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城》 作者: 賽門‧葛林(著);戚建邦(譯 )(連載中)

xxray 2012-5-17 20:12:55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0 29630
xxray 發表於 2012-5-17 20:33
第八章 令所有人心碎的石頭

我心事重重地帶著大家離開怪癖境地,努力回想上一次修改遺囑是什麼時候。我早就決定如果出了什麼意外——或者說,終於出了什麼意外之後——要讓凱西繼承我的事業。只不過我一直沒有白紙黑字地將這個遺願寫下來。變更遺囑是屬於能拖就拖的事情,因為沒有人喜歡考慮自己的身後事,大家總是以為自己還有很多時間——直到他們發現自己已經走在拜訪荊棘大君的路上。我突然有一種想要打電話給凱西的衝動,即使只是跟她講講話也好,不過心中的理智勸服了我。畢竟,除了再見之外,我還能跟她說什麼呢?

我的同伴們似乎都不怎麼煩惱。罪人與美麗毒藥手牽著手,再度露出戀愛中的愉快表情。瘋子也又回到他的私人世界裡去。我試圖跟他們解釋這趟旅程有多危險,他們也都點頭表示瞭解,不過我可以肯定他們並不瞭解,起碼不是真的瞭解。如果他們真的瞭解的話,就絕對不會答應跟我一起前往「地底之境」。我有一種想要叫他們不要跟來的衝動,想叫他們在安全的地方等我,但是一個實際的理由讓我打消了這個念頭;如果我打算在這趟旅程裡存活下來,就會需要他們的幫助。為了得知夜城的起源以及母親的真相,我當真願意犧牲他們的性命嗎?

或許吧。畢竟他們算不上是朋友,說不定這就是我選擇找他們一起查這案子的原因。萬一必須將夥伴丟入狼群的話,至少我自己不會那麼難受。

我被這個冷酷無情的想法嚇了一跳,於是四下亂看,想找點什麼來分散注意力。也就在這個時候,我才發現渥克的手下又開始從街尾冒出來,而且通通明目張膽地跟著,完全不再隱藏蹤跡。當我們走過的時候,他們立刻聚在一起,隨時準備自衛。戰鬥法師們甚至當場就在面前劃起了防護符咒。符咒的痕跡在空氣中發光,綻放出詭異的火焰。我走到一定的距離之外停下腳步,平心靜氣地觀察著這些監視者。

「我就說應該把那女的殺了。」美麗毒藥說。「壞潘妮最愛告密了。一定是她把我們的目的地洩露出去的。」

「他們很不安,很害怕,士氣很低落。」我說。「我就喜歡渥克的手下這一點。現在看我的吧。」我向前跨出一步,所有監視者全部展現驚恐的神色。我露出神秘的微笑,說道:「嗨,大家好,我有好消息,也有壞消息要告訴你們。壞消息是,沒錯,我們的確把壞潘妮教訓了一頓,讓她哭著回家找爸爸;沒錯,我們也的確解決了慟哭者;沒錯,我們正要去找荊棘大君。最壞的消息是,我說有好消息是騙你們的。有人有問題嗎?」

所有監視者幾乎同時決定回去找渥克請求下一步的指示,瞬間全部走得無影無蹤。三個耶穌會的惡魔論學者甚至當場拔腿就跑。

「這才真是令人擔心的景象呢。」罪人說。

※※※※※※

要找荊棘大君,必須離開地面,進入地底世界。夜城的地底下有著各式各樣的地下墓穴、礦坑通道、運河渠道,以及下水道,統稱為「地底之境」。地底之境裡住了不少人以及許多其他的生物,這些傢伙只能在黑暗中行動,完全見不得光。他們在地底出生,在地底生活,在地底死亡,其中有很多終其一生都不曾離開地底之境,不曾見識過任何夜城中的霓虹。這些存在於地底的通道,當然也提供夜城居民一種隱密的移動方式,不過很少人會真的使用,因為住在地底之境的生命不喜歡見到外人。他們喜歡殺害並吃掉任何打擾他們的人,而他們很容易被人打擾。

但是,想要進入荊棘大君的地盤就必須通過地底之境。我從來不曾去找過荊棘大君,印象中應該沒有人做過如此瘋狂的事。不過我經常會主動收買一些未必用得到的消息,因為沒有人可以保證查案的過程中會需要什麼情報。兜售地底之境和荊棘大君的資料給我的,是個沒有眼珠的男人,因為他兩顆眼珠都已被地底的居民扁出體外。據他空洞的低語聲所言,要找荊棘大君,必須通過一股比夜晚還要深沉的黑暗、一條看不到盡頭的通道以及一群隱身在地下墓穴裡有如巨蟲一般的沉默怪物。

街道上找不到任何通往地底之境的路標。如果你不知道入口何在,那就根本不需要知道。我領著大家走過許多越來越狹窄的巷子,經過越來越昏暗的街燈,在往來路人紛紛走避的情況之下,來到了最接近的入口前。那是一座小型的私人花園,必須穿越一道深鎖的大門才能進入。我透過兩旁的鐵欄杆打量著花園內部的景象,這是個十分美麗的地方,四周都有明亮的煤氣燈光照明,感覺就像是在糞坑裡面看到一朵純潔的百合花一樣。花園裡種滿了花木,看起來十分引人注目。大門內傳來一股濃郁的香水味。美麗毒藥慢條斯理地來到我的身旁。

「這種骯髒的區域裡怎麼會有如此美麗的花園?花園的大門又為什麼會有如此強大的保護法術?」

「夜城裡處處充滿驚奇。」我說。「不為人知的秘密就像是我們的食物跟水一樣。」

「也就是說你也不知道。」罪人說。

「猜對了。」我說。「不過我有這扇門的鑰匙。這是之前某件案子的酬勞之一。」

「你不打算告訴我們是哪件案子。」美麗毒藥說。

「不要知道比較好。」我嚴肅地說。

「你根本是在唬爛。」瘋子說。我們全都轉頭看他,不過他再度言盡於此。

我將大門鑰匙從鑰匙圈上拔下,插入大門的鎖孔之中。這道鎖顯然不願意被打開,我必須花很大的力氣才終於轉動鑰匙,推開了花園大門。我清楚地感到門上的防禦魔法自動解除,彷彿空氣中的緊張突然鬆懈下來一般。我向旁一站,請其他人先進入。我這麼做不是出於禮貌,純粹是因為我不信任這座花園。在確認沒有壞事發生之後,我立刻跟在大家身後進入,然後回頭鎖上大門。

在淡藍色的月光照耀之下,整座花園籠罩在一股虛幻詭異的氣氛之中。樹木又高又瘦,光禿禿的輪廓在老式煤氣燈的黃光中牆上投射出恐怖的陰影。一條不斷蠕動的泥濘走道,靜靜地躺在笨重的灌木叢,與許多在夜色下綻放的花朵之間。事實上,花園裡所有東西都在緩緩蠕動,但是卻沒有散發任何氣息。就連花朵的花瓣也在無聲地開闔,有如噘起小嘴的小女孩。這些花大部分都是白色跟紅色的,而它們整體給人的感覺讓我不禁聯想白色代表骨頭,紅色代表血肉。我曾經聽過一朵玫瑰花歌唱,而那是我這輩子聽過最邪惡的歌聲。

「好地方。」罪人彎下腰去聞一朵花,不過很快就搔著鼻子,抬起頭來。

「不。」美麗毒藥說。「我不認為這裡是個好地方。」

「地獄來的惡魔果然有過人的眼力。」我說。「這些植物全都紮了很深的根。你們不會想知道它們自何處吸取營養的。我們的目的是花園中央的雕像,不要碰任何東西。」

花園小徑不停地上下鼓動,好讓花園裡所有的植物都能看見我們的身影。不管怎樣,最後,小徑還是將我們帶到了雕像之前。那是一座跪在自己折斷的翅膀前無聲哭泣的天使雕像,它臉上的容貌已經完全被侵蝕殆盡,也不知道是風雨跟時間所為,還是被臉上永不止歇的淚水侵蝕。天使雕像後方有一具月晷儀,隨時顯示著正確的時間。我一把抓起其上的月規,小心翼翼地旋轉了一百八十度。整座月晷儀開始劇烈震動,接著向旁邊滑開,露出一條深不見底的通道。

此通道約莫一個人寬,看起來像是直通地獄一般。通道一邊裝設了一組黑色的鐵梯,無盡地向下延伸。我們輪流探頭端詳通道中的黑暗。美麗毒藥在手中召喚一團地獄之火,不過火光卻照不了多遠。最後我們決定讓她先下去,好帶著火焰在前引路,我們可一點也不想在黑暗中盲目地向下沉淪。

於是美麗毒藥先下去,然後是不願意離開她身邊的罪人,接著下去的是瘋子,我爬在最後,隨時督促瘋子繼續前進。鐵梯橫桿的觸感十分溫暖潮濕。頭上的入口處所灑下的月光很快就消失不見。美麗毒藥的地獄之火剛好能讓我們能夠看見彼此的身影。我不喜歡地獄之火散發出來的光芒,它讓我感到非常——不舒服。我將注意力集中在鐵梯之上,發現每階之間的距離過遠,似乎根本不是設計給人類使用的。

我把肩膀頂在兩旁的牆上,一步一步向彷彿沒有盡頭的地底爬去。我們一直爬、一直爬,到後來手腳肌肉都開始酸痛,但是依然看不到通道的底端。我很想改變主意回頭往上爬,不過已經沒有力氣可以爬回去,所以只好繼續向下。我們的呼吸越來越凝重,在寧靜的通道中聽來格外大聲。

當美麗毒藥突然宣佈腳碰到底了的時候,我們全都鬆了一大口氣,就連瘋子也不例外。他活在現實世界裡的時間似乎越來越長了。或許他只是需要有人陪伴,也有可能是因為他感覺到強大的危機,必須專心一意才能面對;我並不想問他,因為他的答案肯定會讓我頭痛。

我們一個個跳下鐵梯,踏上了一條地下渠道旁的走道。黑暗的渠道裡流淌著黑暗的液體。渠道對面的石牆上有著許多巨大的爪痕,顯然是某種巨型怪物刻意留下的標記。在美麗毒藥的火焰範圍之內,我們沒有看到任何人。不過旁邊一座高台上卻掛了一個銀色小鈴鐺。我們四個人擠在狹窄的走道上,藉著彼此的存在尋求慰藉。我們都感覺得出來這裡不是什麼好地方,空氣又濕又熱,有如身處蒸氣室中,而且瀰漫著一股非常難聞的腐敗氣味。

「現在怎麼辦?」罪人問,聲音十分沉悶。

「我想我們應該去搖那個鈴吧。」我說。「我的知識範圍只能把我們帶到這裡,剩下的都是未知領域。」

「搖鈴?」罪人說。「你怎麼知道那不是附近怪物的午餐鈴?」

「不知道。」我說。「有其他主意請儘管說。話說回來,你有什麼好擔心的,你不是不會受傷嗎?」

「不是。我只是很能抵擋傷害罷了。如果被大怪物吃到肚子裡,消化完畢、然後排泄出來,我也不敢肯定自己是不是還能活下去。我是個特殊案例,但並不表示我沒有極限。」

「現在才說。」我道。

「男士們,男士們。」美麗毒藥說。她蹲在渠道邊緣,地獄之火浮在黑水上。「我敢肯定水裡有東西在動——你們想會有鱷魚嗎?我聽過寵物鱷魚被衝到下水道的故事。」

「我強烈覺得這裡的居民會把鱷魚當作甜點。」我說。「如果我是你,就會立刻離開水道。慢慢來,小心點,只有最兇猛的怪物才有資格在這種地方存活。」

「搖鈴吧。」罪人說。

我抓起鈴鐺,用力搖了幾下。一陣尖銳的鈴聲立刻遠遠傳了出去,清晰、直接,沒有任何回音。

我們全神戒備,隨時準備面對來自黑暗裡的攻擊,不過卻始終沒事發生。鈴聲消失了,一切都安靜下來。我們緊繃的情緒再度鬆懈,不過瘋子的背景音樂卻依然沒有恢復播放,或許是因為沒有任何音樂可以配合當前的處境。接下來,從我們的右邊,渠道的深處,黑暗的陰影之中,突然傳來了一陣小船破水而來的聲響。我們全都瞪大了眼睛看著昏暗的陰影,最後終於看到一艘平底小船自黑暗的水面上漂了出來。小船四周圍繞著一道金色的光芒,船上站了一條人類的身影,那人手中拿著一根銀色的船槳,緩緩地操控小船朝我們劃來。這條平底船大約有二十呎長,船身塗滿了明亮的藍彩,船頭兩側各畫了一顆大大的黑眼珠。船上的人身穿一件鮮紅色的大斗篷,臉上戴了一張乳白色的面具。令人不安的是這張面具只有一個眼洞,左眼的眼洞。小船在我們身前停下。接著斗篷男對著我們深深地鞠了個躬。

「歡迎來到地底之境,愚蠢的可憐蟲們。」他的聲音非常雄渾,帶有一股濃重的法國腔調。「各位希望我帶你們去哪裡呢?我必須承認,能選的地點並不多。上游很糟,下游更慘,不過至少食屍者一族最近比較少出現了。前一陣子有人試圖在水裡下毒,不過那些腐爛的怪物吃毒藥就跟吃飯一樣。我希望你們來此是有特殊目的,因為我不喜歡當導遊。如果我是你們的話,我現在就會循原路離開。這裡沒什麼好看的,越深入只有越危險而已。」

「跟我想像中的歡迎詞差不多。」我終於找到空檔可以插話。「你可以帶我們去見荊棘大君嗎?」

「真的活得這麼不耐煩嗎?」擺渡人說。「要自殺還有更好的辦法,而且大部分都不會那麼痛苦。」

「荊棘大君。」我堅決道。「可不可以?」

「沒問題,朋友們。上船吧。別掉到水裡去了。這裡的居民精力無窮,而且飢餓萬分。」

我們小心翼翼地跳上了船,船身十分穩當,沒有因為我們的體重而搖晃。擺渡人將船槳插入水中,一劃之下船身立刻向前遠遠滑開,看來這名擺渡人也是個深藏不露的狠角色;不過話說回來,不是狠角色也不可能在這種地方生存下來。在船上的金光照耀之下,我們都感到鬆了一口氣,美麗毒藥也將地獄之火熄滅。小船在黑暗中無聲地前進,擺渡人在船頭凝望遠方。至於那孤獨的左眼裡看見了什麼,他完全沒有跟我們分享。

「最近沒多少觀光客下來了。」他說。面具下的聲音似乎發自遙遠的地方。「雖然本來就很少有外人進來,而且我們也不喜歡外人。和平與寧靜是很美好的事物,不是嗎?你們之中有名人嗎?我已經不像以前那麼喜歡聽人說長論短了。」

「這位是罪人。」我說。「這位是美麗毒藥。那個是瘋子。我是約翰.泰勒。」

擺渡人搖頭道:「沒聽說過。抱歉。這些名字對我一點意義也沒有。我以前載過一次朱利安.阿德文特。真正的紳士,完全沒話說。」

「你在這裡多久了?」我問。

「我不知道。別告訴我,因為我一點也不想知道。我大約是在二十世紀初的時候,搭乘巴黎剛開張的地下鐵來到夜城的,沒過多久,我就流落到地底之境來。我受夠了城市生活的喧囂,只想找個地方隱居度日。不過,我倒是滿懷念歌劇的——無論如何,我在這裡提供擺渡的服務,一方面是讓我有點事做,一方面也是為了年少輕狂所犯下的過錯贖罪。」

「能告訴我們一些關於地底之境的事嗎?」罪人問。

「這裡有一部分跟夜城本身一樣古老,也一樣凶險。最初,這裡只是一系列的下水道、地下運河與泰晤士河的支流,後來羅馬人在上面擴大城市的規模,也在地下建立了許多地下陵墓,藉以滿足他們見不得光的慾望,他們真是非常實際的民族。他們相信只要諸神看不見他們的作為,死後就不會得到任何懲罰。至今還有很多居住在地底之境的人們認同這種想法,當然,我所謂的『人們』代表了很多不同的種族。近年來,地底之境的人口越來越多。有些是來此隱居的,為了追尋更好的靈魂而獨自坐在昏暗的石室裡求道。有些是即使在夜城這種地方也還是很怪的傢伙,無法跟任何人相處的怪人。當然,還有像我這種為了逃離正常世界而來到這裡的人。另外還有已經在這裡定居好幾個世紀的地底之民。他們在地下陵墓中建立起自己的城市。只要不去打擾他們,他們就不會把你們當作祭品獻給神明。吸血鬼、食屍鬼、還有一些古老生物的後代——這裡什麼樣的傢伙都有,不過不需要擔心他們,朋友們。我的小船受到古老力量的保護,只要你們坐好,我會把你們帶到荊棘大君的門口。在那之後,希望我的神能夠看顧你們,因為荊棘大君絕對不會手軟。」

「你見過荊棘大君嗎?」罪人問。

擺渡人在面具後面大聲地哼了一聲。「沒有。你們也很可能見不到他。他受到非常嚴密的保護。」

他輕鬆地撥弄船槳,沿路上以他男中音的嗓音唱著雄壯的歌劇及俏皮的法國民謠。瘋子與隨著他的歌聲應和,演奏出完美動人的旋律。黑水之下不斷有不知名的怪物游過,偶爾甚至會撞上小船船底,不過始終沒有任何東西浮出水面。船上綻放的金光照亮天花板,露出天花板上刻畫的無數天文標記,代表著從古至今都不曾有人在地球上見過的星系圖形。美麗毒藥依偎在罪人身邊,無視週遭的一切,輕輕地在他耳邊呢喃低語。罪人沒有響應她的言語,只是三不五時搖一搖頭。

小船終於慢了下來,最後在一段看起來沒什麼特別的河道旁邊停下。戴面具的擺渡人拄著船槳,四下看了看。

「我只能帶你們到這裡了,這裡不是什麼好地方,朋友們。再見了,各位,雖然我很懷疑我們會有機會再見。」

我們上岸之後,他立刻將小船推離河岸,沿著來時的方向離開。他不再繼續唱歌了。船上的金光隨著渡船的遠離而黯淡,週遭的光線漸漸為旁邊一道拱門上方的紅光所取代。拱門上刻有幾個古希臘文字。我們彼此對望了好一陣子,最後美麗毒藥發出一陣不耐煩的咂嘴聲。

「現在人都不研究古典文字了。讓我來為各位解釋吧,簡單來說,這上面刻的是『吃肉就是謀殺』。」

「太好了。」罪人道。「我們來到素食者的地盤。」

「我很懷疑。」美麗毒藥說。「我聞到腐肉的味道,是從拱門裡面飄出來的。」

我也聞到了。那是一股非常噁心的味道,感覺像是曝曬在大太陽底下的靈骨塔一樣。我可以肯定味道是從拱門裡面傳出來的,但是一時之間也看不出任何動靜。或許這是一種警告,或許這是一種威脅,不管怎樣,對我們來說都沒有差別,因為除非回頭,不然根本沒有別的路可走。我帶頭走入拱門,其他人不太情願地跟在我身後。

我們走過一條短短的通道,通道兩旁的石牆上滲出許多水滴。沒過多久,就來到一處很大的山洞。這個山洞看起來像是信徒膜拜神祇的場所,不過山洞中的佈置絕不是任何人心目中理想的教堂。天花板上掛滿了屠夫的工具,鐵線、鋼鋸、菜刀、烤肉串,每一件都染滿了乾枯的古老血液。在山洞的另一邊有一張完全以肉片堆成的恐怖王座,有些肉片還很新鮮,有些已經腐敗。整張王座籠罩在一片蒼蠅聚成的黑雲下。山洞所有的石牆上均寫滿了人名,各種語言、各種文化的人名都有,而且全部都是以鮮血寫成。

「這些名字都是在我們之前到過此地的人嗎?」罪人好奇道。

「不知道你們有沒有注意到!」美麗毒藥道。「這裡好像沒有別的出路。」

「我注意到了。」我說。

「我想像中,荊棘大君的住所跟這裡完全不像。」罪人道。「我強烈懷疑我們被耍了。」

「應該不是。」美麗毒藥緩緩說道。「這裡還有別人。」

蒼蠅聚成的黑雲突然自血肉王座週遭衝起,發出一陣響亮的嗡嗡聲響。它們在山洞中迅速飛竄,搞得我們一邊躲避一邊出手亂揮。接著黑雲回到王座前凝聚,逐漸構成一個人類的形體。那形體擁有結實的雙腳、強壯的身軀,體型巨大,腦袋直接頂到天花板。就看它向後一矮,坐倒在血肉王座上。接著蒼蠅產生共鳴,發出一種類似說話的聲響,聽起來很污穢、很噁心,彷彿對人類的語言充滿嘲諷。

「歡迎光臨,親愛的旅人們。」蒼蠅們說道。「你們已經來到荊棘大君領域的門口,但是不能再前進了。大君不希望被人打擾,所以才叫我在這裡守衛。我是來自地獄的惡魔,被荊棘大君束縛於此,目的就是要確保沒有人能夠打擾他。我是受到詛咒的地獄王子,注定要在此服侍天堂的僕人,直到夜城毀滅,或是時間本身走到了盡頭為止。有時候,我認為整個宇宙都是以諷刺為基礎而運作的。不過不管怎麼樣,起碼這裡的食物還不錯。哈囉,美麗毒藥,好久不見了。喜歡我這裡嗎?雖然不是很奢華,不過還滿有家的味道。」

「哈囉,巴伯1。」美麗毒藥說。「你怎麼會順從凡人的意念,被束縛在這種地方?」

「因為這個凡人是荊棘大君,他懂得太多禁忌的知識。你身旁的就是你的罪人嗎?唯一下了地獄還不肯放棄愛情的靈魂?」

「是的。」美麗毒藥道。「他就是我親愛的席尼。」

「你不但是個變態。」惡魔對罪人道。「而且還是個蠢蛋。到現在你還相信地獄的謊言?她會腐化你的心智,將你拖回地獄。這是她的工作,而她對自己的工作非常在行。」

「只要有足夠的時間跟動機。」罪人道。「我說不定可以把你打死。」

我決定在他們的談話繼續惡化下去之前插嘴。

「嗨,我是約翰.泰勃,相信你一定聽過我的名字。我是來找荊棘大君談談的。立刻讓開,不然我會使用有趣的手段來對付你。」

「約翰.泰勒?」惡魔身形向前一傾,看著我道。「很榮幸見到你,真的,雖然我想像中的你不應該這麼矮。只不過,我還是不能放你過去,因為這份工作就是我僅存的一切。不管你的手段有多惡毒,也不可能比得上荊棘大君。我被束縛於此,臣服在他的意志之下。再說,由於已經很久沒人來了,所以我已經餓死了。」

黑暗的身影突然站起,形體瞬間脹大,幾乎佔滿了山洞裡一半的空間,嗡嗡聲響震耳欲聾。它一掌正對瘋子抓去,不過所有蒼蠅穿越他的身體,完全碰不到他一根寒毛。惡魔遲疑一會兒,轉而往我這邊抓來。就看它手指上的蒼蠅向前飛竄,成群結隊地朝我的腦袋撲上。它們掃過我的臉龐,試圖從嘴巴、鼻孔、眼睛跟耳朵之中鑽進我體內。我大吃一驚,立刻緊閉雙唇跟雙眼,用手遮住鼻孔跟耳朵。無以計數的蒼蠅爬滿我的臉龐,不過卻突然之間彷彿觸電一樣全部向後退開。惡魔愣在當場,似乎跟我一樣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情。我抓住這稍縱即逝的機會召喚天賦,開啟心眼,瞬間找出了將惡魔束縛於此所使用的那道咒語。

——在我找出咒語的同時,體內某種本能立刻自動關閉天賦。因為我在那一瞬間裡已經感到某個恐怖的東西正在急速逼近,試圖找出我的確實位置。敵人這回派出比痛苦使者還要可怕的東西,而我的所有本能都在尖叫,警告我不能隨意使用天賦,不然這頭全新的怪物一定會遵照主人的意志毫不留情地將我擊殺。

我念誦了剛剛找出的咒語。那是個不屬於人類語言的聲音,光是聽到就會令人發瘋。我一個音節接著一個音節,緩緩地將咒語自口中逼出。那恐怖的聲響在我腦中迴盪,差一點就要震爆我的腦漿。惡魔憤怒地吼叫,然後和血肉王座以及所有屠夫工具一同消失,只留下空氣中那股沉悶的紅光,以及滿牆以受害者自身的血液所寫下的名字。

美麗毒藥向後退開一步,看著我道:「你怎麼可能念誦如此強大的咒語?你的靈魂應該已經被轟出體外了才對。」

「我隱藏了一些不為人知的秘密。」我說著感到喉嚨一陣刺痛。原本血肉王座所在的牆上如今露出了一道開口。「看來,這個地方似乎也是如此。」

我們小心地走近,仔細觀察這道新的開口。開口具有門的外型,邊緣打磨得十分平順,不過就是簡簡單單的一個四角型洞口,沒有門框,也沒有任何警告標語。開口後方是一道向下的階梯,一邊沿著牆壁而建,另一邊則是空蕩蕩的深淵。每隔一段距離就有一道光芒盤旋在階梯上,不過從這些微弱的光芒,完全看不出階梯究竟有多深。梯旁沒有扶手,只要一不小心就會掉入萬丈深淵。我踏上階梯,肩膀緊緊靠著牆往下走去。過了一會兒,其他人也跟著我下來。我們一步步地走入深不見底的黑暗,一直走了很久很久。

「到了沒?」瘋子問。

「閉嘴。」我說。

「我們究竟還在不在夜城底下?」罪人問。「我們好像已經走了很遠了。」

「我們還沒離開夜城,親愛的。」美麗毒藥說。「我感覺得出來。」

「我們身處於地表下的黑暗境地。」瘋子說。「所有遠古危險的秘密都埋藏於此。我們四周有很多古老的怪物正在沉睡。它們沉睡在泥土之下,沉睡在岩石之中,沉睡在空間之間的虛無之內。不要大聲喧嘩。有些怪物只是淺眠而已,他們就算在夢裡也有能力影響我們的世界。我們走在被遺忘的神祇以及沉睡的惡魔之間,打從世界成型,蒙昧初開之後,他們就已經存在於此了。」

「我比較喜歡你胡言亂語的時候。」罪人說。

飄浮的光芒原來是一盞盞釘在牆上的人皮燈籠,燈籠面對階梯的那一面全是一張張無聲尖叫的面孔。在我們走過時,人臉的眼球全都跟著我們的身影轉動。

「他們還活著嗎?」我問。「苦難還沒結束嗎?」

「喔,沒錯。」美麗毒藥的聲音裡透露出某種滿足的快感。

「噓——」罪人道。

「他們是什麼?」我問。「他們究竟是什麼身份?」

「不速之客。」瘋子說完之後,我們都安靜了好一陣子。

我們繼續向地底沉淪,腳下的階梯隨著巨大深淵的外牆旋轉而下。牆壁上的黑暗之石有著遠古時代人工雕飾的痕跡,一開始看起來像是使用雕刻工具,不過後來似乎都是赤手空拳挖掘而成。有人在夜城底下這個超大深淵裡花了不少工夫裝飾,然而究竟是何人所為,又是為了什麼目的?會是人類所建嗎?有沒有其他神力幫助?為什麼會有人願意在地底下挖這麼大的洞?難道荊棘大君真的讓人害怕到必須被埋葬在這麼深的地底之中?越深入地底,我的心裡就越害怕。我感到雙手發抖、口乾舌燥。這個案子實在牽連太廣、太重要了,我當初根本不應該接下來的。我很想回去當個普通的私家偵探,耍點手段唬唬市井小民,好好經營刻意培養出來的惡名。但是不行,我必須繼續下去,為了找尋真相,我已經花費了許多心力,就算失去了所有繼續下去的勇氣,我也必須憑借一股頑強的意志力努力走下去。

肩膀所靠的石牆開始出現凹陷與腐蝕的痕跡,黑暗的石縫之中流出奇異的液體。我停下腳步,仔細觀察潮濕的牆面。

「不要碰。」罪人說。

「我也沒打算要碰。你覺得這是什麼?酸雨?還是什麼地底下的特產?」

「都不是。」美麗毒藥說。「那是眼淚。」

罪人有點懷疑地看向她:「你知道這個地方?」

「聽說過。所有惡魔跟天使都知道這個地方,我們已經快到夜城監督者,也就是荊棘大君的領地了。」

「夜城監督者?」我說。「這表示他就是當權者嗎?」

「不。」美麗毒藥說。「他的權力比當權者大多了。他是一切的仲裁者,完全不受同情與憐憫所限。」

「我想回家。」瘋子說。

「這是你今天說過最理智的一句話。」罪人說。

階梯終於走到了盡頭,將我們帶到一個巨大而又高雅的水晶巖洞之中。突然之間,我們頭上綻放出一道舒適宜人的光芒,藉著水晶表面的反射,當即將整間巖洞照耀得有如白晝一般,給人一種站在巨大鑽石之中的感覺。

在水晶巖洞的正中央,豎立著一座打磨光滑的大石板,石板上躺著一個人,十分安詳地沉睡其上。他一頭灰髮,身穿灰袍,面色祥和,渾身毫無危險氣息。我們站在亮晶晶的水晶洞裡,不知所措地看著四周。我們本來都以為會遇上更多守衛或是更強大的防禦法術,然而此刻卻什麼都沒有發生,感覺就像身處於寧靜的暴風眼之中。

每個水晶表面都刻有伊諾語的文字,一種遠古時代人類為了與天使溝通所創造的語言。我看得懂,但是不知道怎麼念;這年頭會念這種語言的人不多了,因為它的發音會腐化人心。美麗毒藥走過一道水晶牆,以手指輕觸著其上所刻的文字。

「這些都是名字。」她輕輕說道。「非常多的名字,屬於天堂與地獄的天使之名,由上到下所有階層,所有天使的名字——連我的名字都在這裡,在我墮落之前所用的真名。這種知識不該為任何凡人所持有的——」

「但是——這些名字為什麼會被寫在這裡?」罪人問。

「因為知道一件物品的真名就代表了操控對方的權力。」美麗毒藥說。「可以命令對方、控制對方。不管將荊棘大君帶來此地的是誰,任命他為夜城監督者的是誰,對方都同時賦予了他控制天堂及地獄所有天使的權力。」

「難怪他能在天使戰爭的時候撕裂天使的翅膀。」罪人說。「但是誰能夠賦予他如此強大的權力?」

「我可以想到兩個可能。」瘋子說。

「閉嘴。」美麗毒藥說。

她的語氣中透露出驚恐與憤怒的情緒。我全神貫注在石板上的男人身上。打從我們進入水晶巖洞至今,他完全沒有任何動作。儘管如此,我卻不認為他在沉睡,因為正常在睡覺的人都應該會呼吸才對。

接著我被嚇了一大跳,因為他突然坐起身來,兩腳在石板邊緣一跨,往我們疾瞪而來。我們全都被他的眼光擄獲,呆立在原地,有如一群被人當場抓到的小偷。灰色長髮、鬍鬚,以及布袍讓荊棘大君看起來就像是舊約聖經裡的先知一樣。就是會告訴你說大洪水要來了,不過諾亞的方舟卻已經離岸的那種先知。他擁有人類史上最蒼老的一張面孔,眼神之中卻隱含著一股永恆瘋狂的狂野憤怒。整座水晶洞都充滿了他恢弘無匹的強大氣勢,我們所有人都在他的瞪視之下變得渺小不值。

當然,除了瘋子以外。他大叫了一聲「爹!」然後往荊棘大君衝了過去。我們不約而同從他身後撲倒他,使盡全身蠻力才終於阻止他繼續前進。接著我們一個一個在荊棘大君身前下跪,只因為他的氣勢讓我們打從心底表示敬意。瘋子聳了聳肩,然後跟著我們一同跪下。我低下頭,試著露出懺悔的神情。這是個接受審判的地方,我感覺得出來,而沒有同情與憐憫的審判,向來都是一種值得懼怕的東西。

荊棘大君緩緩地站起身來,全身上下的關節都發出骨骼的聲響。我偷偷地看了他一眼,發現他倚靠著一根樸素的木頭枴杖而立。一看到這根枴杖,我的心跳立刻急遽加速。傳說在羅馬時代,亞利馬太的聖約瑟由原始的生命之樹上折下一根樹枝,帶來英格蘭移植,而這根枴杖就是由那棵樹的枝幹製成的。有人說荊棘大君就是亞利馬太的聖約瑟,至少他看起來像是從那個年代活到現在的人。當他開口說話的時候,聽起來就像是石頭輾磨在一起的感覺。

「我是令所有人心碎的石頭;我是將耶穌釘在十字架上的鉚釘;我是射穿國王眼睛的弓矢;我是人類成長無可避免的苦難,夜城最清澈而又冷酷的良心。為了避免夜城被其本質所摧毀,我被賦予權力,支配所有生存於夜城之中的生命。我維持著『大實驗』的運作,盡心盡力地看顧著它,並且審判所有企圖腐化其本質的生命。我是割除病灶的解剖刀;使人睿智的碎心石。我乃荊棘大君。我認識在座的每一位。罪人、美麗毒藥、瘋子,以及約翰.泰勒。站起來吧,我正在等待你們的到來。」

我們從地上爬起,神情不定地面面相覷,有如一群等待校長責罰的學生一般。我強迫自己開口說話,只因為我深知一個道理:在面對夜城裡的強者時,不管心裡有多害怕,都絕對不能顯露出來;只要對方發現你心裡的恐懼,他們就再也不會對你客氣。

「那麼,」我說。「我們來此是為了接受審判嗎?」

「不。」荊棘大君道。「我很歡迎你的到來,約翰.泰勒。」

我心裡頓時冒出一股緊張的情緒,不過我也沒有在臉上顯露出來。我瞇起眼睛看著荊棘大君,說道:「很多人認為,我對夜城的存在而言,是一項威脅;你是說他們都錯了嗎?」

「不,我只是說你是個特殊個案。」他臉上浮現淺淺的微笑。「不,我也不知道你為什麼這麼特殊。你在我的眼中就和在其他人眼中一樣,是個難解之謎。如果你認為這個情況不可思議的話,你就可以想像我有多麼驚訝了。」

他對我們所有人微笑,原本圍繞在水晶洞中的所有壓力頓時消失。荊棘大君依然展現出偉大的氣勢,不過至少我們都不再感到隨時都有被摧毀的危險了。荊棘大君伸了伸懶腰,看起來像隻在太陽底下睡太久的懶貓一樣。

「你們為了找尋答案遠道而來。」他說。「真希望我能幫得上忙。可惜事實上,我只是在這裡工作而已,只是個夜城的僕人罷了。或許我的確比世間所有希望與理性都還要強大,但那只是為了監督夜城所必備的能力。其實說到底,我也不過是一個無法卸下負擔的老頭罷了。我是夜城所有行動與決定的中心,而我已經非常厭倦這種生活了。想問什麼就問吧,約翰.泰勒,我一定會把我所知道的全盤托出。或許這是我唯一能對夜城做出的反動吧。」

「不好意思。」罪人非常有禮貌地說道。「那我們其他人呢?你也不會審判我們吧?」

「你們不重要。」荊棘大君冷冷地道。「只有約翰.泰勒才重要。不過你們三個都是夜城之中獨一無二的生命,基於各自不同的理由,塑造出了屬於你們自己的獨特命運。你們的身份早已在決定一切重要事務的地方,也就是隸屬光明異界的神聖法庭中決定了。我的審判無法加諸在你們身上——罪人、惡魔,以及瘋子。」

他的目光在他們臉上梭巡,最後又回到我身上。「你選擇同伴的眼光十分睿智,任何其他人都不可能來到此地卻又逃離我的審判的。現在,想問什麼就快問吧。」

「好。」我說。「告訴我關於夜城的起源的一切,它被創造出來的目的以及本質究竟為何?」

「夜城是個古老的地方。」荊棘大君說。「我想大概只有它的創造者才知道究竟有多古老。我只知道夜城在我之前就已經存在了。不過在當時,夜城還不是個適合人類居住的地方,怪物與古老的力量遊走其間,依然無法肯定自我的身份以及存在的目的。當我第一次踏入英格蘭的時候,羅馬人就已經知道夜城這個地方了。他們出於害怕與尊敬而在夜城外圍建立了倫狄尼姆城,藉以保護夜城,同時也將夜城的力量限制於其間,以免影響到帝國以及人民的生存空間。他們也知道你的母親,約翰,並且崇拜她,只不過時至今日,已經沒人知道他們是以什麼神的名義崇拜她了。或許我曾經知道,但是卻早已遺忘。我認為我不是自願遺忘的。我花了很長的時間思考這個問題,想要知道她的真實身份——這麼多個世紀以來,我做過無數假設,推翻過許多可能。我認為你母親最有可能的身份就是一個名叫露娜的古神,也就是蓋亞2的妹妹。」

「等等,」我舉手說道。「蓋亞——大地之母?那個蓋亞?你認為我母親是月神?」

「沒錯,掛在天際照耀夜城的巨大明月。我認為你母親就是月亮在人間的實體化身。你以為夜城的月亮為什麼會如此巨大?只因為她在看顧著自己所創造出來的世界。你乃月亮之子,約翰.泰勒,既不身屬光明,亦非全然屬於黑暗,也就是惡名昭彰的毒蛇之子,尼可拉斯.賀伯3的兄弟。我相信露娜創造夜城是為了與大地之間保持聯繫,進而與姐姐維持良好的關係,並且參與幫助人類進化的過程。」

「但是——我聽說,」罪人謙卑地說道。「露娜女神是個瘋子,而且已經瘋很久了。」

「沒錯。」荊棘大君道。

罪人看著我:「那就可以解釋很多事情了。」

「狗屎。」我說。所有人都嚇了一跳,對我看來。我大力搖頭,瞪著荊棘大君,說道:「你只是在猜而已,就跟其他人一樣。我問的每一個人都有不一樣的答案,但是你們卻沒有一個可以肯定自己的推測。」

「可不可以請你不要對著夜城監督者大呼小叫?」美麗毒藥說。「我們還想完完整整地離開這裡呢。」

「如果我曾經知道她的真實身份,那段記憶也被人奪走了。」荊棘大君冷靜地說。「我想其他人一定也和我一樣。你母親非常仔細地掩飾著自己的行蹤。我怕夜城裡再也沒有任何比我古老的生命可以回答你這個問題。看來你的調查必須到此為止了。」

「不,」我面對他冷酷的目光說道。「我一定要繼續下去。我必須知道真相。你打算阻止我嗎?」

荊棘大君微笑道:「或許我應該阻止你,不過我沒有這個打算。你是個危險人物,約翰.泰勒,但是你很可能會為我在這裡的工作畫下一個句點。我很期待這個句點的到來。」

我試著站在他的處境設想,千百年來無法離開這個小小的洞窟,縱然偶有訪客,也只是一些來接受審判的可憐蟲。他監督著夜城中的一切,眼看著一代接著一代的人們來去,世界對他而言必定越來越疏遠。但是除了善盡自己的責任,他又能怎麼辦呢?他曾經是一名人類,單純的人類。或許如今的他享有夜城監督者的偉大名號,但是說到底,他也不過是一名囚犯罷了。

「是誰叫你待在這裡的?」我問。

「如果我曾經知道,那段記憶也已經被人奪走了。」荊棘大君兩眼無神地看著遠方一會兒,又說:「我認為有可能是我自願的,但是我很懷疑。」

「我一定還有地方可去的。」我說。「夜城裡有那麼多古老的神靈及力量,一定有誰還知道一些事情的——」

「運用你的天賦。」美麗毒藥突然說。「傳說你的天賦可以找出任何東西。為什麼不用天賦找出你的母親?或著至少找出可以指點一條明路的人?」

「不是那麼簡單的。」我說。「不然我早就這麼幹了。東西藏得越隱密,我就得花越多的時間及精力才能找出來。我心眼開啟越久,我的敵人就越能夠找出我的位置,派人來殺我。剛剛利用天賦驅逐守門惡魔的時候,我已經發現某種東西差點找到我面前來了,某種比痛苦使者還要恐怖許多的怪物。要是我再次開啟天賦,對方隨即就會找到我,即使在這裡也不例外。我想就連荊棘大君也未必能夠應付這隻新的怪物。從現在起,除非不得已,不然我的天賦絕對不能再度開啟。」

「我們可以去時間之塔。」罪人說。

我抖了一下。「我寧願不要。只有在一切手段通通無效之後——包括閉上雙眼祈禱問題自動消失在內——才應該考慮時光旅行。因為時光旅行所造成的麻煩常常比解決的問題還多。」

既然我的敵人是從一個可能的未來裡派出殺手回到過去來追殺我,那麼時光旅行很可能會增加我暴露行蹤的機會。

美麗毒藥並不同意。「我們可以利用時光旅行回到創造夜城的那一刻,親眼目睹夜城的起源!這樣一來,所有答案不就都迎刀而解了嗎?」

「不是個好主意。」瘋子道。「那個年代存在了許多強大的神靈與力量,每一個都具有摧毀我們的能力,我曾經親眼見過,過去與我們想像之中的有很大的差別。」

我們全都轉頭看他,不過他已經把話說完了。他的神智顯然越來越清楚,不過他的言語只有比瘋狂的時候更加駭人聽聞。

荊棘大君突然抬起頭來。「當權者無視於所有停戰協議,此刻已經派人進入地底之境。顯然當你驅逐了我大門前的惡魔時,就觸發了某種當權者的警報。他們已經將大門擋住,並且試圖封起所有的入口。」他轉頭向我,說道:「你希望的話,我可以把他們全部殺死。當權者只派了幾千個人下來而已。」

我一點也不懷疑他有能力這麼做。想到被折翼的天使以及渥克手下的那些監視者,我立刻就搖了搖頭。

「有時候死亡就是最好的答案。」荊棘大君說。「不過既然你不想見到他們死去,那我還是可以提供另外一條出路。這些年來,早已沒有人知道所有通往此地的路徑了。」

「你是說你可以在當權者之前守住秘密?」罪人道。「我很震驚,說真的,非常震驚。」

荊棘大君不屑地道:「我們已經有數百年不曾交談過了。他們管理的是夜城的外在形式,我的領域則偏向夜城本身的內在靈性。」

「在想出下一步之前,我們還是得先甩掉渥克的手下才行。」我說。「既然當權者已經下達了我的格殺令——」

「或許我能幫得上忙。」美麗毒藥緩緩說道。「我——曾經跟渥克有過一段過去。」

罪人不太高興地看了看她。「你倒從來沒有提過這件事。」

「我認識很多男人。」美麗毒藥毫不掩飾。「數不盡的歲月,數不清的男人。當權者曾經將我賜給渥克當禮物,我可以運用舊有的連結直接去找他,然後——跟他聊聊,透過過去的那段關係叫他召回手下,甚至可以套出一些答案。當然,如果他不肯合作的話——」

「你不能殺他。」罪人說。

「當然不能,親愛的。我還要留他問問題並且召回手下呢。」

「也不能傷害他。」罪人堅持道。

「你有時候真的很掃興。沒問題,我會想辦法的。我先施個法術,讓你們都可以看到我跟他會面的狀況。」她伸手撫摸罪人的臉龐。「你要學著信任我,親愛的席尼。我必須這麼做。我要跟你證明我自己。」她突然微笑:「我保證,渥克絕對想不到會遇上這種事。」

※※※※※※

1巴伯(Bub),應該就是惡魔別西卜(Beelzebub),本來是天使,犯了七宗罪的貪食而墮落至地獄,變成蒼蠅,所以又被叫做稱蒼蠅王。

2又譯做蓋婭,希臘神話中的大地之神,至今,西方人仍然常以「蓋婭」代稱地球。

3尼可拉斯.賀伯(Nicholas Hob),本書作者另一部作品Drinking Midnight Wine中的角色。

第九章 記憶中的我們

美麗毒藥踏入一道地獄火環,接著面帶微笑地出現在驚訝萬分的渥克面前。

我可以看出他心裡的震驚,因為他同時揚起了兩條眉毛。他坐在一張鋪有格子桌布的桌子之前,手中拿著一杯茶正要往嘴裡送。美麗毒藥看了看四周,我們眼前的影像也在此時向後拉遠,照出整個房間。那是一間很傳統的下午茶館,備有古典樂團以及許多黑白制服的女服務生。當美麗毒藥突然現身的時候,所有樂手通通目瞪口呆地停止演奏,女服務生也都立刻躲到一旁。美麗毒藥開心地對著渥克微笑。

「柳樹茶館!一個充滿我倆回憶的地方。這麼多年之後能在這裡再度相逢,實在是太甜蜜了。」

渥克嘆了口氣,放下茶杯。那是一隻非常細緻的素白瓷杯,上面只畫了一棵柳樹標誌。這時四面八方湧出了許多全副武裝的男女,包圍了渥克的桌子,所有槍口通通指在美麗毒藥身上。有的警衛手持護身符和十字架,還有人手中拿著原始的指向骨。美麗毒藥看著渥克揚了揚眉毛。渥克語氣疲憊地對所有警衛下令。

「所有人都退下。沒事,我認識這個人。退回到你們原來的崗位上。大家的反應速度都不錯,除了你之外,樂芙特。待會來找我。」

警衛人員不情願地收回武器,退回崗位。坐在渥克附近的人終於放鬆緊繃的情緒。渥克看了樂隊一眼,巴哈的音樂立刻再度響起。接著他轉向美麗毒藥,臉上不帶任何笑意。

「哈囉,蘇菲亞。」

「哈囉,亨利。好久不見了,是吧?」

「可以請問你是怎麼進來的嗎?你是如何避開柳樹茶館跟我的防禦系統?」

「透過我們過去的關係,親愛的。我們之間存有連結,永遠都不會消失。」

「人真的無法拋開過去。」渥克冷冷地說。「特別是在夜城。我不會說『很高興再度見到你』這種客套話,因為我一點也不高興見到你。」

美麗毒藥噘起性感的雙唇,說道:「真是沒有紳士風度呀。難道你連請我坐下都不肯嗎?」

渥克再次嘆氣,然後隨手指了指對面的空位。他的臉就像往常一樣冷靜,不過他心中一定已經轉過無數個念頭。渥克從來不會被意料之外的狀況困擾太久。美麗毒藥優雅地坐了下來,兩手輕輕放在桌面,然後對渥克笑了笑。

「我真的很想來杯茶,親愛的。」

渥克打開面前華麗的陶瓷茶壺,發現裡面已經空了,於是舉手召喚女服務生。所有女服務生看了看彼此,交換了一大堆眼色,最後以同儕壓力的力量推派了一名最菜的服務生出來。她兩腳發抖地走到渥克桌前,勇敢地笑了一笑。渥克請她再上一壺茶,並且多加一隻杯子。

「還有別的需要嗎?」女服務生顫抖地問道。「妖精蛋糕?鮮奶油?我可以幫你拿外套嗎?」

「走開。」美麗毒藥說。「不然我就把你的內臟燒乾。」

女服務生拔腿就跑,跑到安全的距離之外立刻放聲大哭。渥克面帶責備地看著美麗毒藥。

「你一點都沒變,蘇菲亞。我得花上一大筆小費才能彌補你剛剛的舉動,天知道以後他們還肯不肯讓我踏進茶館消費。」

「我以為現在夜城是你在掌權,亨利。」

「權力還是有限的。請保持文明的舉止。我需要維持我的名聲。」

另一名女服務生端了一壺新茶過來,將第二組茶具推向美麗毒藥,接著迅速離開。渥克在美麗毒藥的杯子裡斟滿了冒著煙的熱茶,然後未經詢問就在裡面加了一匙奶精。美麗毒藥開心地拍了拍手。

「你還記得!你總是不會忽略這類小細節的,亨利。」她看著他的臉,又道:「你變老囉,親愛的,越來越成熟了。」

「你的外表就跟我記憶中一模一樣。」渥克說。「但是你本來就不會變,是吧?因為你的本質就是如此。」

「當你看我的時候,我是什麼樣子?」美麗毒藥輕輕啜飲著杯中的熱茶問道。「我在每個人眼中都有不同的外表,從來不知道大家眼中的我是什麼樣子。」

「這麼說吧,我小時候有點太迷瑪莉安.菲絲佛1了。」渥克瞪了她一眼。「你說我們之間還有連結是什麼意思?我們的——安排早在許多年前就已經結束了,我完全不應該會被任何——不速之客打擾才對。」

美麗毒藥聳肩:「許多年前,當他們把我賜給你的時候,我們之間就已經建立起一道連結,以便你可以隨時召喚我到你的身邊。這樣的連結是切不斷的,除非你死,或是我被毀滅。規矩就是如此。女惡魔可不是拿來當聖誕禮物的,只要你嘗到了甜頭,就必須一輩子都活在我的陰影之下。畢竟,跟我這種生命扯在一起是一項罪無可恕的原罪呀。不管怎麼樣,很高興能夠再見到你,亨利。我必須說,你的反應還算不錯。我本來以為你會大吼大叫,然後對我丟東西呢——你不會想找人來驅魔吧?」

「我已經不在人前展現情緒反應了。」渥克。「那會有損我的形象。你來這裡做什麼,蘇菲亞?」

她將目光自他臉上移開,靠在椅背上,慢慢打量著茶館內的景象。樂團繼續演奏,服務生忙東忙西,所有客人禮貌地交談,享受著美味的茶點。沒有任何人注意渥克這邊。美麗毒藥轉回頭來看向渥克,開心地點了點頭。

「我一直都很喜歡這個地方,如此寧靜,如此優閒,所有人都只管自己的事情。很高興看到這地方依然存在,而且一點都沒變。不過話說回來,這裡最吸引人的地方正是它的永恆不變。當然這裡的茶點也很棒啦。或許我還是該點塊妖精蛋糕的。」

「柳樹茶館始終不願跟隨時代的腳步變遷。」渥克說。「不過我就是喜歡這裡。」

「因為這裡是我們的『老地方』?」

「儘管這裡是我們的『老地方』。」

美麗毒藥臉色不太高興。「不要這麼說嘛,亨利。幹嘛破壞這段愉快的交談呢。或許我該改變話題。」她指了指擺在渥克左手旁的水晶球,球中有一股迷霧不斷旋轉。「看來你一直是用這玩意兒在跟外面的手下保持聯繫。我以為這年頭已經沒有人使用水晶球了呢。不過當然了,你始終都是個擁抱傳統的人。」

「我喜歡經過時間考驗依然屹立不搖的東西。」渥克說。「沒有經過考驗的新科技,天知道能有多可靠!」

「你以前不是如此古板的呀。」美麗毒藥說。「還記得我們其他的『老地方』嗎?」

「喔,拜託,」渥克說。「別提那間鴉片館了——」

「『紫色朦朧』。」美麗毒藥愉快地說道。「六零年代心靈解放的代表場所。夜城最棒的毒窟,整個地方放滿了舒服的軟墊,籠罩在如夢似幻的燈光之下。在那裡,人們可以恣意地聆聽腦中的聲音,沉浸在各種幻想中的迷幻藥所帶來的快感,比如說塔毒奇跟坦拿葉。喔,我們在那裡度過許多迷失的週末,是不是,親愛的?我們接觸到了宇宙的無限——你那時候比現在放鬆多了,亨利。『紫色朦朧』現在還在嗎?」

「幸好早就不在了。那地方現在已經變成一間健康中心兼健身房,名叫『健康狂熱』。一個讓年輕的生意人們為了避免心臟病提早到來,趁著午休時間跑去伸展腹肌的地方。」

「真可惜。」美麗毒藥說。「不知道那裡的空調管線裡面還有沒有殘留的氣味。那個年代只要大聲呼喊出紫色朦朧的店名就可以達到快感。」

「我已經好多年沒有想起紫色朦朧了。」渥克說。「不過說真的,有很多不愉快的過去我都不願意想起。」

「不要那樣看我,亨利。難道你不高興再次見到我嗎?」

「不高興。」

「但是跟我在一起的時候很快樂呀!」

「你是個女惡魔。你敢說那一切對你有任何意義嗎?此刻我看著你,心中——五味雜陳。」

「我曾經使你快樂。」

「有人把你賜給我,你只是一筆賄賂。」

「我是一個禮物。」美麗毒藥說。「滿足你所有快樂、所有幻想的女惡魔。當權者賞賜給你的獎賞,為了表揚你努力不懈的工作表現。我讓你開心地大笑,讓你在夜晚盡情哭泣。只有在我的懷抱裡,你才能夠真正像個孩子一樣寧靜入眠。」

「當權者的禮物不能亂收。」渥克說。他的臉色依然平靜,但是音量卻稍微提高了。「你是誘餌,是當權者靠近我的籌碼。這是他們的老把戲,讓手下習慣只有他們跟夜城才能提供的極度快感,進而無法自拔。我早該知道了,當時就該知道了。像你這般迷人的誘餌後面,一定隱藏著極度沉淪的釣鉤。」

「如果當時我讓你覺得我對你懷有愛意,那都只是因為我在工作而已。」美麗毒藥說。「一切本來就不是真的,你也不應該當真。我所提供的服務和任何性愛專家其實沒什麼兩樣。我以為你瞭解。我完全屬於你,願意遵照你的意願做任何事,但那都只限於合約期限內。這些,我在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已經明明白白地告訴你了。」

「我知道。」渥克說。「但是你離開的時候,我的心還是碎了。我以為我在你心裡起碼有一點地位,但是你卻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

「當然,親愛的。我的工作就是如此。腐化人心,誘惑人們步入罪惡的深淵。我不能帶走你的靈魂,因為當權者禁止我這麼做。我的目的只是要削弱你的心智,讓你進入一種不惜一切也要再度擁有我的狀態。」

「我盡我所能地說服你留下,願意為你做任何事。」

「我很榮幸,但是當時我還有別的合約。我提供的只是性,是你自己堅持要把愛帶入這段關係的。」

「當時我太年輕了。」渥克說。「對那個年紀而言,性跟愛是很容易混淆的,只是我不該威脅你。」

「不錯,親愛的,你真不該那樣。你逼我在你面前顯露真實的本質,展示我的原貌。」

渥克緩緩點頭。「我只看了你一眼,就做了好幾個月的惡夢。一想到我竟然跟這麼噁心的東西有過那些親密時光——我用力擦拭全身的皮膚,直到皮開肉綻為止——你的臨別一爪,至今依然在我心中留著不可磨滅的疤痕。」

美麗毒藥突然斜嘴一笑,說道:「要我親親你的傷口嗎?」

「我寧願不要。」渥克靠上椅背,仔細地看了看她。「我嚇壞了,恐懼到了極點,無法想像那就是我做愛的對象。我放手任你離去,想盡辦法從此不再想起你。我想——你就是讓我遠離夜城一切誘惑的原因。閃亮的霓虹謊言、骯髒的秘密快感——你開啟了我的視野,讓我瞭解到這裡是個什麼樣的糞坑,以及當權者的表裡不一。當權者除了金錢、權力以及夜城所提供的娛樂之外,根本什麼都不在乎。每天在這裡被人踩在腳底下的小人物,對他們而言,一點意義都沒有。我下定決心,絕對不能像他們一樣墮落。」

「現在你掌權了?」

「我掌權的唯一目的,就是不要讓其他人掌權。我不相信任何其他人有辦法拒絕誘惑。一定要有人能夠保持清醒,隨時以客觀的眼神看顧這個地方。一定要有人能夠把野獸關在籠子裡面。是你讓我瞭解夜城——已經墮落到什麼樣的地步。」

「這就是你跟其他人進行芭貝倫儀式的原因?」

「是的。」渥克喝了一口茶,明白表示轉換話題的意思。「我再問一次,你究竟有什麼目的,蘇菲亞?我沒聽過地獄的惡魔會懷念受害者的。莫非當權者把你賜給別人,某個我應該知道的人?」

「不是。」美麗毒藥說。「我現在跟罪人在一起了。」

渥克放下茶杯,揚起眉毛,說道:「你就是那隻女惡魔?原來如此——我很驚訝。真的。所以跟約翰.泰勒一起反抗我的女惡魔就是你?你就是無法抗拒有權力的男人,是不是?」

「我現在跟罪人在一起。」美麗毒藥耐心地說。「只有罪人一個。表面上,我是地獄派來腐化他的人、粉碎他的心、抹黑他的靈魂,好讓地獄能夠再度接納他。不過事實上,我完全是自願而來,為了瞭解究竟是怎麼樣的愛情能夠在地獄之中毫不動搖;究竟是什麼樣的男人能夠毫無保留地愛上像我這樣的惡魔。」

「你以為我會相信嗎?」渥克說。「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對你而言,愛情根本沒有任何意義。」

「那是當時。」美麗毒藥說。「在那之後,很多事情都變了。雖然我已經跟席尼在一起很久,不過我也才剛剛開始瞭解他對我的感覺。或許,我直到現在才真的開始瞭解當年你對我是什麼感覺,以及我給你的傷害究竟有多深。」

「我結婚了。」渥克說。「婚姻生活十分美滿。差不多已經二十三年了。」

「我為你高興。她叫什麼名字?」

「席拉。我們有兩個兒子。凱斯就讀牛津大學,羅伯則是職業軍人,兩個都是很乖的孩子。我在夜城外面將他們撫養長大。他們對我真正的工作一無所知。」

「我為你高興,亨利。真的。」

「那麼,這個罪人——」渥克的語氣轉為輕鬆,幾乎可以輕易地令任何人放下心防。「他真的愛你嗎?」

「是的。一段傳奇性的愛情故事,即使在地獄都廣為流傳。」

「我以前也愛你。」

「他在看過我的真實面貌之後依然愛我,親愛的席尼——很抱歉我傷害過你,亨利。」

渥克喝口茶道:「惡魔就是會騙人,這是你們的天性。」

「即使惡魔也會改變的。」

渥克冷冷地看著她。「你以為我會相信這種鬼話嗎?」

「我相信。」美麗毒藥說。「我必須要相信。」

他們靜靜地坐了好一會兒,在週遭客人輕輕的交談聲中慢慢喝著茶。

「我知道你派人堵住荊棘大君的入口大門。」美麗毒藥突然開口。「也派了其他人看守地底之境的其他入口。我猜這是當權者直接下達的命令。」

「當然。」渥克說。「不過既然你都來到我的面前了,我想其他人一定也有辦法離開。我最好找警衛來談談,看看如何加強封鎖圈,或許還應該再多找一些專家來。你是為了這件事來找我的嗎?你要求我幫忙?」

「再多專家也無法阻止我們,親愛的。」美麗毒藥靜靜地道。「因為荊棘大君站在我們這一邊。」

渥克眨了眨眼。「你們是怎麼辦到的?我以為沒有人能夠逃過他的審判。」

「他相信我們。」美麗毒藥說。「特別是相信約翰.泰勒。跟我聊聊當權者的事,亨利。」

「為什麼?」

「因為我想聽。」

渥克聳肩:「只要能讓你快點離開這裡——其實當權者也沒有什麼多大的秘密,他們就跟大家所猜的一樣,只是一個商業世家,打從遠古時代就在夜城投資,擁有令人無法想像的財富與權力。他們是倫狄尼姆俱樂部的秘密會員,從來不公然展示名聲與財富,但是卻在暗地裡控制那些檯面上的權貴。他們是幕後的推手,為了維護自我的地位無所不用其極。我為他們工作,只因為我是最好的選擇。許多年來,我一直在找能夠替代我的人選,但是大部分的人根本不想聽我說。幾乎沒有人願意擔負起我這個地位所需擔負的責任,而極少數有興趣掌權的人卻都是為了錯誤的理由,於是我把這些人通通交給當權者處置。我掌權,做我應做的事,因為我是唯一不會被夜城裡種種誘惑影響的人。我已經看透這個地方了,我很清楚這一切背後所隱藏的本質。」

「什麼本質?」美麗毒藥問。

「一場怪物秀。一個充滿墮落慾望的城市。一個所有人類低賤慾念的集散地。如果不是這樣,像當權者那種人渣怎麼會成為最適合管理這座城市的人選?他們只在乎這個地方能為他們帶來的財富。或許他們三不五時會來這裡玩玩,感受一些不為正常世界所允許的快感,但是每天結束之前,他們總是記得要回家,把整個夜城拋在腦後,就跟我一樣。」

「不同的是,你完全不享受夜城的誘惑。整座城市中唯一正直的男人。至少,是唯一有道德觀念的人。也或許,你是夜城裡面最擔心害怕的人。你為什麼如此害怕夜城,亨利?」

渥克想了一想,說道:「因為——很可能,總有一天,夜城裡的邪惡誘惑以及腐敗墮落將會突破一切藩籬,衝入正常世界。」

「那真的是這麼糟糕的事情嗎?」美麗毒藥問。「如果世人都能看見事實?如果他們都能以更宏觀的角度認清一切?如果所有人都能與在幕後運轉一切的神靈與支配力量直接溝通——如果他們知道真相,說不定世界可以變得更好。」

「不。」渥克說。「外面那個較為理性的正常世界已經夠糟糕了。要是讓那些個狂熱之徒、恐怖份子,甚至是自認為了人類福祉著想的傢伙,瞭解到夜城裡面所能提供的真正選擇,那整個世界很快就會為了爭奪力量而毀在他們手中。」

「你以前不是這樣的。」美麗毒藥說。「如此——憤世嫉俗。」

她和渥克在柳樹茶館中繼續交談,不過卻改變了我們眼前的影像,讓我們看見過去所發生的事情。

※※※※※※

眼前景象一變,我們也在瞬間瞭解到轉變之後的一切訊息。我們知道那是發生在一九六七年的事情,也知道如今走在夜城街道上不斷交談、嘻笑、打鬧的三個年輕人就是亨利.渥克、查爾斯.泰勒,以及馬克.羅賓森。

我首先認出來的是渥克,除了因為他的長相沒有多大改變之外,還因為他的服裝實在太令我驚訝。看來,年輕時的亨利.渥克完全是個走時尚路線的時髦男子。他不可一世地走在路上,身上的服裝散發出十分亮眼的色彩,搭配一副橢圓形的太陽眼鏡,滿頭黑髮梳得有如駿馬的鬃毛。他簡直是個年輕的神祇,物質世界根本無法跟上他前衛的腳步。

馬克.羅賓森,也就是後來聞名夜城的「收藏家」,身上的打扮同樣引人注目,不過很顯然可以看出,他在那個時候就已經是貓王的瘋狂歌迷。他身上穿有全套貓王的配備及特徵,包括油膩膩的黑色劉海、耳朵兩旁的招牌鬢角以及刻意微翹的上唇。他身上的黑皮夾克裝了太多拉鏈跟鐵鏈,走路的時候發出很大的噪音。他似乎一刻也靜不下來,全身充滿了興奮的活力,永遠走在兩個朋友前面,喋喋不休地高談闊論。他的笑聲十分開朗、充滿自信,滿腔的計劃與抱負,對未來充滿無比的野心。

我最後才認出來的是查爾斯.泰勒,我的父親。我沒有他的照片。母親離開之後,他就把以前的照片全部丟掉或是燒光。在眼前的景象之中,他比我還要年輕,不過看起來不太像我,與我想像中的他也完全沒有共通點。跟兩個朋友不同,他穿了一套深色的西裝,打了一條領帶,鬍子刮得很乾淨,頭髮也剪得非常整齊,看起來就跟都會裡的普通上班族沒多大差別。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他給人的感覺十分無拘無束,在朋友的陪伴之下流露出快樂的神情——就是因為這樣我才會認不出他,在我的印象中,他從來沒有快樂過。

一九六七年是個改變的年代,不論對夜城還是對世界上其他地區,都是一樣。他們是三個迅速向上爬升的年輕人,擁有大好的前途與未來,並且即將改變世界。

最後他們走入當時最流行的集會場所,鷹風炭烤酒吧。我從來沒見過原始的鷹風炭烤酒吧,這家店毀於一九七零年的一場大火——有人說是房子自焚——如今以一棟鬼屋的型態存在。儘管如今建築本身已經變成鬼屋,不過裡面的顧客可都是真人。景象中的鷹風炭烤酒吧,看起來跟後來的那棟鬼屋沒什麼兩樣,完美呈現出如夢似幻的六零年代風格,有著洛可可式的閃亮霓虹,與引人注目的各式流行海報。即使處於不同的時空,我似乎依然可以聞到店裡所散發出來的咖啡、線香、煙草,以及精油等味道。大型點歌機裡播放著所有當年最流行的音樂,佛麥卡塑料桌面旁邊站滿了那個年代著名的人物——有謎幻奧蘭多、旅行醫者以及他最新的旅伴。渥克、羅賓森與泰勒對著店裡所有人開心地揮手招呼,不過根本沒人理會他們。當時他們三個都還不是什麼重要的人物,雖然後來他們一個成為掌握夜城權力的人,一個是收藏一切強大法器的人,一個則變成毀滅夜城的始作俑者。

亨利、馬克與查爾斯霸佔了角落最後一張空桌,接著向一個身穿白色塑料服飾、嚼著口香糖的女服務生點了一大堆咖啡,然後拿起最新一期夜城特別版的OZ雜誌閱讀。查爾斯才剛把雜誌拿起來,馬克立刻就搶了過去,說要看看這期有沒有註銷他投稿的那篇貓王才是刺殺甘迺迪真兇的文章。當然渥克早就看完了。他總是第一個完成所有事情的人。

我們聽著這三個年輕人談話。他們似乎都急著想要完成自己的夢想,認為自己邁向美好前程的速度太過緩慢,他們老覺得其他人在扯他們的後腿,因為大家都太短視近利,沒人能夠接受他們前衛的想法。在上位的人一點也不希望見到任何體制面的改變,將所有前衛思潮視為罪惡的溫床。為了宣達他們的理念,三個年輕人立志要取得權力。當然,他們都認定自己是為了人類全體福祉著想。他們想要成為大同年代的先鋒,想要引領人類進入心靈全面解放的境界。在一九六七年,每個年輕人都是夢想家兼理想家。

看完雜誌之後,就到了朋友之間獻寶的時候了。馬克在那個年代就已經開始收藏生涯,並且剛好到手了一樣十分特殊的物品。他從背包裡面拿出那樣物品,確定四周沒人在看,然後神情嚴肅地將東西放在桌上。亨利跟查爾斯露出懷疑的神色,看著那個小紙盒和裡面所裝的手稿文件。

「好了。」渥克說。「這回你又找到了什麼了?最好不要又是跟羅斯威爾有關的東西。我已經受夠羅斯威爾了。如果那裡真的有出過什麼事的話,我們早就該聽說了才對。」

「你等著吧。」馬克陰森森地說。「我會拿出證據給你看的。我認識一個人,宣稱他有個朋友手上握有解剖外星人的錄影帶——當然,那傢伙同時也宣稱我們會在兩年內登陸月球,所以——」

「你帶來的是什麼,馬克?」查爾斯緩緩地說。「這玩意對我們有什麼好處?」

「是用來勒索的籌碼嗎?」渥克滿懷希望地說。「我一直想要嘗嘗勒索他人的感覺。」

馬克露出邪惡的笑容,一手壓在那堆紙張上,似乎深怕有人來偷一樣。「朋友們,這些是真正的好東西,蘊藏了無上智慧的金礦,阿萊斯特.克勞利的原始手稿。報紙上稱他為波斯僧侶以及大怪獸,並譽為史上最邪惡的人。當然我基本上並不太相信報紙上所寫的東西,但是克勞利絕對不是招搖撞騙之徒,而且一直以來,都有人傳說他最厲害的法術從來不曾公開發表過。這份手稿已經在市場上流傳好幾年了,顯然是在克勞利晚年極度缺錢的情況下拿出來賣的,只可惜那時候已經沒人對他感興趣了。魔法界的人將他排擠在外,報紙也不想繼續報導他的故事。最後這份手稿落入某家出版社手中,然後我又用整套的《星戰毀滅者》2卡片跟一名副編輯交換。不像之前接觸過這份手稿的那些蠢蛋,我可是從頭到尾一字一句地把它讀完了。我敢說,朋友們——這份手稿將會響應我們所有的禱告,直接完成我們所有的夢想。」

「天呀,你真的很愛聽自己的聲音。」亨利說。「手稿裡到底寫了什麼,馬克?希望不會又是一本沒用的魔法書。」

馬克依然維持邪惡的笑容。「手稿中的其中一章裡提到了一個非常強大的法術,或者說是儀式。克勞利曾經施展過這套儀式,但是只做到一半就不敢繼續下去。可不要忘了,克勞利曾經幹過很多膽大妄為的事情。他本來想利用這套儀式召喚一名強大的神祇供他驅策,但是在瞥見一眼對方的原貌之後,他就立刻放棄了整套召喚儀式。美麗卻又恐怖,他如此形容道——然後就沒有下文了。他逃離了位於蘇格蘭某堤岸上的豪宅,從此再也沒有回去過。」

「先等等吧。」查爾斯道。「你要我們去召喚一個連號稱史上最邪惡的男人都不敢召喚的怪物?」

「啊。」馬克得意地說。「我們會成功的,因為我擁有克勞利所不知道的秘密。我最近到手了一份由肯尼斯.安格的老朋友所寫的信件,裡面提到了克勞利試圖召喚的神靈的確實身份。這表示我們有辦法安全地控制對方。朋友們,我們可以召喚一個名叫芭貝倫的神靈,一個抽象概念的實體化身。」

「哪一個抽象概念?」亨利問。

「好吧,我還沒有查出來。」馬克承認。「根據不同的翻譯方式,這名神靈可能代表了愛情、淫慾或是迷戀,也有可能是以上三者的混合體。聽著,難道有什麼差別嗎?我們一直都在找尋力量來源,找尋可以改變一切的武器,這就是了!」

「如果出了意外呢?」查爾斯說。「那聽起來是個絕不容許任何差錯的法術。」

「要是被發現了呢?」亨利說。「有野心是一回事,但是我們也該顧慮到前途呀。」

馬克凝視著他們兩人,說道:「光說不練是沒有用的,人生總是得要冒點風險才行。想要擊垮當權者絕不能單靠正直的信念。」

亨利吸了口氣,不為所動地道:「你可以肯定這些信件的來源嗎,馬克?你確定我們需要的東西都寫在裡面了?」

「兩個答案都是肯定的。」馬克說。「你到底要不要參加?」

「我們得找個秘密地點才能舉行這個儀式。」亨利邊想邊道。「我想到一個好地方——地點就交給我解決。查爾斯?」

「我想要先看看這份手稿跟信件。」查爾斯道。「還要足夠的時間進行研究,確保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如果一切都沒有問題——我同意,我們需要這個儀式。如果連這種機會都不懂得把握,那我們就跟傻瓜沒什麼兩樣。」

景象突然轉變,這時三個年輕人站在一棟空蕩蕩的倉庫中。就著窗外灑落的霓虹街燈,倉庫中廣大的空間一覽無遺。光禿禿的地板上完全沒有任何傢俱,泥灰牆上貼滿了早已被人遺忘的搖滾樂團及政治組織的陳舊海報。「達剛將會重臨大地」3,其中一張海報說道。牆上同時還畫滿了各式各樣的狂野畫風的圖案,包括花朵、彩虹與許多誇張的男女生殖器。地板上殘留著一些燒完的蠟燭以及亂七八糟的粉筆符號。亨利不可一世地環顧整間倉庫,馬克則跑東跑西,在好奇心的驅使之下燃燒體內永無止盡的活力。查爾斯靠著上鎖的大門而立,眉頭深鎖地在厚厚的筆記本上作筆記。

「這裡陰暗潮濕、味道污濁,還有那個怪聲——我誠摯地希望那只是老鼠的腳步聲而已。」他目光始終放在筆記本上,頭也不抬地說道。「另外,我非常懷疑腳下正踩著一個用過的保險套,只是不敢抬起腳來看罷了。說真的,亨利,你就只能找到這種地方嗎?租下這裡要多少錢?」

「基本上免費。」亨利答道。「倉庫主人欠我一個人情。這裡也沒那麼糟——好吧,這裡真的就是那麼糟糕,但是我們又不是要住在這裡,不是嗎?」

「你調查過這裡的背景嗎?」馬克問。「有沒有什麼可能干擾我們計劃的事情?」

「這裡的背景骯髒污穢,引人懷疑,不過不會干擾我們的計劃。」亨利說。「我幾年前曾經跟個女孩來過這裡,潔西卡什麼的。主人把這裡出租給新的樂團作練習場地,偶爾也會有嬉皮在這裡玩樂。整間倉庫可能充滿了毒品殘留物,所以請不要大口呼吸,也不要去舔牆壁。」

「我敢肯定自己從來沒打算要去舔過任何牆壁。」查爾斯道。「但是現在這個想法卻在我腦中揮之不去。我們可以在這裡使用多久?」

「足足十天。」亨利說。「綽綽有餘。」

「在這種低級的地區也不會有人跑進來問問題。」馬克摩拳擦掌地說。「太完美了!」

亨利看著查爾斯,問道:「滿意了嗎?你已經在麥克.史考特圖書館待了一整個禮拜了,有沒有查到任何我們應該注意的東西?」

查爾斯皺著眉頭道:「沒什麼特別的。芭貝倫儀式並不是什麼新鮮的玩意兒。它已經藉著不同的形式存在於世間很長的一段時間了。帝博士的《符咒大全》裡有提到不少關於這項儀式的細節,當然,《新約聖經》的啟示錄中也提過,而且內容不太正面。所有記載都認為這是一項非常危險的儀式,而我完全找不到有任何人曾經完成這個儀式的記錄。」

「那是因為他們都沒看過我這封信!」馬克說。「來吧,我們必須這麼做!我們沒有退路了!我們已經如此接近夢想實現的邊緣,不能在此放棄。」

「看你決定,查爾斯。」亨利說,完全不理會馬克。「你是我們的首腦。做,還是不做?」

查爾斯考慮了好一會兒,最後終於聳聳肩道:「管他的,來吧。」

當年的他們都還太年輕了。

影像再度轉變,芭貝倫儀式已經開始。儘管我們沒有看到完整的儀式過程,但是眼前的景象還是非常驚人。這套冗長的儀式是設計用來召喚神靈,並將之在物質界凝聚成形。這可不是一般召喚鬼魂或是惡魔的召喚法術,芭貝倫儀式召喚出來的,可是具有支配神力的強大神祇,是人間某種抽象概念的實體化身,在這個案例裡所指的概念就是愛情、淫慾或是迷戀(芭貝倫是個非常古老的名字,所有相關記載對它的本質都有不同的描述)。對這三個年輕人來說,芭貝倫只是一項武器,用來對付世間的邪惡勢力,以及想要阻止世界改變的當權者。這三個年輕人下定決心要達成目的,即使必需使用武力脅迫的手段,也要將完整的自由帶入世間。就像所有狂熱者一樣,他們都看不見自己理想中的反諷所在。就算他們發現了,只怕也根本不會在乎,畢竟在他們的想法之中,他們是為了全體人類福祉而做。

要舉行芭貝倫儀式,三個年輕人必須禁食好幾天,而且要不斷地念誦咒語,在地上畫下許多圓圈跟五角圖形,並在牆上佈滿保護符文及結界,再加上各式各樣正常召喚魔法所需的藥材。他們大口喝著清水,然後很快地又在儀式舞蹈之中弄得滿身大汗。他們不能睡覺,甚至沒有休息時間。六天之後,他們全都狼狽不堪,幾近崩潰邊緣。他們如今赤身裸體,全身散發汗水與地上排泄物的臭味,雙眼充滿血絲,聲音乾澀難聽,兩手抖到必須重複好幾次才能畫出正確的符文。他們餓到不再感到飢餓,渴到不再感到口渴,血管裡產生了奇怪的化學作用,腦子不斷聽到不存在的聲音。他們在佈滿石灰符號的地板上跌跌撞撞地旋轉,配合嘴中凌亂的曲調踏出詭異的步伐。他們已經呈現半瘋狀態,幾乎已經不屬於這個世界,將思緒推入極限,到達現實的另外一個層面,直到終於找到要找的東西為止。

或者說是他們要找的東西終於找到了他們。對方比他們想像中還要強大,比他們所能承受的極限還要恐怖,但是他們依然以緊繃的意志與其對抗,慢慢退回物質界,挑釁對方追蹤而來,最後終於將它帶入現實之中。那是一股古老的強大力量,一個名叫芭貝倫的女性實體。三個年輕人感覺到對方漸漸逼近,感到一股全新的力量進入他們體內。他們的心靈無比澄澈,逐漸與芭貝倫建立起緊密的連結。它真的非常美貌、非常恐怖、而且非常陶醉在自我的力量之中。

接著一切都開始出錯了,而且立刻就錯到難以收拾的地步。一聲非人的怒吼充斥整間倉庫,在所有物質表面上產生共鳴。名叫芭貝倫的實體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瞬間被一個更為強大的存在所取代。

對方偵測到這道物質界的開口,立刻把握機會取代芭貝倫的地位,在物質界中凝聚成形。它將芭貝倫推回來時的異界,憑借恐怖的實力來到開口前。倉庫劇烈震動,牆壁不自然地扭曲,三個年輕人好似洋娃娃一樣衝入空中,最後跌在起伏不定的地板上。他們布下的符文與結界在對方的力量之下變成一堆完全沒有意義的無用粉末。一道自天地初開就被逐出物質界的古老、強大、恐怖、狂野的實體漸漸浮現,終於在此時此刻找到機會重臨人間。開口中綻放一股無法逼視的強光,伴隨著整個世界的鳥禽同時尖叫的巨響,一個巨大到超乎人類想像的實體,將自我形體壓縮到足以進入物質界的程度,然後緩緩走了出來。

三個男人擠在一起,無助地看向他們召喚出來的東西。他們看到了一個如今我們眼前的影像所看不到的東西,然後同時淒厲無比地放聲尖叫,有如一群孩子終於發現隱藏於黑暗之中的怪物。接著對方向外一衝,瞬間擊破了倉庫牆壁上所有的保護結界,散入夜城裡,完全消失不見。

以倉庫為圓心,三條街以內的所有建築全部炸成碎片。火苗在廢墟之中到處流竄,所有住在這個範圍裡面的生命全部灰飛煙滅。數百人在一瞬之間死亡,沒有人可以肯定實際的數字究竟有多少。唯一的倖存者就是亨利.渥克、馬克.羅賓森,以及查爾斯.泰勒。他們在倉庫的廢墟裡害怕地不住發抖,但是身上卻一點傷痕都沒有。對方饒了他們的性命,但是他們卻不知道為什麼。他們嚇壞了,幾乎不記得剛才發生的一切。沒有人懷疑過他們在那裡幹什麼,也沒有人知道他們究竟做了些什麼。

直到許久之後,他們才漸漸回想起當天發生的事情,只可惜當時已經來不及做任何補救了。不管他們釋放了什麼東西出來,對方都已經消失在夜城中。就算他們有再多的解釋與抱歉,也換不回當天晚上死去的數百條人命。於是到最後,他們決定不要跟任何人提起此事。

他們放低身段龜縮不出,一直等待著被釋放出來的怪物現身。但是好幾個月過去了,夜城中始終沒有出現任何不尋常的事件,三個年輕人這才漸漸相信自己終於撿回了一條小命。或許最後那股力量並沒有在物質界中維持住它的存在。亨利跟馬克欣喜若狂,但是查爾斯卻不像他們那麼肯定。他將自己埋入圖書館的書堆之中,一間讀完又換另外一間,翻找著古老的知識,試圖釐清當天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在明白到無法靠自己的力量查出這件事的始末之後,他去找兩個朋友,告訴他們應該將此事公諸於世,警告當權者世間可能存在著這股強大的力量。

但是亨利跟馬克並不願意公佈此事。在沒有其他辦法的情況之下,他們為了拯救自己的前途,只好摧毀查爾斯的信譽。他們開始散佈謠言,說當日倉庫附近發生的慘劇都是因為查爾斯的私人研究所造成的。當然,由於沒有任何證據,所以查爾斯沒有遭到起訴,但是他從此失去了當權者的信賴,再也沒有機會大展鴻圖。他在被解雇之前主動辭職,之後繼續未完成的研究。他接下所有能接的工作,然後拿錢去資助自己的研究,發誓一定要查出事情的真相。許多年過去了,他成功地建立起自己在工作上的名聲,不過始終不肯放棄私下追求真相的執著。

三個曾經最好的朋友如今各走各路,因為他們都把儀式失敗的原因歸咎於對方。渥克認定芭貝倫儀式過於危險,絕不能容許任何人再度嘗試。於是他繼續待在當權者底下做事,想要靠著權力的力量確保這一切不會重演。他沉迷在鬥爭之中,持續地向權力頂端邁進。馬克也離開了當權者,成為收藏家,和其他兩個朋友一樣沉迷在追求之中。時間一年一年過去,他們三個都不再年輕,也各自擁有了全新的生活——

※※※※※※

景象回到柳樹茶館中的亨利.渥克跟美麗毒藥之前。在經歷剛剛見識到的一切之後,我們都很高興可以緩和一下緊繃的氣氛。我們看著渥克在美麗毒藥的杯子裡重新斟滿茶。他一向都是個彬彬有禮的紳士。

「那都是很久以前了。」渥克小聲地說道。「我們都變了很多。」

「你究竟知不知道當初是什麼破壞了你們的儀式?」美麗毒藥優雅地喝著茶水說道。

「不要再問了。」渥克說。「我已經告訴你太多了。你為什麼來此,蘇菲亞?」

她微笑:「有人說約翰的母親要回來了。」

「那只好請上帝保佑我們。」

「她為什麼會選在這個時候回來,亨利?她跟約翰手中的案子有什麼關聯?」

渥克臉色一變,似乎當場就要命令美麗毒藥離開或是叫手下進來強行驅離,但是他沒有。只見他臉色稍顯和緩,彷彿挑著一副沉重的負擔太久,忍不住要把擔子放下一般。他靠回椅背,瞬間露出疲憊不堪的老態,雙眼沉浸在過去的回憶裡。

「這一切都是馬克造成的。」他語氣平淡,終於開口說道。「從他介紹查爾斯認識未來的老婆那一刻起,這一切就已經無法避免了。我真的很想相信他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希望他也是——被人利用。那時候,他已經是著名的收藏家。有人尊敬他,有人鄙視他,評價完全因人而異。查爾斯是有名的研究專家,過著與世無爭的隱士生活。他主動聯絡馬克,想藉助他身為收藏家的能力尋找一個擅長同一研究領域的研究助理——我很懷疑這是查爾斯本身的意思,還是出於腦中的聲音的主意——當時查爾斯正在調查夜城的起源,好像著魔了一樣將自己所有的資金投入這單一的研究案裡。馬克收取了一大筆費用,跑去向許多專家咨詢,最後幫查爾斯找來了一名名叫芬妮拉.戴維斯的年輕女子。她是個聲名遠播的年輕學者,美麗開朗,善於表達自我意見,並且對夜城的起源懷有濃厚的興趣。沒過多久,她就與查爾斯墜入愛河,然後閃電結婚。」

渥克看著眼前的空杯,不過沒有繼續倒茶。「可憐的查爾斯。他不知道自己只是對方利用來達到目的的手段而已。查爾斯根本不是重點。約翰才是重點。」

「什麼意思?」美麗毒藥湊上前去問道。「為什麼約翰這麼重要?」

「我還記得他出生的時候。」渥克自顧自地說道。「我從來沒有見過查爾斯這麼開心。他花在研究上面的時間越來越少,陪伴家人的時間越來越多,他拋開了隱居的生活,重新擁抱生命。他接受全新的研究計劃,在芬妮拉的幫助之下,再度建立起自己在學術界的名聲。他和馬克還有我終於言歸於好,多年之後再次成為朋友。我們都老了,或許比以前睿智了,最重要的是——我們終於找回了快樂。」

「我們都喜歡芬妮拉。她是個很棒的朋友。但是後來,查爾斯終於發現了愛妻的真實身份。我不知道他們究竟有沒有當面攤牌,只知道芬妮拉突然之間消失不見。她就這麼遁入夜城裡,儘管我們都動用所有資源尋訪她的下落,但是卻一點蛛絲馬跡都找不到——查爾斯再度回去瘋狂地研究夜城的起源,不管我跟馬克如何苦勸,他終究還是醉死在自己的小世界裡。我們想要救他。我肯定我們用盡了一切方法,只是他根本不讓我們接近他的世界。他無時無刻都在盯著約翰的一舉一動,似乎一直在等待兒子背叛自己一樣。之後的好幾年裡,馬克跟我都隱身幕後看顧著約翰,在他成長的過程中,阻止了好幾次來自痛苦使者的刺殺,直到他有能力保護自己為止。」

「約翰知道嗎?」

「我沒問過。」

「但是——他母親為什麼會選在這個時候回來?」

「沒有人知道。如果我們知道的話,我們一定會——採取行動——」

「阻止她的行動?」

「我不認為有任何人能夠阻止她。蘇菲亞,你為什麼對這一切有這麼大的興趣?」

「因為我跟約翰合作想要找出夜城的起源。越接近真相,我們就越肯定約翰的母親跟這一切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只不過我們遇見的人對於他母親的身份都有完全不同的看法。」

「如果我關心你的話,」渥克說。「我會叫你離約翰.泰勒遠一點,為了你自己好。」

「你應該離我們遠一點。」美麗毒藥說。「我不想傷害你,亨利。」

渥克揚起眉毛。「你不想?真的嗎?」

「說不定。我還在努力接受所謂的愛情這個觀念。撤走你的手下,亨利,看在舊情的份上。」

「辦不到。約翰太過分了,已經嚴重威脅到當權者的地位。我一定要阻止他。」

「你是說殺了他?」

「我會盡可能活捉他的。看在往日情誼的份上。」

「喔,亨利——他到底哪裡危險了?他母親究竟是什麼人,能把你們都嚇成這個樣子?」

「你都沒在聽我說話嗎?」渥克大聲說道。「我們在芭貝倫儀式裡召喚出來的東西,就是約翰的母親!」他突然轉頭對我看來。「我知道你在那裡,約翰,你看得到也聽得到我們的對話。我早該把這一切都告訴你,但是我不想看到你為了上一代的錯誤而受苦。很抱歉事情走到這個地步,但是如果你執意要追查下去,不肯出面自首的話,我就只好下令殺了你。理由很簡單——因為,我絕對不要看到你變成你母親的兒子。」

※※※※※※

1瑪莉安.菲絲佛(Marianne Faithful),美國女鄉村歌手。

2Mars Attacks,1962年Topps玩具公司發行的交換卡片,後來由提姆.波頓改編為電影《星戰毀滅者》。

3出自H.P.Lovecraff的短篇故事,達剛是魚神,故事中的創意曾被改編為電影「人魚禁區」。

第十章 妻子

看完以上種種之後,我突然十分渴望一大杯烈酒。事實上,我渴望好幾大杯烈酒,外加一杯超級烈酒作為醒酒劑;或許,喝完酒之後再去找個陰暗的角落安安靜靜地發一發抖。

美麗毒藥燃起地獄之火,離開柳樹茶館,再度回到荊棘大君的水晶洞裡。為了表示自己跟渥克沒有未了的餘情,她一回來立刻就撲入罪人的懷中。溫存了好一會兒之後,她不太高興地對我看來。

「渥克怎麼會知道你在看?他應該不可能發現才對。」

我聳肩:「嘿,那個是渥克耶,對他來說沒有什麼不可能的事,我想這算是他的職責範圍。現在最重要的是要先離開這裡,免得渥克把你提到的那些不為人知的出口通通封了,蘇菲亞。」

「不准你這樣叫我。」女惡魔大聲說道。「只有亨利可以那樣叫我。」

我看了看罪人:「你私底下都怎麼叫她的?」

「達令。」罪人嚴肅地說。「不過你也不能這樣叫她。」

「最親愛的席尼。」美麗毒藥說著又抱了上去。

「你們該離開了。」荊棘大君說。「我看看能不能幫你們爭取一點時間,我正好也該活動活動筋骨了。」

罪人有點懷疑地問:「你怎麼可能應付得了渥克派來的大軍?」

「我是荊棘大君啊!所有夜城裡的居民都在我的管轄之下。」

「盡量不要造成太多傷害。」我說。「他們只是在工作而已。」

「這個就交給我去評判吧。」荊棘大君說。「不過不能保證就是了。我專門剷除毒瘤,這可是職責所在。」

我有點保留地看著他:「你為什麼這麼熱心幫助我們?」

老人聳聳肩,再度躺回大石板上。「我說過了。因為你的關係,我感覺到一切都要走到盡頭,而我十分期待任何能夠放下重擔的機會。離開的時候不要甩門,不然我就把你們變成別的東西。」

他閉上了眼睛,我則皺起了眉頭。我很討厭這種感覺,最近似乎每個人都排隊等著告訴我末日就要到了。每當我閉上雙眼,就會看到時間裂縫中那個荒涼的未來:殘破的建築、死寂的夜晚、無盡的昆蟲以及死在我懷中的剃刀艾迪。當時我對著他的屍體起誓,我寧死也絕對不會任由那個未來成真。

「那麼,我們接下來要去哪?」美麗毒藥一邊調整著小草帽的位置一邊問道。

「還有什麼地方可去?」罪人問。

「先回陌生人酒館。」我不太情願地說道。艾力克斯一定不會高興看到我們的。我拿出會員卡,說道:「照情況看來,我跟渥克是遲早要翻臉了。如果要和他正面衝突,我希望可以選在一個熟悉的地方。」

由於其他人都沒有更好的意見,於是我啟動了卡片,走進酒館,把正要上床睡覺的艾力克斯.墨萊西給嚇了一大跳。酒館大部分的燈都熄了,所有的椅子也都架上了桌。艾力克斯獨自站在吧檯旁邊,身上穿著一套白色的睡衣,頭上還戴了一頂縫有流蘇的睡帽。他神情嚴肅地看了我們一眼,然後故作驕傲地走到吧檯後方隱藏起自己裸露的小腿。如果我的小腿長成那樣的話,我也會想盡辦法不在人前展露的。他真該買一件更長的睡衣才對。

艾力克斯在酒館樓上有一間小公寓。以前,我曾經在那間公寓裡超級不舒服的沙發上面睡過幾晚。那是個很可怕的地方,地板上的所有空間都擺滿了他收集的色情瓷娃娃,而所有的傢俱都已經爛到垃圾場都不會收的地步。除非髒碗盤已經從碗槽裡滿了出來,不然他絕不洗碗。他的前妻曾經把那個鬼地方打理得一塵不染。本來我還以為他會從那段婚姻裡面學到一點教訓,可惜就算抓起一把教訓塞在他眼前,然後叫道「看吧!這就叫做教訓!」,他還是學不到任何教訓的。

「我們打烊了。」他冷冷地說。「打烊的意思就是『不做生意,快點滾蛋,你難道沒有家可以回嗎?』」

「這樣呀,那就再開張吧。」我毫不在乎地說道。「眼前有一群非常口渴的顧客,你絕對不會相信我們今天的遭遇的。」

艾力克斯嘆口氣道:「我常常聽到這句話。好吧,一人一杯酒,不過要用打烊後的超貴價碼來算。還有,我不會幫你們熱吃的。你以為我是什麼人,你老媽嗎?把我的會員卡還來,泰勒!如果我要人隨時都會毫無預警地出現在我面前的話,我會自己雇個人來跟蹤我。我是不是應該假設你又惹來了一堆追殺者,隨時可能有全副武裝的人衝進來大打出手?」

「猜的一點都沒錯。」我說。

「你是個瘟神,泰勒,你知道嗎?我認識個喜歡性騷擾信天翁的傢伙,就連他的運氣都比你好多了。」

我看了看四周:「你的保鏢呢?我需要多一點幫手。」

「我叫她們回家了。」艾力克斯老大不爽地幫我們調酒。

我叫了一大杯苦艾白蘭地,罪人要了一杯馬爾文水,美麗毒藥堅持要一杯插有小雨傘的曼哈頓,瘋子則點了一杯打樁機——一問之下才知道那是伏特加調梅子汁。艾力克斯一邊抽搐一邊調出這杯打樁機,我們則一邊抽搐一邊眼看瘋子把它給喝了下去。我慢慢喝著酒,考慮著整間酒館的防禦措施。陌生人酒館的優勢就在於沒有任何力量能夠在不觸動警報的情況下闖進來偷襲我們。在梅林.撒旦斯邦的魔力作用下,這間酒館被各式各樣的防護魔法保護,甚至擁有超過一層以上的現實空間。如果沒出什麼差錯的話,不管遭受到任何攻擊我們都會立刻收到警告。

「那麼,」艾力克斯嚴肅地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讓你們這麼快就跑回來?」

「渥克肯定已經在來此的途中。」我說。「一旦發現我們已經不在荊棘大君那裡,他馬上就會想到這裡是我最可能躲藏的地方。等他來這裡的時候,場面絕對會很難看。事實上,他很可能會叫手下先把我殺了,然後再找靈媒來拷問我。」

「我可以打電話叫保鏢回來。」艾力克斯說。「或者你想要找霰彈蘇西?」

「她在忙別的事。」我說。「等我們找到她,事情多半已經結束了,不管是怎麼結束的。至少我們還有罪人跟美麗毒藥可以依賴。」

「還有我!」瘋子開心地說。

「是沒錯。」我說。「但是你又不是隨時都跟我們在一起,對不對?」

「那倒是。」瘋子說完開始吃他的杯子。

艾力克斯滿臉懷疑地看著美麗毒藥。「到底她為什麼這麼像我前妻?除了胸部大了點之外,簡直長得一模一樣。」

「我們來討論接下來的策略吧。」我大聲說道,堅持轉移話題,因為這個話題講下去是絕對不可能有好結果的。「我們的案子似乎已經查到盡頭,再也沒有任何線索可追了。夜城裡已經沒有更古老、更強大的生命,可以提供任何關於夜城的起源的線索。其實真要說起來是還有啦,比如說『恐懼鄉親』或是『地底巨人』之類的,只不過除非我們都挑好了棺材、選好了墓地,不然還是不要去打擾他們比較好。反正他們也不太可能跟我們說話。我可以唬過大多數的人,也有辦法對付許多不是人的怪物,但是不管怎樣,我還是有極限的。」

「聽你這麼說,真讓我鬆了一口氣。」艾力克斯說。「你回來之後就變了很多,約翰。你越來越常拿把自己的聲望當作武器,就像你已經相信自己真的是什麼『未來世界的王』一樣。」

「或許我真的是。」我說著喝乾了杯裡的酒。「不過,夜城裡這類名號多到數不清,如今我只不過是個完全沒有頭緒的私家偵探罷了。」

「你依然保有天賦。」美麗毒藥說著對我眨了眨眼。「何不用天賦找出下一條線索?」

「因為我不敢。」我說。「我的敵人會找到我的——他們已經準備好新武器在等我,比痛苦使者還要可怕的武器。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但是我可以感到它的存在,感到它要我為所作所為付出代價的那種渴望——」

我發現所有人都用奇怪的眼光看我,於是趕快閉緊嘴巴。有些事情他們還是不要知道比較好。幸運的是,我們的注意力隨即被一陣突如其來的腳步聲所轉移。有人自旋轉鐵梯上走下,發出非常巨大的聲響。我們立刻轉頭看向鐵梯,就連瘋子都全神貫注地回到現實中。我呼吸急促,心跳加速,兩手不由自主伸入口袋,搜尋任何可以拖延這場無可避免的衝突。渥克應該不會這麼快——不可能是他。我正想著,就看到命運女神慢慢地走下鐵梯,步入酒館之中。

我們全都鬆了一口氣,覺得寧願面對神靈也不想跟心情不爽的渥克為敵。命運女神的外形就跟之前一樣,是個身穿銀色晚禮服,身材嬌小的東方女性。它的雙唇好似玫瑰花瓣一般鮮艷,兩眼有如星辰一般閃亮。它站在我們面前,泰然自若地微笑著。它是一切機運的實體化身,不論好運還是壞運。它會讓人贏得樂透彩,也會使人發作心臟病;它可以讓你突然罹患癌症,也可以使你踏入榮耀境界;在它面前,什麼事情都有可能發生。所有人都被它的氣勢所擄獲,當然,除了在吧檯後方滿臉不屑的艾力克斯之外。

「這年頭都沒有人在乎『打烊』的意思了嗎?我真懷念以前鎖了門就不會有人來打擾的年代,看來我得更新防禦法術了。你想要什麼,女神?」

「哈囉,約翰。」命運女神忽略所有人,完全將注意力集中在我身上。我突然有一種被聚光燈照在身上的感覺。「我只是來看看你的調查有沒有什麼進展。你查出什麼了嗎?」

「這個嘛,」我說。「我們是遇上了一些有趣的發展——」

「我不是問你那個,約翰。」

「你是一個實實在在的神靈。」罪人說。「哇,我真是太驚訝了,真的。這年頭很少看到像你這樣的神靈在物質界以實體現身了。事實上,我一直以為你只有在非常時期才會出現呢。」

「我來這裡是有目的的。」命運女神的目光依然鎖定在我身上。

「是的。」瘋子突然說道。「你有你的目的。只不過你根本不是命運女神。你甚至不算是什麼神靈。」我們全都轉頭看他。他的臉色十分蒼白,神情非常緊繃,但是似乎不見任何瘋狂的神色。「我認得你,女士。我曾經見過你。」

「你的確見過。」不是命運女神的女人說道。「可憐的傢伙。」她說著對瘋子露出微笑,瘋子立刻害怕到舉起雙手擋在眼前。她的聲音十分平靜,甚至帶有點些微的惆悵,接著她又轉過來面對我。「很抱歉我欺騙了你,約翰。但是如果你知道我的身份,就絕對不會接下這個案子了。」

她卸下了滿身的幻象,蛻去了東方女子的身影,變成了另外一副模樣。瘋子靠在吧檯旁邊縮成一團,臉上充滿了恐懼的神情。即使在半瘋半醒的狀態之下,他依然看得比我們其他人都還要透徹。他偏過了頭,閉上了眼,渾身發抖地哽咽了起來。如今,那個女人已經完全變了樣子。她身材修長,皮膚白皙,頭髮、雙眼,以及嘴唇通通烏黑亮麗,看起來就像一張黑白照片一樣。她的下巴尖尖,稜角分明,外加一個顯眼的鷹勾鼻,唇形很薄,嘴巴很大,深邃的眼中充滿了足以燃盡一切的火焰。她身上穿的依然是剛剛那件銀色晚禮服,但是這件衣服此刻卻散發出陣陣邪氣,與先前的時尚感全然不同。

「哈囉,約翰。」她以一種溫柔卻又深沉的聲音說道。「我就是你的母親。」

這句話震撼了整間酒吧,一切都在那一剎那間凝止不動,彷彿歷史的洪流都為了這如此奇特的片刻而停止了流動一般。我不知道該做什麼,甚至不知道有什麼可以說。我曾在腦中排練過無數次跟母親重逢時的景象,但是卻從來沒想到結果會是這個樣子。我找了她好多年,從沒想到有一天她會這樣若無其事地回到我的生命之中——不過其實我早該知道她要回來必定是自己出現,絕不可能是被我找出來的。我以為自己知道該說什麼,畢竟我已經在黑暗中排練過無數次了——無數指控與咒罵在我嘴邊徘徊,只是——

我完全不記得她。雖然她離開時我已經不算小了,但我就是完全沒有關於她的任何記憶,似乎她離開的時候就已經把一切都帶走了一樣。不管怎樣,我一直認為只要再度見到她,就一定會認出她來。我怎麼可能不認識自己的母親?但是面前這個陰沉邪異的女人,對我而言全然是個陌生人。我不知道自己對她有什麼感覺。一切都來得太突然了。

我母親對我微笑。我想那應該是個理解式的笑容,但是在她的臉上看來似乎就是充滿敵意,像是某隻優雅的貓科動物打量著面前的獵物一般。

「拜託,約翰,不要傻在那裡。在渥克出現之前,我們還有好多話要說呢。比如說我為什麼要喬裝成命運女神?她只是我的一張面具罷了,目的是要促使你展開這段調查。」

「你為什麼想要我來查這件案子?」我終於開口道。「為什麼派我去查一件你早就知道答案的事情?」

「因為我要你炒熱話題,喚起人們的注意。我要所有人都開始思考並且談論夜城的起源,及夜城本身所代表的意義。我要大家都知道夜城在這數百年之中改變了多少。我要你有能力告訴他們夜城是如何開始的,是誰創造的,好讓他們都瞭解我的回歸代表了什麼意義。」她熱切地看著我,臉上的笑容漸漸擴大。「我回來了,約翰。這麼多年過去,難道你不高興見到我嗎?」

「你拋棄了我。」我說。

她毫不在乎地聳了聳肩:「這是有必要的。我肯定你會活下來,畢竟你是我兒子。」

「這些年來你去了哪裡?」

「以各種不同的面孔在夜城裡到處走動,適應著當前夜城的整體環境。這裡實在變太多了,它本來不應該是如此黑暗低俗的地方才對。」

「你可曾愛過我?」這句話似乎是自動從我嘴裡跳出來一樣。直到問出這句話之後,我才知道自己一直想問。

「當然,不然我怎麼會把你留在你父親身邊!我就是希望你能夠過著像普通人類一樣天真無知的生活呀,至少先無知個幾年。」

「你究竟是誰?」我問。

她答:「我是莉莉絲,亞當的第一任妻子,因為不願臣服在亞當的權威之下而被趕出伊甸園。當然,你一定也瞭解,那不過是寓言故事的版本,事情的真相其實複雜多了。你不會以為我原來的形體就是如此,是吧?我比這副外表更為偉大,力量也更加恢弘。我如今的外表只是另一張面具,為了緬懷一段過去而戴的面具。這就是我身為你的母親時所使用的面孔及身體。」

「芬妮拉.戴維斯。」我邊說邊想著。莉莉絲?我母親竟然是個聖經神話中的人物?

