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入口及出口
於是我們再度前往上城區。我已經很久沒有遇上要走這麼多路的案子了,而我已經走得有點不耐煩了。如果我想要花這麼多時間在夜城之中來回奔走、磨損上好的皮鞋、搞到自己腰酸背痛的話,我乾脆去檢查腦袋有沒有壞掉算了。雪上加霜的是,四周竟然開始起霧,將夜城籠罩在一片灰茫茫的珍珠色彩中。起霧通常不是什麼好現象,這表示世界與世界之間的屏障變得稀薄。你永遠不知道什麼東西會從迷霧中浮現,或是穿越迷霧之後會出現在什麼地方。
女巫奶頭標榜提供優質豐富的美夢,但說穿了只不過是一間有主題的上空酒吧罷了。一個混合了哥德風以及萬聖節氣氛的鄙俗場所,裡面的女孩全都裸體演出,身上只戴一頂女巫帽,並且用她們的掃把做出許多淫穢的舉動。該俱樂部位於上城區的邊緣地帶,彷彿其他俱樂部都不屑與它為伍一樣,可能當真如此。女巫奶頭是克蘇魯小子名下唯一合法的生意場所,當然是因為他對這個地方抱有特殊癖好的緣故。
為什麼?好吧,給點提示:傳說他不是一個喜歡大腿的男人。
俱樂部的外表廉價而又俗氣,架滿低級的霓虹燈以及許多淫穢的照片,而且照片上的女人多半根本沒有在這邊工作,不過讓我擔心的不是這些。門外沒有人在招攬生意,沒有人在自吹自擂這裡的女孩有多漂亮,連哄帶騙地誘拐路人進去消費。我小心翼翼地推開店門,觀察門後的景象,卻發現沒有任何保鏢或是安全人員的蹤跡。克蘇魯小子是個喜歡派人保護自己資產的人,尤其是在這種重要會面進行期間,這一定是某種陷阱。於是我面露開心的笑容走入店內,貝蒂身上的妝扮變成黑色皮衣,掛滿鎖煉跟鐵釘等配件,脖子上還戴著一個狗環,踏著愉快的步伐跟我一同進去。
俱樂部內部的裝潢充滿典型的萬聖節風格——黑色的牆壁、女巫的大鍋、面帶微笑的南瓜大頭。光線昏暗,舒適誘人,除了自俱樂部後方打落在舞孃鋼管上的六盞聚光燈之外。但是依然沒有任何舞孃、顧客以及吧檯員工的蹤跡。克蘇魯小子清空了整間俱樂部,只為了跟我會面。我的腦中響起了「沒有目擊證人」這句話。我領著貝蒂穿過空蕩蕩的餐桌,來到舞台前方的空地,在一片寧靜中掀起響亮的腳步聲。天花板上垂下六具以橡皮帶固定的人類骷髏,在空地邊緣上下擺動,或許是因為我們的接近而感到不安。一開始我以為它們屬於萬聖節風格的一部分,但是它們身上散發出一股詭異的氣息令我停下腳步仔細觀看。它們全都是真的人類骸骨,關節處以銅線固定,其中幾根比較長的骨頭上佈滿咬痕。
一道全新的聚光燈自上方灑落,照亮了坐在空地中央一張巨大的強化椅上的克蘇魯小子。他外表酷似人類,但是他不是人,再也不是了。你分辨得出來,看得出來,感覺得出來,這男人渾身上下散發著一股腐敗的氣息,他曾被某種來自外界的東西觸摸過、轉化過。克蘇魯小子是個十分肥胖的人,他非肥胖不可,不然絕對無法容納體內如今所容納的那些東西。他赤身裸體、皮膚緊繃,彷彿來自體內的壓力即將破體而出。他實際年齡應該跟我差不多,但是他的臉部已經腫脹到辨識不出任何五官的地步。他攤坐在過大的椅子上,有如坐上王座的葛魯頓王1。在聚光燈無情的照耀之下,他的皮膚反射出黯淡的白光,像魚肚一般缺乏色彩,然而他的雙眼卻一片漆黑,宛如鯊魚。
1葛魯頓王(King Glutton),以貪吃聞名的國王。
傳說他能夠赤手折斷他人的骨骼;傳說他生吃人類的血肉,折斷骨頭吸食骨髓;傳說有某種來自外界的怪物在他體內成長,或是藉由他的身體凝聚形體。此時此刻,我毫無保留地相信這些傳說。
「嘿,KC2,」我愉快地道。「陽光合唱團呢?3」
2KC,克蘇魯小子,Kid Cthulhu的縮寫。
3陽光合唱團,一個有名的樂團叫作KC and the Sunshine Band,凱西以及陽光合唱團。
