        “沒活路!”漢子斬釘截鐵地說,“車間裡也就是車間主任、車間會計啥的,能給自己報點票,把欠的工資補上。普通工人那是啥都沒有,一年發三次工資,根本活不下去。”

        “活不下去怎麼辦?”唐子風問。

        “自己出去找食啊!”漢子說,“我剛才不是說臨河有幾十家私營機床廠嗎,裡面一半的工人都是我們臨一機的,有些人甚至帶著廠裡的工具和材料去打工。這樣的事情,領導也知道,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你自己吃肉,總不能讓別人連湯都喝不上吧?”

        “那麼,老哥你是哪個部門的?”唐子風笑著問。

        那漢子也笑道:“我是技術部的,我這個的部門最沒用,一沒權,二沒錢,就應了古人那句話,叫百無一用是書生。我叫韓偉昌,是技術部工藝科的副科長,你到廠里以後,有什麼麻煩的事情,可以到技術部去找我。不管怎麼說,我好歹也有張老面子,幫你解決點小問題還是可以的。對了,老弟,你怎麼稱呼?”

        “我叫唐子風,人民大學畢業的。”

        “人民大學?了不起,了不起!”韓偉昌翹起一個拇指,讚了一句,然後用手指指周衡的舖位,低聲問道:“上面那個,是你爸爸?”

        “不是不是!”唐子風連聲否認,心中也不免佩服韓偉昌的想像力。唐子風與周衡是一起的,韓偉昌剛才就已經看到了。唐子風說自己是到臨一機去工作的,韓偉昌覺得,周衡這個歲數,不可能也是去臨一機工作的,那就只有一個解釋,即周衡是唐子風的長輩,此行是陪孩子去報導的。

        唐子風當然也不便說周衡是臨一機即將上任的廠長,估計這樣一說,韓偉昌就嚇得啥話也不敢說了。他發現韓偉昌是個挺話嘮的人,對臨一機的情況非常了解,正打算從他嘴裡多掏一點東西出來。於是,他輕描淡寫地回答說:“他是我的一個長輩……,對了,韓科長,你是到京城出差回來嗎?”

        韓偉昌搖搖頭:“現在還有什麼差可出的。實不相瞞,唐老弟,我也是去幹私活的。”

        “幹私活?”

        “是啊。”韓偉昌理直氣壯地說,“廠裡什麼福利都發不出,光靠幾個死工資,讓我們怎麼活?我在外面還有一些朋友,可以給我介紹一些事情做。前兩天,我剛去了一趟黃陽省,給那邊一家企業修了一台機床。”

        “哦,想必收穫頗豐吧? ”唐子風問道。

        “沒有沒有!”韓偉昌矢口否認,但他臉上洋溢著的笑容卻暴露了真相。

        “真的沒有?”唐子風笑著問。

        “也就是賺幾包菸錢。”韓偉昌謙虛地說,隨即又換了一副憤憤然的嘴臉,說:“現在物價漲得多厲害啊,這錢還能叫錢嗎?我家裡有兩個小孩,一個16歲,一個14歲,都是能吃的時候。我不出去干點私活賺點錢,怎麼養得活他們。”

        接下來的話題,便轉到了有關物價之類的內容上。1994年前後是改革以來物價上漲最快的幾個年份,隨便幾個人湊在一起,三句話必有兩句是抱怨物價的。

        周衡在舖位上躺了個把小時便下來了,坐在韓偉昌的舖位上,加入了聊天。其實,剛才他在上面也沒睡著,唐子風與韓偉昌的交談,他都聽見了。此時,他便照著唐子風編出來的說法,聲稱自己是唐子風的叔叔,此行是送侄子去上班的,還假意拜託韓偉昌多多關照唐子風。

        韓偉昌連聲應允,把胸脯拍得山響。周衡有意把話頭再引回臨一機的情況,韓偉昌見周衡歲數比較大,覺得自己與周衡應當有更多的共同語言,倒也是知無不言,又曝了廠裡的不少黑料,聽得周衡一肚子鬱悶。

        火車在次日一早抵達了臨河車站。幾個人收拾起行李準備下車,韓偉昌熱情地說道:“小唐,老周,你們先別急著去坐公交車,我到車站找找,看看有沒有回廠裡去的順路車,咱們一起搭車回去。咦,你們看,那個就是我們廠的廠辦副主任,叫張建陽,他到這裡來,肯定是來接什麼領導。不過,他的車咱們是搭不上的……,嗯,他好像上車來了,莫非他要接的領導也在我們這節車廂?”