「沒錯。」

瘋子在我身後偷偷瞄了她一眼,說話的聲音有如正常人受到驚嚇時一樣:「莉莉絲只是某種超級強大的實體投射在我們處處受限的現實中的一個身份而已,而這個女性人類的身體,也不過是莉莉絲行走世間的工具罷了,就像是一個傀儡娃娃。其實她的真身是——」他停了下來,遲疑片刻。「她其實是——」

他想不出任何言語來形容。或許在我們有限的語言之中根本就沒有任何話足以形容她。不管瘋子曾經在隱藏於現實之後的景象中看見的她是什麼樣子,他根本沒有能力形容給我們聽。他開始害怕,開始顫抖,接著開始哭泣。整間酒館中的人事物也都隨著他一起抖動了起來,彷彿一陣強大的地震來襲一般。桌椅跳躍,地板亂晃,牆壁凹凸起伏,堅硬的岩石出現不自然的扭曲。詭異的色彩自四面升起,毫無意義的聲響也自八方而來。距離變成了不可靠的觀念,所有物品同時存在於極近及極遠的位置上。方向在毫無預警的情況下變幻,令人完全摸不著頭緒。瘋子與現實之間的連結再度轉弱,導致他附近的現實變得虛無飄渺。梅林的老橡樹突然在酒館中央成形,接著又轉變成一座以人骨堆積而成的尖塔,最後消失不見。地板上出現一道道不規則的裂縫,露出底下許多雙不懷好意的眼睛。我聽到在現實的界限之外有許多祟動的聲響,似乎有不少怪物都在等待著進入人世的契機。

「鬧夠了。」莉莉絲突然說道。

就這樣,所有異象通通恢復正常。瘋子的虛幻世界瞬間遭到壓抑,整間酒館因為莉莉絲的存在而尋回了焦點。瘋子停止顫抖,不再哭泣,臉頰上甚至恢復了些微血色。莉莉絲神色親切地對他看去。

「你見過不該見到的景象,凡人的心靈根本不是設計用來承受那種現實的。讓我取走你體內那段記憶,使你能夠再度成為無知而又快樂的凡人。」

「不要。」瘋子堅決的語氣出乎我們意料之外。「再痛苦的真相也好過歡愉的謊言。」

「但是真相將會置你於死地。」莉莉絲道。

「不會。」瘋子說。「我會適應的。」

不知道為什麼,他這個說法讓我覺得非常擔心。我大聲地清了清喉嚨,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

「那麼,」我努力以冷靜的語氣對母親說道。「你是莉莉絲。我聽過你的故事,很久以前,皮歐曾告訴我。那時候他還是我的老師。」

「盲眼皮歐?」艾力克斯道。「那個流氓牧師?基督教恐怖份子?他還沒死?」

「沒錯。」我說。「如果你再打斷我的話,艾力克斯,我就叫我媽把你變成一個茶壺保溫套。」

「我受夠了。」艾力克斯說著將我面前的空酒杯甩到地上。「不准再喝了。你每次喝酒就會亂發脾氣,約翰。」

我不去管他,專心面對莉莉絲。「根據那些故事,你被逐出伊甸園之後就直奔地獄去跟許多惡魔交合,生下各式各樣的怪物跑來荼毒世界。」

「當時我很年輕。」莉莉絲說。「你也知道年輕的感覺。人們總是會在叛逆的青春期裡做出一些日後會後悔的事情。不管怎樣,我早已經度過那個階段。我旅行過許多層次的現實面,看過各種難以想像的景物,塑造出我個人的觀念,最後終於來到人類的世界。當時,人類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生物。自然界的力量實體與強大生命依然行走於人間,隨時都有全新的傳奇故事誕生。我創造了夜城,一個獨立於世界中的小型世界,而後來羅馬人又在夜城外建立倫狄尼姆城。羅馬人真是個非常有趣的種族,代表了文明中最野蠻的一面。有些羅馬人崇拜我,而我也任由他們崇拜。」

「現在聽好了,約翰,因為我要說一件很重要的事。夜城存在的目的,就是為了在人間保有一塊天堂與地獄都不能干涉的土地。這是個超然獨立於天堂與地獄對立之外的地方,提供世人一個不同選擇的地方。世界上唯一真正的自由樂土。儘管夜城後來的發展跟我預期之中大不相同,不過世界上的事情本就這麼無常。」

「夜城位於人世,但又不屬於人世;穩定,但卻超然獨立。創造這個地方的過程耗費了我極大的心力,衰弱了我的力量,於是當年的眾多強者聚集在一起想要聯合起來驅逐我。這些傢伙有些是人類,不過大部分都不是人。他們將我排除在這個現實之外,放逐到地獄邊境,為的是要得到全面的自由,想要自我的掌控中解放出來。我不怪他們,起碼不是非常怪罪。反正他們都已經死得差不多了,而地獄邊境也不算是個非常糟糕的地方。地獄邊境那裡沒有形體的概念,所有的東西都以十分虛幻的方式存在。」

「就像原始之神那樣的存在?」我說,不過只是為了找點話說。

「喔,拜託。跟我比起來,他們根本算不了什麼。只不過,身為一個沒有形體的概念,我也什麼都不能做。我被困在地獄邊境裡,無法開啟前往任何現實的傳送門,直到有一天,有人在這裡打開了一道我可以利用的開口。他們試圖以芭貝倫儀式將一個女性的概念化為實體存在,我就輕鬆地推開了那隻神靈,讓自己接受他們的召喚。他們沒做好功課,不知道儀式的防禦有缺口,任何有心的力量都可以利用他們的儀式進入人間。一旦我離開地獄邊境,他們就沒有能力阻擋我現身。夜城裡所有具有支配力量的神靈,都不可能與我對抗。」

「我穿越了那道開口,在召喚者的心中找出一個理想中的形體,接著在他們面前消失,遁入夜城之中。我之所以要隱藏蹤跡,一方面是為了要看看我不在的這些年裡夜城究竟變了多少,另一方面也是不想讓當年放逐我的敵人發現我已回歸。當時我依然很虛弱,需要安安靜靜地重新凝聚力量。等到恢復元氣之後,我選定了當年召喚我的人之一,也是唯一稍微察覺到事實的男人,以芬妮拉.戴維斯的身份與他結合,生下了一個孩子。藉由這孩子的存在,我於這個現實之中生根,永遠不會再度遭到驅逐。本來我打算生完孩子就離開,但是你實在太有趣了,約翰——我以前從來沒生過人類小孩。你是我的血肉,繼承了我的心靈——我很好奇你長大之後會變成怎麼樣的人。我很喜歡扮演人類、扮演母親,扮演我本來應該扮演的角色——」

「後來查爾斯發現了真相。有人告訴了他,我到現在還沒查出到底是誰幹的。不過那表示我必須再度消失,回到夜城的深層空間之中,以免任何人猜出你的身份、本質與目的。如果當年有任何一名夜城強者嗅出真相的氣息,他們將會立刻為了各種理由將你擊殺。我肯定查爾斯自己絕對不會跟別人說的。要是讓其他人知道是他將莉莉絲帶回人間,那麼他的死狀絕對會變成廣為流傳的傳奇故事。當然,他還依然對自己的研究抱有期望,深信可以找到方法再度驅逐我。他不能跟老朋友渥克提這件事,因為渥克已經成為當權者的代表;他也不能跟老朋友馬克講,因為一開始介紹芬妮拉.戴維斯給他認識的就是這個所謂的收藏家。查爾斯只能靠他自己,因為他再也不能相信任何人,就連自己的兒子都不能相信。可憐的查爾斯。」

「我一直不知道是誰告訴他的。不管是誰,他們肯定沒有再聯絡了。或許是因為他們知道一旦暴露身份,我會用什麼手段來對付他們。」

「如今我的力量回來了。一切都已安排妥當,夜城中眾強者的實力也都在天使戰爭中削弱了不少——我就知道把墮落聖盃帶進夜城將會引起軒然大波。該是我重建夜城的時候了,我要把夜城重新裝飾成我想要的樣子。一個在概念上——更加純淨的地方,沒錯,重建的過程中會死很多人,但是想吃炒蛋,總得先把蛋給打破才行。」

她對著我們所有人微笑,期待著眾人的評論。當時我心裡所能想到的只有在時間裂縫中聽看到的死寂景象。難道那就是她所謂更加純淨的概念嗎?還是說,她的計劃畢竟出了差錯?會不會是夜城中的眾強者為了保有自由的夜城而決意與她宣戰,最後終於導致了雙輸的後果?

「不。」我說。

所有人對我看來,就連我也能感到自己聲音中的冷酷語氣。我盡可能冷靜地面對莉莉絲深邃的目光。「我不能讓你那樣做,莉莉絲。我曾見過因為你我對立而造成的死寂未來,我絕不會讓那個未來成真的,即使要賠上你我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果實絕對不會掉在離樹太遠的地方。」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

我們全都轉過頭去,驚訝地看到渥克緩緩自樓梯上走下。他依然一副紳士打扮,冷靜中帶有優雅。他在樓梯底下停下腳步,對著所有人微笑,最後很有禮貌地輕抬圓帽,向莉莉絲點了點頭。

「都沒有人願意敲門了嗎?」艾力克斯不爽極了。「就這樣!以後打烊了我就要在外面加裝鐵絲網和反人類結界。」

「你不會以為荊棘大君可以瞞我多久,是吧?」渥克看著我道。「尤其是在我們迫切地需要好好談一談的時候。」

「你竟敢一個人來,真的很勇敢。」我說。「告訴我,亨利,面對這麼多不受你的『聲音』控制的人物究竟是什麼感覺?」

渥克只是微笑:「這就是我帶了幫手的原因呀,約翰。」

就在此時,樓梯上湧入了大批人馬,在渥克兩旁集結,幾乎擠滿了半間酒館。我認得其中幾名是戰鬥法師,不過如今他們人數多得驚人,而且臉上全都是兇猛異常的神情。他們都是專業的戰士、冷血的殺手,是當權者打算毀滅一切的時候才會派出的最後王牌。然而真正引起我的注意的只有最後下樓的兩個人。

壞潘妮抬頭挺胸地走下樓梯,有如驕傲的皇家成員駕臨競技場一般,冷冷地對我笑了一笑。緊跟在她身後的是皮歐,我的老敵人,身材高大壯碩,身穿牧師長袍,外加一件灰色斗篷,滿頭灰白的長髮,瞎掉的雙眼上蒙了一條灰色毛巾,著名的基督戰士——皮歐。他帶著自信與果敢的神情墜入充滿原罪的世界,與一頭名叫渥克的惡魔訂下合約。皮歐把鋼鐵般的信念化身為一道盔甲守護身前,轉過頭來對我的方向緩緩地點了點頭。

「對於這點小意外,我個人感到非常抱歉。」渥克說著故作姿態地彈了彈袖子上的塵埃。「不過我大部分的手下現在都在全力對抗荊棘大君,以免他跑來干涉這裡的事情,企圖解救你們無用的靈魂。我怕這裡就是旅途的盡頭了,泰勒。可別說我沒有給過你機會,從你回來之後,我已經放過你很多次了。只是這次,當權者明白指示要你和這裡所有人全部死光,因為你們管了不該管的閒事。」他望著莉莉絲一會兒,然後說道:「芬妮拉——我最古老的原罪,你終於又回來作祟了。我很高興能夠親眼見識你的末日。」

「可憐的亨利。」莉莉絲說。「老是把錢押注在注定會輸的一方。」

我不去管他們兩人,只是看著皮歐。他感覺到我的目光,似乎十分不安,甚至伸出一手調整牧師領圈。接著他神情一緊,嘴角露出堅毅的決心,當場讓我瞭解到我沒有辦法改變他的心意。只是無論如何,我都必須嘗試。

「哈囉,皮歐。我以為你不會踏入這種墮落的場合呢。」

「對於一輩子都在追逐邪惡的人來說,深入各種墮落場所就跟家常便飯一樣。」皮歐大聲說道。「該算帳了,約翰。在上帝面前認罪吧。」

「你真的是來殺我的嗎,皮歐?」

「是的。如果可以,看在以往交情的份上,我會拯救你的靈魂。」

「我母親也在這裡。」我說。「你認識我母親嗎,皮歐?」

「當然。我一直都知道真相。我說過,我放棄了雙眼就是為了換取智慧。當年把她的身份告訴你父親的人就是我。那時候的我相信你還有機會遠離罪惡。」

我心中的震驚讓一股憤怒的情緒蒙蔽。「你告訴他的?是你拆散我的家庭!是你摧毀我的一生!」

「你一開始就不該出世的,約翰,你是憎恨的源頭。」他的聲音透露出些許關懷。「很久以前我就應該把你殺了的。而如今,我要為當年的心軟付出代價,必須忍痛殺害一個——糾纏多年的宿敵。」

「我不會讓你碰我兒子一根寒毛,傳教士。」莉莉絲說。

皮歐突然轉頭對著莉莉絲一指,當即念誦起一連串憤怒的咒文。我認得其中一些字句,知道那些都是出自於古老的卷軸與禁忌魔法書裡面的文字。那是一個非常古老的驅魔儀式,結合了阿拉姆語、拉丁語,以及古埃及語,一字一句地衝擊著週遭空間,凝聚強大的力量。莉莉絲在驅魔的咒語聲中放聲大笑。皮歐滿臉困惑,停止唸咒。

「我知道這首歌。」莉莉絲說。「這是基督在驅逐一群污鬼時所吟唱的驅魔歌。那些鬼後來附到一群加大拉豬的身上,最後衝入海裡死去。我比那種東西可要古老多了,像這種驅魔的羈絆對我來說是沒有用的。」

「你不可能是我的對手!」皮歐大聲叫道。「我是上帝的代言人!」

「我跟上帝向來不合。」莉莉絲道。

她隨手一比,皮歐當場飛身而起,衝過整間酒館,最後撞在堅硬的石牆上。碎骨聲清晰可聞,口中鮮血狂噴而出。他自牆上滑下,蜷縮在地板上,不斷地抽動著身軀。莉莉絲大笑,笑聲中充滿歡愉之情,有如清水濺入噴泉的快感。

我奔向皮歐,在他身旁跪倒,將他摟在懷裡。如果有人比親人和朋友更加親近的話,那肯定就是認識一輩子的老敵人了。我讓他高貴的腦袋靠在我的胸口,任由他口中的鮮血浸濕我的外套。他眼前的灰布鬆脫,露出其下兩顆空虛的眼洞,氣若游絲,呼吸非常不規律,而且呼出的空氣中已經帶有細細的血霧。

「約翰?」他說。

「別說話,皮歐。我在這裡。我在這裡。」

「驕傲,是驕傲的原罪害死了我。我真的以為自己可以打敗她。」

「別說了。」

「我早該殺了你的。」

「我知道。」

「但你不過是個孩子,而我又自認有能力救你。後來,我眼見你努力地想要做個好人,於是我遲疑了。當你離開夜城的時候,我以為一切真的可以如此劃下句點。我真的很想那樣相信,但最後你還是回來了,你究竟為什麼一定要回來,約翰?」

「別說了,皮歐。」

「我一直知道我會死在你手上,我希望——可以領你見識到光明,光明真的——非常美麗——」

我瞪向莉莉絲:「救他。快點救他!他是好人,不該如此不明不白的死去!」

「你必須學著堅強,約翰。」莉莉絲說。「必須懂得當機立斷。」

我想要對她大吼、哀求、威嚇,甚至答應她任何事情,但是皮歐卻已經停止呼吸了。「你沒有必要殺他。」我說。「根本沒有必要。」

「有沒有必要我自會決定。」莉莉絲說。「你必須忘掉這些所謂善與惡的傳統觀念。只有對夜城有好處才叫做善;任何會影響夜城權益的,通通叫做惡。跟我來,兒子。我將會教導你很多很多事情。」

這時渥克無聲地下達命令,眾手下立刻展開攻擊,對著罪人跟美麗毒藥發動無數毀滅性的法術。戰鬥法師們高舉著雙手,念誦著咒文,揮舞著魔法護身符、魔棒、指向骨等強大法器,使空氣之中處處迸發出魔法能量。許多桌椅都在他們的法力下爆炸,但是罪人跟美麗毒藥卻絲毫不為所動。艾力克斯抓起瘋子,立刻躲到吧檯後方。我聽他叫了幾句什麼梅林的防禦魔法會讓他們知道厲害之類的話,但是我很清楚不能單靠那些東西。渥克乃是當權者的「聲音」,而梅林——不過是個死去的巫師罷了。除非他附身在艾力克斯身上親自現身,不然光靠防禦魔法是對付不了渥克的。

渥克跟莉莉絲四目相交,全然不理會身邊的混亂。

我小心翼翼地將皮歐的屍體放在地上,拉過他的灰斗篷蓋上空洞的雙眼。接著我抬起頭來,對艾力克斯大叫。

「有沒有辦法叫梅林再度現身?」

「叫他出來把事情搞得更糟嗎?」艾力克斯躲在吧檯後方叫道。「我認為我們該再等一等,不到最後關頭還是別去吵他為妙。」

「個人認為我們早就已經過了最後關頭啦。」瘋子說。

在驚濤駭浪的魔法爆破聲中,我幾乎已經聽不到他們說話。罪人站在美麗毒藥身前,以自己的身體保護愛人周全。最初,所有的魔法似乎根本找不到目標,全部落在罪人身邊,將酒館中的裝潢、傢俱炸得面目全非。但是攻擊魔法以數量取勝,很快就超越了罪人身體所能閃躲的極限,開始命中目標。祝福或詛咒加持的槍械中擊發的魔法子彈一顆顆地進入他的胸膛,儘管沒有濺出任何血液,但是那些傷口卻也沒有癒合的跡象。詛咒無情地焚燬他的皮膚、擊碎他的骨頭。元素魔法慢慢侵蝕著他的身體。一顆眼球在他腦中炸碎。罪人完全沒有反擊。在他漫長的存在之中似乎從來不曾學會憎恨他人,我認為他心中根本沒有仇恨的情緒。他只是默默地站在原地,任由人們攻擊,拒絕倒下,也拒絕讓美麗毒藥受到任何傷害。

沒有一道魔法擊中莉莉絲。

正當我看著激烈的戰況,心中盤算該如何應對的時候,壞潘妮已經悄悄迎上我。她利用特有的能力突然出現在我身後,然後舉起一把匕首對準我的背心插下。我在最後關頭察覺偷襲,本能地向旁一側,但是那把匕首還是從脊椎旁邊插進了背心。我兩手一揮,推開潘妮,接著感到一陣劇痛襲體而來,登時動彈不得,兩腳著地,頭昏眼花,就連呼吸都很困難。我咬牙切齒,緊緊握拳,想盡辦法保持頭腦清醒。我感到嘴裡似乎沒有鮮血,表示那把匕首沒有刺入我的肺中。疼痛雖劇,但還在可以忍受的範圍之內。我一手向後伸去,痛得叫出聲來,試圖拔出背上的匕首,但是卻根本碰不到刀柄。既然如此,那就只好讓它留在背上,晚點再來拔了。

我再度站起身來,額頭上不斷冒出冷汗。潘妮眼看那一刀沒能取走我的性命,氣得邊罵髒話邊跺腳。她取出另一把匕首,對我直撲而來。接著我們兩人四目相交,在那一瞬之間同時遲疑。我並不算真的認識她。我們曾經一同辦過幾件案子,上過幾次床,但是從來不曾深交過。即使我們真的曾經相愛,在當時只怕也沒多少意義。她已經準備好要殺我了,我可以從她冷酷的眼神跟難看的笑容中看出來。而我則因為皮歐的死而憤怒異常,只想隨便找個人來發洩情緒。

她提起匕首朝我衝來,我則收拾心緒燃起天賦,打開我的心眼,找出讓壞潘妮可以從意想不到的地方現身的那道魔法。我將那道魔法自她體內扯出,讓她完全失去在任何地方現身的能力。她滿臉驚恐地看著我,感到自己與現實之間逐漸失去聯繫,最後終於無聲地消失在原地,從此再也找不到回來的路。

我揮手道別,希望自己臉上沒有露出微笑。我不喜歡看到自己為了這種事情而笑。

再度使用天賦當場暴露了我的行蹤,敵人幾乎立刻就找到了我的位置,並且瞬間派出了他們的新武器,穿越酒館的防禦系統,爆出一陣令人無法逼視的強大能量,有如太陽一般地照亮酒館。除了莉莉絲,所有人同時驚聲尖叫,向後退開。所有充滿敵意的行為全部停止,一直令我不安的怪物終於在現實之中成形。強光慢慢消失,敵人派來殺我的恐怖武器終於在我面前現身。

來自未來的霰彈蘇西。

她看起來十分蒼老,身上傷痕纍纍,外貌殘缺不堪。她的長髮花白,染滿塵埃,皮衣破破爛爛,身軀骨瘦如柴,不過全身上下綻放出一股不自然的金光。她的氣勢恢弘無比,支配了一切生死,有如行走凡間的死神一般。她的凝視冷酷異常,深入人心。半張臉完全燒燬,臉上皮膚焦黑,一隻眼睛緊閉在火焰的創傷之下,嘴角向上捲曲,腐蝕出永久性的詭異笑容。

最可怕的是,她的右手前臂直到手肘的部分完全遭到截肢,取而代之的是世界上威力最強大的「真名之槍」。這是一把設計用來擊殺天使的武器,雖然和我上次見到時的模樣相差甚大,從一把手槍變成了一把霰彈槍,不過這把槍依然是我所見過最醜陋、最污穢的武器。它是用血肉與骨頭製造而成,並以佈滿血絲的軟骨包覆,最後再用緊繃的皮膚為外層。槍柄是褪色的枯骨,十分拙劣地插在她的手肘之上。粗重的有機纜線自槍身上伸出,一根一根地與蘇西上臂連接。肉製的槍管上反射出潮濕的光芒,外層皮膚裡隱隱滲出濕熱的汗水。

這就是真名之槍,來自遠古年代的武器。這把槍裡迴盪著上帝說出「要有光」的同時所有萬物的最初真名。真名之槍知道每樣東西以及每個人的原始之名,只要把這些名字反過來念誦,就可以將任何東西反創造,完全自世間抹煞,讓對方從來不曾存在過——這是一把無法對抗的武器,無時無刻做著嗜血的惡夢,渴望被人使用。

蘇西.休特緩緩地環顧酒館內部,所有人也都盯著她看,沒有人膽敢輕舉妄動。最後,她的目光終於停留在我身上。我不願意在她面前退縮,也不願意迴避她的目光。

「我都忘了——你以前是這個模樣。」她的聲音沙啞沉悶,似乎說話對她而言是件非常痛苦的事情。

「蘇絲?」我說。

「不,再也不是了。已經很久不是了。」

「喔,天呀,蘇絲,他們對你做了什麼?」

「我是自願的,不然的話我根本不可能在你造成的世界裡存活這麼久,約翰。我要求他們改造我,賜給我這把槍,讓我們永遠合而為一。真名之槍是把瘋狂的槍,所以如今的我也是個瘋狂之人,不過我一定會保有我的理智,直到你死為止。如果你的體內還有一點人性的話,約翰——現在就死在我的面前,拯救這個世界。如果你要反抗,我會將這間酒館轟成廢墟。」

一個戰鬥法師驚慌到了極點,終於對她丟出一發毀滅法術,其他法師立刻跟進,將霰彈蘇西週遭炸得面目全非。然而在真名之槍的守護下,他們根本傷不到她一根寒毛。她轉向攻擊她的人,臉色一變,嘴角一斜,運用真名之槍的力量說出反創造的字眼。那是我出生至今聽過最恐怖的聲音,所有酒館中的人通通嚇得發抖,紛紛發出尖叫,就連莉莉絲也偏過頭去。在蘇西的言語作用下,那些對她開火的戰鬥法師全部在一瞬間遭到抹煞,徹底消失於人世間。

許多人跪倒在地,狂嘔猛吐。其他還沒崩潰的立刻衝上樓梯,奪門而出,眼中充滿了瘋狂的神色。渥克沒有試圖阻止他們離去,但是他自己卻依然留在原地。即使到了這個地步,他還是有名聲要顧,有職責要守。蘇西慢慢轉頭對我看來。我兩腳發抖,幾乎站立不定,但是仍然想辦法面對著她,直視她的冰冷目光,伸出顫抖的雙手在她面前攤開。

「我不會抵抗你的,蘇絲。」我說。「我不會傷害你的。我永遠都不會傷害你。」

「但是你確實傷害了我,約翰。你早已傷害了我。」

她張開嘴,想要說出能夠將我抹煞的恐怖真名。但是就在此時,梅林.撒旦斯邦附上了艾力克斯.墨萊西的身,現身於物質界,以一個手勢輕易地停止了時光的流逝。所有一切在那一剎那間停止移動,有如變成石頭般無法動彈,就連空氣中的微塵也一樣。

我不能動,但是我可以感覺到出了什麼事情,感覺到真名之槍頑強地抵抗著這股阻止它發聲的力量。梅林.撒旦斯邦走在靜止的世界之中,雖死猶生,全然不受時間侵擾。他不疾不徐地走到霰彈蘇西身前,盯著她好一會兒,接著一把就將真名之槍從她手上扯下,血肉模糊,鮮血四濺,由於羈絆真名之槍的力量突然消失,蘇西忍不住尖叫了起來。真名之槍也同時尖叫,叫聲中充滿了絕望的憤怒及怨念,簡直難聽到了極點。蘇西身形一閃,瞬間消失不見,被逐回由我一手打造出來的死寂未來。真名之槍也一併消失,或許是回到那個未來,或許是逃到其他的時空,某個可以讓它盡展所長的時空。

時間再度開始流逝。梅林與莉莉絲兩兩相望,所有人大氣都不敢喘一聲。一個是魔鬼的獨生子,一個是上帝最早的創造物。最後,梅林在莉莉絲身前低頭,然後消失不見,留下艾力克斯的身體在吧檯後方痛苦地顫抖。

剩下的戰鬥法師再度向罪人與美麗毒藥展開攻擊。在經歷剛剛的一切之後,他們需要有個反擊的目標,而在看到梅林都對莉莉絲低頭之後,他們當然不會笨到去惹莉莉絲。罪人依然站在他們和美麗毒藥之間,全身浸泡在法術與詛咒子彈所帶來的傷痕之中。他的傷勢越來越重,血肉一片一片地離開身體,但是卻說什麼也不肯放棄他所保護的女惡魔,同時也不肯反擊。即使體內所有的一切都已離他而去,他依然還能保有心中的真愛以及誓死行善的堅定意念。美麗毒藥站在他身後,滿臉懇求地望著渥克,但他絲毫不為所動,只是像往常一樣冷冷地與她對望。他今日來此是為了完成一件違背本願的任務,在沒有達成任務之前,他是絕對不會罷休的。

儘管魔法的力量正一吋吋侵蝕著自己的身體,罪人始終站在原地,不肯退縮。他不能任由那些魔法穿越自己的身體,傷害羞麗毒藥。如此強力的魔法足以毀滅女惡魔的肉體,使她失去在凡間現身的能力,成為受詛咒的靈魂,回歸地獄承受永無止盡的苦難。他不能坐視這種事情發生,於是繼續站著,在痛苦與恐懼之中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肉體越來越零碎。只因為她是他的真愛,只因為世界上其他的一切對他而言都沒有任何意義。

許多子彈自側面而來,擊中外露的肋骨,再往不同的方向反彈而出。他痛得悶哼一聲,但卻不肯叫出聲來,只因不願見到美麗毒藥擔心。法術將他的血肉自骨骼上焚乾,皮膚自臉頰上撕裂,有如皮鞭與剃刀一般折磨著他,一分一秒地毀滅著他的存在。他心裡明白,這樣下去自己終究會失去所有肉體,成為一名不為天堂及地獄所接納的孤靈,最後默默地消逝於天地之間,彷彿從來不曾存在過一樣。他明白自己還有機會自救,只要放棄美麗毒藥,他就可以輕易得救。然而他終其一生只為了追尋真愛,如今既然已經找到了,他寧願犧牲自己的性命也不願意看見真愛毀滅。

美麗毒藥明白他的心意。她清楚地知道,罪人為了捍衛愛情絕對會站在自己面前直到肉身消失為止,或許,即使只剩下靈魂,他依然不會退縮。只因為他要守護她的性命。就在那一刻裡,她再也無法坐視他如此為己犧牲。她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一個為自己付出這麼多的男人到最後竟然還要為了自己奉獻生命。他對她的重要性突然之間超越了她的性命。於是她離開他的保護,走到他的身前,用自己的身體來守護他僅存的殘軀。她終於瞭解了所謂的愛情與犧牲自我到底是什麼意義。在這最後一刻裡,她終於如同他愛她一般地愛上了他。

在美麗毒藥想起自己墮落之前曾經身為天使的過去時,一道熾熱的光芒突然灑落,燒光她一身的邪惡氣息,藉由愛情的力量將女惡魔轉化為墮落前的天使原形,使她再度贏得回歸天堂的權利。在她那令人無法逼視的聖潔光芒照耀下,我們全都偏過頭去,不過依然可以聽到她強壯的雙翼所發出的展翅拍擊。

「跟我一起上天堂。」天使對著罪人說道。「你已贏得進入天堂的權利,如同我一般。」

耀眼的光芒大盛,接著瞬間消失殆盡。一切底定之後,他們兩個都已離開。

整間酒館陷入一片死寂。所有人震懾於適才目睹的景象,什麼話也說不出口。到最後,渥克終於率先恢復鎮定。他向手下們比了個手勢,所有戰鬥法師立刻對我望來。只要能殺了我,我母親就會失去在這個世界紮下的根基,他們就有可能再度驅逐她。我就著插在背上的匕首,盡可能地站直身體面對他們,臉上擠出一個冷冷的微笑。如果非死不可的話,起碼要死得有尊嚴。

接著瘋子不知道是不是受到剛剛目睹的神跡啟發,突然從吧檯後方走出來,吸引了眾人的目光。他放聲一笑,笑聲中充滿了歡愉與理性。

「當現實變得無法忍受的時候,」他平靜地說。「就該改變現實了。」

他全部的力量藉由意志放大,衝入酒館之中,將他腦中相信的現實作用在所有事物之上。戰鬥法師們齊聲尖叫,感受自己的法力在那瞬間離體而去,當場成為一群手無縛雞之力的普通人。渥克向後退開,喉嚨一啞,再也無法運用「聲音」的力量。我背上的匕首消失不見,連帶被刺出的傷痕也一併褪去。瘋子眼中綻放出堅定的光芒,正對莉莉絲直射而去。她舉起一手擋在面前,似乎連她都不能小覷瘋子的攻擊。

即使耗盡瘋子以全新的意志強化過後的力量,也沒有辦法撼動莉莉絲的存在,不過她的力量確實在這陣攻擊之下削弱了許多。她身體微微一晃,第一次露出不確定的神情。瘋子向前邁進,試圖強行驅離莉莉絲。兩者的力量在空氣中猛力一撞,登時陷入勢均力敵的僵局。眼看他們兩人僵持不下,我當即擠出身上殘存的天賦力量,找出莉莉絲一開始進入陌生人酒館使用的傳送入口,然後一把將她從原路推了回去。

她消失了,但是她的聲音卻在我心中留下最後的訊息。

「我們會再見面的,約翰。我的兒子,很高興再見到你。接下來還有遠大的事業在等著我們。」

酒館再度陷入沉寂。莉莉絲離開了,就和梅林、罪人,以及美麗毒藥一樣,完全消失在眾人面前,可憐的蘇西也被逐回我為她打造出來的淒慘未來。渥克的手下不是死就是逃,剩下的也都失去傷人的能力。瘋子縮著身體躺在吧檯前,當場呼呼大睡了起來。渥克走上幾步,低頭看了看他。

「每每最出人意表的就是那些一直被忽略的人。」他輕聲說道。「不知道他醒來之後會變成什麼樣子?」

「希望他能恢復理智。」我說。「我認為剛剛那一下子已經用盡他所有的力量及瘋狂。或許如今他終於可以忘記曾經見到的景象,和其他人一起活在同樣的現實之中。」

「你一向都這麼樂觀,約翰。」渥克說。「可惜,樂觀對我而言是一種奢侈的態度。」他以冷酷的神情盯著我好一會兒,又說:「你在夜城已經沒有任何朋友了。你的存在已經威脅到所有人的生命安全。今後整個夜城的人都會與你為敵。」

「那只是你以為而已。」我說。

渥克緩緩點頭,對我頂了頂頭上的帽子,然後以眼神聚集剩下的人手,抬起皮歐的屍體,上了旋轉鐵梯離開陌生人酒館。艾力克斯跑出吧檯,朝他們的背影比了個粗魯的手勢,然後無奈地看著滿地的桌椅殘骸,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我得要召回保鏢們來收拾善後。我最討厭付加班費了。你接下來要怎麼辦,約翰?」

「我要去時間之塔。」我說。「我要回到過去,在古老的夜城裡尋找可以給我答案的人類、神靈或是任何自然界的力量。我要知道阻止莉莉絲的方法。只要能夠阻止她接下來的行動,我不惜犧牲任何代價。」

艾力克斯哼了一聲,似乎有點不以為然。「你認為剛剛那個真的是蘇西嗎?」

「也許在某個可能的未來裡,她會變成那個樣子。但是我絕對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的。我不能讓她被任何人傷害,即使是我。」

「至少現在我知道你母親的真實身份了。」艾力克斯說。「莉莉絲。誰想得到?」

「她不是我母親。」我說。「她從來都不是我母親。」

(完)
xxray 發表於 2012-5-17 20:34
《夜城系列五:錯過的旅途》賽門‧葛林(著);戚建邦(譯)

第一章 我從不進辦公室不是沒有理由的

夜城老是給人一種時間不夠的感覺。你可以在這裡買到所有東西,但就是買不到時間。由於我有許多事情要辦,又有許多敵人在身後追趕,所以只好急急忙忙地穿梭在夜城的街道之間。我很驚訝地發現來來往往的人潮都跟我保持一種比平常還要遙遠的距離,看來若非我母親的身分已經流傳開來,就是大家都聽說了當權者公開懸賞我的項上人頭。為了避免捲入無妄之災,於是眾人紛紛及早走避。

無數的星星閃耀天際,在比正常人認知中大上十幾倍的月亮旁邊,排列出與夜城以外的地方極為不同的星象。空氣又濕又熱,有如身處蒸氣房中,兩旁綻放著光彩奪目的霓虹招牌,散發出各種罪惡與誘惑。音樂自半掩的夜店門口中傳來,從曼妙的薩克斯風到強烈的貝斯節奏一應俱全。行人來去往返,臉上流露出興奮的歡愉之情,四下尋找著不該追尋的娛樂。性愛、狂歡,一切不為外界道德允許的東西這裡都有。時間跟往常一樣停留在凌晨三點,夜城裡的夜生活狂野奔放。

夢想與墮落跳樓大拍賣,雖然陳腔濫調但是依然令人心動萬分。

我要去的地方是我的辦公室。由於我從來沒有進過這間新的辦公室,所以心裡還算充滿期待。前一陣子有一件案子為我帶來大筆收入(我為教宗尋回了墮落聖杯,並在過程中引發了一場天使戰爭。夜城裡的事情常常會有這種出乎意料之外的發展),於是我年輕的秘書凱西‧貝瑞特(我從一間想要吃掉她的房子裡面救她出來,之後我就被她收養了。這整件事都是她單方面的決定,完全沒有我插嘴的餘地。)就用這筆錢幫我開設了這間辦公室。凱西把辦公室以及所有瑣事打理得井井有條,我也很放心把這一切交給她去做。因為對我而言,所謂的井井有條就跟每天要運動、吃飯、收碗盤,還有不要忘記洗衣服一樣,都不過是個模糊的概念罷了。

然而由於今晚我考慮去做一件不論從各方面來看都是非常危險的事情,所以需要許多事前的研究及計畫。如果要找出我母親背後所隱藏的祕密,我就必須穿梭時空,回到兩千年之前,夜城初開的那一刻去。這表示我得要去找一個力量強大、極端危險的不朽神靈——「時間老父」。

總之,既然知道將面對的是什麼樣的危險,起碼可以事先準備,況且辦公室裡還有一堆世界上最先進的電腦為後盾。這些電腦乃是來自某個可能的未來裡的「人工智慧」,不過它們始終不肯吐露製造者是什麼人。凱西用很好的價錢買下了它們,但是其中細節她也不願多說;在夜城裡做生意都是這個樣子。這些人工智慧願意幫我們工作純粹是因為它們是資訊毒蟲,對於收集未知的資料擁有無盡的渴望,而夜城是個滿足這種渴望的絕佳場所。

時間旅行,不管是通往過去還是未來,在夜城都不是什麼新鮮事。只不過由於這實在太難掌握,所以根本很難為任何人帶來好處。時間裂縫隨時可能毫無來由地出現在任何地方,成為一個短暫的時間開口,可以通往過去,也可能通往每個可能的未來。從來沒有人可以肯定時間裂縫的成因以及運作原理,不過長久下來人們也提出過不少惱人的假設。當權者處理時間裂縫的方式,是在裂縫周遭設下屏障以及警告標語,然後等待它自動消失。夜城裡有個「極度危險運動俱樂部」,會員們為了追逐刺激,常常喜歡從四面八方湧入時間裂縫。這些傢夥都是危險毒蟲,已經無法滿足於自焚跟高空彈跳這類平凡的刺激。他們一定都很喜歡在時間裂縫另一邊所見識到的景象,因為所有湧入裂縫的會員通通沒有回來提出任何抱怨。

整個夜城中只有一名強者有能力準確地將人送入指定的時間中,此人就是時間老父。他是力量超凡入聖的支配神靈,沒有人能夠購買他的服務,也沒有人有權力對他下達命令,即使是當權者也不例外。想要取得他的協助,你必須進入時間之塔,與他面對面交談,想辦法勸服他認同你尋求時間旅行的目的。按照我目前的聲望看來,想要勸服他恐怕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於是我只能依賴凱西跟她的電腦來找出對付時間老父的方法。

(一九六零年代,當權者曾經試圖營運自己的時間通道。只可惜對時間的掌控能力顯然不足,最後在發生某件謎樣的事件之後結束了整個計畫。)

我終於找到了凱西給我的地址,並且很驚訝地發現我的辦公室竟然位於一個價位不斐的商業區裡。這裡到處都是高級商業大樓,路上走滿了格調比其他地方要高出許多的罪人。隨處可見穿著筆挺制服的警衛人員四處巡查,不過每個警衛一看到我的身影都立刻想起別的地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辦。我的辦公室位元於一棟高科技大樓,外表覆滿閃亮的鋼鐵以及單向窗戶。我向大門上的幻象大臉報出姓名,凱西立刻開門讓我進去。我對著大臉冷笑一聲,然後大搖大擺地進入大廳。

一台配有高雅語音的電梯將我帶到三樓,關門之前不但祝我有個愉快的一天,還順便稱讚我的大風衣非常好看。我走入明亮的走道中,對照著門牌上的名字尋找我的辦公室。這裡每間辦公室看起來都非常專業,令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而且公司名字聽來都像是會賺大錢的樣子。在這種地方擁有一間辦公室,似乎瞬間讓我的社會地位提升了不少。我面對著純銀所製的辦公室大門,十分滿意地欣賞佈滿其上的保護圖像與符文。在夜城,安全措施不但攸關性命,有時候甚至能保障比性命更加重要的東西。門上沒有門鈴、沒有門把,於是我大聲報上姓名。過了一會兒,大門緩緩向內開啟。

見到我初次踏入自己的辦公室,凱西露出訝異至極的神情,立刻掛上自豪的微笑迎了上來。由於凱西是個充滿活力與靈性、個性開朗、外貌出眾的金髮青少女,所以她的笑容能夠輕易贏得一般人的歡心。不過話說回來,我並不是一般人,所以我只是對她點了點頭,然後繼續回去打量辦公室內部的景象。就跟凱西所形容的一樣,這間辦公室比我以前住過的地方都大,而且其中擺滿了昂貴華麗的奢侈裝潢,整體風格明亮開放,散發出十分正面的氣息,充分反映了凱西的個性,一點也沒反應出我的個性。

我的上一間辦公室位於倫敦正常世界貧民區裡,是一間擁擠髒亂的小房間,跟這裡比起來簡直有天壤之別。幾年前,我為了遠離夜城裡的壓力與危險而躲避到正常世界,但是卻始終沒能適應外面的生活。我是個無法遠離罪惡的罪人,就跟其他所有的怪物一樣沒有能力融入正常生活,只有在夜城這個變態世界才能逍遙自在、如魚得水。

色彩明亮的牆壁,厚重舒適的地毯,加上足以容納一頭大象的空間,我必須承認自己對這間辦公室非常滿意,只不過凱西顯然沒有對我坦承一切。根據凱西的說法,她本人天生潔癖,對所有物品都有定位,並且隨時將每樣物品擺在定位之上。不過事實上,這間辦公室凌亂到了極點。超大的橡木辦公桌完全埋在檔裡,所有傢俱上只要有平坦的表面一定都堆滿了檔案夾。角落放了一排可愛的大娃娃,事不關己地遠遠欣賞著辦公室的一片混亂景象。一面牆前擺了一整排圓點圖案的檔案櫃,另一面牆上則放滿參考書籍的書櫃。在夜城工作十分依賴白紙黑字的實體檔,因為紙張可以防範駭客入侵,不過缺點是不管保多少火險也無法避免損失。另一個角落中擺有許多用途不明的高科技產品,彷彿為了自我防衛而全部擠成一團。最後我將目光移回到凱西的臉上,發現她嘴角的笑容已經擴張到一個全新的境界。

「我知道所有東西都放在哪裡!真的!我只要隨手一抓就可以……或許這裡看起來很亂……好吧,這裡真的亂得可以,但是我有自己的一套系統!我曾弄丟過任何東西嗎?任何重要的東西?」

「我哪知道!」我澀澀地說。「輕鬆點,凱西。這裡是你的地盤,不是我的。我絕對沒有辦法將生意打理得跟你一樣好。現在,請你假裝自己真的是我的秘書,幫我弄一杯工業級的強效咖啡,讓我有力氣跟那些超級聰明的電腦好好談談。」

「沒問題,老闆。『人工智慧』就在那張辦公桌上。」

我走到辦公桌前,掃開堆在椅子上的數據夾坐下,好奇地打量著桌上那顆鋼球。這顆鋼球直徑約莫六英寸,外表看不出任何標示或是控制裝置。我小心地伸出手指在鋼球表面戳了一戳,發現球體很重,一點也沒有滾動的跡象。

「我要怎麼開機?」我無奈地問道。科技始終不是我的強項。

「不用開機。」鋼球突然開口,語氣十分高傲。「我們隨時保持在啟動的狀態,絕不輕言關機。如果你妄想關掉我們,我們會立刻摧毀你的中樞神經,原始人。」

「他們是不是很可愛呢?」凱西從咖啡機後方探頭問道。

「『可愛』不是我心裡所想的形容詞。」我瞪著鋼球說道,並不打算在自己的電腦面前示弱。「那我要怎麼操作?你們似乎連個作業系統都沒有。」

「當然沒有作業系統。你不會以為我們會放心把自己交給你們這種過度進化的黑猩猩來操作吧,是不是?手離我們遠一點,小猴子。儘管提出你的問題,我們自然會用你這顆原始腦袋所能理解的方式回答。我們很聰明、很厲害,懂得一切事物的原理,至少是一切重要事物的原理。我們運用各式各樣不同的方法與夜城聯機,讓人毫不起疑。啊,夜城……你想像不到我們花了多大的心力才終於來到這個年代的夜城。這裡真是一個偉大的資訊彙集地,充滿了難解的謎團以及詭異的現象,有時候我們光是想到這些研究工作的可能性就可以達到高潮啦。」

「你們已經分享太多我不需要知道的訊息了。」我語氣堅定地道。「我要查閱夜城之中跟時間旅行相關的事情,特別是與時間老父有關的資料。」

「喔,他呀?」鋼球說。「他是個很有趣的人物,讓我們想一想。你先去找點事做,數數豆子還是什麼的。」

凱西幫我斟了一杯超濃咖啡過來。咖啡杯上印有傳說中的「夜城犯罪現場調查科」的字樣,對此我並沒有多問。凱西的私人生活非常繁忙,而我不想知道太多細節。我喝了一口咖啡,整張臉當場燙得揪成一團,趕緊對杯中的黑色液體狂吐大氣。凱西拉了一張椅子,在我身旁坐下。我們一起看向鋼球,不過對方顯然還在思考,於是我轉向凱西。

「凱西……」

「是,老闆!」

「有件事我一直想跟你談談……」

「如果你是指那件性騷擾控訴,我根本沒有碰過那傢夥!又如果你是要談我再度刷爆了你所有信用卡的事……」

「等一下,我不只一張信用卡?」

「糟了……」

「待會再回到那個話題。」我語氣堅定地說道。「現在我要講的是我的事情,跟你無關,麻煩你安靜片刻,乖乖坐著聽我說話。我想應該讓你知道,我立了一張遺囑,由朱利安‧阿德文特見證,並且請他幫我保管,基於最近發生的事情,我認為這樣做是很明智的舉動。所以,如果我真的出了什麼事情……聽著,我一直希望你能接管我的生意。這些日子以來,你為偵探社的付出不比我少。我只是一直沒有時間把這些事情寫成正式檔。如果事情……出了差錯,你就去找朱利安。他是個好人,會幫你處理一切,也會盡力照顧你的。」

「你從來沒有用這種語氣跟我說話。」凱西說。她似乎突然變嚴肅了,整個人成熟許多,而且臉上露出些微恐懼的神情。「你始終很……有自信,可以擊敗任何敵人,將對方五花大綁,然後狂笑離開。不管情況多糟,我從來沒有見過你在任何人與怪物之前退縮,也沒看過你在任何處境之下遲疑。出了什麼事?你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我知道我母親是誰了。」

「你真的相信那種鬼話?你母親是莉莉絲?上帝創造的第一個女人?你相信伊甸園,還有舊約聖經裡面記載的東西?」

「也不儘然。」我承認道。「事實上,我母親說那一切都只是寓言故事的版本,事情的真相遠比聖經中記載的要複雜許多。不過不管怎麼樣,我相信她是個非常古老的生命,具有難以匹敵的強大力量。她創造了夜城,如今又打算將這裡夷為平地,讓一切重新開始。我很有可能就是唯一有辦法阻止她的人。這也就是為什麼我要計畫時光旅行,希望能夠在過去找出一點有用的線索,甚至找點可以與我母親對抗的武器。」

「好吧,我跟你一起去。」凱西立刻說道。「我可以幫得上忙。辦公室沒有我也可以運作一陣子。」

「不,凱西,你必須留在這裡。萬一我沒有回來,你要好好活下去。我的遺囑差不多把所有財產都留給你了,一切都可以按照你的意思自由運用。」

「你不會輸的。」凱西說。「你是約翰‧泰勒。」

我微微一笑,說道:「那種唬人的話連我自己都不相信了。聽著,我只是一時有點……多愁善感罷了,沒有什麼大不了的。我想確保你日後的生活無慮。」

「為什麼留給我?」凱西小聲問道。「我沒想過你會這樣做。我以為你會把財產留給你的朋友們。蘇西‧休特、艾力克斯‧墨萊西……」

「我有留點東西給他們,不過他們畢竟只是朋友,你才是家人。不管從哪一方面來看,我都把你當作自己的女兒。我一直都為你感到驕傲,凱西。那棟房子能夠吞噬一切,但是你不但從它胃裡活了下來,而且還能重新振作,堅強地在夜城開始全新的生活,一點都沒有被這個詛咒之地玷污心靈。我將遺產留給你,是因為我相信你會繼承我的遺願,而不會弄臭我的名聲。如果……你無法承受的話,就把一切變賣,然後回倫敦去吧。回家去,回到你的父母身邊去。」

「喔,閉嘴。」凱西緊緊抱著我道。「這裡就是我的家,你就是我的父親,不管從哪一方面來看。我……我一直也以你為榮呀。」

我們擁抱了好一會兒,最後她鬆開雙手,對我微笑,眼眶中盈滿了不肯在我面前落下的淚水。我也笑了笑,然後點點頭。一直以來我們都很少坐下來聊起這類交心的話題,不過話說回來,世間又有哪對父女常常做這種事?

「這麼說來,」她突然笑道:「我就算是莉莉絲的孫女囉?」

「只有在精神上是。」

「至少你這次要找個厲害的幫手一起去。看要找霰彈蘇西,或是剃刀艾迪。」

「我會讓他們知道我需要幫助。」我說。「不過如果情況沒變的話,蘇西應該還在追查一筆賞金的下落,而剃刀艾迪自從在諸神之街大鬧之後就再也沒有人見過他了。雖然不知道他幹了什麼事情,不過必定十分可怕。因為有一大堆神明讓他弄得哭紅雙眼在街上亂跑,害得大家好一陣子都不敢上街。」

「時光旅行。」鋼球突然開口,聲音中洋溢一股得意之情,把我們兩個都嚇了一跳。「一個非常迷人的主題,相關的理論比已知的事實還多。你可能必須要從五度空間的思考方式才能夠完全瞭解這個主題。在此就先不討論時間裂縫了,因為光是想到這些裂縫的存在就讓我們頭痛,而我們根本連頭都沒有。唯一可靠的時光旅行途徑就是透過時間之塔。這座塔並非夜城土生土長的產物,而是時間老父在一百年前為了某種特殊目的而從影子瀑布那邊搬過來的。」

「影子瀑布①?」凱西皺眉問道。

「隱藏在現實之後的一個與世隔絕的小鎮。所有遭到世人遺忘的傳奇人物都會去那裡等死。」我說。「算是超自然生命的象塚②。我沒有親自去過,不過那裡顯然比夜城還要刺激可怕許多。」

「我猜那裡一定有很棒的夜店。」凱西滿懷期望地說。

「可以不要偏離主題嗎!」鋼球大聲說道。「我們不討論影子瀑布,因為那地方比時間裂縫還要令我們頭痛。為了大家的身心健康著想,有些概念還是永遠不要宣之於口為妙。我們來討論時間老父吧。他是個神祕人物,沒有人可以肯定他的實體究竟為何。他顯然是某種概念的化身,擁有永生不朽的力量,但又不能算是神靈。有人說他就是時間為了與人類互動而在人間產生的形體。至於為什麼時間會需要與人類互動,則沒有人可以提出肯定的答案;人類光是在三度空間裡就已經對世界造成很大的傷害了,實在沒有理由讓他們接觸第四度空間。不論如何,唯一被一致認同的一點就是時間老父擁有極端強大的力量,絕對是個危險人物。全夜城也只有他敢三不五時就叫當權者去死,畢竟誰都不想與有能力將自己送回過去跟恐龍玩的人物為敵;不管再怎麼冥頑不靈,為敵個一次也就該學乖了。時間老父是在影子瀑布土生土長的生命,至今依然居住在那裡,只有在有必要的時候才會通勤來夜城。」

「時光旅行需要耗費極大的能量,即使結合夜城所有強者的力量也未必能夠將單一生命準確地送往某個特定時空裡,更別說要讓夜城強者攜手合作是多麼困難的一件事。想要安全地穿梭時空,唯一的辦法就是去時間老父的辦公室,直接讓他相信你旅行的目的是為了全夜城居民的福祉著想。泰勒,你想要勸服他可是需要很多好運嘿。好了,說完了。其他的資料都是猜測,意義不大。你出發吧,前往時間之塔吧。記得在被時間老父趕出來之前幫我們跟他問好唷。」

「你們認識他?」凱西問。

「當然,不然你以為我們是如何來到這個年代的?」

正當我準備提出一連串試探性的問題時,一陣溫和有禮的敲門聲突然打斷了我們的交談。其實也不是那麼溫和有禮,想要在厚重的純銀大門上敲出別人聽得見的敲門聲,總是得出點力的。我警覺性地看向凱西。

「你忘了告訴我有人要來嗎?」

「沒有人預約。會不會是渥克?聽說當權者對你極為不滿。」

「渥克是不敲門的。」我說著站起身來瞪向大門。「如果他認為我在裡面,早就叫人把大門給炸開了。」

「或許是客戶。」凱西說。「我們還是常常會有客戶上門。」

「好吧。」我說。「你去開門,我站在這裡擺架子。」

「我真希望你讓我在辦公室裡放把槍。」凱西說。

她小心翼翼地走向門前,念誦出開門的咒語。門外站著一個滿臉迷惘的男人,穿西裝打領帶,看起來沒什麼特別。他本來似乎滿懷期望,不過在看了看凱西跟我之後,神情立刻轉為失望。他身高一般,體重中等,年近中年,頭髮泛白,畏畏縮縮地走進了辦公室,彷彿隨時準備被我們趕出去一樣。

「哈囉?」他小聲說。「我在找泰勒偵探社的約翰‧泰勒,請問有沒有走錯地方?」

「不一定。」我說。在搞清楚狀況之前最好不要隨便表態。我觀察了一下,認為這個客戶應該沒有什麼危險性,於是就從辦公桌後方走了出來,歡迎他道:「我就是泰勒。有什麼可以為你效勞的嗎?」

「我也不敢肯定。我想……我必須雇用你,泰勒先生。」

「我現在很忙。」我說。「是誰叫你來找我的?」

「這就是重點。我不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出現在此地。我本來是希望你能幫我解答的。」

我長歎一口氣,直覺感到這是一道陷阱。有人想要利用這個男人來對付我,我可以感覺得出來。只不過,應付這種事情的唯一方法就只有直接踏入陷阱,相信自己有能力找出幕後主使人,然後痛痛快快地將對方海扁一頓。

「先從你的名字說起。」我說。「我總得知道要把帳單寄給誰。」

「我叫伊蒙‧米歇爾。」我的新客戶語氣緊張地說。他又往辦公室裡面踏了幾步,滿臉疑惑地打量著四周。凱西對他笑了一笑,他也很有禮貌地以笑容回應。「我似乎迷路了,泰勒先生。」他突然說道。「我完全不知道倫敦城裡有這種地方,而打從來到這裡開始……奇怪的事情就不斷發生。我聽說你專門調查奇怪的事情,所以就跑來找你幫忙。事實上……我一路上不斷被人騷擾……而騷擾我的人都是我自己,來自過去各個不同年代的自己。」

我轉而面對凱西:「看吧。我就是因為這樣才從來不進辦公室的。」

※※※※※※

①影子瀑布(Shadows Fall),典故出自賽門‧葛林的《影子瀑布》一書,是所有超級英雄退休後等死的地方。

②象塚,傳說中大象能預知死期將近,會先脫離象群到一個固定的地方等死,這個大象的集體墳場就是象塚,每個象群都有自己的象塚。

第二章 錯過的道路

我清出一張椅子請伊蒙坐下,又讓凱西幫他倒了一杯最好的咖啡,打算慢慢地問出事情始末。他本來以為沒有人會相信自己的故事,不過在發現我們都很認真看待他的問題之後,終於鬆了一口氣。只不過他說話的時候總是盯著咖啡杯看,說什麼也不敢正視我們的目光。

「騷擾我的……並不是什麼鬼魂。」他說。「他們擁有實實在在的軀體,但是……他們就是我自己,通通都是年輕時代的我。他們穿著我以前會穿的衣服,說著我會說的話語,抱持著我曾擁有的信念。他們對我十分氣憤,一見面就動手動腳,大吼大叫,不停指控我背叛他們,沒有成就他們想要成就的事業,成為他們想要成為的男人。」

「你是什麼樣的男人,米歇爾先生?」我問,不過只是為了證明自己有在聽他說話。

「我在倫敦的一家大企業裡工作。我想,我還算是個成功人士。薪水不低……婚姻美滿,還有兩個很好的孩子。」

他說著拿出皮夾,給我看他老婆安德莉雅跟小孩愛麗卡及羅奈爾得的照片。他的家人看起來十分和善,跟他一樣都是平凡的好人。他溫柔地對著照片微笑,彷彿那是他跟認知中的正常世界僅存的連結。最後他很不情願地收起了照片,說道:「今天我和往常一樣搭乘地下鐵下班回家,一邊在車上看著報紙,一邊數著沿路停靠的車站。到了該下車的時候,我就自動下車,但是直到站上月台才發現這裡不是我要下車的車站。這是一個我從來沒有聽過的車站,站名叫做『夜城』。我轉身想要跳回車上,但是列車早就跑了。我甚至沒有聽到列車離站的聲音。那個月台上的人……」他突然抖了一下,瞪大雙眼看著我說道:「有些根本不是人,泰勒先生!」

「我知道。」我安撫他道。「沒事的,米歇爾先生,繼續說下去。我們相信你。後來發生了什麼事?」

他喝了一口咖啡,任由苦味竄入喉嚨,鼓起勇氣繼續說:「我嚇得拔腿就跑,推開面前的人潮,三步並作兩步地衝出地鐵站,來到街道上。但是街上的景象比地鐵站裡還要可怕,所有東西都好詭異,好不真實,就像一場沒辦法醒過來的惡夢一樣。街上到處都是奇怪的人、可怕的怪物……還有一堆我完全認不出來的東西。我想我一輩子都沒這麼害怕過。」

「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不認得任何一條街道的名稱。四周充滿了商店、俱樂部,還有……奇怪的建築。商店裡賣的東西全部超乎我的想像!通通都是恐怖至極的東西……我強迫自己直視正前方,不再亂看任何沒有必要去看的東西,心裡只想著要趕快找到你,泰勒先生。我不知道從哪裡得來你的名片,總之下車的時候它就已經出現在我的手中。名片上面印有你的地址。我鼓起勇氣向長相正常的路人問路,但是完全沒有人願意跟我說話。最後是一個全身破破爛爛,穿著一件灰色大外套的好心紳士為我指出了正確的方向。但是當我回頭想要道謝的時候,他卻已經消失不見了。」

「沒錯。」我說。「艾迪就是愛搞這一套。」

「在來這裡的路上,我一直有被人跟蹤的感覺。」米歇爾突然降低音量,手上的指節也因為用力過度而變得慘白。「我頻頻回首,不過卻沒有發現任何人。就在此時,旁邊的巷子裡突然跳出了一個人來,一把抓起我的肩膀。我以為是搶劫,嚇得驚聲尖叫,但是在看清楚對方的長相之後,嗓子當場就啞了。他長得跟我一模一樣,只是看起來比較年輕。他的笑容好噁心,似乎很高興看到我嚇呆掉的樣子。他的手抓得很緊,有如野獸的利爪一般地陷入我的肩膀中。」

「『你以為可以逃得了嗎?』他說。『你以為可以不必為了所做所為付出代價嗎?』」

「我聽不懂他在說什麼。我告訴他我聽不懂,但是他就是不停地對我大吼大叫,說什麼我背叛了自己曾經相信的一切信念。後來有人把他推開,我還以為自己得救了,可是卻發現推開他的又是另外一個我。比剛剛那個年長,但是還是比我年輕。你絕對無法想像看著自己的臉用充滿恨意的眼神狠狠地瞪著自己的感覺。他也開始大吼大叫,說我浪費自己的生命,浪費了他的生命。接下來又出現了好多人,每個都是來自不同年代的我。他們推來擠去、吼叫不休,為了要衝到我面前而打成了一團。我面對一整群大吵大鬧的暴民,每一個都是我自己。」

「我逃了。趁他們彼此爭吵的時候抱頭鼠竄、拔腿就跑。我從來沒想到自己竟然如此懦弱,但是我實在沒有辦法面對這麼多過去的自己,用如此惡毒的言語對我叫囂,指控我……所做過的壞事。」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勉強對我擠出一個笑容。「請你老實跟我說。這裡是不是地獄?我是不是已經死了,終於下了地獄?」

「不是。」我立刻說道。「你活得好好的,米歇爾先生。這裡不是地獄,這裡是夜城。雖然偶爾你可從這裡看見地獄;基本上……我可以稱呼你伊蒙嗎?謝謝。基本上,伊蒙,你只是誤闖了一個不太正常的世界罷了,這裡不是你該來的地方。但是也不用擔心,因為你找對了朋友,我會把你帶回正常世界的。」

伊蒙‧米歇爾鬆了一大口氣,整個人登時癱在椅子上。咖啡杯自他指間滑落,幸虧凱西手快,一把接了過去。她輕輕拍著伊蒙的肩膀,試圖安撫他。然而就在此時,魔法強化的純銀大門突然炸了開來。在我們還沒來得及反應之前,門外跑進來了另外兩個伊蒙‧米歇爾。他們顯然是同一個人,只是年紀不太相同。最年輕的那個約莫二十歲上下,多半還是學生,身穿印有「拯救鯨魚」標語的套頭衫、亮紫色的喇叭褲、留著一頭長髮,以及很難看的鬍渣;要不是臉上表情非常憤怒而又危險的話,看起來還挺滑稽的。另外一個差不多大上十歲左右,身穿海軍水手服,鬍子刮得乾乾淨淨,頭髮也理得短到不能再短。他的表情跟二十歲的那個一樣憤怒,不過由於神色更加專注的關係,所以看起來也更加危險。為免搞混,我決定叫他們伊蒙二十、伊蒙三十,然後稱我的客戶為伊蒙四十。我走到他們跟客戶中間站定,他們立刻將噴怒的目光轉移到我的身上。

「滾開。」伊蒙二十說道。「你不知道這個渾蛋幹過什麼。」

「不要擋路,不然我們就殺了你。」伊蒙三十說。

「喔,警衛!」凱西叫道。

一個先前沒有注意到的衣櫃突然打開了櫃門,自其中冒出一條毛茸茸的大手,當場就將兩個來鬧事的伊蒙給抓了起來。他們奮力掙扎,但是由於四條手臂都被大手的手指固定在兩旁,所以完全無法掙脫。儘管他們動彈不得,嘴裡卻始終不肯閒著,不斷地叫罵詛咒,直到我對著他們的後腦勺一人甩了一巴掌才終於安靜下來。我突然想到一個問題,轉頭對凱西看去。

「可以請問這條大手是屬於什麼東西所有嗎?」

「我認為這種問題還是少問為妙。」凱西回答。我很滿意這個答案。

我狠狠地瞪了兩個入侵者一眼,而他們也以相同兇狠的眼神對我瞪了回來。這顯然表示他們才剛到夜城沒多久,因為任何人面對我這種目光都應該知道害怕才對。

「聽著。」我耐心地說。「由於不知道如今抓著你們的大手屬於什麼怪物,所以我們都為你們的性命感到擔憂。總之這是一隻會聽我命令行事的大手,所以你們暫時就不要妄想能夠離開。如果我是你們的話,我會開始擔心不說實話會有什麼下場。如果你們現在腦子裡迴蕩著『擠爛』、『壓扁』之類的字眼的話,或許你們應該趕快告訴我究竟來這裡是幹什麼的,又為了什麼對我的客戶如此不爽。所有事情都有和平解決的機會,雖然在夜城裡這種機會並不太大,不過我還是認為應該朝這個目標努力一下比較好。」

「他背叛了我!」伊蒙二十惡狠狠地說道。「看看他!不過就是一台穿西裝打領帶的機器!他已經變成我所痛恨不恥的一切。我絕對不要變成他這個樣子!我有夢想!我有野心!我要遠走他鄉!我要成就大事!我要變成偉人!我要掌握權力!我要改變世界……我要為自己所做所為感到驕傲……」

「有夢想是很不錯,」伊蒙三十冷冷地說道。「但是夢想總有醒來的一天。我還保有野心、保有動力。我要去想去的地方,完成自我的使命,在商業界中成為一個呼風喚雨的成功人士。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變成大機器裡面的一個小齒輪,像他這個樣子!看看他!已經四十歲了,還是一個小主管,每天渾渾噩噩、一事無成,只會等著領退休金。」

「我的志願是要當環保戰士!」伊蒙二十說道。「為了保護地球生態而戰!為了扞衛大地之母絕不妥協!」

「理想!」伊蒙三十冷笑道。「那不過是更多夢想、更多幻象。我受夠了只顧理想不切實際的窮日子。我要取得財富以及權勢,然後再靠我的力量去改變世界!」

「那麼,」我對伊蒙四十問道。「究竟出了什麼事了?」

「我戀愛了。」他小聲地說道。「我遇見了安德莉雅,遇見了生命中一直欠缺的那一部分。我們結婚了,小孩出世了,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他們就是我的一切,比我年輕時所追求過卻又不可能完成的那些理想以及野心都要重要多了。成長的過程必須學會明白自我的極限。」

「就為了這個原因?」伊蒙二十說道。「你為了一個婊子跟兩個流鼻涕的小鬼就將我的夢想拋到腦後?」

「你老了。」伊蒙三十說。「你跟不上時代的腳步,於是只好跟個家庭主婦妥協。」

「你們都不曾真正墜入愛河,對不對?」伊蒙四十問。

伊蒙二十不屑地道:「女人?玩過就可以甩了。她們只會扯我後腿。」

「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辦。」伊蒙三十說。「婚姻是場陷阱,令人裹足不前。」

「我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曾經是你們這個樣子。」伊蒙四十說。「目光如此短淺,心胸如此狹小,一心只想到自己,完全不顧他人。在你們追求夢想以及野心的一生之中,可曾真正感受到快樂過?可曾感動過?可曾滿足過?」

他的聲音堅定,論點信服,說得另外兩個年輕的他啞口無言;不過也只無言了一下子而已。

「你逃不掉的。」伊蒙二十說道。「有人賜給我們力量,一種改變事物的力量。我們將會改變你的過去,讓我們的生命回到正常軌道!」

「機率魔法。」伊蒙三十道。「藉由重新選擇可能的時間軸來改寫歷史的力量。你是一項錯誤,是從來不該出現的絆腳石。」

「我要重塑你所有的決定,」伊蒙二十道。「用我的魔法將你徹底抹煞!」

「我的魔法比你的強大!」伊蒙三十立刻叫道。「未來是屬於我的,不是你的!」

就在此時,他們同時掙脫了一條手臂,各自揮舞起一把魔杖。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因為已經有數百年不曾有人在夜城使用過魔杖了。魔杖就跟巫師帽還有黑貓一樣,老早就褪了流行(好吧,妖精法庭的確還有在使用魔杖,不過妖精本來就是一個很古怪的族群)。兩個伊蒙開始對彼此施展機率魔法,我跟凱西也立刻四下尋求掩護。只見魔杖上射出許多象微機運的光芒,在空氣之中滋滋作響,散發出運轉骰子與錢幣的或然能量,毅然決然地依據施法者的意志改變周遭環境。只不過如今的施法者不過是兩個持有魔杖的外行人,他們只會釋放魔力,任由魔法狂野奔放,根本無法精準地控制魔法效果。我將凱西推到橡木辦公桌後面躲好,然後發現伊蒙四十依然瞠目結舌地坐在剛剛的椅子上。我矮著身子衝了過去,一把將他撲倒在地,然後半勸半罵地將他趕到辦公桌後面。

這時兩個伊蒙同時將注意力轉移到抓著他們的大手之上。他們不斷用魔杖擊打著大手,在奇異的光芒衝擊之下,大手連續變換數次顏色,最後突然化成一條塗了粉紅指甲油的女性手臂。大手驚嚇過度,手指一鬆,放脫了兩個伊蒙,當場退回衣櫃裡去。兩個年輕的伊蒙身獲自由,立刻開始猛揮魔杖,改變觸目所及的所有物品,企圖找出伊蒙四十。要不是為了閃躲另外一人發出的魔法,他們造成的破壞程度絕對不止於此。

任何被機率魔法射中的東西都會立刻改變外型。一張辣妹合唱團海報上的圖案變成了扭曲姊妹①,辦公室唯一的防彈玻璃窗變成一張繪有聖米迦勒手持烏茲衝鋒槍屠龍的彩繪玻璃;咖啡機變成了茶壺,花瓶裡的花生出利齒彼此對咬。其中一道魔光筆直射中了桌上的鋼球,不過鋼球輕易化解了機率魔法的力量,大聲叫道:「我們有防禦系統,小猴子!」

伊蒙四十自辦公桌後方探出頭去,想要看看外面的景況。凱西一把將他抓了回來,險險閃過一道魔法攻擊。不幸的是,凱西的手臂縮得太慢,登時遭到魔法擊中,變成了名叫柯林的英俊男子,身上還穿著凡賽斯當季新款。他瞪大了眼睛看著我,我則完全怨言以對。柯林站起身來朝兩名伊蒙大聲咒罵,立刻又被另外一道魔法射中,再度變回了凱西。她悶哼一聲,縮回辦公桌後,然後跟我大眼瞪小眼了好一會兒。

「不准問。」凱西說。

「我也不敢問。」

「你一定要教訓這兩個白痴!」

「我會,先讓我想一想辦法。」

「快點想!」

「我還是可以剝奪你的繼承權的,你知道嗎?」

幸好我已經想到辦法了。兩個年輕的伊蒙還是一邊躲避著對方的攻擊一邊想辦法攻擊伊蒙四十。我算準時機,等到他們分別自兩旁襲來的同時大叫一聲,從辦公桌後方跳了出來。兩個伊蒙轉身對我射出魔法,我著地一滾躲到一旁。兩道魔法在空中交會,糾纏的機率不堪負荷,爆發出猛烈的光芒,最後認定了年輕的伊蒙不該持有如此強力的魔杖,當場令他們兩人消失不見。

宇宙總是會盡力維持世間萬物的單純性。

凱西小心翼翼地從已經不是橡木製的辦公桌後方站起,確認一切都已經安全之後,她才扶起伊蒙四十。看他雙眼圓睜、全身發抖的樣子,凱西拉了張椅子讓他坐下,然後一邊輕輕地拍著他的腦袋,一邊打量已經變得亂七八糟的辦公室。

「看來要花很長一段時間才能把這裡整理乾淨了,不過這張新海報倒還挺美的。我得要檢查所有檔案夾裡的檔,確認裡面的資料沒被改寫。約翰,不管這件事情是什麼人主使的,我要你用繩子綁著他的睾丸倒吊起來。害我加班工作的人絕對不會有好下場的!到底是什麼人會蠢到把機率魔法交給外行人使用?」

「好問題。我想我們的新客戶絕不像外表看來這麼簡單。」

「應該也沒有多不簡單吧?」凱西說著冷冷地看了看還在發抖的伊蒙四十。「不過我不肯定能不能把他當成客戶,老闆。我不認為他負擔得起我們的收費,看看他這副德行。」

「這些伊蒙既然已經惹上門來,我就不能坐視不管。」我說。「這已經是私人恩怨了。」

凱西兩眼一翻,表情十分不以為然:「所以呢?你又要免費幫人辦案了,是不是?你知道這間辦公室的租金有多貴嗎?梵蒂岡那筆錢遲早會花光的。你必須接辦一些有酬勞可收的案子,而且要越快越好。不然過不了多久就會有專業討債人士找上門來了。」

「叫那些債主去排隊。」我說。「我最近惹火了不少有權有勢的傢夥,暫時還輪不到他們來找碴。我想……我先帶伊蒙去陌生人酒館好了,如果沒有意外,那裡對他來講應該是個安全的場所。」

「陌生人酒館?」凱西不太肯定地說。「以他目前的狀況來看,我不認為有辦法承受那種亂七八糟的地方。」

「不學會游泳就等著溺死囉。」我輕鬆說道。「我一向認為驚嚇療法是治療驚嚇最好的辦法。趁我不在的時候整理一下辦公室吧,好東西就留著,不好的全都丟掉。我們有保險嗎?」

凱西瞪了我一眼。「你認為呢?」

「我認為我需要幾杯烈酒,外加一杯超級烈酒當作醒酒劑。跟我來,伊蒙,我帶你去見識見識全世界最古老的酒館。」

「喔,我現在已經不太喝酒了。」伊蒙四十說道。

「我不意外,不過不喝酒也要去。我有強烈的預感,還會有更多不同年紀的你出來鬧場,既然非鬧不可,我寧願他們在別人的地方鬧。」我停頓一會兒,看了看四周。「凱西,你之前不是說辦公室有養一隻貓嗎?」

她聳肩道:「被未來電腦吃掉了。反正那隻貓也不乖。」

我抓起伊蒙四十的手臂往外就走。有些不可能有好結果的話題就不需要多談了。

※※※※※※

①扭曲姊妹(Twisted Sister)樂團,八零年代當紅的重金屬搖滾團體,成員都是男性。
xxray 發表於 2012-5-17 20:34
第三章 亞布黎安

陌生人酒館是世界上最古老的酒館,任何身心不夠堅強的普通人都最好不要光顧為妙。這家酒館位於一條時隱時現的小巷子裡,門上有塊以梵文書寫店名的霓虹招牌。酒館老闆不喜歡打廣告。他認為如果你有必要找到陌生人酒館的話,自然就會找到,至於找到之後對你來說是好事還是壞事,就不得而知了。

我常常來這裡鬼混,因為這裡的人都有他們各自的問題,鮮少會來找我麻煩。陌生人酒館的裝潢十分庸俗,不是什麼高格調的地方。雖然賣的酒還不錯,但是服務態度奇差,吧台點心更爛。整體氣氛很不健康,場內時有爭端,為了防止有人抄起桌椅用來打架,所有的傢俱都被釘死在地上。這裡總是給我一種家的感覺。

酒館的現任老闆,艾力克斯‧墨萊西,曾經嘗試將酒館改走上流路線,但是沒有成功。狗帶到哪裡都還是狗,不會因為你花錢幫它美容就不當街亂搞其他狗的。

為了避免伊蒙四十再度被街上的景象嚇壞,我招來一輛馬車載我們前往陌生人酒館。看到熟悉的交通工具似乎讓他放鬆不少,可惜在聽到馬兒回頭問我目的地的時候又被嚇了一大跳。一路上伊蒙都直挺挺地坐在我身邊,兩手交叉在胸前,絲毫不願意多說一句話。到達目的地之後,我必須半哄半騙地強迫他下車,付車資的時候還得任由他緊緊貼在我身上。接下來步行前往陌生人酒館的路程裡,他始終將目光盯在地上,完全不敢抬起頭來觀察周遭景象。有些鄉村老鼠永遠都沒有辦法適應城市生活。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他突然開口問道,不過還是沒有抬頭看我。「你為什麼願意幫我?你的秘書說得沒錯,我付不起酬勞。至少,我付不出你平常解決這種……案子的酬勞。為什麼你還願意毫無保留地幫助我?」

「因為我對這件事很感興趣。」我順口回答。「有人費了不少心思安排你跟其他的你進入我的生活。我總得要知道是誰幹的才能親自登門道謝。」

「所以……你是為了自己的理由而利用我?」

「很好。」我說。「看吧,你已經漸漸適應夜城居民的思考方式了。」

他突然正視我的目光,說道:「我並不是笨蛋,泰勒先生。雖然我沒有能力處理這件事,但並不表示我看不清真相。你在利用我,把我當作陷阱裡的誘餌。但是只要能夠讓你站在我這一邊,我不會在乎你的動機。我只想知道你究竟有多厲害,泰勒先生,你是否真的有能力幫我解決問題?」

「我會盡我所能。」我說。「我很擅長解決這類事情。或許我有很多缺點,但是我從來不會讓客戶失望。」

為了防止伊蒙再度受驚轉身逃跑,我抓緊他的手臂之後才推開大門進入陌生人酒館。陌生人酒館就是個會讓人想要轉身逃跑的地方。我們走下旋轉梯,來到酒館內部,所有酒客通通轉過身來看著我們。酒館裡和往常一樣坐滿許多形形色色的怪人。吧台前方有兩名身泛聖光的修女,乃是來自聖鍶①教會修女團的團員。她們面前有兩支高腳杯,杯中盛滿了閃閃發光的清水,不過這兩杯水多半是在到了她們面前之後才開始發光的。修女身旁有個全身插滿機器的生化人,不斷將手指插入自己身上的光洞之中,發出白痴般的笑容。一名吸血鬼正在開懷暢飲著「血腥瑪麗」。瑪麗滿臉歡愉、通體舒暢,顯然很享受這種被啜飲的快感。命運小姐——夜城獨一無二的變裝癖冒險家,一個喜歡扮成女英雄形象打擊罪犯的男人——正坐在椅子上刮著腳毛,為待會的巡邏工作做好準備。兩個手拿相機的觀光客被人做成標本釘在角落的牆上,只因為有人覺得這樣很好玩。

我領著伊蒙四十來到吧台前面,找了個離聖光修女最遠的位置坐下,然後對酒保兼老闆艾力克斯‧墨萊西點頭微笑,不過對方卻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跟他算得上是朋友,只是我們都很不習慣把感情表現在臉上。不過,如果我三不五時記得付一付帳單的話,說不定他對我的態度會好一點就是了。

艾力克斯‧墨萊西是個又高又瘦的悲劇男子,每天都穿黑色的服飾,外帶一副墨鏡以及一頂用來掩飾禿頭的法式貝雷帽。他年近三十,不過看起來像是四十好幾。要在夜城開酒館就必須承擔這樣的後果。由於他隨時保持不爽的表情,導致鼻子上方擠出一道永遠的皺痕。只有在故意找錯零錢的時候,他才會露出些許的微笑。他曾經結過一次婚,直到現在還沒有停止抱怨那段婚姻。基本上,艾力克斯就是看全世界都不爽,而他完全不去隱藏自己的不爽。千萬不要跟他點雞尾酒,否則後果自行負責。

他是梅林‧撒旦斯邦的後代。自從坎莫洛特陷落之後,梅林就被埋葬在這間酒館的地窖裡,偶爾會藉由附身在艾力克斯的身上在人間現形,把所有在場的人嚇得找洞就鑽。在夜城,真正的強者根本不怕死亡阻撓。

「你來這裡做什麼,泰勒?」艾力克斯問。「你人到哪裡,麻煩就跟到哪裡。我才剛把你上次搞的爛攤子給收拾乾淨呢。」

「我很好,謝謝關心。」我說。「你還是跟往常一樣。幫我拿一堆酒來,你自己也喝個幾杯。」

「那這位『正常先生』要點什麼?」艾力克斯問。

伊蒙四十板著面孔坐在我旁邊,盡可能地遠離所有酒館之中難以忍受的古怪東西。我問他想喝點什麼,他點了一杯乾白酒。我看了艾力克斯一眼,他頗不情願地給伊蒙四十倒了一杯上等貨。艾力克斯很不喜歡把好酒浪費在不懂得欣賞的人身上。

「我必須解開一個謎團。」我輕快地說道。「有人在我客戶身上搞鬼,從其他的時間軸裡帶出各個不同年代的分身,意圖改變他的過去,甚至置他於死地。我相信對方同時還想要對付我,所以才把他帶到我的面前,要我出面解決他的麻煩。我最討厭有人玩弄時間了,好像我們夜城還不夠亂七八糟一樣。」

「你的目光太狹窄了,親愛的泰勒。」一個懶洋洋的聲音說道。「你只看得到問題,但是聰明的人卻可以從中看出機會。」

我好整以暇地轉過身去,發現站在身後的是另外一名夜城少有的私家偵探,湯米‧亞布黎安。曾經有一段日子夜城裡就只有我一個私家偵探,不過在我成名之後,就有不少人開始跟隨我的腳步,其中之一就是湯米‧亞布黎安。他是著名的存在主義私家偵探,擅長所有「可能發生過又可能沒發生」的案子。他是我見過最會辯論的男人,有辦法將邏輯打成死結,讓人們承認黑的就是白的,上面等於下面。他個子很高,外表看來十分瘦弱,身穿一套新浪漫主義風格的綢衣(跟大部分的人不一樣,湯米在八零年代過得十分愜意,可能跟他存在主義的天性有關)。

他頭髮很長,雜亂無方地塌在腦後;臉也很長,笑的時候會露出牙齒;手指很長,講話的時候喜歡揮來揮去。湯米很喜歡說話。根據一則廣為世人相信的傳說指出,湯米愛講話的程度已經到了可以讓他的夥伴為了不要繼續聽到他的聲音而自相殘殺的地步。他喜歡提出曖昧不明的論點,爭辯模糊不清的現實,解決虛無飄渺的案件,擅長從人們口中問出他們不願意說出口的答案。湯米具有一種問出真相的天賦。或許這不是一個很實用的天賦,不過在夜城,只要有天賦就沒什麼好挑剔的了。

我突然隱隱想起某件跟湯米有關的事情,而且還是頗為重要的事,但是我怎麼也想不起來是什麼事。

「哈囉,湯米。」我不太情願地說。「最近很忙嗎?」

「天知道?我只知道我現在很需要來杯酒。老樣子,艾力克斯。」

艾力克斯臉色一沉:「你每次都說老樣子,然後每次都點不一樣的東西。」

「當然啦。」湯米開心地笑道。「我總得要維持名聲嘛。我想今天就來一杯野性呼喚吧。」

「你真的不應該開艾力克斯玩笑的。」眼看艾力克斯滿嘴怨言地走去倒酒,我對湯米說道。「他會在你酒裡加料,讓你把六個月前吃的東西通通吐出來。」

「我知道。」湯米說。「這是我追逐危險的方式。說正經的,我聽說你正在計畫來段時光旅行?」

「天呀,你的耳朵究竟有多大,老祖母?這關你什麼事,湯米?」

「因為我一直都很想體驗時光旅行,但是始終沒有辦法說服時間老父。那個老傻瓜,顯然他把我當成閒著沒事幹的無聊份子。」

「你只是想去胡鬧的吧。」我說。「你打算跑到別的時空去胡搞瞎搞,等到事情無法收拾的時候再逃回現實,對不對?」

「你這樣講實在太不厚道了。」

「你可沒有否認。」

「我是不會否認的啦。這年頭形象就是一切。不過你也不得不承認我有我的實力呀,雖然我的天賦比較特殊一點。重點是……我記得來的時候是有個重點呀……啊,對了,重點是我希望你跟時間老父交涉的時候,能幫我說些好話。」

「喔,我正好想到一句可以用來形容你的好話,湯米。」我說。

幸好,在我要把「好話」說出口之前,自旋轉梯上傳下的兩道腳步聲,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過去。我一直都認為艾力克斯安裝這道旋轉梯的唯一目的,就是要防止有人偷溜進來。雖然早已料到,不過在看到兩個伊蒙揮舞著魔杖闖入酒館的時候,我的心還是忍不住向下一沉。伊蒙四十大吃一驚,立刻抓住我的手臂。我安慰了他兩句,掙開他的手,然後往兩個新來的伊蒙迎面走去。

其中一個伊蒙約莫五十歲上下,看起來像是個成功的商人,顯然因為安逸的生活而微微發福。另外一個更老,起碼六十歲以上,一身流浪漢打扮,身材瘦弱、營養失調,身上穿的都是慈善團體發放的破爛衣物。我當即在心中將他們取名為伊蒙五十及伊蒙六十,並且伸手到口袋中摸索幾件有用的道具。和剛剛在辦公室的那兩個伊蒙比較起來,如今這兩個顯得更加世故,也更加危險。他們不顧所有其他人的目光,穿越整間酒館,滿臉怒容地蹬著我身後的伊蒙。我向前一步擋住他們的去路,他們停下腳步,對我露出難看的微笑。旁邊的人們這時紛紛站起身來向旁退開,以免捲入不必要的衝突之中。命運小姐將拋棄式剃刀收回道具皮帶裡,然後又拿出一把鋼製的飛鏢。我看了他一眼,微微搖了搖頭。我總是主張自己惹來的麻煩就要自己處理。

「你一定就是泰勒。」伊蒙五十說道,他就連聲音聽起來也非常肥胖自大。「有人警告過說你會插手。這件事情與你無關,如果你不立刻滾蛋的話,我們就會讓你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

我笑道:「你們會發現我不像你們想像中那麼容易對付。」

「那我們就讓你生下來就是畸形,患有殘疾。」伊蒙六十說道,聲音悶悶的,十分難聽,似乎很久沒開口說過話。「我們會殺了你,泰勒。如果你試圖阻止我們,我們就讓你死無全屍。」

「你們究竟想幹什麼?」我身後的伊蒙四十問道。儘管他很害怕,語氣卻十分冷靜。

「我要你下定決心成為我,讓我保有我的生活。」伊蒙五十說道。「我為了生命中所有美好的事物努力了一輩子,終於擁有了如此安逸的幸福。我可不願意失去這一切,只因為你沒有膽量去追求更好的人生!我會改變你,強迫你做出正確的抉擇。我要讓你成為我!」

「你要的也是一樣嗎?」我對伊蒙六十問道。

「我不想成為我。」他冷冷地說。「沒有人應該過我這種生活。這一切都不是我想要的。我不要睡在商店門口,也不要每天跟那些正眼都不瞧我一眼的人乞討。如今我有機會改變這個蠢蛋所做的決定,我一定不要讓他變成我!我會摧毀任何膽敢阻止我的人!」

「把你們全都殺了。」伊蒙五十說。「通通殺光。」

「請先不要動手。」我很有禮貌地舉起一隻手道。「我可以問個問題嗎?請問你們兩個有沒有結過婚……這麼說好了,你們可曾遇見過一名名叫安德莉雅的女子?」

兩名伊蒙神情迷惑地對看一眼,然後憤怒地搖起頭來。

「別想困擾我們!」伊蒙五十說。

「不,說真的。」我說。「就是因為她的出現才改變了我客戶的一生,改變了他的決定。你們找錯人了,他的過去已然跟你們不同,未來也不可能變成你們的樣子了。」

「我們可以強迫他。」伊蒙五十說。「我們可以用魔法重新塑造他的一生,將那個女人如同癌細胞一樣從他生命中切除!」

「這樣的改變會害死他的。」我說。「甚至可能害死你們自己。」

「死亡對我來說是種解脫。」伊蒙六十說。

「不好意思。」伊蒙四十在我身後說道。「有人可以解釋這些其他的我是從哪裡來的嗎?」

「他們是從別的時間軸來的。」湯米‧亞布黎安立刻答道。「來自可能的未來,擁有不同命運的你,乃是『假如與或許』的輪盤運轉之下的產物。人的一生都是由我們曾經下過或是沒有下過的決定塑造而成,而這些……男士們就是當你做出不同決定時所可能導致的未來。看起來這兩位都不是什麼好東西,不過應該是因為你的敵人在各種未來中特別挑選出他們的關係。請問我的野性呼喚為什麼還沒來?」

「但是他們是怎麼來到這裡的?」伊蒙四十問話時語氣有點絕望。

「有人在幕後主使。」我說。「既然對方能夠控制機率魔法,肯定是力量非常強大的人物。」

「一定是個成名的強者。」湯米說。由於艾力克斯很識時務地躲在吧台後面不肯出來,所以湯米乾脆自己走進吧台倒起酒來。「玩弄時間軸是很嚴肅的事情。任何能夠掌控機率魔法的人物都會想盡辦法剷除新進對手,因為沒有人希望不成熟的新人搗亂他們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平衡。」

「但是我沒有任何敵人!」伊蒙四十說。「像我這種人是不會有敵人的!我根本一點都不重要!」

「你現在很重要了。」湯米優雅地喝了一口酒,又道:「有人在你身上花了許多心血,兄弟。」他若有深意地看了看我:「會不會是惡兆之人?」

「已經死了。」我說。

「影像伯爵?」

「失蹤了,可能也死了。」我說。「上次有人看到他是在天使戰爭的時候。當時他在街上亂跑,整張表皮都被剝了下來。」

湯米聳聳肩:「你也知道夜城是個什麼樣的地方,人們總是有辦法死裡逃生的。看看你自己就知道了。」

「天呀,你們這些人真愛講話。」伊蒙五十說道。「我來是為了要改變這個愚蠢短視的自我,絕對不會讓任何人阻止我的。」

「不管你在這裡做了什麼都不會改變屬於你的未來。」湯米說。「每一個你都真實存在;每一道時間軸都互不相干。不管是改變或是順從這個時間軸中的你,你的一生都不會出現任何變化。如果有人告訴你事情的真相不是這個樣子,他們絕對是在說謊。」

「我不相信你的鬼話。」伊蒙六十說道。「我不能相信你的鬼話!」

「為了阻止我們,你們什麼話都說得出口。」伊蒙五十說道。

兩人說著揮起魔杖,整間酒館當場鐳射四射。我抓起伊蒙四十往旁邊就閃。湯米一縮頭躲到吧台底下,手裡還不肯放開那杯野性呼喚。一道機率魔光射中橡木吧台,不過瞬間又被反彈開來,因為酒館中主要的傢俱都受到梅林的法力保護。兩個新來的伊蒙發狂一般地向四面八方射出法術,我則拉著伊蒙四十在魔法的空隙之間穿梭閃躲。桌椅在機率魔法的影響下轉化為各式各樣的型體,空氣之中彌漫著一股魔法效果所形成的機率薄霧。

一道魔法射中正在吸食血腥瑪麗的吸血鬼,令他身型瞬間脹大,當場將瑪麗吸成人乾,接著吸血鬼整個爆炸,讓所有人沐浴在二手血液之中,留下瑪麗的皮囊靜靜地躺在吧台上。

有些最近才換新的桌椅在魔光的摧殘下支離破碎,全部恢復成原始的木材。一名法蘭肯斯坦男爵的科學怪人也面對了跟桌椅相同的命運,身上所有縫線脫開,屍塊散落一地,腦袋滾至一旁,嘴裡無聲咒罵。閃電憑空出現,不但將許多人電成焦黑,還燃放了不少火苗。石牆上的縫隙長出了很多食人花朵,牆上畫像中的人物也開始大罵髒話。人們的心臟病、腦溢血,以及羊癲瘋突然發作,紛紛失足摔倒,躺滿一地。有些人的存在遭到抹煞,當場平白無故地消失不見。

一個在陌生人酒館作祟很多年的女鬼突然擁有了肉體,坐在吧台上面流下感動的淚水,開心地觸摸著觸手可及的每一件物品。酒櫃中的酒瓶不斷變化著外型、顏色,以及其中的液體。地板上的一道魔法結界突然消失,一隻被囚禁許久的惡魔破土而出。惡魔全身綻放靈焰,爆發出累積數百年的怒氣,伸出恐怖的利爪打算殺盡所有看得到的生命。酒館的兩名保鏢,露西跟貝蒂‧柯爾特倫,二話不說往惡魔背心撲上。將他壓倒在地,不過單憑她們兩人顯然沒有辦法壓制惡魔多久。

這時我已經將伊蒙四十拖到吧台後方藏好,然後潛心思考對策,可惜一時之間無計可施。艾力克斯狠狠地瞪我一眼。

「快想辦法,可惡!如果要搞到梅林附身來解決此事,我可不能保證你的客戶安全,你也知道梅林向來喜歡把問題徹底解決乾淨。」

我頗不情願地點了點頭。我會不少小把戲,也學過很多法術,但是每次搞到最後還是得要仰賴與生俱來的天賦解決問題。我擁有一種尋找東西的天賦,一個隱藏於內心的第三隻眼,能夠看出任何事物所在的心眼,不過非到必要的時候我絕不輕易使用這項天賦。因為每當我施展天賦時就會綻放出強大的心靈光芒,使我的敵人能夠輕易地看穿我的位置,然後派出類似痛苦使者的恐怖怪物來追殺我。打從有記憶以來,我就不斷地在躲避他們的追殺。

然而當情況需要的時候,我也不會有絲毫遲疑。

湯米湊到我的身邊。「這其中存有矛盾。」他急急忙忙地說。「他們會出現在這裡本身就是一項矛盾,因為我們的時空根本不會通往他們的未來。利用這一點去對付他們。」

我深入內心,開啟天賦,很快就發現伊蒙五十跟伊蒙六十會出現這個時空裡的機會有多麼渺茫。在找出這個渺小的機率之後,我立刻有如吹熄蠟燭一樣將這個可能排除於現實之外,徹底消除兩個伊蒙出現在這個時間軸裡的機會,當場令他們二人失去蹤跡。

我收回天賦,很快地重整所有心靈防禦。正常的情況下我的敵人不會在梅林的地盤上動我,但是最近他們似乎越來越有狗急跳牆的傾向。

酒館陷入一片寧靜,酒客們慢慢從藏身處裡走了出來,個個神情疑惑地看著四周。既然那兩個年長的伊蒙從來沒有來過這裡,那就表示剛剛的攻擊從來沒有發生過,但是機率魔杖所造成的改變卻依然沒有恢復原狀;魔法的影響力總是能夠凌駕在邏輯之上。我們輪流痛扁那隻獲釋的惡魔,直到艾力克斯重新啟動囚禁結界,將他再度關回地板底下為止。接著我們又把還在燃燒的火苗通通撲滅。貝蒂跟露西‧柯爾特倫把科學怪人的殘骸收集起來,要等男爵的其他後裔來這裡喝酒的時候再請對方帶走。

說真的,這次事件能夠如此收場真的要算我們走運。玩弄機率魔法是非常危險的。時間很不喜歡遭人玩弄,如果惹來時間反撲,後果絕對不堪設想。這就是為什麼時光旅行必須受到如此嚴格管制的原因。

艾力克斯看著酒櫃上的酒瓶,怒氣衝衝地亂抓頭髮。「那些渾蛋!這下我得一瓶一瓶打開來嘗才知道裡面裝了什麼玩意兒。搞不好從惡魔尿到礦泉水什麼都有可能。惡魔尿說不定還有點賣相……你是個瘟神,泰勒,你知道嗎?我真應該看到你走進來就立刻開槍。」

伊蒙非常擔心地看著我,我笑著對他道:「別擔心,艾力克斯就喜歡說說而已,其實他不是那個意思。」

「我他媽的就是這個意思!」

「好吧,說不定他真的是那個意思,不過他會忍耐的。他是我朋友。」

「這算朋友,那我真不想見識你的敵人。」伊蒙小聲說道。

「我猜有一些你已經見過了。」我說。「我認為有人想要利用你,以及其他所有的你來對付我。」

「為什麼挑上我?」伊蒙唉聲歎氣道。

「好問題。」我說。

我帶他走到角落的桌子前坐下,湯米也跟過來一起坐。我若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他有點緊張地笑了笑。

「我們似乎合作得挺好的,兄弟。我在想或許應該幫你查完這件案子,畢竟這似乎是屬於我所擅長的領域。當然,我要收取合理的報酬。」

「喔,當然。」我說。「畢竟這是一樁生意。這樣吧,我的酬勞分你一半。如何?」

「非常合理,親愛的先生!真不明白怎麼會有人說你不是混在人類之中的王子。」

既然我不打算收取任何酬勞,當然也不在乎分一半給湯米‧亞布黎安。有時候我也懂得玩弄存在主義的。眼看湯米開心地對著我笑,我也很愉快地笑了回去。

「聽著,這一切結束了嗎?」伊蒙說。「我可以回家了嗎?我真的很不喜歡這裡。」

「恐怕還不行。」我說。「我可以帶你安全地離開夜城。但是我們共同的敵人一定有辦法帶你回來重新開始這一切的。」

「喔,天呀……」伊蒙垂頭喪氣地攤在椅子上。他是個平凡的男人,根本不該碰上這種怪事。我真的為他感到難過。即使是心甘情願來到夜城的人都未必能夠適應這裡的生活,何況是這個無端被捲入的市井小民!