他透過深邃的黑眼睛冷冷地凝視著我。「約翰·泰勒……你的名字就像我嘴中的膽汁跟灰燼,你出現於此對我就是一種冒犯,你的存在乃是一種無法忍受的羞辱,你殺光了我的戰鬥巫師。我的孩子,我可愛的孩子。」
「你變了。」我道。「你不該踏上那段深海旅程,至少,你應該把捕獲的東西放生回去的。」
「你公然挑釁我。」克蘇魯小子道。「現在已經沒有人敢這樣做了,我會很享受殺你的過程。」
他的聲音嘶啞而又吃力,一字一字地吐出嘴中,隱隱帶有一股咕嚕水流聲,彷彿他在水裡說話一樣。他聽起來像是溺水的人,對著將自己推入水中的人破口大罵。
「我以為我們是來談生意的。」我道。「我把死後世界錄像帶來了。」
「我已經不在乎那種東西了。」克蘇魯小子道。「錢對我來說無關緊要,我有得是錢。如今唯一重要的事情就是滿足我無止無盡的食慾,以及摧毀我的敵人。我要親眼看你崩潰、痛苦、死亡,約翰·泰勒。還有你這個美麗的小同伴,或許我要讓你欣賞我如何扯出她的內臟,然後在她的慘叫聲中全部吃光。」
「喔,好惡,」貝蒂道。「殘暴的傢伙……」
克蘇魯小子突然自王座上站起,身形比正常男人寬大一倍有餘,藉由強大的意志力迫使自己巨大的軀體起身。他的關節深深埋藏在腫脹的皮膚之中,肥大到極不自然的生殖器光溜溜掛在鼓脹的肚子下。
「太惡了。」貝蒂道。「就算附上配菜再倒貼我一百萬英鎊我也不會去碰這個傢伙。」
克蘇魯小子朝向我們逼近,故意放慢速度,目光緊盯著我,每踏出一步都在地板上掀起一場震動。他分開肥厚的紫唇,露出尖銳的牙齒,攤開腫脹的雙掌,展現鋒利的指甲。這種體型的人根本不應該具有獨力行動的能力,更別說還能散發如此致命的氣勢。我還在思考對策,貝蒂已經大剌剌地迎上前去,打開皮包,拿出防狼噴霧器,對準克蘇魯小子的大臉噴了下去。
「噁心的胖子。」她冷靜地道。「而且很臭。」
克蘇魯小子停下腳步,面色驚訝,但是完全沒有被添加聖水的防狼噴霧劑所傷。他漆黑的眼睛幾乎眨也不眨,任由噴霧劑有如淚水一般流過他的臉頰。他突然展開行動,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甩出一條巨大的手臂,將貝蒂撞得離地而起,向後飛出。她撞爛一張桌子,摔在地板上,翻滾幾圈之後,癱在地上一動也不動。這一切都在我來得及移動一根肌肉之前就已經結束了。我大聲叫她,但是她沒有回應,接著克蘇魯小子轉過頭來面對我。
他站在我和貝蒂之間,我沒有辦法接近她。我緩緩後退,腦中思緒飛奔。我沒有料到會遇上這種場面,我聽說他經歷過一些改變,但始終把他當作一名平凡的幫派老大,一個可以談條件的傢伙。夜城本是奠基在各式各樣的條件之下運作的,然而眼前這個克蘇魯小子滿腦子只想殺我,多半還想把我剁成肉塊。通常我並不喜歡和人近身肉搏,一方面是因為這樣打架太沒格調,有違我的自尊;不過主要原因還是在於我很不會打架。我比較喜歡利用談判、威脅或是虛言恫嚇的方式解決問題,但我不認為那些方法能夠解決眼前的問題。
我停下腳步,不再後退,筆直凝視他的雙眼。有時候最好的把戲就是老把戲。但是一天之中連續兩次,我發現自己面對一個沒有辦法瞪贏的對手。他以漆黑的雙眼跟我對瞪,沒有受到絲毫影響,我沒辦法接觸他的內心,甚至無法肯定他體內到底還有沒有內心可供接觸。於是我抓起手邊的一張椅子對他丟去,椅子當場彈開,沒有在他佈滿血管的緊繃皮膚之上留下任何痕跡。
接著他朝我逼近,一團宛如只有在海底才能見到的巨大肉團,在某種不自然的能量驅使之下直撲而來。我曾經克服過無數危機,嚇退或是擊敗許多當世強者、神祇,以及怪物……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可能會死在一個過胖的幫派老大手中。