        果然,一個身材不高,看上去極其乾練的中年人帶著兩個壯實的小伙子,逆著下車的乘客,從車門擠進來,向著他們這個方向走過來了。下車的乘客一個個對他們仨怒目而視,那帶頭的中年人卻毫不在意,只顧一邊走一邊踮著腳尖向車廂深處張望。

        當他的目光掃到周衡時,臉上瞬間就溢滿了笑意。他加快了腳步向這邊擠過來,同時揚起手大聲地喊道:“週廠長,你們站著別動,等我過來接你們!”

        “週廠長?”韓偉昌順著張建陽的目光,把頭轉向了周衡,嘴張得老大:

        “老周……,啊不不不,週廠長,你就是部裡派下來的新廠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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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關於部裡要派新廠長下來的事情,在臨一機早已傳得沸沸揚揚了,韓偉昌也是知道的。他只是沒想到,眼前這位看上去挺低調的半大老頭,居然會是傳說中的新廠長。在一剎那間,他把自己此前與周衡、唐子風說過的話全部回顧了一遍,不覺後背全濕了。喵呀,自己這張破嘴到底說了些什麼呀,在新廠長面前說了這麼多不該說的話,回廠之後,被槍斃20分鐘也不為過了吧?

        周衡看出了韓偉昌的窘迫,其實他早就知道一旦自己的身份曝光,韓偉昌是會被嚇出毛病來的。他伸手拍了拍韓偉昌的肩膀,笑著說道:“老韓,不好意思,這一路上也沒來得及跟你做個自我介紹。不過,你介紹的那些機床知識,真是讓我們大開眼界,回廠子以後,我要正式拜你為師呢。”

        “機床知識,我沒說呀……”韓偉昌一怔之下,看到張建陽已經擠到了他們面前,便明白了周衡這番話的意思。周衡分明是在說,他不會把韓偉昌說的話在其他場合說出來,沒人會知道韓偉昌已經稀里糊塗地把廠裡的各種貓膩都在新廠長面前抖了個乾淨。

        不過,韓偉昌也知道,讓周衡這樣替他保密,不是沒有代價的,那就是他韓偉昌日後就得綁在周衡的戰車上了。

        唉,我這張嘴!

        韓偉昌真想給自己一個耳光,可當著張建陽的面,他還得強裝笑臉,對周衡尷尬地笑道:“週廠長,瞧您這說的,您是大領導,我就是一個小小的工藝員而已,哪敢給您當老師啊。”

        張建陽這時候也看見了韓偉昌,不過他也只是敷衍地向韓偉昌點了點頭,然後就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到周衡身上了,他熱情說道:“週廠長,想不到你們來得這麼快,車上很辛苦吧?怎麼,局裡沒安排人送你們一塊過來嗎?”

        周衡是二局分管機電企業的老處長,到臨一機檢查工作也有十幾次了,所以與張建陽早就認識。他伸出手,與張建陽握了一下,說:“謝局長本來說要親自陪我們一起過來的,被我攔住了。我說現在廠子的經營狀況不理想,一地雞毛的,讓局領導下來檢查也不好意思。我還說,等咱們廠扭虧為盈,再請各位局領導過來,給有功之臣披紅掛彩,開慶功會。”

        “是的是的!”張建陽點頭不迭,又恭維說:“有您給我們掌舵,我想我們廠扭虧為盈是指日可待的。對了,這位就是唐廠助吧?聽說是人民大學的高材生,果然是年輕有為,還長得一表人才,嘖嘖嘖! ”

        後面這番話,他是向唐子風說的。可是,你誇人家一表人才也就罷了,這個“嘖嘖嘖”是什麼意思呢?他在這樣說的時候,唐子風分明看到他的嘴角還流出了一絲哈喇子,不禁覺得惡寒了一個。

        心裡滿是排斥,唐子風卻不便表現出來。鑑於對對方的某方面取向缺乏信心,他不敢和對方握手,只能假借從行李架上往下搬行李,把兩隻手都佔上了。

        張建陽看到唐子風手上拿著行李,像是見到什麼社會不良現像一般,連聲喊道:“哎呀呀,怎麼能讓唐廠助親自拿行李呢?小王、小劉,你們快幫週廠長和唐廠助把行李拿上。”