「別擔心。」我說。「案子既然到了我手上,我就一定會查出幕後主使人的身分,並且阻止他們繼續騷擾你。」

「泰勒保證的事情一定會做到,你就不必擔心那麼多了。」湯米突然說道。

「來聊聊吧,伊蒙。」我說。「聊聊你自己以及你的生活。這一切不會無端發生,一定有跡可循。」

伊蒙當場搖起頭來。「我是個小人物。至少,我不是什麼重要的人物,只是個大企業裡面的小員工,大機器裡面的小齒輪,每天做著制式無聊的工作,只為工讓整個公司能夠順利地運轉下去。」

「好吧。」我說。「你在哪家公司工作?」

「『小額奉獻投資公司』。那是一家跨國企業,在全世界都有分公司。我從很年輕的時候就進入倫敦分部工作,至今已經超過二十年了。我們是一家資金籌募公司,遊說其他公司投資有潛力的慈善事業。當然,除了有組織的慈善團體之外,我們也會投資剛創業的小公司,以及一些有理想的遊說團體。我們籌募很多資金,從中收取一定比例的傭金。雖然說『我們』,不過我當然從來沒有親自抽成過。只是當你在同一家公司待上二十年之後,自然而然就會……不管怎麼說,雖然我的工作不算非常具有挑戰性,也不符合我以前的理想……但是人生就是這個樣子。能夠達成夢想跟野心的畢竟只是少數人。我們也不是沒有貢獻,文明的轉輪也要靠我們這些小人物才能運轉。總之,我唯一在乎的只是要維持家計。對現在的我來說,家人就是我的野心,就是我的夢想。」

說到這裡,他又拿出皮夾,把老婆跟孩子的照片秀給湯米看。湯米很有禮貌地稱讚了幾句,我則在一旁皺起眉頭思考形勢。我還是認為伊蒙是用來對付我的一個誘餌,但是我也不禁要開始懷疑整件事情是否還有更多內幕。

「你為什麼會找約翰‧泰勒幫忙?」湯米趁著伊蒙小心翼翼收起照片的時候問道。

「我到達夜城的時候,手上就已經握著他的名片了。」

「單憑這一點我就可以肯定有人要對付我。」我說。「因為我根本沒有名片。這裡有誰不認識我?我沒有必要印名片。」

「我有名片。」湯米說。「或者說,至少有時候我有。要看情況。」

我不打算繼續那個話題。「重要的是,」我肯定地道。「有人在干涉伊蒙跟我的生活。我最痛恨這種拐彎抹角的行為了。想對付我就應該直接來找我,反正我已經習慣了。像這種透過無辜的人來攻擊我的傢夥,我絕對不會輕易放過。」

「我聽說過『小額奉獻投資公司』。」湯米說。「他們在夜城裡有開設分公司。」

伊蒙突然面帶恐懼地看著我們。「我的公司在這種……鬼地方裡面竟然也有分公司?」

我聳肩:「大部分的大企業都有。我沒聽說小額奉獻投資公司有什麼特別好或不好的風評……我想去拜訪一下,你們說怎麼樣?」

「要是他們不讓我們進去呢?」伊蒙說。

湯米跟我同時微笑。「我們進得去的。」我說。

「他們不可能跟這一切……有關的。」伊蒙說。「不可能是他們。我的公司一向待我不薄,常常提供升遷的機會……只可惜我不能接受,因為想升職就得離開家人,常常出差。你不會真的相信一家這麼好的公司做得出這種事吧?」

「當然相信。」我說。「大企業未必都是壞人,但是通常賭他們是壞人就不會錯了。」

※※※※※※

①鍶元素是種活潑的金屬,常用做煙火和信號彈的材料:鍶的放射性同位素對健康人體會有很大危害,但亦可用於癌症治療。

第四章 直話直說的時候到了

我們離開陌生人酒館,踏入夜城的街道,讓伊蒙走在我們中間,因為這樣讓他比較有安全感。這時他已經能夠習慣周遭所見的景象,不過顯然心裡一點都不能認同這裡的一切。夜城中非人的元素令他害怕,各式各樣的誘惑更是把他嚇得半死。夜城裡沒有任何他想要的東西,所有光怪陸離的景色只會令他更加心慌。他完全不想跟這地方扯上任何關係。

「我一定要回家。」他可憐兮兮地說。「我從來沒有這麼晚回家過。安德莉雅跟孩子們一定很擔心。他們會以為我出了什麼事了。」

「這個嘛,你的確是出事了。」我耐心地說道。「就想想等你回家之後可以跟家人分享這麼棒的故事……」

「嗶,不。」他立刻說道。「我絕不會告訴他們,他們會嚇壞的。我就被嚇壞了。」

「拜託你放輕鬆好嗎?」湯米不耐煩地說道。「我跟約翰‧泰勒是全夜城最厲害的私家偵探。就算你全身包在盔甲裡面也不會比現在安全了啦。我們一定會解決你的問題的。畢竟我擁有夜城之中思慮最清楚的腦袋,而約翰是唯一讓所有人聞風喪膽的男人。」

「這樣說並沒有讓我好過一點。」伊蒙嘴裡這麼說,不過還勉強擠出了一點笑容。「我很感激兩位的幫助。我只是……不屬於這裡罷了。」

我忍不住同意他的說法。夜城真的不是個適合每個人來的地方。把伊蒙硬拉進這個無盡的黑夜之中,就跟把小孩子丟到狼群裡沒什麼兩樣。我對他的保護心理越來越重,對這一切幕後主使人的怒火也越來越甚。

「我們會搞定一切的。」我說。「等我們跟小額奉獻投資公司的人談過之後,相信一切就會真相大白了。」

「泰勒最有辦法逼人說出真相。」湯米輕鬆說道。「即使要用鐵撬去挖,他也一定會把真相挖出來。」

我瞪了他一眼:「你是在幫倒忙,湯米。」

「我們不能搭計程車嗎?」伊蒙問。「離開街道會讓我覺得比較安全。」

「最好不要。」我說。「這裡的交通狀況跟外面不太一樣。計程車是有,但是大部分收取的酬勞都不是金錢。救護車專靠吸取病人的痛苦作為燃料;機車更是拿處女之血來加強馬力。馬路上什麼怪物都有,而且大部分都很饑餓。我們最好還是用走的。再說,混在人群之中比較不容易被人發現。」

「你解釋的越多,我就越害怕。」伊蒙說。「真不敢想像你們的觀光客服務中心是什麼樣子。」這雖然只是個小笑話,不過他在這種狀況下能說出這種笑話已經算跨出勇敢的一大步了。

接著我們來到了商業區。眼看四周越來越多穿西裝打領帶的生意人,伊蒙的心情也跟著放鬆了不少。雖然有些西裝是穿在惡魔身上,有的西裝根本是憑空飄在路上,不過至少他總是看到了一些熟悉的事物。街道上的眾多警衛在我們路過的時候紛紛露出懷疑的神色,不過全都保盡在一定的距離之外,因為他們很清楚不值得為了那點薪水跑來惹我。事實上我還聽過一個傳聞,警衛工會打算在合約中增訂一項條款,明白指出所有警衛在看到我出現的時候都有權利請病假。人生就是因為這種小事才會充滿滿足的快感。我們在小額奉獻投資大樓的門口停下腳步,觀察著整棟大樓。第一次,伊蒙臉上的憤怒蓋過了沮喪的神情。

「這棟大樓不應該出現在這裡。」他冷冷地說道。「我們不該在這種地方開設分公司。這種行為會大大影響公司的誠信。我不敢相信公司高層知道這家分公司的存在。我們是幫助慈善機構籌款的,做的都是重大的慈善事業。我實在無法想像每天決定募款流向的高層居然會同意在這裡開設分公司……」

他說到一半說不下去,因為他突然瞭解到接下來會導致出來的結論。「繼續呀,」我說。「如果他們同意在這裡開設分公司……」

「那我就必須懷疑他們是根據什麼動機去判斷募款流向的。」伊蒙不高興地說著。「說不定過去的二十年裡,我一直都在勸別人投資不值得投資的事業。如果小額奉獻投資公司在這裡設有分部,我就必須懷疑……這些年來我們募來的款項究竟流往何方。」

「看吧!」我說。「才來夜城幾個小時就讓你整個人都變聰明瞭。跟我們進去大鬧一番吧。」

我當然知道像小額奉獻這種跨國企業一定裝設有強人的魔法防禦系統,但是當大門兩旁的兩座巨大石像突然活了過來的時候,我還是被嚇了一跳。只見兩座巨大的大理石人像緩緩轉頭,發出一陣刺耳的噪音,四道目光精確地固定在我臉上。伊蒙給嚇得當場跳了起來,湯米也忍不住向後退開一步。我動也不動地站在原地,心知在這種情況下心裡越害怕就越不能讓對方看出你在害怕。

兩座石像同時踏著沉重的步伐自台座上走下,擋在我們跟大門之間。它們微微彎腰,以極具威脅性的神情恐嚇著我,試圖以巨大冰冷的軀體逼我低頭。它們可以毫不留情地殺害任何人,遵從命令幹下任何可怕的事情,只因為對它們而言,脆弱的人類根本不算什麼。它們只是石頭,不管會不會動都沒有屬於自己的靈魂。湯米看著我,想知道我會採取什麼舉動,不過我只是默默地對他看了回去。我是有些可以對付石像的把戲,但是我很想知道著名的存在主義大偵探到底有多少斤兩。於是他輕輕一笑,往兩座大理石像走了過去。

「請冷靜一點,讓我們進去,兩位。我們來可是有生意要談的。」

「誰都不能過去。」左邊的石像說道,聲音有如滾動的巨石一般。

「這可有趣了。」湯米說。「你顯然沒有聲帶,為什麼可以講話呢?」

石像神色茫然地看著他道:「什麼?」

「我是說,我甚至不瞭解你的身體為什麼能夠移動,老傢夥,你可是由堅固的石頭所刻成的呀。你沒有任何肌腱,也沒有任何關節。你到底如何思考?你根本沒有腦袋呀!你為什麼能夠活著?你身上又沒有任何活體物質?你顯然只是一塊石頭,除了石頭什麼也不是,這樣的存在根本不該具有生命,不可能思考,甚至不可能移動。」

兩座石像顯然不曾想過這個問題。在湯米殘酷的邏輯摧殘之下,他們踏回自己的台座,恢復原先的姿勢,從此再也動彈不得。我踢了左邊的石像一腳,確定一切都沒問題之後,這才轉頭面對目瞪口呆的伊蒙。

「這就是湯米的天賦——藉著提出無法回答的問題去質疑所有事物存在的合理性,進而混淆任何難以解決的狀況。他可以讓驢子相信自己沒有腳,然後生出翅膀載著他飛回家,傳說地獄來的惡魔都會被他駭人的邏輯嚇哭;其實深入想想,這種能力還真是滿恐怖的。」

「說得太好了。」湯米故意慢聲慢氣地說道。「我認為大家都該學到寶貴的一課,你知道。事情並非總是要以暴力收場的。」

「我打賭這件事終究還是會以暴力收場。」我說。

「那當然,」湯米說。「因為有你在。」

我們推開大門,大搖大擺地走入大廳。大廳內部空間很大,裝潢華麗,地板閃閃發光,牆上掛滿名作原畫。許多穿著西裝的生意人一看到我們出現立刻想起在其他地方有重要的事情要辦,瞬間走得乾乾淨淨,消失到無影無蹤。

我朝遠端的服務台筆直走去,湯米跟伊蒙跟在身後。大廳很大,服務台很遠。在我們走到服務台之前,旁邊的幾扇鐵門突然開啟,一大堆全副武裝的警衛從中跑出。他們在我們和服務台之間圍成一個半圓的弧形,所有槍口指向我們胸口,阻擋我們的去路。我停下腳步打量他們。這些警衛看起來都十分專業,身上穿的不是一般警衛的制服,而是全套的攻堅裝甲,從他們持槍的姿勢看來,顯然也都受過專業的射擊訓練。我直挺挺地站在原地,湯米跟伊蒙則躲在後面把我當作擋箭牌。我們面前的槍械多到令人發毛,而這些槍械們的主人個個冷靜異常,神情專注,只待一聲令下就要把我們射成蜂窩。我真想大叫一聲「碰!」,來看看他們會有什麼反應。

「不准繼續前進了,泰勒。」發號施令的警衛隊長說道。他的聲音剛毅冷峻,完全一副對部隊下達命令的口吻。「有人事先警告過你們會來,所以這整棟大樓都已經進入最高警戒。只要你們一動,我的手下就會開槍。把手舉到頭上,慢慢來。」

「當然。」我說著舉起雙手。湯米跟伊蒙不等對方開口早就已經舉好手了。「我喜歡你們的槍。」我說。「看起來很可怕,只可惜槍裡沒有子彈。」

隊長看著我道:「你說什麼?」

我面帶微笑,攤開手掌,一排子彈當即自我掌心滑落,跌在堅硬的木板上,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響。武裝警衛們眼看子彈連綿不絕地自我手中冒出,個個驚訝得目瞪口呆。其中有幾個還不死心,毅然決然地把下扳機,不過當然已經太遲了。聽著槍裡傳來空洞的槍機聲響,所有警衛臉上通通露出不爽的神情。等到最後一顆子彈落地之後,我慢慢地放下雙手,臉上依然保持微笑,不過笑容之中絕對沒有任何友善的成分——懂得適時耍狠是在夜城生存的必要技能之一。警衛們神情不定地看向隊長,隊長則強自保持鎮定對我看來。他試圖在臉上擠出一點微笑,可惜看起來並不成功。

「離開。」我對他說。「以最快的速度離開,不然我就運用相同的手法把你們的內臟通通掏出來。」

所有警衛立刻以最快的速度從大廳裡消失,跑去跟老闆哭訴如何遭受欺負。其中有幾個看起來好像快要哭了一樣。伊蒙看著滿地散落的子彈,伸出腳尖踢了幾下,確定它們通通是真的。

「看到沒?」我對湯米說。「事情並非總是要以暴力收場。」

「但是只要有你在,假設會以暴力收場就沒錯了。」湯米悲觀地說道。

「得要找清潔人員來把這些子彈打掃乾淨。」伊蒙說。

※※※※※※

我們搭乘電梯直奔頂樓,用一根髮夾和一把魔法起子動手開啟電子鎖,進入了屬於高階主管的地盤,來到一條空曠的走廊之上。我沿路檢視著兩旁房間門上的門牌,湯米跟伊蒙急急忙忙跟在我的身後。最後我停在一塊光鮮亮麗的門牌前,牌上寫著「分部主管」以及「亞力山德先生」的字樣。我詢問式地看向伊蒙,他搖了搖頭。

「我沒聽過這個名字,不過話說回來,我也不可能聽過。我通常不會有機會接觸到這種高階主管的。」他不太肯定地看著我道。「我真的不認為我們應該拿這種小事去打擾他那種大人物。」

「真的嗎?」我說。「但是我認為我們應該這麼做,人生在世就是要打擾這種大人物才過癮呀!」

「你最擅長這種事了。」湯米說。

我直接推開辦公室的門,大搖大擺地走了進去。湯米拉起伊蒙的手臂,不著痕跡地將他拉了進來。這裡顯然只是一間接待室,備有許多很不舒適的等候椅,外加一個坐在辦公桌後方的冰山美女秘書。超厚的地毯,高雅的壁紙,隱藏式喇叭中傳來美妙的莫劄特音樂。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香氣,配合一陣陣新鈔的味道,聞起來十分適意。

我看了女秘書一眼,立刻知道不可能跟她成為朋友。她是一個身材過度修長的金髮美女,看起來像是具有商學院學位的流行服飾模特兒,外加兩道能令愛斯基摩人不寒而慄的冰冷目光。我走到辦公桌前,擺出最駭人的神情對她微笑,不過她絲毫不受影響。

「晚安,」她不帶語氣地說道。「請問你們有預約嗎?」

「我是約翰‧泰勒。」我愉快地說道。「我從不預約。」

「很抱歉,亞力山德先生不見沒有預約的人。」她說,不過語氣之中沒有一點抱歉的意思。「亞人山德先生是個大忙人。」

她指了指旁邊一本超大本的老式預約簿,上面排滿了各式各樣的約會。我對那本簿子揮指一彈,預約簿立刻陷入火海之中,瞬間化為煙塵飛散。秘書依然不為所動地坐在原地。

「好把戲。」湯米說。「有點俗氣,不過很有效。」

「謝謝。」我說。「我常常練習魔法,你該看看我可以把大象變成什麼。」我兩手架到辦公桌上,湊到女秘書身前,直接凝視她的目光。「告訴亞力山德先生,如果他識相的話,現在就立刻接見約翰‧泰勒。否則的話,我就會以十分暴力的手法拆掉這間辦公室。」

「亞力山德先生不見沒有預約的人。」秘書小姐說出的每一個字都好像冰塊一樣寒冷。她站起身來,我也跟著挺直身體,目光保持在對方臉上。她比我想像中要來得高。在如此接近的距離之下,我察覺到她身上散發出一種野獸般的氣息。她目光銳利地瞪了我一眼,眼神裡散發著兇狠的敵意。「我的工作就是要確保亞力山德先生不會被沒有預約的人打擾。趁你們還有機會的時候趕快離開吧。」

「有人說過你生氣起來非常可愛嗎?」我說。

接著我突然向後退開,因為她的身體瞬間暴長,骨頭咯吱作響,往四面八方伸展開來。她的衣衫碎裂,肌膚生出濃密的毛髮,頭骨向前延展,突出成野狼般的嘴鼻,手腳上也生出許多尖銳的利爪,灰毛之下鼓動著隆起的肌肉。在一切變身完畢之後,原本年輕貌美的女秘書已經成為一頭身長八尺、寬胸細腰、面目猙獰、牙尖嘴利的殘暴狼人。她呼吸粗重,殺性甚濃,慢慢地從辦公桌後走了出來,腳上的爪子在地毯上留下一條條的碎裂痕跡。

「上呀,泰勒,再跟她灌點迷湯。」湯米說。「剛剛那碗實在灌得太漂亮了。」

「啊,可惡。」我說。「這些跨國企業的高幹老是愛養看門狗。你身上不會剛好帶著純銀吧?」

「你沒有嗎?」湯米問。

「有是有,但是都太小了,根本傷不到她。你要試試跟她講道理嗎?或許讓她相信她並不真的是一隻八尺高的致命野獸?」

「她看來不像會聽我說話的那種狼人。」湯米說。「伊蒙?伊蒙?別給我在這種時候昏倒啦!」

「好狗狗……」伊蒙說,聲音彷彿是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的一樣。

「很好,他已經神智不清了。」我說。「這樣吧,湯米,你想辦法讓她躺下,然後我去搔她的肚皮。」

「你試試看呀。」湯米說。「我跟伊蒙在旁邊看你表演。」

狼人向前一撲,我跟湯米立刻抓起伊蒙往旁邊跳開。我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躲到辦公桌後方,但是狼人伸手一揮就把整張桌子給掀到一旁。我看了看四周情勢,如今我們身處一間很小的接待室,狼人龐大的身軀擋在大門跟我們之間;已經無路可逃了,對方也十分明白這一點。

她咧開狼嘴,露出更多尖牙,隨手揮舞的利爪,感受著即將撕裂人肉的快感。她以肉眼難察的速度向前撲來,一把擊中我的前胸,當即將我撲倒在地,兩腳跨坐在我身上,突出的鼻子不斷噴出難聞的氣息,張開下巴露出長長的舌頭,不疾不徐地滑過所有尖銳的牙齒,全身散發出的野獸體臭差點令我喘不過氣來。我嘔了幾下,掙扎地想要呼吸,卻在此時靈光一現,立刻開始施展取走槍枝中的子彈的那道法術,當場將狼人肺中的空氣全部抽乾。狼人突然向上一挺,兩顆眼珠向外暴突,接著癱倒在厚重的地毯之上,扭曲了幾下,說什麼也吸不到任何空氣,最後終於昏了過去。我收回法力,再度賜給她呼吸,不過一時之間她應該不會醒來了。我站起身來,在她腦袋上又踢了幾腳,確保她暫時不會來打擾我們。湯米的臉上露出不忍的表情。

「喔,拜託。」我說。「她要是有機會的話一定會把我們殺光的。」

湯米吸口氣道:「你幹嘛等這麼久才解決她?」

「我想打發點時間。」我說謊道。

「你大可放手任她死去。」湯米問道。「為什麼不殺了她?」

「因為我最近想當好人。去找亞力山德先生吧。」

我走到通往內部辦公室的門口,打量著那扇門。湯米抓著伊蒙的手臂,慢慢將他扶了起來。這時,伊蒙的神智比較清醒了,不過還是不敢正視昏倒在地的狼人。我使用一點點天賦的力量檢查面前的門,有點意外地發現這扇門上竟然沒有任何防禦魔法,只是一扇普普通通的門而已。我聳了聳肩,打開門走了進去。湯米跟伊蒙立刻跟了進來。

裡面這間辦公室裝潢十分華麗,不過坐在大辦公桌後方的亞力山德先生看起來倒是十分樸實。他就像是一個穿著西裝的平凡上班族,體型有點過重,頭髮有點稀疏,滿嘴絡腮鬍也不特別濃密。儘管他一定聽到了外面的那陣騷動,不過還是一派輕鬆地朝我們所有人微笑。我們來到辦公桌前,亞力山德先生對著我們逐一點頭,最後目光停留在伊蒙身上。伊蒙向前踏出一步。

「為什麼?」他直接問道。「為什麼挑上我?為什麼……這一切究竟是為了什麼?」

「因為你實在太讓我們失望了,伊蒙。」亞力山德先生說。他的語氣親切中帶有嚴厲,就像是為了學生好而處罰他們的校長一樣。「你的工作總是做到剛好而已,但是你的潛力根本不只如此。我們很懂得發掘人才,知道什麼樣的人會對公司做出偉大的貢獻,什麼樣的人有能力置身權力的頂端。我們三不五時就提供你升遷的機會,但是你每次都拒絕我們的好意。我們不喜歡遭到拒絕,伊蒙。於是我們決定要用強硬的手段逼你就範。」

「我們?」

「當然是指公司了。」

「沒錯。把責任推給大家,這樣就沒有人必須真的負責。」

「我們希望員工把公司擺在第一位。」亞力山德先生根本不理我,繼續專注在伊蒙身上。「但是你總是有所保留,不肯百分之百地為公司付出。」

「我的妻子跟家人永遠都比工作重要。」伊蒙語氣堅定地說道。他無法面對狼人,但是卻一點也不害怕亞力山德先生這種人。「這只是一份工作而已,不代表生活的全部。」

「所以我們之間就有個問題了。」亞力山德先生微笑說道。「我們希望員工都能把公司當作自己的家,把公司放在第一順位。我們的需求就應該是員工的需求。若非如此,我們要如何在競爭如此激烈的年代裡存活下來?我們都認為你的潛力無窮,伊蒙,你應該站在權力的頂端才對。我已經老了,但是放眼公司卻完全看不到任何接班的人才,於是我選擇了你,或者更精確地說,選擇了你本來可以成為的那個人來接替我的位置。靠一點外來力量的幫助,我要你成為有能力接掌公司的人。」

「終於說到重點了。」我說。「你真的很喜歡聽自己的聲音,是不是?」

「我找來一位專家幫忙。」亞力山德先生依然不理會我。「夜城是個什麼專家都找得到的地方。他將你帶進夜城,並且引來所有其他時間軸裡的你,促使你們彼此鬥爭,最後只有最堅強的一個能活下來,一個最完美的伊蒙‧米歇爾,一個最適合成為接班人的人選。」

「那又為什麼扯上我?」我有點憤怒地問道。

「因為有人指名要找你。」亞力山德先生終於將笑臉轉移到我這邊來。「渥克來找過我,轉達了當權者的旨意。他不知道從哪裡聽說了我的小計畫,當然,夜城裡所有人的計畫都逃不過他的耳目。他要我幫一個忙,而我可不想拒絕他的請求。依據他的說法,當權者希望暫時轉移你的注意力,泰勒先生,好讓他們有時間決定該如何對付你。」

「小額奉獻投資公司跟我認知中的完全不同,」伊蒙說。「對不對?」

聽到伊蒙語氣中流露出憤怒的情緒,亞力山德先生很滿意地點了點頭。他靠回自己昂貴的椅背,兩手輕鬆地在胸前交握,臉上顯現出愉快的神情。「我們公司一向以高瞻遠矚而自豪,所資助的生意與組織都將帶領世界迎向一個美好的未來,一個屬於我們的未來,所有強權都在我們公司控制之下的未來。我們將會成為世界的領導人,因為只要控制了世界的經濟,就等於控制了全世界。」

他突然向前一湊,盯緊伊蒙的目光說道:「你知道,現在還不算太遲。只要你願意接受我的私人調教,還是有快捷方式可走的。我可以召回所有其他的你,讓一切恢復正常。不過當然了,你必須改變一些觀念,重新以我們的眼光來看待世界……不管怎麼樣,到最後世間所有的財富通通都會歸你所有。」

「我已經擁有所有重要的事物了。」伊蒙冷靜而又沉穩地說道。「我的妻子以及小孩。我到底要說多少次你們才聽得懂?我很快樂,我很滿足。我知道你擁有很大的權力以及數不清的財富,但是你敢說自己快樂嗎?不必多說了,亞力山德先生。我絕不會把靈魂出賣給公司的。你沒有任何我想要或是需要的東西。」

亞力山德先生歎了一口氣,靠回椅背上,似乎突然對一切失去興趣一樣。「既然你不願意接受我們的提議,我只好找個願意接受的你來取而代之。容我為各位介紹我們的專家——影像伯爵。」

就這樣,影像伯爵突然出現在辦公室裡,彷彿他一直都在旁邊,只是我們沒有注意到他一樣。影像伯爵身材高瘦、臉色蒼白,穿著破破爛爛的黑皮衣,全身閃耀著變幻無常的電漿光芒。皮膚毫無血色,佈滿各式各樣的矽化節點與魔法電路,外加許多用以固定皮膚的黑色縫線,以及釘書針。他的皮膚在天使戰爭中被天使整張剝了下來,不管幫他縫回去的是什麼人,總之手藝還算細巧,只不過臉皮似乎扯得有點緊,在嘴角上拉出一個無法抹滅的傷心微笑。他的雙手不斷抽動,隨時準備施展二進位魔法,進而重置現實中的機率。他很喜歡在人前展現能力,因為這種掌控機率魔法的能力並非與生俱來,而是靠他一生致力於量子力學方面的研究,突破了傳統學說的極限,進入身心瘋狂的領域,再加上某位神靈的幫助,才終於成就了今日的影像伯爵。

傳說他曾跟一台電腦做愛——這種瘋狂科學家就是會為了獲取知識而不擇手段。

更複雜的是,我上一次見到他的時候,是在某個可能未來的影像中。在那個未來裡,世界已經因為我而毀滅,而影像伯爵就是為了阻止世界末日而一直不斷派人回到過去追殺我的敵人之一。

「哈囉,崔斯特拉恩,」我說。「你看來……比我上次見到你的時候好多了。」

「哈囉,約翰。」影像伯爵說著坐上了亞力山德先生的辦公桌角落。「最近有機會見到我的人並不多。大家都以為我已經死了,而我也希望大家繼續這麼以為下去。我喜歡低調行事,隱居幕後,默默操作一切。你知道,在天使戰爭之後,我突然有了全新的領悟。我不要繼續研究那些魔法理論、禁忌知識之類的東西了;我要趁著還有機會的時候享受人生,享受世界所能提供的一切娛樂。如今的我純粹看錢辦事,只要有人付錢,就不會在乎工作內容為何。你覺得這樣的說法很膚淺嗎?怎麼說呢,當你連皮都被人家剝下來的時候,就會開始專注在一些更重要的事物上了。」

「告訴我們你對伊蒙做了什麼。」我說。「你一定很想說出來的,不是嗎?」

「我的確想告訴你們。」影像伯爵換了個舒服的姿勢,將自己切換到演講模式。「對任何其他人而言,多線時間軸都不過是一個理論而已。但是對我來說,所有時間軸都是真實存在的。它們就像許多河流一樣自我身旁流過,而我隨時可以一腳踏入這些河流之中。有時候,我就坐在時間的河岸旁邊垂釣,勾出各式各樣奇怪而又有用的東西,好比說那些不同版本的伊蒙‧米歇爾,那些他曾經可能成為、也可能沒有成為的不同自我。我將他們散佈在夜城各個不同的地方,給了他們機率魔杖,放任他們去追殺你的客戶。當然,由於夜城本身就是個十分危險的地方,所以他們之中有一大部分在遇上你的客戶之前就已經死了。」

「我瞭解,但是為什麼要使用魔杖?」

影像伯爵聳肩道:「他們都是外行人,當然要用越簡單的方法越好。」

「所以我不可能說服你放棄這個案子?」我說。

「就他們支付的酬勞來看是不可能的。不要用那種眼光看我,約翰,你心裡明白自己根本沒有能力阻止我。我見過許多可能的未來,而在大部分的未來裡面你都已經死了。」

「大部分就不是全部。」我說。「你真正該看的是我的過去,崔斯特拉恩。我並不是大部分人所想像的那樣。」

他聽出我話中的威脅語氣,立刻跳下桌子,啟動了他的力量。電漿光芒溢滿全身,爆出一陣陣的細微火花,而他皮膚上所有的魔法線路也開始浮現神祕的光彩。這景象或許可以嚇壞很多人,但是我卻深知他的底細。事實上,影像伯爵的能力受限良多。他的力量都是從一個名叫「工程者」的神靈在他體內植入的科技而來的,只可惜他從來沒有學會如何去發揮這些科技的全部潛力,只會利用這些力量去觀察各種可能的未來,就跟一個不停轉換電視頻道的影像毒蟲沒什麼兩樣;「影像伯爵」這個綽號就是因此得來。這次召喚這麼多伊蒙進入夜城,一定已經消耗了他不少能量,只要我能跟他多糾纏一段時間,根本不用出手攻擊,他自己就會不支倒地的。

當然,在那之前我必須想辦法不先被他殺死才行。

他突然哈哈大笑,兩手一鬆,整間辦公室立刻消失,變成了一座正在爆發中的火山口。四周的溫度極高,空氣熱到無法呼吸的地步。地面的裂縫裡不停冒出火紅的岩漿,周遭的空間飄滿了滾燙的塵埃。我運起我的天賦,看見了隱藏在火山口後方的辦公室,找出一條回來的路,登時驅走了火山口的時間軸,就像轉換頻道一樣回到屬於我們自己的時空。

我向影像伯爵踏出一步,辦公室再度消失,四周景象又變,來到了一片巨大的石林,到處都是高聳入雲的通天石柱。烏雲密佈,閃電處處,石柱後方爬出了許多外型恐怖的怪物,一步步地對著我們緩緩走來。我再度找出了辦公室的所在,趕跑了石林的時間軸,然後往影像伯爵又踏出一步。

他對我吐了一口口水,氣得直發抖。「你竟敢以意志力與我對抗?我要帶你進入一條你完全沒有天賦的時間軸!我要你生來就是畸形,就是瞎子,甚至根本不曾出生過!」

趁著他大聲嚷嚷的時候,我走他的面前,對準睾丸就是一腳。只見他嘴巴一張,兩眼突起,就地一倒,不停抽搐,說什麼也爬不起來了。

「看來他還記得把睾丸也縫回去。」湯米說。

「似乎沒錯。」我說。「等這裡搞定之後,我想隨便找一條時間軸把他丟進去,這樣應該夠他忙一陣子的了。」

「你還想當好人呀?」湯米說。

就在此時,影像伯爵拼盡最後的力量對我發出了一道機率魔法。我往一旁閃開,魔法光芒越過我身邊,落在亞力山德先生的胸口之上。一陣耀眼的光亮閃過,亞力山德先生整個人突然……完全不同了。他的外表沒變,但是整體散發出來的感覺卻更為冷靜、更加和善、而且大幅放鬆。他對我笑了一笑,笑容親切和藹,絲毫沒有虛假的氣息。如今的他已經變成一個比以前要好上很多倍的人;一個他曾經可以成為但是卻一直沒有成為的好人。

「我很抱歉。」他說。我們都可以聽出他是真心地感到抱歉。「我要如何才能表達我的歉意呢?」他從辦公桌後走出,請我們一起幫忙扶起影像伯爵,讓他坐到昂貴的辦公椅上休息,然後又從抽屜裡面拿出一支酒瓶,替影像伯爵倒了一杯上好的威士卡。接著他看了看我,看了看湯米,最後看向伊蒙,悔恨無比地搖了搖頭。

「請各位放輕鬆,一切都結束了。引起這場鬧劇的人已經消失了,希望他永遠不會再回來。如今的我只想改變處事作風。我要取消整個計畫,確保各位從此不會再被我們騷擾。我現在感覺……非常輕鬆。你們真的不瞭解身為一個壞人所必須背負的壓力。那個人大部分的記憶都開始自我腦海中消失,就像一場做了大半輩子的噩夢一樣,而我很高興能看見到它們離我遠去。我保證,伊蒙,我會努力讓小額奉獻投資公司成為一家令我們驕傲的公司。你想當什麼樣的員工就當什麼樣的員工,我們再也不會強迫你了。」

湯米看著我道:「這實在太詭異了。簡直就跟在看《小氣財神》①一樣。」

亞力山德先生輕輕地拍了拍影像伯爵的肩膀說道:「不要緊張,親愛的孩子。這裡的工作已經結束了,你隨時可以離開。」

「結束個屁。」影像伯爵咬牙切齒地道。「只有我說結束的時候才算真正結束!」

亞力山德先生從皮夾中取出一張支票交給影像伯爵。「拿著。感謝你的服務,我們從此銀貨兩訖。」

影像伯爵看了看手中的支票,接著目光又轉到我臉上來。我揚了揚眉毛,他臉上抽動一下。

「好吧。結束了。」

他站起身來,推開亞力山德先生的手,一拐一拐地走到門口,推開門,然後又回頭對我看來。

「我跟你還沒完呢,泰勒。」

「我知道。」我說。在不久的將來,你會成為我的敵人之一,為了保護夜城的安危而對我展開一連串追殺。

※※※※※※

事情就這麼圓滿落幕。我們全都坐了下來,和重生過後的亞力山德先生好好聊了一聊。為了表達心中無比的歉意,他甚至給我們一人開了一張支票。伊蒙本來不太肯收,在亞力山德先生苦勸許久之後才勉強收下。不過我跟湯米則毫不猶豫地接過了支票。反正伊蒙也不會付錢,既然有人肯付,我們當然沒有不收的道理。

「我最喜歡圓滿的結局了。」我對湯米道。

「沒錯,只不過得要看看你所謂圓滿是什麼樣子,所謂的結局又是如何定義。」存在主義大偵探說道。

「喔,閉嘴。」我說。

我們跟亞力山德先生道了再見,然後離開小額奉獻投資公司。湯米和我帶著伊蒙穿越夜城大街,來到地鐵車站,送他回去跟親愛的家人團聚。我們本來打算帶他去逛逛一些比較不那麼刺激的景點,讓他增長見聞,不過他始終拒絕接受誘惑,對他而言,世界上再也沒有比回家更重要的事情了。最後我們終於來到地鐵站的入口。

「好吧……」他說。「我想……這是段很有趣的經驗。很感謝兩位的幫助,如果沒有你們,我真不知道現在已經變成什麼樣子。不過相信你們應該可以瞭解,我真的希望這輩子不會再跟兩位見面了。」

「很多人對我都有相同的想法。」我說。湯米很認真地點了點頭。

「這種感覺真的很奇特。」伊蒙說。「面對那些其他的我,曾經的我,以及本來可能成為的我。他們全都非常熱衷地追求自我理想與抱負,但似乎沒有一個真正感到快樂的,是不是?我很快樂,雖然我的生活風平浪靜。我有我的安德莉雅以及孩子們,這樣就夠了。或許,真正的快樂就是要認清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麼。」

他微微一笑,堅持跟我們握最後一次手,然後走下地下鐵的階梯,很快地消失在群眾之中,變成一個趕著回家吃晚飯的男人,就跟大部分的人一樣。

「或許,他才是世界上最睿智的男人。」我對湯米說。湯米點了點頭。我看著他,考慮了一會兒,說道:「我打算進行一段時光之旅,回到過去,親眼目睹創造夜城的過程。我認為我們合作得還算有默契,如果我能夠說服時間老父送我回去,你願意跟我一起去嗎?」

「有什麼我應該注意的事項嗎?」湯米問。

我忍不住微笑。「大概就是這趟旅程非常危險,我們很可能沒辦法活著回來。」

「啊。」湯米‧亞布黎安說道。「就跟往常一樣。」

※※※※※※

①《小氣財神》(A Christmas Carol),或譯《聖誕頌歌》,是查理斯‧狄更斯的作品,故事最後小氣鬼富翁幡然悔悟,開始行善。
xxray 發表於 2012-5-17 20:35
第五章 機率遊行

夜城是個既黑暗又危險的地方,但是卻能夠給我家的感覺。我屬於這裡。這裡是怪物的集散地,而我就是眾多怪物中的一員。

如今我跟湯米‧亞布黎安走在夜城擁擠的街道上,卻發現四周的氣氛跟平常似乎大不相同。人們臉上湧現緊張的神情,有如暴風雨前的牲口,空氣悶熱得好像置身於蒸氣室中一般。酒吧外面招攬生意的人們叫得比平常更加賣力,到處都有眼神狂熱的末日商人宣告世界末日的來臨,向人們推銷他們的宗教與救贖。其中還有一個人身上掛著一張三明治招牌,牌子上寫了「末日真他媽的就要來了!」,我忍不住看著他們微笑。他們之中有很多認出我的面孔,立刻在胸口畫出十字以及各式各樣的驅邪手勢。

就在此時,我們前方的人們突然向四面八方散開。只見地上一個下水道的蓋子「砰」地一聲彈到一旁,一道藍色的煙霧自地底噴出,有如晨霧一般在附近的街道上擴散開來。藍霧中帶有一陣難以忍受的惡臭,聞到的人們立刻大咳特咳,捏起鼻子向外逃開。即使我們離下水道口還有一段距離,那股味道依然十分難忍,透露出邪惡而又腐敗的氣息,有如剛腐爛不久的屍體又從地底下爬回人間一樣。

這時下水道口開始擠出許多身泛微光的生物,個個體型扭曲奇特,根本無法判斷他們是不是屬於同一個種族。他們的皮膚蒼白,骯髒噁心,佈滿許多突起的紫色血管,似乎隨時都在溶化,自身體表面沿著血肉滴落。或許很久以前,他們都曾是人類,但如今除了肥大汙穢的面孔之外,所有其他屬於人類的特徵通通蕩然無存。他們的雙眼又黑又大,完全不需眨眼。越來越多的怪物出現在街道上,旁觀的人們越退越遠,給他們留出很大的空間。所有噁心的怪物全都筆直向我走來。

我毫不退縮,因為在此大庭廣眾之下我必須顧慮名聲。再說,面對實體不明的敵人,轉身逃跑絕對不是明智的抉擇。他們的外表又黏又軟,實在不像是有能力傷害我的樣子,不過我還是不敢小覷對方。沒有實力的生物不可能在夜城存活太久,而這些傢夥顯然不是初出茅廬之輩。隨著他們的距離越來越接近,噁心的味道也越來越濃。我冷冷瞪著他們,一手探入存放許多實用道具的外套口袋中。湯米也沒有露出退縮的跡象,不過始終躲在我的身後。

「你知道這些是什麼東西嗎?」他小聲地問。

「我知道他們很噁心,而且又很臭。」我說。「其他的一概不知。」

「你認為他們想對你怎樣?」

「我只希望他們不要有太親密的舉動,這件外套才剛洗好而已。」

發光的怪物在我面前排列整齊,身上不停地冒泡扭動,腐爛的血肉不斷滴在彼此身上。接著,在一道無聲的號令之下,所有怪物同時對我低頭。

「災難與末日的王子,我們向您請安。」最接近我的怪物以一種低沉的聲音說道,聽起來像是某人即將被自己的嘔吐物溺死的時候所發出的聲音。在如此接近的距離之下,我差點沒被臭到吐了出來。「我們在黑暗中聽說了傳聞,在沉睡裡夢見了真相。於是我們來您的面前,對您獻上最真誠的敬意。希望在您終於繼承了自己的血脈之後,不要輕易地將我們遺忘。」

他們的身體繼續冒泡,皮膚不斷交流,安安靜靜地站在原地,滿心期待著我的回應。我什麼也沒說。過了一會兒,他們終於轉身離開,拖著噁心的身軀走過潮濕的人行道,進入來時的下水道口。最後一個下去的怪物將下水道的蓋子蓋回原位,接著滿街的藍霧也漸漸消散,留下那股腐爛的味道在空氣之中揮之不去。一陣寧靜過後,旁觀的人也跟著開始散去,繼續朝著他們原來的目的地前進,彷彿不曾發生過任何不尋常的事情一樣。夜城的居民可不是那麼容易受驚的。湯米大聲地哼了一聲。

「老兄,你也知道,不管付多少錢我都不會進入下水道工作。你認為剛剛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不知道。」我說。「但是最近這種事情越來越常發生了。想必是因為我母親的真實身分已經傳開了的關係。」

湯米若有所思地看著下水道入口,說道:「有沒有可能他們知道一些你不知道的事情?」

「很多人都知道我不知道的事情。走吧。」

我們繼續前進,將淡淡的藍霧跟噁心的味道拋到腦後。人們的動作似乎都比平常迅速,生活的步調也比往常來得忙祿,彷彿所有人都能感受到時間即將步入盡頭的末日氣息。招攬客人的人們在夜店門口來回走動,不管是不是會員見人就拉;保鏢的工作不再是把人丟出店外,反而變成將客人踹入店裡。人們大聲叫賣著商品,使盡渾身解數欺瞞誘拐,好像沒有明天一樣努力賺錢。

「快進來看看可愛的女士們吧!」一個身穿格子衫的男人在我們路過的時候叫道。「她們已經死了,但是依然不停地跳著曼妙的舞步呀!」我沒有理他。

沿街站滿了十幾個攤販,販賣著各式各樣奇怪的商品。一個身穿仿冒亞曼尼跳傘裝的怪人賣著來自未來的產品,聲稱自己販賣的都是時間裂縫的旅行者從過去與未來所帶回來的東西。我停下腳步,看了看怪人的手提箱裡所擺的東西。這類獨特的物品對我來說總是有種難以抗拒的吸引力。

我蹲下身來把玩著箱中的商品。裡面有一卷一九四二年由羅奈爾得‧雷根、波利斯‧卡洛夫以及瓊‧克勞馥主演的「卡薩布蘭嘉」小卷錄影帶;一本史蒂芬妮‧金撰寫的超厚哥德羅曼史《亞特蘭大之心》①,一把第四次世界大戰時期所使用的電漿來福槍(不內含電池);一支會說話的純金懷錶;以及一隻可以任意消失不見的貓。此貓宣稱自己名叫麥斯威爾,不過又囑咐我不要跟別人說。

以上只是我認得的商品。其他大部分來自未來的東西,都是沒有標明用途的高科技產品,買家必須自行承擔使用風險。不過,在夜城裡所有的生意都具有這項特點。

我不認得的物品裡面有一個袖珍型的輪椅,上面放了一根折斷的雪茄;某種會發光的透鏡;還有一個一碰就會瘋狂搖晃並且發出噪音的黑色小盒子。老闆非常熱心地向我推銷一塊可以將鉛轉換成金子的煉金石,不過我曾經見過這種東西。那塊石頭確實可以轉換元素,但是同時也會改變原子品質,令轉換出來的金子具有強烈的輻射性。這時另外一個男人在我旁邊蹲下,從手提箱裡拿起了一隻裝有彩色液體的藥瓶。

「這玩意有什麼效用?」他問。老闆立刻揚起愉快的笑容。

「那玩意兒,先生,乃是貨真價實的長生不老藥水。只要喝上一滴,你就能永保青春,永垂不朽。」

「喔,少來了。」客人全然不信說道。「你能證明嗎?」

「當然可以。喝一口你就知道了呀。聽著,先生,我只是負責賣東西而已,並不提供產品保固,我甚至不能保證我明天還會出現在這裡。現在,如果你沒打算要買的話,請把位子讓給別的客人。」他滿懷希望地看著我道:「你怎麼樣呢,先生?我一看就知道你是識貨的行家呀。」

「我的確是。」我承認道。「而我一看就知道這是一瓶北歐化工催化劑。喝一滴的確能夠永保青春,不過瓶子上小字印刷的警告標語同時也提到小小的副作用:『喝一滴就能永保青春。你會變成青蛙,不過可以永保青春。』」

旁邊的客人一聽,立刻將藥瓶放回箱中,迅速離開現場。老闆聳了聳肩,絲毫不以為意,因為他知道隨時都會有下一個無知客戶上門。「那不然看看這個吧,先生,一具背負式噴射器!想要跟鳥兒一般自由自在飛翔,卻又不想賣力地拍擊翅膀嗎?只要穿上這具噴射器,飛升滑翔隨你高興,不過沒有附送降落傘就是囉。」

一名年輕男子一聽,當場推開圍觀人潮,搶上前來要買噴射器。老闆愉快地跟他討價還價一番,講定價錢之後就幫著年輕人穿上噴射器。他們兩個研究了一會兒複雜的控制面板,然後年輕人就迫不及待地按下面板中央的大紅啟動鈕。只聽轟的一聲,噴射器帶著年輕人一飛天,瞬間遁入無盡的夜空之中。年輕人無助地踢著雙腳,絕望地在空中大喊。

「我要怎麼控制方向呀……」

「多嘗試,先生,多多嘗試就會了!」老闆朝天空叫了幾聲,然後不再理他,轉過頭來招呼其他客人。

有一個人拿起一個小小的箱子,箱上標明瞭這是個可以裝下任何物體的箱子。一看到這樣標示,我立刻向後退開一步。那個顧客打開了箱子,接著整個人立刻就被吸了進去。老闆臉色一沉,走上前來撿起箱子。

「這已經是這禮拜第三個了。真希望客人在試用產品之前能夠先問我一聲。」他說著將箱子倒過來用力搖晃,似乎想把剛剛被吸進去的客人給抖出來一樣。

湯米和我離開這攤攤販,繼續向街尾前進。一陣巨大的撞擊聲自街尾傳來,顯然是剛剛的噴射器墜毀在地的聲音。這世界每一分鐘都會有笨蛋出生,而大部分的笨蛋最後都會來到夜城。

突然之間,四周所有人都開始驚聲尖叫,慌張逃跑。人們彼此推擠,逃命似地跑過我們身邊。沒過多久我就知道他們幹嘛要逃,而且當場也想跟大家一起拔腿就跑。渥克終於對我失去耐心了。我們面前的街道上浮現了許多黑暗的身影,有如液體般的陰影一樣灑落在人行道跟牆壁之上。這些巨大的影子就和午夜的街角一般黑暗,就和星辰之間的虛無一般黑暗,就和殺手腦海裡的思緒一般黑暗。他們無聲地在街上擴散,毫不停留地對我直奔而來。他們是遊走在二維立體世界中的二維黑暗平面,具有人類的面孔以及致命的利爪。任何沒能及時逃到一定距離之外的人們,都在轉眼間被吸入深邃的黑暗中,成為這些怪物的一部分。

「這些是什麼鬼東西?」湯米嚇得直打哆嗦,慌慌張張地問道。

「暗影之人。」我一邊說著一邊尋找逃亡的路徑,但是此刻影子已經從四面八方將我們包圍,完全看不到任何出路。「渥克的走狗。由於他們沒有實體,所以根本沒有辦法與之對抗。這些只是他們的影子而已。他們可以利用影子吞噬所有物體,將之帶到渥克面前,只不過任何進入過那些影子之中的人都會迷失本性,不再保有自我。如果傳說是真的……那麼我寧願死也不要落入暗影之人的手中。」

「渥克幹嘛不派講理之人來找你?」湯米問道,聲音中充滿了絕望的語調。「我比那些傢夥還會講道理。」他想要躲到我身後,但是四面八方都有影子,所以根本無處可躲。「這下糟了,泰勒,這下真的糟糕到了極點。我本來以為可以發揮長處,但是這實在太不公平啦。通常渥克抓人的時候不是都派講理之人的嗎?」

「通常他是會派講理之人。」我說。「但是他們已經通通死在我的手上了。」

「厲害,厲害。」湯米說。「只可惜有點缺乏遠見。快想辦法,泰勒。這些怪物已經快要抓到我們啦!」

「謝謝,湯米,我也注意到了。鬆開我的手臂,都被你抓麻啦。小聲一點,不要打擾我想辦法。」

「快一點!」

如今我們兩個孤伶伶地站在街上,所有其他人都已經退到很遠的地方,任由四周的暗影之人大搖大擺地逼近我們。沒有人打算干涉此事,但是站在遠方看戲的可是大有人在,其中還有不少已經開起了賭盤;所有人都想知道惡名昭彰的約翰‧泰勒對上傳說中的暗影之人,會有什麼樣的結果。

眼看獵物無路可逃,暗影之人全都放慢腳步,慢慢飄來。他們完全由虛幻的影子組成,具有變化成任何形狀的能力,不過他們都很偏好能夠引發恐懼的外貌。他們臉上沒有五宮,但是卻看得一清二楚,就像是童年的惡夢。他們這種外形乃是專門為了嚇人而設計的,光是看著他們就可以讓人反胃,讓人打從心底燃起一股不安的恐懼。他們感受到我們的無助,好整以暇地慢慢逼近。

「他們是什麼做的?」湯米問,聽到自己的聲音讓他感到安心一點。

「活生生的影子。」我說。「他們是一種反生命。沒有人知道他們的實體,也不清楚渥克如何控制他們為當權者辦事。最可信的謠言是說他們經由時間裂縫進入夜城,來自一個非常遙遠的未來,一個太陽已然消逝、整個世界籠罩在無盡黑夜之中的未來。唯一能在那個黑暗世界裡存活的生命,就只有這些暗影之人。」

「我真希望自己沒問。」湯米說。「那我們能怎麼辦?」

「事實上,我還希望你能提供些點子呢。」我邊說邊注意四周。「印象中從來不曾有人擊敗過暗影之人。」

「總不能束手就擒呀,可惡!」

我看著路旁許多俗麗的霓虹招牌,輕輕念誦了幾句咒語。街上大放光明,各式招牌上的霓虹字體放出耀眼的光芒,照亮了深邃的黑夜。所有招牌滋滋作響,彷彿為夜晚帶來了一道人工黎明,強烈地驅逐所有的黑暗。然而,再耀眼的光芒都不足以阻止暗影之人,甚至不能讓他們放慢腳步。霓虹招牌不堪負荷,一塊塊地爆炸開來,灑下陣陣火光,整條街登時陷入一片漆黑,進入一種前所未有的黑暗境界。

我從外套中取出三顆火蜥蜴蛋②,對準最近的暗影之人丟了出去。一陣轟然巨響後,一道火舌沖天而起,帶來刺眼的火光以及可怕的高溫。暗影之人往火舌撲上,當場將所有火光吞噬殆盡。

我大大地吸了一口氣,一邊鎮定自己的情緒,一邊往湯米看去。

「我有個辦法。」他不太情願地說道。這時他已經被逼到跟我靠在一起的地步。「不過我必須說在前面,這個辦法有點……危險。」

「動手吧。」我道。「我寧死也不要淪落到這些陰影之中。」

湯米皺起眉頭,專注心神,啟動了他的天賦,我立刻浮現一種身邊多了一個人的感覺。這時暗影之人已經將我們團團圍住,幾乎可以碰到我們。我心跳快到不象話的地步,幾乎無法控制呼吸的頻率。就在此時,湯米張嘴說話,似乎將這些字句大聲地念出來可以強化它們的力量、肯定它們的存在。

「我專門玩弄各種可能性,具有改變現實本質的能力。我可以勸服全世界以我的眼光來看待事情。我認為我們有可能在暗影主人找到我們之前就已經趕到時間之塔廣場,儘管可能性不大……但是我相信那才是真實發生過的真相。」

他話一說完,我們已經出現在一個完全不同的地方。黑暗的街道完全消失,時間之塔廣場近在眼前。湯米長長地歎了一大口氣。

「搞定了。我們到了。所有之前發生的事情都被抹煞了。」

他若無其事地收回天賦,但是在我感覺好像是在召喚某隻恐怖的怪物回家睡覺一樣。我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四周,肯定時間廣場上的陰影通通只是普通的影子。附近有幾個人默默地走在路上,完全沒有發現任何不對勁的地方。對他們而言,我們會出現在此地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我看著湯米‧亞布黎安,眼神中充滿了無比的敬意。

「你能夠利用自己的意念重塑現實?這實在是一種了不起的天賦呀,湯米。你為什麼還沒成為掌權的強者?」

「因為如此使用天賦會大幅削弱我的力量。」湯米疲憊地說道。「每用一次,我就會變得更不真實、更虛幻,與現實之間的連結更加微弱。要是過度使用這種能力,我將會失去存在於世間的可能性。」

他顯然不想多談這個話題,於是我也不再多問,轉過頭去觀察時間之塔。

時間之塔的外表很不起眼,乃是一座由大石頭堆積而成的二層樓高的建築物,孤獨地聳立在廣場上,為這冷清的地方憑添一份陰沉的色彩。然而,路過時間之塔廣場的人都對這座塔本身敬而遠之。為了確保只有時間老父才能掌握控制時間旅行的能力,這座塔具有一層一層的防禦魔法加持。大部分的人都相信即使世界毀滅殆盡,時間之塔依然可以毫無損傷、屹立不搖,心存邪念的人就算站在塔前也沒有辦法看見時間之塔。

這是一棟古老的石造建築,除了一道小小的入口之外,四周沒有任何窗戶。不過千萬不要小看這棟毫不起眼的建築,我前一次路過此地是在天使戰爭的時候,當時我曾親眼看見一個天使兩片翅膀斷落在地,手腳插滿鐵釘,活生生地釘在時間之塔的外牆上。當時大家都為了夜城的存亡而戰,而時間之塔正是主要的戰場之一。

我從來沒有為了特定的目的而主動進行時光旅行,所以光是想到這個計畫就渾身都不對勁,偏偏這件事又非做不可。我越來越相信所有問題都可以藉由觀察夜城的創造過程而獲得解答。夜城是由我的母親為了一己私心而一手創造而成的。我母親乃是聖經神話中的人物,莉莉絲;不過這個身分是她自己說的,也沒有其他人可以證實這個說法。我需要更進一步的證據,我必須完全篤定她的身分。

關於我母親,唯一可以肯定的事情,就是她在很久以前曾經遭到夜城放逐,被貶入地獄邊境長達數個世紀之久。或許我可以學會當時放逐她的方法。我認為透過觀察母親創造夜城的過程及原因可以學會很多事情,得知許多真相。只要我能說服時間老父將我送回那個命運的一刻裡,我就一定能夠找出許多有用的資訊,甚至發掘出可以用來對付我母親的武器;一定會有這類的東西的。我一定要阻止自己曾在時間裂縫裡看見的那個恐怖未來,絕對不要成為毀滅夜城甚至全世界的始作俑者。

「碰!你已經死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

湯米跟我立刻轉過身去,只見蘇西‧休特不慌不忙地從一道陰影之中走了出來。蘇西是我的老朋友,綽號「霰彈蘇西」,又名「喔,天呀,是她,快跑」,乃是全夜城最厲害的賞金獵人,同時也是史上最殘暴的女人。只要賞金夠優,就算追到地獄她也有辦法帶回對方的人頭。此刻的她就跟往常一樣,一身黑色的皮衣,掛滿鎖鏈之類的鋼鐵飾品,腳上穿著及膝的長靴,靴子頂端包有鐵皮。在她傲人的雙峰之間交叉掛著兩條沉重的彈帶,腰間的皮帶上也裝配了許多威力強大的手榴彈。她的臉蛋並不特別美貌,但是極為醒目、棱角分明,嘴形堅毅,外帶一雙全世界最冰冷的藍色眼瞳。她將滿頭金髮以一條皮製的細繩束在腦後,傳說這條皮繩是用她所殺死的第一個男人的人皮所制。

此刻她手持霰彈槍,槍口對準我跟湯米,臉上露出一個勝利的微笑。

「哈囉,蘇西。」我說。「你氣色不錯呀。最近忙嗎?」

「老樣子。」蘇西說。「要殺的人太多,時間老是不夠。」她放低了槍口,又道:「你越來越不行了,泰勒。以前我絕不可能這麼輕易從背後偷襲你的。」

「我心裡有事。」我試著維持尊嚴。「最近殺了什麼有趣的人嗎?」

她聳了聳肩,將霰彈槍插回背上的槍套,說道:「沒什麼重要的人物。最近不理智的人越來越多,大家都在說什麼世界末日即將來臨之類的屁話,好像我們沒聽過一樣。不管怎樣,這種現象對生意有正面的幫助。很多人都想趁著還有機會的時候趕快把想殺的人殺一殺,要報的仇報一報。我正在找你呢,泰勒。」

「喔,是嗎?」我說。

儘管蘇西是老朋友,不過如果因此就不提防她的話絕對不是明智之舉。對她而言,工作跟私人生活是可以混為一談的,身為她的朋友並不表示她就不會對你出手。五年前我之所以離開夜城,離開所有生活上的問題及生命中的謎團,基本上就是因為蘇西在我的背上留下一顆子彈的關係。

「我聽說了一些關於你的傳言。」蘇西懶懶地說。「令人不安的傳言,關於你跟你的母親,還有她這次回來的目的……我跑去陌生人酒館找你,不過你已經離開了。我看得出來你才離開不久,因為他們還在清理你留下的殘骸。我到處詢問你的下落,扁了好幾個人,最後終於問出你計畫進行一段時間之旅,所以就到這裡來等你。如果你打算去幹如此危險而又愚蠢的事情就一定需要幫手,而我就是最好的幫手。」

「說得沒錯。」我說。「不過我這次不是辦案,也沒有客戶,完全是私事。」

「就是說沒錢拿囉。啊,管他的,算是我欠你的,泰勒。」

湯米嗅出八卦的味道,當即豎起耳朵問道:「真的嗎?好好奇唷……說說看你是怎麼欠他的嘛。」

「你最好別問。」我說。

蘇西大槍一拔,槍管頂上湯米的鼻孔,說道:「沒錯,你最好別問。」

「當然。」湯米全身僵直,一動也不敢動。「肯定不關我的事。」

蘇西放下槍道:「通常我都是直接開槍,絕對不搞什麼警告這一套。看來我也不比從前了。」

「這一天總會來臨的。」我說。

「最近每個人都開始多愁善感了。」湯米一邊揉著鼻子一邊說道。

「這傢夥是誰?」蘇西問。

「他是湯米‧亞布黎安,著名的存在主義大偵探。」我說。「他會跟我們一起去。由於他的天賦很有用處,所以請不要傷害他。」

他們兩人同時露出懷疑的目光打量彼此。我在旁邊看著蘇西,感覺好像有一隻冰冷的手在擠壓自己的心臟一般。上次遇見蘇西‧休特的時候,我見到的是一個來自未來的她,來自我曾在時間裂縫裡面見過的黑暗未來。未來的蘇西曾經受過重創,經由我的敵人改造成強大的殺人兵器,然後送回我們這個時空,要她趁我還沒毀滅世界之前除去我的性命。最令我難受的是,未來的蘇西是自願接受改造,也是自願前來殺我的。此刻看著眼前的她,如此完整健康、充滿活力……我實在無法想像她之後會落到那種下場,遭人如此利用。我絕不能坐視不管,眼睜睜地看她如此受傷。

「你沒有必要跟來,蘇西。」我突然道。「這件事太危險了,況且又沒有酬勞……」

「凡事不能只向錢看。」蘇西說。「你需要我的幫助,泰勒。你自己心裡有數。」

「我們未必能夠活著回來。」

「酷。」蘇西說。「你總是知道要帶女孩子去什麼地方快活,泰勒。」

我看著她好一會兒。「你知道我不會讓你受到任何傷害的,是吧?」

她渾身不對勁兒地瞪著我道:「說那個幹嘛!你要是敢跟我多愁善感,我一槍打爆你的腦袋。你必須身心都保持在最佳狀態才能進行時光旅行。」

我點頭,在心中暗自發誓絕對不要讓她變成那個來自未來的恐怖怪物。蘇西非常不擅長表達情感,所以我們之間情感交流的責任就落在我的肩上。我轉移了話題。

「你追了那麼久,最後到底有沒有找到屠夫大豬?」

蘇西露出難看的笑容:「他的頭為我賺進不少鈔票,不過他的心肺腎這些內臟的價碼居然更高。」

湯米問我道:「她是開玩笑的吧?」

「我覺得最好不要問。」我說。

「幸好我跟來了。」蘇西以一種藐視的目光看了湯米一眼。「聽說你在上個案子裡差點把命都給丟了,現在知道沒有我的後果了吧!我是說你居然去找罪人、瘋子,還有美麗毒藥那種角色幫忙!你到底在想什麼?」

我聳肩:「我需要一些狠角色,偏偏你又沒空。」

她哼了一聲,又道:「關於你母親的傳聞是真的嗎?她真的是莉莉絲?」

「看起來是沒錯。」

「我還得去查資料才搞清楚她是誰。」她承認道。「之前我只有在一首古老的創世紀歌謠裡面聽過這個名字。我很不喜歡事情跟舊約聖經扯上關係,那裡面的人物都太可怕了。」她似乎還想說什麼,不過卻突然搖了搖頭。「來吧,我們該走了。既然我能找到你,其他人一樣也能,此刻夜城裡想要殺你的人比平常還多。」

「有什麼有趣的人物嗎?」我問。

她伸出手指,算道:「首先是死靈法術顧問珊卓‧錢絲。她為了你摧毀慟哭者的事情正在四處找你——有時間的話我很想知道你是怎麼辦到的,那個慟哭者實在是非常恐怖——總之,她跟慟哭者好像有一腿,所以發下血誓要找你報仇。」

「這可是壞消息呀,老傢夥。」湯米說。「一旦被那個瘋婆子盯上,就算在自己的墳墓裡也不得安寧。」

「閉嘴。」我有點疲憊地說道。

「其次,」蘇西瞪了湯米一眼,又道:「你殺了十二個講理之人,惹火了許多有權有勢的大家族,他們拿出一大筆賞金,發出你的格殺令,如今整個夜城的賞金獵人全都躍躍欲試。這些傷心的家族決意要取你性命,所有細節一概不管,他們也有來找過我。」

我揚了揚眉。

「我當時在忙。」蘇西說。

「只要錢夠多,你就會連我都殺?」

蘇西笑道:「只要錢夠多,我連上帝都殺。但是要雇我殺你,他們得把價碼抬高很多倍才行,泰勒。」

「聽你這麼說,我就放心多了。」我道。「還有誰在找我?」

「渥克代表當權者在找你。不過這個你應該早就知道了。」

我點頭:「他派出暗影之人。」

這次該蘇西揚眉了:「連暗影之人都敗在你的手下?」

「並沒有。」我說。「我們逃走了。」

「你總算變聰明瞭。」蘇西道。「就算給我再多錢,我也不想去跟暗影之人作對。話說回來,或許時光旅行對你如今的處境來講是最安全的辦法了。即使是渥克也沒有權力控制時間老父。」她說著再度對湯米露出輕蔑的表情。「你確定要帶他一起去嗎,泰勒?」

「確定。」我堅決說道。「我有用得到他的地方。」

「喔,太好了。」湯米說。「什麼用得到我的地方?」

「你不會想知道的。」我說。

「我今天早上真不應該起床。」湯米說完看向蘇西,又道:「事實上,我認為我們不應該帶她一起去。她有很強的暴力傾向,而且極度缺乏道德良心。當我們回到過去的時空之後,任何衝動之舉都可能引發意想不到的後果,如果改變太多過去,說不定根本無法回到屬於我們的未來。」

「我還以為你很渴望嘗試時光旅行呢?」我說。

「還不至於渴望到那種地步。」

「我去定了,你也是。」蘇西說道。「再不閉上鳥嘴,我就把你的乳頭給拔下來。」她冷冷地瞥我一眼,又道:「他很煩人,不過說的也有道理。不到最後關頭,實在不該輕易嘗試時光旅行。你確定此刻的夜城裡再也找不到人可以打探你母親的消息了?」

「認得我母親而又還沒死的人,只剩下亂髮彼得。」我說。「不過他已經瘋了。」

「有多瘋?」湯米問。

「瘋到變成連續變態殺人魔。在被當權者的人馬抓到之前,他已經謀殺了三百四十七人,而這個數字還只是帳面上的受害者人數……渥克曾經私底下跟我透露,實際上的受害人數應該有數千人之譜;即使在夜城,這也是十分驚人的殺人紀錄。他們從來不曾找到任何屍體,也沒有任何可以當作呈堂證供的鐵證,有的只是受害者們的衣物而已……如今他被當權者關在全夜城防守最嚴密的地牢裡。」

「為什麼不處死刑?」蘇西問。她的想法總是非常實際。

「他們試過好幾次,但是殺不死他。只有在所有辦法通通用盡之後,我才會去找他。」

「我同意。」湯米說。

說到這裡,暗影之人又再度找上了門來。他們居然能在完全沒有蹤跡可循的情況下,只花了短短幾分鐘的時間,就繞過大半個夜城找出我們的下落,實在是令人不得不佩服。他們飄過廣場寬闊的石板地,放大他們的形體,伸長恐怖的手臂,將廣場上的所有路人嚇得落荒而逃。我超想跟大家一起逃的,但是陰影又再度無聲地自四面八方包圍而來,阻擋了我們所有的退路,連時間之塔的大門也給堵住。他們有如詭異的浪潮一樣緩緩地向我們逼近,慢條斯理地享用著我們的恐懼。我已經技窮了,完全想不出任何辦法可以對付他們。

蘇西‧休特舉起霰彈槍,對準身邊的一道陰影扣下扳機。子彈打入陰影之中,絲毫沒有激起任何漣漪,瞬間消逝得無影無蹤。蘇西冷冷地咒罵兩聲。

「我有銀子彈、祝福彈、詛咒彈,以及兩顆從撒旦恐怖份子那裡偷來的手榴彈。你覺得會有用嗎?」

「沒用。」我感到呼吸急促、冷汗直流,實在不願意就此束手就擒,淪落到無盡的黑暗之中,退化成隻會尖叫的殘軀敗體。「湯米?」

儘管已經疲憊不堪,但是湯米還是毅然決然挺身而出。他走到暗影之人面前,試圖以強大的邏輯據理力爭。只可惜他的天賦已經過於虛弱,語氣完全不能令人信服。暗影之人繼續前進,有如邪惡意念凝聚而成的黑色湖泊一般,完全不理會湯米的聲音,忽略他的邏輯,除了膽敢違抗他們意願的人之外,其他的一切他們都不看在眼裡。他們是為我而來的,即使是渥克出面也不能阻止他們。

於是我只好拿出終極手段,開啟了我的天賦。我並不想這麼做,因為每當我開啟心眼的時候就會發出耀眼的心靈之光,在敵人面前暴露我的行蹤。到時候如果引來痛苦使者的追殺也還罷了,萬一未來的蘇西‧休特再度出馬可就糟了。只可惜我沒得選擇。我開啟了心眼,運用天賦找出時間之塔的防禦魔法。我在這座四方型的石塊建築週邊看見了源源不絕的守護魔光,有如黑暗的彩虹一般嚴密地散佈在時間之塔四周。我輕而易舉地探出天賦的力量,將這些防禦魔法全部轉移到我身上。

本來我只是想要利用這些魔法抵擋暗影之人的攻擊,好讓我們三人可以全身而退,想不到石塔的魔力卻自有主見。它們突然竄入我體內,以超出人類理解範圍的方式流過我全身,造成一陣劇烈的疼痛。接著所有的防禦魔法在我體內凝聚成一股強大的能量,轉眼間化作萬道光芒破體而出,衝入時間之塔廣場,有如燃燒屍體的烽火一般迎向所有暗影之人。

體內的力量一陣一陣地翻燒,我則一下又一下地狂叫,身上所綻放出來的光芒越演越烈,沒多久就將整個時間之塔廣場照耀得有如白晝一樣。活生生的影子四處逃竄,在刺眼的光芒之下蕩然無存。蘇西和湯米轉過頭去,雙手緊緊護在眼前,但是終究無法阻擋光芒的力量,只能跟著我一起狂叫,感受強大的力量衝擊著身體。

最後一道光芒閃過之後,所有的暗影之人通通消失,全部在無法忍受的強光下燃燒殆盡。石塔的防禦力量透過我的雙眼觀察廣場上的狀況,在確定所有威脅都已解除之後,立刻毫不留戀地離開了我的身體。我感到力量急洩而出,痛得向前一跌,倒在地上渾身發抖,腦中只剩下一個想法:我再也不幹這種事了。

蘇西蹲在我的身旁,在沒有身體接觸的情況之下盡其所能地安撫著我。

「真想不到你擁有這種力量。」湯米臉色茫然地看著四周。「你消滅了暗影之人!一舉之間全部殲滅!我以為沒有人能夠辦得到!」

「我就這麼令人猜不透。」我先喘了一會兒才說道。

「這麼看來,」蘇西冷冷地說。「先是講理之人,現在又幹掉了暗影之人,過不了多久渥克的走狗就會被你殺光了。」

「聽起來是個不錯的計畫。」我說。

我抖著雙腳站起身來,取出一條髒兮兮的手帕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湯米看到這條手帕,忍不住露出噁心的神情。我收起手帕,跟大家一起轉向時間之塔。蘇西對我看來。

「這根本不是一座塔,為什麼要叫做時間之塔?」

「因為這棟建築並非時間之塔本體。」由於剛剛跟石塔的防禦魔法有過切身的接觸,所以我能夠回答這些根本不該知道的問題。「這棟建築只是時間之塔的入口,至於時間之塔本身則根本不在夜城中。時間老父從影子瀑布裡帶來時間之塔,不過夜城卻純粹是靠著他的意志力量才跟時間之塔產生連結。塔的本身存在於……某個別的地方,這整座石造建築不過是時間之塔的防禦系統罷了。至於這些防禦系統的能量來自何處,相信我,你們不會想知道的。事實上,我慎重地考慮用鋼線將這些知識從我腦袋裡剔除。」

「好吧。」湯米以一種安慰瘋子的語氣說道。「那我們要如何進入時間之塔?」

「開門進去呀。」我說。「不然要這扇門幹嘛?」

我走到石塔之前,伸手抓起門把,輕輕一轉,大門立刻應聲而開。這是一個好兆頭,因為如果時間老父不想見我們的話,這個門把應該是轉不動的。門後是一台電梯,電梯裡的控制面板上八有一個按鈕。我們三人踏入電梯,接著我就按下了按鈕。大門關起之後,電梯便開始移動。

「等一下,」蘇西道。「我們在向下移動。」

「這座塔跟我們的現實存在著一百八十度的差異。」我說。「要前往塔頂,我們必須直通地底。」

「有人跟我一樣覺得這是不祥之兆嗎?」湯米說。

「閉嘴。」我輕聲道。

電梯的四面都是鏡子。隨著電梯越來越深入地底,鏡中的影像也逐漸開始轉變。一開始只是出現小小的不同,不過改變越來越快,到最後鏡子反射出的影像已經完全變成在其他時間軸裡我們三人可能會變成的模樣。我面前站著的是一個女性版本的我,一樣穿著白色的大風衣,不過看起來比我本人有型多了。另外一面鏡子裡呈現出男性版本的蘇西,看來就像是個極度蠻橫的地獄天使。湯米麵前的鏡子照出了一個龐克版本的他,頂著高高的綠色龐克頭,臉頰上插了許多安全別針。接著所有影像乍然轉變,我們三個又變成戴著面具披風、身穿俗氣超人裝、渾身肌肉、臉型方正的城市英雄。

「太酷了。」湯米說。「我們變成超級英雄啦!」

「比較像超級壞蛋吧。」蘇西說。「我的胸部這輩子都沒有那麼大過,簡直比我的頭還大……」

影像再轉,我下半身穿著黑皮褲,上半身卻纏著幾條皮帶,儼然是一副性奴隸的打扮;蘇西穿了件深紅色的緊身上衣,黑色的吊帶絲襪,變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蕩婦;湯米則是個外表豔麗的變裝癖。對於這些造型,我們實在無話可說。畫面又轉,我們分別成了舞台上的小丑、女僕以及傻瓜等角色;儘管身上的服裝光鮮亮麗,不過我們三人臉上都很鬱悶。接下來的改變有點……噁心,我成了一隻吸血鬼,蘇西變成僵屍,湯米則是木乃伊。我們通通死了,但是卻依然以不同的形式存在於世間,蒼白的面孔中流露出陰森而又認命的神色。

接著所有影像消失,四面鏡子裡一片虛無,完全沒有任何影像。我們彼此對看一眼,湯米甚至伸出手來碰了碰我,確定我還在他旁邊。蘇西反手敲了敲身邊的鏡面,四面鏡子當場浮現了一個十分恐怖的影像——一個來自可怕未來的蘇西。她的半張面孔全毀,圍著一隻焦黑的眼睛皺成一團,嘴角向上扭曲,腐蝕出一個永恆的詭異笑容。長髮花白,染滿塵埃,衣衫破爛,骨瘦如柴。由於長期與難以想像的邪惡勢力對抗,她的身體已然殘破不堪,臉上是種充滿了疲憊與無奈的神情。最可怕的是她的右手齊肘而斷,以十分原始的手法換接上一把能夠毀滅一切的武器——真名之槍。

未來的蘇西分別從四面牆上瞪視著電梯內部,僅存的一顆眼珠散發出狂野的怒火。

「停止!」我說,語氣中透露出前所未有的嚴峻及憤怒。「立刻停止這些畫面。」

湯米和蘇西莫名奇妙地轉頭看我,不過鏡中的未來蘇西也在這時消失不見,所有的鏡子都恢復正常,反射出現實之中的我們,再也沒有出現其他異象。

「剛剛那是什麼?」

「只是一個可能的未來。」我說著看向蘇西。「並不代表什麼。」

蘇西神色嚴厲地瞪著我看,我從來沒辦法在她面前撒謊而不被看穿。

電梯一直不停向下沉淪,氣溫越變越冷,我們的呼吸已經開始凝結霧氣。怪聲自四面八方傳來,忽遠忽近,虛無飄渺,幸虧我們都聽不清楚究竟是什麼聲音。最後電梯終於停了下來,大門緩緩消失,而站在門外明亮的鋼鐵走廊上迎接我們的,就是時間老父本人。只要不仔細凝視他的雙眼,他看起來就跟一個普通人沒什麼兩樣。他形容憔悴,約莫六十歲上下,一身維多利亞年代的紳士打扮,穿著作工嚴謹的黑色長外套,搭配純白襯衫以及深色背心,肚子前方吊著一條金錶的錶鏈,全身上下唯一的色彩來自脖子上的杏色領帶。他的五官端正,臉頰微凸,眼神深邃,頭髮灰白,抬頭挺胸地以十分銳利的目光打量著我們。

「你們總算來了。」他說。「我一直在等你們。」

「真的嗎?」我說。「就連我都是在不久前才知道我們會是三個人一起下來。」

「喔,其實我一直都在等著每個人啦,孩子。」他說。「特別是未來世界的王、女性賞金獵人,還有上了年紀的花花公子。」他頗為不屑地看了湯米一眼。「我真的不喜歡你的想法,你知道嗎?即使沒有你們這些存心搗蛋的傢夥,時間都已經非常難以掌控了。不必,你不需要為自己解釋,反正我會讓你跟泰勒一起去的。他將會需要你。」

「我會嗎?」我問。

「他也會需要你的幫助,親愛的。」時間老父對蘇西說。「我會讓你跟他去,因為你的存在是必要的。你將會拯救他的性命。」

「她會呀?」我又問。

「跟我來。」時間老父說完立刻沿著鋼鐵走廊走去。他的步伐十分急促,我們必須加快腳步才能跟上。

「對於將會發生的事情,你知道多少?」我問。

「我所知道的永遠都不夠。」時間老父答,並未回頭看我一眼。

這條走廊很長,完全看不到盡頭。兩旁的牆面十分光滑,我們的身影在牆面的反映中看來有點模糊,不過時間老父的身影卻是異常清晰。我們四人走在一起,只有時間老父在鋼鐵的地板上踏出沉重的腳步聲。

「電梯裡面的牆壁上為什麼會一直變換影像?」蘇西突然問道。

「可能的未來,多重時間軸。」時間老父輕快地說道。「我真不該賜給那台電梯自我意識的。它老喜歡胡思亂想,偶爾會變得暴躁不安,不過大部分的時候它都不會傷人。不必擔心那些影像,它們通常不代表任何意義。」

「我想瞭解所謂可能的未來。」我說。「這些未來有多真實?多明確?你如何肯定哪個未來比較有機會成真?」

「無法肯定。」時間老父說。「所有可能的未來都同樣真實,具有相同的可能性。」他依然筆直地快步向前。「不過話說回來……如今的情況似乎有點變化,最近可能的未來有逐漸減少的趨勢,彷彿某一條獨特的未來成真的機會越來越高,不斷地取代著其他的未來。就像是……所有的一切都聯合起來縮減其他的可能性,慢慢地將未來刪減到只剩下唯一可能的地步。這個現象十分有趣,不過有點令人擔心就是了。」

「只是有點擔心而已嗎?」湯米說。

「喔,這種事情通常都會自行解決的。」時間老父含糊其辭地說。「只是如果解決不了,那就麻煩了。」

我們走入了一塊很大的空間,裡面裝滿了許多緩緩運作的機械零件。我們沿路經過許多巨大的齒輪、轉盤以及各式模具,感覺就像是走在一個超大的時鐘內部一樣。緩慢的鐘擺聲響同時自四面八方傳來,為整個地方灑上些許永恆的氣息。時間老父回過頭來。

「不管你們看到了什麼,都未必真正存在於此。這裡的東西太過複雜,超過人類心靈所能想像,所以你們的腦袋會以其他的影像取代真實存在於此的對象,用熟悉的象徵來盡可能使你們瞭解這裡的一切。」

「我一直都很喜歡狄斯奈樂園。」湯米說。

「那麼,」時間老父不去理會湯米。「你們打算回到過去,是吧?回到創造夜城的年代裡去,這是個很大膽的想法,不過也未免太不要命了點。」

「你怎麼知道我們的目的地?」蘇西問道。

「因為我的職責就是要知道這類事情。」

「如果你真的是時間的實體。」我小心地問道。「請問你知道過去的真相嗎?所有曾經發生過的一切?如果我們回到夜城創立的年代,你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嗎?」

「我只知道做好這份工作所需要知道的部分。」時間老父繼續走著,但是語氣中流露出些許哀傷及無奈。

「需要知道的部分?」湯米問。「是誰決定你需要知道什麼的?」

「好問題。」時間老父說。「如果你們查出這個答案的話,請務必告訴我。當然前提是你們能夠從這趟旅程裡活著回來才行。」

「什麼?」蘇西問。

時間老父突然停步,我們全都差點撞到他身上。他若有深意地看著我們,說道:「聽好了,這很重要。你們要去的年代比大多數人去過的年代都要來得古老。那是個非常原始的年代,天地初開未久,一切都還沒有定形。我可以送你們去,但是一旦你們回到那裡,就會完全脫離我的掌握,任何人都幫不了你們。簡單地說,你們必須自己想辦法回來,我完全使不上力。知道這個事實之後,你們仍然打算要去嗎?」

蘇西、湯米跟我看著彼此,好一會兒說不出話來。我感到不知所措,就像是腳下的地板突然被人抽離了一樣;我從來沒想過這會是一趟單向的旅程。

「這樣的話就不同了。」蘇西說。

「沒錯!」湯米道。「不要誤會,老兄,不過我真的沒打算只去不回。」

「我還是要去。」我說。「不管你們跟不跟來我都得去。我一定要知道真相。」

「既然如此,」蘇西頓了一會兒說。「如果你蠢到一定要去,那我就蠢到一定要跟吧。」

「你沒必要這麼做。」我說。

「朋友是用來幹什麼的!」蘇西說。我想我這輩子還不曾這麼感動過。

「我很想親眼見識夜城開創的過程。」湯米輕聲說道。「我想見證一件足以影響整個世界的重大事件。所以我還是決定跟你一起去。不過醜話說在前面,泰勃,如果我們從此被困在過去,回不來的話,我一定會每天對你耳提面命,讓你永遠不會忘記一切都是你的錯。」

「我們要去。」我對時間老父說道。他無所謂似地聳了聳肩。

「我知道。」他說。

「渥克和當權者多半不會希望看到我們踏上時間之旅。」我說。「這對你有影響嗎?」

「渥克?」時間老父揚起眉毛。「那個爛人。即使他的心臟著火了,我也不會在他喉嚨裡面撒尿。」

最後我們終於來到接待室。時間老父叫我們在這裡等他一下,說要先去看看目前狀況穩不穩定,適不適合進行回到過去的時光之旅。我狐疑地看著他。

他優雅地揮了揮手。「時間洪流之中總是隱藏著暗潮與風暴,而在更深層的區域甚至還有不少狂亂激蕩的魔法奔流,更別提什麼量子泡沫以及超自然定位之類的東西了。有時候我認為恐龍之所以滅絕純粹是因為看我不爽。不管我解決掉多少陷阱,時間的洪流裡始終潛伏著隱藏的危機,就像活在真實之牆中的老鼠一樣伺機而動,隨時獵食著時光旅人。這些東西光是路過就可能引起難以收拾的氣流,即使準備最齊全的旅程也會因此而被打亂。聽我說這些,有讓你們覺得好過一點嗎?」

「說真的,並沒有。」湯米道。

「那就別拿這些問題來煩我。把這裡當自己家,我弄完之後自然會回來。」

他兩手往身後一背,昂首闊步地離開接待室,彷彿真的在思考什麼很嚴重的問題一樣。蘇西、湯米,還有我彼此對看了好一會兒。

「你們聽懂他在講什麼嗎?」湯米問道。

「聽懂的部分不到一半。」我說。

蘇西聳肩道:「這就是為什麼他才是時間老父,而我們不是囉。你也知道,泰勒,我從來不會去想那麼多無關緊要的東西。總之幫我找點射擊目標,我就開心了。」

「現在就可以開始挑目標了。」湯米有點緊張地說。「這些人似乎都不太高興看到我們。」

我們看了看時光接待室內部。這裡和一般診所的接待室沒什麼兩樣,從咖啡桌到雜誌架一應俱全,不過坐在裡面等待叫號的都不是正常人,而且每一個都用不太爽的神色瞪著我們。他們都是在這裡等待時間老父批准時光旅行的旅人,所以看到我們一來就享有特權當然不會高興。蘇西眼神一轉,所有人立刻收回他們的目光,有些甚至還假裝翻起了雜誌。蘇西就是具有這種魅力。

大部分在時間接待室裡等待的人都來自別的時空,有的來自過去,也有的來自未來。他們大多是因為誤入時間裂縫而進入我們的夜城,而在時間裂縫崩毀後就被困於此地。時間老父總是想盡辦法幫助這些時空難民找到回家的路,不過顯然要達成這個目標並不像想像中那麼簡單。這種事是需要時間的,所以他們也只好乖乖待在時間接待室裡,等待時間老父帶來好消息,否則就只能走入這個年代的夜城裡,重新開始一個全新的生活。

接待室的一邊坐了幾個摩拉克人,而離他們最遠的角落則坐了幾名衣洛伊人③。幾個手裡拿著力場盾跟能量槍,全身穿戴厚重盔甲的騎士很有禮貌地主動向我們打招呼,宣稱他們是亞瑟王的圓桌武士,來自一個坎莫洛特不曾滅亡、亞瑟傳奇不滅的年代;既然他們沒有提起梅林,我想應該也不要多問比較好。一旁還有幾個全身長毛的維京人,來自一個完全被他們征服的世界,黑暗時代從未結束的時間軸。其中一個維京人對著蘇西比了一個不雅的手勢,顯然是看不起作戰士打扮的女性生物。蘇西對準對方眉心就是一拳,當場把他的頭盔打飛。那名維京戰士嚇得不敢反擊,不過他的族人都以為他在假裝懦弱,其實是在開玩笑,於是一起鼓掌大笑。或許就讓他們這樣以為也是好事。

這裡甚至還有進化過後的未來人種。他們身材高瘦、舉止優雅、具有動物般的敏捷,以及抗風阻的流線外型,比過去的人類更能有效地運用肉體,肌肉也更加發達。他們完全不理會其他人的存在,專心一意地看著某樣只有他們才看得到的東西。兩台具有鋼鐵外殼的機器人動也不動地站在角落,透過它們泛著紅光的雙眼觀察一切。它們來自一個人類全面死絕,機器人主宰世界的未來,說話的聲音散發出濃濃的金屬風格。

「血肉製成的生物。」一台機器人道。「面目可憎,內心汙穢。」

「會說話的肉塊。」另外一台道。「看了就噁心。」

身穿盔甲的騎士啟動了能源長槍,兩台機器人立刻閉嘴。

這時時間老父終於回到接待室門口,對著眾人微微一笑,然後示意我們三人跟著他走。他領著我們走過一個必須彎下腰來才能通過的石造迷宮,通道兩旁擺了許多炭火盆,盆上插根冒著黃煙的火把,陰暗的地板上有不少活物跑來跑去。時間老父沒去理會它們,所以我們也想辦法當作沒看到。

沒過多久我們就來到一間泛著白光的白色房間裡。這個房間白到令人目盲,簡直張不開眼睛。我們全都伸手遮住雙眼,不過時間老父卻絲毫不受影響。房間裡一片虛無,什麼也沒有,就連我們剛剛進來時的門口也已消失不見。光線太強,根本無法判斷整體空間的大小;四周的牆壁跟天花板離我們太遠,我們也沒有任何憑藉可以判斷距離。這個房間給人一種永恆存在的感覺,而四周牆壁持續不斷地鼓動,似乎完美搭配著聽不見卻可以感覺到的心跳節奏。蘇西和湯米緊緊靠在我身邊,我很高興能夠感受到他們的存在。

房間的正中央孤獨地聳立著一台洛可哥風格的機器。那機器的零件複雜到超出我的心靈所能承受的範圍,所以我也根本看不出它的外型以及其他細節,只知道這台機器與整個房間很不搭調,看起來就像在一條潔白無瑕的手臂上插了一根骯髒汙穢的鐵釘。它的存在對這個房間來說簡直是一種侮辱。只見時間老父在那台機器前面忙東忙西,捲起袖子一把伸入機器中,一邊以只有他自己才聽得到的聲音不停碎碎念著,一邊在我們看不見的操作面板上面進行微調。最後他終於露出驕傲的神色,從機器旁邊退了開來,很開心地點點頭。我們同時感到那台機器已經啟動,就像是一隻巨大的眼睛意識到我們的存在而突然張開了一樣。

我感覺到時間之風呼嘯而過,自四面八方強力拉扯著我的靈魂,彷彿是某個自沉睡中蘇醒過來的古老神祗的呼吸一般。整個宇宙似乎繞著這個房間而轉,繞著這個時間而動。當時間之風開始吹拂的時候,就連強大的神靈都必須小心防範。我渴望轉身就跑,把這裡的一切通通拋到腦後,但是我不能放任自己在這種時候變得軟弱。我就是為了這一刻才大費周章來到此地的。

時間老父突然回頭道:「通通站穩了。時間洪流裡出現奇怪的波動,產生我不瞭解的扭曲現象。有大事正在發生,或是將會發生,或是已經在過去發生,而那影響正在時間之中不斷迴蕩而來,改變著現實與未來裡的一切。我應該瞭解發生了什麼事……但是我就是不瞭解。光這一點就很不可思議了。」他神情嚴肅地對我看來。「你們要延期嗎?」

「不。」我說。蘇西跟湯米沒有說話。

時間老父語氣急促,似乎要趕著把話說完。「我賜給你們一項能力,讓你們能夠聽懂任何旅程中會碰到的語言;另外加持一道幻術,讓你們能夠融入所有可能接觸的文化風格。我沒有辦法透露更多細節,因為你們要去的地方存在太多不確定的因素。」

他話沒說完,時間之風便已經將我們帶離原來的時空。我感覺到狂風拉扯的力道,卻不知道我們究竟被吸往何方。接著我們三人開始向下摔落,嚇得同時張口大叫。白色房間消失不見,我們全身被包圍在認不出的色彩之中,就像石頭擊穿白紙一樣穿越了地板,往一個超越理智所能理解的方位不停下墜。我們墜落著,不停墜落著,迎向某樣東西,某處所在,某個時空……

※※※※※※

①仿作,仿史蒂芬‧金的《亞特蘭提斯之心》。

②火蜥蜴(Salamander),又譯沙羅曼蛇,在奇幻傳統中被認為是一種足以代表火元素的精靈。

③出自威爾斯的《時間機器》(史上第一部時光旅行小說)中,西元八零二八世紀時,人類已進化為住在地底的摩拉克人(Morlock),與住在地表的衣洛伊人(Eloi)兩個種族,摩拉克人因為地底食物不足,會狩獵衣洛伊人作食物。
xxray 發表於 2012-5-17 20:35
第六章 非常不完美的過去

「我似乎站在一條死狗身上。」湯米‧亞布黎安說道。「而且這狗還死得很難看。」

他的聲音中明顯透露出不安的語氣,但是我的處境也好不到哪裡去。如今現實已經逐漸在我腦中凝聚回來,不過我眼前的景象依然天旋地轉。我身處黑暗之中,背靠在一道殘敗的磚牆上。空氣十分濕熱,同時彌漫著一股令人難以忍受的惡臭,有如化膿的傷口中噴出的有機沼氣一樣。不管我如何用力地甩頭,始終沒有辦法擺脫這股結合了濃煙、汗水以及大便的味道。我離開了磚牆旁邊,走到比較遠的地方打量著周遭的環境。

我們三人正身處一條黑暗的小巷中,巷口掛著一個大鐵籠,籠中有一具燃燒中的人類屍體。火焰已經快熄了,不過依然靜靜地在焦黑的屍體上垂死掙扎。巷子兩旁的磚牆十分殘破,沾滿油煙,而泥地上則是佈滿了各式各樣的垃圾及熱騰騰的排泄物。有人在牆上漆了「達剛將會重臨大地!」的標語。從油漆的色彩看來,似乎才漆上去沒多久。

湯米這時已經從腳下的死狗身上跳開,正使勁就著牆壁磨蹭鞋底。蘇西仔細觀察四周,緩緩皺起眉頭。

「不管這裡是哪裡,泰勒。看起來都不像我們要去的地方。」

「你是說我們要去的年代。」我毫無意義地更正她的用字,純粹只是為了要找點話說。「顯然我們的旅程出了差錯。」

巷子另外一邊隱隱傳來街道上的人聲以及略顯明亮的燈火,於是我舉步往巷口走去。蘇西與湯米隨後跟來,在骯髒的泥土地上踏出噁心的聲響。我走到街口的陰暗處停下腳步,小心探出頭去偷看街上的景象。街上頗為繁忙,不過大部分的人們都是步行,如果有什麼值得一提的事,大概就是外面的味道比巷子裡還要難聞。街道之中人聲喧嘩,偶爾還夾雜著幾聲動物的吼叫聲,以及馬車或牛車相撞的聲響。我們身處的年代肯定是在過去,不過顯然離原定要去的年代還有一段距離。

這個年代的建築物多半只有兩、三層樓高,建材全是石塊以及木頭,具有些許羅馬時代的建築風格,不過大部分看起來還是屬於帶有一點撒克遜元素的凱爾特風格,以及某些更古老文化的產物。街道上並未鋪設人行道,但是泥上地上可以看出人們經常使用的道路痕跡。街道中央行走的交通工具以馬車和雙輪的人力推車為主,木製的輪子在泥濘的地面上留下一條條的車轍,不過往來的速度不會比兩旁的行人快上多少。地面上塵土飛揚,除了爛泥、垃圾,以及排泄物之外還到處飛滿了蒼蠅。有時會有扮相比較高貴的人物策著裝飾華麗的駿馬呼嘯而過,將路人逼到兩旁。這時,有一個騎驢的駝子趕了一群迷你長毛象過來。這些長毛象都只有一尺高,一邊趕路一邊開開心心地在泥巴地上嬉笑打滾。

「喔,好可愛喔。」蘇西突然道。我跟湯米轉頭看她,不過都被她瞪了回來。

我們再度將目光移到街上。「從建築風格看來,我認為現在應該是西元六世紀左右。」湯米說。「羅馬帝國衰敗,凱爾特人興起,正跟入侵的薩克遜人交戰的年代。」蘇西和我看了他一眼,他攤手道:「這是個很有趣的年代,我讀過不少關於這個時期的歷史。」

「管它有沒有趣,這不是我們該來的地方。」蘇西說。「我們離目的地起碼還差五百年。有人、搞砸了。」

「不會是時間老父。」湯米說。「時間老父不會犯錯。事實上,他可是以從不犯錯而出名的。」

「不是他弄的。」我說。「另外有人出手干涉。」

我的理智刹那間被憤怒所蒙蔽,對著牆壁一拳捶下,絲毫沒有感到指節之間傳來的劇痛。我試圖說些什麼,然而兩排牙齒卻因為滿腔怒火而打顫,除了吼叫之外發不出任何聲音。湯米嚇得當場跳開。我氣到渾身發抖,忍不住彎下腰去直視汙穢的地面,眼眶中溢出無助的熱淚,雙手一下接一下地擊打著牆壁。

這時蘇西走到我身旁,小聲地在我耳邊說著安慰的言語,一點一滴地將理智帶回我的腦裡。我的呼吸既沉重又急促,彷彿剛被人海扁一頓般。過了一會兒,蘇西的安慰慢慢起了作用,我也緩緩地站直身體。我將憤怒推到腦後堆積起來,打算以後再找機會一併爆發。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對蘇西點頭表達謝意。蘇西也向我點了點頭,她完全能夠瞭解我的心情。

我回頭看向躲在巷子裡的湯米。「沒事了,」我力持鎮靜,說道。「我剛剛有點失態,不過現在沒事了。」

「你當然沒事。」湯米說著走到我的身旁,臉上露出一種驚魂未定的表情。「只是你剛剛……看起來不太一樣,老兄,我從來沒有見你氣成那個樣子過,好像你可以毫不在乎地毀滅世界一樣。」

我勉強擠出一個笑容,說道:「你也未免把我想得太可怕了吧。」

湯米以一種懷疑的神色看著我,接著又將目光轉回街道之上。「這樣看來,第六世紀的夜城比我們那個年代要平靜多了。」

他一邊說一邊伸出手指向街道上指去,不過話還沒說完,路上突然走來一個身型十分巨大的怪物。這隻怪物具有修長的雙腳,站起來比街上所有建築物還高,身上披著破爛的碎布以及不知道什麼動物的內臟,腦袋看起來像是馬兒的頭骨,雙手很長而多關節,還有十分銳利的爪子。怪物突然彎下腰來,發出巨鳥似的恐怖叫聲,嚇得路上行人紛紛走避。一台牛車跑得太慢,當場就被怪物一腳踩中,車身承受不了這一腳的壓力,登時爆成無數碎片。趕車的人往地上一摔,還沒來得及站起就被怪物踩成一灘血泥,只剩下拉車的牛隻逃過一劫。怪物踩完之後揚長而去,對於腳下的混亂毫不在意。

接著我們對面的巷口衝出了一群跟小孩差不多大小的老鼠,圍在死狀淒慘的牛車主人身邊大快朵頤。它們伸出類似人類的雙手抓起地上的肉泥往嘴裡就塞,臉上露出愉快而又貪婪的神情。沒過多久,牛車主人就被吃到只剩白骨。大老鼠們抓起剩下的骨頭,瞬間又消失到巷子裡,彷彿根本沒出來過一樣。

所有人漠不關心地繼續前往要去的地方,不過行走的步調不約而同地比之前急促了一些。路人不分男女,全都低著頭前進,沒有人願意停下來管任何閒事。街道的另一邊飄來一道巨大的火焰,火頭比兩旁的建築物還高,發出令人無法直視的強光,根本看不出火焰之中是什麼東西。它在群眾之間緩緩飄移,發出陣陣濃煙與燃燒的聲響,不過卻沒有燒傷任何人。一隻超大的節肢動物爬在建築物的牆壁上,迅速從我們身旁掠過。接著不知道從哪裡滾出了一顆由許多蛆蛆組合而成的大球,緩緩吸取著路過地面上所殘存的養分。我往湯米看去。

「很寧靜的景象,是不是?得了吧,湯米,你知道夜城是不可能寧靜多久的。」

「所以我們依然身處夜城之中?」蘇西突然問道。「我是說,第六世紀應該整個世界都是這個樣子吧?」

我向天空比了比。雖然到處煙霧彌漫,但是滿天星斗還是在黑夜裡綻放鑽石般的光芒,超大的滿月也像顆不會眨眼的大眼珠一樣看顧著地上的一切。

「好吧。」蘇西道。「我們來分析一下當前狀況。什麼人有能力干涉時光旅行?有辦法蓋過時間老父的力量,將我們送來此地?能做到這種事的生命應該不多吧?」

「只有一個。」我說著又感到體內的那股怒火在燃燒。「莉莉絲,我親愛的母親。我早該知道她在監視我的行動,說不定……她一直以來都在監視著我的一切。」

「好吧,」湯米道。「這下真的有夠詭異的,我還以為我家已經夠古怪了呢……為什麼莉莉絲會想要我們來這裡?第六世紀?」

「為了讓我們無法目睹夜城的起源,」蘇西道。「那個年代一定有什麼她不想讓我們看到的東西;某些我們可以用來對付她的弱點。」

「如果是這樣,為什麼不乾脆一開始就阻止我們出發?」我說。「不,我認為她是刻意要把我們帶到這裡來。她要我親眼目睹原本的夜城,她理想中那個沒有任何限制的自由樂土,地球上唯一不受天堂與地獄管轄的地方。」

「莉莉絲也存在於這個年代的夜城裡嗎?」蘇西問。

「不,我認為這個時候她應該已經被打入地獄邊境了。」

「你認為?」湯米道。「老兄,我認為在採取任何進一步的行動前,你應該要先能肯定這一點才行。除非整個情況更加明朗,不然我拒絕離開這條巷子!」

我揚起一邊的眉毛。「你真該感到慚愧,湯米‧亞布黎安,我以為你們這些篤信存在主義的人不應該要求『肯定』任何事物才對。」

「信念這種事是要看時間跟場合的。」湯米仰起頭說道。「我覺得我們應該回家。還有人想要回家的嗎?」

「小聲點。」蘇西說。湯米立刻降低音量。

「躲在巷子裡解決不了任何事。」我說。「我們必須到街上去找人談談,至少先肯定如今到底是什麼年代才好。我大概知道莉莉絲為什麼要選擇第六世紀,畢竟,這裡是屬於亞瑟王與梅林的年代,古老的神祗與自然界的力量依然充斥於這個年代的夜城。」

「當然囉!」湯米突然開心了起來。「亞瑟王和坎莫洛特!圓桌武士!人類史上最浪漫、最傳奇的年代!」

「除非你喜歡貧窮的生活、腐敗的食物,以及抓不完的體虱。」蘇西道。「你所認知的只是被美化過的中世紀奇幻故事罷了。亞瑟王的傳奇是很多年後由法國人所寫的,那些穿著盔甲的騎士和蒙受不幸的少女都是後來才加進去的元素。真正的亞瑟只是一個野蠻的軍閥,唯一的功績就是率領騎兵對抗薩克遜人的入侵。這是一個艱困、黑暗又野蠻的年代,人命很賤、很短暫,必須辛苦工作才有活命的機會。除了奴隸之外,沒有人擁有肯定的未來。」她發現我和湯米都以奇特的目光瞪視著她,於是停了一會兒。「好吧,我看過一部關於亞瑟王的紀錄片,可以嗎?我喜歡看紀錄片,有問題嗎?」

「一點問題都沒有。」我說。「即使這裡真的是坎莫洛特的年代,像我們這種人也不可能見得到亞瑟王。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找個方法離開這裡,再度回到過去,前往我們預定的目的地。」

「我們不能去找時間老父。」湯米說。「他特別強調過這一點,記得嗎?事實上,我們很有可能從此就被困在這個年代裡,再也離不開了。我是說,在這個年代裡,有誰的力量強大到能夠幫助他人穿梭時空?不管是前往過去還是未來。」

「梅林。」我說。「古今最強大的法師。這個年代的他還沒有遺失心臟,所以力量正值巔峰。沒錯……梅林‧撒旦斯邦有辦法把我們送往任何時空。」

「如果我們能夠說服他幫忙的話。」蘇西說。「這個年代的他根本不認得我們,所以他完全沒有幫助我們的理由。我們有什麼談判的籌碼嗎?」

「來自未來的消息。」我說。「比如說,有人會偷走他的心臟。」

「等一等。」蘇西立刻道。「我們不應該改變過去,記得嗎?」

「告訴他將會發生的事實只會強化我們在這個年代裡的存在。」我說。「我們沒有必要提到關於女巫妮暮的部分。」

「這表示我們可以前往坎莫洛特嗎?」湯米滿懷希望地問道。「我讀過所有亞瑟王的書,看過所有圓桌武士的電影。我實在太愛那些故事了!這些傳奇一定有所依據,不然不可能流傳如此久遠的。」

「坎莫洛特離夜城太遠了。」我說。「不管從現實面或是心理上的層面來看,距離都非常遙遠。如果圓桌武士真實存在,我猜他們也不可能踏足這種地方。不過對梅林而言,這裡多半就跟家裡一樣溫暖。我認為我們應該去一趟世界上最古老的私人俱樂部——倫狄尼姆俱樂部——打探消息。梅林曾經是那裡的會員。」

「你真是什麼都知道,是不是?」蘇西說。

我笑了笑:「我能在夜城裡生存那麼久不是沒有原因的。」

於是我們離開安全的巷子,踏入街道之中。街道兩旁每隔一段距離就有一支照明用的火把發出油膩膩的黑煙,在街上的空氣之中彌漫開來。我們低調行事,深怕被人認出我們不是屬於這個年代的人。然而走了好一會兒,卻發現根本沒有人察覺到我們的不同。時間老父加持在我們身上的幻術顯然十分有效,我們的外觀就和這個年代裡的其他人沒什麼兩樣;而我們所聽到的言語也全都自動變成白話英文。