地面隨著他的接近而劇烈震動,我突然發現他的血肉似乎移動得比他本人緩慢,一點一滴地滑過他深陷其中的骨骼之上,有如事後才添加上去的動作一般,彷彿他的血肉已經不再與骨骼以及器官連結在一起了。他體內僅存的人性逐漸離體而去。我看了身後一眼,我可以逃跑,我很肯定自己有辦法比他先跑出大門,但這樣就表示我必須丟下貝蒂不管,將她留給克蘇魯小子無盡的食慾。他說過要以殘暴的手法折磨她,而我相信他的話。於是我迎上前去,站穩腳步,一拳捶在他突起的大肚子上。在他強大的衝力之下,我的拳頭深深陷入他的內臟之中,他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冰冷的血肉擠壓著我的拳頭,不斷將其吸入體內。我必須竭盡所能才能拔出拳頭,光是觸碰到他的皮膚就能讓我冷到牙齒打顫。
他揮出一條巨大的手臂,就像巨棒一般擊中我的身軀。我及時轉身,以肩膀承受這一下攻擊,但是對方手臂上的肥肉衝勢不止,狠狠地拍上我臉頰,我腳步一虛,當場摔倒在地,肺裡的空氣全部離體而出。我的左肩劇痛無比,整條左手幾乎無法動彈,左臉也傳來一陣難以忍受的痛楚,嘴中充滿血腥氣息,於是我張嘴吐出一口鮮血。我感覺到一股巨大的壓力,同時也看見克蘇魯小子龐大的身軀出現在我頭上,我立刻滾向一旁,避開他有如起重機一般的斗大拳頭,地板上隨即濺起一片木屑。我兩腿一縮,強迫自己再度站起。我身形不穩,呼吸困難,克蘇魯小子卻依然臉不紅氣不喘。
我開始後退。我的左眼已經腫到無法睜開,鼻子似乎也斷了。我以舌頭頂了頂牙齒,好像沒有牙齒斷掉,我最討厭牙齒被人打斷了。我的嘴中持續湧出鮮血,八成是臉頰內部有傷口。我朝向克蘇魯小子吐出一口鮮血,但是他深邃的目光完全沒有動搖。
我沒有辦法和這種怪物力拼,必須想辦法智取才行。
我再度後退幾步,確保我是在引誘克蘇魯小子遠離貝蒂,然後集中注意,忽略身上的疼痛,召喚天賦,以我的心眼凝視克蘇魯小子。既然沒有辦法跟此人對抗,或許我有辦法跟他體內的東西對抗。我利用天賦找出他內心的污點,深藏在他血肉之下的腐敗之物,緩緩侵蝕他的人類外表的外界生物,一找到之後,我輕而易舉地就將這個污點自他體內抽離。
克蘇魯小子驚聲尖叫;第一次,他的聲音聽起來像是發自人口。他跪倒在地,由於來自外界的污點已經消失,他再也無法支撐自己龐大身軀的力量,他著地而倒,迎面撞上地板,全身的肥肉在其皮膚上激起陣陣漣漪。污點站在他的身邊,外型恐怖扭曲,在三度空間中完全不具有任何意義。它發出憤怒的吼叫,聲音彷彿直達我的內心。它不屬於這個世界,一旦離開宿主體內,它立刻為了適應環境而轉化成這副德性。我很好奇這到底是什麼玩意,它顯然跟克蘇魯小子沒有任何共通點。光是看上這個污點一眼就讓人眼睛作痛,就像一種超越人類可見光譜的邪惡色彩,一種只有在噩夢中才會想到的羅夏墨跡形狀。它的存在就像是指甲在我靈魂的黑板之上所刮出的恐怖聲響。
它以一種不屬於三度空間的移動方式朝我直撲而來,我朝向俱樂部後方的升降舞台上奔去,它緊追不捨。它的移動不像任何具有物質形體的東西,反而更像是一種能量,而這個現象讓我想到一個主意。上了舞台,我開始慢慢後退,污點激射出一道強烈的能量,我立刻側身閃開,污點繼續朝我逼近,在半空之中沉沉浮浮。我的背撞上一根艷舞鋼管,污點再度發射一道能量。我往旁邊一讓,那道能量擊中我身後的鋼管,隨即沿著鋼管洩入地面,污點驚聲尖叫,叫聲越來越大,直到幾乎塞滿我的腦袋。接著叫聲戛然而止,污點完全消失,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危機解除後,我的手臂、肩膀和臉頰上立刻傳來難以忍受的劇痛,不過我還是強迫自己跳下舞台,來到依然躺在地上的貝蒂身邊。貝蒂在我接近的時候緩緩抬頭,凝視著我,然後輕巧地坐起身來。