        跟著張建陽一起上車來的那兩位小伙子,顯然就是負責拿行李的,張建陽甚至沒有把他們的姓名向周衡和唐子風做個介紹。這就是傳說中的路人甲、npc,以周衡和唐子風的身份,是沒必要記住他們的。

        一行人開始下車,韓偉昌落在了最後。唐子風扭頭一看,見韓偉昌手裡拎了不少東西,而自己卻是空著手,便習慣性地伸手替他接過了一個包。這一動作,被正膩在周衡身邊問寒問暖的張建陽看見了,他略一遲疑,趕緊伸手過來搶唐子風拿的那個包。唐子風把包攥在手上,笑著說道:“沒事,張主任,我年輕,幫韓科長拿點東西,沒事的。”

        “呃呃,那怎麼合適呢。”張建陽乾笑著,這才向韓偉昌打了個招呼:“老韓,這麼巧啊,你怎麼和周廠長他們碰上了。”

        “是啊,挺巧的。我們聊了一路,我還不知道他們兩位就是咱們廠新來的領導呢。”韓偉昌欲蓋彌彰地解釋道。

        “你真是有眼不識泰山啊!”張建陽半開玩笑地說了一句,便又忙著侍候周衡去了。

        眾人下了車,一位早已候在車廂門口的少婦迎了上來,與周衡熱情地握手問候,還連聲道歉,說自己原本也該上車去接新廠長的,無奈下車的人太多,自己擠不上去,實在是失禮云雲。張建陽在旁邊給唐子風介紹,說這位是廠辦的正主任,名叫樊彩虹,與周衡也是認識的。

        一通寒暄過後,只聽得耳畔傳來一聲輕微的剎車聲。唐子風回頭一看,剛才幫他們拎行李的小王、小劉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各開著一輛小轎車過來了,堪堪停在他們身後幾步遠的地方。停在前面的,是一輛起碼有九成新的s級奔馳車,後面一輛稍差一些,是一輛藍鳥,但看起來也挺新的樣子。臨一機不愧是臨河市曾經的巨無霸企業,接人的小轎車居然可以直接開到月台上來。

        “來來來,週廠長,您請上車。”樊彩虹殷勤地招呼著周衡,張建陽則已經替周衡把奔馳車後排的車門給拉開了。

        唐子風看到,周衡的臉上掠過了一抹不悅的神情,但並沒有說什麼,而是向樊、張二人點了點頭,便鑽進了車裡。張建陽替他關上車門,這才回頭向唐子風說道:“唐廠助,要不,咱們倆坐後面那輛?”

        “聽張主任的。”唐子風爽快地應道。他回過頭,正想招呼韓偉昌與他一道坐藍鳥車回廠,可舉目四望,哪裡還有老韓的影子。

        張建陽看出了唐子風的意思,笑著說道:“唐廠助是在找老韓吧?他剛才就走了。他就這個脾氣,唐廠助不用管他。”

        唐子風說:“嗯嗯,我倒覺得他挺有趣的,在車上跟我們講了不少臨河的風土人情,讓我大開眼界呢。”

        “是嗎?”張建陽不經意地答道,“他這個人,腦子蠻得轉的……,嗯嗯,這是我們東葉的土話,就是說很懂人情世故的意思。”

        唐子風笑著說:“我知道這個說法,其實,我也是東葉人,是屯嶺市的。”

        “哦,是嗎?那可太好了!”張建陽顯出大驚小怪的樣子,也不知道這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

        兩輛車一前一後開出了臨河火車站,駛向臨河第一機床廠。樊彩虹陪著周衡坐在前一輛車上,具體聊些什麼,唐子風也不得而知。張建陽陪唐子風坐在後一輛車上,主要是聊關於氣候、學歷、婚姻之類的閒話,顯得其樂融融的樣子。不過,唐子風能夠感覺得出,張建陽與他說話只是出於禮節的需要,內心對於他這個年輕的廠長助理恐怕是頗為不屑的。

        汽車開了20來分鐘時間,駛進了臨一機的廠門。臨一機建廠的時候,位置是在臨河市的東郊。這幾十年,尤其是過去十年,臨河市的城區擴展速度極快,已經把臨一機包含在建城區之中了。