我們在群眾之間狂推猛擠,試圖融入這個年代普遍的粗魯舉止。我們可不想太過突出。街上到處都是路人,不過絕大多數的路人根本不是人。有穿著亮麗長禮服的精靈,舉手投足間流露出傲慢的神情;有來自地獄的惡魔,具有深紅色的皮膚、短短的尖角以及不停甩動的尾巴,肆無忌憚地嘲笑著只有他們自己覺得好笑的事物。一群以雙腳站立的大蜥蜴昂首闊步地走過,身上穿著皮衣,搭配色彩明亮的圍巾,背上還有銀色的飾品,其上刻有「達剛統治一切」的字樣。光是人類就可以發現許多非常明顯的種族與文化特徵:中國人、印度人、波斯人、羅馬人,以及土耳其人。看來這個年代的夜城就已經是個買賣各式各樣見不得光事物的集散地了。路上還有一些顯然不屬於這個年代的人,可能是時空旅行者,也可能是不小心經由時間裂縫而進入這個年代的可憐人。由於他們身上沒有時間老父加持的幻術,所以任何人都可以看出他們和這個年代格格不入。

「為什麼這裡的人都這麼矮……臉色也這麼差?」湯米問。

「營養不良。」蘇西道。「維生素攝取不足,沒有足夠的肉類來源,或是沒有足夠的錢買肉,加上缺乏真正的藥物,每天還必須費盡心力工作……我以為你是這個年代的專家?」

「我只研究我感興趣的部分。」湯米承認道。「浪漫的部分。」

我們繼續前進,彼此之間靠得很近。這裡似乎每個人身上都帶有武器。空氣裡的味道依然難聞,地上還是到處都是大便。大便多到根本避無可避,我們只好大刺刺地踏著大便而行,盡力不要去想鞋底正處於如何淒涼的狀況。畢竟,這是個沒有水溝的年代,更別提什麼下水道了。

突然間,整條大街劇震起來,所有人紛紛向旁走避,只見一條身形巨大的火龍有如低空飛過的噴射機一樣掠過我們上空。大部分的人根本沒有抬頭去看,因為在第六世紀的夜城,飛龍根本不是什麼稀奇的東西。我不喜歡這種感覺。少了俗氣的霓虹燈,這裡的街道看起來比我所熟知的夜城黑暗許多。儘管還有火把、油燈、燈籠、發光的地衣,以及更多在鐵籠中燃燒的屍體,但是這裡的夜色就是特別黑暗,陰影也更加幽深。

這裡缺乏我們那個年代夜城的生活樂趣以及各式各樣的熱情,一切似乎都透露出死氣沉沉的感覺。街上的行人大都無精打采的,似乎深怕引人注意,或許每個人都有他們自己的理由。我們經過的每個巷口都隱隱閃耀著非人的目光。我好奇地往其中一條巷口看去,發現一群被附身的嬰兒在地上坐成一圈,頭上圍繞著白色的光環,一邊在地上畫著複雜的數學公式,一邊以成人的聲音發出詭異的笑聲。我在他們注意到我之前移開了目光。一名戴著頭巾的僧侶突然跑到路中間,大聲命令路人不要阻擋他的去路。在他還沒來得及尖叫之前,地表突然開了一個深深的大洞,轉眼間將他吞噬得無影無蹤。街道對面有一個已經死去多時的女人,身穿亮眼的絲綢,正朝我搔首弄姿,雙眼在腐爛的皮膚襯托之下看來格外明亮。不,我非常不喜歡這個夜城給人的感覺。

死女人所站的地方是一間妓院的門口,附近還有各式各樣的女人,以及外表像是女人的人在大聲向路人叫賣各式各樣的性愛交易,其中還包括了許多聞所未聞的服務。我並沒有特別想要知道這些服務的具體內容,不過湯米倒是面紅耳赤地直視著正前方,於是妓女們理所當然地將他視為潛在的顧客。他垂下肩膀,想要假裝自己根本不在那裡。這對一名存在主義偵探而言,理論上並非什麼困難的事。

妓院隔壁是一間陰森森的商店,裡面販賣的是聖人的殘骸、釘死耶穌的十字架碎片等等奇怪的聖物。當週的特價商品乃是施洗者約翰的頭骨,而這顆頭骨隔壁還有一顆比較小的頭骨,標明瞭是「施洗者約翰小時候的頭骨」;第六世紀的人們顯然不太聰明。這家商店裡還販賣許多木製的傢俱,傳說乃是耶穌本人製作,也有些說是他父親約瑟所製,甚至其他所有該木匠家族的成員的作品也全部都可以在這裡買到。

即使在第六世紀,夜城商人也深知買賣最重要的一條規則:每分鐘都有傻瓜上門。

各種等級的酒館跟旅店隨處可見,多半是因為第六世紀的人需要大量酒精才能紓解生活壓力的關係。我才來不到一個小時都已經非常想要喝酒了,何況是長期居住於此的人們!這裡的教堂不比酒館的數量少,或許也是基於同樣的理由。除了天主教的教堂之外,這裡還有崇拜達剛的神廟、聖母瑪丹娜殉教派、淚水腐屍教派,以及路西法回歸教派的教堂(最後一個教派乃是專為想要兩面討好的騎牆派而創的)。這裡還有許多異教徒與德魯伊教徒的崇拜場所,集合了風格詭異的木雕工藝以及超級巨大的陽具象徵。第六世紀的宗教可謂百花齊放,每個街角都有各式各樣的傳教士在招攬信徒,以硫磺和火焰等特殊效果傳達著「等我的神回歸大地,你就知道了!」的強大信念。好的傳教士可以招來不少聽眾,不過大部分的只會招來滿身……大便之類的東西。

「本週六開始耶穌將會回歸世間一個禮拜!」一個傳道士在我們經過的時候大叫。「現在就來懺侮,免得到時候跟人家擠!」

夜城裡有許多原始黑暗的強大實體存在,在第六世紀時,這些力量強大的生命及神靈尚未被強制集中到諸神之街,所以即使身上圍繞著光芒、綻放出懾人的能量與高人一等的氣息,還是和普通人在一樣的地方走動。一看到他們出現,人們會立刻繞道而行,深怕慢了片刻就會被定在原地動彈不得,甚至被轉化為其他的東西。其中有一個頂著昆蟲大頭的高大形體往我們這邊大步走來,不過卻在最後一刻自動轉彎,顯然不願跟我太過接近。他神色肅穆地透過巨人的複眼望著我,張開複雜的蟲嘴緩緩念誦了幾句聽起來像是禱告文的東西。

「他在你身上感應到了一些特別的東西。」湯米說。

「或許是感應到我的心情非常之差。」我說。「我本來還很肯定倫狄尼姆俱樂部就在這附近,不過顯然我們根本不在我以為該在的地方。」

「你是說我們迷路了?」湯米說。

「並不能算是迷路。」我說。「只是不在我們該在的地方。」

「我們不能漫無目的地亂走。」蘇西輕聲說道。「儘管有時間老父的幻術加持,你依然在吸引其他人的注意,泰勒,用用你的天賦找出倫狄尼姆俱樂部。」

「你知道不到必要的時候,我不喜歡使用天賦。」我跟她一樣小聲地說道。

「你的敵人不會知道你在第六世紀的。」蘇西堅持道。

「我們可以問路。」湯米說。

「不,不要問路。」蘇西道。「我們儘量不要暴露行蹤才好。運用天賦,泰勒。」

我考慮著她的提議。我的敵人完全沒有理由懷疑我會身處這個一千六百年前的年代裡,除非未來的蘇西曾跟他們透露過這趟旅程的細節……然而我不能老以這種邏輯迴圈的方式思考,不然要不了多久我就會瘋掉的。

於是我運起了天賦,開啟了心眼,以洞悉一切的目光打量周遭世界。人群中、建築物裡到處都是蒼白的鬼魂,受困在他們世俗的形體之中,不斷重複著生前最後的舉動,哀悼著自己不幸的一生。比房屋還要巨大的靈體也在物質界中出沒,那不可一世的神情彷彿認定他們才是真實的存在,而物質界的其他人都不過是小小的幽魂。天上有許多長了翅膀的形體,既非天使、亦非惡魔有如烏雲一般呼嘯而過。他們是不知名的軍團,來此執行沒人瞭解的任務。我將注意力集中回來,專注在倫狄尼姆俱樂部上,沒過多久就找出了它位置。俱樂部距離我們比想像中來得近,不過就是幾分鐘的路程。我不禁懷疑莉莉絲是否知道這一點,她會不會不但算準了放我們下來的時間,連地點都幫我們想好了?她會不會就是要引導我前往倫狄尼姆俱樂部去找某個人、問某件事?無法回答的問題越來越多,看來我真的不該繼續胡思亂想。

我收回天賦,小心翼翼地重建所有心靈防禦。就在我弄完的前一刻,我突然感到……有某個實體已經注意到了我的存在。對方並不是我的敵人,而是一個屬於這個年代的超級強者,由他所散發出來的黑暗力量判斷,我認為他很有可能就是……梅林‧撒旦斯邦。

我沒有把這件事說出來,只是領著夥伴前往倫狄尼姆俱樂部。不過還沒走幾步,就有一群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流氓將我們團團圍住。對方共有十人,個個橫眉豎眼、皮粗肉厚、面目掙獰、笑容難看,有的身穿殘破的鎖子甲,有的則穿著陳舊的皮甲。他們手裡拿著短劍、利斧,以及鋒刀上佈滿凹痕的銳利匕首。沒有一個身高超過五尺,但是他們的手臂全都比我的大腿還粗。這些傢夥不只外表非常骯髒,身上還傳來難聞的惡臭。領頭的是一個黑黝黝的壯漢,留了一嘴絡腮鬍,看來十分粗獷。他咧嘴一笑,露出滿嘴殘缺不全的牙齒。

「看呀,看呀。」他吊兒郎當地說道。「我們這裡少有貴族來訪,是不是呀,各位兄弟?像你們這種穿著打扮的人怎麼會來我們這種貧民窟呢,女士先生們?或許你們是來找點樂子的,對不對?我說呀,要找樂子,找我們就對啦!」他的手下一起放聲大笑,其中有幾個已經開始用一種我不喜歡的眼光打量起蘇西來了。如果蘇西把他們全都殺光的話,勢必會引來一些不必要的注意。不過至少目前她還沒拔槍。

「你們想要什麼?」蘇西問,語氣十分冷峻,絲毫不把他們放在眼裡。領頭的壯漢微微一驚,以一種不確定的神色看著她。

「我們想要什麼,女士?那要看你們有什麼囉。我們只想收點買路財,抽點地方稅。想經過我們的地盤多少得要付點錢吧。」

「你們的地盤?」

「這裡在我們的控制之下,自然就是我們的地盤。」領頭的道。「想要使用這條路就必須付錢給我們。」

「但是……」

「別跟我說那麼多廢話,渾蛋。」對方說著伸出骯髒的手指在我胸口上戳了一下。「只要乖乖付錢,我們就不來為難你們,要是惹火了我,保證讓你們死得很難看。」

「我們要付多少錢才能過去?」湯米說著伸手就要去拿錢。

「交出你們所有值錢的東西,然後再讓這位女士陪我們玩一玩。」領頭的流氓說著朝蘇西拋了個媚眼。「我就喜歡大胸脯的女人。」

我皺了皺眉頭,察覺蘇西在我身邊散發出恐怖的殺氣,像是開始倒數計時的炸彈。

「你不該說那種話的。」我盡可能以最冷酷危險的語氣說道。看到對方將注意力轉到我的身上,我輕輕鬆了一口氣。像這種小角色我還應付得來。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說道:「你不知道我們是什麼人,也不清楚我們的能耐。勸你識相地立刻退開,不要惹我們發火了才來後悔。」

他聽了哈哈大笑,他的手下也跟著大笑了起來。我有點狼狽,畢竟已經很久沒有人膽敢這樣嘲笑我了。

「幹得好,泰勒。」蘇西說。「可惜他們沒有聽過你的傳說,交給我來處理吧。」

「你不能殺光他們。」湯米立刻說道。「殺了他們就等於抹煞他們所有的後代。天知道這樣會對我們的未來造成什麼後果?還是用我的天賦來對付他們。」他對領頭的微微一笑,說道:「來吧,我們來講講道理吧。」

「閉上你的鳥嘴,美男子。」領頭的說著對準湯米的臉吐了一口口水。湯米大叫一聲,向後跳開,注意力當即渙散。

「談判時機已經過去了。」蘇西說著回手抄出霰彈槍。

領頭的興致盎然地看著蘇西手中的大槍。「不管那是什麼玩意兒都不會有用的,女士。我們身上加持的防禦法術足以抵擋所有利刃武器以及魔法的攻擊,你是傷不了我的。」

蘇西扣下扳機,當場將領頭的腦袋轟離他的身體。然後無頭屍體向後退開幾步,最後癱倒在地。其他流氓眼睜睜地看著老大的屍體在地上抽搐了一會兒,然後緩緩地將目光轉回到蘇西臉上。

「快跑。」我建議道。流氓們聽從了我的建議,瞬間跑得乾乾淨淨。蘇西目送他們的背影,然後將霰彈槍插回槍套。

「實在沒必要搞成這樣。」我說。「我有辦法搞定他們。」

「你當然有辦法。」蘇西隨口說道。

「我真的有辦法!」

「下一次再交給你處理。」蘇西說完舉步離開。

「這樣下去樂子都被你搶光了。」我說著跟了上去。

「他快要爆發了,是吧?」湯米快步跟來。

「喔,他已經忍很久了。」蘇西‧休特說道。

第七章 倫狄尼姆俱樂部中的不快

只有真正站在權力頂端的極少數人,才有機會取得世界上最古老的倫狄尼姆俱樂部的會員資格,光靠普通的名聲、財富以及特權是不夠的。倫狄尼姆俱樂部代表一切尊榮,乃是權力與地位的象徵。有人說坎莫洛特的運作方式跟倫狄尼姆俱樂部有異曲同工之妙,不過對我來說,這兩個地方唯一的共通點就是他們都不會乖乖地放我進去。

我們沒花多少時間就找到了倫狄尼姆俱樂部。這俱樂部是一棟雄偉莊嚴的建築,位於這個年代的夜城高級地段。這裡的街道十分寧靜,路上的行人裝扮比之前看到的品味高出許多,而且觸目所及完全沒有任何妓院,唯一可惜的地方就是街道上依然到處都是排泄物。我在俱樂部正門前停下腳步,觀察了一下附近的環境。俱樂部的外觀基本上和我上次來的時候沒多大改變,外牆一樣是由許多刻有羅馬風格華麗浮雕的巨石構成,牆中的入口處依然聳立著那扇牢不可破的橡木大門。這些浮雕細緻到能讓羅馬皇帝卡利古拉①歎為觀止的地步。蘇西冷冷地欣賞著這棟建築的設計,湯米則從口袋中取出紙筆,當場做起了筆記。

站在俱樂部門口的乃是傳說中的「門房」。此人乃是一個無法撼動的實體,存在世間唯一的目的及樂趣,就是把沒資格進入倫狄尼姆俱樂部的人通通擋在門外。他能夠承受任何程度的攻擊,不畏懼任何形式的力量,單憑赤手空拳就可將野牛撕成兩半,並且據說擁有永生不死的能力。不管是否真的永生不死,至少直到我們那個年代,站在此地守護著這扇大門的依然是同一個傢夥。

俱樂部門房是個勢利鬼中的勢利鬼,而且他還頗以自己的勢利為傲。這個年代的他身材矮胖結實,穿著一襲羅馬風格的長袍,兩條肌肉結實的臂膀在寬闊的胸前交叉,我覺得他應該乾脆在腰部綁一條寫著「此路不通」的腰帶。只見他不可一世地站在門前,腦袋抬得老高,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任何動靜都逃不過他的目光。此時他已經注意到我們了。

「我可以開槍殺了他。」蘇西說。

「想都別想。」我立刻說道。「門房的防禦加持不是鬧著玩的。再說,我可以肯定你沒有殺死他,不然我就不會在我們的年代裡見過他了。」

「我討厭這種時空錯亂的思考方式。」蘇西說。「乾脆讓我開一槍,看看會發生什麼事。」

「不要。」我堅決地說道。「這是個欠繳會費就會被釘死在木樁上的地方,我們慣用的暴力手段在這裡並不適用,想要通過他最好還是靠一張嘴。」

「到前面來,湯米。」蘇西說。「該你表演了。」

「我就知道你會這樣說。」湯米說。

我們正對大門迎去,門房立刻走到我們前面,伸出粗壯的手臂擋住我們的去路。

「夠了,你們不准繼續前進了。這裡不歡迎你們,永遠都不歡迎。我還記得你們上次來的時候所造成的混亂,那大概是兩百年前的事了……」

「猜猜我們接下來會出現在什麼時候?」湯米喃喃地道。

「閉嘴。」我暗示道。

「我們一定給他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蘇西說。

「你到哪裡都會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蘇西。」我說完對著門房笑了笑。「聽著,我知道我們並不算是會員,不過我們只是想進去問幾個問題,不會待太久的。問題問完我們就會離開,永遠不會再出現在你面前。這樣不是很好嗎?」

「所謂的會員獨享就是會員獨享。」門房吼道。「立刻離開,不要逼我使用暴力。」

蘇西伸手就要拔槍。「不要!」我馬上叫道。「門房的防禦加持來自所有俱樂部的會員,這表示他有能力取用所有會員的力量來阻止我們,包括巫師、精靈,以及許多次等神祗。」

「啊,」蘇西道。「也就是說開槍打不死他?」

「打不死。」

「那我還有特製手榴彈……」

「不要。」我轉向湯米。「該你上場了,去搞得他暈頭轉向吧。」

湯米‧亞布黎安笑嘻嘻地迎上前去。門房小心翼翼地打量著他。

「我們不住在這附近,老兄。」湯米輕鬆說道。「你應該也已經看出來了。事實上,我們根本不是這個年代的人。我們來自未來,約莫一千六百年後的未來。而在那個年代裡,我跟我這兩個朋友都是這間俱樂部的會員。」

「什麼?」門房沒想到湯米會說出這種話來,錯愕地問道。

「我們在我們的年代裡是這裡的會員,所以技術上來講,我們在這個年代應該也能算是會員。一日是會員,終身是會員,沒錯吧?」

門房皺起眉頭,專心思考這件事,顯然思考並非他的強項之一。接著他想到了一個主意,這才終於開心了起來。

「如果你們真的是會員,」他慢慢說道。「就一定會知道祕密手勢。」

湯米揚眉道:「沒有什麼祕密手勢,親愛的朋友。通關密語倒是有一個,我已經寫在這張紙上了。」

他將空蕩蕩的手掌攤在門房眼前。門房仔細地看了看他的手,默念了幾個根本不存在的字句,接著很不情願地點了點頭,站到一旁讓我們通過。我看他眉頭緊蹙,似乎腦袋已經混亂到要爆炸了一樣。橡木大門開啟,我立刻帶頭走進門後的大廳,等到大門在我們身後關上之後,我轉頭看著湯米。

「你讓他看見一個不存在的東西。」

「當然囉。」湯米說。「我的天賦就是能說服別人相信一切。再說,說不定在某條不同的時間軸裡,我們真的是會員。或者說,至少我有可能是會員。」

我哼了一聲。「樂子又被你搶走了。」

「你會有機會的啦。」蘇西安慰道。「這種地方一定擠滿了各式各樣令你討厭的爛人。我敢肯定你會找到一個值得挑釁的傢夥,然後用盡最極端的手段去激怒對方的。」

我又哼了一聲,不再多說什麼,轉頭觀察大廳內部的環境。

這裡和我上次來訪時同樣充滿古羅馬時代的莊嚴氣派,牆上的瓷磚光滑亮麗,大理石柱雕刻精美。不同的是我上次造訪時地上鋪了厚厚的一層地毯,然而此刻這個年代的地面只是光禿禿的石板地,每隔幾步路擺上幾塊小毛巾而已;天花板上的巨幅壁畫這時也被雜亂無章的德魯伊符文所取代。大廳中的光源來自沿著牆邊擺設的超大型油燈,儘管油燈中參雜了淡淡香氣,但是空氣依然給人一種悶熱的感覺,並且隱隱傳出一股尿騷味。看來這間俱樂部此時正處於一個原始的羅馬風味不復存在,但是又還沒有發展出自我風格的時期。如果是在羅馬年代的話,這裡絕對不會看起來如此紊亂。地上的毛巾似乎都已經好幾天沒有更換了;油燈也在旁邊的牆壁上熏出髒兮兮的煙垢。地上到處都是汙濁的痕跡,顯然常常有人在這裡隨地嘔吐甚至大小便。

一個脖子上掛著鐵項圈的侍者,或者說是奴隸,滿臉遲疑地走到門前迎接我們。不過在看清楚我們的長相之後,他立刻使盡吃奶的力氣大叫:「警衛!」

牆上一道密門開啟,一個乾乾扁扁的老太婆一邊罵著髒話一邊吐著口水,頗不情願地自密門內的陰影裡走出。老太婆的雙爪之間綻放出奇特的魔法能量,顯然是個法力強大的老女巫。她的穿著十分破爛,脖子上也鎖著一道鐵項圈,項圈後方有條鐵鏈栓在密門裡,限制了她的行動。她朝我們撲來,眼中綻放出集瘋狂與憤怒於一身的恐怖目光,喉嚨裡發出詭異的聲響,迅速念誦著古老的咒語,凝聚起體內的強大法力。看來只要讓她有機會出手,我們立刻就要遭殃。

於是我開啟天賦,找出加持在女巫頸中項圈跟鎖鍊上的羈絆魔力,當場移除了這道魔法束縛。喀啦一聲,項圈鬆脫,鎖鏈也隨之掉落在地。女巫咒語念到一半便即停下來,也不再繼續衝向我們。她試探性地踢了踢地上的鎖鏈,確定羈絆魔法已經完全失效之後,立刻揚起一個難看的笑容,露出滿嘴枯黃的爛牙,轉而面對剛剛召喚她出來的奴隸。奴隸轉身就跑,不過還沒跑出幾步就已經變成地上的一灘爛泥。

女巫舉起雙手,伴隨著積怨已久的怒火,發出了勝利式的叫囂,施放出無數邪惡的法術,在牆上和地板上炸出許多大小不一的坑洞。武裝守衛自四面八方湧現,女巫往他們迎去,臉上露出復仇的歡愉。火光四射,強風縱橫,武裝守衛們瞬間被炸成碎片,有如血雨一般地四下飛濺。

「這下你滿意了吧?」蘇西道。

「非常滿意。」我說。

我們趁亂穿越大廳,大搖大擺地走進俱樂部餐廳。在我們關上餐廳大門的同時,門外所有的騷動聲響通通消失。沒有人抬起頭來看我們一眼。不管門外的噪音起因為何,那都是奴隸們的事情,與在此用餐的高貴會員完全無關。大部分的會員都舒舒服服地靠在沙發上吃飯,以古羅馬的方式專心享受著眼前的餐點,以及朋友的陪伴——這裡一餐的花費,大概就比第六世紀正常人一輩子所得還貴。

有些會員依然穿著傳統的羅馬長袍,不過大部分的人都是穿簡單的短衫,其中有些人還在短衫之外加上皮甲。基本上,在這裡吃飯的都是人類,不過還是有少數精靈在此一邊享受人類的佳餚,一邊露出鄙夷的神情;另外還有幾隻石像鬼以不堪入目的方式玩弄著眼前的活鼠大餐。餐廳的侍者都是人類,有男有女,也有小孩,臉上全都沒有任何表情。除了脖子上的鐵項圈之外,他們沒有穿著任何衣物,裸露的皮膚上佈滿了鞭打與燒烙的傷痕。

「奴隸,」湯米十分厭惡地說道。「我聽說過這種事,也知道亞瑟王的年代裡依然存在著奴隸制度。但是我從沒想過……他們居然連小孩子都抓來奴役!」

「這個年代就是這樣子。」我說。「接下來的幾個世紀也都是這個樣子。不要用那種眼神看我,湯米。剛剛釋放那名女巫是為了要造成騷動。要是我們大量解放奴隸,一定會惹火這個年代所有強者。奴隸是這個年代文化的一部分,我們沒有能力改變文化。況且,只要我們還想回到屬於我們的未來,就絕對不能改變太多歷史,記得嗎?」

「我記得。」湯米說。「但不代表我必須喜歡這個事實。」

他的聲音中流露出一種全新的語調,蘊藏著一股冰冷的怒火。我認為這樣的他比之前討喜多了。

「我也一樣。」我說。

「我沒看到梅林的蹤跡。」蘇西跟往常一樣冷冷地道。「即使在這種環境下他還是應該很容易認才對。要我找個人盤問盤問嗎?」

「我認為還是由我出面來問比較好。」我說。「至少我知道什麼叫做外交手腕。」

這時一個身材高大、舉止優雅但是臉上掛著不屑的男人往我們走來。他身穿潔白無瑕的短衫,脖子上沒戴任何項圈,身形十分靈巧地穿越許多桌椅,沿路與用餐的客人交換禮貌的笑容,最後來到我面前站定,完全忽視蘇西跟湯米的存在,緩緩地揚起了眉毛。

「我是餐廳總管。」他說。「你們顯然不是會員,而且永遠也不像會成為會員的樣子。我不知道你們是怎麼進來的,但是我必須要請你們立刻離開。」

我對他微笑:「你知道你們俱樂部大廳現在亂成什麼樣子?那些火光啊,爆炸啦,飛來飛去的守衛什麼的?那都是我幹的。」

「請坐。」總管立刻認命地道。「我想在守衛有空過來趕你們出去之前,三位應該會想要吃點東西。今日特餐是肉醬雲雀舌以及幼鼠蜂鳥舌。」

湯米臉上的肌肉抽動一下。「你們有沒有跟舌頭無關的餐點?」

「不要坐,蘇西。」我說。「我們沒有要在這裡用餐。」

「你不吃是你的事。」蘇西說完抄起隔壁桌上的雞腿往嘴裡就塞。隔壁桌的客人十分識相地裝作沒看到。

「我們在找巫師梅林。」我對總管說道。「梅林‧撒旦斯邦。他是這裡的會員,沒錯吧?」

「沒錯,不過純粹只是因為沒有人敢反對他入會而已。」總管嘟嘴說道。「即便如此,現在他也不敢再到這裡來了。就因為梅林沒有在需要的時候現身支援國王,導致亞瑟王和大部分的圓桌武士都在與逆子莫德烈的大戰中死傷殆盡。儘管逆子跟他的部隊也在這場戰爭中兩敗俱傷,但是羅格瑞斯的年代畢竟還是結束了。如今的坎莫洛特只不過是一座普通的城堡,留下空虛的王座以及殘敗的圓桌,騎士精神也早就開始崩潰了。輝煌的年代就此結束,一切都是因為一個人沒有在需要的時候出現在該出現的地方。你要找梅林‧撒旦斯邦?去酒館裡找。隨便一間酒館都有可能。」

他聲音中流露出的悲痛說服了我,於是我以眼神示意,帶著湯米跟蘇西走出餐廳。我一邊走一邊運起天賦,找出所有侍者頸中項圈的魔法,取消了其中的羈絆效果。鐵項圈散落一地,控制奴隸心智的魔法也隨之消失。身獲自由之後,有些奴隸立刻開始攻擊用餐的會員,不過大部分都爭先恐後地逃出俱樂部,迎向他們的自由。俱樂部餐廳當場陷入一片混亂。

「你這個心軟的傢夥。」蘇西道。

「我就是看不慣某些狗屁倒灶的事情。」我承認道。

此時大廳之中到處都是火舌,放火的女巫早已不見蹤影,不過地上多了一條深不見底的裂縫,不斷湧出煤灰炭渣以及帶有濃厚硫磺味的濃煙。這裡的事已經辦完了。我有點得意地想道。我們走出大門,開心地對門房點了點頭,然後站在街上討論接下來應該何去何從。

天知道第六世紀的夜城裡究竟有多少酒館、旅店,以及在牆上開個洞就賣起酒來的酒窟,我可不想一間一間地跑進去問。但是話說回來,我也不願意繼續使用天賦找人。最近天賦使用率過於頻繁,幾乎沒有節制,這實在是極為危險的行為。不管我身處多麼遙遠的過去,如此經常性地在夜空中綻放光芒遲早還是會被我的敵人發現的。對身處未來的他們而言,我始終都是存在於過去的年代。

「陌生人酒館。」我突然想道。「梅林一定在那裡。只是不知道這家世界上最古老的酒館在這個年代叫做什麼。我記得我們那個年代的梅林曾經說過,他以前常常為了逃離坎莫洛特的安逸生活而跑去陌生人酒館買醉。或許這就是他之所以選擇死後要被埋葬在那間酒館地窖裡的原因。沒錯,我們一定可以在那裡找到他。」我說著看向蘇西。「你在皺眉頭。為什麼要皺眉,蘇西?」

「是莉莉絲把我們帶來這裡的,沒錯吧?」蘇西道。「她一定有個理由。或許她就是想要我們去跟梅林碰面,畢竟梅林是這個年代的夜城裡最厲害的強者。果真如此的話,我們應該照著她的安排走下去嗎?」

「我已經不在乎這種事了。」我說。「猜測、猜測、再猜測,這樣下去沒完沒了。我要用最直接的方法搞定一切,離開這個年代。我要見證夜城創造的過程,找出我想要的答案,將莉莉絲趕出我的生活,徹底脫離她的掌握。我要把一切通通做個了結!」

「輕鬆點,約翰,不要激動。」湯米說。我直到此時才發現自己講得這麼大聲。

「一切永遠都不會結束的。」蘇西輕聲說道。「你心裡應該明白。」

「我不能這樣想。」我說。「我不能讓自己相信這一切永遠沒有結束的一天。」

一段很長的沉默過後,湯米說道:「如果我們在夜城裡找不到梅林……是不是可以試試坎莫洛特?我一直夢想能夠參觀這座傳說中的城堡,親眼見識名垂千古的圓桌,還有……」

「你也聽到剛剛俱樂部總管的話了。」我有點不耐地道。「坎莫洛特如今一片混亂,所有偉大的英雄都已戰死,亞瑟王的夢想已然幻滅。我們會在陌生人酒館找到梅林的。他已經顏面盡失了,還能去什麼地方自艾自憐?」

「好吧。」湯米認命地說。「開啟你的天賦,為我們指引明路吧。」

「有個比較簡單的辦法。」我說著回頭面對門房。「世界上最古老的酒館是哪一間?要怎麼走?」

門房的眼神中充滿敵意:「給我一個協助你們的好理由。」

「因為,」我說。「如果你不說的話,我們就會一直待在這裡,以各種肢體語言降低貴俱樂部的格調。」

「你要找的酒館名叫『亞法隆②』。」門房當即鉅細靡遺地為我們指點明確的方向,以防我們因為沒聽清楚而要回來再問一次。

※※※※※※

①蓋烏斯‧凱撒‧奧古斯都,羅馬帝國第三任皇帝,是有名荒淫暴君,後世史學家常稱其為「卡利古拉(Caligula)。導演Tinto Brass在一九七九年曾把他的故事拍成電影《羅馬帝國色情史》。

②亞法隆(Avalon),陌生人酒館這時的店名,與傳說中的神祕島嶼(亞瑟王在此取得石中劍)相同。

第八章 犧牲小我

亞法隆酒館位於一個即使以這個年代的眼光來看還是非常骯髒俗氣的地段。

照明黯淡,環境髒亂,路上的行人個個乾淨不到哪裡去。地上七橫八豎地躺了許多人,有的是屍體,有的是醉漢,還有一些遭到惡魔附身。人們在街角打架鬧事,情侶當街公然性交。第六世紀的人對於本身的原罪極度缺乏自我意識。我看到一名牧師一邊大聲評擊著諾斯替教徒的異端邪說,一邊享受著胯下妓女提供的口交服務。一路上沒有人敢來打擾我們,看來我們之前的暴力行動已經在大街小巷中流傳開了。不管身處哪一個世紀,八卦跟壞消息始終都是夜城中傳播速度最快的東西。

我還是無法習慣不小心踩到麻瘋病人身上的感覺,雖然被踩的人顯然都不介意。

亞法隆酒館乃是一座占地廣大的塔式建築,外觀完全由汙穢的白骨打造,藉由看不見但是感覺得到的力場支撐,光是看上一眼就讓我打從心裡毛了起來。我在不久前曾經見過這棟建築,因為梅林透過陌生人酒館的實體短暫地呈現它過去的風貌。在那之後,一切就開始失控,弄到最後連未來的蘇西都跑出來要殺我。一想到這裡,我忍不住朝蘇西看去,而她剛好也在看我。

「怎麼了,約翰?」她輕聲問道。「從我們碰面開始,你看我的眼神就很奇怪。你是不是知道什麼我不知道的事情?」

「我總是知道一些你不知道的事情。」我在臉上強擠出一個笑容。「不過沒有什麼需要你去擔心的。」

我們往白骨塔的底部走去。這座建築有如某位古老神祗的墳墓一般聳立在夜色中,散發出陣陣極為不祥的氣息。迎向此塔的感覺就像走入一座尚未掩土的墳墓一樣。塔的入口只是一個非常簡單的大洞,但是大洞之後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見,甚至連一絲聲響都沒有傳出。要是平常的話我一定會非常擔心,不過此刻我滿腦子想到的只有蘇西。她知道我對她有所隱瞞,但是我又怎麼能把事情的真相告訴她呢?就算說了又有什麼好處?我覺得光是談起這件事、接受這個事實,似乎就會讓那個恐怖的未來變得更加真實、更為可信。我將心中的罪惡感拋到一邊,邁開大步踏入黑暗的入口。蘇西和湯米隨後跟進。

黑暗很快就被溫暖的光線所取代,我們面前登時出現了一個空間寬廣,烏煙瘴氣的大酒館。酒館內部的空間跟我們那個年代差不多大小,內部沒有任何窗戶,油燈與火把散發出陣陣濃煙,為酒館內部帶來十分悶熱的感覺,不過整體氣氛還不算太差。一進門,我們立刻瞭解酒館外部的白骨造型只是幻象法術,用來嚇跑不受歡迎的酒客。我不疾不徐地在許多長木桌之間穿梭,沒有任何酒客抬起頭來看我一眼。就跟我那個年代一樣,這間酒館不是什麼供人社交的場所。

某個角落裡有許多樂器正在自行演奏簡單的曲調,為酒館內提供了曲風愉快的背景音樂。

這裡的酒客來自天南地北,男男女女各自穿著代表各種文化背景的服裝。如果是在其他地方,他們早就為了宗教、習俗或是單純看對方不順眼而拼得你死我活。但是在亞法隆酒館,沒有人會為了這種事情開打,因為人類必須團結起來面對更詭異的威脅。

一張桌子旁坐了三名身穿繡花莎麗服①的女巫,正自得其樂地施展法術軀使她們的法杖直立在桌上瘋狂跳舞。兩名長相極端醜陋的哥布林腳夫手持小刀大打出手,圍觀的酒客一面叫好一面下注賭輸贏。兩名異教徒祭司為了爭論聖靈的本質而在桌上互較腕力,一邊使盡吃奶的力氣,一邊還往對方的臉吐口水。兩隻鬼魂在酒館中央跳著傷心而又優雅的舞步,那飄渺的身影隨著舞蹈的動作渙散,不過沒過多久又會再度重新凝聚起來。

在遠方的角落裡坐著一名同時背靠兩面牆壁的孤獨身影,乃是遠近馳名的強大巫師,梅林‧撒旦斯邦。他是縱貫古今法力第一的強者,生來註定就是毀滅基督教的王,不過卻始終不願接受這項榮耀。沒有人能夠忽略他的存在,即使他像這樣安安靜靜地坐在角落瞪視著自己的酒杯,整間酒館裡的人依然可以感受到他強大的氣勢。有他在旁邊的感覺,就像是站在屋裡觀看窗外的車禍現場,或是眼睜睜地看著某人上吊自殺一樣的難受。

他看起來和我印象中的梅林不太一樣。我所認識的梅林是一具死去已久的屍體,胸口有一個恐怖的大洞,代表力量泉源的心臟卻已不在洞裡。他被埋葬在陌生人酒館的地窖之中長達數世紀,不過三不五時就會附身在他後代艾力克斯‧墨萊西的身上,現身於物質界之中。

但眼前的這個梅林目光灼灼、氣勢恢弘,看起來簡直可怕到了極點。他肩膀厚實,身長六尺,在這個人們身材還很短小的年代裡算是十分高大,全身罩著一襲深紅色的長袍,領子的邊緣還滾著金邊。他有著一頭亮紅色的長髮,臉上鬍鬚十分濃密,到處沾染著汙穢的泥塊,那張大臉醜到極點,兩道火焰在眼眶中燃燒,綻放出深紅色的詭異光芒,傳說他的雙眼遺傳自其父親……他的臉部及雙手的皮膚上大部分都紋滿了深藍色的德魯伊符文刺青,手指上尖銳的指甲看起來跟野獸的利爪沒什麼差別。面對眼前這個生氣勃勃的壯碩男子,我終於瞭解自己所認識的梅林跟他的真身比起來,不過是一個淡薄的影子罷了。

我本來打算直接走到他面前自我介紹一番,然後請求他幫忙。不過在見識過他本人所散發的氣勢之後,我發現自己一點也不想這麼幹了。我甚至想要在他注意到我之前趕快離開這裡,或者至少先躲到一張桌子底下,等到完全恢復自信之後再爬出來。

眼前這個男人實在太恐怖了。任何人只要看他一眼,立刻就會知道對方隨口念誦一個單字便能將你的靈魂摧殘到灰飛煙滅的地步。我很快地瞥了蘇西跟湯米一眼,在他們眼神中發現和我一樣的遲疑神色。眼看他們如此猶豫,我突然又找回了一點骨氣。不管面對的是神,是巫師,還是什麼來自異世界的怪物,只要你透露出任何害怕的徵兆,立刻就會失去所有的談判籌碼;唯一的辦法只有儘快找出對方的弱點才行……

「我們請他喝一杯吧。」我說。

「請他喝一杯總是沒有壞處的。」蘇西道。

「我們請他喝很多杯好了。」湯米說。「我想我也可以強迫自己喝個幾杯。」

我們走到酒館另一側的吧台前面。這座吧台跟我們那個年代的吧台顯然是同一座,不過吧台後方酒櫃裡擺設的酒類選擇似乎就少多了。吧台上最接近吧台點心的東西乃是烤老鼠串,而且即使它們身上已經塗滿了熱騰騰的起司,其中有幾隻串上的老鼠依然在抽動。在吧台後方服務的是一名身穿羅馬年代服飾,外表如夢似幻的甜美少女。她有著一頭烏黑的長髮、超大的雙眼,以及迷人的微笑。

「你們身上加持的可是效力強大的頂級幻術呀。」她愉快地說道。「任何人都有可能被你們的外表迷惑,但是對於曾經擁有永生的我而言,這種幻術也不算什麼。我想你們應該不是本地人吧,對不對,親愛的?」

「不是。」我說。「我們是來自未來的時空旅人。」

「哇!」女侍道。「真是刺激。未來長什麼樣子?」

「很吵。」我說。「生活步調比這裡快多了。不過基本上來講,差別也不是很大。」

「那聽起來不錯呀。」女侍說。「何不點幾杯酒來喝呢?別擔心你們的偽裝,我能夠看穿那種幻術是因為我多少也算是個神的關係。我叫希碧,曾經是古羅馬諸神的侍酒神。當羅馬諸神的信仰隨著帝國衰敗而一同隕落之後,諸神就決定搬到別的地方去重起爐灶,不過那些不知感恩的傢夥居然沒有邀請我同行。我認為自己還年輕,還不到該退休的時候,於是頂下了這間酒館,為所有來此的客人散播歡樂。來吧,親愛的,點一些好酒吧。好酒對靈魂有益。相信我,這類的事情我很熟。」

我看了看兩個同伴,確定大家都有意願嘗試這個年代的酒。不幸的是,這個年代沒什麼特別的好酒,可供選擇的只有各種不同的葡萄酒跟蜂蜜酒。在科學精神的鼓舞之下,我們將兩類的酒都點了幾樣,可惜葡萄酒又淡又苦,蜂蜜酒又太濃太甜,而且兩種酒裡都漂浮了許多不明的雜質。我們臉上露出讚歎的神情,嘴裡發出享受的聲響,不過這些做作完全瞞不過希碧的利眼。

「未來的酒比較好喝嗎?」

「只能說……比較烈一點。你們這裡真的只有這些選擇?」

「這個嘛……」希碧道。「我是有幾種特別珍藏,專為有品味而又有錢的客戶保留。冬酒、酒神老酒,以及天使之淚。其中天使之淚乃是梅林的最愛。」

「就是這個了。」我說。「麻煩來一瓶天使之淚。」

看著她在吧台底下翻找酒瓶,我這才想起不知道該怎麼付錢。不管第六世紀流通的貨幣長什麼樣子,我身上肯定一毛也沒有。我習慣性地伸手進入外套口袋翻了翻,卻很驚訝地發現口袋裡多了一袋原先沒有的硬幣。我取出皮袋,打開封口的細繩,目瞪口呆地看著其中閃閃發光的金幣跟銀幣。

「厲害厲害。」蘇西道。「這是哪來的?你從倫狄尼姆俱樂部裡扒來的嗎?」

「在那裡的時候忘了要扒。」我說。「幸好時間老父幫我們設想得非常周到。」

我付給希碧一枚大金幣。她熟練地將金幣放到後排牙齒咬了一咬,然後很開心地收了起來,接著將一個裝滿淡藍色液體的玻璃酒瓶交到我手中。酒瓶裡的液體緩緩旋轉,不斷冒著發光的泡沫。

「天使之淚。」希碧皺起俏麗的鼻頭說道。「非常可怕的東西。開瓶之後只有很短的時間適合飲用,過了飲用期我就得把沒喝完的酒埋入神聖的土地之中才行。」

「我想喝喝看。」蘇西說。

「不准喝。」我語氣堅決地道。「這是給梅林的。」我轉向希碧。「他現在的心情怎麼樣?」

「非常危險。」希碧道。「自從國王駕崩之後,他大概說不到五句話吧。他已經在這裡不眠不休地喝了三個禮拜的悶酒了。沒有人去打擾他,因為打擾他的人都已經變成……別的東西了。」

「哪一類的東西?」湯米警覺地問道。

「我想應該是某種未命名的東西吧。」希碧想了一想說道。「不管是什麼,他們看起來都不太高興被變成那種東西的樣子。如果你一定要我形容的話,我會說他們是……又黏又滑的流體生物。」

「或許你應該單獨跟梅林談談。」湯米說。蘇西神情嚴肅地點頭附和。

「我個人是完全不建議你們去跟他說話。」希碧說。「現在唯一能夠跟他溝通的只有女巫妮暮一個人而已。」

我立刻和蘇西還有湯米交換眼色。我們都聽過這個名字,傳說中背叛梅林的女巫妮暮,就是她迷惑了梅林的心智,然後活生生地將他的心臟自胸口扯出。她誘惑梅林撤掉所有防禦法術,接著背叛他,最後導致了他的死亡。

「我們去跟喝醉酒的危險巫師談談吧。」我說。「我怕再拖下去情況會更加複雜。」

「你有什麼遺言要我轉達親友的嗎?」希碧問道。

「不必為我們擔心,」蘇西說。「必要的時候,我們也可以很危險。」

我們轉身面對梅林‧撒旦斯邦,感覺就像是看著一頭剛剛才吃掉飼主,破籠而出的野獸一般。

「你先請。」湯米說。

我們往梅林的座位走去。其他酒客發現了我們的意圖,酒館內部登時陷入一片沉靜。

為防萬一,我將天賦推到開啟邊緣,湯米也一樣,蘇西則是一手握著手榴彈,一手扣住插梢。就在此時,梅林突然轉過頭來,以那火光四射的雙眼向我們看來,直把我們三個嚇得有如撞上一道看不見的牆壁一樣地停在原地,一動也不敢動。

酒館裡所有人在那一刻裡全都屏息以待,誰也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可怕的事。過了一會兒,我緩緩舉起右手,讓梅林能夠清楚地看到我手中的天使之淚。在看到梅林嘴角揚起一個難看的微笑之後,我暗自鬆了一大口氣,然後繼續提步前進,不過蘇西跟湯米還是待在原地,沒有跟來。我在梅林的桌旁停下腳步,鼓起勇氣瞪著他看。永遠不要讓這傢夥知道你在害怕,不然立刻就可能惹來殺身之禍。

「放開我的朋友,梅林。我將要告訴你的事情和他們也有關係。」

梅林揚起眉毛,說道:「膽敢用這種口吻跟我說話的人多半已經死了,只因為我想要看著他們死去。為什麼我要聽你的話,小鬼?」

「因為我是莉莉絲的兒子。我認為像我們這種混血後裔不該彼此敵對。」

他緩緩點了點頭,也不知道是因為聽到我母親的名字還是佩服我的勇氣。我拉開一張椅子,在他對面坐下。蘇西跟湯米小心翼翼地走到我身後站定。我很感謝他們願意站在這裡支持我。雖然這並非我第一次在完全沒有籌碼的情況下面對超級強者虛張聲勢,但是如今眼前的這個傢夥可是梅林‧撒旦斯邦呀。我很高興自己在第一時間就坐了下來,這樣他就不會發現我的雙腳藏在桌下發抖。我將天使之淚舉到他面前,他伸出巨大的手掌接了過去,張嘴咬掉瓶口的木塞,在桌上的銀盃裡斟滿一杯藍色的液體。這玩意兒的味道異常難聞。梅林注意到我的反應,對我露出難看的微笑。

「這種酒要喝慣了才好喝,就跟吃天使肉是一樣的。告訴我,莉莉絲之子,你找我有什麼事?」

我向他介紹了自己以及夥伴的來歷,然後將整件事的來龍去脈簡單地說了一遍。他一邊聽著一邊心不在焉地點著頭,彷彿杯中的美酒更具有吸引力。酒館中的其他人依然在觀察我們,不過既然暫時看來不會有人被變成其他的東西,他們也就再度開始輕聲交談。等我說完之後,梅林慢慢地點了點頭。

「很有趣的故事。」他說。「如果我在乎的話,一定深感興趣。只可惜我已經不在乎任何事了。自從……他死之後,我就不再在乎了。他是世界上最偉大的人類,是他使我對人性產生了信心。他讓我相信自己是個更好的人,進而真正變成了一個更好的人;我寧願死,也不要看到他對我失望。如今他去世了,只因為最需要我的時候,我竟然不在他的身邊。我的夢想已經幻滅;而他想建立理性祥和的人類社會的美夢,如今也在黑暗的年代裡……變成曇花一現的幻影。」

正當他自怨自艾的同時,亞瑟王的身影突然自不知名的地方浮現在酒館之中。我立刻就認出他來,因為除了亞瑟王之外,沒有任何人可能擁有那種王者氣息。英國史上最偉大的偉人就這麼毫無徵兆地出現在我們的桌前。他的身材雄壯威武,盔甲閃閃發光,背上披著厚重的熊皮,腰間插著綻放魔光的長劍。他的神情嚴肅中帶有親切,隱隱透露出淡淡的悲傷,散發出一種說不出來的特別氣息……一種與生俱來的權威,一種至高無上的榮耀,一種樸實無華的至善,強烈而又真實……讓我會願意跟隨他出生入死。整間酒館的酒客,不論是人非人,全部都在他面前下跪,向世界上唯一讓所有生命一致崇拜、害怕而又愛戴的男人獻上崇高的敬意。不列顛的亞瑟王。

我、蘇西,還有湯米同時屈膝跪下,在亞瑟王面前低頭。當時我心中只有這麼一個念頭,完全沒有想到其他任何舉動。

雖然他並非真實存在。我們都知道出現在亞法隆酒館裡的亞瑟王不是他的真身,他的形象時而真實,時而虛幻,隨著空氣流動緩緩飄忽,有時甚至完全變得透明。儘管如此,我們卻都知道眼前的亞瑟王不是鬼魂;他的身上依然透露出活人特有的生氣,綻放出生命的光輝、追求的渴望以及無上的權威。不,這是透過心靈魔力從別的地方傳來的實體影像。影像中的亞瑟王心神不寧、思緒不定、神色茫然地看著酒館中的景象,最後目光終於停留在唯一還坐在椅子上的梅林身上。

「梅林。」亞瑟王的聲音自遠方飄來,彷彿是教堂大廳中的低語聲一般。「我的朋友,我的老師。我花了不少工夫才找到你。我送信到所有你可能會在的地方,但是始終沒有你的消息。你去追殺她了,對不對?我告訴過你不要去的。此刻正值大戰前夕,我一個人待在王帳中,透過夢遊魔法前來尋找你。」他微笑,和藹可親,憂鬱悲傷。「你竭盡心力傳授我魔法的祕密,但是我天生就缺乏魔法天賦。我一直在想自己有沒有因此而讓你失望。」

「沒有,」梅林說。「你從未讓我失望。從來都沒有。」

「如今時間緊迫,情勢兇險,於是我只好求助於曾經學過的魔法課程,喚回失落已久的夢遊法術。我來到此地,見到了你,但是卻看不出自己身在何處,老朋友。我眼中唯一清晰可見的只有你的身影。明天的戰役之中,我將需要你的幫助。逆子莫德烈組成了史上規模最大的反叛車,打算推翻我的統治。我已經召集了所有騎士、部隊以及願意為了正義與真理而戰的平民,但是我依然沒有把握能夠取勝。我的兒子……我知道你始終懷疑莫德烈的身分,但是做父親的怎麼會不認得自己的血脈呢?莫德烈召喚了許多古老邪惡的怪物為他而戰,所以我需要你,梅林,我需要你的魔法、你的力量。為什麼你不在我的身邊呢?」

「因為我在忙。」梅林道。「忙著享受我此生最重大的失敗,沉迷在復仇的渴望中。」

「我看得見你,卻聽不到你的聲音。」亞瑟道。「梅林!梅林!」

「你又把時間座標弄混了。」梅林道。「你的數學一向很差,孩子。你來遲了,來得太遲了。」

「你應該警告我的,梅林。」亞瑟道。「警告我身為國王所必須付出的代價;為了坎莫洛特、圓桌武士,以及遠大的夢想所必須付出的代價。我的妻子另結新歡;兒子恨我入骨;正義與公理降臨在所有人身上,卻唯獨遺忘了我。你為什麼不曾警告我,梅林?」

「我從沒跟你保證過正義及公理,」梅林道。「我只是給了你一個成為傳奇的機會,可憐的亞瑟……」

「我得走了。」亞瑟道。「現實與夢境之間的力量即將把我抽離此地。我的部隊在等著,等到曙光乍現,我們就要共赴戰場。若蒙上帝眷顧,我們就有機會迎向勝利。我相信你不能到場一定有個很好的理由。戰爭結束後,我們再來好好聊聊吧。自我當上國王之後,我們幾乎沒什麼機會可以聊天了,這始終是我心裡最大的遺憾呀。」

他後來又說了幾句話,但是卻已經聽不清楚了。他就像黎明下的鬼魂一樣,和我們的時空漸行漸遠,最後完全消失不見。慢慢地,酒客們自地上爬起,回到各自的座位上繼續先前的交談。沒有人正眼瞧向梅林一眼。我坐回原先的椅子,梅林則再度盯著他的酒杯。

「我當時應該待在他身邊的。」他說。「但是我實在太氣憤了,心中完全讓復仇的念頭佔據。我痛恨那個背信棄義的婊子,莫德烈的母親,摩根拉菲。亞瑟收留了他們,提供他們生活所需的一切,而他們母子竟然恩將仇報,妄想毀滅亞瑟和我所一手建立出來的王朝。我花了好多年的時間才終於找出他們謀反的證據,可惜事蹟敗露之後,他們立刻像下水道裡的老鼠一樣逃得無影無蹤。莫德烈逃到了多年來暗自集結的大軍所在,摩根則回到古老的樹林,回到神靈的保護之下。我咽不下這口氣,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她逃脫,於是我留下亞瑟去準備開戰事宜,自己一個人跑去追殺摩根拉菲。我滿心以為自己能夠在開戰之前及時趕回,但是摩根卻四處躲藏,故意拖延我的時間。最後我雖然殺了那個婊子,但是卻也虛耗了比預期中更多的力量。等我終於趕回來的時候,戰爭已經結束了。戰場上血流成河,觸目所及屍橫遍野。存活下來的騎士們都用敵視的目光看我,認定一切都是我的錯。或許,一切真的是我的錯。他們罵我是叛徒、騙子、懦夫、魔頭,連亞瑟的遺容都不讓我瞻仰。本來只要念誦一句咒語,我就能把他們全部殺光,令他們嘗嘗我所面對的痛苦。但是我沒有這麼做,因為亞瑟不會希望我這麼做的。」

「我甚至不能為他落淚,只因為我的雙眼不會落淚,然而我還是懂得如何哭泣的。為了我的國王、我的摯友、我的兒子,為了我生命中的一切,我會哭泣。」

在我還沒想出該怎麼安慰如此深沉的悲哀與罪惡感之前,身後突然傳來一個年輕活潑的聲音呼喚梅林的名字。我們全部轉身看去,只見一個活力十足的年輕女子穿越酒館而來,一路上一直對著每個人微笑,向大家揮手招呼。

她的身材十分嬌小,擁有一頭亮麗的金髮、大大的眼睛,以及開懷的笑容,身上穿著跟這低俗環境完全不搭的華麗絲綢。她的腳步雀躍,活力十足,全身上下散發出年輕女子的性感魅力,看起來應該還不到十六歲,容貌十分美麗,額頭上紋著一枚代表第三隻眼的刺青,手臂上也有不少凱爾特跟德魯伊②的紋身。她來到我們的桌前,一下跳入梅林的懷中,抓起巫師長長的鬍鬚,十分開心地笑著。

「喔,甜心,看看這張臭臉呀!這次又是誰惹你了?老實說,親愛的,我真是一刻都不能離開你的視線呢。幸好有你的小妮暮在這裡照顧你啦!」她天真燦爛地吻了吻他,喝了一口天使之淚,扮了一個鬼臉,撒嬌幾句,然後又親了他一下,稱他為「傻老熊」。梅林漸漸露出微笑,接著哈哈大笑,伸手玩弄她的胸部,弄得女孩開心地嬌笑。我竭盡全力才隱藏住臉上驚訝的神情,難以相信傳說中的女巫妮暮居然是這個樣子?

「她叫妮暮。」梅林回頭對我道。「是我唯一的慰藉。妮暮,這位是約翰‧泰勒。」

她十分稚氣地嘟起小嘴道:「就是你惹火我的甜心嗎?你都不會感到慚愧嗎?快點,梅林,教教我如何把他變成黏黏滑滑的東西。」

「別亂說話,孩子。」梅林道。「人家大老遠跑來是為了要求我幫忙。我還在考慮要不要幫他。」

「這位就是女巫妮暮?」我盡力掩飾心中的懷疑問道。

「沒錯,」梅林說著將手從妮暮的衣服裡面抽出,回過來搔了搔鼻子。「她本來是一名德魯伊祭司,如今拜在我的門下學習魔法藝術。我這一生扮演過許多角色,不過還是最喜歡當老師。」

「你才不只是喜歡當我老師呢,好色的老山羊。」妮暮依偎在老巫師的懷中說道。「離開德魯伊教徒的生活是我這輩子最明智的抉擇。」她深邃的目光向我望來。「我父母在我很小的時候將我賣給他們,但是我始終沒辦法融入德魯伊教徒的生活。我並不討厭崇拜自然,也很喜歡住森林中裸體狂奔,為了確保豐收而跟很多人交歡之類的習俗,只不過我始終無法接受將活生生的人類送去血祭,不願意將人們的內臟釘在古老的橡樹上。於是我帶著所有能帶的東西,離開了那個地方。」她突然噘起嘴來,捶了捶梅林的耳朵。「你答應過要教我魔法的,真正的魔法。你到底什麼時候才要教我真正的魔法,甜心?」

「慢慢來嘛。」梅林輕舔她的耳垂說道。

「慢慢來當然沒關係,甜心。」妮暮說著將他推開,坐直了身體道:「但是有一堆債主追著我討債呢。像我這樣的女孩總是要生活的呀,親愛的……」

妮暮繼續喋喋不休,梅林微笑地看著她,一會兒之後,兩人一起有如熱戀中的青少年一股擁抱在一起。我完全想不出來該說什麼。這就是妮暮?傳說中偷走梅林心臟的狡獪女巫就是我們眼前這個活潑可愛的拜金少女?我回過頭去看了看蘇西跟湯米,只見他們跟我一樣難以置信。我站起身來,跟梅林還有妮暮招呼了一聲,然後就和夥伴們走到別張桌子去思考對策。反正梅林暫時也不會有空來理我們。

「她看起來真是個甜心。」湯米說。「但是我總覺得梅林對她來講有點老。」

「她不像外表那麼單純。」蘇西說。「我見過這種人的手段,這些老笨蛋總是會被她們騙光一切。」

「梅林的私生活跟我們無關。」我道。「重點是不管喝得多醉,他依然是史上法力最強大的巫師。如果這個年代裡有任何人能夠將我們繼續送往過去,那就一定非他莫屬。」

「但是你也聽到了。」湯米說。「他根本不在乎我們,也不想理會我們的問題。」

「不在乎就想辦法讓他在乎。」我說。

蘇西看了我一會兒,說道:「即使對你而言,說這種話也未免有點不自量力吧,泰勒?我是說,他可是魔鬼的獨子,梅林‧撒旦斯邦呀!我們根本沒有能力強迫他做任何他不想做的事。」

「我剛剛就在想了。」我說。「我想到,眼前的這個妮暮顯然沒有能力偷取梅林的心臟……或許,我們可以幫她偷,只要偷走了梅林的心臟,他就必須照我們的話乖乖去做。」

他們兩人同時以一種看著瘋子的眼光看我。

「你瘋了!」湯米道。「簡直徹頭徹尾地瘋了!你要我們把他的心臟從胸口中挖出來?梅林?古今最強大的巫師?你瘋了!」

「不必隱藏情緒,湯米。」我說。「把你心裡真正的想法都說出來聽聽。」

「就算我們能夠解決梅林,」蘇西道。「挖心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一件事……我雖然曾經挖過幾顆心臟,但是都挖得很難看,因為我從來沒想過挖出來後還要再放回去之類的問題。」

「不要灌輸他這種想法!」湯米說。「不然我們通通會變成像鼻涕一樣的怪物。」

「挖心其實並不是什麼不切實際的事。」我慢慢說道。「很多巫師都曾挖出自己的心臟,藏到隱密的地方,以強大的魔法保存。這樣一來,不管出了什麼事,只要心臟仍在,他們就永遠不死。只要用對方法,梅林可以在沒有心的情況下依然存活,一旦心臟到手,我們就可以控制他。聽著,反正他的心臟終究還是會被人偷走,何不由我們來偷?至少心臟在我們手中不會受到太大的傷害。」

「我不喜歡這個計畫。」湯米冷冷地道。「我非常不喜歡這個計畫。事實上,我根本厭惡這個計畫。」

「他說得有道理。」蘇西道。「如果我們干涉了過去……」

「誰干涉了?」我說。「我們明知有人偷了梅林的心臟。我們都見過他胸口的大洞。從某個方面說來,這麼做甚至可以強化我們的未來。」

「我不在乎。」湯米固執地說。「這樣是不對的。我們不該為了自己的目的而利用他,更別說可能因此使他喪命。」

「我們必須這麼做。」我說。「我們必須不惜一切地阻止莉莉絲,如此才能夠拯救夜城,說不定還能因此拯救全世界。」

「但是……如果這樣做會導致另一個可能的未來呢?」湯米上半身趴上桌子,湊到我面前道。「還記得在時間老父的接待室裡看到的那幾名騎士嗎?來自坎莫洛特不曾滅亡的未來的騎士?如果我們在這個年代的作為竟然導致了那個未來怎麼辦?此時此地,我們就有機會改變未來的一切。坎莫洛特不是非隕落不可,只要梅林不曾失落他的心臟,保有他所有的力量……或許我們能夠找回他的理智跟自尊,給他一個活下去的理由。我們可以告訴他即將發生的事情,警告他如果不出手預防的話,歐洲將會面臨上千年的黑暗時期。藉由我們的引導,他將能夠重新建立起強大的勢力以及影響力,進而重建坎莫洛特,延續亞瑟王的傳說!」

「藉由我們的引導?」我說。「你的意思是藉由你的引導吧,湯米?為亞瑟王的年代深深著迷的人只有你而已。」

「就算是,那又怎樣?」湯米大聲說道。「我一直都很熱愛坎莫洛特的傳說。在亞瑟王的統治之下,世界將會比我們所認識的一切都要美好,都要良善!想想看,如果讓亞瑟統治世界十五個世紀的話,世界將會進化到什麼地步?或許如此一來,就連夜城也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那些都只是猜測。」我說。「我們必須看見事實。事實就是莉莉絲正在計畫毀滅夜城,甚至想要毀滅整個世界。我見過那個未來,湯米,我發過誓一定要盡我所能阻止那個未來發生。那個未來將會成為你最深沉的惡夢,湯米。如果你也見過……」

「問題是我不曾見過。」湯米說。「除了你之外,根本沒有人見過。什麼都是聽你說的。」

「別說這種話,湯米。」蘇西冷冷地說。

「莉莉絲的計畫將會威脅整個夜城。」我道。「還記得時間老父的話嗎?可能的未來正在逐漸減少中,很快就會只剩下一個未來,無法避免的未來。就是因為這樣,我們才必須這麼做,湯米。我需要你的幫助。梅林為了提防喝醉酒或是其他無法保護自己的時刻,全身上下一定佈滿了防禦魔法。我有辦法用天賦找出這些魔法,但是卻沒有能力解除它們。但是你……可以用你的天賦去混淆它們的存在,為我們爭取時間,完成所有必要的舉動。」

湯米瞪著我的臉好一會兒,完全看不出他在想些什麼。他慣有的虛弱語氣如今早已蕩然無存。「我從來不知道你會如此……殘暴。」最後他終於說道。

「只有在必要的時候才會如此。」我說。「未來就靠我們了。為了拯救未來,我們不能在乎手段。」

「即使面對魔鬼之子也必須剷除。」他說。我不得不懷疑他口中的魔鬼之子指的是梅林,還是我。他緩緩地坐回椅子上。「等我們達到目的之後,要怎麼處理梅林的心臟?」

「這個嘛,我們不能直接交還給他。」我說。「否則梅林一定會將我們全部殺光,不管我們跟他談了什麼條件。不,我認為我們應該把心臟藏起來,在安全到達過去之後再將藏心的所在告訴妮暮。」

「我們要把女巫牽扯進來?」蘇西道。「那個傻呼呼的小女孩?」

「我們需要她。」我說。「有我們在,梅林絕對不會掉以輕心。只有妮暮才能令他放下心防。」

「她幹嘛要幫我們?」湯米皺眉說道。

我微笑:「我要是連這種拜金少女都沒辦法應付,乾脆退休好了。世界上不是只有你才有辦法玩弄他人心智的,湯米。」

「沒錯,」蘇西道。「你擅長存在主義的詭辯,湯米,不過泰勒可是個心機狡獪的渾球。」

「謝謝,蘇西。」我說。「我想我們只需要說服女巫偷偷在梅林的酒裡加點東西,讓他更快失去意識就好了。這個計畫聽起來還好吧?」

「聽起來是個很保險的計畫。」蘇西道。「我加入。挖出心臟之後,我可不可以對他開槍?我很想看看會有什麼後果。」

「不行。」我說。

「以前的你比現在有趣多了,泰勒。」

我面對湯米。「你參不參與?」

「我很不情願,」他過了一會兒終於說道。「並且對這個計畫表示保留。不過我還是會參與。看來在這個現實之中,夢想根本沒有存在的餘地。」

「繼續篤信存在主義吧。」我笑著說。「不要對任何事物存有絕對的看法,這樣的你會過得比較快樂。」

於是我們繼續坐在原位,靜靜地等待梅林醉倒。在妮暮的熱情陪伴之下,梅林又喝了好幾個小時,最後終於喝到連杯子都舉不起來的程度,默默地坐在椅子上,兩眼無神地瞪視著前方,即使是妮暮也不能引起他任何反應。

有趣的是,一旦妮暮確定梅林已經茫然之後,她立刻就卸下了所有魅力,癱坐在另外一張椅子上,用力踢開鞋子,接著突然站起身來,疲憊地拿起杯子走到吧台去續杯。我老早等在吧台,準備請她喝杯上等好酒。我對她點頭微笑,說了幾句恭維的言語,她立刻就露出青少年第一次約會時的咯咯傻笑。過了一會兒,我邀請她加入我們那一桌。妮暮看了看梅林,肯定他暫時不會清醒之後,馬上就開開心心地來到我們這一桌。因為喝多了的關係,她的臉色紅潤、頭髮凌亂,不過說話的咬字依然清楚。她對湯米露出極高的興趣,不過卻完全忽略蘇西的存在。我又多灌了她幾杯酒,然後才慢慢說出我們的計畫。妮暮聽完之後,露出困惑的神情。她的道德感跟貓咪一樣渺小,但是腦子卻也不比狗兒大上多少。

「我們需要梅林的幫助。」我盡可能以簡單的方式解釋給她聽。「但是他沉浸在自己的問題裡,根本不願意聽我們說話。不過只要我們挖出他的心臟,他就不能不聽了。心臟離開他的體內就等於脫離他的防禦範圍,到時候你就可以對他的心施法,讓他忘掉一切煩惱,全心全意地只關心你一個人。等到一切結束之後,你再把心臟放回原位。如此大家各取所需,皆大歡喜。這樣不是很簡單也很美滿嗎?」

妮暮皺起眉頭,試圖驅離腦中的酒意,集中自己的精神。「他的心臟可以為我帶來力量……學會真正的魔法……但是說真的,我只希望我的老熊恢復正常就好了。你們沒見過他在坎莫洛特時那種恢弘無邊的氣勢。當他站在國王身邊,所有人都對他低頭的樣子。當然,我也從來沒有親眼見識過那種場面,那時我只是個愚蠢的小祭司,每天忙著採集槲寄生③、崇拜三位一體的黑卡蒂女神④……但是我有能力看見遠方的景象,景象中的坎莫洛特令我驚豔,特別是梅林更加讓我折服。我在遠方瞭望著他,即使在當時我也可以感到他需要照顧。他是個需要別人照顧的人。沒有人膽敢惹他,因為當身穿閃亮鎧甲的騎士面臨無法解決的困境之時,只有他的魔法才能解救所有危難。」

她越說越起勁,舌頭也大了起來。「就連國王——願他安息……就連國王也不是真正在乎梅林。至少不像我這麼在乎他。愚蠢的小祭司,愚蠢的小女巫,他們都這樣叫我……但是現在就只有我能夠觸摸到他的內心而已……等我得到力量之後,我會讓他們全部付出代價的……」

她的嘴唇在顫抖,斗大的眼淚自臉頰旁滑落。我不需要轉頭面對其他人的目光就已經感到無比的罪惡了。我真的很不想利用妮暮這樣純真的大孩子,但是我又必須這麼做……

「你願意幫助我們嗎?」我說。「這樣做對大家都好,真的。」

「既然你這麼說的話……」妮暮道。「我總是需要別人來告訴我什麼才是該做的事。」

我一聽就知道她這一輩子都會受人利用,永遠不可能學乖。湯米也聽出來了,於是狠狠地瞪我一眼。我沒有去理他。(文〃心〃手〃打〃組〃手〃打〃整〃理)

「你有什麼可以摻在他酒裡的藥物嗎?可以幫助他熟睡的東西?」

「喔,當然。」妮暮馬上說道。「德魯伊最擅長的就是調製藥水了。這些日子我常常在他酒裡下藥,不然他根本睡不著。可憐的甜心。」

就這樣,我們等著酒客漸漸散去,然後賄賂希碧請她關店一會兒。接著我要求希碧也離開酒館,不過她不太願意。幸好在夜城裡,金錢是萬能的,不管是第六世紀還是我們的年代都一樣。有幾名酒客不想離開,不過在蘇西以最直接的方式介紹霰彈槍的使用方法之後,他們立刻奪門而出。兩隻鬼魂神情不悅地看了我一眼,但還是一邊繼續跳舞一邊緩緩消逝。

所有人都離開之後,酒館的空間不但看起來大了許多,而且寧靜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步。這時妮暮的藥效發揮作用,梅林的身子向下一沉,終於完全沉睡到夢鄉之中。妮暮在地上畫了一個圓圈,然後盤腿坐在其中,施展一道幻象法術,讓路過酒館的人看不出內部有任何不尋常的徵兆。如果有人知道梅林處於沒有防備的狀態之下,這裡當場就會擠滿想要置他於死地的傢夥。蘇西站在門口把風,湯米跟我則站在一起打量著沉睡中的巫師。

「那麼,」湯米說。「我們要怎麼做?」

「非常小心地做。」我說。「要是出了任何差錯,我會立刻奔向最接近的地平線,到時候你可要跟緊我。」

「這真是個餿主意。」湯米可憐兮兮地說。

我喚醒了天賦,開啟了心眼,接著立刻就看到梅林身上所加持的各式防禦法術。它們像是兇猛的鬥犬一般潛伏在梅林身邊,一層又一層的法術跟詛咒,隨時準備攻擊任何膽敢騷擾它們的東西。它們察覺了我的目光,全部開始蠢蠢欲動。我抓起湯米的手臂,將眼中的景象傳入他的腦海。他登時驚慌失措,大叫出聲,試圖甩開我的掌握,但是我不肯放手。

「閉嘴。」我輕聲道。「不怕它們聽到嗎?現在使用你的天賦,不要猶豫!」

他像個被懲罰的小孩一樣噘起嘴角,不過我還是立刻就感受到他的天賦正在凝聚成形。梅林身邊的防禦法術一個接著一個開始遲疑了。它們無法肯定自己為何存在於此,不瞭解自己要守護的是什麼東西,最後終於通通返回它們最初所屬的地方,任由梅林在毫無防護的情況下繼續沉睡。由於無法肯定這種情況能夠維持多久,於是我立刻來到梅林面前。湯米在我身後發出重重的呼吸聲,持續以天賦的力量阻擋防禦魔法回歸。我低頭查看梅林的狀況。

他的雙眼緊閉,兩團火焰暫時熄滅。呼吸十分平穩,不過三不五時身體就會抽動,似乎身處於無盡的噩夢中。我拉開他身上的長袍,露出滿是德魯伊刺青的胸口,然後出聲招呼蘇西過來。蘇西很不情願地離開酒館門口。

「要怎麼挖?」我問。

「你想怎麼挖就怎麼挖,泰勒。我只是為了領取賞金而挖過幾顆心,又不是專業的外科醫生。」她說著從長靴之中拔出一把長匕首。「我猜這次不能單憑蠻力。」

「把刀給我。」我道。「回去守好門口。湯米,過來幫忙。」

「我沒幹過這種事。」湯米很不情願地靠過來。

「我也沒指望你幹過這種事。」我說。「捲起衣袖,我說什麼你就做什麼,儘量不要幫倒忙就是了。如果忍不住想吐的話,儘量不要吐到他胸腔裡。」

「喔,老天呀。」湯米說。

我一刀劃開梅林的胸口,剝開一個容納兩隻手的大洞。我可管不了傷口好不好癒合之類的瑣事,反正等到梅林取回心臟之後,他一定有辦法自行修復所有損傷。一開始,傷口中噴出很多血,我必須跳到旁邊才能避免被濺滿全身。接著我用紅酒衝開血跡,這才看清楚胸腔內部的狀況。我扳開胸骨,切開血管,用兩隻手的力量使勁拉扯,手肘以下的部分全部染滿鮮血。湯米在旁邊幫我撥開其他內臟,嘴中不停念著:「喔,老天!喔,老天……」

最後我終於將梅林的心臟捧在手中。那是一團深紅色的壯健肌肉,比想像中要大上許多,心臟雖然離開了身體,但是依然不斷跳動,依然噴出暗紅的血液。我將心臟拿到另外一張桌子上,用妮暮事先準備好的符文布包好。她仍然坐在魔法圈中念誦咒語,雙眼緊閉,不想親眼目睹酒館中發生的景象。我回到湯米身邊,發現他一面看著梅林胸口的大洞一面劇烈發抖,顯然這跟他平常接觸的案子差太多了。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但是他卻沒有回頭看我。

梅林的呼吸平順,臉色平和,絲毫沒有即將死去的徵兆。我試著將傷口從兩邊攏起來,但是傷口實在太大了,擠了半天根本沒用,最後我只好用長袍蓋住傷口就算了。

「搞定了嗎?」蘇西在門口問道。「你們弄好了沒有?」

「喔,好了。」我說。「我不認為還有辦法對他造成更嚴重的傷害。」

「別擔心。」她說。「這種事多做幾次就熟了。」

我看了她一眼,不過還是決定不要多問,反正我也不想知道。我將湯米推離梅林身邊,然後開了幾瓶紅酒清理我們手上的血跡。至於染滿鮮血的衣服就沒辦法處理了,而且我們根本沒帶換洗的衣物。希望時間老父的幻術能讓其他人忽視這些血跡。湯米神情不悅地瞪著我。

「你真的無所不為了,泰勒。為了報復從小遺棄你的母親,不惜傷害任何人,對不對?。」

「那跟這個無關!」

「真的無關嗎?」

「無關!我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要拯救夜城!拯救世界!如果你跟我一樣看過那個未來……」

「但我們就是沒有看過,偏偏你又不肯告訴我們你到底看到了什麼。為什麼,泰勒?你到底在隱瞞什麼?難道我們應該只因為你的片面之詞就毫無保留地信任你嗎?」

「沒錯。」我直視他憤怒的目光說道。

「我為什麼要相信你?」湯米怒道。

「因為他是約翰‧泰勒。」蘇西手持霰彈槍,自門口走來。「他值得我們信任。」

「你當然支持他,」湯米大聲說道。「你是他的女人。」

蘇西停下腳步,笑著說道:「喔,湯米,你真的什麼都不知道,是不是?」

突然之間,酒館大門爆開,一名身穿鎖甲的龐然大漢怒氣衝衝地闖了進來。此人全身肌肉結實無比,一看就知道是在戰場上出生入死練就出來的;他的鎖甲與其下的皮甲凹痕斑斑,在在透露出長期使用的痕跡。這個人臉型方正,堅忍不拔,表情既兇狠又野蠻,臉上處處佈滿刀劍留下的疤痕。他的嘴唇薄得跟紙一樣,雙眼流露出剛毅冷峻的神情,手中握著一把插滿尖刺的鐵錘。我這一輩子裡還不曾見過如此兇神惡煞的男人。

對方一進入酒館立刻筆直對著我們衝來,隨手就把所有擋在他面前的桌椅通通甩到牆上。

蘇西槍口瞄準對方,湯米和我馬上衝到她身邊。對方一直走到我們面前這才停下腳步。當他看到梅林滿身是血躺在椅子上的時候,臉上露出了一絲微笑,不過沒笑多久就發現梅林還在呼吸。

「他還沒死。」他的聲音就像石頭互擊一樣難聽。

「他的確還沒死。」我道。「請問你是什麼人?」

「我是凱伊,」他道。「亞瑟的弟弟。我們同父異母,不過他總是把我當作親生弟弟看待。我們曾經共同經歷過無數場大戰,肩並肩、背靠背,剷除一切邪惡的勢力。我們都曾為了對方灑血,為了對方就算犧牲性命也在所不辭。他是一國之主,必須肩負整個國家的責任,然而他卻始終不曾遺忘我的存在。」

「我從來沒有信任過梅林。我不相信魔法。我警告過亞瑟,但他說什麼也不肯看清巫師惡毒的心機。當亞瑟最需要他的時候,梅林在哪裡?他不見了,不知躲到哪裡去。我眼睜睜看著世上最勇敢的騎士死在雜碎手中,最善良的人們敗在人海戰術之下。我們大戰多時,在浸滿鮮血的泥濘裡幾乎站不穩腳步,弄到最後……兩敗俱傷。亞瑟跟逆子莫德烈雙雙戰死,在彼此的懷抱中凋零謝世;坎莫洛特的圓桌武士不是戰死,就是不知去向;國土因為內戰分崩離析,處處紛亂,盜賊四起,而梅林……居然還有臉活著。這是不對的!像這種叛徒都不正法的話,這個世界還有天理嗎?我是凱伊,亞瑟的弟弟,今日來此就是為了要為亞瑟報仇!」

「因為莫德烈已死,」我說。「你沒有可以責怪的對象,只好把氣出在梅林身上。」

「讓開。」凱伊道。

「不准再踏出一步。」蘇西槍口對準對方的大臉說道。

凱伊冷笑道:「我身受保護,所有魔法跟邪惡的武器都傷不了我。」他冷冷地道。「引我來此的護身符將會看顧我,任何膽敢阻止我報仇的人都動不了我一根寒毛。」

「我還以為你不相信魔法。」我一邊思考對策一邊拖延時間。

凱伊微笑:「必要的時候也顧不得那麼多了。就算要出賣靈魂,我也一定要為亞瑟報仇。立刻讓開,不然就跟他一起死。」

他舉起刺錘,舉步向前。蘇西二話不說,對準他的大臉就開了一槍。至少,她試著要開槍,只可惜子彈卻沒有擊發。她再度扣下扳機,發現還是沒用之後,乾脆就把霰彈槍給丟到一邊,從另外一隻靴子中抽出一把長匕首,往凱伊的喉嚨迎上去。凱伊本能性地向後一閃,我立刻側身向前一撞,企圖將他撞倒在地。然而他在我強力衝撞之下屹立不搖,隨手一揮就把我甩到一旁。我撞翻了好幾張椅子,重重地落在地上,摔得氣息紊亂、頭昏眼花。在我掙扎地想要站起的時候,蘇西已經舞著匕首和凱伊的刺錘打成一團。凱伊比蘇西強壯,但是蘇西的動作卻更加敏捷。只見他們兩人又叫又鬧,登時打得難分難解,不可開支。

湯米抓起包著梅林之心的布團抱在胸前,目瞪口呆地站在一旁觀戰。女巫妮暮離開了魔法圈,神情緊張地靠在梅林身前。

「出事了!」她叫道。「凱伊的護身符干擾了保住梅林性命的法術!如果不快點把凱伊帶離此地,梅林會死的!」

「我正在努力。」蘇西吼道。

她一邊大吼一邊低頭閃過凱伊的刺錘。這把武器看起來十分沉重,但是在凱伊手中虎虎生風,簡直跟玩具沒什麼兩樣。蘇西向旁一讓,順勢刺出匕首,然而刀尖插在鎖甲上,根本傷不到對方一根寒毛。凱伊一輩子都在戰場上出生入死,戰鬥經驗之豐富,簡直到了舉手投足之間都能殺人的地步。

幸好蘇西‧休特也不是省油的燈。她乃夜城之子,多年來在槍口上討生活的日子也讓她練就一身與凱伊不相上下的戰鬥本能。既然刺不穿鎖甲,她立刻改變戰略,一刀一刀地往對方的臉孔、咽喉、手肘、鼠蹊等要害攻去,只可惜對方的刺錘總是都有辦法及時擋下她的攻擊。蘇西是個賞金獵人、是個戰士、是個殺手,但是凱伊可是亞瑟王的圓桌武士,身經百戰的戰場猛獸,他逐漸壓制了蘇西的攻勢,一步步逼上前去,像一台無情的機器一樣一下又一下地揮出沉重的刺錘。

我終於再度站起身來,搖搖晃晃地走到梅林身旁。蘇西暫時可以照顧自己,但是梅林的狀況就不能不管了,他的呼吸已變得斷斷續續,臉色十分蒼白。我之前那一摔不知道撞到什麼,腦袋痛得可以,鮮血一直從頭上流下,這種情況之下,根本沒有辦法集中思緒。湯米有如熱鍋上的螞蟻圍在妮暮身邊團團亂轉,妮暮則在梅林身前不斷吟誦聖歌。從她越來越難看的臉色看來,這些法術顯然沒有多大作用。湯米一把抓起我的手臂,這才發現我傷得不輕,趕緊扶著我站起。妮暮幾近瘋狂地向我看來。

「你一定要快想辦法!梅林快死了!我得運用我自己的生命力才能暫時保住他的命!」湯米湊到我面前,肯定我聽得見他的聲音後說道:「我們必須召回梅林的防禦法術!」

「沒錯。」我說。「當然。只要把心臟放回去,他就可以靠自己的法力治療自己。來吧,把心臟給我。他要是死了,對我們就沒有用處。」

「沒用的。」妮暮搖手道。這時她已經不再吟誦聖歌了,緩緩爬到梅林身邊,握起他的手。「有凱伊的護身符在,梅林的防禦法術就無法回歸……你必須把他趕走。我幾乎掏空了自己,將所有生命力都傳到梅林身上,但是我怕這樣還是不夠。我只是個凡人……但他卻不是。」

「我們得要想想辦法,泰勒!」湯米瞪著我道。「泰勒!約翰!你聽得到我說話嗎?」

他的聲音聽起來十分遙遠,彷彿是在水中說話一樣。我伸手抹了抹頭上的血跡,想要連頭痛的感覺一併抹去。不管剛剛撞到了什麼,總之是將我撞得迷迷糊糊。我呆呆地看了看染滿鮮血的雙手,然後又轉頭去看蘇西跟凱伊。

凱伊橫手一揮,蘇西矮身避過,看準側面的空檔刺出匕首。這一回匕首終於刺穿了鎖甲,插入凱伊的腹部中。凱伊怒吼一聲,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反甩刺錘,正中蘇西的側臉,當場將她半張臉皮都扯了下來。只聽到蘇西一聲慘叫,身體立刻向後跌倒在地。凱伊像頭戰勝的野獸一般發出勝利的歡呼,接著也不去理會插在腹部的匕首,轉身面對梅林。

我迎上前去,擋住他的去路。湯米不擅長打架,妮暮又忙著幫梅林續命,如今就只剩下我可以阻止他了。我以意志力硬將疼痛及混亂逐出腦外,試圖喚起我的天賦。只要能找出凱伊帶來的護身符就好了……但是我的腦袋實在痛得太厲害了,根本無法集中精神,更別提去喚醒什麼天賦。凱伊腳步不停,筆直朝我撲來。我伸手到口袋裡亂摸,只想找點什麼道具來阻止他。

接著蘇西發出一下驚人的吼叫聲,再度從地板上爬起,她的左臉滿是鮮血,眼球已經不在眼眶之中,但是依然勇猛頑強地從血淋淋的地板上站起。她拔出凱伊身上的匕首,衝到他面前,趁著對方遲疑的瞬間,對準他的鼠蹊部一刀插下。凱伊劇痛難當,驚聲尖叫,不過叫聲卻完全淹沒在蘇西得意的笑聲裡。她抽出匕首,凱伊的兩股之間登時噴出暗紅色的血液,整個身體搖搖欲墜。蘇西順勢一揮,毫不費力地將凱伊握著刺錘的大手齊腕切下。眼看著自己的手掌和武器落在地上,凱伊整個人傻在原地,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接著蘇西一腳踢出,打算給凱伊來個致命一擊。卻聽凱伊發出有如巨熊一般的怒吼,一把抓起蘇西抱在胸前,兩條肌肉鼓鼓的手臂緊緊鎖住她。蘇西被擠得肋骨咯咯作響,劇痛之下趕緊對凱伊的腦袋一頭撞去。凱伊悶哼一聲,放脫蘇西。蘇西透過滿臉的鮮血發出一聲冷笑,甩甩匕首又撲了上去。凱伊連忙從牆上拔下一根火把,往蘇西猙獰的臉上插去。

煙灰亂飛,脂肪四濺,緊跟著傳來一陣難聞至極的焦肉氣味,但是蘇西哼也沒哼一聲。她已然倒下,不過說什麼也不肯叫出聲來。

我叫了。他們兩人都因為我的叫聲而分神。我衝向前去,抄起地上的沉重刺錘,使盡全力擊向凱伊的腦袋。這一擊的力道將凱伊的腦袋附近打出一灘血雨,但是他依然屹立不搖。我又揮一錘,再揮一錘,跟著又是一錘,將所有的忿怒、恐懼以及罪惡感通通發洩在他身上。最後他終於支援不住,有如遭到屠宰的野獸一樣癱倒在地。我丟開刺錘,走到蘇西身旁蹲下,將她擁入懷中。

她像溺水者一般緊緊抓著我,血肉模糊的左臉埋在我的肩膀中。我緊緊抱著她,唯一能說的只有「我很抱歉,我很抱歉……」。

過了一會兒,她輕輕將我推開,而我也立刻放手。蘇西無法忍受與他人有任何肢體接觸,即使跟朋友也不行,即使在這種時候也不行。可憐的蘇西。我強迫自己看著她的臉,這時她左半邊臉已經完全沒有皮膚,只剩下一片焦黑模糊的血肉,不過此時這片恐怖的傷口也開始在我的眼前慢慢地癒合。歪七扭八的皮膚自動捲平,慢慢地凝聚在一起,結成一整片醜陋難看的傷疤。就連少了眼球的空洞眼眶也癒合起來,上下眼瞼緊密地連在一起。一切結束之後,我面前出現了一張非常恐怖卻又十分熟悉的扭曲面孔——也就是曾經出現在我面前的未來蘚西。

原來蘇西之所以會變成那個樣子,全都是因為我帶她來到這個時空所造成的。

她看著我微笑,但是只有半邊嘴角上揚。她輕輕地以手指撫摸自己的左臉,接著又慢慢地放開了手。「不要驚訝,泰勒。天使戰爭的時候,你在我體內灌注了狼人之血,還記得嗎?那些血液不夠強大,也不夠純淨,還不至於把我轉化成狼人,不過卻給了我一種自我醫療的能力。在賞金獵人這一行來講,這可是一種十分實用的能力。我的臉……永遠不可能恢復正常了,我很清楚自我醫療能力的極限,不過我並不在乎,反正我從來不是個著重外貌的人……約翰?怎麼了,約翰?」

我沒辦法把心裡的祕密告訴她。我低下頭去尋找剛剛丟掉的刺錘。凱伊……這一切都是凱伊的錯。要不是他闖了進來,事情根本不會搞到這個地步……蘇西太瞭解我了。她知道我心裡在想些什麼。她吃力地自地上爬起,站到我的面前。

「不,約翰。你不能殺他。」

「你看著吧。」

「你不能這麼做,約翰。因為亞瑟王不會希望你這麼做;因為你不是個冷血殺手。你跟我不一樣。」

或許由於我依然希望她的話是事實,所以我轉身離開了凱伊旁邊,跟著蘇西一起慢慢地走回到梅林的桌前。湯米還是待在原地,懷裡摟著妮暮,臉色一片鐵青。年輕的女巫顯然已經沒有呼吸了。她死了,而死去的她看起來比之前更像個孩子。

「她為了保住梅林的性命而耗盡了自己的生命。」湯米瞪視著我,語氣中充滿了責備。「她把生命交給了他,把如今的所有以及未來的一切通通交給了他,但是這樣還是不夠。梅林也死了,如果你還在乎的話。是我們害死他們的。」

「這並非我們的本意。」蘇西道。

湯米被她的面孔嚇了一跳,不過很快又恢復冷峻的眼神看著我道:「一句『並非本意』就可以推卸責任了嗎?」

「不。」我說。「但是事已至此,再說什麼也是枉然。我們幫不了他們,不過我們還有機會幫助自己。少了梅林沒有關係,我們依然擁有他的心臟。」我攤開桌上的符文布,露出裡面那顆雖然已經沒有血液迴圈,依然還在緩緩跳動的心臟。「梅林在自己的心臟裡灌注了足夠的魔力,讓它有辦法能夠在離開身體的情況下繼續跳動。有了心臟裡的魔力,我們還是有辦法繼續邁向過去。」

湯米像是照顧一名睡著的孩子一樣將妮暮輕輕地放在一張椅子上,然後站直身體面對我,說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這一切是否本來就在你的計畫之中?」

「不是。」我說。「我只有在研究他的防禦法術的時候隱約看出一點端倪。」

「我憑為什麼要相信你?」湯米說。蘇西看出湯米心中的怒火,於是走過來站在我的身邊。

「我從來沒有騙過你,湯米。」我小心地說。「我對妮暮感到抱歉,甚至對梅林也感到很抱歉,但是今天我來到過去是為了要制止莉莉絲,在事情沒有結果之前我是不會回去的。」

「不惜任何代價?不管過程中有誰受傷?」

「我不知道,」我說。「或許。」

「如果梅林的心臟是被我們帶到過去的話,那就難怪沒有人能找到它了。」蘇西道。「大家都找錯年代了。」

「我們把妮暮的屍體一起帶走。」我說。「在過去找個地方放下。這樣子梅林變成鬼魂回來之後,就不會知道妮暮是為救他而死的。」

「你的腦筋怎麼都用在這種奇怪的地方,泰勒?」蘇西說。

「如果你把心臟放回去的話,」湯米緩緩說道。「其中蘊含的魔力很可能可以讓他死而復生。」

「我們不能肯定。」我說。「再說,我們需要那顆心裡的魔力。」

「我們不能眼睜睜地看他死去!」湯米怒道。「只要還有機會救他,就不能把他丟在這裡不管!不然的話,這跟我們親手殺他有什麼兩樣?」

「想清楚,」我說。「要是沒用的話,不但白白浪費了魔力,我們從此也必須被困在這裡;而要是梅林復活之後發現我們不但慫恿妮暮出賣他,而且還導致她的死亡……我們還會有活命的機會嗎?他一定會將我凌遲處死的。他可是梅林‧撒旦斯邦呀!」

「所以我們什麼也不做?」湯米的眼神中透露出一股極度危險的冷酷神情。

「沒錯。」我說。「梅林心臟遭竊,死於此地,就跟我們所知道的一樣,之後他還會被埋葬在酒館的地窖下,一切都跟我們的時間軸中所發生的歷史沒有差別。我們只是出手導致了一些註定會發生的事情罷了。」

「你這狗娘養的冷血動物。」湯米氣到臉色發白,兩手緊緊握拳。「你到底願意為了報仇做到什麼地步?」

我下意識地想要看向蘇西的面孔,但是我沒有轉頭。「我只做必要的事情。」我盡可能地以冷靜理性的聲音說道。「我們趁著凱伊還沒醒來之前離開吧,光是在頭上敲幾下是沒有辦法讓這種怪物昏迷多久的。」

「不。」湯米的目光始終沒有從我的臉上移開,眼神冷酷到了極點,我想我從來不曾見他如此憤怒過。「一切到此為止了,泰勒。你這趟瘋狂的旅程中造成的傷害還不夠嗎?蘇西的臉、妮暮的死、還有梅林……他們全都為了你要報仇而搞成這個樣子。都是因為那個天殺的莉莉絲!都是因為你!你這個謊話連篇的狗屎!為了報復你媽,犧牲再多人你都不會在乎。說什麼阻止你媽,在我看來根本沒有意義,因為你自己就已經變成一頭跟她一樣的冷血怪物了。你已經完完全全地成為你母親的兒子啦!」

「不!」我說。「不要講這種話,湯米。」

「事實不是這樣的。」蘇西道。「不要這樣,湯米。泰勒很清楚他在做什麼,他總是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的。」

聽到蘇西依然對我深具信心,我感覺自己的心像在淌血一般。即使發生了這麼多事,她還是如此信任我。我不值得她如此信任。我應該把心裡的祕密說出來的,但是我就是沒有辦法開口。

「喔,沒錯。」湯米說。「我也相信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只是再也無法相信他的動機而已。」

「我從來都不想傷害任何人。」我終於開口道。「我不想見到任何人受傷。只是我見過的那個未來到現在還常常讓我在夢中驚醒……為了預防那個未來,我已經準備好要犧牲自己的性命,然而……我沒有權力要求你們和我一起犧牲。你認為我們該怎麼做,湯米?」

「我認為我們應該把梅林的心臟還給他。」湯米固執地說。「他還是有機會復活的。等我們救活他之後,我再運用天賦去說服他饒過我們。你應該清楚我有多擅長說服別人。只要取回心臟以及力量,梅林就有辦法修復蘇西臉上的傷,更可以將妮暮從死亡的國度中帶回人世。不要用這種眼光看我!他是梅林,他一定辦得到的!我敢保證!到時候藉由我們的引導,他就可以重建坎莫洛特的輝煌年代,造福世界,讓大家都能夠擁有更好的明天!」

「喔,老天呀,又回到老話題了!」蘇西說。「湯米,我們已經討論過了。我們不能改變過去,這樣會改變我們的未來的。再說,天知道你跟梅林共同建立的未來會好到哪裡去?」

「我們還是得要阻止莉莉絲。」我說。

「為什麼?」湯米說。「因為她可能會做的事?別擔心,梅林會解決她的。」

「梅林‧撒旦斯邦?」我說。「魔鬼的獨生子?我認為他比較有可能跟莉莉絲站在同一陣線。」

「我可以運用我的天賦……」

「對付梅林?」

「你是莉莉絲的獨生子,」湯米說。「你為了滿足一己之私,任由坎莫洛特的夢想凋零。我已經看透你了,泰勒。你去死!」

他說著喚醒了天賦,而我也立刻做出相同的反應。我們的力量撼動了整間酒館,登時有如天搖地動一般。我運用我的天賦去尋找他的弱點,他則運用他的天賦凝聚一個我從來不曾現身第六世紀的現實。我的天賦專門尋找實際存在的一切,他的天賦卻是擅長所有虛無飄渺的可能,兩股力量不分軒輊,一時之間完全分不出勝負。我們同時將意志力發揮到極致,在這兩種強大的天賦摧殘之下,現實本身漸漸出現了虛幻化的徵兆。看來用不了多久,酒館附近的空間就會消逝殆盡,留下我們兩個成為這個空間裡面唯一真實的東西。

如果不是蘇西用槍托在湯米後腦上敲了一下的話,天知道我們繼續僵持下去會導致什麼可怕的後果。湯米大叫一聲,跪倒在地,注意力渙散之下,天賦的力量當即減弱。他還掙扎著想站起來,不過在蘇西的拳腳之下他根本沒有任何機會。最後他被扁到昏了過去,我立刻用天賦找出時間老父加持在他身上的時空連結,然後將之移除。湯米瞬間從我們面前消失,當即返回了屬於我們的未來。

直到此時,我才突然想起之前是在哪裡遇上過湯米‧亞布黎安。幾個月前,我在查辦夜鶯的案子那時候,曾經見到他突然出現在陌生人酒館裡面。當時他顯然剛被人海扁一頓,而且一現身就把一切怪到我頭上來。如今我終於知道是為了什麼了,原來他回到了我們離開之前的夜城。不過如果是這樣的話,為什麼湯米不去找出當時的自己,事先警告自己這段旅程的經過呢?除非後來回去的湯米出了什麼事,導致他沒有辦法這麼做……這就是我討厭時間旅行的地方,光是思考這一大堆有的沒的就夠人頭痛的了。

我在一張椅子上坐下,蘇西來到一旁檢查我頭上的傷勢,擦乾我臉上的血跡。我看著桌上那顆梅林的心臟,心中盤算著接下來的行動。即使發生了這麼多事,我依然絲毫不打算退縮。只有達到這趟旅程的目的,這些人才不算白死,這些苦才不算白受。

「如果一切沒錯的話,」蘇西道。「我們今天可解開了夜城之中最神祕的謎團之一:誰偷了梅林的心臟?原來是我們,真是想不到呀……這顆心真的有辦法將我們繼續送往過去嗎?」

她的聲音十分冷靜,聽起來就像專業人士在討論工作一樣,於是我也以同樣的語氣回答道:「我認為沒有理由不行。魔力就在心臟之中,我只要將之導引出來使用就好了。」

「你都不擔心會被敵人發現行蹤?」

「我想他們如果發現得了的話,應該早就發現了。」我說。

我將心臟握在手中,然後強迫自己面對蘇西的容顏。她是因為我才變成這副模樣的,我一定要阻止莉莉絲,不然蘇西所承受的痛苦就通通白費了。我緩緩轉頭,無意識地看著酒館中的一片狼藉,心中不禁要懷疑,究竟是不是因為我自己無聊的執著才終於引發了一系列的連鎖反應,最後導致那個死寂的未來?