「結束了嗎?」她開心地道。「我想最好乖乖裝死,不要妨礙你。」接著她看見我臉上的傷勢,連忙自地上爬起。「喔,約翰,甜心,你受傷了!他對你做了什麼?」
她拿出一條乾淨的白手帕,伸出舌尖舔了一舔,然後小心翼翼地擦拭我的臉頰,抹去斑斑血跡。很痛,但是我任由她擦。我的左眼依然睜不開,不過至少已經不再滲血。
「沒有看起來那麼糟。」我道,試圖讓我自己跟貝蒂相信這種說法。
「噓。」她道。「不要動。我的英雄。」
擦完之後,她看著手中血跡斑斑的手帕,作了個鬼臉,然後塞回皮衣的袖子之中。我嚴肅地看著克蘇魯小子,只見他有如擱淺的鯨魚一般躺在地上。我緩緩走到他的身邊,貝蒂跟在我身旁。她明顯表達出自己是要讓我依靠的意圖,如果有必要的話,但是又十分貼心地沒有把話說明。我站在克蘇魯小子身前,他揚起漆黑的雙眼直視著我。
「殺死你,泰勒。我會讓你為這一切付出代價。殺死你,殺死你所有朋友,外加所有你認識的人。我有很多手下,我會派他們去追殺你,永遠不會停止,永遠不會,永遠不會!」
「我相信你。」我說。然後我抬起一腳,對準他肥大的後頸狠狠踩下。我感覺到並且聽到他的脖子在我腳下斷裂的聲音,就這樣,生命離開了他的軀體。我退了回來,貝蒂看著我,臉上流露出恐懼的神情。
「你殺了他。就這麼輕描淡寫地殺了他。你怎麼能夠這麼做?」
「因為我非做不可。」我說。「你也聽見他的話了。」
「但是……我從來沒有想到你會是一個冷血殺手……你應該是個好人才對!」
「我大部分的時候都是。」我道。「但是沒有人可以威脅我和我朋友的性命。」
「我一點也不瞭解你,是不是?」貝蒂緩緩說道,雙眼冷冷地看著我。
「我只是……身不由己。」我道。
接著我們同時轉頭。俱樂部中出現了其他人,但我卻沒有聽見他進來的聲音。他站在舞台上,籠罩在一道屬於自己的聚光燈下,耐心地等待我們注意到他的存在。對方身材高瘦、膚色黝黑,穿著一套剪裁合身的黑色西裝,脖子上打了個杏色領結。我看不出他的年紀,不過他身上散發出一股世故與權威的氣息,彷彿擁有滔天權勢,不需要多餘的行為來凸顯自己。他理了一個光頭,在聚光燈中反射光芒。他的目光和藹、笑容可親;但是我一點也不信任他。
「克蘇魯小子的事情處理得不錯。」他終於開口說話,聲音渾厚圓滑,極富修養。「他是一個非常討人厭的傢伙,注定要成為某種更討人厭的東西。我本來打算找天來親自解決他的,但是你處理得很好,泰勒先生。」
「你是哪位?」我問。「雖然我強烈懷疑我已經知道你是誰了。」
「我是消去之人。高尚的稱謂,在這樣一個不高尚的世界。我此行是為了死後世界錄像而來。」
「你當然是。」我道。「今天大家都是為了死後世界錄像而來。你怎麼知道我把錄像帶來這裡?」
「泰勒先生。」消去之人語帶責備地道。「我知道所有需要知道的資訊,這是我存在的目的之一。現在當個好孩子,乖乖交出DVD,這樣我們就可以在……不傷和氣的情況之下結束這件事情。這片DVD非消去不可,它對所有關心此事發展的人來說都是一個難以抗拒的誘惑。」
「非自然詢問報擁有死後世界錄像的獨家播放權。」貝蒂自動說道,雖然我看得出來她已經厭倦一直向人重申這個事實。
「我不在乎法律,及其約束效力。」消去之人毫不在乎地道。「我只對一個更高等的權威效忠。交出DVD,泰勒先生,然後我就會離開。這一切不需要以悲劇收場。你必須承認這片DVD最好不要出現在夜城,看看它已經惹出多少麻煩了。」
「你根本不需要出手。」我道。我盡力讓聲音聽起來像他一樣輕鬆自在。要跟一個或許有辦法在動念之間將你的存在徹底抹煞的人對話並不容易。我加了「或許」兩個字只是出於自尊,其實我一點也不想要跟消去之人為敵。我有一種不安的預感,認為他的傳說很可能比我的傳說更加可信。「我看過DVD的內容,你沒有必要擔心。這是贗品,出於心靈烙印之下的產物。」