        俗話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雖然臨一機已經連續幾年嚴重虧損,連職工工資都無法全額發放,但臨一機的廠區看上去還是極為壯觀。圍牆是用厚實的紅磚砌成的,上面半截是鏤空的,頂上用瓦片做成了一個小屋頂,有些模仿江南園林的樣子。廠門足足有七八十米寬,裝著電動的柵欄門,材料應當是不銹鋼的,鋥明瓦亮,很是氣派。

        進了門,眼前是一條寬闊的林蔭大道,兩邊立著十幾幢樓房,從樓門口的牌子上可以看出這些樓是分屬於不同部門的,其中又尤以廠部的大樓看上去最為豪華。唐子風看到廠部辦公樓牌子的時候,前面的車已經從樓門前開過去了,並沒有停留的意思。估計是樊彩虹徵求過周衡的意見,並不在此停留。

        “我們先去招待所,安排週廠長和你住下。”張建陽向唐子風解釋道:“廠裡給你們已經安排好了住房。週廠長住的是個大三居,給你安排的是一個大兩居,都是帶兩個衛生間的,你沒意見吧?”

        “沒意見,沒意見。”唐子風趕緊搖頭。

        “因為接到部裡的通知比較晚,給你們的房子剛剛騰出來,還沒有粉刷完。家具已經安排去買了,不過具體式樣還要等你們來了再定,所以要委屈你們在招待所暫時住幾天。”張建陽又說。

        唐子風差點就要脫口而出,說用不著這樣安排,尤其是在臨一機已經嚴重虧損的情況下,還要花錢去粉刷房子、購買新家具,簡直就是浪費了。但話到嘴邊,他又咽了回去。人家這樣安排,是衝著周衡去的,他唐子風不過是捎帶著沾點光而已,要拒絕也得是周衡開口,他是沒權力說這話的。

        汽車拐了兩個彎,停在了一處小樓前。小樓不高,只有三層,看上去似乎有點歐式風格。小樓四周種著四季常綠的香樟樹,門口有兩個花壇,應時的菊花開得絢爛無比。

        “這就是咱們廠的小招待所,是專門用來接待上級領導的。”

        張建陽給唐子風介紹著,然後跳下車,拉開車門,恭敬地請唐子風下車。
mk2258 發表於 2019-9-8 17:33
第九章再苦不能苦領導


        臨一機有兩個招待所。一個是用來接待普通訪客的,比如兄弟單位派人過來學習,或者客戶企業過來拜訪,便可安排在那個招待所住宿。有時候,職工家來了客人,家裡住不下,也可以掏錢住那個招待所。那個招待所的條件也不算太差,一個房間四張床,還有吊扇,比市面上普通的旅店要強出不少。

        另外的一個招待所,就是這個所謂的小招待所了。小招待所的前身是50年代建的蘇聯專家樓,蘇聯專家撤走後,便改成了小招待所。小招待所不對外營業,是由廠辦直接管理的,專門用於接待貴客,包括上級領導或者平級的兄弟單位領導,還有,80年代臨一機引進rb的數控機床製造技術,日方派來幾位技術人員提供指導,也是住在小招待所的。

        小招待所的條件比大招待所要好到不知哪去了,每個房間都帶客廳和衛生間,還有空調、彩電、冰箱等設施,床是頗為高級的席夢思,地上鋪著地毯,踩上去悄無聲息。

        小招待所的房間分了不同的檔次,除了面積有所差異之外,一些設施也體現出不同。比如說,給周衡安排的房間,客廳裡用的是真皮沙發,而給唐子風安排的房間就只有布藝沙發了。這樣區分不同檔次的原因,並不是招待所的經費不夠,不能給每個房間都配真皮沙發,而是每次接待的領導有不同級別,分配房間裡必須體現出差異。否則,處長住的房間和局長的一樣,處長自然是會很高興的,局長心裡會怎麼想呢?

        樊彩虹他們去接周衡和唐子風之前,就給小招待所打過招呼了。見到周衡一行到來,小招街所的全體職工都雞飛狗跳地忙活起來。所長常關寶拿著鑰匙親自帶路,把周衡引導到安排好的房間,打開房門,恭恭敬敬地請周衡進門。房間已經打掃得窗明幾淨,熱水瓶裡灌好了剛燒開的熱水,茶几上擺著洗好的水果。周衡剛剛進門,常關寶便一個箭步衝到茶几邊,拿起空調的遙控器,然後便傻眼了。

        自己該開冷風還是熱風呢?剛查過天氣預報,現在室外的氣溫是24度,領導是會嫌熱還是嫌冷呢?