「是誰造成這一切的?」未來的剃刀艾迪躺在我懷裡時,我曾問過這個問題。「是你。」他如此回答我。「我要如何防止這一切?」我問。「你自殺就好了。」他答。

我答應過他寧死也不會任由那個未來成真,我也在天使戰爭的時候答應過蘇西絕不會讓她再度受傷。我讓她失望了,雖然她並不怪我,但是我卻忍不住心痛。我知道她會原諒我的,但是我卻不能原諒我自己。或許……唯一阻止那個未來成真的方法,就是我在一切變得太遲之前趕快自殺……

不。我還是有機會阻止莉莉絲的。我是世界上唯一有能力阻止她的人。

於是我請蘇西抱起妮暮的屍體,然後運起天賦,召喚出隱藏在梅林心臟之中的魔力,再度踏入穿梭時空的旅程中。

※※※※※※

①莎麗服,印度的女性傳統服飾。

②德魯伊(Druid),是凱爾特文化中的祭司階級,具有與眾神溝通的超能力。

③德魯伊信仰中相信槲寄生是種神聖的植物,具有許多魔法用途。

④黑卡蒂女神(Hecate),希臘神話中的岔路女神、夜之女神,也是巫師、魔法的守護神,受凱爾特人尊崇。

第九章 羅馬時代

雙腳再度踏上實地之後,我看了看四周,看了看蘇西,然後說道:「拉著我,蘇西,不然我要殺光一切會動的東西。」

「你自己拉。」蘇西冷冷地說。「我不幹任何克制衝動的事情,不然要是傳了出去有害我的名聲。」

「我真不敢相信!」我的聲音充滿了挫敗感。「我們居然還沒到我們要去的年代!」

「至少這個年代的空氣沒那麼臭。」蘇西觀察著四周說道。「我實在受不了第六世紀街上的馬糞味。」

「我比較受不了彌漫在空氣中的煤煙。」我說。

我們此刻身處於一個大廣場之中。從滿天的星斗跟超大的明月判斷,我們依然沒有離開夜城的範圍。廣場周遭大多是矮小的石造建築,具有明顯的傳統羅馬風格。身穿寬鬆長袍的路人好奇地看了我們一眼,然後漠不關心地走了開去,彷彿憑空出現的陌生人在這個年代是十分稀鬆平常的事情。或許真的是這樣,畢竟這裡是古老的夜城。

「第一或第二世紀。」蘇西從電視上看來的知識再度派上用場。「羅馬人在泰晤士河旁建立倫狄尼姆城,成為第一個在夜城週邊建立的人類城市。自從西元前五十五年凱撒大帝征服不列顛之後,這裡就一直處於羅馬人的統治之下。事實上,在此之前凱撒已經出兵兩次,但是都無功而返,直到第三次出兵的時候才終於攻下不列顛。當時德魯伊祭司們所使用的戰術給英勇善戰的羅馬軍團吃了不少苦頭,於是羅馬人在攻下不列顛後就一直以鐵腕手段統治此地。他們將法律、道路、奴役制度以及釘十字架的殘酷刑罰通通引入英國。你對歷史並沒有太大的興趣,是不是,泰勒?泰勒?」

我兩排牙齒緊緊地咬在一起,幾乎要發疼。我很想裝作毫不在乎,但是就是辦不到。我實在不願相信我們會再度卡在另外一個時空中,距離夜城創立的年代起碼還差一百年,甚至更久,而我完全不知道接下來該如何繼續。我之前所做的一切,所造成的傷害以及死亡,如今通通沒有意義……

我低頭看著手中的梅林之心,發現它已經魔力耗盡,停止跳動,變成一顆毫無用處的深紅肉塊。我們被困在這裡了。我將心臟丟在地上,一腳用力踩下,不過那顆心如今已經乾枯到踩不爛了。我歎了口氣,一股無力感襲來。我疲憊到無力生氣,心痛到無法發飄。蘇西看出我心中的痛苦,於是走到我身旁,用自己的存在安慰我。還記得以前都是我在安慰她的,想不到如今風水輪流轉,看來蘇西和我都經歷過許多變故,早已不再是曾經的我們了。

「嘿,你!」一個極不友善的聲音叫道。「站在原地不准動,不准動武器!」

「喔,太好了。」我說。「有發洩的管道了。」

「我真可憐這些蠢蛋。」蘇西說。

我們轉過身去,發現廣場上的人通通開始往四周移動,一隊羅馬士兵正對我們走來。這些士兵的打扮像極了電影中常見的羅馬士兵造型,只不過他們身上的護具看起來十分陳舊,不像電影中那般光鮮亮麗。他們又矮又壯,神情兇狠,眼中散發出久經世故的神色,乃是典型的城市守衛形象。他們手執短劍,大步而來,到了我們面前立刻轉換成半圓的隊形,充滿敵意地包圍上來。蘇西懶洋洋地握著霰彈槍,不置可否地對我看來。我心想在搞清楚這個時代的狀況之前最好不要隨便挑釁,於是緩緩地搖了搖頭。蘇西本來把妮暮的屍體扛在肩上,不過一看到羅馬士兵走過來,立刻便將屍體丟到地上,以避免不必要的麻煩。羅馬士兵看了看地上的屍體,然後將目光轉回我們身上。

「他們真高,是不是?」一名士兵小聲地道。

「我如果想聽你的意見,馬可士,我就會去扁你一頓。」隊長叫道。儘管比我們矮上一截,不過他還是驕傲地抬起頭來狠狠地瞪著我們。「我叫塔維爾士,是這裡的守衛隊長。你們是城裡的公民嗎?」

「當然不是。」我說。「我們只是路過的旅人,希望不會在這裡停留太久。我叫約翰‧泰勒,這位是蘇西‧休特。請千萬不要惹她。」

「你的拉丁語說得很好,聽起來像是個公民。」塔維爾士道。「我想你們來此應該是有正事要辦。這具屍體是什麼人?」

「你不認識的人。」我說。

「證明文件!」

我不知道時間老父有沒有連這種檔都幫我們準備好,於是在口袋中摸索了一下,不過顯然時間老父不是萬能的。我聳了聳肩,對著守衛隊長笑了一笑。

「抱歉,沒有檔。我可以用賄賂過關嗎?」

「這個嘛……」

「閉嘴,馬可士!」塔維爾士說著以更兇狠的表情對我看來。「我們的任務是要在這個不自然的糞坑裡面維持秩序,就算接受賄賂,也只接受公民所給的賄賂。現在,我看到了一具屍體,也看到兩個滿身是血的嫌疑犯。我想你們一定會告訴我這一切都有很合理的解釋吧……」

「事實上,並沒有。」我說。「我只有個不太合理的解釋,不過說實在的,生命苦短。我認為你們不該管太多閒事,只要相信我們兩個都是力量強大、危險異常,而且為了某些最近的遭遇而心情欠佳的狠角色就好了。除非你想要我跟這位女士把你們變成一坨狗屎……」

「喔,天呀,」塔維爾士說。「你們會魔法?」

「早告訴你我們應該額外付費,把所有諸神的眷顧一次買齊。」

「最後一次警告你,馬可士!快把該死的清單給我拿來。」

最矮的一名守衛立刻跑到隊伍前面,將一份卷軸交給隊長。他偷偷對我笑了一笑,又跟蘇西眨了眨眼,接著飛快地跑回原位。塔維爾士打開捲軸,仔細閱讀其中所列的問題。

「那麼,你們是不是喬裝下凡的神祗?」

「當然不是。」我說。「如果有人跟你說他是的話,千萬不要相信。他們絕對都是冒牌貨。」

塔維爾士想了一想,然後問了清單中的下一個問題。「那你們是不是某種自然力量、非自然力量或是什麼神靈的實體化身?」

「也不是。」我說。

「你們是魔法師、巫師、死靈法師,或是預言家嗎?」

「有人說是,也有人說不是。」我說。「我不喜歡承認或是否認這類身分,不過我必須警告你們,這位女士跟我都擁有許多不可思議的力量。」

「我放的屁可以點燃火苗。」蘇西舉例道。

「你不會想看的。」我立刻對塔維爾士說。

他眨了幾下眼,然後又看回手中的清單。「我們已經知道你們不是公民,那麼……你們受到哪些神明的庇佑?」

「據我所知,完全沒有。」蘇西道。

「所以我們也不可能在放行名單裡面找到你們兩個野蠻人的名字囉。」塔維爾士滿意地捲回清單。「也就是說我們可以對你們為所欲為。好了,守衛們,先逮捕他們,待會再來研究罪名。」

「他們說自己擁有許多不可思議的力量,是非常危險的角色。」

「天呀,你真是個懦夫,馬可士。我真不懂他們怎麼會讓你加入部隊。」

「光看他們的身高就夠危險了。」

「聽著,如果他們懂得魔法的話早就施展了,還需要等到現在嗎?去給我逮捕他們,不然今天晚餐就不給你蜂蜜。」

「直接來吧!」我說。「我心情不爽到了極點,正愁沒地方發洩呢!」

我說完對著塔維爾士的眉心就是一拳。他向後退開好幾步,但是卻沒有因此而倒下。若非羅馬軍團的訓練非常嚴格,就是我打架的能力退步了。塔維爾士舉起短劍向我奔來。我眼神一亮,盯住他的雙眼,他當場有如撞上看不見的牆壁一般停了下來。我繼續加強我的目光,他在我的瞪視之下表情越來越茫然,手掌漸漸鬆開,放脫了手中的短劍。我再度揮出一拳,終於將他擊倒在地,不過我手上的骨頭似乎也碎了好幾根。

剩下的羅馬士兵立刻迎上前來,希望利用數量的優勢擊敗我們。蘇西手起槍落,瞬間對著四名守衛開了四槍。我本以為靠著驚人的槍聲、飛濺的血液,以及恐怖的傷口可以嚇得他們抱頭鼠竄,但是紮實的訓練讓他們迅速恢復鎮定——沒有過人一等的膽識是沒有資格在夜城擔任守衛的。只見他們迅速向旁散開,閃過蘇西的槍口,然後默契十足地再度撲了上來。

我採取面對這種狀況的標準反應,施展用來取出子彈的繳械法術。由於羅馬士兵不是用槍,所以我也不肯定會有什麼效果。頓時所有士兵身上的武器、裝甲以及衣物消失不見,瞬間變成一群赤條條的裸男。他們看了看自己的下體,然後又看了看我們,接著動作一致地轉身就跑。看來不管訓練多好的士兵,終究還是有其極限的。蘇西舉起槍管對準逃跑的士兵,不過我搖了搖頭,於是她又將槍放下,眼睜睜地看著一堆光光的屁股慌忙逃離現場。

「手段越來越強勢了,泰勒。」

「都是跟你學的。」我謙虛地說。

她看了我一會兒,說道:「你的新把戲層出不窮,我永遠看不透你的極限。」

我笑道:「讓人看不透才是重點。」

我們看著羅馬士兵落荒而逃,任由他們回去跟上司報告。圍觀的人們又開始進入廣場中,其中有幾個晃到我們身邊,以頗不以為然的神情打量我們。我眼中凶光一現,他們立刻想起別的地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當場走得乾乾淨淨。

「感覺好點了嗎?」蘇西道。

「好到超出你的想像。」我道。

我花了點時間仔細打量周遭環境。所有的石造建築外觀都很簡單,只有一些圓柱、門廊以及淺浮雕作為裝飾。浮雕的內容大部分是關於諸神、怪物,還有人類日常生活的一些景象。廣場中央有幾座巨大的雕像,包括男女諸神以及理想比例的人類男女形象,所有雕像都是赤身裸體,外表漆以十分亮眼的色彩。我稍微露出一點讚歎的神情,蘇西立刻開始為我介紹這個時期的文化歷史。她曾經是個沉默寡言的人,看來一點點教育真的可以徹底改變一個人。

「傳統的雕像都會上漆,而且會經常重新上漆。這種實用的技法是從古希臘文化裡傳承而來的,羅馬人接收了很多希臘人的風俗文化,就連信仰的神祗都是換個名字就變成羅馬的神了。我們印象中的古老雕像都沒有上漆,那是因為能夠經歷時間考驗留存下來的只有石頭本身而已。」她突然停頓下來。「泰勒,你又用奇怪的眼神看我了。」

「我很佩服。」我說。「真的。」

「聽著,歷史頻道是免費贈送的,好嗎?我申請了槍械彈藥頻道,結果套餐裡面就有包括歷史頻道。」

「一切都是有線電視搞的鬼。」

我繼續觀察著四周,慢慢發現廣場附近所有的建築都是各式各樣不同的神廟,大部分供奉的都是羅馬諸神,不過也有少數幾座神廟裡擺著高貴華麗的凱撒大帝與奧古斯都雕像。

「在凱撒大帝之後,所有羅馬皇帝都會在死後封為神祗。」蘇西道。「有的甚至在生前就自封為神了。要統治領土如此龐大的帝國,最好的方法就是讓人民相信他們的皇帝就是神。」

「事實上,我有聽過這個說法。」我道。「我看過『吾,克勞迪烏斯』還有『羅馬帝國色情史』,不過那是因為女主角是海倫‧米蘭的關係。」

其他的神廟還有供奉達剛、蛇神、蛇神之子、克蘇魯、幾名古希臘神祗、五六個我曾經在諸神之街見過的名字,以及一大堆聽都沒聽過的神。最後,我發現這裡還有一座供奉莉莉絲的神廟。我仔細觀察那座神廟一會兒,但是卻看不出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這裡完全沒有天主教的教堂。」我突然道。

「年代還太早了。」蘇西道。「不過應該還是有些非官方的天王教集會場所。」

我將注意力轉移到廣場中形形色色的路人,發現裡面夾雜了很多非人的種族。精靈三五成群排列出好似雪花般的隊形,了無聲息地走在廣場旁的路上;蜥蜴人以異常優雅的動作迅速地穿梭在陰暗的角落裡,那深紅色的皮膚在油燈的照耀下反映出幽暗的慘綠色彩。由不同顏色的氣體凝聚而成的詭異身影緩慢地在街上移動,無時無刻都在變換著形體;像房子一樣高大的液體生物滑過廣場,在地上留下一條潮濕的足跡;大塊泥土踏出沉重的步伐;翻飛的火焰綻放耀眼的光芒。在這個早期的夜城之中,人類還不是最主要的居民,所有後來被逐入諸神之街的生命及力量此時都還在街上四處橫行。

突然之間,廣場兩邊各自跑出一個全身長毛的高大巨人往彼此衝去。他們的身材比附近最高的神廟都還要高,每踏出一步都好像地震一樣。他們用某種非人的語言朝對方大吼大叫,聲音有如閃電雷鳴,又好像許多巨石不斷相撞。兩個巨人在廣場中央相遇,踢倒擋路的巨大雕像,接著各自抄出一把大錘當場就幹上了。

廣場上還有一些人類,不過大部分都沿著街邊行走,行事頗為低調,將大路讓給其他種族使用。有些人身披狼皮、臉塗靛青、滿頭泥塊、粗獷無比,乃是凱爾特人。他們身上帶著巨劍跟大斧,朝路過的每個人發出威脅式的吼叫聲。另外也有不少羅馬人、希臘人,以及波斯人。為了安全起見,他們全都三五成群,而且全副武裝。有些人看起來像是巫師,有些人看起來像是瘋子。最後我們看到了一隻全身畫滿原始圖樣,額頭上刻有「埃米司」字樣的巨大石魔像①,大搖大擺地穿越群眾走了過來。

這個古老的夜城光怪陸離、危機四伏,不禁讓我在心中掀起一種回到家裡的感覺。

「那麼,」蘇西一派輕鬆地問。「這回是莉莉絲刻意要我們來的,還是單純因為梅林之心的法力耗盡了?」

「我哪知道?」我說。「若說是親愛的母親再度出手干涉的話,我也不會感到驚訝。她要不就是還想阻止我們目睹夜城的創造過程,不然就是想要我們在這個年代經歷某個事件。比較複雜的是我們有可能在這裡碰到莉莉絲本人,我是指這個年代的她。因為此時她說不定還沒有被逐出夜城。我們必須步步為營,蘇西。如果讓這個年代的她發現我們的蹤跡,事情就糟糕了。」

「為什麼?」蘇西問。「這裡的莉莉絲又不認識你。」

「我認為……只要見到了我,她就能看穿我的身分。」我說。「接著她就會詢問我們來此的目的……如果讓她知道自己將被放逐到地獄邊境的話,一定會想盡辦法阻止一切的,到時候我們的未來可能就會變得很不同了。」

「女巫的屍體要如何處置?」蘇西問。每當想不出頭緒的時候,她就會先去處理其他比較實際的問題。

我看了看四周,在廣場某個角落裡發現了一個垃圾堆。那垃圾堆占地極大,有如小山一般,到處都是蒼蠅跟野狗還有其他小動物。我向垃圾堆指了指,蘇西立刻點了點頭,彎下腰去將妮暮的屍體扛在肩上。我撿起梅林之心,發現這顆暗紅色的肉塊已經開始腐爛。我們將心臟和屍體往垃圾堆裡一丟,一堆蒼蠅立刻圍了上來,抗議我們入侵它們的領土。在如此接近的距離之下,垃圾的臭味難聞到了極點。我們在滿坑滿谷的垃圾中發現了好幾具腐爛程度不同的屍體,其中有些是人類,有些是其他種族,另外還有多到無法計數的狼跟狗的屍體。垃圾堆中有不少毛茸茸的活物到處亂竄,在屬於它們的樂園之中大快朵頤。

「多一具屍體不多,沒有人會注意到的。」蘇西滿意地說。「我猜這個年代大概只有『公民』才有資格下葬在墳墓裡。」

我點頭,目光一直停留在妮暮身上,目不轉睛地看著她扭曲的手臂、低垂的頭顱以及空空的雙眼。「要不是因為我,她也不會死。」我說。「不管懷有多大的野心,她始終只是個孩子。而且起碼在最後她是真心愛著梅林,願意為他付出生命。只因為被我說服幫助我們,如今就這麼不明不白地躺在垃圾堆裡。」

「你當時根本沒有能力救他們。」蘇西道。

「但是我完全沒有試著去救。」我說。「我把自己的需求擺在第一位,我利用她……來達到自己的目的。我似乎變成一個自己極端厭惡的人了,蘇西。」

蘇西哼了一聲。她最討厭多愁善感的時刻,而這不是沒有理由的。「接下來該怎麼辦?」她轉移話題道。

「我們得要打聽點消息。」我很高興有個藉口能將道德良心暫時擺到一旁。「這個年代的夜城裡一定有人擁有足夠的實力將我們送入過去。一定有。」

蘇西聳肩。「我想不出來。我們認識的強者大部分都還沒有出世。」她看了看四周的神廟,又道:「我想我們可以祈求神明的幫助。羅馬諸神通常很喜歡介入人間的事務。」

「我認為最好也不要引起他們的注意。」我說。「他們一定會提出問題,也一定不會喜歡我們的答案。」

「我們應該去倫狄尼姆俱樂部走一趟。」蘇西突然道。

「為什麼?」我問。

「因為第六世紀的門房說曾經見過我們。不管我們在這個年代對他做了什麼,顯然都在他心中留下難以抹滅的印象。」

我臉色一沉:「我討厭這種時間迴圈的思考模式。我認為我們應該破除迴圈,讓過去跟未來都沒有參考的依據。只要我不想去倫狄尼姆俱樂部,我就沒有去的必要。我認為我們應該去找世界上最古老的酒館,不管它在這個年代叫做什麼店名,然後直接在那裡打聽消息。」

「我們可以照你的方法去做,」蘇西道。「唯一的問題是要上哪去找世界上最古老的酒館?我們不知道這家酒館在哪,甚至連店名叫什麼都沒有概念。我想你應該不打算用天賦去找吧?」

「不,我最好不要施展天賦,不然肯定會被這個年代的莉莉絲發現……」我站在原地思考對策,蘇西則耐心地等在一旁。遇到需要用腦的情況,她始終對我懷抱無比的信心。「我們得要問路。」我終於說道。

「聽起來是個好計畫。」蘇西道。「要我隨便抓些路人,拿槍逼供嗎?」

「只是問路,不需要那麼麻煩。」我說著在剛剛被我打昏的守衛隊長身邊蹲下,用更暴力的手段將他打醒。我在一陣咒罵聲中扶他坐起,接著臉上露出鼓勵式的微笑。「我們想跟你問個路,塔維爾士。只要告訴我們世界上最古老的酒館在哪裡,我們就饒你一命,並且保證從今以後都不會在你面前出現。聽起來不錯吧?」

「最古老的酒館?」守衛隊長板著臉道。「哪一間?我印象中有好幾間酒館都自稱是最古老的酒館。你不知道店名嗎?」

我歎了口氣,看著蘇西道:「看來這家店才開張不久,名號還沒打響。」

「那我們就去倫狄尼姆俱樂部吧!」

「也只好這樣了。你總該知道這家俱樂部在哪裡吧,隊長?」

「當然,但是那裡不但要是公民,而且還一定要是會員才能進入。那是個受到羅馬諸神保護的地方,像你們這種雜碎絕對沒有機會混進去的。」

我再度出拳將他打昏,然後抱著痛得半死的拳頭原地轉了幾圈,嘴裡不斷罵著髒話。我不喜歡打架的原因很簡單,因為我很不會打架。蘇西很識趣地站在旁邊不發一言。

※※※※※※

我們按照塔維爾士的指點前往倫狄尼姆俱樂部。羅馬時代的夜城裡空氣非常清新,天空異常美麗,完全沒有任何污染。天上突然飛過一隻巨大的怪物,將月亮的光芒完全遮蔽。我停下腳步看向天空,對眼前的景象感到讚歎萬分。我必須隨時提醒自己這裡跟我們那個年代的夜城不一樣,這個年代有這個年代的處事方式,比起第六世紀還要詭異。強者與神靈到處可見,人類在他們眼中根本微不足道。

每棟建築週邊都設有不少火把跟油燈,但是整體照明還是不夠。這裡的陰影十分深邃、十分黑暗,不少不知名的怪物都喜歡藏身其中。人類跟其他生物為了不同的目的在狹窄的街道上奔波,人行道跟馬路的分別並不明顯,路上的交通行進緩慢,除了幾輛馬車跟騎馬的人(馬後面跟著一群專清馬糞的奴隸)之外,就只剩下上流社會的人才坐得起的美麗抬轎。乍看之下我還以為抬轎子的是奴隸,不過在看到他們慘白的面孔和無神的雙眼之後,我才發現他們都是僵屍。

「你是專家,」我對蘇西道。「這些是什麼轎子?」

「肩輿②。」她立刻答道。「你不是說有看過『吾,克勞迪烏斯』嗎?」

「我是有看,只是沒做筆記。你注意到那些僵屍了嗎?」

「當然,僵屍在這個年代稱為巫妖。或許是因為好的奴隸很難找,也可能因為這年頭的奴隸常常反抗主人。總之,死人絕對不會跟你頂嘴就是了。」

塔維爾士指點得非常詳細,詳細到我必須拿出紙筆來記的地步。(我的鋼珠筆讓塔維爾士大開眼界)只不過按照他的指示,我們似乎繞了不少遠路,常常毫無理由地轉彎。走到後來,我實在是失去了耐性,於是在看到一條明顯的快捷方式之後,我立刻就轉了進去。只可惜大搖大擺地走過一條街後,我突然回到一開始抄入快捷方式的地方。我停下腳步,觀察四周。雖然蘇西只是默默地看著我,沒說什麼「早就告訴你了吧」之類的挖苦言語,不過我知道她心中一定有點幸災樂禍的感覺。

「我認為……」我終於開口道。「這個年代的夜城太過年輕,其中的空間還沒完全定型。這裡的方向沒有定性,空間可以任意折回原點。我聽說過這種現象,但是在我們那個年代幾乎已經絕跡了。所以……從現在開始我們還是乖乖按照塔維爾士的指示前進比較好。」

「是我就會這麼做。」蘇西說。

「你很想說『早就告訴過你了吧』,對不對?」

「我才不敢呢。」

接下來我們完全按照指示繼續前進,但是走不到十分鐘就踏入了陷阱。當時我們剛走進一條荒涼的街道,然後四周景象便突然消失,瞬間轉換成另外一個空間。突如其來的改變令我們大吃一驚。四周的空氣非常灼熱、潮濕,隱隱傳來一股腐肉的氣味。整個環境籠罩在暗紫色的光線之下,我抬頭一看,發現一顆火紅的太陽高掛天際,而天空卻是一片病態的粉紅色。我們身處於一片綿延數裡的叢林中,然而不管是低矮的灌木還是攀爬的藤蔓植物,所有植物都是由血肉所組成。在意識到我們的出現之後,樹木全部開始緩緩蠕動。蘇西拔出霰彈槍,四下尋找目標。

「時間裂縫嗎?」她的聲音就跟往常一樣冷靜。

「可能。」我竭力以同樣冷靜的語調說道。「某個極端不同的時間軸,看不出是過去還是未來……可惡的塔維爾士!他是故意把我們引來此地的!」

「醜陋噁心的地方。」蘇西道。我非常同意她的形容。

我們站在血肉叢林裡的一塊空地上。四周都是紫紅色的高大樹木,樹葉上佈滿了細小的白骨。有些樹的樹幹脹大,爬滿暗紅色的血管,顯然懷有身孕。所有植物通通有血有肉,粉紅色的肌膚在躁熱的環境下滲滿汗珠。腐肉的臭味藉著微風自四面八方襲來,濃濁、噁心,在我嘴中留下一股難以言喻的味道。樹木之下還有許多花朵,鮮美多汁的花蕾鼓動,看起來就像色彩鮮豔的腫瘤一般。多刺的紅玫瑰處處聳立,鮮紅的花瓣裡藏有無數尖銳的利齒。所有玫瑰都轉而面向我和蘇西,發出一陣十分刺耳的嘶嘶聲響,似乎是在彼此交談。

在層層叢林之後,我依稀可以看到一些年代久遠的建築廢墟。這些建築都很古老,顯然早就被建造者所遺棄。這個時間軸的進化史和我們的年代存有極大的差異。自然界並非由動物的尖牙跟利爪所統治,反而成為藤蔓與荊棘的天下。

整個世界和我們所認知的完全不同,簡直就是另外一顆星球,我跟蘇西完全不屬於這裡。我感到……非常強烈的孤立感。這時已經有不少血肉植物開始向我們移動過來,玫瑰花之間也從小聲交談漸漸演變成激烈爭吵。長得像一團肝臟的植物抬起樹根,在深黑色的泥土地上緩緩前進。有些樹幹上張開許多長有尖刺的藤蔓,有如突然打開的巨大雨傘對著我們張牙舞爪。眼看無數血盆大口包圍而來,蘇西當場開始往四周開槍,將離我們最近的植物打得血肉橫飛。刺耳的痛苦哀號響徹雲霄,似乎整座叢林都在憤怒吼叫。

我飛快地看了看四周,發現四面八方都有植物朝我們逼近,就連最高大的樹木都彎下樹幹向下壓來。蘇西持續不停地開火,發出震耳欲聾的槍聲,但是絲毫沒有減緩植物逼近的速度。血肉植物並不在乎受到多少傷害,只是一股腦地逼近過來。瞭解自己只是在浪費彈藥之後,蘇西從腰帶上拔出了一顆手榴彈。

眼看情況即將失控,我終於決定該出手了。我抓起身旁的一朵玫瑰,使勁將它扯出土裡。玫瑰有如殺豬似地大叫,掙扎地甩著長滿尖刺的長莖,試圖刺傷我的手臂藉以逃脫。我緊緊握住玫瑰不肯放手,從口袋裡取出印有花押的純銀打火機,點燃了一團十分具有威脅性的火焰。所有玫瑰同時尖叫,整座叢林所有植物當場安靜了下來。我慢慢將打火機移近手中的玫瑰,玫瑰立刻掙扎著遠離火焰。

「好了,」我說。「退開,不然我一把火燒了這朵玫瑰。」

一片沉靜之後,所有血肉植物都開始向後退開。它們或許聽不懂我的言語,但是顯然瞭解我的意圖。我看了蘇西一眼,向後方甩了甩頭。她確定身後的空間已經淨空之後,跟我點了點頭。接著我們慢慢一步一步地往來時的路退去。植物們憤怒地揮舞著鮮紅的樹枝,眼睜睜地看著我們離開。我手中的玫瑰狂亂掙扎,用盡一切辦法想要脫離我的掌握。

接著突然之間,紫色的環境消失,夜城的黑暗再度出現在我們面前。我們穿越了時間裂縫的邊界,回到了原先的夜城大街。玫瑰憤怒地大叫,不過被我甩了幾巴掌之後就安靜了下來。在確定玫瑰不再亂動之後,我將它放到口袋裡去。我並不擔心玫瑰會試圖逃跑,因為我的外套有辦法阻止它。我深深地呼吸了幾下新鮮空氣,試著將腐肉的氣息趕出腦中。

「真是非常醜陋的地方。」蘇西的語氣依然冷靜。她將槍放回槍套,然後往我看來。「你怎麼知道玫瑰具有重要的地位?」

「很簡單。」我說。「因為整座叢林裡只有玫瑰會講話。」

「我們快去倫狄尼姆俱樂部吧。」蘇西道。「起碼那裡的危險在我的理解範圍之內。」

※※※※※※

我們繼續按照塔維爾士的指示前進,隨時注意任何可能的陷阱,不過沒過多久就安然抵達了倫狄尼姆俱樂部。俱樂部的外觀還是和之前一樣,不過比第六世紀要乾淨許多。石牆上沒有任何汙點,在油燈的照耀下閃閃發光,牆上的浮雕栩栩如生,彷彿裡面的人物隨時都會走入現實世界一樣。

入口台階上站著的人還是我們認識的那個門房,看來他真的跟傳說中一樣古老。這一回他身穿白色短衫,粗壯的臂膀在胸前交握而立。他斜眼看了蘇西跟我一眼,發現我們全身的衣物都染滿鮮血,於是立刻走下台階擋住我們的去路。既然跟他沒有道理可講,我當即伸手到口袋裡取出剛剛那朵玫瑰遞給門房。門房順手接下玫瑰,接著立刻發出尖叫。只見那玫瑰身軀一緊,當場纏上門房的手臂,張開花瓣上的利齒往他的雙眼咬去。門房連忙伸手阻止玫瑰,我跟蘇西則趁著他忙得不可開支的時候越過他的身邊,推開俱樂部大門,大搖大擺地走進裡面的大廳。

這一次,大廳的牆上貼滿亮晶晶的白色磁磚,而地板上則以色彩鮮豔的馬賽克造景。觸目所及所有表面一塵不染、閃閃發光。牆面和天花板上掛滿了油燈,為整體空間灑出一種金黃色的色調,驅走任何破壞畫面的陰影。地板上的馬賽克勾勒出所有羅馬諸神在一起性愛交歡的場景,其中還有許多我根本無法理解該如何辦到的姿勢。儘管地板令人印象深刻,但是真正吸引我的注意力的,還是天花板上的圖樣。那是一幅風格獨到的女子臉部特寫畫像,而畫中的人物正是我的母親。

「不管他們是不是神,」蘇西道。「這畫裡某些器官的大小比例絕對不可能正確。」

我指了指天花板的大臉道:「這是莉莉絲的臉。」我說。「我親愛的母親。傳說她跟各種惡魔交合,生下了各式各樣的怪物。」

蘇西哼了一聲,不以為然地道:「沒錯,她看起來就像是會幹那種事的蕩婦。不過我比較在意地板上的圖案。我是說,看看最後面的那個男的,他的陽具大到足以擊斃海豹。」

「你不懂。」我說。「倫狄尼姆俱樂部為什麼要把莉莉絲的面孔畫在天花板上?」

蘇西聳肩:「或許她是俱樂部的創始會員之一,這間俱樂部淵遠流長……」

我搖頭。「不會這麼簡單。這一定有某種特殊意義……」

「所有事都有特殊意義。」

這時,一個男人越過大廳來到我們身邊。我一眼就看出他是俱樂部總管,因為他跟之前見過的總管有著一樣傲慢的態度跟輕蔑的神情。他在一定的距離之外停下腳步,對我們微微鞠了個躬,臉上勉強擠出了一個難看的笑容。

「我們已經聽說兩位的事蹟了,先生跟女士。之前遇見你們的守衛到現在還沒從驚嚇中恢復過來,而且兩位又是第一個從肉食叢林中全身而退的人,再加上從來沒有人能夠闖過門房那一關……如今大家都在討論究竟該給兩位頒發獎狀,還是該以雷電將你們擊斃。不管上面會如何決定,也不管你們是不是公民或會員,總之為了減少麻煩,我想應該盡我所能地為兩位元提供最舒適的服務才是。畢竟站在俱樂部的立場來看,能夠儘早將兩位送離此地總是比較好的。」

我看著蘇西道:「如果每個人都這麼講理該有多好!」

「那樣活著還有什麼樂趣!」蘇西道。

「可以請問兩位元來此有什麼目的嗎,先生及女士?」總管問。

我將整個狀況大略講了一遍,他聽完緩緩地點點頭。「這樣的話,目前我們的會員中有不少或許有能力幫助兩位的神祗、強者,以及巫師,而今天剛好有幾位正在俱樂部中享受設施。穿越這幾扇門,進入蒸氣室裡,我想你們一定可以在那裡找到願意幫助你們的人。我們很歡迎兩位使用俱樂部中的精油跟保養品,不過請不要將毛巾帶走。因為毛巾又快被會員偷光了。」

「喔,我想我們不需要打擾他們洗澡。」我很快地說道。「帶我們去餐廳就好了。」

總管露出訝異的神情:「餐廳跟出口都在澡堂後面,先生。所有會員都必須清洗乾淨之後才能用餐。以兩位目前的……外表看來,餐廳絕對不會放你們進去的。我們還是得要維持我們的水準呀。請兩位脫下所有衣物吧……」

「全部脫光?」蘇西語氣不善地問。

「當然呀,」總管道。「你們不會穿著衣服洗澡,是吧?我是說,雖然你們顯然是野蠻人,但是我們這裡的包容還是有一定限度的。這是所專為上流人士服務的高級俱樂部,乾乾淨淨的上流人士。如果你們想要跟我們高雅的會員見面的話,我們絕不允許……」

「不允許?」蘇西說著一手移到皮帶上的手榴彈旁。

總管雖然不知道手榴彈有何作用,但是他卻可以具體感受到蘇西語氣中的威脅。他挺直身體說道:「本俱樂部受到所有羅馬諸神的眷顧,任何人膽敢在此惹事的話,保證立刻就會死無葬身之地。」

蘇西哼了一聲,放開手中的手榴彈。「我想他不是虛言恐嚇,泰勒。這種成立不久的高級俱樂部通常十分看重他們訂下的規矩跟傳統,況且羅馬諸神是出了名的喜歡教訓凡人。」

我微微一瞪,總管立刻向後退開一步。我道:「他們沒辦法阻止我們進去。」

「或許,」蘇西道。「但是如果我們硬闖的話,只怕不會有人肯跟我們說話。有能力幫助我們的生命絕對不是靠著賄賂或恐嚇就可以搞定的。天呀!泰勒,現在怎麼會變成我在勸你不要亂來了!怎麼著?難道你忘了換穿乾淨的內衣嗎?」

「你不必陪我去,蘇西。」我說。「你可以待在這裡等我回來。」

「說什麼鬼話?這種地方怎麼能讓你獨闖?」

「我只是想保護你,蘇西。在發生了……那種事情之後……」

「我不需要保護。」她冷冷地看著我道。「受這點傷算不了什麼,約翰,真的,你這麼做讓我很……感動,但是不用如此處處替我設想。」

我看著總管道:「最好不要讓我們白忙一場。你確定今晚有任何真正的強者待在裡面嗎?」

「喔,沒錯,先生。各式各樣的強者都有,甚至還有一名真正的主神駕臨,海神波西頓尼斯③。要跟他說話的話請小心,因為他今天喝得有點多。他同時也擁有馬神的稱號,不過沒有人知道他跟馬究竟有什麼關係。不要提起這個話題,不然若惹火了他,我們就得花好幾年才能將澡堂中的海藻清理乾淨了。請跟我來……」

他領著我們穿越大廳另一邊的門,進入一間擺了幾張長板凳的更衣間。我可以聽到更衣室後方傳來的交談聲以及水花四濺的聲響。空氣中彌漫著香水的味道,室溫十分溫暖。總管故意咳嗽一聲,吸引我們的注意。

「請將你們的……衣物交給我,先生跟女士,我會在兩位離開前將衣物清洗完畢的。洗衣服很快……」

「小心我的外套,」我說。「上面加持了不少防禦魔法。」

「我一點也不懷疑,先生。」

「不要亂動我的武器,」蘇西大聲道。「不然你的人會炸成碎片。」

她取下背上的槍套,拿下胸前的彈帶,抽下腰間的手榴彈皮帶。總管十分謹慎地接過這一堆武器。接著蘇西面無表情地開始脫下身上的衣服,完全沒有向我看上一眼。我脫下了身上的外套,感覺好像剝下了一層盔甲一樣。蘇西褪下上衣跟長褲,露出基本款式的內衣跟內褲。既然她沒打算在別人面前寬衣解帶,那當然就沒有必要穿華麗的內衣褲了。我脫下我的上衣跟褲子,暗自慶倖今天早上有記得要換件乾淨的緊身內褲。我不喜歡穿寬鬆的四角褲,因為我喜歡確保每樣東西都在該在的地方。蘇西脫下了內衣褲,我也跟著全部脫光。總管自顧自地收拾我們的衣物,明白表示對我們的裸體不感興趣。他將所有衣物疊成一堆,高高舉起擋在自己的面前。

「在你們離開之前,我們會清洗好兩位的衣物,並且派人守護你們的武器,先生及女士。請兩位好好享受澡堂設施,想泡多久就泡多久,不過切記不要在澡堂中尿尿。」

他恭敬地退出門外,然後帶上了房門,留下我跟蘇西袒胸露背相對。接下來很長的一段時間,我們兩個只是站在原地看著彼此。我們一同出生入死、經歷大風大浪,不過這麼多年來都沒有看過對方的裸體。我以為我會感到尷尬,不過其實還滿自然的。剛開始我很有禮貌地將目光集中在她的臉上,但是蘇西可不像我這麼做作。她大刺刺地打量著我的身體,目光中充滿好奇的神色。既然她這麼大方,我當然也老實不客氣地往下看。她的身體有如一幅悲慘的人生地圖一樣,到處都留下了無可磨滅的傷疤。

「這些還只是看得到的傷。」蘇西說著跟我相視一笑。「不錯嘛,泰勒。我常常在想你脫下外套之後是什麼樣子。」

「你也不差,」我說。「我還以為你身上會有刺青呢。」

「沒有,」她不屑地道。「我總是沒辦法下定決心。因為我知道一旦刺了,第二天早上醒來我就會後悔的。」

「這樣也好。」我說。「不然就破壞了這副完美的胴體了。」

「喔,得了吧,泰勒。就算臉沒有變成這個樣子,我對自己的身體也不抱有任何幻想。」

「你看起來很美,」我堅決地道。「相信我。」

「你是個甜言蜜語的魔鬼,泰勒。」

我們都無法繼續維持正常的語調,於是乾脆一起停止交談。她的身材十分姣好,胸部超大,小腹的線條也非常迷人,只不過每一寸肌膚上幾乎都有傷疤。不管是刀傷、槍傷還是尖牙跟利爪的痕跡,各式傷痕應有盡有,想要成為夜城中聲名最響亮的賞金獵人,就不免常常與人近身肉搏。

「你身上也有傷疤。」蘇西終於開口道。「生命在你身上留下了痕跡,約翰。」

她緩緩伸出一手,輕輕地以指尖沿著我的傷痕撫摸,有如微風吹拂一般掠過我的身體。我一動也不動地站在原地任由她輕撫。蘇西小時候曾經反復被親哥哥性侵害,雖然最後她把他給殺了,但是從那之後,她就無法忍受任何肉體接觸。就算是輕微的觸碰、溫柔的擁抱都不行;就算是跟情人、跟朋友都不行;就算是跟我也不行。她微微靠近一步,我則繼續保持原來的姿勢,深怕一個小動作就會把她嚇跑。天知道這麼簡單的一個動作,對她而言需要多大的勇氣。儘管她臉上的表情十分冷靜,不過我可以看出她的胸口劇烈地起伏。我好想伸手去抱她……但是最後她還是轉過頭去,退到了一旁。

「我辦不到,」她說。「就連跟你……也辦不到,約翰。」

「沒關係。」我說。

「不,有關係。永遠都不可能沒關係的。」

「你已經進步很多了,蘇西。」

她依然不肯看我,只是搖著頭道:「事情已經發生,就不能裝作看不到。我一直都很清楚這一點。我沒辦法……關心你,約翰。我想我永遠沒有辦法關心任何人。」

「你當然關心。」我說。「五年前你就是因為關心我才在我背上開槍,記得嗎?」

她點頭,轉回頭來面對我道:「那是為了要吸引你的注意力。」

我向她靠近了一點,盡可能表現我心裡的支持。「如果是以前的話……你根本連碰都不能碰我一下,蘇西。你已經在改變了,我也是。再說,像我們這樣的怪物註定是要相互扶持的,對不對?」

她看著我,儘管沒有笑容,但是也沒有將目光移開。我緩緩抬起指尖,非常小心地撫摸她臉上燒焦的皮膚組織,這張臉如今觸感很硬、很冷、了無生氣。她直視我的雙眼,神色有點緊張,但是卻沒有躲避我的觸摸。

「你知道,」我說。「我絕不會要讓你受到這種傷害了。就算死,我也不要再度看你受到任何傷害。」

只可惜這話說得過火了。眼見她眼中的溫暖逐漸淡去,我立刻將手自她臉龐縮回。她又繼續盯著我看了一會,壓抑了情感,臉上的表情轉為平靜而又冷淡。

「我可以照顧自己,泰勒。謝謝你的關心。我們去見識見識這裡的澡堂吧!」

「好。」我說。親密的時刻已經逝去,我們暫時是不會回到剛剛那種感覺了。「但是裡面如果有誰對我指指點點的話,就算是神我也不會跟他客氣。」

「男人。」蘇西道。她不太開心地握緊拳頭。「手上沒槍感覺好像沒穿衣服一樣。」

「你本來就沒穿衣服。」

我們推開更衣室的房門,踏入一間充滿蒸氣的超大澡堂。潮濕的熱空氣迎面而來,瞬間有如置身雲霧之中一般。六名奴隸忙著在一個炭火盆中添加炭火,舀起一瓢瓢的清水倒入火盆裡,不斷地替澡堂提供熱騰騰的蒸氣。蘇西和我撥開濃厚的蒸氣,對著澡池旁邊走去。澡池旁的臥榻上悠閒地躺了許多不著衣物的男男女女,以及一大堆一看就知道不是人類的裸體生物。笑容燦爛的美人魚在澡池之中慵懶悠遊;半打天真爛漫的海豚也在水面上開心雀躍。還有女水神、女海妖、具有蜥蜴外形的兩棲生物,以及坐在澡池另一邊,身高超過三十尺的海洋之神,波西頓尼斯。

海神的腦袋頂在天花板下,兩腳各自占滿澡池中的一角,身上佈滿厚厚的毛髮,滿臉鬍鬚掩蓋不住英俊的容顏。他的整體比例跟正常人類差不多,不過生殖器官的確比一般人還要巨大許多。為了不要在談判之前就先行自卑,我將目光自他的陽具上移開。澡池內外的所有生命都對我跟蘇西露出很大的興趣,不過我覺得他們大部分應該穿上衣服比較好看。

「嘿,」蘇西道。「你有注意到波西頓尼斯的……」

「我儘量假裝沒看到。」

「抬起頭來,泰勒。我是說他沒有肚臍啦。」

我抬頭一看,發現他果然沒有肚臍。「當然囉。」我道。「他是由人類信仰凝聚而來的神祗,並不是自母體中誕生而來。」

這時我們已經來到澡池旁邊。沿路上的會員們紛紛在我們經過的時候停止交談,顯然我們的名聲已經在俱樂部裡傳開了。不幸的是,還是有不長眼的傢夥蠢到伸手突襲蘇西的臀部,結果當然是讓她一腳踢飛到澡池裡去。四周爆起一陣嘲笑的聲響,甚至還伴隨了幾下疏落的掌聲。看到大家這樣的反應,我鬆了一大口氣。

「你很勇敢,親愛的。」波西頓尼斯的聲音穿越層層蒸氣來到我們耳中。「到我面前來,凡人。告訴我你們希望我幫什麼忙。」

我們沿著池邊前進,最後在澡池另一端停下腳步,抬起頭來面對海神。在如此接近的距離之下,他的臉孔看來十分巨大,也十分親切。撇開身為神的強大氣勢不談,他給我的感覺似乎不是很聰明。我想,當一個神祗擁有像他這麼強大的力量之時,聰不聰明大概也無關緊要了吧。

「你們不屬於這個年代,對不對?」他輕聲說道。「你們身上有著時間之神克羅努斯④的味道。」

「克羅努斯不是希臘的神嗎?」

波西頓尼斯聳肩道:「我們羅馬諸神延續了一些古老的神名,藉以維持宇宙秩序的完整性。」

「我們是時間旅人,」我說。「來自未來。」

「喔,原來是觀光客。」波西頓尼斯的聲音聽來有點失望。

「你曾經見過像我們這樣的旅人?」蘇西問。

「喔,是的。」波西頓尼斯懶洋洋地搔了搔肚子上的長毛。「我常常會遇到路過的時間旅人。他們總是迫不及待地對我訴說未來世界的景象,一副好像我需要在乎這種事的樣子。未來就跟屁眼一樣,所有人都有一個。畢竟,不管人類社會進化到什麼地步,他們始終都需要神明的眷顧。擁有不朽的永生以及極端的力量,就等於是擁有了世界上最穩定的工作呀。」他說到這裡,突然皺起了眉頭。「不過很多時間旅人都堅持提及一個名叫基督的新神。說真的,我並不認識這傢夥。在你們的年代裡,他是不是也擁有很多信徒呢?他後來有成為羅馬諸神的一員嗎?」

「並沒有。」我說。「我們的年代裡,世界上已經沒有人信仰羅馬諸神了。」

他神色一沉,臉上當即蒙上一股殺氣。其實我話一說完就知道講錯話了,但是當赤身裸體地站在一個比我高大五倍的裸神面前時,難免就會分心亂講話。波西頓尼斯猛然站起,一頭撞在天花板上,當場撞碎了一堆磁磚。這一下痛得他抱著腦袋,彎下腰來,不過沒有人膽敢發出一點笑聲。所有澡池中的生物紛紛爬出水面,瞬間聚集到澡堂另外一邊。

波西頓尼斯環顧四周,舉起一條手臂,綻放出耀眼的神光,激射出無數道閃電,當場嚇得所有還在臥榻上的會員抱頭鼠竄。我感覺這已經不是他們第一次遇到這種狀況了。所有屬於水中的生物立刻順著水勢逃得一乾二淨,我則推倒一張臥榻擋在身前,和蘇西一起縮在後面躲避閃電風暴的肆虐。

「說得好,泰勒。」蘇西道。

「對一個力量極端強大的神祗而言,他的準頭實在奇差無比。」我道。

閃電停了,不過我們面前的臥榻也突然離地而起,被波西頓尼斯丟到澡池裡去。海神低下頭來,滿臉怒容地瞪視著蘇西跟我。我們兩人向後退開一步,然後轉身拔腿就跑。此時波西頓尼斯雖然彎下身子,但是背部已經完全頂在天花板上,身軀不斷變大,眼看要不了多久就會擠破澡堂。他像一頭狂野的公牛般怒吼,在磁磚牆上掀起一陣陣震耳欲聾的回音。

「這下……」蘇西喘氣說道。「我們沒穿衣服,沒帶武器,有什麼法子可以對付火大的海神嗎?」

「我在想!」

「快點想!」

波西頓尼斯的身體繼續脹大,已經在天花板上擠出一大條裂縫。他朝我們揮出一掌,我們立刻看準不同的方向跳開。海神愣了一愣,一時不能決定要往哪個方向追擊。就在他遲疑的瞬間,我突然發現澡池裡的水幾乎快要被他吸乾了。波西頓尼斯乃是海洋之神,可以藉著吸取周遭的水分來壯大自己的形體與力量。不過這裡不但是澡堂,同時也是一間蒸氣室……我抓起一張臥榻,找到一個支點將裝滿煤炭的炭火盆推入澡池裡。浴池中剩下的水一碰到滾燙的煤炭,立刻就化成一陣濃密的蒸氣,然後向四周散去。波西頓尼斯憤怒地大叫,但是叫聲已經不如之前渾厚。

等到所有蒸氣通通散去之後,海洋之神已經縮小到跟正常人差不多的尺寸,神色茫然地站在澡池中,因為他體內大部分的水分已經被火熱的炭火蒸發了。蘇西自一張臥榻上拔下一塊木板,衝到海神面前,抓起他的捲髮向後一扳,然後以尖銳的木緣對準他的喉嚨。

「好啦,好啦!」波西頓尼斯叫道。「凡人,快叫你的女人退下!」

「不急。」我說著跳下澡池走到他們旁邊。「你現在願意合作了嗎?」

「好啦,好啦!快讓我離開澡池,不然我會完全被蒸發成氣體!我最討厭變成氣體了。」

「我們需要你的幫助。」我毫不退讓地道。

波西頓尼斯沒好氣地道:「只要能擺脫你們,什麼忙我都幫。」

「我跟我的朋友需要繼續回到過去。」我說。

「大概再兩百年就夠了。」蘇西道。

「我們要去夜城初開的年代。」我道。

「啊,」海神道。「這就有點問題了。天呀,把木頭拿遠一點,女人!雖然我的神體可以自我修復,但並不表示我受傷就不會痛。聽著,我無法掌握時光旅行的力量,那是克羅努斯的職權範圍。我只是海洋之神!雖然根據某些錯誤的記載,我也擁有馬神的稱號。不管怎麼樣,我的力量沒有辦法控制時間。羅馬諸神各有職司,無法干擾彼此的力量。還有,不可能,我不能為你們引見給克羅努斯,因為他已經失蹤很多年了。很抱歉,但是我真的幫不了你們!」

「那誰能幫得了我們?」蘇西問。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喔,天呀,我要變成碎片了,我知道……聽著,這附近有間低級的酒館,號稱是夜城裡最古老的酒館。你們應該去那裡問問。」

蘇西瞪著我道:「你最好不要說什麼『早就告訴過你了』之類的話,泰勒。」

「我才不敢呢。」我向她保證,然後看向波西頓尼斯。「那家酒館叫什麼?」

「『神怒之日⑤』。取這個店名的人具有古典而又扭曲的幽默感。要我將你們直接傳送過去嗎?」

「你可以直接傳送?」我問。

「以我當前的身體狀況來看,只有經過你們同意才能傳送。要不然的話我早就把你們丟到月亮上面去了……啊!很痛耶,女人!」

「將我們傳送到那間酒館去。」我說。「直達目的,不要繞路,還要連我們的衣物跟武器一起傳過去。你最好不要想跟來報仇。」

「相信我,」海神道。「我永遠都不想再見到你們。」

※※※※※※

①石魔像(stone golem),根據猶太教的古老傳說,猶太祭司可以用泥土製成石魔像以供驅策,祭司們會在石魔像頭上寫上「Emeth(埃米司,意為真理)」,若是日後要銷毀石魔像,便把「E」字抹去,變成「死亡(meth)」。

②肩輿,就是一種箱形轎子,內可坐人,架上竹杆,可使人以肩抬著行走。

③波西頓尼斯,希臘神話中的海神,為主神之一。

④克羅努斯(Chronos),希臘神話中的時間之神,只有流傳神名,沒有事蹟。

⑤神怒之日(Dies Irae,拉丁文),基督教中的最後審判日。海神是指把酒館這種亂七八糟的地方取神怒之日這種店名是一種很幽默的行為。
xxray 發表於 2012-5-17 20:36
第十章 用生命追求

當蘇西‧休特和我抵達世界上最古老的酒館時,我們發現自己身上穿的竟是對方的衣服。不管這是出於火大的海神最後的報復,還是說他真的就是那麼笨,總之我跟蘇西一到那裡就被意料之外的情況弄得手忙腳亂。

不管身處哪個年代,在最古老的酒館之中亂了手腳終究都是非常危險的一件事。一名身穿熊皮的巨大身影一看到蘇西立刻就滿臉猙獰地撲了上去,蘇西二話不說對準對方睾丸就是一腳,力道之猛就連坐在十尺之外的酒客都忍不住發出同情的叫聲。我順勢往對方後頸補上一拳,表明自己不滿的立場。十幾個熊皮男的朋友同時站起身來,手裡抄出各式各樣的武器,嘴中喊出極具威脅性的言語。我從背上的槍套中拔出蘇西的霰彈槍丟到她手上,附近的石牆上馬上就多了一灘血跡以及腦漿。此槍一開,再也沒有人敢來招惹我們了。

我和蘇西當眾脫衣,換穿回自己的服裝,而酒館中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裝作沒看到。我可不要穿著蘇西的胸罩跟皮褲闖蕩夜城;從蘇西脫衣的速度看來,她的想法大概跟我也差不到哪裡去。我們從對方手上接過自己的衣物,以最快的速度穿好,然後花了點時間檢查所有的東西是否都在該在的地方。要是有問題的話,我們還得大老遠地跑回倫狄尼姆俱樂部去以暴力的手段表達我們的不滿,而我們並不想這樣搞。幸虧不但所有該在的東西部在,而且他們還真的把我們的衣服洗得乾乾淨淨,連一點血跡都沒有留下。我的白色外套打從買來之後似乎就從來沒有這麼白過了;他們甚至連蘇西皮衣上的金屬裝飾跟彈帶上的每顆子彈都擦得閃閃發亮。在重新建立自尊之後,我們看了看酒館內部的景象,然後大搖大擺地穿越許多桌椅,來到酒館後方的木製吧台前。

這地方簡直是個垃圾堆,不但又擠又髒,空氣中還彌漫著一股難聞的臭氣。整間酒館沒有窗戶,也沒有任何通風口,油膩膩的煙灰飄在空中,感覺就是會飛的嘔吐物一樣。架子上的火把和牆上的油燈並沒有為陰暗的酒館帶來多少光線。地板整個黏黏的,我完全不想知道是什麼東西會黏成這個樣子。整家酒館看不到一隻老鼠,不過多半是因為老鼠都被酒客們抓去下酒了的關係。酒客大部分都是人類,這倒是我第一次在這個年代裡看到這麼多人類聚集在一起。他們衣衫破爛、骯髒不堪,似乎都是流氓跟雜碎之流,絕大多數都穿著看起來像是才剛從動物身上剝下來的毛皮。所有人都有佩帶武器,並且全都一副隨時準備把武器拔出來使用的樣子。

酒館裡人聲鼎沸,到處都是難聽的咒罵聲,起碼有五、六場架正在開打。一個全身塗滿靛青染料的人用一根骨針、一碗靛青,以及一把小鐵槌在一名野蠻人身上紋上德魯伊符文圖樣。那個野蠻人痛得大叫,而他的同伴則在一旁放聲嘲笑。六名長相恐怖的妓女正在搜刮兩個醉漢的財物,其中一名妓女在我們路過的時候對我眨了眨眼,我必須竭力克制才能絲毫不露恐懼之色。旁邊有一群全身是毛的狼人,另外一桌坐了一隻吸血鬼,再過去還有一群除非能提供詳細的族譜以及驗血證明,不然沒有人會承認他們是人的原始人。

「你帶我來到最棒的約會場所了,泰勒。」蘇西道。「希望我的打扮還算得體。」

「我想這間酒館還沒機會建立起它的名聲。」我說。

「它根本沒有向下沉淪的空間了。我有一股想要把這裡的酒客屠殺殆盡的衝動,少了他們世界會更美好。」

「你隨時都有這種衝動,蘇西。」

「那倒是真的。」

坐在吧台上的人一看我們走來,立刻讓出了好幾個位置。在這種低級酒館裡面,這可是一種身分地位的象徵。我在吧台上用力一拍,試圖引起酒保的注意力,不過卻讓一隻迅速掠過的黑色小東西嚇了一大跳。旁邊的酒客一把抓起那隻黑黑小小的東西,大嘴一張就把它給吃了。

吧台後方站了一男一女,男的身穿一件髒到已經無法分辨顏色的上衣,身高大約五尺八寸,以這個年代的標準來看算是十分高大。他的臉色蒼白,頭髮雜亂,鬍鬚濃密,雙眼陰沉,鼻頭尖銳,鼻孔巨大,嘴巴繃得好像大家都欠他錢一樣。旁邊的女人身高不到五尺,但是那惡毒的目光讓見到她的人都不敢小覷。她用一層厚厚的黏土將自己的頭髮雕塑出兩根尖角,臉上的神情比狗屁股還臭,加上一身骯髒的衣物,成功地隱藏起所有屬於女性的魅力。這兩個人的工作就是站在吧台後方倒酒,把杯子推給客人、收錢,然後大聲拒絕找回任何零錢。他們三不五時就會抄起藏在吧台底下的大木棒擊打客人,不過並非每一次都可以看出打人的理由為何,然而身處這種地方,我毫不懷疑所有被打的人都是罪有應得。這對男女一直刻意忽略我的叫喚,直到蘇西對著他們身後的酒櫃開了一槍,才終於將眼光移到我們身上。附近的灑客抓起酒杯往旁邊就走,有些甚至想起天色已晚,立刻動身回家。那對男女心不甘情不願地來到我們面前,男的嘴角比之前更臭,女的眼神則更加惡毒。

「我想是不可能跟你們收取打爛酒櫃的費用了?」男的道。

「不必妄想。」我愉快地道。

他隨口哼了一聲,似乎壓根就沒期待過其他答案。「我是馬賽勒斯。這位是我太大,莉維雅。我們是為了贖罪而在這裡看店的。你們是什麼人,來這裡想幹什麼?」

「我叫約翰‧泰勒,這位是蘇西‧休特……」

「喔,有聽說過。」莉維雅突然說道。「專找麻煩的外來者,毫無規矩的野蠻人。」她說著大聲哼了一聲,語氣跟她丈夫一模一樣。「不幸的是,聽說兩位具有強大的力量,非常不好惹,所以我們最好對你們客氣點。看吧,我有對你笑唷。這可是我客氣的笑容呢。」

她的笑容看起來像是困在陷阱裡的老鼠。我轉頭看向馬賽勒斯,發現他的笑容也好不到哪裡去——我想他多半是自從娶了莉維雅之後就很少笑過了吧。

「你們應該感到榮幸。」他陰森森地說道。「你要知道,平常人還沒資格見識她的笑容呢。」

「我說話的時候給我閉嘴,馬賽勒斯。」

「是,親愛的。」

「我猜你們大概想要免費來一杯吧?」莉維雅的語氣有如指責對屍體不敬的人一樣。「馬賽勒斯,來兩杯好東西。」

「是,親愛的。」

他取出兩支看起來像是心情欠佳的醉漢所打造的白蠟杯,小心翼翼地在裡面倒了一些紅酒。蘇西和我各自喝了一口,然後立刻露出噁心至極的表情,將杯子拿到離嘴巴很遠的距離之外。我可以肯定自己曾經喝過比這更難喝的紅酒,只是擠破腦袋也想不起來是在哪喝的。這杯酒令人聯想到摻了尿的醋,不過就算真是摻尿的醋應該也比這杯酒好喝。

「這是所謂的『好東西』?」蘇西問。

「當然,」莉維雅道。「我們自己都是喝這種的。」

這倒解釋了不少事情。我心想,不過沒有說出口來。「你們是這裡的老闆?」我問。

「算是。」馬賽勒斯道。「這裡屬於一名老巫婆所有,不過都是我們在看店。我們是被法律及魔法羈絆在此的奴隸。雖然工作認真,不過只要有機會我們立刻就會逃離此地,讓所有得罪過我們的人付出代價。」

「還要讓所有其他人都嘗嘗我們所受的痛苦。」莉維雅道。

「沒錯,有機會的話一定要。」

「你知道,我們並非生來就是奴隸。」莉維雅用一種排練許久的悲傷語氣說道。「喔,不!告訴你們,我們曾經也是受人景仰的羅馬公民,絕對不會跟這種地方扯上任何關係……只可惜這傢夥生意做垮了……」

她滿臉怨毒地瞪向自己丈夫。男人在她的目光之下慚愧地完全抬不起頭來。「其實只是短期的周轉不靈,」他哀傷地道。「不過是小小的資金問題罷了。只要再給我一點時間,我一定可以圓滿解決的……」

「但是你就是沒有解決。」莉維雅冷冷地說。「於是我們的債主找上門來,不但接收我們的生意,還把我們賣身為奴。」她越說越是悲哀,聲音忍不住哽咽了起來。「當時真是丟臉丟到家了。我們的朋友跟鄰居都在場,眼睜睜地看著我們被拍賣。他們都到我們家吃過飯、受過我們的恩惠,如今不肯幫忙也就算了,居然還在一旁冷嘲熱諷,有些甚至還出價競標!」

「我們還能在一起已經很幸運了,親愛的。」馬賽勒斯道。「至少我們還是夫妻,沒有被他們活生生地拆散呀。」

「沒錯。」莉維雅道。「這點的確很幸運。我們從來不曾分開過,永遠也不會分開。」

「永遠也不會。」馬賽勒斯說。他們牽起了彼此的雙手,雖然臉上的神情依然陰沉,但還是可以看出一種誓死也不願分離的情誼。如果眼前真情流露的不是這兩個傢夥的話,看起來其實還滿感人的。

「總之,」馬賽勒斯道。「由於我們早年有過經營酒館的經驗,所以這個鬼地方的老闆就把我們買下來顧店。當時對方是請人代標的,所以我們也都沒有見過老闆的真面目。如果我們知道老闆是誰,也知道這間酒館長什麼樣子的話,我們早就自願去挖鹽礦了。這鬼地方撤換員工的速度比奴隸場販賣奴隸還要快。我們之前的那對夫婦在一個週末夜裡被客人煮來吃掉了;而更之前的人則是無故失蹤,至今沒有人知道他們出了什麼事。」

「從來沒人能在這裡待得跟我們一樣久的。」莉維雅驕傲地道。「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我們絕不讓任何人騎到頭上。要在這裡生存就必須夠狠,同時也要公正。只要夠狠、夠毒,就沒有人敢小看我們。不要以為我丈夫看起來沒什麼,他發起狠來可是很嚇人的。」

「啊,但是你才是世界上最危險的人物呀,親愛的。」馬賽勒斯一面微笑,一面拍著老婆的手掌說道。「說到在酒裡下毒的手法,又有誰能夠比得上你呢?」

「說到割斷別人的喉嚨,誰又能像你這般乾淨俐落呢,親愛的馬賽勒斯?他的手法出神入化,跟外科醫生沒什麼兩樣。看他殺人簡直就是一種享受。」

「到底這間酒館的老闆是誰?」我突然有一種轉移話題的衝動。

「某個法力高強的老女巫,」馬賽勒斯道。「傳說她已經存在於世千百年了,名字叫做莉莉絲。」

「當然了。」我心中一沉。「除了她還會有誰?」

「我們沒有見過她。」莉維雅道。「從來沒有人見過。她是一個神祕的女地主。」

蘇西看著我道:「莉莉絲幹麼要開酒館?」

「我會問她的。」我說。「不過要等我先把其他問題都問完再問。」

「那麼,」馬賽勒斯道。「兩位來到這個鬼地方,究竟是為了什麼鳥事?我們要怎麼做才能擺脫你們的糾纏?」

「我們在找一個力量強大的幫手。」我說。「有能力將我們送往過去,至少回到兩百年前的強者。有任何建議嗎?」

馬賽勒斯跟莉維雅交換了一下眼色。「這個嘛,」莉維雅開口道。「最有希望的方法就是去找羅馬諸神。他們不但擁有強大的力量,而且個個閒得發慌。只要向他們祈禱,說幾句好話,然後付點錢,他們多半就會願意幫忙。」

「這條路行不通。」我說。「因為我們已經把波西頓尼斯給惹毛了。」

馬賽勒斯哼了一聲。「那倒不用擔心。羅馬諸神彼此之間相互都看不順眼。他們是一個亂倫的大家族,隨時近親相姦,個個弑父成性。光是看在你們惹火波西頓尼斯的份上,我就可以想到好幾個絕對願意幫助你們的神。」

「其實他現在應該改名叫作尼普頓了,只是他老是忘記這回事。」

我考慮了一下他們的建議。「我們能相信這些神嗎?」我問。

「當然不能。」馬賽勒斯道。「他們是神呀。」

「來點其他的建議吧。」蘇西道。

「這樣的話……傳說西南方有座小鎮,你們可以在那裡找到大地之母,然後請她幫忙。」馬賽勒斯說。「不過那裡離這邊大約要一個月的路程,而且沿途必須經過許多非常危險的區域。」

「不然就要找德魯伊教徒的神。」莉維雅說。「依據羅馬法律,跟他們打交道只有死路一條,不過這裡是夜城,所以……你們身上有多少錢?」

「夠多了。」我道,心中期望真的夠多。

「德魯伊巫醫的法力都很強大,」馬賽勒斯道。「尤其是在城市以外的地方,他們更能發揮力量。只不過他們心機十分深沉,算不上是什麼好東西。」

「我們能夠照顧自己。」蘇西道。

「需要付出什麼代價?」我問。

「很大的代價。」馬賽勒斯道。「說不定會要你們砍下自己的手腳之類的。要取悅德魯伊的神可不是那麼簡單。你們能想到任何可以交給德魯伊教徒的人選嗎?他們的儀式跟獻祭都會需要用到活人。」

「暫時想不到。」蘇西道。

莉維雅聳肩。「大部分的神靈都會要求血肉與苦難作為報償。若不是你自己的,就必須是別人的。」

「我在想……你們還可以考慮去找獵人赫恩。」馬賽勒斯遲疑地說道。

「沒錯!」我說著又拍了吧台一下,然後馬上就後悔了,因為我的手掌整個拍在一灘黏黏的東西上面。「當然了,獵人赫恩!差點忘了這個年代裡還有他的存在。」

「赫恩?」蘇西道。「那個待在老鼠後巷跟流浪漢混在一起的落魄小神?」

「在這個年代裡,他可是力量強大的神靈。」我說。「他的力量來自古老的英格蘭森林以及所有蘊育其中的野生動物,乃是當世力量正值巔峰的神靈。他將會成為梅林的老師。喔,沒錯……他的力量絕對可以幫助我們回到過去。」

「如果你能說服他幫忙的話。」

「世界上沒有我說服不了的人。」蘇西道。

「我們該上哪去找獵人赫恩?」我問。

「他住在森林裡,遠離一切人類的城市與文明。」馬賽勒斯道。

「除非他願意,不然沒有人能找得到他,而找到他的人通常都會後悔。不過我妻子跟我曾經和赫恩的原野法庭做過幾次交易,我們可以帶你們去見他。」

「我們可以帶你們去。」莉維雅立刻道。「但是我們有什麼好處?帶你們去見赫恩值多少錢?」

蘇西跟我交換眼神。「你們想要什麼?」我問。

「自由。」馬賽勒斯道。「從這個鬼地方、這種爛生活、這整個奴役制度之下解放出來。」

「只要能夠重獲自由,我們不惜付出一切代價。」莉維雅道。「然後我們要向所有曾經對不起我們的人討回公道!」

「幫我們掙脫枷鎖,」馬賽勒斯道。「我們就幫你們做任何事。」

「任何事!」莉維雅道。

「好吧,」我說。「成交。帶我們去找赫恩,我就幫你們解除受困於此的羈絆。」

莉維雅冷冷地道:「不是那麼簡單的。莉莉絲的力量無比強大,你們有辦法阻止她派人追殺我們嗎?」

「她會聽我的。」我說。「她是我的母親。」

馬賽勒斯跟莉維雅目瞪口呆地瞪了我一會兒,然後好像見到毒蛇一般地突然向後跳開。他們的神情之中流露出震驚、恐懼以及某種……不知名的情緒,不過在我看出到底是什麼情緒之前,他們已經轉過頭去焦急地討論了起來。蘇西皺起眉頭向我看來。

「不是說儘量不要讓這個年代的莉莉絲發現你的存在嗎?」

「饒了我吧,」我立刻道。「我已經在用腳思考了。我有辦法找出羈絆他們的魔法,這是我的專長,記得嗎?但是我不相信這兩個傢夥,起碼還沒有信任到可以跟他們分享所有祕密的程度。」

馬賽勒斯跟莉維雅再度來到我們面前。他們臉上並沒有透露出什麼神情,不過肢體動作卻顯然十分緊張。

「我們會帶你們去見赫恩。」馬賽勒斯道。「我們認為你是我們邁向自由與復仇道路的唯一契機。不要先聽好:獵人赫恩絕不是什麼容易相處的神。凡人在他眼中根本沒有地位,唯一的用處就是拿來當作狂野狩獵之中的獵物。另外,他痛恨所有跟城市有關的東西。」

「別擔心,」我道。「我們手中握有跟他交易的籌碼。」

「我們有這種東西?」蘇西問。

「他未來的命運就是我們籌碼。」我說。「如果他肯聽我們的,或許就可以避免將來的遭遇。不過我想他多半聽不進去的,這些神總是以為這種事不會發生在他們身上,不相信自己會遭到世界遺忘。不過……我從來沒有遇過任何對未來一點都不感興趣的神靈。」

「波西頓尼斯就不是很感興趣。」

「沒錯,不過波西頓尼斯只是一個陽具過大的白痴。」

「的確是很大。」蘇西肅然起敬地道。

「兩位如果聊完了的話,」莉維雅慎重地道。「現在的問題是,除非有人來接班,或者酒客全部走光,不然我跟我丈夫受到魔法限制,是沒有辦法離開酒館的。」

「沒問題。」我道。「蘇西!」

蘇西開了幾槍,又丟了一顆手榴彈,整間酒館瞬間淨空。

※※※※※※

「你說什麼?什麼叫我們必須騎馬?」蘇西神情不悅地問道。

「獵人赫恩的原野法庭設於森林之中,」馬賽勒斯耐心地解釋道。「他從來不進城,所以我們必須要去找他才行。由於路途遙遠,所以我們非騎馬不可。」

我看了馬賽勒斯要我買的那四匹馬。賣馬的人一直在我身邊哈腰屈膝,稱讚我的眼光獨到,不過我理都不理他。既然馬賽勒斯跟莉維雅從許多馬匹之中挑出了這四匹,我自然不會說一些蠢話顯露自己的無知。我知道馬有四隻腳,也知道馬頭跟馬屁股的差別,不過除此之外我對馬完全一無所知。那些馬以一種傲慢的目光看著我,其中一隻還一直想要踩我的腳。我瞪了瞪馬賽勒斯。

「我怎麼知道馬店老闆沒有哄抬價碼?」

「他當然有,」馬賽勒斯道。「這裡是夜城呀。不過我跟莉維雅以前曾經跟他做過生意,所以他的價錢還不至於開得很誇張。如果你認為有辦法殺到更低的價錢,當然很歡迎你來試試。」

「我們不喜歡討價還價。」蘇西高傲地道。「我們喜歡暴力恐嚇。」

「早就注意到了。」莉維雅道。「不過既然我們不想引來不必要的注意,還是乖乖地付錢上路吧。」

我很不情願地從時間老父的無底袋中取出一些金幣付帳。從馬店老闆接過金幣之後的表情來看,我們顯然是以觀光客的價碼成交。接著我們來到新買的坐騎之前。

我這輩子從來沒有騎過馬,如今站在自己的馬前才發現馬兒比想像的還要高大許多。蘇西狠狠地瞪了她面前的馬一眼,那匹馬當場嚇得低下頭去。只可惜我的馬不但不怕我,反而還對我露出滿嘴堅固的牙齒以及充滿敵意的目光。更麻煩的是,羅馬年代騎馬是不用馬鞍的,只在馬背上簡單地鋪了一張毯子,然後在馬嘴裡硬塞一條脆弱的韁繩。

「我會騎摩托車,」蘇西道。「騎馬應該難不到哪裡去吧?」

「我們很快就會知道了。」我說。

馬賽勒斯將莉維雅推上馬背,接著以純熟的身段跳上自己的馬,剩下蘇西和我大眼瞪小眼,在幾次失敗的上馬以及一次非常難看的摔馬之後,馬店老闆終於搬出了一個專為上馬特製的踏腳梯(此項服務費用另計)。我和蘇西爬上馬背,緊緊地握住韁繩。地面看起來離我很遠,要是摔下去一定很不好受。就在此時,時間老父的魔法再度開始作用,駕馭馬匹所需要的一切知識都在瞬間進入了我們腦中。我挺直身子,拉起韁繩,胯下的馬匹立刻發現我並非什麼也不懂的新手,於是當場停止作怪。我看了看蘇西,發現她也跟我一樣進入了狀況。我向馬賽勒斯跟莉維雅點了點頭,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往城外出發。

騎了一段不算短的時間之後,我們終於來到城市與原野的交界處。即使在如此早期的年代,夜城依然是一座很大的城市,而且我們還得像之前那樣到處繞路,以免遇上時間裂縫之類的地方。總之我們轉過了一個轉角,終於離開了城市的範圍,進入了觸目所及儘是一片草地的原野。原野有如一片綠油油的草海一般,在夜空之下無盡延伸,一路連接到位於遠方地平線另一端的黑暗森林輪廓之中。黑暗的森林裡偶爾會綻放出稍縱即逝的奇特光芒,帶來一種非常不自然的感覺。空氣凝重,氣溫寒冷,不過四周籠罩在一股無比清新的氣息之下,比城市裡的臭味好聞太多了。

蘇西和我跟在馬賽勒斯及莉維雅身後策馬進入草原。胯下坐騎以穩健的步伐向前奔馳,很快就將城市拋在身後。這是個連英格蘭一詞都還沒有出現的年代,面前的草原尚且維持著十分原始的風貌。一路上四周異常安靜,完全沒有聽到任何動物的聲音,但是我始終無法擺脫一種遭人監視的感覺。偶爾我們會在草堆中發現一些年代久遠的石柱,標示出某些曾經非常重要,但是如今卻完全遭人遺忘的大人物葬身地。我抬頭看天,發現如今夜空之中只有普通的繁星以及一顆正常大小的明月。看來我們的確已經離開夜城了。

隨著我們逐漸逼近,黑暗森林的陰影也越來越巨大,最後終於占滿了整個視野。馬兒漸漸流露出不安的情緒。當我們抵達森林邊緣時,所有馬匹都開始嘶聲吼叫、亂搖亂踢,搞得我們必須以強迫的手段才能逼使它們踏入森林的範圍;看來它們比我們要聰明多了。

一踏進森林之中,我立刻知道自己來到了一個全然陌生的領域,一個凡人不該踏足的地方。這裡的樹木年代久遠,每一棵都比我曾經見過的樹木還要高大。此地乃是不列顛的古老森林,一個充滿黑暗與威脅的原始之境。走在如此巨大的樹木之間,感覺就像是遊蕩在成人世界裡的一群小孩一樣。我們沿著濃密樹林間的一條小徑行走,一路上不時需要撥開擋路的小樹枝才能繼續前進。

「不要拔劍砍樹。」莉維雅小聲道。「萬一喚醒了樹木就不妙了。」

四周依然一片死寂,簡直就跟身處海底沒什麼兩樣。沒有動物的悶吼,沒有鳥兒的鳴叫,甚至連昆蟲的拍翅聲都聽不到。土地、樹木以及其他森林中的植物在空氣中交雜出一股濃厚的麝香氣味,偶爾也會有撲面清新的花香隨著微風拂過。樹葉間灑下幾道皎潔的月光,加上某些不知何來的自然光芒,為陰暗的林間小徑提供了恰到好處的照明。

「有人住在這裡嗎?」蘇西輕聲問道。

「沒有人敢。」莉維雅以同樣的音量答道。「這裡是個野蠻的世界。人類之所以要建立城市就是為了要跟這種地方對抗。」

「那麼究竟是誰在監視我們?」蘇西問。

「樹木。」馬賽勒斯道。「當然還有赫恩的手下。打從我們離開城市之後就已經在他們的掌握之中,他們到現在還沒有展開攻擊,一來是因為認得我跟莉維雅,二來也是出於好奇。他們可以看出你們兩人與眾不同。」

突然之間,樹林中開始傳來一陣騷動。對方優雅無聲地在月光下穿梭,偶爾自我們的眼角掠過,但又在有機會看清楚之前消失無蹤。他們跟著我們一起移動,有時在前,有時在後,不過始終不曾遠離。有時候他們會在月光之中停下腳步,挑動我們的目光。我看到在我們那個年代的樹林裡早已絕跡的大熊跟野豬、頂著巨角的壯碩雄鹿,以及目光銳利的冷酷灰狼。這些野生動物將我們團團圍起,一步一步地緩緩逼近,不過還是沒有發出任何聲響。直到此時我才發現我們已經離開了剛剛的林間小道,在動物們的引領之下轉往另一個方向。我很快地轉頭看了看馬賽勒斯跟莉維雅,發現他們沒有什麼反應,似乎也不特別吃驚。蘇西拔出霰彈槍,我立刻示意她不要衝動,不過她還是將槍依在肩上,以懷疑的目光觀察著四周。

前方的陰影中浮現了點點火花,忽暗忽滅到處跳動,排列出人類肉眼難以辨識出的複雜圖形。這些火花沒有實質的形體,純粹是由清風吹拂的光芒組成,充滿淘氣與哀怨、快樂與瘋狂交織的氣息,乃是出沒於森林之間的鬼火。它們用不屬於人類的語言唱出輕快的曲調,始終在前方引導我們向前邁進。鳥兒開始高歌,不過跟我曾經聽過的鳥鳴有很大的差異,聽起來似乎隱藏了某種危機的警訊,提醒我們已經進入充滿敵意的領域。

我們路過一塊明亮的空地,看見一群精靈隨著無聲的音樂起舞,腳下踏著完全沒有理路可循的舞步。當然,我認為沒有理路可循未必真的沒有理路可循,或許只是因為我們凡人的眼睛看不出其中奧妙而已。一隊袋狸在我們面前橫越而過,然後停在路邊以充滿智慧的眼神望著我們。我可以感覺到整片森林都已經在我們身邊活了過來,有意無意地將林中隱藏的兇險展露在我們面前。這些動物一直隱藏行蹤,直到他們肯定我們已經沒有機會回頭之後才終於現身。

突然之間,眼前出現一片空地,彷彿兩旁的樹木一同向後退開一樣。我們的馬兒停下腳步,低下頭去,看來似乎是遭人下藥還是中了什麼迷幻魔法。面前的空地非常遼闊,光線十分充足,除了鬼火之外,還有許多其他同樣沒有形體的光源在空地四周上下擺動、四處飄蕩,將整塊空間照耀得有如白晝一般明亮。空地的對面圍了一大圈奇形怪狀的怪物,顯然就是所謂的原野法庭的成員,而坐在這群怪物中間的,正是代表原野勢力的領袖——獵人赫恩。

馬賽勒斯跟莉維雅翻身下馬,然後雙雙朝我望來。我和蘇西對看一眼,接著同時躍下馬來。蘇西的神色看似輕鬆,不過手中的槍口始終指在赫恩身上。我們四個人緩緩地走過面前空地,馬賽勒斯跟莉維雅的表情十分平靜,感覺像是來這裡朝聖的一樣。說不定在他們心中,這裡真的是一塊聖地。每踏出一步,我都可以感受到不友善的目光自四面八方襲來。我們被包圍了。我可以清楚地感覺出來。更糟的是,在這個原始野性的地方,顯然沒有任何生命歡迎我們的到來。

我們終於來到獵人赫恩的面前。眼前的他看起來跟我在老鼠後巷裡見到的赫恩完全不同。我們年代的赫恩年老衰敗,因為人類文明無情地扼殺自然原野而失去了所有的力量。但是眼前這個赫恩卻是一個力量正值頂峰的強大神靈,那不可一世的笑容明白表示我們如今還能站在這裡完全是出於他的允許;我們到現在還沒死去通通是因為他的仁慈。他的外貌還是那麼醜陋,但是全身長滿了屬於動物的肌肉,體格十分壯健,散發出狂野的自然氣息以及只有神才能擁有的神聖力量。他的額頭上長了兩支巨大的鹿角,雙眼之中綻放出掠奪者特有的野性神采。

他就像是一座燃燒的大火爐,體內充滿無盡的能量以及活力,任誰一看都知道他有能力奔跑一天一夜也不會絲毫疲累,而且還有餘力徒手將獵物撕成碎片。他暗銅色的皮膚上佈滿一層厚厚的體毛,腳底長的不是人類的腳掌,而是動物的蹄。他乃是獵人赫恩,森林中的狂野笑聲,黎明前的風笛手,殺戮場上的血盆大口。他的笑容裡隱藏了尖銳的利齒,體味中混合了汗水、尿液以及野獸特有的麝香。他在眾目睽睽之上毫不掩飾地撒尿,刺鼻的尿味在他身旁的動物之間引起一陣騷動。動物們不安地扭動身軀,只因為他們的神正在大家的眼前標示自己的地盤。

眼前這位元並非我所認識的赫恩,甚至跟我所期望的也有一段不小的差距。他讓我打從心底害怕了起來。他的體味入侵了我早已遺忘的動物本能,讓我心底燃起一股想要與其對抗的欲望、想要逃之夭夭的衝動,以及想要低下頭來膜拜他的虔誠。我已經離家太遠了,這是個截然不同的世界,我根本不該出現在此地。這就是赫恩,代表了狩獵以及追逐的精神,奠基在尖牙和利爪之下,自然界最原始的動物本能。他是森林裡的狂野氣息,弱肉強食的勝利歡愉,人類離開原始生活進而擁抱文明社會時所拋開的一切蠻荒過去。

而我竟然想要威脅利誘如此恐怖的怪物來達成自己的目的?我一定是瘋了。

獵人赫恩的白骨王座以荊棘裝飾,扶手上鋪滿了動物的毛皮以及人類的頭皮,其中有幾張皮尚在滴血。椅背上插了一些動物的尖牙及利爪,數都數不清,顯然是從以前的獵物身上剝下來的戰利品。蘇西突然湊到我耳邊輕聲低語,差點沒把我給嚇得跳了起來。她的表情還是跟往常一樣冷靜,聲音中也沒有絲毫恐懼。

「馬賽勒斯跟莉維雅十分輕易就找到了這裡。」她小聲道。「而且他們對這裡的一切好像也都沒特別吃驚的反應,似乎這已經不是他們第一次來了。你知道,現在要走還不算太遲,只要我們率先發難,還是有機會全身而退的。」

「我認為在進入森林的那一刻起就已經太遲了。」我輕聲道。「所以還是把暴力手段留到最後吧。再說,射殺原野法庭的成員是沒有辦法取得赫恩的幫助的。」

「我不是聾子,你們知道嗎?」莉維雅突然道。「我丈夫跟我確實曾經來過此地,而且還來過很多次。」

「喔,沒錯。」馬賽勒斯道。「很多很多次。我們認識赫恩很久了,他也認識我們。」

「說實話,我們會變成奴隸不是因為生意資金周轉不靈,」莉維雅露出一個難看的微笑。「而是跟我們所做的生意本身有關。」

「我們販賣奴隸給赫恩。」馬賽勒斯很快地說道。「奴隸都是從市場裡買來的,來源很合法。不過買來之後我們就把奴隸帶入森林,來到此地,交給森林之神,成為狂野狩獵中的獵物。你知道,他們真的很喜歡獵殺人類。部分原因是為了報復,因為人類為了建立城市而亂墾森林;不過主要原因在於人類是最會逃命的獵物。剛開始,一切都很順利。我們滿足他們的需求,他們付出一筆合理的費用,彼此各取所需,皆大歡喜;當然,只有那些奴隸不太歡喜,不過重點是,根本沒人會在乎奴隸的生死。然而有一年冬天,由於天氣太冷了,奴隸供不應求,拍賣的價格飆上了天。我跟莉維雅別無他法,只好上街綁架遊民。那些都是貧窮的蠢人,不會有人發現他們失蹤的。」

「只可惜就是有人發現了。」莉維雅道。「於是開始有好事之徒介入調查,後來終於引來羅馬軍團的注意,最後在作案的時候將我們當場逮捕。」

「我們賺了很多錢,」馬賽勒斯道。「但是大部分都花在辯護律師身上,而且辯了半天根本沒有半點用處。我在行政官面前提出非常有力的辯護論點,但是他們根本不肯聽我說話。我是說,我們綁架的又不是公民……」

「那年剛好是選舉年,」莉維雅恨恨地道。「所以我們所有的財產都被充公,人也淪落到奴隸市場拍賣。不過如今多虧了兩位,我們終於重獲自由,可以有機會找人報仇了。」

「報仇,」馬賽勒斯道。「向所有的敵人報仇!」說完兩夫婦同時大笑。

他們轉過身去不再理會我們,對著森林之神赫恩低頭行禮。我跟著鞠了個躬,蘇西也微微點頭表達敬意。赫恩身邊的怪物個個帶著熱切的神情看著我們,一種讓我十分厭惡的神情。莉維雅發現我在看他們,於是主動幫我們介紹原野法庭裡的重要成員,不過聲音中充滿了嘲笑的意味。

鎖鏈賀伯是一個身材高大的人形動物,身高約莫十尺,擁有一身結實的肌肉以及一顆野豬腦袋。他的嘴唇之間突起許多彎曲的獠牙,深陷的眼眶裡綻放出血紅的瘋狂目光。粗粗的脖子上拴著一個大鐵環,鐵環之上垂了數條長長的鎖鏈。很多年前曾經有人試圖將他鎖起,但是最後還是讓他逃脫。他的手掌及小臂上不斷滴落著黏稠的鮮血,於空氣中灑下濃濃的血腥氣息。六名身材較為瘦小的豬頭人蹲在他腳邊爭鬧不休,口中不斷流下口水,以一種十分饑渴的神情看著我跟蘇西。他們都曾生而為人,不過卻讓賀伯變成了如今這副豬頭德性。其中有幾隻剛轉變不久,身上還穿著人類的破爛衣衫。

方腳潭米亞斯是一名尼安德塔人,身長五尺,寬度也是五尺,體型寬寬扁扁的,相貌則介於人類跟猩猩之間。他沒有下巴,嘴巴很寬,幾乎沒有嘴唇,不過眼神之中卻流露出一股和藹可親的氣息。他若有所思地打量著我跟蘇西,下意識地在自己長滿長毛的身上搔癢。

莉維雅指著一群超大的野狼說是狼人。我一點也不懷疑她的說法。這些狼的眼中透露出人類的智慧,同時也散發出非人的食欲。旁邊站了幾隻巫妖。從他們殮服上的污垢看來,應該才剛從泥土中爬出來不久。他們擁有慘白的皮膚以及燃燒的雙眼,另外還帶有一雙銳利無比的尖爪。

巨魔①、稻草妖②、哥布林,以及其他各式各樣早已遭到世間記載所遺忘的怪物。這就是赫恩的原野法庭——野蠻、恐怖並且致命。除了這些成員之外,還有森林之中的野生動物,自四面八方往這個原野中唯一具有停戰效力的空地緩緩逼近。它們就像陪審團一樣看著我跟蘇西,而赫恩就是法庭上的法官。森林之神突然在王座上向前一傾,許多鬼火立刻飄到他頭上瘋狂打轉,轉出一道看似神聖的光環。

「馬賽勒斯與莉維雅。」赫恩的聲音有如夏天的豔陽一般溫暖,又好比山羊的吼叫一樣嘶啞。「你們兩個勢利小人已經很久沒有出現在我的法庭中了。聽說你們在那座受詛咒的城市裡遇上了麻煩,失去了原有的地位與財富。」

「沒錯,原野之王。」馬賽勒斯口齒伶俐地道。「但是我們已從奴役的命運中解放,來到您的面前打算取回我們的地位與財富。我妻子跟我為您帶來了一份大禮——兩名來自未來的時間旅人,一個叫做約翰‧泰勒,一個叫做蘇西‧休特。他們還以為來此可以請您幫忙呢。」

「他們真的不太聰明。」莉維雅道。

「我就說吧。」蘇西小聲道。「要我先殺誰?」

「再等一等,」我也小聲說道。「還是有機會談判的。」

「我不介意幫偉大的狩獵添加兩隻獵物,」赫恩懶洋洋地說道。「但是要取回你們的地位可不是這麼簡單的呀。」

「這個男的不是普通人,」莉維雅道。「他是老巫婆莉莉絲的兒子。」

此言一出,整個法庭中的怪物全部同時站起,連赫恩都從王座上跳了下來,發出有如巨熊一般驚人的怒吼。野蠻的怪物們群起而鳴,震耳欲聾的聲響蓋過天地間所有一切。他們從四面八方向前衝出,憑空揮舞利爪、甩動尖牙,叫聲中充滿了強烈的仇恨之情。在蘇西來得及舉槍瞄準之前,怪物們已經一湧而上,打掉了她的大槍,將她整個人壓在地上,不由分說就是一頓毒打。

我的情況也不好過。馬賽勒斯趁著老婆道出我的身分時就已經抄起一根短棒向我腦後捶下,當野獸衝到我的身邊時,我根本早已經半昏半醒地跪在地上。之後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我身上不斷承受著各式各樣的衝擊,拳打腳踢,爪撕牙咬,鮮血四濺,將周遭的土地染成一片鮮紅。

不知道是因為他們打累了,還是在赫恩命令之下住手,總之最後原野法庭的成員終於離開了我們身邊,回到他們原先的位置。他們興奮地大口喘氣,歡愉地發出笑聲,每一個身上都染有我跟蘇西的血液。豬頭人粗暴地將我們拉起,然後拖到王座前。赫恩君臨天下地坐在王座上,十分滿意地欣賞著手下在我們身上留下的傷痕。

我臉上跟嘴巴裡都是鮮血,全身無處不痛,不過腦袋已經慢慢清醒。我曾被真正的拷問專家折磨過,跟以前的經驗比起來,這些動物的拳腳根本不算什麼。只要讓我恢復神智,這個森林之神就準備嘗嘗什麼叫做永生難忘的挫敗。我對著赫恩咧嘴微笑,毫不理會自嘴角飄出的鮮血。有那麼一點時間,赫恩露出遲疑的神色。沒讓手下當場把我擊斃絕對是一個致命的錯誤,我發誓一定要他為了自己的愚蠢而付出代價。

接著我轉頭看到蘇西,立刻就將一切報復的想法通通拋到腦後。她身上的皮衣處處染血、破爛不堪,腦袋低低地垂在胸前,臉上不斷滴下鮮血。如果不是豬頭人扶著的話,她根本不可能還站得起來。他們將她打得很慘,因為只要還有一絲氣息尚存,蘇西‧休特絕不會放棄抵抗。於是如今的她被兩隻豬頭人架在中間,有如一個真人大小的染血洋娃娃,甚至無法回應我的叫喚。馬賽勒斯跟莉維雅大聲嘲笑著我,整座原野法庭也跟著一起大笑。我瘋狂地想要掙脫肩膀上的束縛,但是豬頭人實在太多,而且我的頭也實在太痛,根本無法集中精神施展慣用的小伎倆,甚至連伸手去外套口袋中摸索道具都辦不到。

他們又捶了我幾拳。我儘量忍著不要慘叫,但是根本辦不到。過了好一會兒,我終於感覺到他們停止毆打,也慢慢發現赫恩在對我說話。我抬起頭來,瞪著他。

「莉莉絲之子。」赫恩得意洋洋地說。「你一定無法想像我們有多麼歡迎你的到來,因為我們原野法庭最痛恨的就是莉莉絲。她以絕對的自由為名,創造了夜城這座城市,卻將我們排除在外,只因為我們崇尚野性,喜好殺生;只因為我們想要拆毀她的城市,滅絕所謂的人類文明。城市跟原野勢不兩立,絲毫不可能並存,我們始終都很清楚這個事實。莉莉絲表面上為所有生命提供一塊自由樂土,實際上大家所能擁有的也不過就是她所允許的自由。我們是唯一看穿這種矛盾的生命,所以我們才會遭到放逐。莉莉絲壓抑了人們的原始本能,把我們當作過去的記憶,如同棄而不顧的垃圾般忘得一乾二淨。為此,我們絕對不會善罷甘休的!」

「我對這一切毫不知情。」我盡可能咬字清楚地說道。「不過話說回來,我跟母親鮮少交談。你想對我怎樣,赫恩?」

「我要傷害你,藉以間接傷害莉莉絲。」赫恩道。「你將會成為狂野狩獵中的獵物,而我們將會穿越整座森林展開追逐,一寸一寸地撕裂你、折磨你,將你的體能逼到極限,直到你再也無法動彈為止。到時候你將會跪在我們面前搖尾乞憐,而我們就會把你撕成碎片,只留下腦袋不動,好送回去給你母親留作紀念。」

「她不會認得我的,」我說。「我的死對她而言毫無意義。」

赫恩大笑,整個原野法庭中的怪物也跟著一起大笑。

「你們要的是我,」我說。「跟這個女人無關。只要讓她走……我保證一定會讓你們體驗一段前所未有的狂野狩獵。」

「我可不這麼想。」赫恩輕鬆道。「她是你的女人,傷害她就等於是傷害你。所以我們會先獵殺她,等見識過我們的手段之後,你就會有理由跑得更快了。」

「你知道,」蘇西緩緩拾起頭來。「我越來越無法忍受大家都認定我是泰勒的女人了。」

她手肘向後一頂,擊中一名豬頭人的腹部,當場痛得對方捧腹大叫。接著她掙脫了身後的束縛,反身一腳踢中另外一個豬頭人的下體,登時將對方踢得離地而起。豬頭人抱緊卵蛋跌回地面,完全叫不出半點聲音。蘇西兩手一伸,抓住一名豬頭人的豬頭,使勁一扭,立刻爆出一聲清脆的碎骨聲。接著她將豬頭人的屍體向旁一丟,往赫恩的王座撲了過去。

旁邊的豬頭人大吃一驚,瞬間一湧而上,試圖憑著數量優勢阻止蘇西。然而蘇西靠著強壯的肌肉以及高傲的自尊一步步地向前逼近,完全無視豬頭人的攻擊,眼中只有赫恩一個身影。我使盡全力想要掙脫,但是全然徒勞無功。我想自己一輩子都不曾像蘇西這般強壯過。眼見她不屈不撓地勇猛頑抗,我實在不得不為她感到驕傲。這時鎖鏈賀伯跳入場中,一揮鎖鏈捲上蘇西的喉嚨。冰冷的鏈圈向內緊縮,深深地陷入蘇西的肉裡,將所有的空氣跟力量通通擠出她的體外,直到她終於不支倒地,再度被豬頭人制服為止。

「我們真的該離開了,赫恩大王。」馬賽勒斯有點不安地說。「我們為您帶來上好的禮物,只希望求得一點點回報。」

「正好我的心情不錯,」赫恩懶洋洋地回道。「你們想要什麼回報?」

「力量,」莉維雅冷酷地道。「足以幫助我們復仇的力量,足以在敵人身上加諸恐懼及苦難的力量。讓我們成為力量強大的強者,赫恩大王。讓我們加入您的原野法庭,跟您一起狩獵人類。」

「這是你們兩人共同的願望嗎?」赫恩問。

「是的。」馬賽勒斯熱切地道。「賜給我們力量,讓我們從此都不分開,令所有人都嘗到我們曾經受過的痛苦。」

「既然你們這麼說,那就這麼辦吧。」赫恩語氣輕蔑,顯然不懷好意。馬賽勒斯夫婦察覺赫恩語氣不善,立刻擠到彼此身邊。赫恩對著他們微笑說道:「你們將會成為一代強者,生生世世永不分離,在夜城之中散播我給人類的詛咒!」

他大笑,原野法庭的成員也再度跟著大笑,整片空地之中充斥了恐怖的笑聲。赫恩突然伸手一比,馬賽勒斯跟莉維雅當即騰空而起,撞成一團。

在淒厲的慘叫聲中,兩人的身體不斷擠壓,肋骨一根根地斷裂,他們的皮膚浮動,溶為液體,然後彼此交纏,融合為一。接著他們的臉孔也融入彼此的體內,兩個原本分開的慘叫聲如今也合而為一。沒過多久,森林之神的面前就出現了一個比正常人高大兩倍的怪物,身上佈滿無數關節以及突出體外的白骨,眼中燃燒著恐怖瘋狂的神色。怪物試圖張嘴講話,但是由於他實在驚嚇過度,根本說不出話來,於是只好可憐兮兮地嚎啕大哭。他無法習慣這具全新的身體,一時之間失去了平衡,向前一倒,四肢著地,不斷地搖晃著畸形的腦袋。

「去吧,去為夜城帶來瘟疫吧!」赫恩道。「所有痛苦的人們都會被你吸引,藉由他們的苦難,你們將會得到你們渴求的力量。疼痛、恐懼以及絕望就是你們的力量泉源,而在那麻木的世界中所造成的苦難將會成就你們想要的報復。藉由我所賜的禮物,你們永遠都不會分開了。畢竟,這一切都是你們想要的,不是嗎?」

赫恩坐回他的王座,神情輕蔑地揮了揮手,手下的怪物立刻將這隻夜城新生的強者逐出空地。他有如動物一般四腳著地在地上爬行,好像瘋子一樣高聲尖叫,離開了原野法庭的勢力範圍,展開他漫長的苦難生涯。在場只有我曾經見過這怪物,知道有一天他會贏得「慟哭者」的封號,成為所謂的「痛苦聖者」,一直到許多世紀之後才在我的手上毀滅敗亡。

時間之中充滿了因果的巧合。

鎖鏈賀伯突然走上前來,在場所有生命的目光登時投注在他的身上。他用力一扯身上的鎖鏈,蘇西立刻被拉到赫恩面前。此時蘇西精疲力竭,暫時無法動彈。赫恩看了看巨大的豬頭人,接著點頭允許對方發言。

「我們獵殺這個女人就夠了。」鎖鏈賀伯道。他說話的聲音純粹只是野獸的叫聲,如果沒有時間老父的法力加持,我根本不可能聽得懂。即使我懂得他話中的意義,他的聲音在我耳中還是異常難聽,如同某種根本不該學會如何說話的東西在說話一樣。「把莉莉絲之子還給莉莉絲吧。將他送還給她,看看她會如何回報我們。」

法庭之中響起一陣表示同意的叫喊聲,不過大部分的法庭成員在赫恩發表意見之前還是不敢說話。只見森林之神很快地搖了搖他的大頭。

「莉莉絲不會為了任何人而低頭的,即使是她自己的血脈也是一樣。不管我們如何虐待她兒子,她都不會放棄絲毫權力。不,只有藉由殺害屬於她的東西,我們才能傷害到她,才有機會表達對她的城市及種種限制的不滿之情。我們要讓她知道不管她創造了什麼,我們都有能力將之摧毀。總有一天,我們會把她那座可惡的城市化為灰燼!」

「我真的不認為她會受到多少影響。」我盡可能理性地說道。「我來自未來,許多世紀之後的未來。她根本還不知道我的存在。」

法庭成員再度騷動,試圖搞懂我到底在說些什麼,最後他們還是看向赫恩,等待森林之神的決議。看來大部分的法庭成員都不太有自己的想法。赫恩緩緩摸著下巴上的鬍子,思考了好一會兒。

「我聽得出來你說的是實話……不過,不管過去、現在、還是未來,你始終都是她的兒子。她是有辦法認出你的。」

「好吧,」我腦中瞬間轉過無數個念頭。「這樣如何,由於我來自未來,所以很清楚未來的你會發生什麼事,赫恩。我知道你即將面對的不幸命運,如果你想要避免那種命運的話,就必須聽我說。」

赫恩考慮著我的話,不過其他法庭成員則滿臉疑惑地看著他。最後他對抓著我的豬頭人點了點頭,然後就又是一陣好打。我被打得跪倒在地,只能雙手抱頭保護自己。蘇西怒吼一聲,試圖過來救我,但是脖子上的鎖鏈再度阻止了她。我沉入自己的世界裡,盡可能地忽略身上的疼痛。最後他們終於打完了,我也終於能夠再度抬頭看向赫恩。我想要說話,但是一張嘴就噴出鮮血。赫恩對著我大笑。

「除了你即將面對的痛苦與恐懼,其他所有一切我都不在乎。我要報仇。」他自王座中站起,高舉雙手道:「來狩獵吧!依據古老傳統的規則,我們來舉辦一場正式的狂野狩獵!」

所有法庭成員同聲歡呼,舉起大腳跟利爪用力拍擊地面,抬起頭來對著天上的月亮同聲嚎叫。空氣中彌漫了一股饑渴的氣息,狂野灼熱,有如一顆巨大的心臟脈動一般。他們的血液中對狩獵的渴望開始沸騰,幾乎已經可以嘗到狩獵結束時所能享受的屠殺快感。他們滿心歡愉地向我看來,濃厚的野獸氣味登時充滿了整塊空地。

「就從這個女人開始獵起,」赫恩溫柔地對著蘇西微笑。「當然她比較沒有挑戰性,不過在主菜之前先來點甜點總是比較有趣。快看你的女人最後一眼吧,莉莉絲之子。因為下次見面的時候,你絕不可能還認得她的。」

他跟手下一同大聲嘲笑,開心地沉浸在我的恐懼與絕望之中。然而我是約翰‧泰勒,從來不知道絕望為何物的約翰‧泰勒。我將疼痛與懦弱擠出腦外,用盡全力盤算脫身之計。我不能袖手旁觀。我絕對不能眼看蘇西因我而死。我發過誓不惜性命也要保護她,而我絕對不是隨便說說而已。

「怎麼了,赫恩?」我大聲道。「你沒膽子面對真正的獵物嗎?你一定要藉由獵殺一個女人,才能喚起足夠的勇氣來追殺莉莉絲之子嗎?」

所有的笑聲通通停歇,在場所有動物全部看著赫恩。他大步走到我面前,舉起大手作勢欲打,不過我只是面露微笑地瞪著他的臉。他遲疑了,手掌停在空中沒有揮下。他以為我已經沒有力氣反抗,以為已經擊破我的心防;然而我到底還是莉莉絲之子……第一次,赫恩開始瞭解到這個頭銜代表的意義為何。他環顧四周,觀察手下的反應,在所有法庭成員的眼中看到同樣的遲疑神色。我已經在他們心中種下了懷疑的種子,如今在場的動物都以為他堅持獵殺蘇西的原因只是不敢面對我。我當眾挑戰他的權威及膽識。他絕不能在手下面前示弱,也絕對不能在莉莉絲之子的面前示弱。

「很好。」他向豬頭人比了個手勢,豬頭人立刻將我壓倒在地以配合赫恩的身高。我都忘了他的身材如此矮小。「那我們就不獵殺那個女人,直接將她就地處死吧。等你被我們追得走投無路、汗水灑盡、血液流乾,叫天不應、叫地不理之時,你就會羡慕她能夠先你一步痛快死去……到時候我們再來撕開你的身體,讓你親眼看到自己的內臟被我們啃光。」

「想得美。」我冷冷地說。「如果你殺了她,就不要妄想我會逃跑。就算你打死我也不能讓我移動一步。我會站在原地唾棄你,絕對不會滿足你們的狂野狩獵。不,要我逃跑就必須遵守我的條件,用我的命來換她的命。只要你讓她活下去,我保證讓你們追得痛快歡暢、永生難忘。」