「你看過了?」消去之人揚起一道優雅的眉毛說道。「喔,天呀,真是太不幸了。這下我必須連你一併消去了。」
「但是……我也看過了!」貝蒂道。「真的沒什麼!那是假的!」
消去之人面色哀傷地搖了搖他的光頭,嘴角依然帶著和藹的微笑。「是呀,沒錯,你們當然會這麼說,不是嗎?」
「你不能平白無故就讓我們消失!」貝蒂大聲抗議。「我為非自然詢問報工作!整間報社的資源都是我的後盾,而他是約翰·泰勒!你知道他有些什麼朋友。你真的想被剃刀艾迪或是死亡男孩追殺嗎?再說,你怎麼能肯定自己永遠是對的?為什麼你就不會犯錯?誰賦予你評判整個世界以及世界上所有人的權力?」
「啊……」他得意洋洋地道。「消去之人的起源之謎;這就是你想知道的嗎,惡魔女記者小姐?是的,我知道你是誰,迪凡小姐。我認識所有人。非常好,我就告訴你;我將靈魂出賣給上帝,換取凌駕地球上所有一切的力量。嚴格說來,不是上帝本人,而是祂在世間的代表,但是我們的協議依然具有相同的效力。我的存在就是為了審判邪惡之人;而我忠實地執行這項任務。因為總要有人扛下這個責任。我是在將夜城導向更好的境界;一次改變一樣事物、一個人,或是一個靈魂。你不必擔心,迪凡小姐,一點也不痛。不過說真的,紳士應該優先。是不是,泰勒先生?」
貝蒂立刻移動到我和消去之人之間。「你不能這樣做!我不允許你這樣做!他是個好人,有他自己的原則。他對夜城的貢獻比你大多了!」
「讓開。」消去之人道。「泰勒先生優先,因為他比較危險。拜託,不要再抗議了,我真的已經聽膩所有借口了。」
貝蒂還想再說什麼,不過我握住她的手臂,輕輕地將她拉開。「我不會躲在任何人身後的。」我對消去之人說道。「我不需要,你這個自尊自大、自以為是的假道學。」
「泰勒先生……」
「你為什麼要殺死樞機主教?我喜歡他,他對任何人而言都不是威脅。」
「他背棄了他的信仰。」消去之人道。「他是竊賊,也是同性戀。」
「我曾經自鞋底刮下比你還要噁心的東西。」我道。
我再度開啟天賦,看穿消去之人,輕易地找出真正與他簽訂合約的傢伙,並且讓他認清真相。不是上帝,根本不是上帝。我讓消去之人瞭解從頭到尾在幕後操縱他的傢伙真身為何,他立刻發出有如剛剛墜入地獄的靈魂所發出的慘叫。他在舞台上跌跌撞撞,不停搖頭否認,同時發出震驚與厭惡的叫聲,最後,他終於因為無法面對自己的真正本質,而將他的力量用於己身,消去於世界之中。
這就是消去之人的結局。
我本來不想摧毀他的,他的確做過許多好事,雖然還有很多壞事以及令人質疑的事情,但是世界上最脆弱的人就是深信自己比其他人高尚的人。他的存在徹頭徹尾都是奠基在謊言之上,他遭人背叛,而我很清楚背叛他的人是誰,我看到他了。我將目光轉移到舞台後方的陰影中。
「好了,該現身了。出來吧,蓋羅·杜洛伊斯先生,獨一無二的非自然詢問報總編。」
貝蒂倒抽一口涼氣,聽起來像是某種沉悶的吱吱叫聲,驚訝地看著蓋羅·杜洛伊斯走入光線之中,目光冷靜地凝視我們兩個。
「幹得好,泰勒先生。你真的幾乎和傳說中一樣厲害。」
杜洛伊斯是個身材高大的年長紳士,身穿艾德華年代的華麗服飾3。此人昂首挺胸,儘管年事已高,渾身上下卻沒有顯露絲毫虛弱的徵兆。他的臉上佈滿皺紋,頭上除了老人斑和稀疏的頭髮之外沒有配戴任何飾品。灰色的雙眼深陷在眼眶之中,鮮少眨眼,嘴巴有如一道蒼白濕潤的裂縫。他的雙手有如兩隻萎縮的獸爪,但是依然透露出強大的危險性。他身上散放一股粗獷而又無情的能量,堅忍不拔、傲視群倫,彷彿單憑意志力就足以驅退死亡。他對著消去之人消失的地方點了點頭。
3流行於二十世紀初(1900~1910年左右)左右的服飾,特色是高而硬挺的領子。