        “週廠長,您看,這個條件還可以吧?”

        樊彩虹請周衡在大沙發上坐下,自己坐在旁邊的單人沙發上,向周衡問道。

        周衡點點頭:“可以。”

        “還有沒有什麼需要安排的?”

        “暫時沒有了。”

        “哦,那好,如果您有啥需要的,隨時讓老常去辦就好了。”樊彩虹指了指常關寶說。常關寶此時還在琢磨空調溫度的事情,聽樊彩虹說到自己的名字,他也不知道是什麼事,只是向周衡遞去一個呆萌的笑容。

        “嗯。”周衡應了一聲,在心裡盤算著,這個常關寶不會是前任廠領導的親戚吧,這麼一個智商不到60的人,怎麼當上小招主任了?

        樊彩虹注意到了常關寶的掉線狀態,她瞪了常關寶一眼,又揮了揮手,常關寶委屈地退了出去。樊彩虹向身子向周衡那邊欠了欠,說道:“週廠長,我向您匯報一下。原本,廠裡是應當安排一個儀式,歡迎您上任的。可是,您也知道的,廠裡原來的領導……,唉,現在只剩下一個副廠長和一個副書記,想搞個歡迎儀式,也搞不起來。”

        “這些都免了。”周衡說,“我是來工作的,以後我們大家就在同一個鍋攪勺了,這些客套都沒有必要。”

        “是啊是啊,我也是這樣想的。”樊彩虹連聲說,“那麼,您看下一步的工作該怎麼安排呢?您什麼時候和中層幹部見見面呢?”

        “明天上午吧。”周衡說,“你去通知一下,明天所有的廠領導加上各部門的正職,到廠部開會。如果沒有正職的,就安排現在負責工作的副職過來。”

        “好的,我馬上去通知。”樊彩虹說。

        周衡又交代了幾件需要辦的事,樊彩虹一一記下。隨後,剛剛陪唐子風去看房間的張建陽過來了,樊彩虹便讓他向周衡請示有關吃飯、辦公室裝修等方面的事項。周衡臉上沒有什麼表情,聽得多,說得少,對於張建陽問的問題,他一概表示自己還要再考慮一下才能給張建陽答复。

        張建陽的事情說完,大家就沒啥話可說了。周衡以想休息一會為名,把樊彩虹和張建陽二人打發走了。二人前腳剛離開小招待所,周衡便拿起房間的電話機,撥通了唐子風的房間號,讓他到自己房間來商討一下有關事項。

        唐子風住的房間與周衡離得不遠,幾乎是周衡放下電話的時候,唐子風就推門進來了,手裡還拿著一個精美的小盒子。他一眼就看到,在周衡房間客廳的茶几上,也放著一個類似的盒子,只是比自己手裡的盒子稍小一些。

        “怎麼,你也有一份。”周衡夾著一支香煙,坐在沙發上沒有起身,只是用嘴衝著唐子風手上的盒子示意了一下,問道。

        唐子風在周衡旁邊的沙發上坐下來,舉著手上的小盒子,嘻嘻笑著說:“西門子s1,單機價格7200,入網費4800,合計12000元。您這個,嘖嘖嘖,愛立信337,單機就要9600,加上入網費,差不多就是15000了。來之前,我想像著臨一機應當是一片狼籍,民不聊生。誰想到,光2部手機就是差不多3萬塊錢,誰說臨一機瀕臨破產的?”

        周衡的臉色極其難看,他冷冷地說道:“你沒聽人說過嗎,再窮不能窮幹部,再苦不能苦領導。臨一機一年虧損上千萬,欠了銀行幾千萬的貸款還不上,可用來拍領導馬屁的錢,他們可是毫不吝惜。剛才張建陽向我請示,問我辦公室的家具要用什麼風格,還留了幾張彩頁給我看。你看看這些報價單,光一個老闆桌就是八千塊錢,據說桌面用一塊整板做成的,沒有一點縫隙。咱們部長都沒用過這麼豪華的辦公桌。”

        “可是,原來的廠長辦公室裡沒有辦公家具嗎?為什麼要買新的。”唐子風詫異地問。

        周衡說:“這也是底下的規矩了。新上任的領導,都不願意用前任留下的辦公室,更不用說前任留下的家具。這些人搞經營不行,搞這種歪門邪道倒是個頂個地有想法。”

        唐子風說:“也就是說,光是為了迎接我們兩個人,廠辦起碼要花10萬元。後面還有副廠長、總工程師、總經濟師,來了也都得安排吧?這得花多少錢?職工的工資都發不出,成了一家'三資企業',廠辦怎麼還敢這樣奢侈浪費?”