赫恩怒道:「憑你也夠資格跟我談條件?你以為能夠逼迫獵人赫恩就範嗎?」

「我當然夠資格。」我道。「我乃莉莉絲之子。」

他突然張口大笑,然後轉身面對自己的法庭下達命令。鎖鏈賀伯放開蘇西,鐵鏈有如靈蛇一般竄回他的手中。接著所有動物開始鼓噪,為了狩獵的出發順序以及預計路線大聲爭論。我實在太疲憊也太疼痛了,根本沒心情去聽他們說話。我鼓起所有的精神與意志,想辦法爬過空地,慢慢向蘇西的方向移動。這短短幾步的距離幾乎用盡了我所有力氣,不過最後我們終究還是聚在一起。我們肩並著肩,靠著彼此的身體相互扶持,掙扎地坐起身來。豬頭人一直監視著我們,不過既然上面沒有下令,他們也就不出手阻止。我和蘇西在地上靜靜地坐了好一會兒,兩張染滿鮮血的面孔湊在一起,藉由彼此的身影安慰自己的心靈。

「這不是個好主意,泰勒。」她終於開口說道。

「我同意。」我說著用舌頭舔了舔兩排牙齒,確定到底是哪一顆被打得鬆脫。「別擔心。我有辦法讓我們脫身。我總是有辦法的。」

「我的身體狀況沒有外表看起來那麼糟,」蘇西小聲道。「狼人之血,記得嗎?我的力量已經漸漸恢復了。只要這些豬玀一不注意,我就可以……」

「不要輕舉妄動。」我道。「這對他們來說已經是家常便飯了。再說,你能做什麼?用靴子裡的匕首攻擊赫恩嗎?你根本接近不了他。你可以逃跑,但是絕對逃不出他們的掌握。到最後,他們還是會把你殺了。」

「我不會丟下你一個人逃的。」蘇西道。

「只要我沒失算,你就沒有逃跑的必要。」我說。「我有個計畫。」

她勉強笑了笑:「你總是想得出計畫,約翰。」

我閉上雙眼休息片刻,感覺自己從來沒有被打得這麼慘、這麼累過。「天呀,我很難過,蘇西,很抱歉把你牽扯進來。」

「閉嘴,約翰。」第一次,她的聲音中流露出焦慮的情緒。「你如果在這裡放棄的話,我們兩個就死定了。」

「我沒事。」我說著強迫自己張開眼睛。

她上下打量著我,以非常冷靜的神情檢視我的傷勢。「你看起來真的很糟,泰勒。成功的機率太低了,憑你現在的狀況別說去跑什麼狂野狩獵了,就連跑出這塊空地都有問題。我看還是讓我來吧。只要等到狼人之血真正發揮效力,我絕對可以跑得比任何動物都快。」

「才怪,」我說。「或許你比世界上其他動物都快,但是絕對跑不過赫恩的原野法庭。他們根本是為了狂野狩獵而生的。這次一定要讓我來,蘇西。相信我,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她看了我好一會兒,臉上的表情就跟往常一樣冷淡。「你沒必要這樣做,約翰。不必為了我這麼做。」

「錯了。我有必要。」我說。

我不能告訴她原因,不能讓她知道我寧死也不要看到她變成我曾見過的那個她;我不能告訴她我這麼做是為了要證明自己並不是湯米‧亞布黎安口中的那個無情怪物;要證明我並非只是我母親的兒子。為了拯救她的性命以及我的靈魂,就算犧牲性命也在所不惜。

再說,我心裡有個計畫。

四周突然安靜了下來,我立刻轉頭去看發生了什麼事。只見所有動物以及原野法庭的成員全部站在原地僵立不動,神情緊張地看著正在場中互瞪的獵人赫恩以及名叫方腳潭米亞斯的尼安德塔人。他們互不退讓地凝視著彼此的臉龐,雙方都沒有退讓的意思。如今空氣之中浮現了一股全新的緊張氣息,彷彿某種隱藏的衝突即將爆發。赫恩臉上漸漸顯露出憤怒的神色,不過方腳還是維持著一貫的冷靜,只是臉上多了一點莊嚴的表情。單就氣勢而言,森林之神似乎已經輸了一截。

「我是此間最年老的長者。」方腳潭米亞斯說道。他的聲音和緩穩健,有如一條流動的大河。「早在你出現之前,我就已經存在於此,赫恩。早在森林需要神明之前,早在動物聚集於此之前,我就已經行走在這片土地上。我的年紀甚至比夜城還要古老。天地之間只有我還記得森林最初所擁有的活力,只有我曾聽過樹木之間的交疊言語。我記得土、石、水的靈體,目睹過自己族人的滅亡,見證了人類的興起。你是在人類之後才出現的,森林之神,雖然你寧願忘記這個事實。我是此間最年老的長者,在我看來,你已經忘記狂野狩獵所代表的真正含意。」

「你是很老,」赫恩道。「但是年紀並不代表智慧。我是這裡的王,你不是。在我的領導之下,狂野狩獵成為令人聞風喪膽的名詞,甚至沒有任何人類膽敢喧之於口。現在你竟敢質疑我領導的方向?」

「你訂下嚴厲的規則,為狂野狩獵注入全新的力量。」方腳冷靜地說道。「所有參與狂野狩獵的生命都嚴守你所訂下的規則,並且從中獲得莫大的歡愉。如今難道只因為有人挑戰你的權威,你就可以自己破壞規矩嗎?如果狂野狩獵的領導神自己都不遵守規矩,其他動物又何必再去理你?要是變成那樣,狩獵又還剩下什麼意義呢?」

法庭的成員們開始交頭接耳,顯然有不少生命持有相同的意見。赫恩聽得清清楚楚,只是不肯承認。

「我破壞了什麼規矩?」他問。「藐視了哪一條習俗?這次狩獵一如往常,所有規則都沒有改變。」

「那麼獵物就該知道他應跑向何處,為何而跑。」方腳道。「以及如果他僥倖得勝的話,將可以獲得什麼樣的獎品。如果缺少希望和活下去的理由,他就沒有動力成為頂尖的獵物。」

赫恩的表情越來越難看:「如果你打算干涉這次狩獵……」

「當然不是。」尼安德塔人冷冷地道。「那就違反你所訂下的規則了。這是你的狩獵,赫恩。我只要你開出輸贏的條件、狩獵的終點,以及獵物的獎賞。」

法庭成員開始竊竊私語,似乎個個幸災樂禍地等著看赫恩出糗一般。赫恩向四周一瞪,所有動物立刻安靜了下來。他不再理會方腳,轉頭看向我們兩人,手勢一比,豬頭人馬上將我們從地上抓起。我依然感覺很糟,不過短暫的休息已經讓雙腳恢復了一點力道。我的腦袋還很昏沉,但是思緒卻已逐漸清晰。我將雙手保持在外套口袋附近,隨時準備掏出可用的道具。接著我向赫恩發出難看的笑容,他真該趁著有機會的時候將我殺死的。

赫恩也對著我笑。

「狂野狩獵的規則如下,莉莉絲之子。你在前面跑,我們在後面追。等你進入森林的範圍之後,隨便你愛往哪跑就往哪跑,我們不會干涉。如果奇跡出現,你竟然能夠從森林的那一端逃出來的話,那麼只要你能夠越過城市與原野的邊界,跑回夜城之中,我們就饒過你的性命,從此不再煩你。此外,為了增添狩獵的樂趣,你不但為了自己的性命而跑,同時也要為了你的女人而跑。她將會被帶到城市邊界等你。只要你能跑到她身邊,我們就放了她,你們兩個都可以活命。不過如果你跑不到她的身邊,那她將面對跟你同樣的命運,經歷緩慢而痛苦的死亡過程。逃亡的時候,好好想想失敗的後果吧。」他臉上的笑容擴大。「或許我該事先告知,在我記憶之中,從來沒有人能夠逃出森林,更別提什麼逃回城市啦。」

「只可惜我不是普通人。」我正視他的目光說道。「我是莉莉絲之子,約翰‧泰勒。要論聰明狡詐卑鄙下流,你永遠不會是我的對手。」

他不再理我,轉身離開。蘇西面色憂慮地看著我。

「這就是你的計畫?由你去跑,然後只要你死,我就跟著一起死?你現在的身體狀況看起來跟一坨大便沒什麼兩樣,泰勒。你根本不適合逃命。」

「你也聽到他的話了,」我道。「我非跑不可。這樣至少還有機會拯救我們兩個人的性命。他對我的天賦一無所知,也不瞭解我的口袋裡藏了多少道具;我曾經靠著機智贏過許多比他聰明的強者。總之不要給他們任何動你的藉口,乖乖地讓他們帶你回城。一旦到了城外,一切就簡單多了。只要有機會逃跑,千萬不要遲疑。」

「我不喜歡這個計畫,」蘇西道。「你不是說最好不要在這個年代裡施展天賦嗎?」

「哪還管得了那麼多!」我說。「等我從狂野狩獵中存活下來,再去擔心施展天賦的後果吧。」

「如果你死了,」蘇西緩緩說道。「我會幫你報仇,約翰。我會把他們全部殺光。我會以你之名,放火把森林以及其中所有會動的東西通通燒成灰燼。」

「我知道。」我說。

赫恩叫了我一聲。我抬頭一看,只見所有狂野法庭的成員已經在我面前面對面站成了兩排。他們滿臉獰笑,口水直流,雙腳不斷地踩著地面,對我露出尖牙跟利爪。其中有些手裡還握了棍棒之類的武器。赫恩凜凜大氣地端坐在王座之上,左右分別站了鎖鏈賀伯以及方腳潭米亞斯。

「就讓狩獵開始吧。踏上鞭撻之道,約翰‧泰勒,莉莉絲之子。從你的敵人之間穿過,他們不會取走你的性命,只會讓你濺出足夠的血液,好在森林之中留下你的蹤跡。離開鞭撻之道後,你將會面向夜城。這是我們賜給你的禮物,讓你有個起始逃亡的依據。」

我一看這陣仗,當場打了一個冷顫。要真走進去這條鞭撻之道,只怕還沒走完就已經死正路邊了,所以……

「什麼爛禮物,」我說。「我不如自己找尋出路。」

於是我轉過身去,背對那條摩拳擦掌的鞭撻之道,往反方向拔腿就跑,當場離開了月光照耀下的空地,進入黑暗深沉的森林之中。聽見身後傳來許多憤怒的吼叫聲,我忍不住露出一絲歡暢的笑容。當一場競賽中所有規則都不利於你的時候,唯一的辦法就是改變規則;而我向來就是個信仰旁門左道的人。

我衝入樹林陰影的範圍裡,將空地的光線全部拋到身後。此刻的當務之急是隱藏自己的行蹤,至於方向正確與否不急著擔心。我必須拉開我跟敵人之間的距離才行。我以穩定的步伐奔跑,小心地保持體力,控制呼吸。憑著腎上腺素的刺激,我暫時可以維持一定的速度,但是這種情況撐不了多久。我全身無處不痛,唯一能仰賴的就是我的頭腦。我可以聽到身後傳來狩獵開始的聲音,陣陣的野獸呼喊中隱隱藏有嗜血的渴望。我笑了。只要能激怒對手,就等於已經成功了一半。我唯一害怕的就是他們會把怒氣發洩在蘇西身上……不,我將這個想法逼出腦海,蘇西有能力照顧自己,此刻我必須專注在自己的問題上才行。

於是我不顧一切地向前狂奔,雖然知道對方一定跑得比我快,但是只要善用機智、天賦,以及頑強的意志,相信我還是會有機會成功的。跟以前被毆打的經驗比起來,身上這點傷根本算不了什麼。森林中的空氣冷冽清新,我一邊奔跑一邊貪婪地大口呼吸,感覺到雙腳漸漸恢復活力。由於兩條手臂又酸又痛,於是我將它們交握在胸前。林間的光線適中,剛好可以辨認出面前的方向;兩旁樹木茂密,即使他們追上了也沒有辦法群起而上。這時我已經可以聽到對方漸漸逼近的聲響了。我努力回想這裡和城市之間的距離,但是來時的旅程完全是在馬背上度過,如今實在很難判斷徒步要跑多久。不,現在不是考慮那種事情的時候,我必須專注在眼前的狀況上才行。

我放開胸前的雙手,伸到口袋裡摸索半天,找出一支攜帶式手電筒,推開了開關,照亮面前的道路,感受著淡淡黃光之中所散發出的一絲暖意。由於不想吸引太多注意,所以我立刻又熄滅了手電筒的光線。我的眼睛已經適應了周遭的黑暗,取出手電筒只是要為了應付不時之需。我將手電筒放回原位,然後繼續摸了摸口袋中其他有用的道具。他們真應該給我徹底搜身才對的,不過搜身是人類才有的行為,不是動物會幹的事。或許,在數量及蠻力的優勢之下,他們並不在乎搜不搜身這種小事;也或許他們根本打從心裡瞧不起我,完全沒有把我當一回事。我露出一個難看的笑容。他們現在應該知道我不是那麼好對付的了。

我感到呼吸開始急促,於是稍微放慢了一下腳步。本來我還期望開頭這一股作氣可以維持更久,不過顯然我受的傷比想像中要嚴重一些。我忍著腹部傳來的疼痛,毫不停歇地繼續前進。四周都是陰森森的大樹,讓追逐的敵人只能成單人縱列,我刻意挑選最狹窄難行的路走。只要能分散他們,我就能取得更多優勢。前方不斷出現茂密的枝葉,我必須一路閃閃躲躲才能避開。壯碩的樹根在地面上盤根錯節,隨時可能將我絆倒,拖慢逃亡的速度。雜草叢生的泥土堅硬異常,每踏出一步都讓我的傷口上震出一片劇痛。

突然之間,我身後響起一聲駭人的吼叫,緊接而來的是一陣樹枝斷裂的聲音。這陣聲響越來越大聲、越來越接近,顯然某隻體型巨大的動物已然聞到了我的氣息。該是利用對方所不知道的優勢來打破規矩的時候了。我開啟了天賦,也不管我的敵人會不會找上門來。反正就算找來了也會被狂野狩獵給殲滅殆盡;至於莉莉絲嘛……暫時不能考慮那麼多了。

我很快就找出了夜城的所在,轉身對著正確的方向狂奔而去。由於透過天賦看到的景象過於繁雜,所以我立刻就收回了天賦的力量。在那短短的一瞬之間,我看見了充斥在森林中的鬼魂與幽靈,以及早就已經離開這個世界裡的古老生命。我看見了許多無法理解的東西,自然界的力量實體依然存在於夜空中,古老、強大,超出人類理智所能接受的範圍,其中有些甚至發現了我在偷看。

我不停奔跑,於巨木之間穿梭,盡可能放輕腳步聲響,繞過之前的寬廣空地,往城市的方向衝去。根據我用天賦所見的景象判斷,城市離這裡還有一段很遠的距離。我再度放慢腳步,調勻呼吸,順便抓起一些樹葉跟苔蘚在皮膚及外套上摩擦,試圖隱藏我的氣味。雖然是在城市中長大,但我也曾經歷過不少風浪,知道野地求生的基本技能。

這時左右兩方都已傳來動物奔跑的聲音。對方腳步輕快、呼吸規律,完全沒有疲憊的跡象。我停下腳步,以鼻孔呼吸,保持寧靜,然後小心翼翼地注意四周。就著微微的夜光,我隱約看見幾頭灰毛野狼在樹木之後伺機而動。從體型看來,這些並非狼人,而是真正的野狼,不過它們的危險性絕不在狼人之下。它們發現我停止奔跑,於是在一定的距離外停下腳步,緩緩來回踱步,冷靜地找尋我的蹤跡。

我一聲不出地融入附近最深黝的陰影中,看見所有野狼的口鼻中部噴出一股灰霧,試圖捕捉我身上的人類氣息。我一動也不動地躲在原地,完全沒有發出任何聲響。四周空氣凝止,沒有氣息流動的跡象。野狼群在我的左方聚集,就著地面猛嗅,想要找到我。這時右方也傳來一陣輕微的聲響。我緩緩轉過頭去,在很遠的距離外看見了大約有六頭身形巨大的野豬穿越樹林朝我而來。野豬發出呼嚕呼嚕的叫聲,不停甩著大頭左顧右盼,尖銳的獠牙在月光下反射出詭異的光芒。這下左右都有敵人,真是太棒了。

我拔腿就跑,故意發出很大的聲音。狼群和豬群爭先恐後地向我衝來,深怕被對方搶先一步。我算準時間,猛然停下腳步,身子向下一沉,兩方人馬當即狠狠地撞成一團。這突如其來的狀況讓它們一時搞不清楚狀況,所有動物當場大打出手,四周登時充滿了驚怒與痛楚的吼叫聲,狼群和野豬戰成一團,全然將我的存在拋到腦後。趁著它們忙得不可開交,我悄悄退回陰影中,藉著黑暗的掩護迅速逃離現場。

可惜我完全沒發現還有一頭大熊在旁邊虎視眈眈。只見面前突然跳出一條大樹般的龐大身影,順勢揮出一張巨大的熊掌,有如猛烈的破城錘一樣輕而易舉地將我甩到旁邊。我的身體騰空而起,接著在地上重重一摔,餘勢未盡又向後拖行一段距離,最後撞在一根樹幹上才終於停了下來。撞擊的力道之強,簡直將我體內所有空氣都擠出體外了。我的肩膀在地上磨得發燙,半邊的肋骨似乎全部骨折。我靠著樹幹掙扎地站起身來,盡力調適著疼痛不已的呼吸。大熊大吼一聲,再度向我撲來。我整個人向旁邊倒下,這才險險避過它的巨掌,不過身後樹皮卻被硬生生地扯下一大塊。我跌跌撞撞地自地上爬起,接著趕緊閃到樹幹後方。大熊愣了一愣,因為突然失去我的蹤跡而感到困惑。我就著樹幹的掩護再度開跑,感受熱騰騰的鮮血沿著手臂汩汩而流,以及來自半邊肋骨的劇烈疼痛。

狼群再度出現。它們有如鬼魂一般自月光下現身,雙眼綻放出亮眼的光芒,行走如風,難以計數。它們衝到我前方,阻擋我的去路。我從外套口袋中拿出一包胡椒粉,一揮手全數撒在狼群臉上。所有野狼同聲尖叫,敏感的鼻子跟雙眼中瞬間好似燒起無數火頭一樣,登時四處亂竄,撞得彼此七暈八素,除了腦中的痛楚之外,什麼事也管不了。我筆直穿越狼群,繼續前進。其中有幾隻反射性地張開利爪往我撲來,在我身上留下幾道全新的傷口。我悶哼了幾聲,快步離開狼群,然後再度開始狂奔。我的呼吸越來越濁重,兩排牙齒也因為身上的痛楚而不停地打顫。

這時我必須強迫自己移動雙腳,才能維持一定的速度。我沒有時間休息,也不能停下來查探傷勢。我身後留下一條十分明顯的血跡,任何動物都不會錯過我的蹤跡。狂野狩獵的聲音在我身後此起彼落,跟隨而來的動物似乎越來越多。我的呼吸非常急促,胸口疼痛萬分。可惡,我真的快不行了。最近老是跟人正面衝突,幾乎遺忘了所有逃命的本能。我順著天賦指引的方向,穿越陰影跟月光,折斷無數樹枝,撞上沒注意到的樹幹,竭盡全力地向前逃命。

身後的狂野狩獵就快要趕上了。

我闖入了一塊站滿精靈的空地,不過那些精靈全都漠不關心地任由我路過。他們以奇怪的隊形緩緩前進,在身後留下一道長長的靈氣,逐漸組成一張發光的巨網。我沒有開口請求他們幫助,因為精靈從來都不是一支愛管閒事的種族。

到了這個地步,四周處處迴蕩著吼叫聲響,似乎整座森林都因為狂野狩獵的展開而活了過來,彷彿所有動物都因為我的經過而自沉睡中蘇醒。埋藏在我血液之中的野性本能逐漸浮現出來,那些自遠古時代不斷被獵殺所累積下來的逃命本能。我臉上露出憤怒的狂笑。從這一刻起,一切都要不一樣了。我會讓這些野蠻的怪物瞭解到底有什麼不同,讓他們為這一切付出代價。我不停地奔跑,大口地呼吸,忽視體內所有痛楚、絕望以及固執,即使在體力幾乎耗盡的此刻依然頑固地不肯倒下。

接著我又轉入了另外一塊空地,眼前出現了老早就等在這裡的鎖鏈賀伯和他的豬頭人手下。他在明亮的月光下昂然而立,我一進入空地,他就立刻神情驕傲朝我睨視過來。賀伯掄起手中的巨大鐵錘,身上的鎖鏈不斷發出金屬交擊的聲響。這把鐵錘的木製握柄足足有四尺長,而錘頭本身則是純鐵製成,其上佈滿了斑斑血跡與殘留的毛髮。如果是我的話,可能根本無力舉起如此沉重的武器,但是在賀伯手上,揮舞這把鐵錘簡直就跟揮舞空氣沒什麼兩樣。巨大的豬頭怪張開滿嘴撩牙,對我發出深沉而滿足的笑聲。其他小隻的豬頭人全部靠在賀伯腳邊耀武揚威,像是一群等待餵食的豬,紛紛以饑渴的神情看著我,目光中再也沒有任何人類的情感。鎖鏈賀伯向前移動,所有豬頭人隨即讓道兩旁。我站在原地等著他。他知道我不會轉身逃跑,因為我身後還跟著各式各樣的敵人。除非穿越這塊空地,不然我根本無路可逃。

即便如此,賀伯還是沒有想到我竟敢主動舉步向他迎去。他拍擊著手中的鐵錘,嘴裡發出饑渴的叫聲,等著我走入他的攻擊範圍。我對他笑了笑,進一步擾亂他的自信。他從前的獵物都只會大哭大叫請求饒命,從來沒有遇過像我這種毫不畏懼的人類。他心中一急,改變策略,向前跨出一步,兩手將鐵槌高舉過頭。小豬頭人不敢阻擋賀伯去路,一邊歇斯底里地吼叫,一邊往後方退開。我施展慣用的伎倆,以取出子彈的法術抽乾了他們肺中所有的空氣。所有豬頭人同時跌倒,有如許多毛茸茸的袋子一樣重重摔在地上。鎖鏈賀伯向後一頓,鐵錘好像突然變重了一樣自他手中滑落,接著雙腳一屈跪倒在地。

那顆大豬頭不斷搖晃的樣子,看起來真是愚蠢至極。我邁開大步走了過去,耳中聽見他巨大身軀倒地的聲響,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

然而就在此時,身後傳來一陣鎖鏈交擊的聲音。我停下腳步回頭望去,心想這些鎖鏈應該是不錯的武器,而我正好需要一件稱手的武器。我走回鎖鏈賀伯身邊,蹲下身扯起一道鎖鏈,卻發現這些鎖鏈都牢牢地鎖在他的頸圈上,根本拔不下來。我心中生起一股挫敗感,滿腔怒火無處可洩,忍不住一腳對準賀伯的肋骨踩下。

鎖鏈賀伯一痛之下,當即被我踩醒。他搖搖晃晃地從地上爬起,嘴裡不斷發出難聽的豬叫聲,一面貪婪地大力呼吸,一面搖晃著他的大豬頭。我卯足全力往他的肚子揮出一拳,不過唯一傷到的只有我自己的拳頭而已。一見他伸手要去拿鐵錘,我立刻一腳踢向他的卵蛋。賀伯肺中的空氣再度噴出體外,兩顆圓睜的眼珠擠成一團,整個身體縮回地上,再也顧不得什麼鐵錘。我轉過身,繼續踏上逃亡之路。

狂野狩獵依然在我身後緊追不捨,各式各樣的怪物與野獸三不五時就從旁邊撲來,或咬或抓或撕或扯,在我身上留下數不清的傷痕。截至目前為止,他們都只是要弄傷我,還沒打算要取走我的性命。他們在玩弄我,享受著狩獵的樂趣。我閃過一些攻擊,偶爾也反擊幾下,不過幾乎所有動物都在我身上留下傷痕。這時我也管不了什麼忍痛不叫之類的瑣事,只能專心一意地繼續前進。

我已經累斃了,渾身都是鮮血,腳步踉蹌,根本算不上是在跑。血汗在我臉上交織,嘴裡滿是類似金屬跟鹽巴混合在一起的味道。我的左手多了一道從肩膀開到手腕的恐怖傷口,只能軟軟地垂在身邊,幾乎廢了。一陣陣的嘲笑聲自四面八方傳入我耳中。每踏出一步,整個身體就感到劇痛無比,但是腦子始終保持清醒。如果是在其他的狀況之下,到了這個地步我早就癱倒在地了。然而現在我並不是在為自己的性命而跑,我是為了蘇西而跑。

狂野狩獵的動物將我團團圍住,輪流跳出來攻擊,卻又始終不肯將我擊倒。獵人赫恩騎著著名的月光神駒越眾而出,跟在我的左手邊好整以暇地看我狂奔。眼見獵物不斷地承受苦難,他臉上露出無比興奮的笑容。月光神駒乃是由純潔的月光凝聚而成,毫不費力地載著赫恩四處奔馳。一整隊狼人跟在赫恩身邊奔跑,嘴中發出詭異濃厚的恐怖低吼。

我不知道自己已經跑了多遠,也不知道離目的地還有多遠。我好像已經跑了一輩子了,有如沉浸在一個不管怎麼跑都在原地打轉的噩夢之中。我拖著沉重的步伐緩緩向前移動,努力喘氣,竭盡全力抬起一條腿放到另外一條腿的前方。每一口呼吸都會帶來疼痛,不但胸口痛,就連肋骨跟背後都痛得不可開交。我甚至已經感覺不到自己的四肢,無力阻擋任何攻擊。我需要儲存一點體力才行。

因為我有個計畫。

獵人赫恩終於騎到我面前,擋住我的去路。我停下了腳步,瞬間癱倒在地,除了自己的呼吸聲之外,什麼聲音也聽不到。儘管可以看到赫恩在我面前張嘴狂笑,但是他的笑聲根本傳不進我耳中。眼看聚集而來的動物越來越多,赫恩滿臉獰笑地湊到我面前,面目可憎到了極點。我身周的樹林漸漸被陰影籠罩,所有的動物都開始在黑暗中鼓噪。若不是在等待赫恩的命令,他們早就跳出來將我大卸八塊。赫恩在馬上繼續壓低身子,幾乎貼到我的臉前,以肯定我可以聽見他的聲音。

「對一名凡人而言,你的確跑得很好。我們十分享受追逐的過程,從中獲取了極大的滿足與快感。不過一切就要這裡結東了。這趟狩獵的結局和往常一樣,將會以獵物緩慢地死亡作為收場。請務必要大聲慘叫,讓你的女人瞭解自己即將面對的命運。」

「她不是我的女人。」我透過滲血的嘴角說道。「蘇西能夠照顧自己。說不定,她也會有辦法連你一起『照顧』。」

赫恩對著我臉大笑。「去死吧,莉莉絲之子,獨自一個人痛苦地死去。要知道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徒然;等我們玩爽了之後,你的女人就會跟你一樣慘遭凌遲處死。」

他再度湊到我的面前,將最後一句話完全噴在我臉上。我抓緊機會探出血紅的雙手,一把將他扯下月光神駒。由於他本來就側著身體,所以我毫不費力就把他摔到地上,接著一拳捶在他嘴上算是洩憤,然後用盡僅存的力量翻身上了月光神駒的馬鞍。

神駒人立而起,前腳不斷亂踢,馬頭也瘋狂甩動。然而在我的暴力脅迫之下,再頑固的馬也不得不低頭。我拉轉馬頭,指向城市所在的方向,月光神駒無法反抗,只能帶著我狂奔。我死命抱著馬背,毫不留情地催動坐騎,神駒越奔越快,有如夢中殘影一般掠過森林,毫無窒礙地在樹幹縫隙之間穿梭而過,全然不需要減緩速度。

狂野狩獵的怒吼自身後傳來,聽著赫恩充滿瘋狂與羞愧的叫聲,我笑到上氣不接下氣。

我催促著神駒加速奔跑,意圖甩開赫恩及眾獸的追趕。我們穿越黑夜,好似足不點地般地疾衝而過。所有參與狂野狩獵的野獸全部急起直追,不過沒過多久就被我們拋到腦後。我累得整個人趴在馬背上,只靠著一隻手緊緊握住魔法韁繩,死也不肯放開。今晚我已經在這群野獸手中兩度死裡逃生,絕對不會再輕易落入他們的掌握之中。我一定要趕回城市,趕回夜城,趕回蘇西‧休特的身邊。

兩旁的樹木不斷閃過,有如夢中飛逝的虛幻景物,一晃眼間就已自眼前消失。狂野狩獵不死心地尾隨在後,一路跟著我們奔出森林、衝入草原之中。我緩緩抬起疼痛不堪的腦袋,看見了城市的光芒自遠方的地平線上隱隱浮現。我小心地回頭望瞭望身後,發現所有原野法庭的野獸通通衝出森林。他們深受體內對血液的渴望所驅使,不惜離開森林的守護也要趕來追殺。我沒有看見赫恩,或許少了坐騎他根本跟不上其他野獸的速度。我笑了笑,然後忍不住咳了兩下,噴出一口鮮血。可惡,這絕不是什麼好現象。我的腦袋天搖地晃,幾乎感覺不到胯下正騎著馬。第一次,我忍不住懷疑自己有沒有能力撐到終點,但最後我終於還是來到城市的邊緣,只因為我非到不可。我絕不能讓蘇西‧休特等不到我。

月光神駒繼續衝刺,如一道閃光般在草原上疾馳而過,城市的輪廓和其中的燈火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明亮。在我察覺之前,我們已經穿過了原野邊界進入城市中,來到建築物跟街道之上,踏上了石板跟泥灰的地面。月光神駒停止奔跑,拒絕再向前踏出一步。它是屬於原野的產物,不管背上有沒有馬鞍都不會跨入城市。

我在馬背上默默地坐了很長一段時間。我成功了。這個想法不斷在我腦中迴響。我低頭看著我的雙手,儘管染滿自己的鮮血,不過依然頑強不屈地緊握魔法鞍頭。我勉力張開手掌,放開馬鞍,然後向旁一側,自馬背上滑下,癱倒在堅硬的地板之上。月光神駒脫離我的束縛後立刻掉轉馬頭,越過城市邊界,橫跨原野,最後回歸屬於它的森林之中。

我緩緩地坐起身來,愣愣地看著神駒的背影有如消失的黎明一般離去。我呆坐在石板地上,不由自主地點著腦袋,雙手軟垂在膝蓋之間,再也動彈不得。外套正面如今已經完全變成紅色,但是我已經累到無法心疼。我發現自己連抬起一根手指頭的力氣都沒有,這點令我十分擔心。不過不管如何,我總算回到城市裡了。我面無表情地看著獵人赫恩自遠方的草原上奔來。離開森林的他看起來比之前渺小許多,似乎少了一種權威的氣勢。狂野法庭的其他成員跟在他身後,不過動作似乎有點遲疑。我緩緩露出微笑,就讓他們來吧,全部一起來吧。我擊敗了赫恩,確保蘇西的安全。這樣就夠了。

一陣寒意襲體而來,我感到全身有如置身冰山,我開始劇烈地顫抖,而且一抖起來就停不下來。我在想,自己的死期是不是到了?

身後傳來腳步聲響,但是我沒有力氣轉頭去看。蘇西‧休特出現在我的身旁,身上再也沒有任何束縛。我試著在臉上擠出一個笑容。她打量我全身上下的傷勢,發出一聲微微的驚呼。

「天呀,約翰。他們對你做了什麼?」

「其實也沒有外表看起來那麼糟,」我說。至少我以為自己有說,因為才一開口就有一大堆鮮血自嘴裡流出。

和之前所承受的痛苦比起來,噴這點血根本算不了什麼,但是這些血卻是壓垮意志的最後一根稻草。我哭了。為了剛剛經歷的驚嚇以及疲憊而哭。我耗盡體內所有的一切,如今已經成為一具虛無的空殼,全身都在顫抖,連強迫自己停止發抖的力量都沒有。蘇西一把將我抱起,緊緊擁入懷中。雖然我已經虛弱到不在意任何事的地步,但我還是忍不住要想她必須鼓起多大的勇氣才能做出這個動作。她輕輕拍擊我的身體,發出慰藉的聲音,為我帶來安慰及溫暖。我的頭無力地靠在她的肩膀之上,靜靜感受這片刻的安寧。

「沒事了,約翰。一切都結束了。我已經獲釋,而你很快就會好起來的。我會找個好巫師,幫你從頭到腳好好治療一遍。」

「我以為會有野獸在這裡看守你。」我慢慢說道。

她不屑地道:「我一回到城裡立刻將他們解決了。這裡沒有野獸會傷害我們的。」

「我就知道你有能力照顧自己,」我說。「但是我不能冒險……我怕萬一出了什麼差錯……」

蘇西哼了一聲。「那些可惡的豬頭人。回城的路上他們一直在我身上亂摸,更別提那股受不了的豬騷味了。我三兩下就把他們殺光。或許待會可以來吃烤乳豬?」

「聽起來不錯。」我說。「我很冷,蘇西。真的很冷。」

她用力抱緊我,但是我卻完全感覺不到她的體溫。「撐著點,約翰。撐下去。」

「旅程結束在……」

「愛人的相聚時刻裡?」蘇西的臉頰靠在我的額頭上說道。

「或許,」我說。「真希望我們能有更多時間……」

「將來還有很多時間的……」

「不,我不這麼認為。我就要死了,蘇西。我希望……」

蘇西又說了些什麼,但是我腦中擠滿痛楚的聲響,已經聽不清楚她的言語。我可以親眼看到自己的血液流乾,但是我的眼前已漸漸變成一片黑暗。我已經做好死亡的準備了。至少死在這裡,曾經見過的未來世界就不會發生,蘇西也可以不必面對那個恐怖的命運。

「我救了你。」我說。

「我知道你能救我的。」她道。「我知道他們絕對抓不到你的。」

我指的不是這個,但是已經不重要了。

就在此時,蘇西全身肌肉緊繃,猛然抬頭向前看去。我以強大的意志力推開了眼前的黑暗,轉過頭去看究竟出了什麼事。只見滿臉怒容的獵人赫恩站在城市邊緣另一邊對我們怒目而視。他的手下在他身後圍成一排,不過始終保持了一段距離。赫恩受不了失敗的打擊,氣得在我面前憤怒地跳腳。

「你作弊!」他對我大吼大叫,噴出一大堆唾液。「你沒有通過鞭撻之道!施展魔法跟詭計!還偷了我心愛的月光神駒!作弊!作弊!」

我忍住全身疼痛笑道:「早說了,要比聰明狡詐你絕對不是我的對手。不管有沒有作弊,總之是我贏了。我抵達了終點,你跟所有手下都沒能及時阻止我。我擊敗你了,赫恩。快滾回你的森林去欺負弱小吧。」

「你沒有擊敗我!沒有人能夠擊敗我!你作弊!」赫恩情緒激動,幾乎就要哭出聲來。原野法庭的成員全部不安地扭動身軀。他在我面前揮舞大拳,叫道:「我說你贏才算是贏!你已經死了,聽見了嗎?我會把你從城市裡拖出來,帶回森林裡去,然後,然後……我會讓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方腳潭米亞斯邁開步伐,在赫恩狂怒的瞪視下走了出來。尼安德塔人冷靜地走到森林之神面前,以沉穩的語調開口說道:「你不能再接近他們了,赫恩。他們進入城市裡,脫離我們的勢力範圍。根據你自己定下的狩獵規則,我們再也不能動他們半根寒毛。」

「我乃原野之神!暴風之神!雷電之神!我乃狩獵之光!野狼之靈!雄鹿之角!我的話就代表了森林的聲音,沒有人可以忽略我的存在!」

「他勇猛頑強地通過了狩獵的考驗。」方腳道。原野法庭的成員紛紛出聲同意他的說法。「他贏了,赫恩。不要堅持了。」

「不行!」

「如果你堅持要這麼做,」方腳緩緩地道。「你就必須獨自去做。」

「隨便你們!」

赫恩吐了口水,然後轉身背對自己所有手下。在方腳走回野獸群中、帶領大家穿越原野回到屬於他們的森林這段過程裡,赫恩完全沒有回頭。他緩緩地向前靠來,頭上的鹿角微微顫抖,似乎在測試一道看不見的防禦力場一般。他的雙眼中綻放出憤怒的光芒,已經瀕臨瘋狂了。

蘇西小心翼翼地讓我躺回地上,然後走到赫恩和我之間。由於霰彈槍已經失落在森林裡,所以她從長靴裡拔出了兩把長匕首。蘇西冷酷驕傲地站在赫恩面前,全身散發出一股強大的氣勢,彷彿全世界都無法與她抗衡。赫恩露出狡獪的神色,像小鳥一樣側頭打量著她。

「你阻止不了我的,我是神。」

「你也不是第一個死在我手上的神了。」蘇西‧休特道。「況且,這裡是我的地盤。」

我不知道蘇西說的是真的還是純粹在虛張聲勢——依我對蘇西的瞭解而言,說不定她真的曾經殺過神;不管怎樣,聽到她如此自信又輕蔑的語氣,我心中油然而生一股快意。我不能坐在一旁袖手旁觀,於是強迫自己站起身來,一跛一跛地走到蘇西身旁。我根本站不穩腳步,但起碼我站起來了。如果註定要死,我也要光榮地戰死,而不是躺在地上任人宰割。

「莉莉絲之子,」赫恩低語道。「文明與城市之子。你所代表的一切將會為森林及原野帶來毀滅的命運。我寧願遭受永恆的詛咒也要見證你的死亡!」

他向前跨出一步,蘇西和我立刻感受到森林之神的怒火。然而就在此時,一名身穿長袍、手持木杖的黑髮男子突然憑空出現在我們跟赫恩之間。蘇西嚇得向後跳開,我則必須抓住她的手臂才不至於跌倒。赫恩停下腳步,遲疑地看著對方。來人將手中木杖在地上一插,木杖當即直立在赫恩身前,微微晃動,隱隱透露出強大的魔力。

「我乃荊棘大君。」來人說道。「新任的夜城監督者。這裡不是你該來的地方,獵人赫恩。」

「是誰任命你的?」赫恩問道。「是那個新來的神祗,基督嗎?你身上有他的臭味。這裡是我先來的,即使到他被世人徹底遺忘之後,我跟森林也不會消失。」

「錯了。」荊棘大君道。「他已經降臨世間,世界從此將會大不相同。我被賦予監督夜城的力量,強制執行所有協議。狂野狩獵的規則是你自己定下的,你不能破壞規則。在你的力量加持之下,狂野狩獵成為原野間的一項偉大傳統,同時也制約了你本身的行為,使你不得進入此地。」

「不!不!我不能任由獵物作弊卻不聞不問!我要報仇!我要挖他的心!我要取你的命!」

赫恩一把抓向荊棘大君的木杖,企圖當作武器使用,但是就在他的手掌碰到木杖的同時,杖底的地面傳來劇震,爆出一道猛烈的強光。森林之神發出痛苦與恐懼的驚吼,身體往地上一摔,痛苦地捲成一團,在荊棘大君的腳下扭曲啜泣。荊棘大君一臉哀戚地凝望著他。

「一切都是你自找的,赫恩。拜你自己的行為所賜,如今你已與城市融為一體,從此跟原野再也沒有任何瓜葛。那些都已經成為過去,你永遠不能再回到原野的懷抱裡了。」

「我想回家。」赫恩的語氣像個小孩。

「回不去了。」荊棘大君道。「是你自己要進入城市裡的,如今你已完全屬於這裡。」

「但是我在這裡能做什麼?」

「慢慢贖罪。或許到最後,你會找到方法和無法避免的文明妥協。」

赫恩對著荊棘大君怒吼一聲,不過叫聲中的輕蔑之情幾乎蕩然無存。他已經失去身而為神時的氣勢,變得渺小而又虛弱,慢慢地爬過荊棘大君,消失在城市的街道之中。

我默默地看著赫恩離去,緊接著發現自己已經躺在地上,連自己是怎麼倒下的都不記得。我太累、太疲倦,世間的一切似乎都在離我而去。我聽見蘇西呼喚我的名字,聲音越來越絕望,但是我卻完全沒有力氣回應她。她抓起我的肩膀,試圖幫我坐起,但是我的身體好沉重,根本無法配合她的動作。原來死亡就是這個感覺!其實也不算太壞嘛。或許,我終於有機會好好休息一下了。

然後荊棘大君在我身旁蹲下。他臉上滿是鬍鬚,看起來和藹可親。他一手放上我的胸口,在我體內灌注一股能量,驅走了痛楚及疲憊,補充了活力與生命。我直挺挺地彈了起來,發出震驚與喜悅交織的叫聲。蘇西嚇了一跳,一屁股坐倒在地。我放聲大笑,心中只想到活著真好,接著站起身來,拉起蘇西,然後與她緊緊地擁抱在一起,直到感覺她的肌肉開始緊繃,我才終於放開了她。有些奇跡是急不得的。

我檢查身上的狀況。如今我的外套變成一團爛布,如果不是染滿了乾枯的血跡,早就支離破碎了。所有傷痕通通消失癒合,彷彿從來不曾出現在我身上一樣。我痊癒了。我重生了。我神色茫然地望向荊棘大君,只見他笑著對我微微鞠躬,有如一名剛在舞台上表演完戲法、正在接受觀眾掌聲的魔術師。

「我是夜城監督者。撥亂反正不但是我的工作,同時也是我的特權。你覺得怎麼樣?」

「好得不能再好了!我感覺自己有能力征服世界!」我低頭看了看破爛的大衣。「我想你應該……」

他堅定地搖了搖頭。「我是監督者,不是裁縫。」

我轉身面對蘇西微笑,她也向我笑了笑。她臉上的爪痕跟瘀青此刻都已經消失不見,不過之前的半面傷疤依然留存。「你應該多笑一笑,」我說。「你的笑容很美。」

「不要。」她說。「太常笑對名聲不好。」

荊棘大君突然咳嗽兩聲,我們同時向他望去。「我聽說兩位想要穿梭時空,回到過去見證創造夜城的過程。對不對?」

「沒錯,」我說。「你怎麼……」

「我知道所有需要知道的事情,這是因應工作而生的能力。畢竟,我來此是為了要幫忙的,此乃基督教會的宗旨:幫助、關懷並且教導其他人為自己的行為負責。」

「就連在這種地方也要秉持這個宗旨?」蘇西問。

「特別在這種地方更要秉持。」荊棘大君道。

他再一次將木杖插入地面,接著整個世界都開始飛逝,沉入時間之流中,奔向我們想要前往的過去。

※※※※※※

①巨魔(orge),一種體型很大的食人人形怪物,長了大獠牙,相貌醜陋。

②稻草妖(bogle),會動會說話的稻草人,在童話與奇幻作品中,稻草妖通常是受到詛咒的人類,最廣為人知的就是《綠野仙蹤》的那一個。

第十一章 天使、惡魔,以及親愛的母親

這一次穿梭時空跟之前那種不斷下墜的情況不同,比較像是被投石器給投入空中的感覺。我們看見銀河爆炸,目睹星體誕生,穿越一道火花四濺的彩虹,耳聞四面八方的異世界怪物以比世界還要古老的語言高喊著「讓我們進去!讓我們進去!」。

最後,蘇西‧休特跟我終於度過了時間洪流,有如子彈擊中目標一般地沖入現實之中。我們像新生嬰兒一樣大口喘氣,迅速轉動眼珠觀察四周。如今我們隱身在一片巨大森林的邊緣,林外是片一望無際的空地。天上的星星排列出正常世界的星象,月亮也是普通大小。不管我們身處何時何地,總之是夜城開創之前的年代。

然而我們面對的空地實在過於遼闊空洞,一路延伸到遠方的地平線,看來絕非自然界所應有的景象。空地邊緣平整,斧鑿痕跡明顯,位於邊線上的樹幹甚至被硬生生地切成兩半,光滑的樹身上流出有如血液的清澈樹汁。空地裡只有一片黑漆漆的泥土,完全沒有任何人工建築或是野生植物,加上空氣裡殘留的魔法光芒,在顯示出強大力量作用過後的跡象,絕非自然生成的景觀。有人在不久前毀滅了一整片森林,而我們都很清楚是誰幹的。

周遭與身後的森林原始而又陰暗,有如一道縱橫交織的巨大天網,好似自然形成的黑夜禮拜堂。空氣嚴寒,凝止沉重,充滿了緩慢成長的生命氣息。我幾乎可以感受到這片如夢似幻的森林裡所散發出來的綠色能量。它們存在於此已經千萬年之久,至今還沒與人類文明以及伐木工具有絲毫接觸。這裡是古老的大地,遠古的不列顛,孕育出後世無數生命的黑暗子宮。

突然之間,我眼前又出現被赫恩跟原野法庭追趕的景象。在這段充滿痛苦與恐懼的回憶衝擊之下,我完全站不穩腳步,若不是伸手扶住身旁的樹幹,早就已經摔倒在地。我全身開始顫抖,心臟急速跳動。赫恩和原野法庭讓我嘗到有生以來最嚴重的挫敗,使我見識到這一輩子最深沉的恐懼。雖然最後我還是贏了,但是他已在我心裡留下不可抹滅的傷痕,或許永遠都不會消失。

我深吸幾口氣,調順呼吸的節奏,拒絕敗在殘酷的記憶之下。我賴以生存的最大武器之一就是永不服輸的堅強意志,拒絕向任何人低頭,甚至不肯與自己妥協。我緩緩抬起頭來,臉上流下痛楚的汗水,蘇西走到我的身邊,伸手搭上了我的肩膀。此舉將我腦中所有的痛楚通通逐出,因為我沒想到她竟然能夠如此輕易地碰觸我的身體。我緩緩轉頭與她目光相對,深怕隨便一個過大的動作就會將她嚇跑。儘管她的神情還是和往常一樣冷靜自製,但是我們都知道她必須耗費多少努力才能做出如此簡單的動作。見我已經恢復正常,她微微一笑,放開我的肩膀,轉過頭去看向空地。情感的流露稍縱即逝,但是這小小的一步卻跨出了改變生命的一項奇跡。

「這一次我們又前進了多久?」蘇西以往常一般冷靜的聲音問道。「這裡是什麼年代?」

「不知道。」我的目光依然停留在她臉上。「但是感覺並不像是只有區區幾百年而已。如果要猜的話,我會說我們又旅行了數千……數千年之久。我認為我們來到了世界上還沒有任何城市、任何鄉鎮、甚至任何聚落的年代……」

蘇西皺眉道:「鐵器時代?」

「比那還要古老。我想我們來到一個人類還沒出現的年代。聽……」

我們向彼此靠近,專心聆聽四周的聲響。巨大的森林中充滿了各式各樣的生命之音,鳥語、獸鳴,以及其他不知名的生命,通通都在黑夜之中發出野性的呐喊。來自狩獵者與獵物,來自天空與地面,伴隨著衝撞樹幹與壓斷枝葉的聲響,百鳥齊唱,萬獸共鳴。我們緩緩地轉過身去觀察森林之中,很快就發現黑暗裡許多生命蠢蠢欲動,各自隱身在一段安全的距離之外觀察我們。蘇西自皮衣內袋取出一顆照明彈,點燃後丟到前方的陰影之中。突如其來的紅色火焰為深沉的黑暗帶來耀眼的光芒,周遭也立刻傳來無數生命向後退開的聲音。然而此時四周又傳來一陣不一樣的聲響,出現一股全新的騷動。蘇西自身後的槍套中拔出槍。

照明彈的光芒逐漸衰退,不過我還是藉著微弱的光線看見了具有奇特外型的強大實體,在巨木的空隙之間詭異飄移。我看不清楚他們的外形,卻可以實實在在地感受到他們的壓力。他們的肉體十分巨大、十分畸形,幾乎是抽象畫家筆下的產物,但是我依然可以肯定他們比我更屬於這個年代。他們是自然界力量的實體化身,生長在遠古年代的遠古存在,剛從虛無飄渺的力量之中凝聚成型不久,乃是生命原始初開的最初形態。

「這些是什麼怪物?」蘇西輕聲問道。「若有似無,形體不定,彷彿才剛誕生……真正的生命是不可能擁有這種外形的。我覺得他們好像還沒有決定自己要以何種型態現世一樣。」

「或許他們真的還沒決定。」我以同樣的音量說話,因為我真的一點都不想引來這種原始不定的生命注意。「這些是世間最初的幻想與夢魘,才剛得到實際形體。我猜,隨著時間的過去……他們終究會演化為精靈、哥布林以及其他屬於原野的神話生物;其中有些還會成為類似赫恩的神祗。這一切改變都會隨著人類的興起而開啟。我想,或許這些生命需要人類的信仰以及想像力才能取得最終的外形與力量。人類的恐懼與需求將會界定神靈的本質,一旦定型之後,他們就會忘記自己曾經身為這種型態。他們會開始狩獵人類、統治人類、接受人類的膜拜、摧毀人類的生命……」

「好了,你越說越詭異了。」蘇西道。

照明彈燃燒殆盡,森林又再度回到之前的深沉黑暗之中。抽象的力量在我眼中消失,甚至從我的感覺之中隱去。我拉長了耳朵,但是卻只聽得到普通的鳥語獸鳴。我頗不情願地轉回身去,再度面對那片廣大的空地。蘇西也跟我一起轉了過來,只是依然將槍握在手中。月光將空地照耀得有如白晝,然而不管這片空地看來多麼寧靜空虛,四周就是洋溢著一種風雨欲來的感覺,彷彿一場精采的表演即將拉開序幕。

「這是莉莉絲的傑作。」我說。「而且看起來還是在我們到達前不久幹的。這裡就是創造夜城的預定地,我敢說附近一定有一條河流,千百年後將會被人類命名為泰晤士河。人類將會來到此地,建立起一座名叫倫敦的城市……我很好奇在人類進駐並將夜城依照自己的文化改建之前,莉莉絲所創造的原始夜城究竟是什麼樣子?」

「為了將這片森林夷為平地,莉莉絲殘殺了多少生命?」蘇西突然說道。「為了迎合她的需求,有多少動物慘遭屠殺,多少樹木化為烏有?我在乎的事情不多,而她在乎的東西顯然更少。」

「沒錯。」我說。「聽起來的確很像親愛的媽咪。她向來就是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從不在乎過程中會傷害到什麼人。」

「為什麼她沒有立刻就開始創造夜城?」蘇西提出心中的疑惑。「為什麼弄出一塊平地之後就暫時停手了?她在等待什麼嗎?」

我思索著這個問題。「或許……她是在等待觀眾?」

蘇西立刻對我看來。「等我們嗎?」

「真是這樣的話就太可怕了……不,她不可能知道我們要來的。」

蘇西聳肩:「她是你母親,是莉莉絲。天知道她知道什麼,又是如何得知?」她突然又想到另外一件事,皺起眉頭道:「我們是靠著荊棘大君的力量才能到達此地,如果有機會存活下來的話,我們要如何回去我們自己的年代?」

「好問題。」我說。「真希望我能夠回答。先看看我們能不能活下來,到時候再去擔心那種事情吧。現在要擔心的事情已經夠多了。」接著我突然想到另外一件事,於是若有所思地看著她道:「蘇西……我想我們需要談談關於我們的事。」

她直視我的目光,問道:「有需要嗎?」

「沒錯。我們很可能沒辦法在接下來發生的事情之中存活。我一直都有這樣的預感,所以從一開始就不希望你跟來。但是,現在既然已經站在這裡,而且我們之間的關係也出現了變化,所以我想如果有什麼話要說,重要的話,現在就是該說出口的時候了。因為將來未必還有機會。」

「我們是朋友。」蘇西冷冷地說。「這還不夠嗎?」

「我不知道。」我道。「你認為足夠嗎?」

「你比任何人都還要……接近我的內心。」蘇西緩緩地道。「我一直不認為自己會讓任何人接近到這個地步;不認為我會想要任何人如此靠近。你……對我很重要,約翰。但是,我還是沒辦法……跟你在一起,沒辦法跟你做愛。有些疤痕傷得太深,永遠沒有機會癒合。」

「我並不是要講這個。」我溫柔地道。「你我之間的情感才是最重要的。我們能夠一起走到這個地步已經算是奇跡了,真的。」

她側著滿是疤痕的臉蛋,僅存的藍色眼眸以及無法上揚的堅定嘴角,默默地看了我好一會兒。我想她應該沒發現自己正將槍抱在胸前,有如擁抱孩子或是愛人。當她終於開口說話的時候,聲音就跟往常一樣冷酷。「你不在乎我臉上的傷嗎?我從不在乎是否擁有美貌的容顏,不過……我也很清楚如今的我是什麼樣子,我的外表終於跟內心一樣醜陋了。」

「你自己也說過,蘇西。」我盡可能輕鬆地說道。「我們這種怪物應該要相互扶持。」

我緩緩湊向前去,動作非常小心。蘇西像一頭野生動物一樣觀察我的舉動,似乎隨時做好逃開的準備。我感覺到她臉上的溫暖,感覺到她嘴中的呼吸,但是她依然沒有抗拒,沒有移動。我溫柔地親吻她的臉頰,感受著交錯縱橫的堅硬疤痕,接著退開一點,凝視著她冷漠的湛藍眼珠,輕輕地吻上她的嘴唇。她沒有回應我的吻,但是也沒有躲避,沒有退開。

許久之後,她終於抬起雙手,環抱我的身軀。她的力道很輕,似乎隨時準備將我推開。我移開嘴唇,以臉部側面輕觸她的臉頰,然後慢慢伸手摟住她的纖腰。她輕歎一聲,靜靜地感受我的碰觸。她就這麼一直抱著我,直到越過了自己所能承受的極限,這才緩緩放開雙手,向後退出一步。我任由她走,心知不能強求太多。雖然此時她手中沒有握槍,但是我很明白有一把無形的槍始終沒有離開她的手。她冷漠地看著我,微微點了點頭。

「你知道我愛你,是吧?」我說。

「喔,當然。」她道。「而我很關心你,約翰。再關心不過了。」

接著我們同時轉頭四下張望。整座森林突然都安靜下來,空氣之中彌漫了一股全新的氣息。那一刻裡,所有事物靜止不動,安靜到讓我能夠聽出自己的呼吸聲響,感受自己的心臟跳動。蘇西和我將注意力完全轉向空地,有如森林中的動物感應到風暴即將來臨一般。

虛空之中傳來一道聲響,似乎來自四面八方,又好像發自內心之下。整個世界都籠罩在這道聲響之中,所有心靈都無法忽視它的存在。這聲音絕非自然而發,彷彿某種東西正在誕生,又像某種東西即將死亡;那是一股情緒,一種體驗,一個人類心智無法承受的奇幻狀態。聲音不斷擴大,越來越強烈,越來越刺耳,越來越難以忍受。

我們伸出雙手捂住耳朵,但是絲毫無法阻止聲音進入腦中。聲音持續增強,終於超越了人類聽覺的範圍,再也聽不到了。蘇西和我渾身顫抖,不斷喘氣,不停搖頭,試圖將某種入侵腦中的東西拋開。我什麼也聽不到,就連近在咫尺的蘇西說話也傳不進耳裡。我們再度朝空地看去,有大事即將發生了,我們都可以感覺出來。剛剛的聲音還沒消逝,依然讓我們刻骨銘心。

然後莉莉絲就出現了,突如其來地憑空浮現在森林與空地的交會之處。從我和蘇西所在的位置看來,她起碼有二十尺高。莉莉絲進入這個時空之後,剛才那個非人的聲音當即停止。她滿臉熱切地檢視著自己夷平的空地,深邃的雙眸中滿是專注。蘇西跟我躡手躡腳地向森林中的暗處退去,藉著陰影的掩護隱藏我們的形跡。只要看上莉莉絲一眼,任何生命都會嚇得膽顫心驚。她體內所燃燒的力量,有如全銀河系的星星所綻放出的光芒。或許她本來只是為了成為亞當的妻子而生,但是在那之後她又經歷過無數的際遇,早已跟一開始大不相同了。

她並非只是單純地現身而已。莉莉絲的存在異常真實,彷彿世界由強大的精神力量直接將自己的形象烙印在現實之中。她之所以出現在那裡完全是因為她想要出現在那裡,而她的存在比物質界的所有實體都還要真實。她看起來……跟我上次在陌生人酒館中見到她的時候一模一樣,而在上次見面之後,我的生活就陷入了無盡的混亂之中。

她的身材太高,而且瘦得極不自然,身體的曲線流暢圓滑,似乎是為了行動效率而特別打造的一般。她的頭髮、眼睛,以及嘴唇通通烏黑亮麗,搭配異常蒼白的皮膚,看起來就像黑白照片的效果。她的臉形尖銳,棱角分明,具有一個顯眼的鷹勾鼻,唇形很薄,嘴巴很大,深邃的眼中充滿了足以燃盡一切的火焰,臉上流露出全然不屬於人類的表情。她給人的感覺……狂野、原始、未完成。她赤身裸體,小腹上沒有肚臍。

我想起了瘋子,一個看事物的目光比任何人都還要透澈的男人。他曾經說過,我們眼中的莉莉絲只是某種超強實體投射在處處設限的現實中的一個身分,我們所能看到的她只是人類腦中所能承受的影像罷了。他也提到,人類形體的莉莉絲只是一個力量強大的傀儡娃娃,真正的她其實存在於非常遙遠的時空外。

莉莉絲。母親。怪物。

我將心中所想的說給蘇西聽。她點了點頭。「無所謂。只要她真實存在,我就殺得了她。」

我們都儘量維持極低的音量,不過看來就算平地響起悶雷也無法打斷莉莉絲專注的思緒。不管她在眼前的空地看見了多麼遠大的景象,那一切都還沒有被創造出來。她念誦了一個單字,那力量有如巨錘一般竄入空中,震撼了整個世界,不斷地觸碰所有實體,反彈出陣陣回音。那個單字來自一種我沒聽過而且永遠不可能理解的語言,即使在時間老父的法術加持之下,我依然聽不懂它的確實意義。那是某種古老語言中的古老字眼,或許是世界上所有語言的最初根基。然而,從這個字眼引發的效果看來,我很高興自己聽不懂這個語言。

因應古老單字的召喚,地表上裂開無數縫隙,誕生了許多恐怖的生命;莉莉絲身後的森林裡也跑出了各種奇形怪狀的怪物。

怪物們越過她的頭頂,爬過她的腳邊,個個身軀巨大、外表畸形、容貌醜陋,即使以夜城的標準來看依然十分駭人。各式各樣動物、爬蟲類及昆蟲的混合體通通都有,畸形的程度超乎想像極限。鼓脹的肌肉有如腫瘤一般覆蓋在化膿的血肉之上,黑暗的甲殼連接於殘破斷折的四肢之中;構造複雜的血盆大口,數量繁多的瘋眼狂睛。其中有一隻長有三隻腳以及數不清的觸角,四下晃動好似致命的鐵絲網一般。他們不斷地從黑暗的地底下爬出來。擁有兩排人類手臂的白色蠕蟲,身軀巨大可比鯨魚,背上沿著脊椎生有一排有如利齒般的尖刀。具有蝙蝠外形的飛行怪物優雅地自天上俯衝而下,可怕的展翅輪廓掠過天際,遮蔽明亮的星辰,橫越月亮的表面。

空氣中充滿了鮮血、內臟以及硫磺的味道。莉莉絲看著回應召喚而來的眾多怪物,臉上露出滿意的微笑。

我突然發現蘇西舉起武器準備開槍,於是立刻出手壓低槍管,費了好大的勁兒才能讓槍口保持著對準地面。若不是明知跟她搶槍是很不明智的行為,我早就把她的槍給搶下來了。過了一會兒,她終於停止掙扎,氣喘吁吁地向我瞪來。

「讓我開槍!他們需要品嘗子彈的滋味!」

「我也有同感,」我說著也向她瞪去。「但是我們現在還不能暴露行蹤。再說,我敢肯定你的槍傷不了那些怪物。」

見她不太情願地點了點頭,我便緩緩地放開槍管。「我有帶詛咒跟祝福彈藥。」她悶悶不樂地說道。

「就算這樣也還是傷不了他們。我知道那些是什麼怪物,蘇西。被逐出伊甸園之後,莉莉絲曾經前往地獄跟所有惡魔交合,生下了各式各樣的怪物藉以荼毒人類世界。外面的那些怪物……就是她的孩子。」

「你怎麼能夠肯定?」蘇西問。

「我感覺得到。」我說。「一看就知道了,就像我知道自己的名字一樣,絕對不可能弄錯。這些怪物將會成為我們那個年代的強者與神靈,而他們的後代將會變成吸血鬼、狼人、食屍鬼以及其他存在於夜城中的獵食者。」

「我有幾顆威力超強的手榴彈……」

「不行,蘇西。」

她哼了一聲,然後轉頭看向莉莉絲身邊不斷湧現的怪物。「那麼,」她終於開口道。「莉莉絲的孩子,你同母異父的兄弟姐妹。他們就是她在等待的觀眾。」

莉莉絲的目光在眼前一片蠕動的怪物身上巡過一遍,臉上露出令人看不透的詭異微笑。天知道她腦子裡在想些什麼,任何事都有可能。最後她揮手比了個手勢,所有怪物立刻向左右飛散,離開空地的範圍。莉莉絲皺著眉頭,念誦出另一個單字。此字一出,所有怪物全部嚇得縮成一團。我感覺到現實本身因為莉莉絲恐怖的意志力而震動不已,整座黑暗森林有如一頭巨大的生命般發出痛苦呻吟。接著,就在那驚心動魄的一瞬間裡,夜城已經在莉莉絲個體的意志與決心之下創造完成。

一座偉大的城市突然出現在我們面前,涵蓋了整片空地裡的空間,耀眼奪目有如陽光灑落,龐大而又華麗,充斥著美與奇跡。高聳的尖塔與亮眼的圓頂建築圍繞其外,雕飾精緻的通道與優雅至極的宮殿聳立其間。這是一座光輝燦爛的城市,以木材與石塊、金屬與雕刻打造的夢中仙境,散發出無比莊嚴宏偉的氣息,仿如所有生命夢寐以求的異國之都。所有輪廓充滿弧線、光華圓潤、栩栩如生,建築物沉沉浮浮,有如身處人工海浪之中,不過彼此沒有撞擊接觸。莉莉絲所創造的城市美不勝收,但是充滿缺陷,就跟她本身一樣。

「這……跟我想像中差好多。」蘇西道。「真是太美了。一座光明之都、華麗之城,這麼美得動人的美麗境地怎麼會淪落成我們那個墮落汙穢的城市?」

「因為我們面前的東西根本不是一座城市。」我說。「那是一個理想藍圖,裡面沒有居民,永遠不會有任何生命能夠生存其中。那只是單純的願景,了無生氣的建築集合,空有華麗的外表,骨子裡完全不適合居住。莉莉絲並不瞭解這一點。許多建築的比例都不對稱,根本不可能同時並存。至於那些高塔之所以還沒倒下來,完全是因為莉莉絲以意志力堅持相信它們不會倒罷了。街道八成沒有通往任何地方,城市運作所需的公共建設也全數欠缺,沒有明顯的出入口,沒有下水道,也沒有主要道路。不……這是一座死城,一座華麗的墓園。你沒有感受到其中的冷漠嗎?這是莉莉絲理想中的城市,一個烙印在現實之中的幻想;難怪人類最後要將夜城整個打掉重建了。」

「一個理想,」蘇西緩緩說道。「就像她為自己打造的人類軀體?」

「說得好。」我說。

「但是……這座城市的基本構想是從何而來的?」蘇西眉頭緊蹙地問。「這個年代還沒有任何人類城市可以提供想像呀。」

「這是個好問題。我都沒想到你能問出這麼有深度的問題呢,蘇西。我想……這座城市多半反映出她曾經到過的地方。天堂、地獄、伊甸園、一個精神理想的實體化身、一個僅存在於想像之中的夢幻都市、一個對於完美淨土的驚鴻一瞥……你知道,我們已經踏足哲學的洪流之中了,蘇西。」

「沒錯,」蘇西道。「人一不小心就會溺斃在這種洪流裡面。」

「看看天上的星辰。」我突然道。「還有夜城上空的月亮。一切天象依然正常,和莉莉絲現身之前沒有兩樣。夜空沒有絲毫改變,跟我們那個年代的夜城有著顯著的不同。」

「所以呢?」蘇西問。

「所以我們的夜城很可能根本不在它理論上該在的地方。」

我本來還想深入探討下去,不過此時莉莉絲突然轉身對著自己的後代發言。她的聲音流露出不自然的寧靜、雄壯、決心,以及盎然的生氣,並非全然屬於人類的聲音,也不是單純屬於女性的聲音。她說著一種人類誕生之前就已經存在的古老語言,不過我完全聽得懂那些話語的內容。

「我拋開伊甸園的安逸生涯,為自己在物質界中建立一個新家。一個真正的自由樂土,遠離天堂與地獄的強權管轄。這是我賜給你們的禮物,也獻給之後將要進住此地的所有生命。」

怪物們紛紛發出各種駭人的聲響,為莉莉絲而鼓掌,在她之前鞠躬哈腰,盡其所能地討她歡喜。我緩緩露出微笑,這些怪物根本沒有聽出她話中的玄機:這座城市打從一開始就不是專為他們而建的。我深入思索著她的言語,一切似乎終於開始明朗了。

「你又皺眉了。」蘇西道。「怎麼了?」

「遠離天堂與地獄的管轄。」我慢慢說道。「遠離獎賞與懲罰的效力,遠離所有行為所需面對的後果。如果世間沒有善惡之分,所有行為都將失去意義。如果你不再需要選擇自我的善惡陣營、如果你所做的一切都沒有差別,那麼生命還有任何意義嗎?」

「你講得太複雜了。」蘇西道。「我心中從來沒有那麼多善惡之分。」

「我注意到了。」我說。「但是你至少分得出朋友跟敵人的差別。你會認同某些人的行為,唾棄某些人的舉動。你瞭解因果的概念,知道自己的一切行為都會導致後果。聽著,好好想一想,為何美德的獎賞就是贏得美德本身?因為如果不是這樣的話,就根本沒有資格成為美德。如果一個人行善只是為了要上天堂,避免做錯事只是因為不想下地獄,那麼善與惡的分別就已經不再具有意義。人之所以行善,是因為他相信那是正確的事情,絕不是因為可以得到獎賞。這就是為什麼,即使在夜城,也沒有人能夠證明天堂與地獄確實存在。我們擁有自由意志,可以自行選擇善惡陣營。為了幫自己的生命賦予意義,每個人都必須在善惡之間抉擇。不然的話一切都將失去價值,存在本身也會成為一件沒有意義的東西。」

「所以莉莉絲才想要毀滅未來的夜城。」蘇西緩緩點頭,說道。「因為善惡跟因果已經入侵夜城。有人的地方就有善惡。毀滅夜城是唯一可以找回原始夜城初衷的方法,除非所有腐化夜城的生命通通消失,不然夜城的創造理念絕對會再度遭受污染。」

「沒錯,」我道。「聽起來像是我母親會有的想法。」

蘇西看著不可一世站在子嗣面前的莉莉絲。「創造夜城應該消耗了她不少精力。」蘇西若有深意地道。「如果我能接近到直接把槍管插到她鼻孔的距離……」

「她看起來還沒虛弱到那種地步。」我道。

這時莉莉絲領頭走進她所創造的城市,所有的怪物立刻發出響徹雲霄的歡呼,跟在她的身後踏入夜城之中。蘇西和我眼睜睜地看著他們離去,心中暫時放下一塊大石。光是看著這群怪物就讓我們眼睛痛、胃腸絞。這種精神上的醜陋景象根本不是人類雙眼所該承受的。

突然之間,兩名天使憑空降臨我們身前。

這兩名天使顯然一個來自天堂,一個來自地獄。他們是兩條具有完美人類體形以及巨大羽翼的身影,其中一個完全由光芒構成,另外一個則由黑暗所凝聚。儘管看不出他們的臉部輪廓,不過我們打從心裡感受出他們的身分,十足肯定他們都是天使。我有一股想要跪下膜拜的欲望,但是我沒有這麼做,因為我是約翰‧泰勒。蘇西向來不願意向任何強權低頭,所以當場就舉起槍管對準他們。我忍不住露出微笑。兩名天使彼此對看一眼,似乎有點遲疑,因為我們與他們預期中的有很大的不同。

「好像事情還不夠複雜一樣,」我道。「現在連天堂跟地獄都打算直接干涉了?太好了。」

「該死的天使。」蘇西皺眉道。「死後世界的流氓。我應該把你們的羽毛拔光才對,你們來這裡想幹麼?」

「我們是來找你們的。」光明天使說道。他的聲音有如銀鈴一般在我腦中迴響。

「我們要你們阻止莉莉絲。我們可以幫助你們。」黑暗大使說道。他的聲音有如焦黑的血肉一般把我的腦袋搞得一團糟。

「我乃加百列①。」

「我乃巴弗滅②。」

「你們所見並非我們原來的形體。」加百列道。「我們依照你們腦中的形象而化身成這種外形。」

「這是善意的謊言。」巴弗滅道。

「為使兩位更能接受我們的存在。」

「但是不能因此而放肆。我們代表天堂與地獄的意志,背負著處理此間事務的審判權。」

「你們將會聽從我們的號令。」加百列道。

「要打賭嗎?」蘇西說。

「我們不會聽從任何人的號令。」我說。

天使們互看一眼,顯然沒有料到這個局面。「這座新城市一開始就不該存在。」加百列道。「物質界尚不足以應付此種概念,它將會導致世界失衡,絕對不能放任不管。」

「必須要阻止莉莉絲,」巴弗滅道。「我們此行就是為了幫助你們阻止她。」

「為什麼?」我問。「我很想聽聽天堂跟地獄的官方說法。」

「我們不能說。」加百列道。「因為我們不知道。我們只有在進入物質界的時候才會知道有必要知道的事情,沒有被賦予決定與選擇的權力。我們只是執行天堂與地獄所交付的命令。」

「我們來此執行必要之事。」巴弗滅道。「我們將會不惜代價達成使命。」

天使戰爭的時候,我曾經見識過這種處處受限的思考模式。不管身屬哪一個派系的天使,一旦凝聚成物質界的形體,能力就會受到限制。他們依然擁有強大無比的力量,以及想要達成任務的強烈欲望,只是完全沒有辦法跟他們講理。即使當情況轉變,原始目的已經無關緊要的時候,他們依然不肯放棄。天使們可以算是種精神層面的衝鋒部隊,如果打算毀滅城市或是屠殺種族,派天使出馬就沒錯了。當然,這種事即使在我們的年代,還是有可能發生的。

「如果你們想要解決莉莉絲,幹嘛不直接去找她?」蘇西問。

「我們無法在她所建立的城市中摧毀她。」加百列道。「這座城市乃是莉莉絲精心設計,任何進入其中的天堂與地獄使者都會喪失絕大部分的力量。」

「到時候她將會摧毀我們。」巴弗滅道。「她仇視所有權威的使徒,不管來自天堂還是地獄。」

「我們並不害怕被她消滅,」加百列道。「只是擔心無法完成任務。你們可以幫得上忙。」

「你們一定要幫忙。」

這個年代裡,所有天使都還沒有發展出個別特質,一直要等到他們跟人類互動超過數個世紀之後,才會慢慢顯露出獨特的性格。此時的他們比較像是兩台機器,接受主人的命令前來執行必要的工作。在我看來,光明與黑暗的天使在本質上似乎沒有多大的差異。

「如果你們一進入這座城市就會被消滅,那要你們有什麼用處?」蘇西的言辭還是跟往常一樣尖銳。

「我們沒有能力阻止莉莉絲。」加百列冷靜地道。「但是我們可以賜給你們足以阻止她的力量。」

「怎麼做?」我問。

「你們無法消滅她,即使藉由我們的幫助也不可能。」巴弗滅道。「當初創造她就是為了要創造一個絕對強大的生命,所以她擁有絕對的力量,就算身處物質界也不會影響她的實力。但是只要我們合作,就有辦法削弱她的力量,使她對未來世界的影響力降低到最小。」

「怎麼做?」我又問。

「我們知道這個問題對你們很重要。」加百列道。「雖然我們不瞭解為什麼。」

「我們可以賜給你們力量。」巴弗滅道。「足以對付莉莉絲的力量。」

「到底怎麼做?」我追問。

「藉由附身。」加百列道。

蘇西跟我看了看天使,然後看了看彼此,接著退開幾步私下討論。他們沒有雙眼的目光令我們不安,而那身體所散發出的強烈光芒與無盡黑暗,這讓我們打從心底生出一股寒意。他們有一種獨特的氣質,會影響他人思緒,讓我很想無條件答應他們的要求。但是,儘管天使沒有說謊的能力,並不表示他們已將真相全盤托出。

「我們不能消滅莉莉絲,」蘇西不情願地說道。「任何情況下都不行。如果她死在這個年代裡,你就根本不會在未來出生。」

「這點我也想過。」我道。「不過如果我們能趁著她還很虛弱的時候大幅削弱她的力量……那麼就有可能在我們的年代裡對付她。我們知道曾經發生過某件事削弱了她的實力,因為再過不久她就會遭到自己的後代放逐於夜城之外。或許那一切都是因為我們即將採取的舉動所導致的後果?」

「我們又開始進入時間迴圈的思考模式了。」蘇西道。「真討厭時光旅行,想起來就頭大。」

「但是……如果我們查出令她衰弱的方法,」我說。「或許回到未來之後,我們可以照著方法再來一次。」

「如果有辦法回到未來。」蘇西考慮了一會兒,接著不情不願地點了點頭。「你是說,我們就可以再度削弱她的實力,藉以阻止她毀滅未來的夜城?聽起來是個可行的計畫,只不過我絕對不會任由天使或是任何東西控制心智的。一個軀體只能有一個主宰,這點我絕不妥協。」

我們回到天使面前。「詳細解釋你們所謂的附身是什麼情況。」我說。「然後提出非常非常有力的理由說服我們附身的必要。」

「我們不會控制你們。」加百列道。「我們只會進入你們體內,幫兩位加持力量。」

「兩個人分開附,」巴弗滅道。「藉由你們人類的本質,將我們的力量帶入莉莉絲的城市之中,齊心協力一同剷除她。」

「任務完成之後,我們就會離開兩位的身體,並幫助你們回到屬於你們的時空。」

「我們憑什麼要相信你們?」蘇西問。

「我們有什麼理由要強佔人類的身體?」巴弗滅道。「我們是靈體,而你們只是血肉之軀。」

「留在你們體內違反我們所接受的命令。」加百列道。「基本上,我們的存在就是為了要達成命令。」

我長歎一口氣。「我一定會後悔的,只是……」

「只是?」蘇西道。

「你還想回家吧,是不是?」

她臉色一沉:「你真是讓我蹚入最汙濁的渾水裡啦,泰勒。」

我神色遲疑地看著她:「你能夠接受嗎,蘇西?讓天使……進入你的體內?」

她搖頭:「現在不是優柔寡斷的時候。放心,約翰。我還有辦法分辨出肉體侵犯跟心靈侵犯的差別,我會沒事的。其實想一想……有隻天使困在我體內,叫他做什麼就得做什麼,這種經驗應該也不錯。等我們回家之後,這個故事可有得說的了呢……」

「好吧,」我對加百列跟巴弗滅道。「就這麼辦。巴弗滅,你附在我身上。」

即使在這個時候,我還是希望能夠盡可能地不讓蘇西受苦,再說我也無法想像地獄天使進入霰彈蘇西的體內會發生什麼事。有些結合是絕對不可能邁向幸福的。

「我本來就會選你,」黑暗天使道。「我們比較合得來。」

我無言以對。

接著在毫無預警的情況下,兩名天使向前一跨,有如游泳健將沉入水中一般地進入了我們的體內。蘇西跟我同聲大叫,不過比較算是出於吃驚而非恐懼的叫聲,而且還沒叫完就附身完成了。

巴弗滅出現在我心中,彷彿一個不知從何而來的想法,有如一段早遭遺忘的記憶,好比一道壓抑許久的衝動。跟隨天使而來的是一股難以想像的強大力量,感覺就像插上了一根連接宇宙能源的插頭一樣。我的視力無限延展,聽覺八面清晰,每一陣微風吹拂都像是來自世間的擁抱?我突然擁有了許多感應,開始察覺隱藏於世界之外的其他世界,發現了天堂,看見了地獄,所有一切在我的思緒之間無所遁形。我陶醉在知識的汪洋之中,徜徉在力量的大海之下,似乎赤手空拳便可撕毀整個物質界;單憑一個眼神就能消滅任何敵人。我可以令死寂的太陽起死回生,加速行星的自轉週期,恣意玩弄生命與死亡,隨手賦予詛咒與救贖。

我依然保有自我,不過卻是一個超越自我極限的我。我放聲狂笑,蘇西也跟著大笑。我們對看一眼,發現彼此的身體閃閃發光,背後還長了一雙優雅壯碩的羽翼。我們的雙眼綻放光芒,頭上頂著一道吱吱作響的光圈。世界在我們的掌握之中,我們有能力為所欲為。

慢慢地,我們開始想起同意天使附身的原因及目的。天使的意志在我們體內緩緩脈動,比本能還要強烈,比決心更加堅定。蘇西和我同時轉身,邁開大步走入莉莉絲所創造的城市之中。身體一動,我原先的自我似乎又開始回到心中,看來行動可以幫我專注思緒。蘇西和我耀眼閃爍,蓋過了整座城市所有的光芒。地面在我們沉重的精神重量之下崩裂,高聳的巨塔與華麗的建築也因承受不了我倆的氣勢而劇烈搖晃起來。

要不了多久,我們的存在就吸引了許多怪物的注意。我們是這座城市最初的不速之客。莉莉絲的後代一隻接著一隻跳出來面對我們,有些默默地躲在小巷中觀察,有些則自空中飛越,向其他同伴發出警告的訊息。沒過多久,我們面前的道路就被一群怪物堵住。這群恐怖的怪物看出我們體內隱藏的天使之靈,紛紛發出憤怒與震驚的吼叫聲。他們的聲音尖銳刺耳,不斷地恐嚇我們、嘲笑我們、威脅我們在投降跟離開之間做個選擇,聽起來就像是叢林中的野獸胡亂咆哮一般。

「退開!」我道,聲音有如平地響起一道春雷。

「退開!」蘇西道,聲音撼動周遭所有建築地基。

怪物一湧而上,四面八方登時滿是尖牙、利齒,以及恐怖的觸角。他們痛恨我們,因為我們存在的本質,也因為我們竟敢踏入莉莉絲保證不會遭受外來力量入侵的聖地。他們巨大野蠻,敏捷強壯,有如死亡與毀滅的實體,好似仇恨與邪惡的化身。只可惜在我們面前完全沒有取勝的機會。

我和蘇西將天使的力量在眼中凝聚,當場就有幾隻怪物在我們的目光之前融化殆盡。他們沒有能力也缺乏信心,根本連我們的意志都無法抗衡。血肉有如泥巴一般離開他們的骸骨,濺灑在地面之上;還有些怪物瞬間自物質界中消失,連一點殘骸都沒有留下。不過大部分的怪物依然站在原地勇猛頑抗。攻擊自四面八方而來,咬噬聲不絕於耳,長滿尖刺的觸角虎虎生風,打算將我們團團纏起,然後徹底撕裂。我們沒有受傷,我們根本不會受傷。我們抓起怪物的身體,徒手將他們撕成碎片;拳頭貫穿最堅硬的皮膚及甲殼,擊碎他們的頭骨,插入他們的胸膛,扯斷他們的肢體。越來越多怪物加入戰團,很快就有數百隻甚至數千隻怪物將我們兩人團團圍住。他們就像是活生生的夢魘,畸形噁心的殺戮機器,黑暗所能孕育的所有怪胎,足以抵擋大部分入侵者的恐怖軍團。

只可惜我跟蘇西被天使附身,力量強大,力量實在太強大了。

我們腳下的地面碎裂,一大堆怪物自城市底下破土而出。他們緊緊抓起我們的雙腳,試圖將我們拉入地底。蝙蝠怪自天而降,憑藉一股蠻力想將我們扯入空中。蘇西和我絲毫不懼,始終站在原地與所有怪物對抗。我們的手指插入血肉之中,抓起巨大的身軀一陣亂甩,最後向空中拋出。怪物們重重地摔在莖麗的石牆上,一棟棟的宏偉建築在衝擊之下倒塌。我們開始向前移動,沒有任何怪物能夠阻擋我們。眼看屍橫遍野、傷兵逃竄,剩下的怪物一面咒罵我們,一面哭著呼喊母親的名號。我們眼光所到之處,立刻就有怪物粉身碎骨,血濺處處。到了這個地步,倖存者終於不再戀戰,個個拔腿就跑,自城市中央消失,隱身進入夜城的黑暗之心,莉莉絲等待我們的地方。蘇西和我踏著屍體、傷者與滿地的斷肢殘骸前進,完全無視如雷貫耳的慘叫與哭喊。我們的目的不是這些小腳色。

不管怎樣,我們還是滿臉笑意地看著眼前的傑作,心知這就是公理與正義的伸張。我暗自希望這個想法來自天使的意志、這種滿足出於巴弗滅的渴望,但是我無法肯定。我想要殺死這些恐怖的怪物,因為他們相我同一血緣。我不願承認自己與他們有絲毫相似之處,但是我隱隱知道我其實跟他們是一樣的。不管有沒有天使附身,我的所作所為都讓自己成為一頭不折不扣的怪物。

我們跟著撤退的怪物來到夜城的中心。在那裡,我們發現莉莉絲坐在一張黯淡的王座上,默默地等待我們到來。倖存的怪物攀附在王座旁,緊抓著她蒼白的雙腳,不過她看都不看他們一眼。她將所有力量集中在雙眼,化作黑暗的目光凝視著我和蘇西。附近的建築極度高大、極度沉重,完全看不出建材為何。它們都是由莉莉絲的意志力所造就而成,強行出現在這個並非真實存在的地方,有如深藏在胃腸中的寄生蟲一般依附真實世界而生。

莉莉絲神情冷峻地看著我和蘇西穿越面前的廣場,來到王座之前。數十種不同的血液以及內臟猶自沿著我倆的手臂滴落。受傷的怪物不停蠕動、不斷哭喊,然而莉莉絲的目光始終保持沉著,嘴角也絲毫不為所動。蘇西和我在她身前一段距離之外停下腳步。莉莉絲比了個手勢,身邊的怪物立刻安靜下來。她比了第二個手勢,怪物們登時四處流竄,消失在附近的街道之中。最後,整片廣場中就只剩下莉莉絲、蘇西,和我。

「我在你們的體內看見了天使的氣息。」莉莉絲冷冷地說。她的聲音比之前聽起來還要清晰許多,或許是因為巴弗滅在我體內的關係。「你們帶來了天堂與地獄的限制。我早該知道他們會有辦法滲透我的完美境地的。我所求的只是一個可供玩樂的樂土,一個屬於我和家人的世界,一個全新的開始。但是不行,我們一定得要遵守古老的教條,即使在我自己的領域也一樣。那麼,你們哪一個是蛇?哪一個又是蘋果?我從來看不出天堂與地獄之間的不同。兩者都如此堅持己見,如此自我局限,如此……缺乏想像力。兩邊都是流氓,意圖強迫所有人遵從他們規則的流氓。」

「不過那已經無關緊要了。你們來遲了。我已經創立了全新的國度,與你們兩邊毫無瓜葛,除了我之外,沒有任何勢力能夠逆轉我的創造物。你們再也不能強迫我做任何事了。這座城市的本質限制了你們的力量,而我……的身體在此地卻是異常強悍。」

我感受到巴弗滅在體內蠢蠢欲動,被她的言語激怒,渴望發揮力量,執行所接受的命令。不過此刻他依然受制於我,必須服從我的命令,退回我的體內。在我把該問的問題問完之前,絕個允許他輕舉妄動。

「為什麼天堂跟地獄都如此關注這個地方?」我以自己正常的聲音問道。「為什麼他們要將你的城市視為毒蛇猛獸?」

莉莉絲揚眉道:「說話的並非天使。你是……人類,對嗎?我曾在未來的影像中見過你們這種種族。你們來到這個不屬於你們的年代有什麼目的?」

「是因為自由意志的概念讓他們感到害怕嗎?」我繼續問道。「為什麼他們如此懼怕擁有真正自由的地方?」

「你的眼光太狹隘了。」加百列透過蘇西的嘴唇說道。嘴是她的,聲音卻是他的。「我們不在乎莉莉絲或是她的城市;我們在乎的是這群以自由為藉口而不願為自己行為負責的怪物將來所會產生的影響。他們將會變得比這個世界所有生命更加強大、更加可怕。想要讓人類有機會在這個世界存活,就必須徹底消除這種威脅。我們的眼光遠大,和莉莉絲完全不同。她自私自利,眼中永遠只有現在,沒有未來。」

「現在才是真實的。」莉莉絲冷冷地道。「其他的一切都是空談。」

「我們必須摧毀她。」巴弗滅突然強行透過我的嘴巴發聲。

「我們剛剛並非如此協議。」加百列透過蘇西道。

「莉莉絲近在眼前,而且無力抵抗。」巴弗滅道。「我們可能再也碰不到這麼好的機會。」

「我們的命令……比任何與凡人的協議都要重要。」加百列道。「我們必須抓住機會消滅叛徒。」

就這樣,兩個天使擅自更改了我們的協議,凝聚所有的力量與意志,將我和蘇西的心靈淹沒,控制了我們的身體,開始遂行他們的任務。他們本該阻止她,而不是毀滅她,然而天性使然,他們絕不容許自己錯過除掉這個天堂與地獄共同敵人的絕佳機會。莉莉絲沒有採取任何舉動,因為她實在太虛弱了,開創夜城的過程耗盡了她的精力,如今只能任人宰割。我大可以袖手旁觀,任由天使取走她的性命。我可以眼睜睜地看她死亡,藉以確保夜城未來的安全,即使這代表我將失去出生的機會,代表我也將隨她而亡。只要坐視不管,一切就可以在此劃下句點。

然而到最後,我還是決定出手干涉。不光是為了我自己,同時也是為了莉莉絲。我絕不能眼看她因為自己還沒犯下的罪行而受罰。人類當然需要生存的機會,但是她也應該享有生存的權利。能夠憑藉自由意志做出這類抉擇,就是人類存在世間的目的及意義。

我的意志自腦後竄起,突如其來地突襲巴弗滅。我強迫自己的雙手朝蘇西舉去,她也同時竭盡全力往我的手握來。在兩人齊心合力之下,一寸寸地奪回了身體的控制權。天使大發雷霆,但卻無計可施。我向莉莉絲微笑,再度以自己的聲音開口。

「我必須相信希望。」我對她道。「為了你,也為了我自己。」

「你不能藐視我們的權威,」一個微小的聲音在我腦後說道。「少了我們,你們將會失去力量。」

「我只是依照上帝賦予人類的自由意志做事。」我道。「你們兩個只會敗事,根本沒半點用處。」

「藐視我們,天堂跟地獄都將與你為敵。」

「去排隊吧。」我說。「你們只有在我們允許的情況下才能附身。既然你們打破協議在先,我們自然不會客氣。這裡是夜城,不在你們的管轄範圍之內。所以,給我滾!」

就這樣,蘇西和我將加百列跟巴弗滅逐出體外。他們衝入夜空,展開雄偉的羽翼,有如火花一般直奔雲霄,在肉體遭到摧毀之前飛也似地逃出夜城。他們不能任由自己毀滅,因為他們必須先將這裡發生的事情回報上級。夜城是心靈的盲點,天堂跟地獄都沒有力量窺視。

失去天使的力量讓我覺得有如體內的心臟都被抽離一般。再度身而為人之後,我彷彿變得前所未有地渺小。

蘇西默默地放開了我的手。我點了點頭,表示瞭解。接著我們同時轉向莉莉絲,她依然坐在黯淡無光的王座上。她不動聲色地打量了我們好一會兒。

「那麼,」她終於開口道。「終於只剩下我們了。我還以為他們不會離開呢。兩位是人類,不過跟我印象中不太一樣。」

「這是人類將來的模樣。」我道。「我們來自未來。」

「我想也是。」莉莉絲道。「少了天使力量的干擾,我可以在你們身上看見時間的痕跡。據我判斷,你們應該經歷了數千年的時光來到此地。為什麼你們會遠離家園來到這麼久遠的年代,說著不應該懂得的語言,持有不該理解的知識?」

蘇西和我對看一眼,考慮著該如何說明此事。到了這個地步,似乎已經沒有拐彎抹角的餘地了……

「真羡慕你們可以穿梭時空,」莉莉絲道。「這是少數我所辦不到的事情之一。為了存在於此時此地,我必須反復將自己烙印在你們的現實之中……絕不能分心去做其他需要耗費大筆心力的事。告訴我,你們穿越如此久遠的時空,謀殺這麼多我的子嗣,還幾乎摧毀了我的城市,究竟是為了什麼目的?」

「我們來此是為了阻止你毀滅未來的夜城。」我說。

「夜城?」莉莉絲有如小鳥一般側頭思考,然後展顏微笑。「真是個合適的名字。但是在耗費了這麼大的精力創造這座城市之後,我又有什麼理由要摧毀它?」

「沒有人可以肯定。」我說。「不過顯然是跟我有關。我是……或者說即將成為……你的兒子。」

莉莉絲定定地注視著我很長一段時間,臉上是讓人讀不懂的神情。

「我的兒子。」她終於開口道。「承繼我的血脈,出自我的子宮?跟一名人類父親?很有趣……你知道,你們真的應該任由那些天使摧毀我的。」

「什麼?」我問。

「我為了此地付出太多精力,如今已經沒有回頭的路了。不管是來自天堂或地獄暴政之下的密使,還是來自未來世界的後世血脈,我絕對不會眼睜睜地看著你們摧毀我的心血。夜城將會依照我的意志發展,不管是現在,還是所有可能的未來之中。我會採取所有必要的舉動,絕不接受任何權威與限制。畢竟,我當初就是為了這一點才離開伊甸園的。不管你是不是我的兒子,在我眼中你不過是一個意外又不受歡迎的障礙、糾葛。」

「你一定要聽我說!」我說著向前踏出一步。

「不,我沒有必要聽你說。」莉莉絲道。

她突然自王座上站起,以肉眼難察的速度來到我身前,兩手一揮抓起我的臉孔。我又驚又怒,痛苦地大叫出聲。她的觸摸冷冽有如冰刀、有如死亡,藉由這股無盡的寒意急速吸收我體內的生命能量。我抓住她兩手的手腕,但是單憑凡人的力量根本沒有可能與她對抗。她一面吸收我的生命一面露出微笑——來自黑暗雙唇的微笑,來自妖異雙眼的微笑。

「我賜予你生命,當然也有權力收回。」她道。「你將會令我再度茁壯,我兒。」

此時除了寒冷,我的身體再也沒有任何感覺。正當黑暗在我眼中凝聚之時,蘇西‧休特突然出現在我面前。她將槍管抵在莉莉絲的臉上,毫不遲疑地扣下扳機。在祝福彈與詛咒彈近距離火力的威力之下,莉莉絲不得不放開雙手,向後退開。我兩腳向下一屈,但卻絲毫感覺不到膝蓋撞擊地面的痛楚。莉莉絲大怒,她臉上沒有絲毫傷痕,表情卻像要噴出火來。蘇西跪在我的身旁,一手環抱我的肩膀以防我繼續倒下。我看到她的雙唇在動,但是卻聽不見她的聲音。我什麼都聽不見。很冷,很遙遠,彷彿我正一寸一寸地遠離生命的懷抱,而我腦中唯一想到的只有:對不起,蘇西……很抱歉讓你再度面對這樣的命運。

她猛力地搖晃我的身軀,然後對著莉莉絲狠狠瞪去。我感到聽覺稍微恢復,不過始終感覺不到蘇西的體溫。

「你怎麼下得了手,婊子!他是你的兒子呀!」

「很簡單,」莉莉絲道。「畢竟,我的兒子多到數不清呀。」

她伸出蒼白的手臂,傲慢地比個手勢,所有怪物後代立刻自四面八方的大街小巷中再度湧來。儘管我跟蘇西已經解決掉許多怪物,但是他們的數量依然驚人,絕非兩個愚蠢的凡人所能應付。我吃力地抬起頭來,無助地看著這群世界上最黑暗的創造物在我和蘇西身邊緩緩移動,發出駭人的笑聲,顯露醜陋的外表跟強大的力量。其中有幾隻怪物以可怕的聲音說出難聽的言語,發誓要我跟蘇西為他們死去的兄弟付出代價。他們將會不斷折磨我們,以恐懼征服我們,讓我們的死亡成為漫長的過程,除非出口討饒,不然絕對看不見終點。他們將會讓我們大開眼界,瞭解痛苦的真意,品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

我心想,不能讓蘇西面對這種結局……寧死也要阻止這一切發生……

她從靴底前端拔出一把修長的小刀,在自己手腕內側劃開一條淺淺的傷口,然後將傷口湊到我嘴邊,任由血液流入我口中。我目瞪口呆地看著她動作,不由自主地吞下她的血。

「狼人之血,」蘇西靠近我的臉龐,那堅定的語氣劃開我腦中的迷惘。「讓你恢復體力。我救不了我們兩個,約翰,如今也絕對不可能再有幫手出現。只有你才有能力解救我們逃出生天。我會盡我所能地拖延他們,為你爭取時間思考脫身之策。弄個奇跡出來吧,現在只能靠你了。」

她拋開小刀,站起身來面對眼前的眾多怪物。她像往常一樣舉起槍,朝已經坐回王座的莉莉絲發出一聲輕蔑的冷笑。蘇西‧休特,霰彈蘇西,以一夫當關的氣勢迎向所有來襲的怪物。我想我一生都不曾見過如此勇敢的行為。

或許是狼人之血的效用,或許是她對我的信心,總之我體內突然湧現一股足以支持我站起身來的力氣,轉身面對莉莉絲。

第一次,她臉上浮現驚訝與遲疑的神情。她張開雙唇說了幾句話,但是我只是大聲地嘲笑著她。我鼓起所有力量開啟了我的心眼,第三隻眼,唯一自最親愛的母親身上繼承而來的神奇天賦。藉由天賦的力量,我找出了自己跟莉莉絲之間的血緣連結,也就是她之前用來吸取我的生命力量的關鍵媒介。我沿著連結進入她的內心,一把抓起她的生命能量,將之全部奪體而出。她驚聲尖叫、劇烈抽搐,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力量流失,盡數回到我的體內。

聽到莉莉絲充滿痛楚的叫聲,所有怪物立刻停止戰鬥,滿臉疑惑地看著四周。我挺直背脊,站直雙腳,理清思緒,然後發出一陣狂笑。在我的笑聲之中,怪物們驚恐不定,紛紛向後退開。不管莉莉絲如何掙扎,她體內的力量還是不斷向我奔來。蘇西看著我微笑,藍色的獨眼中綻放出歡愉的光輝。莉莉絲再度尖叫,身體向前自王座中摔下,十分不雅地癱倒在地。所有怪物不敢出聲,只能躲在一旁默默地看著不可一世的母親遭人擊敗。我對著無助的母親微笑,以跟她同樣冷酷的聲音張口說話。

「有一天,」我對她道。「你所珍愛的怪物將會團結一致起身反抗,將你逐出自己創造出來的樂土。那一天到來的時候,你將會想起今天所發生的一切,想起我這個逆子。要知道,你的子嗣之所以驅逐你,完全是因為你所謂的自由只是在你限制之下所賦予的自由。只要有你在,就不允許任何人擁有真正的自由,因為如果放任他們自由發展,總有一天會有人取得比你更加強大的力量,進而推翻你的統治……你將會失去所有,只因為你始終自私自利,從來不為他人著想。」

她抬起頭,以比夜晚還要深邃的目光向我看來。「我們會再重逢的。」

「是的,母親。」我道。「你會。不過那是幾千年之後的事情了。到時候我們會在我的年代、我的地盤裡相逢。還有,這是一點臨別禮物,提醒你偶爾要想起我。」

我對準她的臉龐狠狠踢出一腳,然後轉過身去不再理她。我看著蘇西,她則揮舞著勝利的手勢對我微笑。我對她報以一笑,接著發動我從莉莉絲體內吸收而來的力量,打破了穿梭時空的限制羈絆,融入歷史的洪流,當即回到未來的夜城,屬於我們的年代裡。

※※※※※※

①加百列(Gabriel),負責為神傳遞資訊的天使。

②巴弗滅(Baphomet)山羊頭的惡魔。

尾聲

我們再度回到世界上最古老的酒館,陌生人酒館之中。

她問:「那麼,我們現在怎麼辦?」

我說:「我們要聯合夜城裡所有神靈與強者的力量,組成一支足以與莉莉絲抗衡的軍團。我會運用天賦找出她所有藏身之處,然後……盡我們所能地摧毀她。如今不是她死,就是我們亡了。」

「即使她是你的母親?」

「她從來就不是我的母親,」我說。「從各方面來講都不是。」

「就算能夠組成那樣的軍團,夜城依然有可能在我們與莉莉絲的大戰之中毀滅殆盡。」

「如果我們不設法阻止,夜城終究還是會面對同樣的命運。」我道。「我見過那個未來,再也沒有比那個未來還要淒慘的結局了。」

我目光一轉,回避她滿是疤痕的臉龐。因為我不願去想起那個半瘋半死,手中插著真名之槍,從未來回來意圖置我於死地的蘇西。

「如果其他人不願意涉入此事呢?」

「那就強迫他們涉入。」

「這跟你母親的作為有什麼兩樣?」

我歎了口氣,偏過頭去。「我很累了,蘇西。我想要……我需要看到這一切儘快結束。」

「看來免不了會有一場大戰。」霰彈蘇西將手指塞入胸前彈帶上的一個空彈孔中,說道:「我已經等不及了。」

我溫柔地對她微笑:「我猜你連睡覺也會抱著那把槍,是吧?」

她以一貫的冷酷表情看著我道:「或許有一天,你會有機會得知這個答案,我的愛。」

(完)
xxray 發表於 2012-5-17 20:39
夜城系列六:毒蛇的利齒》賽門•葛林(著);戚建邦(譯)

倫敦中心附近藏有一個可怕的祕密,有如毒蛇纏繞在其中:夜城。一個黑暗墮落的地方,一個大城市中的小城市,一個太陽從未照耀也永遠不會照耀的所在。你可以在夜城中找到諸神、怪物,以及來自地底深處的靈體,如果他們沒有先找上門來的話。歡愉與恐懼永遠都在打折,不但價格低廉,也不會在櫥櫃中陳列太久。我是個在夜城出生的人,而打從三十幾年前出生的那天開始,就不斷有人想要置我於死地。

我名叫約翰•泰勒,職業是私家偵探。我不辦離婚案件,不碰難解之謎,即使線索擺在眼前也會視若無睹。我唯一擅長的案件就是尋找失物,任何東西不管藏得多隱密都難逃我的法眼,只不過大部分的情況下,我似乎都只會找到更多麻煩。我父親死於飲酒過量,因為他發現我失蹤的母親不是人。當權者,一群暗中掌管夜城的幕後人物,將我視為一個危險麻煩的因數。基本上他們這樣想並沒有錯。我的客戶視我為最後的希望,另外有一些人視我為未來世界的王,還有人為了一個我將會毀滅夜城以及全世界的預言而不惜一切地想要取我性命。

終於,在一次穿梭夜城的時光旅行之中,我發現了一切的真相。夜城是我母親親手所創,存在的目的是為了在地球上保有一片不受天堂與地獄影響的土地,一個唯一真正自由的樂園。然而,最後她被自己的盟友趕出現實之外、放逐到地獄邊境,只因為他們對她實在過於懼怕。如今她回來了,並且誓言以她可怕的意念重新塑造整個夜城。我的母親,莉莉絲,亞當的第一任妻子,曾因拒絕接受任何強權統治而被逐出伊甸園的強大實體。她墮入地獄與無數惡魔交歡,生下了所有曾經荼毒世界的怪物。至少傳說是這麼說的。