「可惡的蠢蛋,總是如此不知變通。他當真以為他的力量乃是上帝親自授予,好讓他可以肆意滿足一己的偏見和妄想。我想得知我才是真正操縱傀儡的人,一直以來都是,對他而言真的打擊太大了。從上帝變成我,落差的確不小。沒關係,反正我本來就打算換掉他,他已經出現意圖獨立自主的妄想了。不管怎麼說,我總是可以找到其他笨蛋來取而代之。」
「我不明白。」貝蒂道。「你就是總編?你一直都是總編?而……消去之人一直都是你所創造出來的?為什麼?」
「親愛的貝蒂,」杜洛伊斯愛憐地道。「隨時隨地都不忘記者的本分,總是能夠問出正確的問題。是的,親愛的,我就是你的總編,一直以來都是。詢問報是我的,一直以來都是,已經超過一百多年了。這些年來,我創造了許多名消去之人來滿足我的需求,他們通常不能存活多久,那種黑白分明的狹窄視野沒有辦法在夜城廣泛的灰色地帶中長存,他們會力竭身亡。但是夜城中總是存在著一些自認比他人更清楚黑白的蠢蛋,迫切地想要得到以他們受限的想像力去重塑世界的機會……」
「為什麼要創造他們?」我問。「我看不出來非自然詢問報的總編有什麼理由去在乎夜城的道德觀。」
「一點也沒錯,泰勒先生。我完全不在乎,除非能夠沖高報紙的銷售量。長久以來,我的報紙上面充滿了夜城之中各式各樣的罪惡跟腐敗,但是人的一生對我來說太過短暫了,我需要更多時間,這個世界上還有太多事情可看、可知、可做。於是我找出了一個方法。在夜城,人們總是可以找出方法,即使不是什麼非常好的方法。當我手下的消去之人消去一樣物品,或是一個人的時候,所有他們潛在的能量,所有他們未來有可能會成就的事情,都會轉變成可供取用的能量,而這些能量全部彙集到我的身上,我就是憑借這些能量延續早該結束的生命,進而取得超乎尋常的實力。」
「就是你封閉了我的天賦!」我道。
「是的,」杜洛伊斯冷靜地道。「我必須削弱你的力量,不讓你太快找到潘·杜納凡。我需要時間散佈死後世界錄像的消息,挑起大家的興趣,在讀者心中醞釀無比的期待。讓你涉入此事可以吸引人們的注意,畢竟,只要是你參與其中的事情,必定是非常重要的事,等到附贈免費DVD的報紙星期天出刊時,人們會爭相購買我的報紙,這一切都是因為你的緣故……」
「銷售量?」我道。「一切都是為了銷售量?」
「當然。我不認為你瞭解我可以從中獲取多少利潤,泰勒先生。」
「你為何來此?」貝蒂突然問道。「為什麼向我們透露關於你自己的真相?」
杜洛伊斯對他露出溫柔的笑容。「還是不斷提出正確的問題,貝蒂,真不愧是一名好記者,真可惜你永遠沒有機會撰寫這篇報導。抱歉,親愛的,我來此是為了保護我的投資,以及報社的投資,而你的報導,關於死後世界錄像真相的報導,永遠都不能有見報的一天。我報導新聞;但是不希望自己成為新聞的一部分。」
「你要DVD?」我說著自外套口袋之中取出DVD,朝他丟去。「拿去。反正這玩意不過是件贗品。」
他沒有出手去接,任由DVD跌落在他面前的舞台上。「是真是假,都無所謂。由於你參與此事的緣故,我還是可以從中獲利。你對我幫助良多,泰勒先生,散佈消息,勾起人們的興趣,但是一切都結束了。我的報導已經到手了,既然所有報導都需要好的結尾……還有什麼比你在為我取得DVD的過程之中慘遭殺害更能夠讓人信服這片DVD的重要性呢?最辛辣的報導就是包含名人的屍體在內的報導了。」他看向貝蒂。「恐怕你也非死不可,親愛的,我不能讓任何有可能顛覆我的報導的人存活於世。」
「但是……我是你的員工!」貝蒂道。「我在詢問報工作!」
「我手下有很多記者,我還可以僱用更多。現在,安靜,親愛的。我真的厭倦了你的聲音……不要動,泰勒先生。為防萬一,我已經再度封閉你的天賦,免得你打算用它來對付我,你身上沒有任何強大到足以對付我的東西。」
「要打賭嗎?」