        周衡說:“這個道理也很簡單。臨一機有將近7000職工,還有1000多退休工人,一個月的工資是100多萬,一年將近2000萬,廠里當然負擔不起。而給幾個領導謀點福利,充其量也就是幾十萬,隨便在哪擠擠就擠出來了。”

        唐子風說:“從樊彩虹和張建陽的表現來看,他們對於這樣做是輕車熟路的,說明此前的領導就是這樣要求的。臨一機會落到現在這步田地,與 領導的這種作風不無關係。”

        “什麼不無關係,完全就是因為領導的這種作風才會導致這樣的情況。”周衡恨恨地說,“昨天在火車上韓偉昌說的那些情況,反映出整個臨一機從上到下的風氣都已經壞了。從領導到普通職工,都帶著一種能撈就撈的心態,甚至可以說是肆無忌憚了。那些撈不著的職工,對於這種情況也已經麻木了,他們不是表示憤怒,而是眼紅,抱怨自己沒有撈錢的機會。一家企業到了這種情況,還談什麼起死回生。”

        “那我們怎麼做?”唐子風問。

        周衡說:“必須剎住這股歪風,必須從我們做起。樊彩虹他們安排的這些,如果我們接受了,那我們還有什麼臉去說別人?這兩部移動電話,我會讓張建陽拿回去,退還給郵電局。辦公家具不許換,辦公室不許裝修,還有給我們分配的住房……”

        “這個還是需要的吧?”唐子風趕緊說道,“不管怎麼說,咱們也得有住的地方。住在招待所,不是更費錢嗎?”

        “我沒說完呢!”周衡粗暴地說,“我沒說不住那套房子。我是說,房子裡的家具,要一切從簡,不許買新的,從倉庫裡找點舊家具就行了。”

        “廠長英明!”唐子風翹起大拇指,恭維了一句。

        “我警告你……”周衡瞪著眼睛,對唐子風說:“他們肯定還會找各種方法來拉攏腐蝕我們,讓我們和他們同流合污。我對自己不擔心,我倒是擔心你…… ”

        唐子風把手按在胸前,說:“我發誓,一定拒腐蝕而不沾,在任何糖衣砲彈面前保持本色,領導請看我的實際行動吧!”

        周衡看了看唐子風那裝出來的表情,嘆了口氣,說:“你現在跟我怎麼保證都沒用。我是知道的,機關里生活清苦,到下面,有這麼多花天酒地的機會,像你這樣一個年輕人,要守住底線是很難的,多少年輕幹部都是這樣被拉下水的。我告訴你,小唐,你的前途還大得很,不要被眼前的這一點蠅頭小利所吸引。我現在有些後悔了,不該把你拉到這個泥坑里來。你這個年齡,很容易被花花世界腐蝕的。說實在的,張建陽把這個移動電話送給我的時候,我都有些心動。”

        “心動就留下來唄。”唐子風笑道,沒等周衡發飚,他又補充了一句:“大不了咱們按照市價,把錢交給廠裡,就算是咱們自己掏錢買的。”

        “胡說八道!”周衡斥道,“你剛才也說了,這一個移動電話就是一萬多塊錢,憑著你我的工資,能買得起?”

        “唉,週廠長,不,老週,有件 ,我想了一下,覺得還是得先向你坦白一下,省得日後麻煩。”唐子風換了一副嚴肅的表情,對周衡說道。

        “什麼事情?”周衡問。

        唐子風說:“我要向你匯報一下我的個人財產情況。我現在的個人存款有15萬元,如果一切順利,到明年春節前,這個數字估計會增加到30萬元。如果你從什麼渠道了解到我很有錢,請你千萬相信,這些錢都是通過合法的渠道賺來的。”

        “個人存款15萬!你是怎麼做到的!”

        周衡驚得香煙都快落到地毯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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