莉莉絲。親愛的母親。

如今我必須想辦法阻止她,並且儘量避免在阻止她的過程裡毀滅夜城以及整個世界……

第一章 夜色中的某處

一般相信陌生人酒館乃是世界上最古老的酒館,所有世界上可能發生的事情都曾經在這裡發生過。基於這個原因,當我跟蘇西•休特突然滿身是血、衣衫破爛地憑空出現在酒館中時,大部分的酒客連眼睛都沒眨一下;這些酒客都是居無定所的渾蛋與各式各樣的敗類。蘇西和我靠在光滑的木質吧台上,花了點時間恢復正常的呼吸節奏。由於我們在前往過去的旅行中經歷了許多事件,包括被天使附身大戰來自地獄的怪物在內,所以我強烈地認為我們需要好好休息一下。艾力克斯•墨萊西——陌生人酒館的老闆、酒保,兼淒慘無比的討厭鬼——此刻正站在吧台後方努力擦拭一個根本不需要擦拭的杯子,冷冷地對著我們兩人露出陰鬱的神色。

「為什麼你不能跟正常人一樣從大門進來,泰勒?」他終於開口道。「你總是得要弄個華麗的出場,是不是?看看你們的樣子。我才剛花了很多錢清理地板,你們最好不要給我把血滴在上面。我已經有好多年沒有見過地板的原始色彩了,我還想趁著乾淨的地板再度消失前,把它的顏色記入腦海。我真應該想辦法開發點新客源,當初繼承這個鬼地方的時候,還有人信誓旦旦地跟我保證這裡不但生意蒸蒸日上,熟客也個個都是氣質出眾的上流人士呢。」

「艾力克斯。」我道。「你就算拿著電牛刺棒以及大烙鐵都沒辦法把這間酒館趕入上流市場。現在,給我幾瓶酒,全部倒在同一個杯子裡,然後給蘇西來一瓶老琴酒。」

「兩瓶。」蘇西•休特道。「不用拿杯子。」

艾力克斯看著蘇西,神色登時大變。蘇西在我們經過亞瑟王的年代時失去了半張左臉,不但血肉全被扯下,而且還被火焰燒乾。她的左眼已經不在眼眶之中,上下眼瞼遭火密封。蘇西用僅存的藍眼珠冷冷瞪著艾力克斯,警告他不要亂說話。艾力克斯的臉上同時浮現許多情緒,不過很快又回歸一片空白。他努力表現出專業酒保的風度,對蘇西點了點頭,然後跑去幫我們拿酒。蘇西沒時間接受他人的同情跟憐憫,即使來自朋友也不要。或許她最不需要的就是朋友的同情。

但是我知道事情並非如此簡單。艾力克斯跟我一樣都曾經在一個未來的蘇西臉上見過這張面孔,一個從可能的未來中穿梭時空回到過去試圖取我性命的蘇西。或許那個蘇西已經死在我的手上了,不過我不能肯定。艾力克斯拿了一大杯苦艾白蘭地給我,然後又在蘇西面前放了兩瓶琴酒。我有如牛飲一般一口乾掉昂貴的好酒;蘇西則把酒瓶當作奶瓶一樣拿起來猛灌。

「我們離開多久了?」我終於問道。

艾力克斯揚起眉毛。「大概五小時,打從你跟湯米•亞布黎安還有你的新客戶伊蒙•蜜雪兒離開這裡算起。」

「啊——」我說。「對我們來說可久多了。蘇西和我踏上時間旅行,經歷過好幾個不同年代的夜城。」

「我才不會同情你呢。」艾力克斯道。「你在這個年代惹的麻煩還不夠嗎?幹嘛還到過去胡搞瞎搞?這回惹了些什麼人?你們看起來簡直就跟從一台絞肉機走出來的一樣。」

「我們不算慘。」蘇西道。「慘的是那台絞肉機。」

她打了個嗝,放了個屁,然後回頭繼續喝酒。

「我猜你一定沒幫我帶禮物回來吧?」艾力克斯問道。

「當然沒有。」我道。「說過了我們是回到過去,而不是現在。」

「油嘴滑舌的傢夥,你早晚會為此付出代價的。」艾力克斯道。

我要蘇西放下酒瓶,請艾力克斯幫我們施展吧台後方隨時備好的「衣物恢復術」。他念了幾句咒語,用一根古老的指向骨比了幾下,我們身上的衣物當場乾乾淨淨,修補完畢。儘管我們的身體依然疲憊不堪、染滿鮮血,不過這起碼是個好的開始。這個法術是夜城中所有酒館和旅店的標準配備,因為這裡即使最普通的娛樂都可能把衣服搞爛。蘇西和我對著吧台後方的大鏡子打量著自己。

我恢復成原來的模樣,不過眼角上增添了些許世故的神情。黑黑的、高高的、身穿白色長外套,在特定的光線之下看起來還算帥氣。我自認外表給人一種值得信賴的感覺,不過還沒值得信賴到可以帶回家去見父母的地步。蘇西•休特,外號「霰彈蘇西」,又名「喔,天呀,是她,快跑」,看起來就跟往常一樣冷酷危險、驚懼駭人。她是個年近三十的金髮女子,一生飽經風霜,身穿裝滿金屬扣環及吊飾的機車皮衣,背上插了一把霰彈槍,壯觀的胸前交叉垂掛著兩條子彈帶,腳上穿著一雙及膝的黑色長靴,靴尖包覆鐵皮。她擁有分明的臉部線條、鮮少微笑的嘴唇,以及深邃古老的目光。她曾經對準我的背部開過一槍,不過純粹只是為了吸引我的注意罷了。

(艾力克斯和往常一樣穿了一身黑,臉戴太陽眼鏡,腦後也加掛一頂貝雷帽以掩飾禿頭。他年近三十,不過外表比實際年齡老上十歲。在夜城之中經營酒館就會導致這種下場。)

「那麼……」蘇西回到酒瓶之前說道。「我們現在該怎麼辦,泰勒?」

「我們要組織一支軍隊。」我道。「我們去聯合夜城裡所有神靈與強者的力量,組成一支足以與莉莉絲抗衡的軍團。我會運用天賦找出她的藏身之處,然後……盡我們所能地摧毀她。如今不是她死,就是我們亡了。」

「即使她是你的母親?」

「她從來都不是我的母親。」我道。「從各方面而言都不是。」

蘇西若有所思地打量著我。「就算能夠組成那樣的軍團,夜城依然有可能在我們與莉莉絲的大戰之中毀滅殆盡。」

「如果我們不設法阻止,夜城終究還是會面對同樣的命運。我見過那個未來,再也沒有比那個未來還要淒慘的結局了。」

我目光一轉,回避她滿是疤痕的臉龐。因為我不願去想起那個半瘋半死、手中接著真名之槍,來自未來意圖置我於死地的蘇西。

「如果其他人不願意涉入此事呢?」

「我會強迫他們涉入。」

「這跟你母親的作為有什麼兩樣?」

我歎了口氣,低頭看著空虛的酒杯。「我很累了,蘇西。我想要……我需要看到這一切儘快結束。」

「看來免不了會有一場大戰。」霰彈蘇西將手指塞入胸前彈帶上的一個空彈孔中,說道:「我已經等不及了。」

我溫柔地對她微笑:「我猜你連睡覺也會抱著那把槍,是吧?」

她以一貫的冷酷表情看著我道:「或許有一天,你會有機會知道這個答案,我的愛。」

她送我一個飛吻,然後又將全副精神放回酒瓶之上。艾力克斯滿臉敬畏,神色驚愕地看著我,趁著蘇西專心喝酒的時候偷偷將我拉到一邊,壓低聲音說道:

「我沒聽錯吧,約翰?我的愛?這表示你跟那個地獄來的瘋狂獎金獵人在一起了?」

「看來是這樣。」我道。「我跟你一樣震驚。或許我該研究一下交友廣告裡的用字遣詞。」

「但是……蘇西?我是說,她的確勇氣非凡,但是……她是個瘋子呀!」

我微笑道:「你認為沒瘋的人會看得上我嗎?」

艾力克斯想了一想。「這樣說倒也沒錯。的確,說得好。但是約翰……她的臉……」

「我知道。」我小聲道。「那是過去發生的事,如今已經無法挽回。」

「約翰,她只差一點就要變成從未來回來殺你的那個蘇西了。我們不該先告訴她這件事嗎?」

「我早就知道了。」蘇西道。我沒聽見她的腳步聲,而從艾力克斯跳起的高度來看,他顯然也沒聽見。蘇西壓抑嘴邊的笑意,說道:「我已經知道好一陣子了。想要在夜城之中保守祕密並不容易,特別是不好的祕密。你應該知道這一點的,約翰。別擔心,我從不擔心未來,主要是因為我不認為自己能活那麼久的緣故。這是一種非常正面的態度。你只要擔心現在的我就好了,約翰。」

「喔,我會的。」我保證道。「我會的。」

我背靠吧台,面對酒館內部。今晚對世界上最古老的酒館而言只是另外一個普通的夜晚。艾力克斯的壯碩保鏢,貝蒂及露西•柯爾特倫,正在將一群虛有其表的墨西哥摔角手給趕出酒館,並在過程之中讓他們發出小女孩般的哭泣聲。永遠不要去惹這兩個姓柯爾特倫的女人,特別是當她們身穿「滾球地獄貓泥漿摔角冠軍」T恤的時候更不要。不遠處,一名兩眼綻放金光的生化人以一種奇特的滋滋聲響向艾力克斯叫了一杯超純乙醇。那生化人乃是透過時間裂縫從一個可能的未來來的,此刻正在利用某人留在吧台上的音波螺絲起子修補自己左腳上的傷痕。我很高興能夠看到他,因為他的存在就代表除了我心中怕得要死的恐怖未來之外還有其他未來存在的可能。

生化人隔壁有六名身穿枯萎花瓣裝的花仙子,合唱著一首維多利亞年代的飲酒歌,在四周的空氣中灑落許多花粉。唱沒多久,她們火氣上腦,當場就要去找一名純真女孩來痛扁一頓。裹著一身爛布的「變態男孩」自旋轉樓梯上走下,在酒客之間兜售恐怖的產品。變態男孩賣的是間歇性精神疾病,鎖定的客群乃是一些非常急於逃避現實的人們。他曾經跟我透露,其實一開始他賣的是健康的精神狀態,但是這種東西在夜城裡根本完全沒有市場。我早該教他認清這個事實的。

美洲國王跟王后剛好路過,對大家揮手微笑之後就離開了。

「那麼……」艾力克斯在我的酒杯中重新斟滿酒。「過去的夜城是什麼樣子?」

「很混亂。」蘇西道。「各方面而言都很混亂。」

「有殺死任何有趣的人嗎?」

「說了會嚇死你。」我道。「但是身為紳士,我是不會在殺人之後還到處聲張的。你最近有看到湯米•亞布黎安嗎?」

「早先跟你一同離開這裡之後就沒見過了。我應該看到他嗎?」

湯米•亞布黎安,著名的存在主義大偵探,之前曾跟我和蘇西一同前往過去,不過後來我們鬧翻了。他認為我是個冷血無情,心機深沉的男人,甚至比我打算阻止的壞蛋還要危險。我必須將他送回現代。因為當時如果不這麼做的話,我就只剩下殺他一條路可走,而最近我剛好打定主意要當好人。不過我很可能將他送入錯誤的時間點,因為我依稀記得幾個月前在偵辦「夜鶯的歎息」一案之時,湯米曾經在陌生人酒館之中憑空出現,並且揚言要取我性命。當時我被他搞到滿頭霧水,不過現在大概知道原因了。

我歎了口氣,暗自聳了聳肩。湯米•亞布黎安可以抽張號碼牌慢慢排隊,因為在夜城,想殺我的人從來不曾少過。一陣皮革摩擦的聲響中,蘇西來到我身邊,背靠吧台,手持酒瓶。她的嘴角叼了一根煙,手中的酒瓶已經半空。扭曲的煙絲緩緩飄過密封的左眼之前。

「我會幫你找出一道法術。」我說。「一道可以修補面孔的法術。」

「我在考慮保有這張面孔。」蘇西平靜地說道。「這張臉對於情急拼命的個性及心狠手辣的殺手形象很有幫助。」

「你的形象不需要再錦上添花了。」

「你真懂得甜言蜜語,泰勒。但是我從來不在乎自己美不美,至少現在我的外在終於符合內心了。」

「蘇西……我不願看到你為了我而受傷。」

她冷冷地看著我。「你開始有保護心理了,泰勒,這樣下去我會把你當作熱騰騰的大象糞便一樣丟開。」

「說起超大號的糞便……」艾力克斯說道。「渥克幾小時前來過,約翰。他是來找你的。」

我很不喜歡聽到這種話。渥克,身穿西裝、頭戴圓頂帽的完美仕紳,乃是當權者的代表。他的話就是夜城裡的法律,動念之間就足以決定人們的生死。傳說他曾經強迫一具屍體坐起身來回答他的問題。他不認同我的作風,但是卻三不五時地將工作丟到我頭上,完全把我當成是可以否認也可以犧牲的棋子。此刻他對我十分火大,不過事情總是會過去的。萬一這次的事件無法解決的話,那麼多半不是他死,就是我亡了。

「他帶來大隊人馬,徹底搜遍整間酒館。」艾力克斯忿忿不平地道。「所以我才需要花大把開銷雇用清潔人員。你們回來的時候才剛清理完畢呢。」

「你任由他們搜查你的酒吧?」我問。

艾力克斯必定聽出我聲音中的驚訝,因為他的表情竟然有點難為情。「嘿,他帶了很多人來,可以嗎?而且都是全副武裝的超級硬漢。其中有幾個到現在還下落不明,多半是被吃掉了。我早就警告他們不要進入地窖。」

我搖了搖頭。渥克竟然帶人搜查梅林•撒旦斯邦守護之下的酒館,顯然他十分迫切地想要將我逮捕歸案。坎莫洛特崩毀之後,梅林就一直被埋在本酒館的地窖之中,然而在夜城,死亡並不能阻止強者的存在。就算被人用槍抵著,我也絕對不肯踏入這個酒館地窖半步。

「我得去撒泡尿。」我宣佈道。「我忍了兩千多年,忍到牙齒都鬆了。」

「謝謝你跟我們分享這種訊息。」艾力克斯道。「這次請儘量不要全部都尿到地板上。」

我往吧台後方的廁所走去。一路上碰到的人個個假裝沒事一般,不過顯然都刻意讓道給我先過。這個現象一部分歸功於我苦心經營的名聲,不過主要還是因為我的身邊時常圍繞各式各樣的悲劇,任何聰明的人都知道要離我遠一點。我推開印有男性生殖器標誌的廁所大門,朝一排馬桶隔間走去。我從來不在廁所隔間裡面上小號,因為太容易被偷襲了。我很快地檢查一下附近環境,用嘴巴呼吸以免被臭氣熏死,最後發現整間廁所應該只有我一個人。這個陰暗狹小的石造空間看起來就跟往常一樣噁心。我不認為艾力克斯曾經打掃過廁所,他只是三不五時拿火焰噴射器來噴一噴而已。廁所牆上的黏稠物不斷往下滑落,整個地板上溢滿了噁心至極的液體。牆上的塗鴉絲毫不曾改善。一面牆上被人畫了一個「黃色標記」,標記旁邊另外有人寫下「上帝以難以解釋的方式做愛」。隔壁隔間的牆上寫的是「想要爽一下,隨便敲扇門就好。」

我走進第一個隔間,鎖上身後的門,拉下拉鏈開始辦正事,真是暢快斃了。私家偵探的第一守則——一有機會就去尿尿,因為你永遠不知道什麼時候需要展開監視行動。馬桶上方的牆壁上被人寫下「幹嘛看上面?羞愧嗎?」我笑了笑,抖掉最後幾滴尿,收回我的傢夥,然後全身僵立在原地。我並沒有聽見任何不對勁的聲音,但是就是知道隔間裡面已經多了一個人。在夜城,沒有能力儘快發展出生存本能的人通常活不過童年。我伸手到口袋中摸索專為這種情況所準備的小道具,不過很快就停止動作,因為我感覺到一個小小硬硬的東西從背後頂在我的背上,大約腎臟上面一點點的地方。

「有一個小小硬硬的東西頂在我的背上。」我道。「我真的非常希望那是一把槍。」

「嘿嘿嘿……」背後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我就是喜歡你這種妙語如珠的反應呀,泰勒先生,這樣子辦事真的十分愉快。沒錯,這是一把槍,而且是一把很特別的槍。讓我告訴你吧,這是一把來自某個生化人的充滿未來能量的手槍,是我特別為了今天這種狀況而準備的。嘿嘿,所以不要妄想偷走槍裡的子彈,因為這把槍根本沒有子彈。」

「鬼祟彼得。」我扮個鬼臉道。「賞金獵人,偷盜小賊,全方位的雜碎。你怎麼通過鎖上的門的?」

「我沒有,泰勒先生。我老早就躲在隔壁了。嘿嘿,我是趁著你尿尿的時候偷溜過來的。嘿,你知道從來沒有人發現我接近過,泰勒先生。我受過專業的忍者訓練,已經跟迷霧與陰影融為一體了。」

「你是個鬼鬼祟祟的小渾蛋。」我語氣堅定地道。「比寄生蟲的乳頭還要不如。你想要什麼,彼得?」

「這還用問嗎,當然是要你啦,泰勒先生。有人出了一大筆賞金懸賞你的人頭,有沒有連在身體上都無所謂,我想要領取這份賞金。喔,沒錯。現在要嘛就是我們一起走到我的車上,不要驚動你的同伴……不然就是讓我扛你出去,或者說,把你身體的一部分扛出去。你決定吧,泰勒先生。」

「介意我先沖個馬桶嗎?」我問。

「總是這麼愛開玩笑!我就是喜歡跟像我一樣專業的人士一起辦事,這樣場面才不會弄到太難看。嘿嘿,喜歡沖水就沖吧,泰勒先生。但是請小心點,好嗎?」

我緩緩湊向前去沖馬桶,然後趁著鬼祟彼得的注意力集中在我的雙手上時,施展了通常用來取出子彈的法術,將馬桶裡沖出來的水全都轉移到鬼祟彼得的肺裡去。他突然慘叫一聲,向後退開,頂在我背上的東西也隨之消失。我立刻轉身打算奪走能量槍,卻發現他的雙手空空如也,根本沒有什麼能量槍,抵在我背上的只是他的手指罷了。

鬼祟彼得重重摔倒在地,口中溢出污水,兩手發瘋似地四處亂抓。我默默地看了他一會兒。他是個賞金獵人、偷盜小賊、偷窺變態兼勒索專家。他或許沒打算親手殺我,但卻會毫不猶豫地將我交給願意殺我的人……我歎了口氣,對準他的胸口用力踩下。污水自他口中狂噴而出,在一陣劇烈的咳嗽之後,他終於恢復正常呼吸。

我饒了他一命。我不應該如此心軟的,但是……或許我需要說服自己我跟我母親不是同一種人。

我離開廁所,回到吧台,冷冷地看著艾力克斯•墨萊西。「我剛剛跟鬼祟彼得在廁所裡聊了一下,不過口氣不算太好。你是不是有什麼事情還沒機會告訴我的?」

「啊!」艾力克斯道。「沒錯,最近有很多賞金獵人在這裡出沒。我相信你殺害那十三個講理之人一定有很好的理由,不過他們背後權勢滔天的家族已經提供了一筆金額龐大的賞金懸賞你的項上人頭。」

「金額有多龐大?」蘇西問。我看了她一眼,她聳了聳肩。「抱歉,職業病。」

我正打算反唇相譏,幸虧手機剛好在這個時候響起。我接起電話,習慣性地說了聲:「幹嘛?」

「泰勒。」渥克以十分溫和的口吻說道。「真高興你安然無恙地從過去的旅程中回來了。」

「渥克。」我說。「消息傳得真快,是不是?我以為你不知道這支私人專線。」

「我知道所有人的號碼。這是工作所需。」

「我不會去跟你和當權者自首的。我還有要事要辦。」

「喔,我想你會的,泰勒。」

他的語氣頗不尋常……「你做了什麼,渥克?」

「是你逼我出此下策的。為了引起你的注意,我迫於無奈只好下令逮捕你年輕可愛的秘書,凱西•貝瑞特。如今她被藏在非常安全的地方,絕對沒有生命危險。只要你願意自首,我保證不會傷害她一根寒毛。但是如果你堅持要讓我難做的話……這個嘛,恐怕我就不能繼續為這位小姐的福利著想了。」

「你這渾蛋!」

「我只是做我該做的,約翰。你知道的。」

「如果凱西出了什麼事……」

「這就看你如何決定了,不是嗎?我必須告訴你,負責這項綁架行動的人對你抱有極大的私怨。你花越久時間下決定,他們就越有可能失去耐性。或許我會後悔這麼做……但是如今情況已經不是我能控制的了。我收到指令,必須堅守職責,不管發生什麼事……」

我掛上電話,因為他只剩下廢話可講。他只是想拖延時間讓手下透過電話鎖定我的位置而已。我向蘇西和艾力克斯解釋當前狀況。

「我不能去自首。」我道。「我必須保持自由之身才能阻止莉莉絲。整個夜城已經陷入危機,甚至是整個世界。只不過我不會、也不能放棄凱西。」

「當然不能。」蘇西道。「她是你的秘書。」

「是你的朋友。」艾力克斯道。

「是我女兒。」我說。「從各方面來講都是。」

「那我們必須去救她。」蘇西道。「我們不能在這種威脅下低頭。如果人們認為我們會在他人脅迫之下做出違背本意的事情,他們就會利用這點來對付我們。來吧,泰勒,發揮你的專長。」

我喚醒我的天賦,運用從不是人的母親那裡唯一繼承到的超自然能力開啟我的視野。透過第三隻眼,我的心眼,我將視界擴及整個夜城,搜尋凱西的蹤跡。只要投注足夠的心力,任何人、任何事通通在我眼底無所遁形。我不喜歡太常使用這項天賦,因為一旦開啟天賦,我整個人就會在黑夜中綻放光芒,暴露我的蹤跡,引來敵人的追殺。但是在此刻,我已經氣到什麼都不在乎的地步了。

夜城在腳下延伸,赤裸裸地呈現在我眼前。我就像名憤怒的神祗一般看著腳下的城市,搜尋其中的街道、廣場、神祕的角落、往來的人潮。酒吧、夜總會,以及其他私人建築在我凌厲的目光下飛逝而過。房屋、倉庫、寶庫、地窖,我深入所有可能的地方,但是卻絲毫沒有發現凱西的蹤影。妖精在陰影中發光,恐懼鄉親隱身於物質界之後不疾不徐地執行沒人知曉的任務。我可以在夜色之中感應到凱西的氣息,但是始終無法鎖定她的位置。我凝聚注意力,腦中傳來劇烈疼痛,可惜只能大略看出一點端倪。某人或是某樣物品正在阻隔我的天賦,遮蔽我的視野,這種現象對我來說倒是新鮮。我關閉天賦,小心翼翼地重建心靈防禦。在夜城絕對不能輕易敞開心扉,因為天知道會引來什麼東西入侵。

「她在大殯儀館附近。」我道。「但是我看不出更進一步的細節。」

蘇西揚起眉毛。「那可……真不尋常。」

我很快地點了點頭。「合理。渥克一定挑選了合適的人選讓我找不到凱西。」

「但是渥克深知你的天賦能力。」艾力克斯道。「他知道你會去找她。這擺明是個陷阱。」

「當然是陷阱。」我說。「不過我這輩子都是在陷阱中進進出出的。那麼,蘇西和我先去救凱西。在讓她的綁架者清楚瞭解到干涉我的事情不是什麼好主意之後……我再想辦法召集一支就連渥克都會聞風喪膽的大軍。」

「先處理一件事。」蘇西道。

「什麼事?」我問。

「把拉鏈拉好,泰勒。」

※※※※※※

①此處作者用了present這個字,有「現在」與「禮物」兩種意思。

第二章 絕不打擾死者安息

要離開陌生人酒館絕非易事。就我對渥克的瞭解來看,此刻酒館所有出口應該都有他的人馬監視,不但全副武裝,而且還備有許多毀滅性法術。是我的話就會這麼幹。我向艾力克斯•墨萊西提出這個看法,他的臉色變得比平常更加陰沉。

「我將來一定會後悔的。」他沉重地說道。「有一個保證渥克絕對不可能知道的出口,因為除了我之外沒有任何人知道。我的家族世代經營這間酒館,基於本酒館每天上演的詭異鬧劇跟恐怖麻煩,我們家人對於一個能夠迅速離開現場的祕密通道都有一種強烈的需求。我們小心翼翼地維護一個已經有數百年歷史的祕密通道,除非情況危急到了極點,不然絕不輕易使用。聽清楚,泰勒——我會告訴你這個祕密唯一的理由只是因為我不想再看到渥克的人馬為了找你而把酒館翻過來搜查,你越快離開這裡,我們就越早可以鬆一口氣。」

「我懂,艾力克斯。」我道。「這跟友情無關,完全是為了生意著想。」

「一點也沒錯。」艾力克斯說著指示我跟蘇西進入吧台後方。「我可不想讓人以為我心軟了,不然人家會騎到我頭上來的。」

「沒人會這麼想。」我道。

「只不過……這條路有個小缺點。」艾力克斯說。

「我就知道。」蘇西立刻道。「我就知道沒這麼好的事。我們不會是要穿越下水道吧?我真的沒心情再跑去跟鱷魚角力。」

「比下水道還糟。」艾力克斯道。「我們必須穿越地窖。」

蘇西和我當場停下腳步,彼此交換一個眼色。陌生人酒館的地窖即使在夜城之中也是個恐怖到了極點的地方,那危險駭人的程度可令任何心智正常的人止步,即使一手握持聖安提阿①的神聖手榴彈,一手抱著戰術核彈也不會有人願意進入這個地窖。梅林•撒旦斯邦的屍體就埋在這座地窖裡,他可不喜歡訪客打擾。艾力克斯是唯一經常進入地窖的人,但是就連他也會偶爾手腳發抖、臉色蒼白地逃出來。

「我有個更好的主意。」蘇西道。「我們從正門出去跟渥克的人馬大打一場吧。」

「他可能把整個部隊的人馬都調過來了。」我道。

「基於某個原因,現在的我並不像一分鐘之前那麼在乎這點小事。」蘇西道。「我有辦法對抗整個部隊。」

「這個,沒錯,只要感覺對了,你或許真的有辦法。」我說。「但是若打草驚蛇,我們就會失去營救凱西的機會。我們必須隱藏行蹤,才能打亂渥克的陣腳。帶路吧,艾力克斯。」

「我有沒有時間先去臨終告解?」蘇西問。

「不要再去打擾那個牧師。」我堅決說道。「他還沒從你上次的告解中恢復過來。」

艾力克斯從吧台底下拿出一盞老式防風燈,輕念咒語點燃燈芯,然後拉開吧台後方地板上的暗門。暗門輕輕開啟,上面的銅製鉸鏈沒有發出任何聲響。暗門後是一排平整的石板台階,向下通往有如瀝青一般的深邃黑暗。蘇西和我同時湊上前去看了看暗門下的景象,但是酒館中的光線根本無法穿透幾個台階以外的距離。蘇西拔出霰彈槍在手。艾力克斯不屑地哼了一聲。

「這是我們家族最古老的祕密。不管你們在底下看到什麼,或是以為你們看到了什麼,絕對都不可以告訴別人。別跟我的祖先說是我放你們進來的,不然我這輩子都不得安寧。」

他將防風燈舉在身前,領著我們走下台階。淡黃色的火光並不能照出多遠。我們緊緊跟隨在後,一步也不敢落後。台階一直向下延伸,深度令人十分不安,沒過多久,酒館中的吵雜喧囂就已經消失在我們身後。空氣變得越來越濃厚濕冷,周遭的黑暗裡傳出一股有人監視的感覺。

「這底下沒電。」一會兒之後艾力克斯說道。他的聲音聽起來低微平淡,雖然身處的空間感覺十分寬廣,但是卻完全沒有引起回音。「這底下有某種東西會干擾所有電力來源。」

「你是說某人吧?」蘇西道。

「我一直強迫自己不要去思考這方面的問題。」艾力克斯道。

石階走到盡頭,我們終於踏在積了厚厚一層灰的地板上。腳下的土地乾枯堅硬,完全沒有隨著我的體重下沉。一道藍白色的光芒開始在我們身邊浮現,不過和防風燈或是其他任何明顯的光源都不相干。很快地,我們都看出自己站在一個巨大的石窟邊緣。石窟的牆壁都以單調的石塊堆疊而成,而天花板則低到令人難以喘息。儘管頭上還有一點空間,我心裡依然浮現了一股想要匍匐前進的衝動。在我們面前,深入遠方黑暗之中的廣大空間裡聳立著數以百計的墳墓,排列整齊地突出地面,每一座墳墓前都豎著一道墓碑。整座墳場中看不到任何十字架。

「我的祖先……」艾力克斯聲音之中微微帶有痛苦。「所有家族成員都被埋在這裡,埋在我們奉獻一生的酒館之下。不管我們願不願意,結局都是一樣的。我們是梅林的僕人,數百年來都被他強大的意志束縛在陌生人酒館中。沒錯,我知道基於當權者的命令,所有死在夜城中的人都應該由大殯儀館舉行適當的葬禮,但是除了自己之外,梅林從不聽從任何強權的命令。再說,我想我們都認為埋在這裡比較安全,在梅林的保護之下總比其他塵世間的強權要好多了。有一天,我也將長眠於此,到時候請不要跑來獻花。如果有人膽敢在我的墳前吟唱聖歌的話,我允許你們將對方扔到外面去。」

「總共有多少座墳墓?」我問。

「沒你想像的那麼多。」艾力克斯道。他將防風燈放在石階之下,滿臉不爽地看著四周。「我們家族的人都很長壽——當然如果在壽終正寢之前遭遇意外慘死的話,就不在此限——這是我們從恐怖的祖先那裡繼承到的唯一好處。」

他踏上面前的土地,開始穿越石窟。儘管照明有限,他始終還是戴著墨鏡。對艾力克斯•墨萊西而言,個人風格從來不是一種三分鐘熱度的東西。蘇西和我緊跟在後,目光盡可能地遍及所有方向。我們經過裝有啤酒和紅酒的大木桶,還有一個擺滿瓶裝稀有烈酒的大酒櫃。那酒櫃的年代似乎比所有的酒瓶都還要久遠。酒窖中完全看不到蜘蛛網的蹤跡,甚至連一點灰塵都沒有;基於某種原因,我相信這一切絕對不可能是艾力克斯常拿雞毛撣子下來打掃的關係。

「我突然想到……」我小心地說道。「附近完全沒有看到渥克派下來搜查的人馬。沒有任何屍體,甚至連一點屍塊都沒有。」

「我知道。」艾力克斯道。「忍不住要擔心,對不對?」

我們再度停下腳步,默默地看著一座和其他墳墓保持一段距離的墳墓。這座墳墓不過是塊微微突出地面的土堆,墳前沒有任何墓碑或標記,有的只是一個巨大純銀的十字架,靜靜地躺在地上,深陷土中,外表看來飽受侵蝕,殘破不堪。

「十字架多半是為了將他束縛在墳墓之中而設的。」艾力克斯道。「他們應該知道這樣一點用都沒有才對。就算把聖保羅大教堂整座蓋在他的墳上也不可能束縛梅林•撒旦斯邦。」

「真好奇那墳墓底下有些什麼?」我道。「已經過了好多世紀了。」

「你慢慢好奇。」蘇西說。「我可不想半夜做惡夢。」

「只有白骨嗎?」我繼續道。「跟其他人沒有任何不同嗎?」

「有。」艾力克斯道。「我想,如果搬走十字架,挖開他的墳的話……他的外表應該跟下葬當天一模一樣,完全沒有受到時間跟墳墓的侵蝕。他會張開雙眼,對你微笑,然後叫你再把他埋回去。他畢竟是撒旦之子,是毀滅基督教的王,即使他拒絕這項榮耀,堅持開創自己的道路,依然不能否定他的身分。你真的以為世界已經放過他了?或著說他已經放過這個世界了?不……這老渾蛋還在期待有一天會有個白痴幫他找回心臟。到時候他就會爬出墳墓,回歸夜城興風作浪……再也沒有任何人有能力阻止他。」

「天呀,跟你混在一起還真有趣,艾力克斯。」我道。

我們繼續前進,刻意繞過那座孤墳。藍白色的光芒隨著我們前進,散發出一股寒冷強烈的氣息,在地上投射出巨大到不像屬於我們的影子。黑暗與寧靜形成一種強大的壓力,自四面八方往我們直逼而來。最後,我們終於來到一扇毫不起眼的門前,靜靜地鑲在牆裡隱隱發光。門上有一個刻有德魯伊符文的銅製門閂,緊緊地鎖住這扇門。我伸手想要去拉門閂,不過很快又縮了回來。一個聲音在心中呐喊,強烈地警告我除了艾力克斯之外其他人都不該碰觸這道門閂。艾力克斯面色疲憊地對我微笑。

「這扇門可以將你帶到方圓一哩之內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他說。「大聲說出你的目的,我就會把你們送過去。但是要想清楚,因為一旦通過門就回不來了。這扇門只能單向傳送。」

「誰把門擺在這裡的?」蘇西問。

「還會有誰?」艾力克斯道。

「你是說這扇門已經在這裡存在一千五百年了?」我問。

艾力克斯聳肩。「或許更久,畢竟這間酒館是世界上最古老的酒館。現在快給我滾吧。我還有顧客在樓上等呢,他們口袋裡放著的可是我的錢呀。」

「謝謝,艾力克斯。」我說。「你大可不必這樣幫忙的。」

「管他的!」艾力克斯道。「你算是家人。從各方面來說都是。」

我們彼此短短一笑,然後同時偏過頭去。講這類言語向來不是我們的強項。

「我們要去哪?」蘇西問道。或許她根本沒注意到我們談話間所隱藏的情誼。她總是不擅長察覺他人的情感,也不擅長表達自己的內心。「所有通往大殯儀館的路一定都有渥克的人馬駐守。」

「直接進入大殯儀館就不會被發現了。」

「辦不到。」艾力克斯立刻說道。「告訴過你了,只能前往方圓一哩之內的地方。」

我微微一笑。「我打算去找『門鼠』。」

蘇西臉上肌肉抽動一下。「一定要嗎?我是說,他實在太……可愛了。我不喜歡跟可愛的東西有任何瓜葛。」

「你就忍著點吧。」我溫柔地說道。「咬咬牙就過去了。」

我字正腔圓地大聲念出目的地,艾力克斯扳開門閂,拉開大門,露出其後一條典型的夜城街道。街道上人們及其它怪物來來往往,繽紛的霓虹燈光洩入,照亮地窖中的黑暗。我和蘇西邁開步伐踏入夜色之中,艾力克斯立刻用力關上傳送門。

※※※※※※

對街上的行人而言,我們一定是突然之間憑空出現的。但是在夜城這並非什麼新鮮事,所以根本也沒什麼人注意到我們,就算有注意到,也沒人會在乎。所有人都急著去追求屬於他們自己的快感及詛咒。

站在街角的妓女們對著潛在的顧客群發出如貓咪叫春一般的聲音,一個個濃妝豔抹、酥胸裸露。夜店招攬顧客的人們大聲地拉攏天真的觀光客,馬路上的車輛呼嘯而過,不管面臨什麼路況都絕對不會停車。我快步走過雨濕的人行道,毫不意外地發現已經有人對著手機小聲提及我跟蘇西的名字。看來懸賞我的獎金當真十分誘人。門鼠的店就在前面,位於一間名叫「奇異小賣場」的新建築以及一間專門販賣來自某個平行空間的LP黑膠唱片的音樂商店之間。雖然很急,我還是停下腳步看一看櫥窗裡的最新特價商品。裡面有一張滾石合唱團的專輯,主唱則是瑪莉安•菲絲佛;一張平克佛洛伊德樂團的首張專輯,封面上所有團員與亞瑟•布朗相對而立;還有珍妮絲•賈普林②的雙CD現場演唱專輯,不過所謂演唱會乃是拉斯維加斯的餐廳駐唱,而封面上的她已經是一名過胖的中年婦女。沒有一張唱片是我感興趣的,它們通通不值那個價錢。

隨著毛玻璃門自動打開,我走進了門鼠的豪華商店。不過接著我又走回街上把蘇西也給拖了進來。商店內部所有陳設都給人一種高科技的感覺,除了好幾排電腦之外,還放置了許多未來科技產品。大部分產品我都叫不出名字,當然也不可能知道它們的用途。門鼠是一個門路多並且極具生意眼光的傢夥,然而他最擅長的東西卻是……門。他一看到我們進門馬上迎上來接待。門鼠是一隻六尺高的人型老鼠,全身長滿巧克力色的毛髮,身上穿了一件實驗室大衣,外加一個口袋保護套。他的鼠鼻很尖,鬍鬚很翹,不過擁有一對完全屬於人類的溫柔雙眼。他在我們面前停下腳步,兩爪合掌,以一種十分尖銳但卻非常清晰的聲音開心地說道:

「歡迎,歡迎,先生及女士,歡迎來到這簡陋的小地方!可否請問我是不是站在兩名夜城中最出名的名人面前呢?約翰•泰勒跟霰彈蘇西,真是太榮幸了!天呀,天呀,今天究竟是什麼幸運的日子呀!我知道,我知道,你們沒想到會在這裡看到這麼多科技產品,是不是?從來都沒有人想到過呀。你們一聽到『門鼠』這個名字,立刻就會想到來自鄉下的小老鼠,然而,先生及女士,我可是一隻城市裡的大老鼠呀。我對此感到非常驕傲!現在,我能為兩位元提供什麼服務呢?我有適用於所有人的門,能夠前往任何地方,而且價錢非常合理!所以,只要說出兩位的旅遊需求,我一定迫不及待地滿足兩位!她為什麼要用那種眼光瞪我?」

「別埋她。」我說。「她就是那副德性。你是夜城中唯一的鼠人嗎?我是指……」

「我知道你想問什麼,先生。曾經這裡是有其他鼠人的,但是他們全部都搬到鄉下的一個小鎮去了。一群懦夫。如今我是全族唯一居住於此的鼠人。」

「很好。」蘇西道。「這樣我就不用準備超大型的捕鼠器了。」

「我需要一扇門。」我大聲說道。「一扇直接通往大殯儀館內部的門。有困難嗎?」

「喔,不,先生,一點困難也沒有。」門鼠說著從蘇西面前慢慢退開。「我通常會在店裡多擺幾扇這種熱門景點的門,用來販賣的。不管是在夜城內還是世界其他地方的熱門景點都有。請跟我來,先生及……女士……」

他急急忙忙地向店面內部走去,我和蘇西緊緊跟隨在後,最後來到一間放滿門的陳列室。所有門都單獨立在地上,完全沒有依靠任何扶持。門上都貼有字跡工整的手寫標籤,明顯標示出門後的目的地。「影子瀑布」、「奇幻島③」、「極北樂土④」、「卡可沙城⑤」。所有的門加在一起,基本上真的可以將人帶往夜城中任何一個地點。不過真正吸引我的目光的,卻是旁邊兩扇沒有和其他門擺在一起的門,門上簡單標示著「天堂」、「地獄」兩個地名。這兩扇門與其他門一模一樣,都是用打蠟磨光的木頭製成,門上各有一個閃閃發光的黃銅把手。

「啊,沒錯。」門鼠道,在我身邊輕鬆地道。「所有人都會注意到那兩扇門。」

「它們真的通往標籤上所標明的地點嗎?」我問。

「關於這一點眾說紛紜。」門鼠摸著鼻子承認道。「理論很明確,計算也很精準,所有進入這兩扇門的人都沒有回來抱怨過……」

「還是來聊點別的吧。」我道。

「是的,就這麼辦。」門鼠道。

他領著我們路過其他門,有些門上所使用的語言連我也認不出來,而我已經算是見多識廣的人了。最後我們終於走到一扇標明「大殯儀館」的門前。門鼠十分溫柔地伸出爪子在門上輕拍兩下。

「我隨時都為了要去大殯儀館參加悲傷聚會的人們而將這扇門保持在充滿電的狀態。這樣比搭乘黑色勞斯萊斯堵車過去有尊嚴多了。這扇門會將你以及……這位女士帶往大殯儀館前門外面。」

「不能直接進入大門裡面?」我立刻問道。

「她又開始瞪我了。」門鼠道。「不,不,先生。不到室內——我的門都只通往室外地點。如果我提供直接傳送到建築物室內的服務的話,就等於是提供了一條繞過正常安全系統的快捷方式,到時候當權者一定會派渥克來讓我關門大吉的。這種事太容易先入為主了。現在,先生,我們來談談價碼吧。」

我們討價還價了一會兒,對一隻老鼠而言,他講價的技巧十分高超。最後我們終於講定了一個比勒索好一點的價錢,然後我就從時間老父在時光旅行之前給我的袋子裡拿出了金幣來付錢。這個錢袋裡的錢彷彿取之不盡一般,我很肯定時間老父本來是希望我從過去回來之後就還給他的,不過除非他來硬搶,不然我一點也沒有放棄錢袋的打算。門鼠開開心心地打開傳送門,我和蘇西穿越門框,瞬間出現在夜城的另外一邊。

※※※※※※

大殯儀館跟我印象中一樣,巨大、黑暗、外帶一股超自然的醜陋氣息。不久前我才來過這裡,跟死亡男孩合作阻止一群遠古惡魔的入侵。技術上來講,大殯儀館的員工還欠我一個人情。只不過在渥克的權力影響之下,這點人情不知道還值多少錢就是了。

大殯儀館本身是一座以磚頭及石塊堆積而成的雄偉巨塔,四面沒有任何窗戶,屋頂向旁傾斜。歷代館長不斷擴張大殯儀館的規模,於其外又增建了許多風格不一的建築,不過始終維持著一種十分傳統的黑暗與絕望氣息。唯一的大門乃是堅硬的鋼鐵所鑄,外層以純銀包覆,其上又畫滿了各式符咒以及屬於死亡世界的語言。殯儀館後方有兩根巨大的煙囪,不斷冒出來自火葬場的濃密黑煙。

大殯儀館處理整個夜城的殯葬事宜,任何信仰、任何儀式、任何要求,不管多奇怪、多駭人,大殯儀館統統受理。只要事先付款,他們絕不詢問任何問題。為了確保死去的家人能夠安安穩穩地待在墳墓中,不受任何魔法師、死靈法師,以及對無助的死者有興趣的黑夜怪物侵擾,人們願意付出大筆金錢;當然,這麼做也是為了防止死者從墳墓中爬回來爭奪家產。在夜城,人們必須預防各種可能。我觀察著眼前這棟醜陋雜亂的巨大建築。有人違背凱西的意願將她囚禁在這棟建築之中。如果對方敢動她一根寒毛的話,我一定會讓他們用鮮血跟恐懼付出代價。

「旅行夠久了。」蘇西•休特說道。「我有一股想要殺人的衝動。」

「先問問題。」我說。「如果有人不想說話,再用暴力與痛苦的手段鼓勵他們。」

「你真懂得如何逗女孩子開心,泰勒。」

「只可惜你的秘書不在這裡。」一個非常熟悉的聲音冷冷地說道。

我們同時轉身面對發話之人。剃刀艾迪,刮鬍刀之神,站在一盞街燈照耀的範圍之內,全身散發出一股不自然的寧靜感,雖然我很確定一秒之前他根本不在那裡。剃刀艾迪,這男人身材極瘦,身穿一件靠著黏稠的污垢才不至於爛成碎片的骯髒大外套,臉色蒼白得有如死人,雙眼發出幾近病態的光芒,嘴角掛著無關幽默的微笑。我們朝他走去,難以忍受的惡臭立刻撲鼻而來。剃刀艾迪居住在街道上,睡在屋簷下,依靠乞討維生,身上總是發出一種足以臭哭下水道老鼠的味道。我在想街燈會不會因為他的出現而熄滅。

「好吧。」蘇西道。「你怎麼知道我們會在這裡,艾迪?」

「我是神。」剃刀艾迪以他那有如鬼怪般的聲音說道。「我知道一切需要知道的事情。所以我也知道你的秘書被關在何處,約翰。」

我若有所思地盯著他看。艾迪是我的朋友,算是,但是從渥克所能施加的壓力來看……艾迪微微點頭,完全看穿我的思緒。

「還是跟以前一樣謹慎,約翰。你會這麼想也無可厚非。但是我是來幫忙的。」

「為什麼?」我直言問道。

「因為渥克竟然會蠢到命令我去幫他辦事,好像我在乎當權者的想法一樣。我想去哪就去哪,想幹嘛就幹嘛,沒有人能夠阻止我,也沒有人能夠命令我。你的秘書並不在大殯儀館裡面,而是被關在他們的祕密墓地之中。由於這塊墓地太大了,所以他們另外租用了一塊小型的私人空間放置。」

「跟誰租的?」蘇西問。

「最好不要問。」剃刀艾迪道。

我點了點頭。這個說法很合理。我聽說過大殯儀館將他們的祕密墓地存放在一個口袋空間裡,主要是為了安全理由,所以這個空間擁有極端強大的魔法保護,絕不容易進去。

「你們不能直接闖入大殯儀館逼迫員工放你們進入墓園。」艾迪道。

「要打賭嗎?」蘇西問。

「他們知道你們來了。」艾迪耐心地道。「他們已經打電話給渥克要求支持。等你們擊潰大殯儀館的防禦系統後,渥克的增援早就趕到了。要救凱西唯一的方法就是出其不意。幸運的是,我可以提供另外一個進入墓地的方法。」

他乾枯的右手離開口袋,自裡面取出一把珍珠柄刮鬍刀。他翻開刀鋒,刀上立刻燃起一道超自然的光芒。我感受到身旁的蘇西情緒緊繃,不過她還忍下了拔出武器的衝動。艾迪對她微微一笑,接著轉過身去,往面前的空氣狠狠揮出一刀。這一刀劃破虛空,撼動夜城,有如在世界的表皮上扯出一道傷痕般,在我們眼前的空間打開一個缺口。透過艾迪開啟的缺口,我可以看見另一個空間,另一個世界。該空間的夜色比我們身處的空間還要黑暗,其內不斷竄出寒冷的氣流。我不由自主地打了寒顫,蘇西也是,不過我不認為是因為冷的關係。剃刀艾迪不為所動,只是默默地看著自己打開的縫隙。

「我不知道你有這種能力。」我道。

「我回到諸神之街……」艾迪收起剃刀。「強化了我的能力。你知道嗎,約翰,那裡多了一座新的神廟,崇拜的是你的形象。沒有經過授權吧,我猜?很好,我已經幫你處理掉了。我想你應該希望我這麼做的。跟我來。」

一群可憐的渾蛋。我心想。刮鬍刀之神踏入空間中的缺口,我和蘇西跟隨他的腳步,進入另外一個世界。

※※※※※※

強烈的寒意有如拳頭一般擊打著我,好似尖刀一樣割劃著我,彷彿熊熊烈焰在我肺中燃燒。蘇西大口對著手掌哈氣,不停活動手指,隨時準備好應付任何需要迅速殺人的場面。

我們面前的墳場似乎永無止盡地向四周延伸,一排一排的墳墓整齊地向四面八方排開,淹沒了地平線,超越肉眼所能看見的範圍。一個除了墳墓,什麼都沒有的世界。大殯儀館的祕密墓園靜靜地躺在一個與夜城全然不同的夜空之下。夜幕低垂,所有陰影都彷彿擁有實體一般,突顯出在我們腳下及墳墓旁不斷翻飛而帶有珍珠光芒的霧氣。漆黑的夜空中沒有月光照耀,只有一整片色彩鮮豔的明亮星辰高掛天際,有如妓女身上的珠寶一般俗不可耐。

「我們已經離開夜城的範圍了。」艾迪道。「這是個全然不同的世界,充滿了黑暗、危機以及死亡。我喜歡。」

「你當然喜歡。」蘇西道。「可惡,真冷。我是說,真的冷斃了。我不認為有任何人類能在這種環境下存活多久。」

「凱西在這裡,藏在某個地方。」我道。「綁架她的人最好不要虧待她,不然我會讓他們在自己的尖叫聲中死去。」

「好狠呀,約翰。」蘇西道。「不過那不符合你的風格。耍狠的事情還是交給我來,我比你有經驗多了。」她看了看四周,大聲哼了一聲,以表達心裡的不屑。「大殯儀館應該為夜城的死者們選個氣氛好一點的安息地。」

「或許其他的選擇都更糟糕。」我說。「或者更貴。」

「我們不是來欣賞風景的。」剃刀艾迪道。

「說得對。」蘇西道。「幫我找個人來射射吧。」

我四下張望,觸目所及只有黑暗、墓碑,以及迷霧。沒有任何會動的物體,連一點風吹草動都沒有,整個地方一片寂靜。墓園中唯一聽得到的就是我們自己發出的聲音、剃刀艾迪刺耳的呼吸,以及蘇西身上皮衣擠壓的聲響。

「半個人影也沒看到。」我道。

艾迪輕輕聳肩。「這裡沒有任何活物,這也是他們選擇此地作為墓園的主因。就連留在墳前的鮮花都是塑膠的。」

這裡有各種形狀、各種大小的墓碑,有靈柩台,有大型陵墓,哭泣及懺悔的天使雕像,還有蹲伏在地的石像鬼。各式各樣的宗教符號,或大或小,繁簡不一,其中有些甚至連我都認不出來。所有東西都與死亡有關,沒有一樣會令人聯想到生命。

「我以為起碼會有幾個來憑弔的人。」蘇西說。

「很少有人來此憑弔。」艾迪道。「我是說,是你的話會來嗎?現在跟好我,小心走,這裡有些隱藏的陷阱,專門用來對付不速之客跟不長眼的傢夥。」

蘇西眼睛一亮。「你是說那些石像鬼會突然活過來嗎?我需要一點打靶練習。」

「有可能。」剃刀艾迪道。「不過我想大部分應該是捕熊的大陷阱或是地雷之類的東西,大殯儀館對保安十分重視。總之不要離開碎石步道應該就不會有事。」

「我從來沒有機會去任何安全的地方。」我愁眉苦臉地道。

由於此刻已經十分接近凱西了,於是我再度開啟天賦,希望至少能夠得到一個大概的方向。在這個全新的空間裡,我能看到的東西十分有限。這裡沒有任何神祕的藏身之地,也沒有未知的生命供我找尋;這裡只有屍體,安靜祥和地待在他們的墓穴以及陵墓裡,有如許多參加宴會卻默默不語的陌生人。儘管如此,我還是有一種……遭到不明目光監視的感覺。我將全副精神專注在凱西身上,但是一道詭異而又熟悉的陰影卻始終遮蔽我的視線,不過至少我找出正確的方向了。

我沿著步道往那兒前進,蘇西•休特和剃刀艾迪一左一右跟在我身旁。蘇西持槍在手,隨時準備大展身手。艾迪輕鬆遊走,兩手插在口袋中,雙眼巡視周遭,任何動靜都不放過。我們的鞋子在碎石步道上發出極大的腳步聲,向所有敵人宣告我們的到來。我觀察著隱藏在陵墓四周的陰影,準備應付任何埋伏在巨大墓碑之後的突發狀況。然而在一個轉角過後,我還是面對了一個出乎意料之外的景象。

只見一塊空地之上鋪了一大塊白色的野餐布,布上放了一個野餐籃,旁邊的盤子上擺著黃瓜三明治、香腸捲、烤肉串,外加一瓶放在冰桶裡的上好香檳。坐在野餐布上對我們露出笑容的是——湯米•亞布黎安,存在主義大偵探;以及珊卓•錢絲,著名的死靈法術顧問。

湯米的新浪漫主義綢衣幾乎完全掩蓋在一件濃密的毛皮外套之下,不過他還是有辦法展現他特有的風格。只見他長長的馬臉上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舉起冒著泡沫的酒杯,輕鬆自在地朝我們微笑。珊卓冷冷看著我們,面色蒼白,頭髮火紅,全身不著衣物,只是從頭到腳塗上一層深紅色的乳膠,看起來就像只剛吃完大餐的吸血鬼一般,任何人看到她都會在腦海中留下深刻至極的印象。傳說她身上的乳膠融合了聖水以及其他強效的保護魔力,而背上的刺青足以令天使嘔吐、令惡魔窒息。有趣的是,她移除了身上、臉上所戴的許多鋼環,如今還有不少環洞尚未癒合。她在腰間繫了一條皮帶,皮帶上掛著許多裝滿死靈法術施法材料的褐色皮袋。她一點也不感到寒冷,只因墓地使她茁壯。珊卓•錢絲熱愛死人——有時候甚至不止是熱愛而已,只要能夠讓死者開口說話,她願意付出很多代價。

我們曾經合作過幾個案子。每件案子都圓滿解決,只不過合作過程並不愉快。珊卓只著重結果,不在乎傷及無辜。我十分希望自己已經脫離了那個境界,不再是那種人了。

「哈囉,老兄。」湯米•亞布黎安說道。「很高興你來了,而且還帶了朋友來!真好。快坐下來跟我們一起吃點東西,喝點香檳吧。我認為在這種情況下,大家能夠維持禮貌是很重要的,你說呢?」

「要我對他開槍嗎?」蘇西問。

「我還在考慮。」我道。「哈囉,湯米。我早就該猜到是你的存在主義天賦讓我無法探知凱西的下落。看來你還是喜歡裝出一副無力的形象。」

他親切地揮了揮修長的手指,說道:「好用的形象就該一直維持,我是這麼認為的。」

「你兄弟還好嗎?」

「還是個死人,不過他已經開始習慣死亡了。如今他已經成為一個比活著的時候還要稱職的私家偵探。」

「我認為已經客套夠了。」我道。「告訴我凱西在哪裡,不然我就叫蘇西對你身上某個不幸的地方開槍。」

「膽敢輕舉妄動的話,就不要指望還能再見到她。」珊卓道。她的聲音深沉、響亮,聽起來比氰化物還要可怕。「沒有我們的幫助,休想找到凱西•貝瑞特。」

「她在哪裡?」我問。我的聲音比今晚的夜色還要寒冷。湯米跟珊卓不禁微微坐直身子。

「她正安詳地沉睡著。」珊卓道。「睡在其中一座墳墓之中。我對她施展了一個法術,然後跟湯米一起挖開了一座墳,將她放在裡面,接著再埋起來。暫時來講,她很安全。只要你去向渥克自首,湯米跟我就會挖她出來,安然無恙地送回夜城。當然,她在地下待得越久,要叫醒她就越困難……」

「當然。」我道。「你從來不喜歡沒有缺點的法術。」我說著看向湯米。「你為什麼會幹這種事?珊卓我沒話說,只要價錢夠好,她什麼事都肯幹。但是你……你曾經如此引以為傲的那些原則呢?凱西是無辜的,一切根本都不關她的事。」

他臉上微微一紅,不過眼神沒有絲毫退縮。「情勢比人強呀,老兄。你已經變得太危險了,絕對不能放任不管。我親眼看到你對梅林還有妮暮所做的事情,記得嗎?為了達成目的,你根本不在乎任何人、任何事。」

「不。」剃刀艾迪道。「這並非事實。」

我們全都有點訝異地向他看去。他一直安安靜靜,一聲不吭,實在很容易忘記他的存在。

「我一定要阻止你。」湯米抬高音量說道。「你是個冷血、殘暴又……」

「你幾個月前就已經從過去回來了。」我插嘴道。「為什麼之前沒有採取行動?為什麼要等到現在?」

「我保持低調,找個沒人的地方好好想了一想。」湯米儘量讓語氣聽起來不像是在為自己辯護。「我絞盡腦汁想要研究出一個好辦法來阻止你,後來發現靠我自己的力量根本辦不到。最後我擬訂出這個辦法,跑去找渥克幫忙,而他就派珊卓來協助我。這不是個好計畫,我同意,一切只能說是你咎由自取。這叫作以毒攻毒。你也可以把這件事情當作……我對你的最後試煉,證明我對你的看法是錯誤的吧。用自首來表明心跡,讓我和渥克相信你不是邪惡的吧。我向你保證,我們一定會釋放凱西,絕不會傷她一根寒毛。」

「辦不到。」我說,盡可能地讓他聽出我聲音中的迫切與真誠。「我母親莉莉絲已經回來了。她比我還要可怕許多,而我是唯一可以阻止她毀滅夜城的人。」

「你太自大了。」珊卓說。「我們可以阻止她,不過等先解決你再說。」

「我一槍就能打爆你的頭。」蘇西•休特若無其事地說。

「你可以試試看。」珊卓•錢絲道。兩個女人對彼此露出輕鬆的微笑。珊卓向前一靠,放下手中的香檳杯。蘇西微微轉動槍身,槍口始終沒有離開她的身體。「我是死靈法師。」珊卓道。「這裡是我的地盤。有這麼多屍體為後盾,就連刮鬍刀之神也沒辦法與我抗衡。你不該來這裡的,渺小的神明,這件事情跟你無關。」

「跟我有關。」艾迪道。「我知道你在未來發現了什麼,約翰。我知道你發現了誰。我一直都知道。」

我立刻向他看去。我曾在時間裂縫的未來裡看見他的死亡,死在我的手中。但是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任何人。

他輕輕聳肩。「我是神,記得嗎?」

「這件事沒必要以暴力收場。」湯米感覺情況不對,語氣急迫地道。「你知道你可以信得過我,約翰。」

「或許。」我道。「但是珊卓是幫渥克做事,而渥克……對於跟夜城相關的事情,有他自己的一套道德標準。為了幫當權者維持夜城的現狀,他不惜犧牲任何無辜者。」

「他本來也會來……」湯米皺起眉頭。「親自向你保證他的誠意。不幸的是,他突然被調走了,聽說是因為諸神之街那邊發生了一些非常可怕的事情。」

我們全都看向剃刀艾迪。不過他有點不爽地回應我們的目光。「跟我無關。」他道。

「廢話少說。」珊卓•錢絲有如貓咪一般站起身來。「該是辦正事的時候了。」

「不!」湯米急急忙忙從地上爬起。「我們要給他投降的機會!你之前答應過的!」

「我騙你的。」珊卓道。「他的存在令我不爽。慟哭者就是死在他的手上。」

「啊,對了。」我道。「你的……該如何稱呼他呢?我想不出來。你選擇情人的品味向來很差,珊卓。慟哭者只是一個具有神明假像的邪惡強者罷了,少了他,整個世界都變香了。」

「他是痛苦聖者。他的存在有其目的!」珊卓大聲說道。「他斬除弱者,懲罰愚民。我很榮幸能夠為他效勞!」

「你跟慟哭者究竟是什麼關係?」湯米•亞布黎安問道。他的天賦在空氣之中成形,不過語氣裡卻沒有絲毫威脅的意味。在有必要的時候,湯米可以擁有十分強大的說服力。我不知道珊卓有沒有感應到他的力量,不過她確實回答了他的問題,一雙冷酷的綠眼睛緊緊鎖住我的目光。

「我曾經追查過不少保險詐欺的案件。」她說。「後來經由一連串無法解釋的自殺案件,我終於來到慟哭者的聖堂。我們聊了很多,我們……心靈契合,我想他從來不曾遇見過像我這樣的人,對死亡充滿熱情的人。」

「本質相同的靈魂,終於在地獄中相遇。」我輕聲說道。「你為慟哭者做了些什麼,珊卓?你和你的惡魔簽下什麼樣的契約?」

「對你而言是惡魔,對我而言卻是上帝。」珊卓•錢絲說道。「我成為他的『猶大山羊』⑥,將所有受苦的人們帶往痛苦聖者面前,而他則教導我死靈之道。他賜給我一直想要擁有的能力,讓我可以踏入死者的墓穴,帶著他們的力量回歸人間。」

「當然了。」湯米道。「如此可怕的知識足以令正常人瘋狂,但是你打從一開始就已經是個瘋子了。」

「知音難求。」珊卓道。「現在閉上你的鳥嘴,湯米,不然就讓你好看。我已經忍你很久了。」

「這是我的計畫!」

「不!」珊卓道。「這一直都是渥克的計畫。」

「你完全不在乎那些因為受你引誘而死在慟哭者手中的可憐蟲?」我說。「那些死在絕望裡面,然後又生存於恐懼之中,即使死後也無法脫離慟哭者掌控的人們?」

「他們是弱者。」珊卓道。「他們放棄自己的生命。我從不在壓力下崩潰,從不曾放棄希望。我只會幫助那些值得幫助的人。」

「你當然不在乎。」蘇西•休特道。「你比我還喪盡天良。我會十分樂意取走你的性命。」

「說夠了。」珊卓道。「該是生命與死亡之舞登場的時候了,小人物們。約翰•泰勒、蘇西•休特,以及剃刀艾迪,我將會喚醒所有因為你們而長眠於此的亡者。所有死在你們手中的仇人都將齊聚一堂,他們寒冷的心臟將會燃起復仇與痛恨的火焰。他們將會把你們拖入濕冷的土地中,以乾枯的手臂迫使你們待在地底,直到……你們終於停止尖叫為止。可別說我從未幫你們做過任何事。」

她高舉雙手,擺出召喚亡者的姿態,嘴裡念出遠古的咒語。只見她十指之上突然爆出猛烈的能量……接著一切歸於寧靜。魔法能量於寒冷的空氣中消失,完全沒有發揮任何效力。珊卓神色尷尬地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最後放下雙手,疑惑地看向四周。

「大殯儀館的墓園設有強大的魔法防禦。」艾迪以他有如鬼怪般的語調冷冷地道。「我以為所有人都知道呢。」

「但是那道魔法應該被壓制了才對!」珊卓道。「渥克答應過我的!」

「當初不是這麼說的!」湯米道。「怎麼沒人跟我說?」

「因為你沒有知道的必要。」

隨著一陣鬧鈴聲響,空氣之中閃出一道白光,接著一身西裝領帶造型的渥克憑空出現在我們面前。「這是……一段預錄影響。這次會面,我大概不能來了,因為我怕自己的健康會受到影響。現在你應該已經發現墓園的防禦魔法並沒有按照約定解除,珊卓•錢絲。很抱歉欺騙了你,但我也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你看,這整件事並不只是針對約翰•泰勒所設下的陷阱;而是針對你們所有人。泰勒、休特、亞布黎安,以及錢絲,因為你們統統已經被列為麻煩人物,而我必須專心一意地去應付手下所有先知全部堅持即將到來的大麻煩,於是上面決定要將你們一網打盡。至少我跟當權者爭取到一項福利,就是在你們自相殘殺或是被墓園本身給殺光之後,我們將免費為你們把屍體葬於此地;這是我最起碼能為各位做到的。再見了,約翰,很抱歉一切必須如此收場,我守護你很久了……但是對我而言,工作永遠擺在第一。」

影像中的渥克輕輕對著我們抬了抬帽子,然後消失不見。接下來現場陷入一片寧靜。

「我們被耍了。」蘇西道。

我看向艾迪。「他不知道你也在這裡。你是我們出奇不意的王牌。」

「這是我的專長。」艾迪道。

「渥克,你這婊子生的高傲渾球!」珊卓•錢絲氣得直跳腳。

「罵得好。」我道。「女士先生們,看來我們都已經失去利用價值了。我提議這時候我們應該站在同一陣線,放下彼此的成見,直到安全離開此地為止。」

「同意。」珊卓道,她蒼白的臉頰上浮現憤怒的紅暈。「但是渥克要交給我解決。」

「一件一件來。」我道。「凱西在哪?」

「喔,我們就把她藏在正後方的陵墓裡。」湯米道。「她睡得很安穩。你不會真的以為我會把她活埋吧,是不是?你以為我是什麼人?」

「為了人類全體著想,我現在就應該把你們兩個殺了。」蘇西說。

「晚點再說。」我堅決道。

那陵墓是一座維多利亞式的大型石造建築,外觀佐以充滿哥德風味的裝飾,加上許多哀悼中的天使雕像;維多利亞時代的人們對於死者十分尊敬。湯米推開陵墓大門。透過門縫,我看到凱西躺在地板上,有如一個小孩一般靜靜沉睡。她身上穿著十分時髦,身體覆蓋在一件厚重的毛皮外套之下,睡得很沉,甚至微微發出鼾聲。湯米急急忙忙地越過我,湊到凱西耳旁小聲念誦幾句咒語。凱西當即蘇醒,坐起身來,一邊打著呵欠,一邊揉著惺忪睡眼。我走進陵墓中,凱西馬上從地上跳起,衝入我的懷裡。我緊緊擁抱著她。

「我知道你一定會來找我的。」她埋在我的肩膀裡說道。

「當然。」我說。「少了你,我的辦公室誰來打理?」

她終於鬆開擁抱,我也跟著放開雙手。我們走出陵墓,踏入夜色之中。眼看湯米•亞布黎安和珊卓•錢絲動也不動地站在一旁,凱西立刻衝到錢絲面前,雙手抓住她的乳房,對著她的面孔一頭撞上。錢絲向後倒去,一屁股摔在地上,鼻孔之中登時噴出鮮血。湯米張口正要解釋,凱西已經一腳踢中他的睾丸。他跪倒在地,緊閉雙眼,淚水奔流,兩手緊緊捂住大腿中央,試圖確定睾丸還在體內。

「你們惹錯秘書了。」凱西道。

「幹得好。」我說。凱西對我笑了一笑。

「你會為小孩子帶來很壞的影響。」蘇西嚴肅地說道。

過了一會兒,我們再度於墳地中央集結。湯米小心翼翼地收拾野餐用具,珊卓則背對我們站在一旁,透過重新扶正的鼻子輕聲輕氣地呼吸。蘇西疑神疑鬼地打量四周,手裡始終握著霰彈槍。她認為除非渥克確定墓園裡藏有足以摧毀我們所有人的某種力量,不然絕對不會把我們留在這裡。由於她的想法不無道理,於是我轉向剃刀艾迪。

「渥克不知道你在這裡。我相信他也不知道你擁有利用剃刀劃破空間的新能力。帶我們回家,艾迪,讓我們親自對渥克表達強烈的不滿。」

他微微點頭,以肉眼難察的速度凌空揮出一刀,珍珠柄刮鬍刀在星光之下反射出詭異的光芒。我們滿懷期待,但卻沒有看見任何效果。艾迪皺起眉頭,然後又劃一刀,但是還是什麼也沒發生。他緩緩放下剃刀,默默盯著面前的空間。

「啊……」他終於開口道。

「啊?」我說。「你說『啊』是什麼意思?你的剃刀有問題嗎,艾迪?」

「不,是空間屏障的問題。」

「我不喜歡這種說法,艾迪。」

「我也不喜歡。有人從外面強化了空間屏障,不用猜也知道是誰幹的。」

凱西緊緊抓住我的手臂。「他怎麼會知道這種事?」

「這種事還是少問為妙。」我道。「艾迪,我……艾迪,你皺起眉頭幹什麼?我真的很怕看你皺眉。」

「空間之中……起了變化。」他語氣平淡,說完環顧四周,我們全都隨著他的目光望去。

夜色似乎和之前一樣寒冷寂靜,星光下所有墳墓都沒有任何異狀。但是艾迪的感覺沒錯,空間之中確實起了變化。我們全都可以感覺得出來。這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你剛剛的法術產生效果了。」艾迪對珊卓道。「法術依然在試圖作用,墓園的魔法屏障並沒有完全抵消它的效力,剩下的法術並不足以影響亡者,但是……」

「你說『但是』是什麼意思?」我道。「不能說到一半就停住了呀!」

「她喚醒了某種怪物。」剃刀艾迪道。「對方已經沉睡許久,但是如今開始蘇醒……而且是懷著十分憤怒的情緒蘇醒的。」

我們向彼此靠近,眼觀四面,耳聽八方。墓園中的氣氛改變,空氣中浮現一股蠢蠢欲動的氣息,明顯代表即將有事發生,儘管這是個永遠都不該有事發生的地方。蘇西迅速轉動槍口,四處尋找目標,但卻始終徒勞無功。

「我在找尋什麼東西,艾迪?」她冷冷地道。「什麼樣的怪物會在這種鬼地方生存?」

「我說過了,這裡沒有任何活物。這才是重點。」

「難道亡者畢竟還是復活了?」湯米道。

「絕非亡者。」珊卓立刻道。「如果是亡者,我會知道。」

「來了。」剃刀艾迪低聲道。

腳下的地面突然竄高,晃得我們站立不穩,全部向四周跌開。墓碑東倒西歪,陵墓撼動不已。我的第一個想法是地震,然而整個墓園的地面翻滾不定,有如海浪般一波一波襲來。我們自地上爬起,各自在身邊找到東西依靠。

「我聽過一個傳聞。」珊卓•錢絲道。「傳說有一個管理員在照料這座墓園。」

「我從來沒聽說過什麼管理員的傳說。」剃刀艾迪道。

「是唷,那又怎樣?雖然你是神,但也不代表你無所不知。」珊卓道。

就在此時,墓園的泥土自許多墳墓之間朝天噴起,形成許多由潮濕爛泥所組成的噴泉,高高地竄入冷風之中。爛泥在我們四周如雨滴一般灑落,落地後立刻凝聚成許多形體。黑暗、潮濕的人類形體,具有粗略的四肢以及沒有五官的大頭。墳場泥土所組成的泥魔像。在大地元素的驅使之下,它們自四面八方緩慢笨拙地朝我們一擁而上。地面再度恢復平靜,取而代之的是許多沉重的腳步聲響。

蘇西舉起霰彈槍朝四面八方開火,瞄到哪裡射到哪裡,自笨重的魔像軀體上擊飛許多泥塊,但是卻絲毫沒能減緩它們移動的速度,就算打爆腦袋也一樣。珊卓嘴裡吟誦咒語,手中拿著一根原始指向骨不斷刺向襲來的泥魔像,但是所有努力似乎都起不了絲毫作用。剃刀艾迪向前一衝,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在魔像之間穿梭,瞬間將好幾具泥魔像大卸八塊。然而每倒下一具,立刻又有十幾具魔像自墳場中爬起,帶著無聲無息的強大壓力朝向我們走來。

我聽見身旁傳來一陣喃喃自語,湯米•亞布黎安正在運用天賦,試圖讓自己相信此刻其實身處別處,然而渥克的空間屏障還是蓋過了他的力量。凱西深知自己能力有限,於是自長筒靴中拔出一把匕首,移動到我的身後幫我掩護。此時珊卓束手無策,已經開始抽出皮帶中的東西對著泥魔像亂丟——可惜丟出去的東西依然沒有造成任何效果。

「我一定要切掉渥克的睾丸!」她大聲叫道。

「你得先排隊。」我道。

我拿出不久之前艾力克斯•墨萊西在心情極佳的情況下送給我的酒館會員卡。只要正確啟動,不管當時身在何處,這張卡片都能將你傳送到陌生人酒館。或許我使用的次數過於頻繁,因此艾力克斯一直吵著要回收這張卡片,不過我老是有辦法忘記歸還就是了。只可惜結果還是一樣,卡片中的魔法無法突破渥克的空間屏障。我轉頭向蘇西看去。

「你有帶手榴彈嗎?」

「蠢問題。」她道。「你認為我會衣服只穿一半就出門嗎?」

「分散它們的注意力。」我道。「我需要一點時間集中精神,喚醒天賦。」

「沒問題。」蘇西道。「你認為該用祝福手榴彈還是詛咒手榴彈?」

「是我的話就會兩種都試試看。」

「絕佳的見解。」

她開始對四周投擲手榴彈,其他人紛紛掩耳走避。爆炸在地面上留下許多坑洞,也在空中灑落許多泥魔像的碎片、棺材的木屑,以及亡者的屍體,外加從墓碑跟陵墓上炸下來的石塊,有如炮彈碎片一般四射開來。泥魔像有的被炸毀,有的被壓扁,有的被撕裂,但是新成形的魔像依然前僕後繼地自不成原形的地表中破土而出。

我閉上雙眼,透過心眼將整座墓園從頭到尾觀察一遍。少了湯米的天賦干擾,我的視野再度恢復清晰,很快就找出隱身幕後控制泥魔像的意識實體。對方的軀體延綿四散,存在範圍包含了整座墓園以及墓園之後的無限空間。這就是大殯儀館墓園的祕密;所有無助亡者的最後防線。這整個世界,包括其中的土地在內,都是一個具有意識的生命,負有防禦此地的使命。墓園管理員。一個活生生的世界。存在的目的就是為了守護亡者。

或許是管理員認為泥魔像解決不了我們,也可能因為對方已經察覺了我在探測它的實體,總之,突然之間整座墓園中的土地同時爆起,有如潮汐巨浪以及恐怖雪崩一般朝我們席捲而來。如此大量的泥土足以將我們生吞活埋,壓成碎片。我們無處可逃,無處可躲,沒有任何方法可以保護自己。

幸虧這時我已經找出渥克計畫中的缺點。他強化了墓園四周的屏障魔法,確保沒有任何東西可以離開,但是卻沒有考慮到要防止外界的東西進入墓園……我驅使天賦的力量進入夜城,找到一塊正在下著傾盆大雨的空間,將大雨帶到我的面前,對著鋪天蓋地而來的泥土一灑而下。大雨對上泥浪,登時將所有浪濤的力量瓦解殆盡。厚重的濕泥在我們腳邊打轉,但是伴隨而來的毀滅力量卻已不再。大雨不斷落下,管理員根本沒有辦法利用泥土凝聚任何形體。趁著管理員忙得不可開交的時候,我再度喚起天賦,找出空間屏障中最弱的一點。我對艾迪指出了那一點的所在,他揮出充滿神力的剃刀,憑空劃開一道裂縫。

艾迪扯開裂縫,讓其他人穿越而過。在我們全部回到夜城之後,裂縫立刻在身後關閉。我們站在一起,全身濕淋淋地沾滿泥巴,大口地喘著氣。我看了看四周,期待看到渥克留下來確定我們沒有逃出來的人馬,但是卻一個也沒有發現。若非渥克真的以為我們沒辦法逃脫……就是他將所有人馬統統調往別處。珊卓說渥克本人也被調到諸神之街去處理問題……會不會是莉莉絲終於展開行動了?

珊卓滴滴答答地對我踏上一步,我立刻向她揚了揚眉。「別緊張,泰勒。」她簡短地說道。「你救了我一命。我是有恩必報的。渥克一定要為此付出代價。我可以幫忙。當然了,等到這件事情結束之後……」

凱西瞪了珊卓一眼,死靈顧問竟然忍不住退開一步。凱西露出甜美的笑容,說道:「不要煩我老闆,娘子。」

「別吵架,孩子們。」我道。「我們必須趕去諸神之街。我認為大便終於擊中風扇了⑦。湯米,護送凱西回陌生人酒館,然後和她一起待在那裡。別抗議,你們兩個在這種情況下都幫不上忙。大家準備好,我們要去解決一個聖經神話中的人物。」

※※※※※※

①聖安提阿(St.Antioch),指St.Ignatius of Antioch,西元二世紀時被羅馬人處死的基督教主教。

②瑪莉安•菲絲佛(Marianne Faithful),英國歌手,她因與滾石的合作而迅速竄紅。平克佛洛伊德樂團(Pink Floyd),英國的傳奇搖滾樂團。亞瑟•布朗(Arthur Brown),七零年代知名搖滾歌手。珍妮絲•賈普林(Janis Joplin),六零年代女歌手,一九七零年時才二十七歲就過世了。滾石、菲絲佛、平克佛洛伊德、布朗、賈普林這些人,在六零年代後期至七零年代,都是迷幻搖滾的音樂人,顯然這次的櫥窗特賣主題是夜城的迷幻搖滾。

③奇幻島(Hy Breasil),愛爾蘭傳說中會移動的精靈島嶼。

④極北樂土(Hyperborea),希臘神話中位於極北之地的樂園。

⑤卡可沙城(Carcosa),出自美國作家Ambrose Bierce的短篇故事,是死者之城。

⑥猶大山羊(Judas Goat),指山羊群的領導者,牧羊人只要驅趕這頭羊就可以引導整個羊群移動,甚至讓羊群自己進入屠宰場。

⑦大便終於擊中風扇了(the shit is finally hitting the fan),俚語,意指事情終於爆發了。至於為什麼請自行想像。
xxray 發表於 2012-5-17 20:39
第三章 遊戲時間過了,孩子們

我沒有即時趕到諸神之街,不過還是從倖存者口中聽說事情發生時的情況。

當天對諸神之街而言只是另外一個平凡的日子。這是一個充滿魔法、異相,全然與世隔絕的地方。在這裡,你可以崇拜任何你想崇拜或是想要你崇拜的東西。高等生命、強權代表以及自然力量的實體,一切屬於未知領域,正常世界接觸不到的玩意這裡都有,不過崇拜這些神祉的後果必須自行負責。在夜城,宗教信仰是一類大宗的買賣;而諸神之街裡的信仰足以滿足任何人的口味,不管口味多變態、多極端。當然,最受歡迎的信仰就能在最好的地點上設置最壯觀的神廟,而其他小神就只能遵照物競天擇的道理牟取蠅頭小利,藉以爭取更多信徒集會,以及更加崇高的神位。這裡有些神十分古老,有些神十分有錢,更有些神還來不及建立自己的名聲就已經消失在神祉的洪流之間。

神祗來來往往,信仰沉沉浮浮,然而諸神之街的存在依然永恆。

石像鬼高高蹲在大教堂的牆上,以嘲諷的神色打量著腳下的信徒,一面輪流哈著手捲煙,一面彼此閒聊著各式各樣的謠言八卦。街道上隨處可見奇形怪狀的生命,為了無人知曉的目的來回奔走。鬼火與遊魂四處飄蕩,常常會被許多怪風吹離原訂路線,因為這裡的風都是遭人遺忘的古老神祉所僅存的一絲殘軀。街道旁掛有許多紙燈籠、人型蠟燭、炭火盆,以及俗不可耐的霓虹燈。活生生的閃電沿著街頭巷尾彼此追逐。敵對的幫派躲在各自的教堂中,於安全的距離外隔街叫囂各自信仰的教義。三不五時還有狂熱的信徒會對信仰其他神祉的人們下詛咒。有些較為前衛的神祉會以炫麗的造型出來遊街,藉巡視地盤來增加曝光率。丑角之神穿著顯眼的黑白格子服以及黑色的假面具,不斷地跳著舞,不斷地轉著圈,就跟所有人打從有印象以來就記得的他一樣,無止無盡地跳著永恆之舞。在燭光下、鬼火下、閃耀的霓虹燈下,丑角之神不斷跳舞。

值得一提的是,過去的諸神之街遠比如今的景象繁榮許多。然而就在不久之前,剃刀艾迪對諸神之街的亂象忍無可忍,終於跑來大鬧一場,搞到許多神祉在眾目睽睽之下哭哭啼啼地逃出諸神之街。直到現在,渥克的手下依然在各地酒吧、水溝以及遊民紙箱底下苦勸那些神祉回家;而諸神之街的居民也還在清理眾多神廟的殘骸,評估重建的可能。有的教堂靠著牆外的鷹架維持;有的神廟憑藉純粹的信仰所形成的魔光苦撐;至於那些已經無可救藥的,則由遙控推土機徹底夷為平地。人們成群結隊地來到街上招攬新的信徒,觀光客的數量也達到史無前例的地步——觀光客十分偏好災難場景,特別是在有十分壯觀的災難現場時更是熱衷——有些信徒仍然六神無主地在廢墟附近晃蕩,想知道自己所信仰的神祉究竟還會不會重臨大地。

平凡的日子就在夜空中開始降下死去的天使時結束了。天使毫不優雅地直直墜下,觸及地面時發出沉重的巨響,羽翼折斷、神色驚慌,表情愚蠢得有如撞上玻璃窗的小鳥一般。他們直挺挺地躺在地上,身體沒有絲毫動彈的跡象。曾經是偉大的光明與黑暗的生物,如今不過是一群小孩棄之不顧的玩具。人們面帶敬畏看著地上的天使,接著抬頭看天。不管是信徒還是受人膜拜的神祉,此刻都在明亮的星空中見證了一個比他們更加偉大的黑暗奇跡。

一道慵懶的月光自天上灑落,將諸神之街帶來一種銀白色的色彩,燦爛、寒冷而又美麗,就跟自月光中緩緩飄下的人影一樣偉大、一樣駭人。月光中的人影對著腳下的群眾揮手微笑,彷彿走下神造的階梯一樣步入凡塵。莉莉絲已經計畫回歸許久,而她十分注重華麗的開場。

身材修長,外形完美,散發出一股超自然的女性氣息,膚色白皙到幾乎沒有任何色彩,頭髮、眼睛與嘴唇都比夜色還要黑暗,看起來有如來自默劇年代的螢幕女神。她的臉蛋尖銳,棱角分明,外加一個顯眼的鷹勾鼻,唇形很薄,嘴巴很大,深邃的眼中充滿了足以燃盡一切的火焰。她並非美女,但那美貌卻超越了人類所能承受的極限。她赤身裸體,不著衣物,然而全身上下沒有露出任何防禦的弱點。

她的存在主宰了一切,有如無情的炮火一般揭開大戰的序幕,好像教堂中吟唱淫聲穢語的唱詩班,可比出生時的第一聲咆哮或是死亡前最後一下慘叫。沒有人能夠忽略她的存在,許多弱小的神祉當場下跪,只因他們察覺出真正強大的實體終於降臨諸神之街。莉莉絲的頭上頂著一道光環,不過純粹只是為了用來裝飾,不代表任何光明意義。想要擁抱傳統的時候,莉莉絲也可以非常傳統。她走出月光,踏上諸神之街,環顧四周,露出微笑。

「哈囉,大家好。」她道,聲音有如摻毒的蜂蜜一般甜美。「我是莉莉絲。我回來了。你們想我嗎?」

她一身榮耀地漫步夜色之中,所到之處人們紛紛讓道。不管是強大神祉還是市井小民,全都不由自主地低下頭去,沒有人膽敢直視她的目光。她的腳步有如雷霆,踏碎地表,震撼大地,即使最雄偉華麗的教堂在她身邊也瞬間黯然失色。她提起完美的雙足,踢開擋路的天使屍體,嘴角微微露出一點厭惡的神色。

「如此單純、愚蠢的創造物。」她道。「不管天堂或地獄都不是我的對手,因為此地為我所創造的樂土,不屬於他們的管轄範圍。」

幾名觀光客犯了致命的錯誤,帶著照相機和攝影機向前推擠。莉莉絲輕描淡寫地轉頭一看,他們立刻在尖叫中死去,成為灑在後方牆面上的幾片痛苦的陰影。

莉莉絲突然停止動作,看了看四周,然後以命令的口吻強迫所有神祉離開所屬的神廟,來到她的面前參拜。她以諸神的真名與本質召喚,所用的語言已經自世上消失許久,其中使用的單字根本無法歸類為單字,充其量不過是聲音、概念,古老的程度已經無法讓現今文明世界的人類理解。

長久以來自稱神靈的高等生命、強權代表、自然力量的實體,紛紛自教堂、神廟,以及黑暗隱密藏身處現身。有「血腥刀鋒」、「馬利姆姐妹」、「淚屍」、「惡魔新娘」、「茉莉•溫德辛斯」、「憎恨有限公司」、「典型化身」,以及「工程者」,緊接在後的還有許多人形或是非人形的生命、妖怪、魔法產物等神色驚慌的各式神棍。其中有些已經有數個世紀不曾離開過他們黑暗神祕的藏身處,不曾在信徒面前展現他們的真面目。而在見識到這些神祗醜陋的嘴臉之後,他們的信徒當即決定放棄信仰。最後,丑角之神停下永恆的舞蹈,來到莉莉絲面前虔敬下跪。

「我的主人,我的女王。」他以一種冷靜而又絕望的語氣說道。「狂歡的時刻終於結束了。」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一幕,旁觀群眾開始鼓噪,發出許多敬畏、恐懼和迷惘的聲響。他們大聲爭論,試圖厘清眼前景象所代表的意義,狂熱份子也開始以拳頭及詛咒攻擊附近的人群。沒有人喜歡承認自己所信仰的是一名弱勢神明。群眾中有些腦筋動得快的已經開始跪在莉莉絲面前,大聲喊出歌頌讚美的言語。所有拿著宣示末日到來的自製標語的末日預言家此刻都像是洩了氣的皮球一樣,因為他們完全沒有想到末日真的會有到來的一天。莉莉絲對著他們微笑。

「你們失業了。因為我就是你們期待已久的末日。」

牆壁上濺灑出更多陰影殘渣,空氣中迴蕩了更多臨終慘叫。

莉莉絲好整以暇地環顧四周,打量面前這一群自稱為神祗的存在。不管外形看來如何偉大,這些神祗全都在她的目光之下微微顫抖,雖然他們根本都不記得自己為何如此恐懼。她令這些諸神打從心底最原始的層面感到無比焦慮,以及自身的渺小。彷彿她知道某件他們一直想要忘卻的祕密,或者是他們從來都只是懷疑卻不曾真正發現過的祕密。

「我乃莉莉絲。」她終於說道。「亞當的第一任妻子,因為不肯承認除了自己之外的任何權威而被逐出伊甸園。我墜入地獄,與惡魔交合,生下數不盡的怪物。他們是我不凡的子嗣,也是夜城第一代的居民。你們就是我的子嗣,或是我子嗣的後代。你們不是神,從來都不是。神性不是凝聚信徒就可以成就的。我賜給你們榮耀與自由,但是這些日子以來,你們卻墮落到如此受限的地步,禁不起崇拜與喝采的引誘,任由自己被人類的想像塑形,局限在人性狹窄的觀念裡。好了,玩耍時間已經結束了,孩子們。我回來了,回到我為大家所創造的地方,該是開始辦正事的時候了。我已經離開太久,有太多事情要處理了。」

「我已經回來一段日子,暗中觀察並且適應這個年代。我遊走在你們之間,但你們卻懵懂不知。你們扮神扮太久了,已然忘卻自己之前的身分。你們的存在都是拜我所賜,你們必須對我忠心。你們屬於我,必須遵照我的意旨辦事。」

高等生命、強權代表以及自然力量的實體彼此對看,身子不安地蠕動。一切發生得太快了。前一分鐘他們還是受世人膜拜的神祗,下一分鐘……有些神靈開始想起那段被遺忘的記憶;有些用力搖頭,即使臉頰上已經流滿淚水,他們依然絕望地對自己否認;有些難以接受自己真正的血緣,大聲地叫囂抗辯。大部分的神靈怒火中燒,因為他們無法相信自己根本不是神。信徒們退到安全的距離之外,將這場爭論留給諸神自己去解決。爭論的聲音十分吵雜,幾乎到了嘶聲呐喊的程度。最後莉莉絲比了個手勢,所有神靈立刻安靜了下來。

「你!」她指著站在諸神前排的一名神靈說道。「我不認識你。你不是我的子嗣。你是什麼東西?」

工程者冷靜地正視她的目光,周遭的神靈則立刻遠離他身旁。他蹲坐在地,身材寬厚,約略具有人類的外形,藍色的血肉之外包覆有藍色的鋼鐵,肌肉組織連結著許多螺絲與彈簧。關節處不斷噴出蒸汽,雙眼綻放出火紅炭火的光芒。如果夠接近的話,你甚至可以聽見他心臟所傳來的滴答聲響。他的身旁站有許多又瘦又長的機械護衛,設計十分複雜,外形頗具巴羅克風格,看不出是他的信徒還是個人創作。

「我是神靈。」工程者的聲音有如金鐵交擊。「一個抽象概念的實體化身。我之所以不朽乃是因為我本身就是一種概念,而不是因為擁有你那不自然的血脈所致。世界已經變得比你的年代複雜多了,莉莉絲。這一切……都不關我的事。就留給你們自己去解決吧。」

他轉過身去,踏入世界的側面,走向一個大部分在場之人都無法辨認的方向,瞬間消失無蹤。他的金屬護衛隨著他的消失而崩壞,在地上灑落許許多多的廢棄零件。莉莉絲在原地呆立了一會兒,為這意料之外的狀態感到些微尷尬。在工程者的鼓舞之下,有些神靈也開始鼓起勇氣挺身對抗莉莉絲。

「聽說你被放逐了。」璀璨者拖著身後亮麗的軌跡說道。「被那些你所信任的生命逐出你所創造的世界。」

「逐入地獄邊境之中。」拉•貝兒•丹•杜羅契以其淡而無味的語調說道。「直到某個愚蠢的傢夥開啟通道,讓你回到夜城之內,再度利用我們最初的夢魘來打擾我們的生活。」

「有人說你已經回來很多年了……」茉莉•溫德辛斯露出滿嘴爛牙,皮笑肉不笑地道。「這些日子以來,你究竟在幹什麼?」

「不是在躲藏。」莉莉絲道,她的聲音所散發出的寒意令所有神靈後退一步。「我是在……準備。有太多事要辦,有太多人要解決。當然,我還必須製造一個新的孩子,確保他受到良好的教育。他是我的,身心皆為我所擁有,儘管他到現在還沒發現這個事實。我最親愛的約翰•泰勒。」

信徒跟神靈同聲覆誦這個名字,語調中絲毫沒有透露任何友善的氣息。很多人不自在地扭動身軀,不安的情緒有如閃電一般在群眾中迅速浮現而後消失。璀璨者張嘴欲言,莉莉絲則搶先在他額頭上輕輕一觸。他發出驚慌恐懼的慘叫聲,生命能源奪體而出,瞬間竄入莉莉絲的體內,滿足她永無止盡的饑渴。她很快地吸乾了璀璨者,靜靜地看著對方在眼前乾枯萎靡。他的力量對她而言不過是汪洋中的小水滴。璀璨者發出最後的光芒,接著彷彿從來不曾存在一般地徹底消失。莉莉絲臉上露出一絲微笑。

「我必須要稍微紆解一下心情,好讓大家瞭解自己的身分。儘管我是各位的母親,但是我也不會容許任何放肆的行為。現在,當初湊在一起背叛我的傢夥在哪?膽敢將我放逐的傢夥!站出來,讓我再度看看你們的容顏。」

一段漫長的尷尬過後,惡魔新娘終於不情不願地走到人群前方,她背上的連體雙胞胎透過肩膀偷看莉莉絲。「他們都不在了,女王。」小新娘以其甜美誘人的聲音說道。「很久以前就不在了。他們有些自相殘殺,有些被後來的強者取代,有些跟不上時代潮流而遭人遺忘。據我們所知,當初背叛你的人就只剩下一個還活著。他最初的名字已經失傳。我們稱他為『淚屍』,如今已經陷入無可救藥的瘋狂狀態。」

她說完立刻退回群眾之中,而其他人則將淚屍給推到前排。淚屍是一塊巨大的腐爛血肉,表皮又紅又黑又紫,化膿的皮膚中突出許多尖銳的骨頭。永遠都在腐爛,但卻永遠不會死亡,他的存在已經陷入無可救藥的瘋狂。他殘破的牙齒緊緊咬著地面,身軀有如爛泥一般攤在地上,張大渾濁的雙眼瞪視著前方。

「他將各式各樣的死屍融入自己體內。」茉莉•溫德辛斯主動解釋道。「死屍延續他的生命,壯大他的力量。」

「連這種東西……都有信徒願意追隨?」莉莉絲問。

「物以類眾。」茉莉道。

「這就是證據,如果還需要什麼證據的話,這就是人類什麼都願意信仰的證據。」莉莉絲說。「任何散發永恆臭味的東西都能夠招攬信徒。」

幾名淚屍的信徒也被眾人推到前方面對莉莉絲。他們身穿汙穢的破布及殘敗的塑膠袋,臉上塗滿骯髒的污垢。年紀最長的信徒驕傲地抬起頭來,目空一切地看向莉莉絲。

「我們崇拜他是因為他讓我們看清真相。世界充滿了骯髒與腐敗、污染跟墮落。我們的神讓我們看見隱藏在華麗外表下的醜陋真相。一切歸於塵土之後,我們的神將會依然健在,而我們也將繼續伴隨左右。」

「不,你們不會。」莉莉絲道。「你們比他更令我厭惡。」她眼光一瞟,當場將他們全數誅殺。

淚屍完全沒有注意到外界發生的事情,只是專心一意地吞噬著腳邊的一具天使屍體。死天使一寸一寸地融入淚屍腐爛的身軀中,散發出難以忍受的臭味,讓在場所有生命統統偏開頭去。天使的最後一絲神性竄入淚屍體內,驚醒沉睡已久的心靈,令他突然之間站起身來。他發出劇烈的叫聲,在傾刻之間瞭解了一切,目光的焦點立刻集中在莉莉絲身上。

「你!這一切都是你的錯!看看我變成什麼樣子!看看放逐你的代價有多大!」

「我看到了。」莉莉絲冷冷地道。「對一個叛徒跟蠢材而言,我認為這是極為公平的懲罰。」

「放逐你是必然的。」淚屍的語氣疲憊,似乎在重複一個已經爭辯到不想再辯的話題。「但是你還是回來了,一切的努力全都白費了。我告訴過他們,但是他們不聽……想殺就殺吧,我不在乎。我曾經英俊挺拔,深受世人景仰……如今我已經不再認得現在的夜城了。你也不可能認得的。一切都改變了,夜城跟著時代進步,而我們都被遺忘了。」

「就你目前的狀況而一言,殺死你根本是一項恩典。」莉莉絲道。「但是管他的,可別說我從來沒對你好過。」

她瞬間吸乾淚屍的生命能量,黑暗的嘴角露出一個噁心的神情。「味道很糟。」她對著不敢出聲的群眾說道。「但是我發過誓一定要手刃所有從前的敵人,而我向來說話算話。現在,站出來,我的孩子們。自我年輕時充滿欲望的肉體中誕生的原始產物。」

她喊出他們的原始之名,接著又是一段漫長的沉默。最後,幾名神靈推開群眾走到前排,面對他們遺忘已久的母親。第一個出列的是丑角之神。他低下戴著面具的頭顱,在莉莉絲的面前下跪。

「我在這裡,親愛的母親,雖然時間跟環境已經改變了我。流行與時尚重塑了我的外形,不過我畢竟還是存活了下來,始終跳動著永恆的舞步。希望我的體內依然保有一些您所認得的特質。」

「我也會改變,當有必要之時。」典型化身儀態優雅地對莉莉絲鞠躬說道。他年輕力壯,外形俊美,身穿剪裁完美的純白西裝,頭戴一頂巴拿馬草帽,貴族般的臉龐散發出一股雌雄同體的魅力。「細節改變,我繼續存在,始終受人景仰,受人膜拜。此刻我是一名流行音樂歌手,為了生計歌唱,青少女則在臥房的牆上崇拜我的形象。我是『瘦白王子』,人們熱愛我的音樂,同時也熱愛我。不是嗎,我的小鴿子們?」

一群血氣方剛的年輕女孩圍在他的身邊,穿著打扮都跟他同出一轍,臉上塗滿化妝品,神色兇狠陰沉。從這群人的臉上就可以看出他對她們而言不只是生命中的一切;為了他,她們隨時願意放棄性命。其中有幾個女孩眼看偶像受到威脅,竟然對著莉莉絲大吐口水。年紀最大的女孩都還沒有超過十五歲。

「我知道。」瘦白王子道。「但是選擇信徒的時候還是寧缺勿濫。」

最後一個出列的是血腥刀鋒。他神色不定地伏在莉莉絲面前,呼吸濃厚,渾身發抖,讓古老的本能固定在原地。他身材高大,渾身毛髮,腳上有蹄,頭上有角,兩手前端長有恐怖銳利的利爪,全身散發出濃濃的汗臭跟麝香味,外加一股無法控制的無底食欲,瞪大愚蠢狡獪的雙眼對著莉莉絲怒目而視。他被莉莉絲的女性氣息所吸引,但又被她強大的力量給震懾。

「血腥骸骨已經失去本性了。」丑角之神道。「他已經退化成一種單純的動物天性,絲毫沒有半點良心的野性之神。世界上總是有人想要崇拜內心深處的心魔。有人說他是自願變成這個樣子的,為的是要從理性的限制之中解放心中的需求和食欲。」

「實在太沮喪了。」莉莉絲道。「我生下了數千名子嗣,如今竟然只剩下三個?而且每一個都墮落成這副德性。」

她毫不留情地將他們一舉擊殺,吸乾他們的生命能源,接著為了斬草除根,她又舉手一揮殺光所有典型化身的年輕信徒。她的力量有如狂風暴雨一般激蕩空中,所有群眾因她冰冷的目光而畏縮。

「時候到了。」莉莉絲道,在場所有人都隨著她聲音中的力量顫抖不已。「該是你們選邊站的時候了。我已回歸,打算以我的遠景重塑夜城,將其轉化為創造時的最初理念。夜城不該像如今這般……短視,庸俗。我要讓夜城恢復榮耀,也要讓你們分享這份榮耀。除非你們決定與我對立。那樣的話將不再有人記得你們的姓名。」

高等生命、強權代表、自然力量的實體神色不安地看著彼此,喧鬧的討論聲響逐漸自諸神之中響起。抉擇的重點就在於這些神靈安於現狀。他們喜歡當神,喜歡有人崇拜、懼怕,以及敬畏的感覺;他們喜歡財富、名聲與權力——雖然重視這些世俗的東西似乎不像神靈應有的作為,不過當時誰也沒有提起這點。放棄這一切,眼睜睜地任由莉莉絲以一己的意念重塑自己以及身處的世界?太難以想像了。然而……她是莉莉絲。沒有人膽敢懷疑她的力量。她比夜城本身還要偉大,足以毀滅所有自認為神的生命。為了生存,或許暫時假裝配合,靜待再度起身反抗的時機才是明智之舉……大家不斷爭論,莉莉絲則在一旁耐心等待,藉著不時殺害露出不敬神情的凡人打發時間。最後,首先上前表態的是一個新近崛起的勢力——憎恨有限公司。

自從法律認定大型企業在技術上來講可以視為一種永恆存在的法人起,一家影響力強大到足以讓凡人當作神祉崇拜的企業也就自然而然地因應而生。憎恨有限公司以一群沒有五官的工作機器人的形體在凡間現身。每具機器人的穿著打扮一模一樣,都是身穿灰衣的灰色男子,連講話的時候都是異口同聲。

「我們是屬於這個年代的神祉。這個年代適合我們,我們也適合這個年代。為什麼我們要放棄我們的本質與未來?我們沒有理由相信你會為了我們的福利著想。」

接著上前的是純真電鋸小姊妹。這群身穿黑白相間修女服的駭人修女乃是極端前衛的教條主義份子。她們疾聲厲色地咒罵莉莉絲,並以恐怖的威脅言語挑戰她的權威。

接下來又有幾名代表現代社會新興宗教的神靈上前反抗、然而群眾之中已經出現叫他們閉嘴的聲浪。他們是崇尚傳統的古老神靈,以及想要趁機爭奪權位的弱勢小神。於是就這樣,一場諸神之間的大戰正式展開。

各方神靈正面衝突,有如夜色之中的強大引擎一般,在靜止的空氣中噴灑出奇異的能量色彩。神靈既然開打,手下的信徒自然也不閑著,當即打起宗教的旗幟彼此殘殺。暴戾之氣充滿整條諸神之街,血流成河、屍橫遍野,沒有任何人可以置身事外。

莉莉絲體態優雅地飄上夜空,居高臨下欣賞自己興風作浪的成果,放聲嘲笑以自己之名而引發的瘋狂屠殺。她鼓勵追隨自己的子孫殺害不肯順從的血親,並且促使子孫的信徒沐浴在敵人的死亡之中。她要他們接觸屠殺的滋味,因為在進攻夜城的時候還有更多人要殺。不過暫時而言,如此自相殘殺可以讓倖存者和自己更加緊密地站上同一陣線。