我說著自外套口袋取出寶瓶宮之鑰。我啟動了這個小金屬盒,它立刻開啟盒蓋,有如鋼鐵花朵一樣綻放開來。現實中出現一條裂縫,憑空飄浮在杜洛伊斯面前。他只來得及慘叫一聲,隨即遭受裂縫吞噬,消失於現實之外。我使勁抓緊貝蒂,對抗著裂縫強大的吸力,然後關閉寶瓶宮之鑰,一切就這麼結束了。
空蕩蕩的俱樂部中突然陷入一片死寂。貝蒂瞪大雙眼緊盯著我看。
「我真應該在歡樂樂園的事件結束之後就把這把鑰匙交給渥克。」我道。「但是我有預感會有用得到它的地方。」
「你身上一直都帶著這種東西?」貝蒂道。「為什麼不早拿出來用?」
我聳肩。「之前沒有拿出來用的必要。」
她當場給我一拳。
尾聲
我打電話給渥克,約好在倫狄尼姆俱樂部見面。
既然我使用過寶瓶宮之鑰,渥克一定已經知道東西在我手上,而他想要得到它。如果我打算使用鑰匙去幹什麼大事的話,或許會不願意交出鑰匙,但是我沒有這種打算,寶瓶宮之鑰給我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有些東西就是能夠讓你清楚地知道不會為你帶來什麼好結果的,因為這種東西……會勾起太多誘惑。於是我和貝蒂再度前往倫狄尼姆俱樂部,不過由於時間還早,所以我們先把那片可惡的DVD送回非自然詢問報的辦公室,交給史顧普·馬羅伊去決定如何處理,並且告知他們報社的總編職務已經出缺了。
「但是渥克怎麼會知道鑰匙在你手上?」貝蒂在我身旁雀躍不已,開心地問道。如今她又恢復成最初那個圓點洋裝和大軟帽的造型了。
「渥克無所不知。」我道。「或至少,他知道所有需要知道的事情。」
「我還是沒辦法相信我的總編竟然會是大壞蛋。不知道誰會取代他的地位成為詢問報的新總編?」
「史顧普·馬羅伊?」
「喔,拜託!我可不這麼認為!」貝蒂揚起一個不屑的表情,不過依然魅力十足。「史顧普最多只是副總編的料子,他自己也很清楚。不,新老闆必須從外面空降。但是你知道嗎?我不在乎!因為這是我記者生涯中首度撰寫真實報導的機會!蓋羅·杜洛伊斯、消去之人,以及死後世界錄像背後的真相。真正的新聞……這表示我終於成為一名真正的記者了!對吧?」
「我找不出任何不對的理由。」我道。「或許詢問報會為了這件報導而讓你擔任總編。」
「喔,想得美!我才不會把這種真實的新聞浪費在詢問報上面!」貝蒂憤憤不平地道。「他們不配報導這種新聞。不!我要把這篇報導賣給夜城時報的朱利安·阿德文特,代價就是進入他們報社工作。我要在一間真正的報社裡面當一名真正的記者!我要開始大展鴻圖了!媽咪一定會很高興的……」
「另外一篇專題呢?」我問。「與惡名昭彰的約翰·泰勒共度一天?」
貝蒂微微一笑,十分熟練地勾起我的手臂。「讓別人去寫吧。」
我們終於抵達倫狄尼姆俱樂部,貝蒂和我在台階前停下腳步,看著俱樂部外圍的黑鐵欄杆。尖銳的桿頂上插有三顆才剛砍下來不久的頭顱,海倫娜女王、上城塔菲·路易斯,以及康德將軍。海倫娜的表情依然像在尖叫,塔菲看來十分憤怒,至於將軍……臉上有種聽天由命的哀傷神色,彷彿他一直都很清楚最後的結局會是如此。我很肯定很多人都曾警告過他,夜城是個專門擊垮英雄的地方。
「欣賞展示嗎?」渥克不疾不徐地從台階上方走下,來到我們身邊。「這代表了一項宣言,我想。」
「你的傑作?」我問。
「我下令去做的。」渥克道。「他們影響夜城和平,企圖掀起內戰。我逼不得已只好出此下策。」
「這和他們挑戰你的權威一點關係都沒有?」我問。
渥克微笑不語。
「但是……為什麼要殺康德將軍?」貝蒂驚訝地看著插在欄杆上的頭顱。「我是說,他是好人,不是嗎?」
「這種人才是最能危及你的地位的人,」我道。「是不是,渥克?」
他對我伸出一手。「你有東西要給我,我相信?」
我交出寶瓶宮之鑰。渥克將其捧在掌心。「你不會當真以為我會允許你持有這麼強大的法器,是不是,約翰?」
我聳聳肩。「要心存感激。我本來可以把它送給收藏家的。」
他對我點頭,向貝蒂輕點圓帽,然後走回他的俱樂部,留下欄杆上的戰利品在門口威嚇所有覬覦權位之人。
「你大可以留下鑰匙。」貝蒂道。「他的力量並沒有強大到足以逼迫你做任何有違本願的事情。」
「或許沒有。」我道。「或許有。要看他如今的力量究竟從何而來……但是不管怎樣,我還不想跟他正面衝突,還不到那個時候,況且也沒有必要為了一台魔法垃圾處理器去跟他開戰。我們依然站在同一陣營,我想。」
「即使在發生了這種事情之後?」貝蒂用力比向欄杆上的頭顱。「看看他們!只因為他們威脅到他的地位,他就派殺手去暗殺他們!你喜歡康德將軍,我看得出來。」
「渥克曾經幹過更歹毒的事情。」我道。「我也是。」
貝蒂握住我的雙手,將我拉到面前,凝視我的雙眼。「你不像你想像中那麼糟糕,約翰,你比你願意相信的自己要好多了。我知道你曾經做過……一些有爭議的事情,我親眼見過,但是你絕對不是傳說中的那個冷血殺手。」
「貝蒂……」
「你會變成這樣都是因為她!因為蘇西·休特,霰彈蘇西!她想讓你變成殺手,就跟她一樣,唯有如此,你們才能在彼此的生命之中找到交集。你不需要變得跟她一樣,約翰,我可以帶你迎向更美好的人生。」
「貝蒂,不要……」
「安靜,約翰。安靜。聽我說,我愛你,我想跟你在一起,想要你跟我在一起,你不能把生命浪費在蘇西·休特身上,只因為你覺得對她有所虧欠。她冷酷無情、心靈殘缺……她永遠不可能真正成為你的女人,不能像我這樣成為你的女人,你怎麼能跟一個連碰都不讓你碰的女人發展真正的感情?我可以取悅你,約翰,我們可以建立家庭,擁抱生活,擁抱性生活。」
她向前貼近,依然緊握我的雙手,臉蛋接近到我已經可以感覺她說話時口中吐出的氣息的地步。
「我可以成為任何你想要的女人,約翰,我可以滿足你所有的夢想,我是最適合你的女人,因為我一腳踏在天堂之內,一腳踏在地獄之中。跟我走,約翰,你知道你想要跟我走。」
「沒錯。」我道。「我想跟你走,但是這樣並不夠。」
「還缺少什麼?讓我幫你!你不需要變成一個殺手,不需要如此冷酷……我可以幫你成為一個更好的人,一名真正的英雄!」
「但那就不是我了。」我道。「我從來都不是英雄,我始終身不由己,做的都是非做不可的事情;而這些事情有好有壞。蘇西瞭解這一切,她總是清楚我是個什麼樣的人,她接受我,毫無保留。我從來不需要跟她解釋我的作為,她是我的朋友、我的夥伴、我的愛。我愛她,而她也盡她所能地愛我,她在乎真正的我,而不是你至今依然想要讓自己相信的那個傳奇。我想要你,貝蒂,但是我不需要你,我需要蘇西。」
「但是……為什麼?」
「或許是因為……像我們這種怪物就應該彼此相屬。」我道。
我看著她,直到她鬆開我的雙手。她呼吸十分凝重。
「哈囉,約翰。」一個冷酷沉著的聲音自我們上方傳來。「這個女的在煩你嗎?」
「現在沒有了。」我道。「哈囉,蘇西。」
她站在通往倫狄尼姆俱樂部的台階頂端,身上穿著全套機車皮衣,一手放在她胸口前交叉的彈帶之上。她不疾不徐地走下台階,來到我們面前。貝蒂看看她,接著又看看我,然後憤怒地甩了甩頭。
「你們兩個真是天生一對!我永遠都不要再見到你,約翰·泰勒!」
她大步離開,抬頭挺胸,高跟鞋在石板地上踏出響亮的聲音,完全沒有回頭看我一眼。
「她的角很漂亮。」蘇西道。「我錯過什麼了嗎?」
「沒什麼。」我道。「你工作結束了?」
「結束了。剛剛向渥克領了賞金,一件檯面下的工作。」她看了看三顆插在欄杆上的頭顱。「沒花我多少時間。」
我看看她,然後看看頭顱。我本來可以說點什麼的,但是我什麼都沒說。
「來吧,蘇西。」我道。「我們回家。」
夜城就是這麼回事。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