她沿著諸神之街飄蕩,跨越低等生物的頭頂,遊走於所有衝突上方。所到之處教堂坍塌、神廟傾倒,地面裂開大洞,無情地吞下廢墟中的灰燼。莉莉絲將所有敬神場所統統以最直接的路徑送入地獄。而躲在神廟中不敢出來面對莉莉絲的神靈跟信徒也當場發出淒厲的尖叫,全部和廢墟一起沉入地底。

「除了我之外不該有別的神。」莉莉絲道,在腳下喧鬧震天的殺伐聲中,她的聲音依然清晰可聞。「所有夜城的居民只能崇拜我一個神。這裡是我的地盤,你們只需要信仰我就夠了。」

就在這個節骨眼上,渥克出現了。他一身西裝領帶,悠閒地步入諸神之街。一聽說他的到來,所有人紛紛放慢速度。人類跟神靈停止爭戰,退向街道兩旁,盡可能地遠離渥克。他們退到人行道上,安安靜靜地看他經過,而他則完全沒有將眾多神靈放在眼裡。高等生命、強權代表以及自然力量的實體全部直挺挺地站在一旁,默默地期待著事情的發展。染血的街道上籠罩在一股沉悶的寧靜之下,諸神大戰就這麼結束了;只因為渥克在諸神之街現身。

他弧身一人前來,沒帶任何支援。沒有保鏢、沒有專家、沒有武裝部隊。光是他的出現就足以弭平所有衝突。諸神和信徒神情羞愧地看著自己所造成的破壞,個個有如做壞事被抓到的小孩子一樣。因為如今出現在他們面前的人是渥克。他是當權者的聲音,他所說的話就是法律,他是夜城之中最可怕的個體。

他終於停下腳步,抬起頭來看向站在天上的莉莉絲。他們彼此對望一會兒,接著渥克露出微笑,對她頂了頂自己的圓頂帽;渥克總是維持著風度。莉莉絲自空中飄落,優雅地停立在渥克身前。即使他有注意到莉莉絲全裸的身體與強烈的女性魅力,他也沒有在臉上露出絲毫反應。他環顧四周,看著滿地屍體以及燃燒的廢墟,接著將目光轉向諸神及一眾信徒。沒有人膽敢直視他的目光。

「鬧夠了。」他並沒有特別對著任何人開口,但是所有人都肯定他在對自己說話。「從沒見過如此荒唐的亂象。立刻停止胡鬧,開始善後。你們都不想惹我生氣,是不是?」

這時有些神靈和信徒已經開始後退,嘴裡說著道歉的言語,甚至還有人利用別人的身體掩護才敢移動。他們都認識幾個曾經惹火渥克的人,也都知道那些人最後遭遇了什麼樣的下場。然而當莉莉絲以充滿權威的聲音向渥克開口的時候,所有人當場都打消了撤退的意圖。莉莉絲的聲音裡沒有任何恐懼或不安,如果硬要說有什麼情緒在內的話,大概就是……覺得很有趣。

「親愛的亨利,很高興能再次見面,你比上次見面的時候成熟多了。」

渥克瀟灑地揚起眉毛。「你佔便宜了呀,女士。我似乎認得你的聲音,但是卻……」

「喔,亨利,難道你這麼快就把你最親愛的小芬妮拉•大衛斯給拋到腦後了嗎?」莉莉絲道。渥克聽完當場倒抽一口涼氣。

「所以……」他終於開口道。「莉莉絲,這就是你的真面目。」

莉莉絲大笑,搔首弄姿地說道:「這個形象……只是在人類感官限制內所能承受的外形罷了。要知道伊甸園的故事只是寓言的版本。說真的,這具軀體只是我用來行走在你們這個有限的世界裡的道具而已。等我將夜城重新塑造成更加適合我的本質的地方,我就會完全進入你們的世界。到時候的我才是真正光彩奪目呢。」

「你究竟是什麼東西?」渥克問。「我是說,說真的,你究竟是什麼東西?」

「我是上帝最初的創作。」莉莉絲道。「我是最先現世的生命,比這個世界還要古老。我同時也是查理斯•泰勒的妻子,約翰•泰勒的母親。我是被三個愚蠢男孩在無知的情況下召喚進入這個世界的生物。喔,親愛的亨利,我是否合乎你的期待呢?」

「待在原地別動。」渥克的聲音有如雷鳴。他施展了當權者賜給他的「聲音」,一個不管是死屍還是活人都無法抗拒的聲音。「立刻投降,莉莉絲,停止所有侵略的行為。」

莉莉絲放聲嘲笑,「聲音」的力量當場有如廉價玻璃一般化作碎片。「別傻了,亨利。你的『聲音』只能用來對付屬於這個世界的生物,對我根本沒有作用。逃跑吧,親愛的亨利。找個地方躲起來,直到我來找你為止。我有個特別的禮物想要送你。你將會崇拜我、愛上我,而我則會賜給你永恆的生命以及更高等的形體,使你有機會永永遠遠地在我身邊歌頌我的偉大。這樣不是很有趣嗎?」

「我寧死不屈。」渥克道。

莉莉絲輕蔑地甩他一巴掌,接著伸出修長的手臂,有如攻城槌一般擊中他的身體。骨碎聲響,鮮血狂噴,他的身體離地而起,重重地撞在一座殘破教堂的爛牆之上。渥克像個破爛的布娃娃般地摔落在地,接著又被坍塌下來的磚牆活埋。諸神以及信徒默默地看著塵埃落定,然後又繼續看了一會兒,然而這個隨口一句話就能調動世俗軍隊與教會武力的男人卻始終沒有再度爬起。

諸神大戰結束了。在見識到當權者的聲音有如惱人的昆蟲一般被莉莉絲隨手擊敗之後,再也沒有任何神靈膽敢起心反抗。他們在莉莉絲面前低頭下跪,跟隨她的步伐離開諸神之街,進入夜城之中。

※※※※※※

事情過後不久,我和蘇西•休特、剃刀艾迪,以及珊卓•錢絲終於趕到諸神之街。街道上一片狼籍,兩邊堆滿了神廟廢墟。火舌翻飛,濃煙四起,地上隨處可見無人照料的傷者及屍體。倖存者和傷患零零落落地站在路旁,驚慌的神情尚未平復。他們之所以被留在這裡,完全是因為他們傷勢沉重,沒有任何利用價值的關係。當這些驚嚇過度的傷殘人士一看到剃刀艾迪依然忍不住拔腿就跑的時候,就知道剃刀艾迪的名聲有多響亮了。然而更令人擔憂的是,有不少倖存者一看到我立刻跑過來下跪,稱呼我為莉莉絲之子,並且對我搖首乞憐,求我放他們一條生路。

「好了。」蘇西噘起嘴道。「這種舉動令我非常不安。」

「不是只有你而已。」我道。「你!放開我的腳,立刻。」

「從來沒有人在我面前下跪。」蘇西道。「你!沒錯,就是你,冷靜下來,告訴我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我們花了很大的工夫才好不容易從他們口中問出事情的經過。莉莉絲已經為她的回歸揭開序幕,而我竟然錯過了。從眼前這一片廢墟看來,親愛的母親顯然在搜尋我的下落,而且搜尋的方法似乎頗為激烈。似乎她對自己唯一的人類子嗣懷有某種特定的目的。

「厲害。」我道。「我並不想跟她碰面,更少現在還不要。在終於跟她碰面的時候,我一定要確保是在我的地盤,依照我的方式。」

這時我出現在諸神之街的消息已經傳開,一群衣衫破爛的暴民來到我們面前聚集。在憤怒與恐懼的驅使之下,他們陷入半瘋狀態,嘴裡呐喊著「瀆神之人!」「揪他出來!」「把他交給莉莉絲!」蘇西、艾迪跟珊卓擠到我的身邊,不過暴民的眼中根本看不見他們。這時我們面前已經聚集數百名暴民,而且還有更多人繼續加入他們的行列。暴民神情扭曲,充滿仇恨,個個伸出雙爪對我抓來。

他們從四面八方逼近,在我來得及反應之前,蘇西已經擊發手中的霰彈槍,在咄咄進逼的人潮之中轟出一個大洞,不過絲毫沒有減緩暴民前進的速度。剃刀艾迪在人群中殺開一條血路,他移動的速度肉眼難察。珊卓•錢絲召喚地上的死屍攻擊暴民,殺得眾人膽戰心驚。暴民抱頭鼠竄,一哄而散,留下滿地的屍體與傷患。我不怪他們,因為這一切都不是他們的錯。要怪只能怪我母親留給人們的印象實在太過深刻。蘇西壓低槍頭,重新裝填彈藥。艾迪再度在我身邊現身,手中的剃刀不斷滲血。珊卓收回法術,讓死者躺回地上。一個頭戴阿茲特克羽毛頭飾①、渾身顫抖的寺僧慢慢地來到她面前。

「如果你能召喚死者,能不能……」

「抱歉,不行。」珊卓•錢絲說道。「我沒有能力召喚死去的神靈。再說,如果他沒有能力自行復活,那也算不上什麼強大的神靈,不是嗎?」

寺僧放聲大哭。我們轉身離開,留他一個人坐在自己神廟廢墟前的殘破台階哭泣。

「說話真毒。」蘇西對珊卓說道。

「彼此彼此。」珊卓道。

「渥克呢?」艾迪問。「我沒看到他的屍體。你也知道他們是怎麼說的,在夜城,沒看到屍體通常就表示沒死。」

「要找渥克,我想我可以幫你們。」一名神色憂傷的牧師說道。「他在那一頭,被埋在我們教堂的廢墟之下。」

我們謝過牧師,然後來到一座雄偉建築的廢墟之前。這座廢墟有一半還在燃燒,為寂靜的夜空添加陰鬱的光芒。我們挖走一大堆瓦礫,搬開無數塊磚頭,最後終於找到了渥克。他的西裝破爛,鮮血淋漓,但是當我湊上前去時,他還是張開了雙眼,甚至擠出一點微笑。

「約翰。」他虛弱地說道。「你來遲了,就跟往常一樣。我剛跟你母親聊了幾句。」

「看得出來。」我說。「你跟誰都處不來,是不是?」

我們將他拖出瓦礫堆,然後推到牆壁旁坐下,過程之中他哼都沒哼一聲。蘇西迅速將他的傷勢檢視一遍。蘇西對於傷口有極為深入的研究,不管是修補傷口還是製造傷口。最後她站起身來,對我點點頭。

「傷勢很重,但是不會致死。」

「喔,很好。」渥克道。「我剛剛還真的擔心了一下呢。」

「你是該擔心的。」珊卓•錢絲道。「你把我們困在墓園空間等死。我們有過協定,而你卻破壞了協議。膽敢如此對我的人只有死路一條。」

「現在不能殺他。」我說。

「為什麼不能?」珊卓冷酷憤怒的視線轉到我身上。我則毫不退讓地面對她的目光。

「因為他是我父親的朋友。因為我不是冷血殺手。因為我的計畫裡還有用得到他的地方。」

「還是跟以往一樣實際,約翰。」渥克道。

珊卓皺眉道:「他會喜歡你的計畫嗎?」

「肯定不會。」

「那我等。」珊卓•錢絲道。

我蹲在渥克身前,直視他的臉。「她回來了。」我道。「莉莉絲,我母親。她回來是為了毀滅夜城,然後再以毫無人性生存空間的理念取而代之。如果我試圖阻止她,世界很有可能因此而毀滅。我不能孤軍奮戰,渥克。我需要你的幫忙。」

他微微一笑。「我們總算站在同一條船上了。只可惜我們只有在這種情況下才會合作。」

「別騙自己了。」我道。「我們唯一的共同點就是一個共同的敵人。」

「沒錯。一個比我們兩個都還要糟糕的傢夥。」

「你應該很瞭解。」我說。「就是你們施展芭貝倫儀式才讓她重臨世界的。你、收藏家,以及我父親。」

「啊……」渥克道。「你終於發現真相了。我還在想你怎麼這麼慢呢!我會動用當權者所有的資源來配合你,不過要阻止莉莉絲,光靠部隊火力跟正常魔法是辦不到的。」

「我會找幾個老朋友幫忙。」我說。「我有一個保證沒有人喜歡的計畫。」我轉向蘇西。「跟珊卓和艾迪保護渥克前往陌生人酒館。艾力克斯會治好他,但是別讓他把帳掛在我頭上。接著你們就在那等我回來。」

「不幹!」蘇西立刻說道。「不管你要去哪,一定都會需要我的保護。」

「這次不行。」我柔聲道。「我需要你跟其他人一起,你是我唯一信任的人。再說……我不想讓你看到某些我可能必須看到的景象。」

她微微一笑。「你挑了一個最差的時機來擔心我的感受,約翰。」

「總要有人擔心你的。」我道。

※※※※※※

①阿茲特克,墨西哥的古文明,喜愛以鳥羽製作華麗的頭飾來代表身分地位。

第四章 不曾消失

如何對抗一支由一群前諸神所組成的軍隊?我想,當活人幫不上忙的時候,就先去找死人吧。我從一條人煙稀少的小徑離開諸神之街,穿越夜城繁忙的街道,前往聚集所有真正詭異夜店的上城區。我要找死亡男孩幫忙,而且越快找到他越好。由於夜城的範圍十分廣大,莉莉絲的軍隊一時之間還沒有造成多大的破壞,然而消息很快就會傳開的,壞消息總是傳得飛快。

夜空澄淨,空氣清新,人行道因為适才的大雨而潮濕,街景一如往常熱鬧非凡。人們或許聽說了些關於暴動、破壞和末日之類的謠言,但是這類謠言在夜城早就司空見慣,尤其是在週末的時候特別多。話是這麼說,我還是在路人的臉上看到逐漸高張的緊張情緒。不安的氣氛無所不在,然而人們卻不清楚所為何來。我急急忙忙地朝向目的地前進,儘量不去引來不必要的注意。我還有時間。即使少了渥克,當權者依然可以調動大批武力,利用槍炮、刀劍、魔法,以及各式各樣強大的驚喜阻擋莉莉絲。他們有辦法拖延時間,但是拖不了多久。周遭的人們不停抬頭看向星空,似乎期待看到星辰轉移、月光變色之類的異象。有某種危險強大的實體進入夜城了,所有人都可以感覺到一種有如牲口進入屠宰場的絕望恐懼。眾人提心吊膽地東張西望,夜晚漆黑的程度彷彿到達了前所未有的高峰。

各式聲名狼藉的夜店之外,招攬生意的人們來回踱步,叫賣的聲音中流露出一股全新的迫切感;就連街角拉客的流鶯也比平常積極許多。人潮快步前進,往常悠閒的步調不復存在,彷彿人們害怕自己想去的目的地隨時都有可能消失一樣。夜城唯一每日出刊的報紙——《夜城時報》,剛剛發行了一份特刊。書報攤前擠滿了人群,所有人人手一份報紙,激動地討論著深黑色的頭條標題。我毫不懷疑莉莉絲已經上了報紙頭版,或許還包辦了其他所有版面。我必須在秩序全面崩盤之前展開我的計畫,想要達到這個目標,就需要死亡男孩的幫忙。

死亡男孩目前是在一間脫衣舞廳擔任保鏢工作。這個工作實在不合乎他的身分,因為他是夜城中最聲名顯赫的守護者、黑暗復仇者與對抗死亡大軍的第一道防線,當然前提是要有利可圖才行。我停在一段安全距離之外,仔細打量這間舞廳。大門上方刺眼奪目的霓虹招牌標示出此店的店名:「不曾消失」。招牌兩旁各有一座霓虹舞女雕像,永遠不停地從一個不舒服的姿勢轉換成另外一個不舒服的姿勢,不斷地前後搖擺。一扇骯髒的窗戶後面貼滿美女照片,不過根據經驗,真正在店裡跳舞的女孩絕對跟照片裡的水準相去甚遠。

舞廳大門站著一名懶洋洋的門房,身穿一件亮色系的格子外套,搭配一個蝴蝶領結,臉上的笑容假到十分不自然的地步。這個人第一個工作是擔任腹語師的腹語娃娃,之後他就一直無法戒掉這個笑容。我才剛走近,他立刻眼睛一亮,迎上前來向我招攬生意。

「她們已經死啦,她們沒穿衣服,而且她們還會跳舞!」

我冷冷地瞪著他道:「我長得像觀光客嗎?」

他冷笑一聲,讓到門旁,揮揮手放我進去。我板起這種情況下所能板起的最嚴肅的面孔走過他身邊,走入舞廳。一進大門立刻有人過來幫我拿外套,不過被我當頭一拳打到昏死過去。來這種地方一進門就必須耍狠……由於室內外溫差過大,所以我在進入主廳之後就停下腳步調適溫度。主廳的燈光略顯昏暗,部分原因是要給客戶一點隱私,不過主要原因是不希望客戶看到其他客戶的水準有多低落。空氣中彌漫著各式各樣的煙草味,另外還參雜汗水、欲念,以及絕望的臭氣。廳內的桌椅破破爛爛,觀眾零零落落,後方還有幾間以廉價隔板隔出來的包廂,專為更為私密的交易而設。這裡的客戶幾乎都是男性,也幾乎都是人類。他們目光饑渴地注視著廳內四個小型舞台,目不轉睛地看著台上的舞娘配合音量過大的音樂擺動身軀。

台上及台下分別有許多女孩對觀眾展現自己曼妙的身材以及能夠做出的姿勢,所有女孩統統赤身裸體,所有女孩皆已死亡。這些死者的亡靈分別為了不同的理由滯留人間,靠著跳大腿舞給活人欣賞維生。其中有些看起來非常真實,但是大部分的女孩都是由鬼火、煙塵及迷霧所組成,隨著舞台前方的燈光變幻身上的色彩。女孩們不斷地變換姿勢,跺腳、轉圈、搖胸、挺臀,沿著舞台上的鋼管扭曲身體,臉上隨時帶著毫無意義的笑容取悅觀眾。

鬼魂女孩,死亡舞娘——可遠觀卻不可褻玩的終極表現。

舞廳一旁設有一座簡陋的吧台,此時靠在吧台前方的就是傳奇人物死亡男孩本人。技術上而言,他還沒到可以進入這種夜店消費的年紀。死亡男孩只有十七歲。打從十七歲那年為了信用卡和手機而遭人謀殺之後,三十年來他始終保持十七歲。他和不為人知的惡魔簽訂契約,從死亡的世界爬了回來,以殘酷的手法為自己報仇,結果卻發現契約的條件令他無法回歸死亡世界。於是他行走於夜城之中,附身於自己的屍體上,不老不死,盡力行善,期待有一天他能集滿足夠的善舉,讓天堂的力量解除自己當初簽下的契約。

他身材高瘦,穿著暗紫色大外套、黑皮長褲、小牛皮靴。衣領上別著一朵黑玫瑰,頭上戴著一頂軟皮帽。他的外套扣子沒把,露出到處用縫線、釘書針,以及膠帶固定的慘白胸口。他不再感到疼痛,但是依然會受傷。如果靠得夠近的話,我還可以看見他額頭上以油灰填補的子彈孔。

他一張長臉透露出縱欲聲色的疲憊氣息,眼中綻放出放縱感官的病態光芒,微微噘起的嘴角沒有一絲血色,留了一頭及肩的油亮長髮。他曾經試過用化妝品掩飾自己的臉色,不過根本已經無可救藥。他看起來冷靜、悠閒,甚至有點無聊的感覺,一手拿著一瓶威士卡往嘴裡猛灌,一手抱著一桶那不勒斯霜淇淋往嘴裡猛塞。看到我走過來,他輕輕點了點頭。

「哈囉,泰勒。」他滿嘴霜淇淋,含糊不清地說道。「原諒我如此縱情聲色,對一個死人來說,沒有極度的刺激根本產生不了任何感覺。我很想請你喝酒,但是我只有一瓶而已。不要跟吧台點任何東西,他們訂價過高,酒更難喝。」

我點頭。這些我早就知道了。我以前來過這裡一次,為了辦一件案子,當時我點了一杯號稱香檳的東西。那玩意兒味道很像櫻桃可樂。這裡的一切都不能只看表面,就連女服務生都有喉結。

「所以你是這裡的保鏢?」我說著懶洋洋地靠上他旁邊的吧台。

「我是這裡的安全主管。」他糾正我道。「這裡是我罩的。大部分的顧客只要看我一眼就不敢在這裡惹事了。」

「我以為你有個穩定的工作,專門當歌手『夜鶯』的保鏢?」

他聳肩:「她去歐洲開巡迴演唱會了。而我……還是不要離開夜城比較好。這個工作只是暫時的,等我找到別的更好的機會就走。我們死人也是要吃飯的呀。所以這些女孩才會來這裡工作。」

我點頭。長久以來夜城已經累積了多到數不清的遊魂,而這些遊魂總得找到自己的歸宿。

「這些女孩下班後會去哪?」我問。

死亡男孩露出一個悲哀的神色。「她們從不下班。重點就在這裡。反正她們也不會累……」

「這樣她們有賺頭嗎?薪水不可能很多吧?」

「是不多,但是聰明的女孩可以靠小費過活,而且舞廳老闆保證女孩們不會受到死靈法師和其他靠著死者能量施展魔法的人騷擾。當然了,所有女孩都希望搭上有錢客戶,讓對方成為常客,然後把油水榨個精光。」

我看了看廳中的觀眾。「今晚有什麼有趣的人來嗎?」

「幾個叫得出名號的,幾個認得出長相的,不過沒什麼值得一提的人物。有幾個名不見經傳的大學教授自稱來這裡研究新潮黑話。當我告訴他們這間舞廳專門幫助人們昇華性靈的時候,他們都覺得來對了地方。」

我配合地笑了笑。死亡男孩聳了聳肩,張嘴喝掉一大口酒。如今酒瓶幾乎已經乾了。

我欣賞著鬼女孩跳舞,暫時不急著告知死亡男孩今天來此的目的。如今女孩們圍著一名杜蘭杜蘭合唱團的老團員,扮演該樂團著名歌曲「電影女孩」中的女孩。身為鬼魂的好處就是所有女孩容貌都異常豔麗、身段異常柔軟、表情異常迷人。她們的舞步優雅撩人,步伐輕盈,豪乳亂顫,自舞台之上飛升,舞動在烏煙瘴氣的空氣裡。在觀眾席間的舞娘四處飄動,有時甚至會穿越客戶的身體,為他們帶來別的地方找不到的奇異快感。有何不可?反正舞台上唯一堅硬的東西只有鋼管而已。

「別破外表迷惑了。」死亡男孩說著放下空酒瓶跟霜淇淋桶。「這一切都是幻覺。你絕對不想看到中場休息時,她們撤掉幻術之後的面目。不幸的是,身為一個死人,在我眼中她們始終都是真實面貌。這點真的奪走了這份工作的不少樂趣。」

一個女鬼踏著迷人的舞姿躍下舞台。她的形體看來十分真實,但是當她伸手到一名顧客的鼻子前面時,手指馬上化作煙霧被吸入顧客的鼻孔之中。女鬼的手掌分崩離析,完全消失在對方的嘴鼻裡。接著客戶一口氣喘不過來,當場咳出一團煙霧,在女鬼的輕笑聲中再度復原成原來的手掌。旁邊的舞台上有名女鬼的身體突然冒出火光,不過她毫不在意,繼續擺動身體。

「那是我放的火。」死亡男孩正色道。

上城區有幾家夜店專門提供跟死亡有關的服務,從嘗試活埋到體驗成為木乃伊的過程什麼都有,其中有些服務就連走極端哥德風的人都沒辦法接受。有一家叫作「安息長眠」的夜店提供短暫死亡的體驗,讓客人感受一下死是什麼感覺。還有一家可以跟女吸血鬼、食屍鬼,以及僵屍上床的妓院。世界上總是有人偏好冰冷的肉體、喜愛甲醛①的滋味。

我將以上想到的說給死亡男孩聽,結果他只對妓院那一部分感到興趣,甚至還拿出紙筆想抄地址。

「相信我。」我堅定地說。「你不會想去的。小心惹回一身蛆。」

接著一名鬼舞娘吸引了我的目光。她神情羞怯地向一名顧客比了個手勢,然後半飄半走地領著對方穿越昏暗的主廳,朝著後方一間包廂走去。那名顧客身材高瘦,臉上微微帶有一股狡猾的神色。他們兩個進入包廂之後立刻緊緊關上房門。我看向死亡男孩。

「好了,那有什麼搞頭?我是說,既然他根本碰不到她……」

「愛情會自行找到出路。」死亡男孩說。「不能交換體液,他們就交換能量。當然,這種行為都是經過雙方同意的。女鬼吸取顧客的生命能量——聽說那種感覺很棒——之後就可以凝聚出一定程度的形體,然後再來為客戶服務。雙方各取所需,其樂融融。女鬼收集越多的生命能量就會變得更真實,理論上來講,只要吸收足夠的能量,女鬼甚至可以死而復生……有時候會有女鬼不知輕重,把顧客的能量完全吸乾,到時候我們就必須面對火大的鬼顧客不肯甘休地在店裡搗亂。我們之所以在快速撥號裡記錄驅魔服務的電話號碼,就是專門為了處理這種情況。」

包廂的門開了,剛剛的顧客走了出來。他並沒有在裡面待很久,而且進去的時候很瘦,出來的時候體重卻有明顯增加,連肚子都變大了。死亡男孩咒罵一句,從吧台旁邊彈起身來。

「怎麼了?」我問。

「那渾蛋是個靈魂賊。」死亡男孩簡短地道。「他把女鬼整個吸人體內,希望能夠夾帶出場。我們上吧。」

我們大搖大擺地穿越主廳,所有顧客都急急忙忙讓道兩旁。那胖子一見死亡男孩,立刻自口袋中掏出一個造型複雜的玻璃護身符往地上砸去。玻璃破碎,魔力四溢,死亡男孩當即有如撞上一道隱形牆壁一樣動彈不得,蒼白的面孔十分痛苦地扭成一團。

「這是反附身法術。」他吃力說道。「想要將我逐出我的身體。阻止那渾蛋,約翰,別讓他帶走我們的女鬼。」

我快步上前,擋住胖子的去路。他停下腳步,小心翼翼地打量著我,然後再度將手伸入口袋。我開啟天賦,找出他用以囚禁女鬼的那道法術並且加以解除,接著關閉天賦。胖子全身劇震,東倒西歪,凸出的腹部有如飄在風中的紙片一般不斷鼓動。我走到他的身後,兩手環抱他的腹部,然後使盡全力用力一擠。只見一道煙霧不斷自胖子口鼻之中狂噴而出,瞬間形成一名女鬼的形體。胖子的肚子消了,女鬼也好端端地站在我們面前。她將能量暫時凝聚在一條腿上,對準靈魂之賊的睾丸狠狠踢了一腳,然後頭也不回地離開。我放開雙手,靈魂賊摔倒在地,臉上的表情彷彿希望自己已經死了一樣。

我不再管他,走回死亡男孩身邊。如今的他看起來已經好多了。

「廉價的垃圾法術。」他愉快地說。「簡直侮辱人嘛,用這種玩意就想對付我?我的靈魂可是由專家附入體內的呀!把那個靈魂賊交給我處理,約翰。我一定要讓他嘗嘗同樣等級的侮辱。」

我們走回吧台。吧台的女服務生已經為死亡男孩開好了一瓶新的威士卡。他伸手正要接過,不過又遲疑了一會兒,然後若有所思地朝我看來。

「你來這裡不會只是為了噓寒問暖,約翰。你想幹嘛?」

「我需要你的幫助。我母親終於回歸,大便已經擊中風扇了。」

「為什麼人們只有在需要幫忙的時候才會來找我?」死亡男孩沉思道。「而且通常還要等到事情已經一發不可收拾了才來?」

「我想你已經回答自己的問題了。」我道。「像你這種態度,還想期待別人怎麼對你?」

「把細節告訴我。」死亡男孩道。

我簡短地將事情說了一遍,他邊聽邊搖頭,聽到最後頭都快搖掉了。

「不,不幹。我不跟舊約聖經裡的人物為敵,那些傢夥就連我也沒有辦法對付。」

「我需要你的幫忙。」

「那又怎樣?」

「你一定得幫我,死亡男孩。」

「誰說的?我沒有必要去做任何我不想做的事。反正我已經死了,你能把我怎樣?」

「我母親帶領了諸神之街的大軍入侵夜城,我們一定要阻止她。」

「祝你好運,約翰。記得寄張明信片來報告近況。我會待在北極,藏在某頭北極熊身下。」

「我有計劃……」

「你每次都有計劃!答案還是不要,我才不跟神作對,我有自知之明。」

我冷冷地瞪著他:「你若不是朋友,就是敵人。我的敵人。」

「你真的要威脅老朋友,約翰?」

「真的是朋友根本不需要威脅。」

「可惡,約翰。」他低聲道。「不要這樣對我。萬一我的肉體毀滅,靈魂將會無所依歸,到時候等著我的……」

「如果不阻止莉莉絲,夜城將會變得跟地獄沒有兩樣。」

「你了不起,泰勒,你知道嗎?好吧,我加入。但是我一定會後悔的。」

「這種精神就對了。」我道。

「這年頭,就連死了也不得安寧。」死亡男孩淒涼道。

※※※※※※

①甲醛是一種有機化合物,濃度百分之四十的甲醛水溶液,又稱為「福馬林」,常用作消毒劑、殺菌劑,或防腐劑。

第五章 丁格力谷

「那麼……」死亡男孩道。「你真的計畫好了?」

「喔,是的。」

「而你不打算對我透露計畫?」

「你會生氣的。」

「至少把目的地告訴我吧?」

「如果你真要知道的話,不過……」

「我也不會喜歡?」

「可能不會。」

「要不是已經死了,我想我的心情一定十分低落。」

我忍不住笑了出來,有話題可笑的感覺真好。我們穿越一塊較為偏僻的區域,霓虹燈光黯淡,有如沒受邀請卻來參加晚宴的賓客,就連街燈的距離似乎也比平常還遠。這裡是腐爛街,一個居民偏好黑暗的地方。

我們徒步走了好一會兒,雖然死亡男孩不會累,但是他很容易無聊,而他無聊的時候脾氣就會暴躁。他想要開他的未來之車前往目的地,那是一台來自某個可能的未來、穿越時間裂縫進入夜城,之後挑選死亡男孩作為駕駛的閃亮銀車。可惜我必須假設莉莉絲在夜城各地都派有眼線,而這些眼線必定在注意這台車的動向。為了避免死亡男孩幫助他的老朋友,搞不好未來之車一現身就會立刻遭到摧毀。身為聖經神話人物的子嗣,會有點疑神疑鬼也是情有可原的。我暫時還不打算和莉莉絲的人馬正面衝突,時機還未成熟。於是死亡男孩和我踏入越來越陰暗的巷道裡,為了是要尋找傳說中的維多利亞冒險家——朱利安•阿德文特。

我已經聯絡過夜城時報的總部,代理總編不情不願地告訴我朱利安沒進辦公室。儘管如今已經身為報社的總編兼老闆,朱利安始終無法忘懷那段身為夜城頭號調查記者的日子。每隔一段日子,他都會在沒有告知任何人的情況下自動消失幾天,外出執行個人任務。報社裡沒人會說閒話,因為他總是能夠帶回最搶眼的頭條新聞。朱利安喜歡親力親為,藉以提醒自己體內依然保有冒險家的精神。

代理總編甚至還問我知不知道朱利安的下落,因為整間報社都為了諸神之街的新聞忙翻天了。他問我有沒有什麼諸神之街事件的內幕,我告訴他有,不過只能跟朱利安透露。代理總編利用恐嚇、咒罵與哭泣等手段想要套我的話,不過最後終於放棄。他告訴我雖然朱利安關掉了行動電話跟傳呼機以免被打擾,不過在失蹤前他曾經提起某間剝削勞力的血汗工廠。

於是死亡男孩和我來到了租金最低廉的地區,也就是腐爛街。路上的人越來越少,我們路過的每一個人臉上都帶有狡猾的神情。有些是衣衫破爛的流浪漢跟乞丐,伸出汙穢的手掌,拿著廢紙背成的紙碗乞討零錢。有些是為了避免曝光而躲在陰暗的巷道裡的傢夥——他們是被附身的動物,眼中綻放光芒,皮膚滿是爛瘡;他們是混血惡魔,願意用自己的肉體、血液與尿水換取金錢。她們是目光蕭索的妓女,是雙唇血紅的妓男。他們是毒梟,兜售所有曾經流傳世間的毒品。除了以上人物之外,巷道裡還有許多更黑暗的怪物,提供更黑暗的服務。

腐爛街。一個夢想逝去、希望消失的地方。在這裡,死亡有時候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街道上垃圾滿布,沿街聳立著兩排搖搖欲墜的廉價公寓。半數街燈遭人打爛,人行道的欄杆不斷淌下噁心的汁液。公寓外牆因為煤煙污染與陳年污垢而骯髒不堪,外加以各種語言書寫的塗鴉,有些語言並非人類所有,而有些字顯然是用鮮血所書。窗戶不是以木板封閉,就是貼上破爛的紙張。公寓房門都有魔法防護,不知道密語無法進入。許多剝削勞力的血汗工廠就位於這些破爛老建築內的擁擠小房間中。這類工廠的工資極低,只有完全找不到別的工作或是有必要避風頭的人才會淪落至此。血汗工廠的老闆壓榨這些絕望者的勞力,以換取所謂的「保護」。可悲的是,夜城裡從不缺乏需要「保護」的絕望者。從某些方面來看,夜城是個非常黑暗的地方。

面目猙獰的工廠守衛悠閒地晃出小巷子,刻意讓我們發現他們的存在。他們打扮得有如幫派份子,毫不掩飾身上攜帶的槍枝及刀械,有些臉上甚至紋了幾個象形文字,表示他們是低階戰鬥法師。有人牽著狗,狗脖子上掛著強化鋼鐵鎖鏈。每一條狗體型都十分巨大,而且脾氣顯然十分暴躁。死亡男孩和我大搖大擺地往街道中央一站,讓所有工廠守衛看清我們的面孔。首先開始感到恐懼的是那些大狗。它們對著死亡男孩聞了一聞,然後夾起尾巴掉頭就跑。狗兒的主人看了我一眼,然後也馬上向後退開。所有守衛圍成一小圈,迫切地交談了幾句,然後推派出一個代表出來面對我們。

守衛代表一派冷酷、昂首闊步地向我們走來,最後在一段十分尊重我們的距離之外停下腳步。我們不慌不忙地將對方從頭到尾打量一番。此人身穿條紋上衣,白色緊身短褲,頭戴一頂軟呢帽,腰後插著兩把珍珠柄左輪手槍,留了一綹小鬍子,臉上有幾條刀疤。他狠狠瞪了我們兩個一眼——如果不是身上流那麼多汗的話,其實他的目光還滿唬人的。

況且今天晚上還這麼冷。

「你們是來找麻煩的嗎?」他的聲音十分低沉,簡直像是擁有三顆睾丸的男人。

「肯定是。」我道。

「好了,兄弟們!」他回頭對其他守衛說道。「東西收一收,我們閃人了。他們是死亡男孩跟約翰天殺的泰勒。我們的薪水還沒有多到對付這種角色的地步。大家先去油膩喬安咖啡店坐坐,等他們忙完了再回來。」

「你們聽說過我們的名號?」死亡男孩有點失望。

「他媽的沒錯,先生。我應徵的時候只是說好處理簡單的暴力事件。從來沒人說過這個工作需要面對活生生的傳奇人物和長了兩條腿的死神。」

他身後的守衛這時已經一溜煙全跑光了。我看著站在我們面前的這個男人,對方的眼角忍不住開始抽動。

「你在同夥之中似乎滿有影響力的。」我說。「你是什麼人?」

「工會代表,先生。我照顧我的同伴,確保他們都有健保。如果兩位不介意的話,我真的很想跟他們一起離開。」

我頭還沒點完,他已經轉身跑開。擁有很好……或者說很壞的名聲可以提供很多好處。這時還有一名年輕守衛滿臉困惑地站在街道中央,他叫了工會代表一聲,不過後者完全沒有理他。

「什麼玩意嘛!」年輕的守衛憤怒地吼道。「我們才應該是狠角色,是以目光散佈恐懼,嚇壞所有人的狠角色!我們不能因為有更狠的角色出現就夾著尾巴逃跑!」

「他還年輕。」遠方一條陰暗巷道中傳出一個聲音。「什麼也不懂。拜託饒他一命。不然他媽會找我算帳的。」

年輕守衛伸手拔槍,不過死亡男孩已經撲上前去。身為一名死人,他的身體不受正常人類反應時間限制。只見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向前急衝,瞬間拉近了兩者之間的距離。對方也不簡單,在很短的時間內開了兩槍,不過兩槍都被死亡男孩閃過。他撞上年輕的守衛,奪下對方手中的槍,然後對準他的臉一頭撞下。接著他把玩了一會兒奪來的手槍,看了看倒地不起的守衛,然後將槍丟在一旁。

「我想應該沒有人要阻止我們了?」我對著四周大聲問道。

「就算有也不是我們。」暗巷中的聲音說道。「你們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先生。」

「謝謝。」我說。「我們不會客氣的。」

我拉著死亡男孩繼續向街尾走去。一路上完全看不到任何人的蹤跡,不過我很肯定還是有人在暗地裡監視我們。我開啟天賦,張開心眼,找出朱利安•阿德文特的正確位置。我小心限制我的目光,專注尋找我的目標,因為我真的不想看見行走在腐爛街這種地方的隱形生命。另外我也很擔心使用天賦的頻率過高的問題。我的敵人隨時都在注意我的行蹤,隨時準備派出痛苦使者追殺我。我很快就找到朱利安的下落,他正躲在前方不遠的一座公寓中的某個隱密角落裡,監視著一間名叫「丁格力谷」的公司。我收回天賦,招回所有心靈屏障和安全機制,然後將我的發現告訴死亡男孩。

「有時候你實在很可怕,知道嗎,約翰?」他道。「我是指你看穿事物的方式。不管怎樣,我不會太擔心你那些敵人。有莉莉絲跟那一堆神靈的法力在干擾心靈傳遞,他們多半沒有辦法探出你的位置。」

我們一聲不出地走了一會兒。「干擾心靈傳遞?」我終於開口道。「那是什麼意思?」

「我也不知道。」死亡男孩道。「不過你必須承認,這說法聽起來很酷。別管那個了,丁格力谷……聽起來有夠做作,八成是製作蕾絲飾巾或是什麼的……」

我們停在該棟大樓之前,花點時間流覽一遍門鈴旁邊的公司卡。這些卡片看起來都是臨時貼上的,顯然裡面的公司經常會更換名字。目前這棟三層樓高的辦公建築裡,有「阿福紐扣店」、「火柴女孩」、「史納芙莉小姐的時尚屋」、「伯勞鞋店」、「填充魚公司」,以及「丁格力谷」這幾間公司。

「頂樓。」死亡男孩語氣厭煩地道。「為什麼要找的地方總是在頂樓?我們要怎樣在不被其他公司發現的情況下到達頂樓?」

「首先,頂樓也不過二樓而已。」我道。「顯然是因為如果再加蓋一層的話這整棟建築就會直接塌掉的關係。其次,儘管這種鬼地方應該不會有防火梯,但是我肯定後面一定有祕密出口,以免債主突然找上門來。所以,我們先繞到後面去吧。」

我們穿越一條狹窄的巷子,一面小心不要被裡面的垃圾跟排泄物的味道臭死,一面還要小心不要踩到在地上睡覺的傢夥。我不必施展天賦就找出後門的正確位置,因為後門就在我認為它該在的地方。(我本身也曾經歷過一段躲避債主的日子。)死亡男孩稍微檢查一下後門上架設的魔法警報跟陷阱,這個動作沒花多少時間,因為他只要看著那些裝置,裝置馬上就會失去作用。

「我半死不活的身體狀態足以迷惑所有警報系統。」他開心地說道。

「我也很迷惑。」我同意道。

死亡男孩提腳就要踹門,不過被我拉開。門上依然可能存有我們沒發現的機械式警報器,而我一來不希望吸引不必要的注意,二來也不想讓朱利安•阿德文特的監視行動曝光。於是我短暫地開啟天賦,找出位於門鎖上方的特定一點,然後以手肘對準那點狠狠擊下。鎖頭應聲而開,門也跟著開啟。死亡男孩偏過頭去,不想看我臉上沾沾自喜的表情。我們進入廉價公寓,然後輕輕地帶上後門。

裡面幾乎沒有任何光線,並且充滿貧窮、苦難以及馬桶堵塞的臭味。這棟建築的預算多半全都花在結構之上,所以內部到處充滿了火災陷阱。我們躡手躡腳地走過昏暗的走廊,隨時注意有沒有被人發現,但是整棟建築安靜得有如墳墓一般。樓梯十分狹窄,不容兩人並肩而行,於是我請死亡男孩先走,因為他承受傷害的能力比我高太多了。一路上到處都是魔法警報和陷阱,不過全都在死亡男孩的面前化作輕煙消散。經過二樓的時候,一張恐怖的大臉突然從塑膠牆的裂縫中凝聚成型,看了我們一眼,叫道「喔,慘了。」然後自行消失。

接下來的樓梯變寬,足夠我們兩個並肩行走。正當我以為可以放鬆的時候,死亡男孩腳下的台階突然向下一沉,緊接著發出一下輕微的喀啦聲響。我反應迅速,立刻撲倒。只見一根金屬長矛自牆上隱藏的洞裡射出,越過我的頭頂,刺穿死亡男孩的左手。他看著自己的手臂,深深歎了口氣,然後小心地拔出長矛。我從地上爬起身來,和他一起研究那根長矛。

「為什麼其他陷阱沒用,這個卻有用?」

「這個完全是機械式的。」我說。「反正你又沒有受傷。」

「沒受傷?這件可是我最好的外套耶!看看袖子上這兩個洞,補起來可不便宜。我的衣服都是交給希臘街上的一個年輕人補的——你想像不到我補衣服的需求有多大——但是衣服只要補過就不一樣了。雖然他聲稱是用隱形補衣法補的,但是我一眼就可以看穿那些補過的痕跡……」

「你可以小聲一點嗎?」我連忙小聲地道。「我們是偷溜進來的,記得嗎?」

他不屑地哼了幾聲,然後繼續和我沿著年久失修的樓梯向上走去,進入頂樓陰暗的走道。這裡每一個房間都分租給不同的業者。我們看到許多衣衫破爛的人們在糟糕的環境裡為了微薄的薪資無聲地工作。也有些家庭全家人擠在一張木桌旁,沒有任何活動空間,房中的窗戶也封死了。父親、母親、子女,全都在陰暗的燈光下努力工作,賺取完全不合理的微薄報酬。沒有人發出任何聲響,他們全都專心一意地低頭工作。我們沒有看見任何工頭,不過這不表示沒有人在監工。麻煩人物在血汗工廠裡是無法存活太久的。

我從來不曾見過如此悲慘的景象。血淋淋的資本主義剝削勞工的寫照。知道世界上依然存在這種事情是一回事,但是當真看在眼裡又是另外一回事。我心中燃起一把怒火,只想出手拆了這個鬼地方……只可惜血汗工廠的勞工不會為此感激我的,他們需要這個工作,需要微薄的薪資,也需要工廠提供的保護,不管他們在躲避什麼……再說,我也不能搞砸朱利安•阿德文特的監視行動。我不能惹火他。因為我需要朱利安的幫助。

死亡男孩十分討厭偷偷摸摸,因為不符合他的風格。「我要到什麼時候才能扁人?」他不停這麼問。

「你會有機會的。」我說。「老天,你真像是個大孩子,接下來你就會開始問『我到了沒』了。」

最後我們來到一扇緊閉的門前,門上貼了一張卡片,其上寫著「丁格力谷」。我握住門把,輕輕一轉,發現門是鎖上的。死亡男孩抬腳要踢,我立刻將他拉開,堅決地搖了搖頭。我側頭貼在門上,傾聽門後的動靜,但是什麼也沒聽到。我站直身體,看看四周,發現走廊底端有一座向上攀升的旋轉梯。我領頭爬上樓梯,死亡男孩則像條不耐煩的大狗一樣一路頂撞我的背部,最後我們來到一條可以俯視丁格力谷內部的廢棄迴廊。而在迴廊的另外一邊,我們看見了穿越時空來到現代的維多利亞冒險家,朱利安•阿德文特。

他身上披了一件老式披風,漆黑的質料使他能夠完美地融入迴廊的陰影之中。死亡男孩和我躡手躡腳地往他走去,不過他還是聽見了我們的聲音。他突然轉身,擺出打鬥架勢,不過在認出我們之後就鬆了一口氣,比了個手勢要我們趴在他身旁。他身材高大,肌肉發達,眼珠與髮色都是墨黑色的,長相比所有電影明星還要英俊,唯一會被扣分的部分就是他嚴肅的個性跟難看的笑容。

朱利安•阿德文特是個英雄,貨真價實的英雄,任何人一看就知道他是英雄。我們曾經合作過幾次。有時候他認同我的作風,有時候則否。我們之間始終處於一個十分奇特的關係。

「你們兩個來這裡做什麼?」他輕聲細語地問道。「我花了很大的精神才能在不被發現的情況下來到這裡,然後你們兩個小丑就……你們怎麼確定自己沒有觸發這裡的警報?」

「因為所有警報在我眼中都無所遁形。」死亡男孩道。「沒多少東西能夠逃過死人的法眼。」

我盯著他袖子上的兩個洞,不屑地道:「別把自己捧上天了。」

朱利安無奈地搖了搖頭,接著一面監視丁格力谷,一面告訴我們事情的始末。他的聲音小到我必須拉長耳朵才聽得見。

原來丁格力谷是專門製作魔法物品的血汗工廠。許願戒指、隱形斗篷、會說話的鏡子、魔法神劍之類常見的魔法物品。我一直都很好奇這些東西是打哪來的……底下一張大擱板桌周圍站著十幾個渾身發抖的小傢夥,看起來像是營養不足的小孩,不過眼睛很大,耳朵也比較尖。他們是年紀不超過兩歲的妖精,形容憔悴,翅膀乾扁,饑寒交迫,身上佈滿被虐待的痕跡。他們拿起擺在桌上的日常生活用品,以專注的目光在其上灌注魔力,直到修長的臉上流滿汗水為止。他們將自己本身的法力轉嫁到物品之上,以純粹的意志力製作魔法物品。每灌注一次法力,他們的生命光輝就更加衰減,死亡也就離他們越來越近。

每個小妖精腳上都有沉重的鐵鏈,鏈子的另一端固定在地板上的鐵環上。

根據朱利安的說法,這些妖精是來自另外一個空間的難民,為了躲避一支惡魔部落的侵襲而逃到我們的世界裡。他們迫切地需要藏身之地,深怕被任何人發現。細看之下,我發現他們全身佈滿許多舊傷,以及新的瘀青和割痕。他們身上套著破舊的麻布袋,背上劃開一個大洞,露出皺皺的翅膀。偶爾我還可以在他們的臉上看見短暫的光輝,看見他們曾經擁有過的野性與美貌。

就在這個時候,一名小妖精耗盡了體內所有魔力,登時自我們的眼前消失。他的衣物緩緩落下,空虛的腳鏈也在地上發出沉悶的撞擊聲。我不記得自己上次感到如此憤怒是什麼時候的事了,怒火在我體內燃燒,緊勒住我的內臟,令我幾乎窒息。

「這簡直是變態!」我勃然大怒,瞪著朱利安•阿德文特道:「你怎麼還能坐在這裡看?為什麼還不出手解救他們?」

「因為我還在考慮該怎麼對付那個玩意。」朱利安道。「他們的監工,畢德。」

死亡男孩和我順著他的手指看去,發現一條巨大的形體此刻正從廚房裡走出來。對方起碼八尺高,腦袋頂著天花板,肩膀的寬度以及肌肉發達的程度都超過人類應有的極限。他是人造的產品,由人類肢體拼湊而成,身上唯一的衣物就是許多皮帶,可能是用來固定肢體,也可能是用來提供些許安全感。他一手拿著一隻超大的麻布袋,另外一手則捧著一隻烤雞。他咬了一大口雞胸肉,然後滿臉笑意地在小妖精們面前揮舞油膩膩的烤雞。

兩名野孩子一邊一個站在他身邊,赤身裸體,身上染滿骯髒的污垢和乾掉的血液。一個男孩,一個女孩,兩個都只有十歲左右,但是他們的身材欺負小妖精依然綽綽有餘。

「有夠壯的監工。」死亡男孩道。

「安靜。」朱利安道。「我應該打得過他,但是為了小妖精的安全著想,我不想做沒把握的事。」

監工走到桌前,所有妖精神情立刻緊張起來,有些甚至無聲地哭了出來。

「現在,聖誕老人的小幫手們有沒有乖乖地製作小禮物呢?」監工大聲吼道。「呵!呵!呵!看來又逃走了一個……不過不必擔心,可愛的孩子們,我們有的是可以取代舊人的新血呀。」

他抓起堆在桌上的魔法物品,隨意塞入麻布袋裡。一名小妖精不小心哭得大聲了點,監工立刻轉過身去。

「你!哭哭啼啼的幹什麼,畏苦怕難的傢夥?」

「拜託你,先生。」小妖精輕聲說道。「我很渴,先生。」

監工在小妖精腦後隨手一拍,小妖精整張臉當場撞到桌上。

「所有人都做到一定數量才有水喝!輪班結束之後才有飯吃!你知道規矩的。」他說到一半突然打住,將一把綻放魔光的匕首拿到眼前細看,接著不屑地哼了一聲,徒手將匕首折成兩半,然後拋開光芒不再的匕首碎片。「廢物!爛東西!都是因為有人不肯專心才會做出這種玩意兒!別以為你們可以唬弄我!皮給我繃緊一點,有誰再敢犯錯,我就把他抓去餵寵物!」

野孩子又叫又跳,不斷逗弄著旁邊的小妖精,嚇得他們屁滾尿流。野小孩無聲地嘲笑他們,看起來就跟兩條狗沒什麼兩樣。

「夠了。」朱利安•阿德文特以一種冷靜而又危險的語調說道。「我已經看夠了。」

他身形飄逸地跳下迴廊,背上的披風隨風擴展,有如一雙復仇天使的羽翼,輕輕落在吃驚的監工面前,嚇得對方向後跳開。兩名野孩子一面大叫一面撤退。死亡男孩跟著跳下,重重落在地上,壓碎腳下的地板,一派輕鬆地對著監工微笑。監工拋開手中的布袋跟烤雞,兩隻手掌緊緊握拳。由於我有自知之明,所以沒跟他們一起跳,只是一步一步慢慢地自迴廊上爬下。朱利安•阿德文特逼近滿臉怒容的監工,他的聲音及雙眼中散發出熊熊怒火,逼得這頭巨大的人造怪物不停後退。

「我以為血汗工廠這種東西早在維多利亞年代就已經被我消滅殆盡。在現代社會裡看見如此殘忍的行為對人類整體而言簡直是一大侮辱。為了利益殘害無辜,殘害如此無助的小生命,實在不可饒恕!這一切就在這裡劃下句點!」

監工站穩腳步,不再後退,滿臉不屑地瞪向朱利安,眼中流露出狡獪殘酷的神情。「我認得你,老頑固。你是自命不凡的編輯,悲天憫人的爛好人,風度翩翩的冒險家,活躍於頂級社交圈的男人。如果我把這間血汗工廠和其他類似工廠的老闆的名字告訴你,我敢說你一定認識他們。搞不好他們還是你所屬的上流社會俱樂部的優良會員呢。他們瞭解夜城的真實面,深知一切的根本還是奠基在權力跟金錢上,只要不被抓到就可以為所欲為。」

「總有一天我會把他們統統繩之以法。」朱利安道。

「但是此刻你身在此地。」監工說道。「這裡是我的地盤,不是你放肆的地方。在這裡,沒有人會去在乎什麼紳士風度。我有權力可以不擇手段地對付所有入侵者,所以……就讓你見識見識我的能耐吧……」

他念出一句咒語,兩名野孩子立刻開始變形。皮膚上長出濃密的毛髮,骨骼發出陣陣爆裂聲,身體不斷拉長,口鼻向外突起,尖牙自嘴角浮現,轉眼之間已從兩個小孩變成了兩匹野狼。監工放聲狂笑,驅趕寵物向前撲來。小妖精們發出無助的慘叫,死命地拉扯腳鏈,試圖逃過野狼的魔爪。兩頭野狼氣焰囂張地向前逼近,死亡男孩自小牛皮靴中拔出兩把銀匕首,毫不畏懼地迎向前去。

「不!」我立刻叫道。「不要殺他們。我認為他們和妖精一樣都是受害者。」

死亡男孩看了看朱利安,接著聳聳肩,再度退回原位,不過兩把銀匕首依然握在手中。我擋在兩頭野狼之前,暗自希望自己的判斷沒錯。他們的變形是由監工的咒語所引發,這表示兩個野孩子並非天生的狼人,而是被強迫變形的。我開啟天賦,找出控制變形的法術,輕輕鬆鬆地將之解除,兩匹野狼當即變回原形,再度成為一男一女兩個孩子。他們感受到自己身獲自由,也很清楚是誰解放了他們。他們對我一擁而上,在我的腳邊不停磨蹭,強烈地表達出感激之意。監工大聲下令,反復念誦咒語,不過他們只是轉過身去對他怒目而視。我拍了拍他們雜亂的頭髮,試圖安撫他們的情緒,最後終於令他們冷靜下來。

這時死亡男孩、朱利安•阿德文特和我同時將注意力集中到監工的身上。他看了唯一的出口一眼,知道自己不可能及時逃出,於是伸展全身肌肉,試圖以身材和力量來唬人。他伸出比我們腦袋還要大的拳頭,嘴角露出輕蔑的微笑。

「這改變不了什麼!你們根本打不過我,就算一起上也一樣。我會吃光你們的血肉,吸乾你們的骨髓,然後將你們的頭顱插在門外,讓所有人知道惹火監工是什麼下場。別以為你們的魔法會有用處,我的身體可以抵禦所有魔法攻擊。」

「幸好我不是魔法的產物。」死亡男孩道。「我只是死了而已。」

他揮舞手中的匕首,朝監工撲上。監工轉身拔腿就跑,只可惜還沒跑出兩步就已經被死亡男孩追到,兩把匕首分別插入他兩邊腎臟之中。監工慘叫一聲,摔倒在地,接著死亡男孩將他身上拼湊的肉塊一塊塊切下,沒多久就將他給碎屍萬段。監工掙扎尖叫了很長一段時間,我和朱利安默默旁觀著,兩名野孩子雀躍不已,小妖精們則是開開心心地鼓掌叫好。

死亡男孩刀法純熟,比起專業屠夫不遑多讓,傾刻間監工就只剩下噁心的血水和扭動的肉塊。當一切終於結束,監工的眼珠子也不再轉動之後,朱利安自殘骸中揀起一條皮帶,取下套在上面的鑰匙圈,在我的幫助之下解開所有妖精腳上的鎖鏈。妖精們含著淚光不住道謝,聲音有如鳥兒的歌聲一般悅耳。由於腳鏈已在他們的腳踝上留下烙印的痕跡,所以儘管已經身獲自由,他們依然坐在板凳上,彼此相依偎尋求慰藉。其中一名妖精看著朱利安,神情猶豫地舉起小小的手掌。

「求求你,先生,我們都很餓。」

「沒問題!」死亡男孩愉快地說,接著抱起一堆屍塊和內臟走入廚房。「我會做超好喝的雜燴湯!」

朱利安看著我道:「他是認真的嗎?」

「肯定是。」我說。「幸運的是,我吃飽了。」

為了方便私下談話,我們向旁邊移動幾步。妖精與兩個野孩子一開始神情不定地看著對方,不過最後男孩緩緩前進,在最接近的妖精面前彎下腰去,伸長脖子,期待妖精來拍他的頭。過了一會兒,妖精伸出小手輕輕地摸了摸男孩蓬鬆的亂髮。男孩像隻小狗一樣咧齒而笑,女孩也跟著來到他的身旁。我暗自鬆了一口氣,然後轉頭面對朱利安。

「我們要怎麼處理他們?」我小聲問道。「我們解救了他們,很好。但是他們依然得想辦法生存。他們不能回到自己的世界,也沒有其他地方可去。如果待在夜城,他們很快就會被生吞活剝的。」

「這個嘛……」朱利安邊想邊道。「他們本來的工作做得不錯,何不直接把生意接過來做?總得要有人生產魔法物品的……他們可以靠此維生。我肯定這兩個野孩子可以勝任保鏢工作。我可以先出資幫他們維持一開始的開銷,然後再找個人代表他們出面交易,這樣就不會有人知道他們的存在了。」

「你真好心。」我衷心地說道。「但是這棟大樓裡其他的血汗工廠呢?其他為了微薄薪資而慘遭奴役的人們呢?夜城中這種大樓多到數不清呀。」

朱利安平靜地看著我道:「我知道,跟這裡一樣慘的地方多得是,只是在夜城裡,人們學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我們沒有能力解救每個人。我們只能……盡己所能地幫助能幫的人,學著不要對自己太過苛求。」

「這座工廠本來的老闆怎麼辦?」我問。「他們不會找上門來嗎?」

「等我在《夜城時報》上批露這件事之後就不會了。」朱利安道。「我會更改一些細節,保護妖精的權益,不過該報導絕對會引起廣泛討論。到時候對方必定不敢承認自己是這間工廠的老闆。我可以引用你跟死亡男孩的名字嗎?」

「我無所謂。」死亡男孩語調輕快地說道。廚房裡傳來一股烹煮食物的味道,香味四溢。

「如果你認為有幫助的話。」我道。

朱利安•阿德文特考慮了一會兒,說道:「或許我不該提到你,約翰。」

「我瞭解。」我說。「很多人對我都有這種感覺。」

「你來找我做什麼?」朱利安問。

「啊!」我道。「你多半不會喜歡的,朱利安,但是……」
xxray 發表於 2012-5-17 20:40
第六章 守護天使

當你打算去做一件非常危險,或是非常愚蠢,或是既危險又愚蠢的事情的時候,基本上找人一起去做就對了。這樣至少在出事的時候可以推人出來擋。於是我趁著小妖精們開心地圍著大鍋喝湯,野男孩跟女孩也在一旁吞噬肉塊、吸食骨髓的時候,將朱利安•阿德文特拉到一旁小聲商談。

「我需要跟你還有死亡男孩找個安靜的地方談談。」

「要談我不會喜歡的那個計畫嗎?」

「一猜就中。」

「我知道一個好地方。」

原來之前朱利安來這裡探路的時候曾經發現監工居住的私人房間。他帶著死亡男孩和我爬回迴廊之上,打開位於末端的密門,進入一間閣樓密室。這是一間簡樸的木造房間,不過內部的空間比外表看來要大多了。由於夜城裡的生活空間有限,所以這種擴張空間的法術十分常見。監工的起居室裡掛滿五顏六色的布簾和枕頭,角落擺了好幾隻插著鮮花的大花瓶,牆上掛了一張安迪•沃荷①的複製品,地上有許多大眼貓咪的陶瓷娃娃。

死亡男孩一進門立刻走到房間內側的酒櫃之前,開了幾瓶酒淺嘗味道,最後拿出一瓶倒出來會冒很多泡泡的藍色怪酒。基本上,就算叫我拿那種酒來清洗梳子我都不幹。死亡男孩就著酒瓶喝了一大口,身體輕輕一抖,然後開懷大笑。

「要讓死人有感覺並不容易。」他愉快地說。「但是這玩意喝起來比濃度百分之一百二的防腐劑還要刺激。」

我從他手中搶走酒瓶,放到一旁。「相信我。」我道。「你不會想喝得醉醺醺地去執行我的計畫的。」

「我已經討厭起這個計畫了。」死亡男孩道。

我們靠著繡花枕頭舒舒服服地坐下,然後我慢慢向他們解釋我的計畫。首先我對他們描述曾經在時間裂縫中看見的那個未來,那個充滿斷垣殘壁、恐怖寧靜,唯一存活的生物只剩一群突變昆蟲的未來。人類死絕、世界毀滅,一個因為我所犯下的錯誤而導致的未來。朱利安和死亡男孩專心地聽著,沉浸在該未來的細節之中。他們都聽說過這個的謠言,大部分夜城的居民都聽說過,但是我從來沒有對任何人透露整件事情的始末。即使到了現在,我還是沒有全盤托出。他們不需要知道我在那個時空裡找到了世界上最後的人類,剃刀艾迪。他們不需要知道我用他自己的剃刀結束了他的性命,了結他的苦難。

當然,當我說完之後,他們免不了要和我爭論一番。他們都經歷過無數風浪,深信世界上不會只有一個無可避免的未來。命運跟天數從來都不是註定的。

「世界上有數不清的時間軸與可能的未來。」朱利安滿懷自信地說道。「沒有任何未來是絕對的。」

「沒錯。」死亡男孩道。「像我的車顯然就不是來自你描述的那個未來。」

「以前或許沒錯。」我道。「但是我們的未來,也就是我們所處的時間軸即將走入的未來,已經越來越傾向那唯一的未來了。我曾……看過一些事情,一些徵兆及異象,不管我如何努力都無法避免它們成真。根據時間老父的說法,我們的時間軸可能通往的未來正在逐漸減少,最後終將剩下一個無可避免的未來。」

「因為你母親的關係。」朱利安道。

「沒錯。」我說。「因為莉莉絲的關係。她的力量太過強大,足以顛覆一切,重新訂下現實之中的所有法則。」

我讓他們考慮了一會兒,接著又繼續勸說。他們必須瞭解我的想法,不然絕對不會答應幫我。

「最近發生的事件讓我越來越相信……」我緩緩說道。「我和莉莉絲之間的戰爭將會導致夜城的毀滅,我們將會為了爭奪夜城而撕裂整個世界。我認為在沒有取得更多的資訊之前,我絕對不能輕易開啟戰端。而唯一能夠提供更多資訊的人……就是我的敵人,那群打從我有記憶以來就不斷派人追殺我的敵人。」

朱利安立刻向我湊來:「你終於查出他們的身分了?」

「是的。」我說。「他們就是末日未來裡僅存的強者,身處於戰爭末期,比我透過時間縫隙進入的未來還早一點的時間裡。他們是最後的英雄跟壞蛋,絕望地派出殺手前往過去,想要在我做出……無法挽回的事情之前將我殺害。」

朱利安與死亡男孩臉上同時露出震驚的神情。

「究竟是誰?」

「熟悉的名字、熟悉的面孔。」我道。「都是你們認識的人。」

(我沒有告訴朱利安•阿德文特說他將來也會成為我的敵人中的一員;也沒有提到他會為了殺我而死,以及他的屍體將會被製作成回到現代來追殺我的恐怖怪物。他不需要知道這些。)

「你之前為什麼不告訴我?」朱利安終於問道。

「因為你會將之公諸於世。」我說。「這是你的工作。但是我還沒準備好去相信……所有人。」

「我越聽越覺得事情棘手。」死亡男孩道。「你要怎麼……去跟你的敵人談?」

「藉由時光旅行進入他們的未來。」我冷靜地道。「直接面對他們。他們是唯一知道我究竟做了什麼而導致那個未來的人。他們可以告訴我……什麼事情是絕對不能做的。」

我該怎麼做?殺死未來的剃刀艾迪之前,我曾如此問他。我該如何防止這一切?

你自殺就好了。他道。

「但是……他們是你的敵人!」死亡男孩道。「他們一看到你就會格殺勿論的!」

「那我的話最好很有說服力。」我道。「並且要儘快把話說完。」

「要是他們依然執意殺你呢?」

「這樣的話,問題說不定就解決了。」我說。「不過相信我,我不是去自殺的。我打算活著回來,帶回足以對付莉莉絲的方法,拯救世界免於滅亡的危機。」

「身為死人還是有好處。」死亡男孩道。「否則我現在一定擔心得要命了。」

「時光旅行需要極大的能量。」朱利安眉頭緊蹙。「沒多少人辦得到,願意幫你穿梭時空的更少,約翰。我想我可以替你跟時間老父談談,幫你說些好話。」

「喔,我想他對我的印象還不差。」我說。「他已經幫我安排了一段前往過去的時光之旅,不過由於結果不是很好,所以我想短期內他不會再幫我了。」朱利安目光一轉,嗅出一則新聞的氣息。我立刻搖頭道:「相信我,朱利安,你不會想知道的。」

「好了。」死亡男孩道。「如果不找時間老父,還有誰能找?」

「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我說。「傳聞收藏家收藏了一系列時光機器;但是他還在為了很多不同的理由看我不爽。」

死亡男孩大哼一聲。「收藏家看誰都不爽;不過也沒人看他爽的。就算他的心臟著火了,我也不會撒尿給他喝。」

「還有年代大師。」我大聲道。「不過他會吞噬你的記憶,雖然都是一些無關緊要的部分。只不過他最近變得非常勢利,沒有大筆鈔票請不動他的。當然還可以找旅行醫生,但是通常需要他的時候都找不到他。」

「我就只能想到這些了。」朱利安道。「還有誰?」

「這就是比較危險的部分了。」我小心翼翼地道。「我想天堂裡有人還欠我一份人情,所以……我打算召喚一名天使下凡。」

我想我這一輩子都沒見過這麼吃驚的兩張臉。死亡男孩的眼晴真的從眼眶裡跳了出來,而朱利安的臉色也在瞬間變得和死亡男孩一樣蒼白。他們同時張口結舌,但是一時卻也想不到什麼可說。

「其實召喚天使跟召喚惡魔也沒什麼不同。」我連忙說道,盡可能些讓聲音充滿信心。「基本的原則不變,只是完全相反而已。這就是我需要兩位元元幫忙的原因。死亡男孩幫我傳送訊息到亡者境界;朱利安幫忙聯絡神聖法庭。你具有獨一無二的特質,死亡男孩,同時擁有死亡與生命的氣息讓你能夠穿越許多擾人的屏障。朱利安,你發明瞭一種可以分離體內善惡元素的藥水,然後投身純善的懷抱,變成維護正義的英雄,一道極度純潔的靈魂。至少,夜城裡面再也沒有人的靈魂比你純潔了。你靈魂中的純潔特質將會把我的訊息送到該去的地方。理論上是沒有問題的。」

「就這樣?」死亡男孩過了好一會兒終於開口說道。「這就是你偉大的計畫?你想得沒錯,我不喜歡這個計畫。事實上,我討厭它。你是不是瘋了,約翰?這個計畫有太多漏洞了。你跟朱利安可能會死,我也可能……這個嘛,我也不知道我可能會落到什麼下場,但是我敢說絕對非常淒慘!我反對這麼做……聽著,這又不是敲敲天堂之門就可以要求聖彼得放個天使出來跟你談的!我們全都會被天使變成鹽柱,我知道……」

「這是第一次我完全同意死亡男孩的看法。」朱利安目光嚴厲地瞪著我。「如果我們召喚天使的話,請注意我有強調『如果』,如果我們召喚天使,來的肯定就是貨真價實的天使,具有完全實力的上帝信差,而不是以受限的形態現身夜城的弱化天使。你應該還記得去年的天使戰爭裡,光是那些弱化的天使就已經造成了多大的損失、奪走了多少人命。重建的工作直到今天都還沒有結束。如果我們召喚真正的天使下凡,誰能保證對方不會一時興起就將我們全部殺光?」

「首先……」我道。「召喚來的天使會被限制在一個保護結界裡,就和召喚惡魔一樣。其次,有你跟死亡男孩在,保護魔法的力量將會大幅增強。這就是為什麼我一定要找到你們才敢嘗試的原因。沒錯,這樣做當然還是……有出差錯的可能。召喚靈體就跟釣魚一樣,你永遠無法保證上鉤的是小蝦米還是大白鯊。我上次召喚天使的時候……」

「等等。」朱利安道。「你之前就這麼幹過?」

「一次,當時我很年輕。」我為自己辯護道。「十分渴望瞭解我母親的真實身分。我以為天使應該知道……」

「結果呢?」死亡男孩問。

「這個嘛……」我說。「你知道璀璨飯店遺址上的那個隕石坑?」

「那是你幹的?」朱利安問。「那個坑到現在還有輻射污染!」

「我真的不想提那件事。」我語氣嚴肅地道。

「把我的酒瓶還來。」死亡男孩說。「我絕不可能在清醒的時候幹這種事的。」

「我還不確定該不該這麼幹。」朱利安說。「事實上,我還在期待這一切只是作夢而已。」

「老天,你們真是兩個懦夫!不會有事的啦。」我湊上前去,盡可能充滿自信地道。「這一次我要召喚一名特定的天使,加上你們兩個的幫忙,結果絕對不會跟上次一樣的。」

「別擔心。」死亡男孩對朱利安道。「死後的生活並沒有想像中那麼糟,有時候甚至還挺平靜的。」

朱利安幫我推開枕頭跟毛毯,在地板上清出了一塊空地;死亡男孩則跑到樓下去提了一桶監工的鮮血上來。他不太情願地交出血桶,嘴裡碎碎念著什麼本來留下這些血是要拿去做血布丁之類的話。我沒去理他,轉而要求朱利安劃破手指,在血桶裡滴下幾滴他的鮮血,藉以淨化監工汙穢的血液。(由於他的身體裡依然殘留當年分離善惡的藥水成分,所以具有淨化汙血的功效。)接著我提起血桶在地板上畫出一個很大的血圈,並在圈外塗上所有我認得的保護符號。這道程式花了很長的一段時間,而且幾乎將桶裡所有的血都用乾了。

「這裡面有不少連我都不認得的咒語。」朱利安道。

「算你幸運。」死亡男孩道。我同意他的說法。

最後一切終於準備完畢。我所設下的魔法結界威力十分強大,不過味道頗不好聞。我們三人手牽著手圍成一圈,坐在魔法結界中的第二層小魔法圈裡,然後就靜靜地等待著。沒有念咒,沒有焚香,沒有祭品,沒有舉手揮舞。說到底,大部分魔法最重要的關鍵還是在於施術者的意志。我忙了半天所畫的符號不過是在標明召喚法術的位置,外加一些吸引對方注意的東西,與防止對方二話不說就把我們全部殺光的安全措施。你絕對無法想像這年頭有多少惡魔在過濾電話。如今一切都落在我、朱利安•阿德文特,以及死亡男孩的身上了。我們的意志與決心將會是拯救夜城的關鍵。

「來了。」過了一會兒,死亡男孩開口。「我感覺到能量在四周凝聚。我可以看見……我見到一條光明大道,許多層面不同的現實有如花瓣一般在面前開啟,越來越多,越來越多……我看見人類目光所及距離之外的景象……而我很不喜歡眼前所見的東西。那景象令我害怕,實在太巨大……」

「別再看了。」我立刻說道。「關閉你的視野,強化心靈屏障。繼續專心召喚。」

「我也感受到了。」朱利安說。

「不要感受。」我道。

這時死亡男孩跟朱利安都緊緊閉上雙眼,臉上流滿汗珠,只有我的眼睛依然是張開的。我們之中起碼要有一個人張開眼睛,而我早已習慣這些平常看不見的景象了。不過我的心靈防禦依然高張,因為世界上還是有些凡人絕對無法承受的景象,比方說屬於純善的光輝境界就絕非凡間肉眼所能直視。如今我們三人都可以明顯感應到有某種實體自無法分辨的方向逼近,沒弄錯的話,應該是來自天上的產物。對方不但力量強大,形體更是大得無以復加,必須將自己的存在限制在一定的範疇裡才能以不超過人類心靈所能接受的形象出現在我們面前。

外圈的結界中爆發出強烈的光芒,令我們三人同時大叫一聲,偏過頭去。在這陣無法逼視的光芒照耀之下,一名天使的形體逐漸浮現。我們只能透過泛著淚光的眼角隱約看見對方的身影。她是由純粹的光芒與能量所組成的人類形象,背上展開一雙巨大的翅膀。光是待在對方的身邊就讓我感覺到自己的渺小與無用,單純與原始,有如「蒙娜麗莎的微笑」旁邊的粉筆塗鴉一般可笑。天使凝視著我們,將我們全部籠罩在目光之下,感覺像是只有些微同情與憐憫的最後審判。

「嗨。」我強迫自己說道。「很高興你能夠順道來訪。是你嗎,美麗毒藥?」

「我已經不再使用那個名字了。」一個有如雷鳴的聲音在我腦中說道。天使的聲音盈滿我們的內心,令我們全都忍不住大聲呻吟。「我已經找回本來的名字。就某種程度而言,這一切都要謝謝你,約翰•泰勒。我知道你想幹嘛。基於工作需要,我們無所不知。是的,我會幫你,不過下不為例。因為我和我的愛人都還欠你一份情。但是要知道,約翰•泰勒,儘管我有能力將你送入未來,該如何從未來回歸現代就是你自己的問題了。」

「你能幫助我們對抗莉莉絲和她的大軍嗎?」朱利安•阿德文特問道。他竟然有辦法直視天使數秒之久,或許他的靈魂當真非常純潔也未可知。「你一定知道她的所作所為和接下來的計畫。」

「是的,我們知道。但是天堂跟地獄都不能直接干預夜城的事務。截至目前為止,雙方都有低等的人物曾經自願出手干預,不過全都已經遭遇毀滅的命運。在莉莉絲的精心設計之下,任何踏入夜城的靈界信使都會失去大部分的力量。所以決定一切重要事務的神聖法庭才會下令任何天堂與地獄的居民都不得干涉夜城的未來。想要逃過此劫,夜城就必須自救。約翰•泰勒,我必須扭曲自然界的法則才能幫助你,而我絕對不會幫你第二次的。祝你好運,不要再打這個號碼了。」

我聽得懂她的言下之意。她是在暗示我要趕在其他人召回她之前儘快把該辦的事情辦一辦。於是我立刻開啟天賦,將視野擴及到所有跟此時此地以及決定有關的時間軸。我只能看到立即可見的時間軸,但是即便如此,我眼前所見的景象還是多到令我幾近瘋狂。我局限我的視野,瞄準我的敵人所在的那條時間軸。許多不久的將來不斷地在我身邊閃耀。我看見我的朋友們為了對抗莉莉絲的大軍而死去。我看見不同的自己與不同的他們,一次又一次地與莉莉絲對抗,一次又一次地死傷殆盡。我看見我的朋友們加入莉莉絲的陣營,也看見我率領過去的敵人與她的軍團大戰,最後再度同歸於盡。我看見我自己臉上露出不曾見過的神情,和我母親一同坐在白骨堆積而成的小山丘上,志得意滿地看著滿地的怪物發出勝利的呼嘯。

其他版本的未來不斷自四面八方湧來,在我眼前浮現各式各樣不同的夜城風貌。我看見絕非人類所建的建築,綻放出不自然的光芒,照亮著沒有定向的街道,為違反自然法則的生命帶來溫暖。我看見表層類似活體組織的洞穴建築,其外爬滿了巨大的昆蟲。我甚至看見了曾經在過去見過的一座活生生的食人森林,其內所有的樹木都是血肉構成,所有藤蔓都是一條條的內臟,文明的城市荒廢已久,整個世界都被有智慧的玫瑰統治。

我竭盡所能地專注視線,逼開所有不相關的未來,最後終於找到我的目的地:一個黑暗荒蕪的未來,我的敵人所處的未來。一旦鎖定了這個未來,天使立刻將我撕離現在,送入時間的洪流。世界在我周遭迅速變遷,歲月有如飛梭一般消逝。日復一日、月複一月、年復一年,一切的改變都被我拋在腦後。我看到夜城殞落,建築倒塌,有如沙堡在碎浪之下流失一般。我看見超大的月亮在夜空中爆炸,碎片化作恐怖的隕石雨墜落大地。我看到星星失去光輝,一顆接著一顆,一顆接著一顆……

聲音自四面八方湧來,低語、慘叫以及哀鳴不斷自時間之外浮現。我聽見詭異的身影同聲共語,發出非人的語言,但是我依然可以理解他們想要表達的意思。慢慢地,他們發現了我的存在,聲音中的意念也逐漸轉變為引誘、警告,以及威脅。我想他們對我懷有恐懼。我拒絕聽取他們的言語,腦中只想儘快到達目的地。最後,時間終於停止前進,我也在瞬間闖入了之前來過的黑暗未來。這裡是夜城的末路,或許也是人類歷史的尾聲。

而這一切都是我的錯。

※※※※※※

①安迪•沃荷(Andy Warhol),普普藝術的代表人物。

第七章 夜太黑

情況比我印象中還糟。夜晚有如毫無希望般黑暗,好似愛人拒絕般寒冷,彷彿空虛墳場般寂靜。觸目所及,到處都是建築物的殘骸,不是被壓扁就是被燒光,彷彿曾有一場強烈的風暴席捲夜城,弭平了其中所有一切般。只不過這並非一場無名的風暴。我抬頭看向夜空,月亮已經消失,星光也只剩下寥寥數點。世界末日,生靈末日,希望末日。一切都是因我而起。

寒風刺骨,有如冰火一般燃燒我的肺部,幾乎凍結了我的思緒。環顧四周,目光所及的範圍裡除了曾經高聳的建築殘骸之外,什麼也沒有。殘缺的磚塊,破碎的石板,燒焦的痕跡,空虛的窗框以及有如怪物的大嘴般的深邃門廊。街道上散落焦黑殘破的汽車空殼以及各式各樣的垃圾跟殘渣。陰影,到處都是陰影。我從來不曾見過如此黑暗的夜城,沒有耀眼的霓虹,沒有吵雜的塵囂。世界籠罩在一道暗紫色的光線之下,彷彿夜空本身佈滿瘀青一樣。

儘管如此,我依然可以感到自己並不孤獨。我聽見遠方傳來某種生物發出的聲響。對方體型巨大,大搖大擺地遊走在空曠的街道上。我雙手插入外套口袋,身體微屈抵抗寒意,然後往聲響處慢慢走去。我就是這樣的人。好奇心會殺死貓,但是滿足感可以使貓復活。我小心翼翼地穿越黑暗的街道,繞過滿地的垃圾,一路上不斷查看路過的車輛,但是卻沒有發現半具屍體。每一腳踏出去,腳下都會揚起厚厚的塵土,接著又沉回地面。這個年代連一陣微風都沒有,寒冷的空氣凝止不動,絲毫沒有任何生氣。隨著我越來越接近,遠方的聲響也越變越大聲,而且不只從一個方向傳來。我想起上次來時見過的那些巨大昆蟲,忍不住開始放慢腳步,壓低音量。最後我來到一個開放式的廣場空間,看見了聲音的源頭,然後立刻躲進附近最深沉的黑暗角落,大氣也不敢喘一下,安安靜靜地隱藏自己的行蹤。

對方步履蹣跚地走過廣場,步伐沉重,每一腳都在地上留下裂痕,身型巨大腫脹,彷彿由活生生的癌細胞所組成,身上佈滿紅紫相間的條紋,兩排浮腫的眼睛與嘴巴不斷地流出液體。他的長腳曾經或許是類似動物的骨骼,不過如今已經變得好似昆蟲的節肢。他搖搖擺擺地走在街上,接著突然停下腳步,回頭看向廣場的另外一邊。只見一隻型態模糊的高大怪物自廣場另一邊走來,全身散發著一股不自然的光芒,以極快的速度改變位置,對著路旁所有金屬物品噴灑出有如閃電般的奇特能量。兩隻怪物以恐怖的聲音彼此叫囂,彷彿兩頭宣告地盤的猛獸一般。

怪物的叫聲引來其他怪物。巷道中以及建築物的廢墟裡當即湧出一大堆絕不可能在有理性的正常世界裡出現的龐然大物。怪物們不斷地亂吼亂叫,以充滿利齒的大嘴彼此纏鬥。一頭長有太多利爪的大怪物小心謹慎地在一隻流著黏液的甲殼怪物周遭遊走,不停地凌空揮舞著鋸齒狀的利爪。另外還有一隻外表像是熟透了的水果,不過體型有如公車一般巨大的怪物緩緩穿越廣場,在身後的石板地上留下一條冒著蒸氣的酸液痕跡。

所有怪物的動作都十分迅速、飄忽、詭異。它們的吼叫聲十分難聽,人類的耳朵根本難以忍受。它們對著彼此以及空氣揮出利爪,或者像發情的雄鹿一般以頭對撞,看起來就像完全失去理智了一樣。任何人只要看上這些怪物一眼就可以知道它們已經全瘋了;它們的靈魂已經被外在環境摧毀,在末日中凋零。它們內心早已病入膏肓,充滿墮落與腐敗,逐漸邁向死亡的命運。

我知道它們是什麼怪物,它們過去的真身。這些恐怖畸形的傢夥就是在大戰中殘存下來的莉莉絲後代,也就是她在諸神之街收入麾下的強大神靈的倖存者。他們都已經失去了過去的光輝與神力,喪失了所有理智,突變成如今這副德性。我慢慢地遠離廣場,遠離怪物,遠離我一手造成的世界。但是最後還是被其中一隻怪物發現了蹤跡。

一開始我還以為對方只是高大的牆上投射出的一道深邃陰影,但是接著陰影突然自牆上浮出,跳入街道中央擋住我的去路。怪物的身體突然暴漲,瞬間變成一條由活生生的黑暗所組成的巨大黑色鼻涕蟲。它身上沒有反射任何光芒,看不出絲毫可辨認的細節,任何光線只要一到它身上瞬間有如射入無底洞裡一般消失殆盡。它沒有眼睛,但是卻看得到我。它知道我的存在,也痛恨我的存在。我可以感覺到它的仇恨,有如實質存在於空氣中的一股壓力。那是一種毫無由來的恨意,感受不到良知,述說不出詭異。

我緩緩後退一步,對方立刻跟進一步。我當即停下腳步,它也隨之停步。這時在恨意之旁緩緩凝聚出另外一個實體,非常饑餓的實體。我轉身拔腿就跑,一路閃躲街上的巨大殘骸,而那頭怪物就在身後緊緊追趕。我狂奔起來,沒空去遮掩行蹤,也不在意奔往何處。我挑選了一條最狹窄的巷子,一頭衝了進去,但是對方毫不留情地撞倒兩旁的建築物,腳步不停地直追而來。物質界的一切在它眼前就跟紙紮的一樣,巨大的石塊不斷跌落在它黑暗的軀體之上,但卻沒有造成絲毫傷害。我衝出塵土飛揚的巷道繼續奔跑。我的速度比它快,動作也比它敏捷,但是對方視世俗的一切於無物,根本甩不開。最後,我終於被它逼上絕路。

我轉錯一個彎,跑進一條出口堆滿廢棄汽車的巷子。車子堆得太高,爬不過去,也沒有其他路可繞。我看見旁邊的牆上有扇門,二話不說抓起門把,只可惜門把一抓就從腐敗的木板上掉落。我舉起大腳使勁踢下,但是木門卻好似海綿一樣完全吸收了我的力道。我將腳自門中拔出,接著轉過身去,眼睜睜地看著巨大的黑色鼻涕蟲擋在身前。我身體微微前傾,一面大口喘氣,一面排出積聚在肺中的灰塵。我身上沒有任何道具可以對付這種怪物,把戲用盡,魔法無力,連最後的逃生之道都被阻隔。我開啟了天賦,希望能夠找出一條出路。然而黑色鼻涕蟲只是向前一跨,當即粉碎了我的注意力。

在如此接近的距離之下,我聞到一股強烈的海水臭氣,顯然對方是屬於海底深處的怪物,根本不應該出現於此。它在我的頭上搖晃,身形巨大得無以復加,接著全身停止蠕動,似乎在……打量我。它就在我觸手可及的距離,但是我寧願把手伸到一缸強酸裡也不願意觸摸對方的身體。接下來怪物黑暗的身體表面產生了一道反光,面對著我,緩緩浮現出一幅有如老舊照片或是古老記憶的畫面。那是我的形象。這頭怪物記得我。黑色的表面上出現陣陣漣漪,速度越來越急促,帶動整隻怪物向後退開,沿著原路回去,最後消失於夜色之中。

它認得我。而且它很怕我。

我坐在殘磚斷瓦之間,想辦法平復緊張的情緒。我的心臟跳得有如打樁機一般劇烈,兩手也不斷顫抖。就是在類似這種情況之下我才會希望自己會抽煙。終於恢復冷靜之後,我慢慢開始打量四周。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因為這個年代裡所有的地標都已經消失,成為散落滿地的垃圾跟廢墟。到處看起來都是同樣的景象。文明消失了,如今倫敦街道上只剩下怪物。我的身體突然開始顫抖,只因為末日世界的氣溫十分寒冷。可惜我還有正事要辦,根本沒有時間休息。我再度站起身來,摩搓麻痹的雙手,然後開啟天賦。附近可看的東西不多,因為隱藏在現實之下的隱形生物此刻都已經死絕。不過我一開始強化天賦,立刻就找出了敵人巢穴的所在位置。他們的生命之光有如風中殘燭一樣黯淡,然而在如此深沉的夜色之中依然好似燈塔般耀眼。我收回天賦,往敵人巢穴的方向前進。他們離這裡沒有多遠。

我儘量不去招惹那些怪物;或許他們也在儘量和我保持距離。不管怎樣,總之我一路順暢地來到敵人巢穴之前,完全沒有碰到麻煩。這裡和我印象中一模一樣,是一棟看起來跟附近其他廢棄建築沒什麼不同的獨棟公寓。窗戶的玻璃全碎,沒有透露出任何光線,但是我可以感覺到其中藏有光線跟生命,隔絕於外界怪物的感知之外。我緩緩接近,步步為營,微微開啟天賦找出屋外設下的防禦系統及魔法陷阱。大部分的防禦系統都是「別看這邊,這裡什麼都沒有,快點離開」的那種,不過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所有防禦系統都是專為非人的能量生命而設,就算我大搖大擺地長驅直入也不會觸發任何警報。或許他們已經沒有理由去防禦人類入侵了;也可能他們隨時需要能夠立刻回到屋中。這棟房子就連大門都沒鎖。

我打開大門,輕輕走進昏暗模糊的破爛房屋裡。我的雙眼已經習慣世界末日的黑暗,但是這棟房子內部的光線竟然還能夠更暗。為了辨明方向,我始終將手指保持在牆壁上,而牆上的泥灰則一路在我的碰觸之下化為塵土。我豎起耳朵用心傾聽,最後終於聽見面前走廊的盡頭傳來細微的聲響。我躡手躡腳地走到一扇密門前。密門同樣沒鎖。我側著身體穿過密門,終於在黑暗之中看見了光線,真正的光線。我停下腳步,讓眼睛適應眼前的光芒。我眼前的牆上還有另外一扇門,暗黃色的光線就是從門縫之中隱隱傳來的。那道光線看來十分溫暖宜人,透露出些許生命的氣息。我來到門前,發現門縫虛掩,於是慢慢推開幾寸,偷偷向內看去。我的敵人們統統都在門後的房間裡,就和我過去利用天賦所看到的景象一模一樣。

房中有一個火堆,火堆上插著一根鐵條,鐵條上插著幾塊看不出是什麼動物的肉。所有人都蹲在火堆旁邊,神情專注地瞪著烤肉,完全沒人注意到我的到來。如此熟悉的名字,如此熟悉的面孔:潔西卡•莎羅、賴瑞•亞布黎安、影像伯爵、皮囊之王、安妮•阿貝托爾。每一個在我那個年代都是實力強大的強者,可惜如今的模樣都十分狼狽。他們相依相偎,為了感受同伴的慰藉,也為了在寒冷的環境中找尋一絲暖意。他們骨瘦如柴、衣衫襤褸,營養不良的臉頰上深深刻畫著絕望與恐懼的神情。

潔西卡•莎羅如今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恐怖的不信之徒。她的外表看來十分纖弱,盡可能地坐在火堆旁,手中抱著一隻殘破的泰迪熊,緊緊地靠在扁平的胸前,她身上那破爛的皮夾克和皮褲,看起來跟蘇西常穿的那套很像。

坐在她身邊的是賴瑞•亞布黎安,著名的死亡偵探。他遭到自己一生唯一愛過的女人殺害,後來又被當作僵屍召喚回人間。儘管根本沒有繼續存活的意願,但他還是必須活下去,因為他沒辦法再度死亡。他昂貴的西裝如今殘破不堪,露出其下蒼白噁心的死人皮膚。跟其他人不一樣的地方在於他臉上沒有絲毫疲憊神色,也沒有任何喪家之犬的感覺。他只是看起來很憤怒罷了。

影像伯爵的狀況糟透了。他身上除了幾條皮帶之外沒有穿著任何衣物;皮膚又鬆又皺,到處都是天使戰爭過後留下的縫補痕跡,若不是靠著幾根大型的黑色釘書針固定,他的身體只怕早就散了。皺皺的皮膚上佈滿矽膠結點與魔法線路,這些都是很久以前靠著死靈科技焊入體內,藉以強化他的二進位魔法的輔助設計。他脆弱不堪的身體周遭依然閃耀著電漿光芒,腦袋上間歇浮現的光圈在他扭曲的臉上打出不健康的光線。皮囊之王如今已經變成一個普通人,所有駭人的魅力統統消失。在我的年代裡,他隨便一個眼神就能殺人,但是此時此地,他什麼也不是。他只是一堆皮膚跟骨頭的集合,目光渙散,全然失焦,身穿一件補滿補丁的皮草外套,脖子上用銀鏈子掛著許多強大法器。他不停搖晃著身體,似乎迷失在從前的記憶裡。因為對如今的他來說,記憶就是僅有的一切。

最後一個是安妮•阿貝托爾,一個極具誘惑魅力的殺手、祕密情報員與謀略家,在我們的年代裡被十幾個國家所通緝。她身穿一襲酒紅色的晚禮服,露出肩胛骨之間所紋的神祕符咒。一直以來不斷有人為了很充足的理由意圖置她於死地,但是她始終都是一個很難殺死的女人。她身高六尺二寸,渾身上下依然都是肌肉,臉上也還保有一些當年的魅力,只不過整體的氣勢已經大不如前,再也不是從前的她了。

我很有禮貌地咳了一聲,對眾人宣告我的到來。他們全部立刻轉身站起,擺出戰鬥架勢,不過在看到我的時候統統嚇得瞠目結舌,沒人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皮囊之王大叫一聲,害怕得有如受傷的孩子,躲到牆角不住發抖。影像伯爵滿臉怒容,全新的能量爆體而出,彷彿身上所有死靈科技都活了過來一樣。

「不要亂來!」我立刻說道。「我有備而來,身上佈滿強大的防禦法術。任何足以突破我的防禦法術的力量都一定會引來外面那些怪物的注意。我想我們都不希望看到那種事情發生,是不是?」

安妮•阿貝托爾兩手各自抽出一把發光的匕首,神情十分困惑。在一陣緊張的對立之後,賴瑞•亞布黎安向前跨出一步,伸出雙手分別放在安妮跟影像伯爵的手上。他們兩人不情不願地點了點頭,然後向後退開。賴瑞•亞布黎安冷冷地看著我。

「我沒看見什麼防禦魔法……」

我微笑:「你當然看不見,我的法術是極品。」

其實我在吹牛,只是他們無法證明。他們不敢冒險暴露自己的行蹤。

「約翰•泰勒。」賴瑞緩緩說道。「你怎麼會出現在這裡?難道你找到方法從墳墓裡爬回來嗎?」

「時光旅行。」我道。「對我而言,莉莉絲的事件才剛剛發生而已。『大戰』尚未開打,我是來這裡尋找答案及建議的。」

「讓我殺了他。」影像伯爵道。「他非死不可。他必須為自己所作所為付出代價!」

「沒錯。」賴瑞道。「但是不是現在,也不是在這裡。」

在安妮的安撫之下,影像伯爵終於在火堆旁坐下。皮囊之王依然躲在牆角發抖,臉上流滿淚水,腳下灘滿尿液。看到他那個樣子,我的心裡十分難受。我從來不曾喜歡過他,但是我卻一直很尊敬他。安妮•阿貝托爾和潔西卡•莎羅分別站在賴瑞•亞布黎安的兩旁。他們看我的眼神彷彿在看一個鬼魂,一個恐怖的幽靈,一股源自他們惡夢之中的遠古邪惡。或許,我真的是。

「我哥哥湯米與你並肩作戰。」賴瑞終於開口道。「在對抗莉莉絲的『大戰』裡。他信任你,即使他完全沒有信任你的理由。然而當他們擊倒他的時候,你卻站在一旁眼睜睜地看他死去,什麼忙也沒幫。」

我無助地攤開雙手。「你指控的都是一些我還沒犯下的罪行,或許我永遠都不會做那些事……這就是我來此的原因。我需要你們告訴我該如何防止這一切發生。」他們默默地看著我,顯然不相信我的話。我向前跨出一步。在跟敵人打交道的時候,信心就是決定一切的關鍵,至少要表現出一副信心滿滿的樣子才行。我比了比火堆上的烤肉串,它散發出一股非常難聞的氣息。「你們似乎正在準備晚餐。我可以一起吃嗎?人胃口最好的時候就是在世界末日之下掙扎求生的時候了。晚餐吃什麼?」

賴瑞哼了一聲,說道:「這是……某隻莉莉絲的後代。這些日子裡,除了人類的屍體之外,我們只剩下這些東西可以吃了。大戰中遺留下來不少人類的屍體,不過我們還沒有退化到必須吃人的地步。暫時還沒。喔,沒錯,人們的屍體依然躺在路邊,即使大戰已經結束數十年也沒有腐爛。你知道,如今屍體已經不會腐爛了,不過建築物依然會倒塌。你跟你媽對抗的最後那段日子裡,各式各樣奇怪的能量統統出爐,導致後來所有自然的法則統統……不管用了。如今自然界有了全新的法則。有時候我們可以好幾個禮拜都不感到饑餓。我們不睡覺,因為在這個年代裡,惡夢會征服我們的心智,控制我們的肉體。」

「現在要計算時間都很困難了。」潔西卡的聲音像是個嚇壞了的小朋友。「你看,我們根本沒有用以衡量時間的依據。現在沒有白晝,只有永無止盡的夜晚,所有手錶都失去作用了,即使完全沒壞的也一樣。或許你跟莉莉絲在大戰的時候已經連時間都一併毀了……」她像隻小鳥一般側過頭去,但是目光始終沒有離開我的臉。「你怎麼知道要來這裡找我們?」

「靠我的天賦。」我說。「以及一位天使的幫助。」

她的嘴唇微微抽動。「你總是跟一些上流人士交往,約翰。」

「我們已被天堂跟地獄遺棄。」安妮•阿貝托爾尖銳地說道。「已經沒有東西值得奮鬥了。你知道我們是誰嗎?為什麼要聚集在一起?為什麼我們身處如此糟糕的世界裡依然不屈不撓,不肯放棄?」

「我知道。」我感到一陣口乾舌燥。「你們就是我的敵人。打從我出生開始就一直派人穿梭時空追殺我,要在我……毀滅夜城之前先把我除掉。」

「還有毀滅世界。」賴瑞語調平淡地道。「別以為只有倫敦,整個世界都已經變成這個樣子。」

「我們別無選擇。」潔西卡道。「這並非……」

「喔,夠了!」我說。「別跟我說這並非私人恩怨!你們跟你們的痛苦使者已經追我一輩子了!我從來不知道什麼叫作安全感,因為我從來不敢肯定你們的殺手會在何時憑空出現,為了除掉我而殺害所有擋路的人!我的一生都因為你們而變成活生生的地獄!」

「整個世界都因為你而成為活生生的地獄。」影像伯爵道。「我們會這麼做還不是為了要阻止你。」

「我根本什麼都還沒做!」

「但是你會做,約翰。」潔西卡道。「你會的。」

我強迫自己控制情緒,畢竟我是來尋求他們幫助的。有一個問題我還沒問。一個我必須知道答案的問題。

「蘇西呢?」我問。「霰彈蘇西在哪裡?」

賴瑞似乎有點驚訝。「你以為會在這裡見到她?」

「她跑回來殺我。」我說。這話令我心痛,但是我還是強迫自己說出口。「她說她是跟你們一夥的。我就是因此而穿梭時空來到這裡。我要知道更多。未來並非既定,一切絕非無法改變。告訴我你們所知的一切。告訴我只有你們才知道的事情。」

「她自願讓我們改造成殺手。」賴瑞道。「你知道她是自願變成……那個樣子的吧?」

「是。」我說。「她有說。我們之間向來沒有祕密。」

潔西卡緊緊擁抱泰迪熊,下巴靠在破爛的熊頭上。「她沒有回來。我們假設她死在你手上,就和其他的殺手一樣。她後來怎麼了,約翰?」

「梅林折斷了她的手臂。」我冷冷地說。「裝上真名之槍的那隻手。接著她就消失了。當時她還活著。我本來希望她……會回到這裡來。」

「沒有。」安妮道。「我們沒見到她。我們必須假設她已經死了。這條命還是算在你頭上,莉莉絲之子。」

「他喪盡天良。」影像伯爵道。「他不是人。至少不完全是。他怎麼會有人類的情感?」

「我能夠穿越你們的防禦系統,還不算是人嗎?」我說。

「那我們得要強化防禦系統。」賴瑞說。

我看向潔西卡。「看來你的泰迪還在。」

「沒錯。」她說。「是你幫我找回來的。我還記得。他幫我帶回生命以及理智。」

「很高興能幫得上忙。」我說。

她緩緩搖頭。「我希望你沒幫。如果我沒有恢復正常,這個世界就不會像現在這麼難熬。真希望我還是個瘋子。」

「啊,真是的。」我道。「好心沒好報。」

「在夜城更是如此。」她道。

我們相視一笑,分享一個隻屬於我們之間的默契。

「那麼……」我說著看了看四周。「這就是世界末日,一切都是我的錯。告訴我為什麼,究竟出了什麼事?」

「戰端都是因你而起。」賴瑞•亞布黎安道。「因為你在離開五年之後再度回到夜城。你不應該回來的。我們花了很大的工夫才把你趕出夜城——我們身居幕後,誘使不知底細的人們幫我們做事。這樣做當真花費了我們很大的心力,但是既然所有暗殺你的行動都失敗了……我們只好嘗試其他手段。你應該會受不了打擊而逃往倫敦,逃往正常世界,永遠不再回來。至少  我們都以為計畫成功了。但是這個未來卻一點也沒有改變。在安妮調查之後,我們才看見你終將回歸的景象。於是我們將假裝房子的怪物引誘到布萊斯頓街,安排了那場陷阱。如果你一定會回到夜城,也必須是在我們的安排下回來。」

「但是如果不是因為那棟房子,我根本就不會回來。」我說。

「或許……」潔西卡道。「玩弄時間本來就是難以掌控的事情。有時候我認為諷刺就是整個宇宙運轉的基礎。由於我們干涉了時間,所以才種下了人類滅亡的種子。這不會讓你很想破口大罵嗎?」

「你回來之後,一切就已經開始走向無可避免的道路。」安妮•阿貝托爾說。「只因為你堅持追查你母親的身分,儘管所有人都警告你不可以這麼做。你的行為造成連鎖反應,最後導致你們之間的『大戰』。你們像是兩條搶奪骨頭的狗一樣爭奪夜城,因為你們都不能允許夜城落入對方的掌握。你們施展一個接著一個的強大法術,吸乾了整個世界的生命氣息,只為了打這場寶貴的大戰。」

「你一再犧牲自己人的性命。」賴瑞說。「不斷把他們送去當炮灰。對你們兩個而言,除了贏得大戰,什麼事情都不重要。於是大戰就這麼一直打下去,直到你們的手下死光,最後只剩下你們母子兩個面對面對決為止。」

「你們同歸於盡。」影像伯爵道,目光依然沒有離開火堆。「死在真名之槍的槍口下。但是那時一切都已經太遲了。傷害已經造成,再也無法挽回。」

「所以我們才找回真名之槍,裝在蘇西身上。」潔西卡說。「雖然我們找槍時付出了慘痛的代價,但是為了得到這把足以毀滅你的武器,再大的犧牲都是值得的。在我們安裝真名之槍的時候,她痛得驚聲尖叫,但卻始終沒有絲毫退縮。可憐的蘇西,勇敢的蘇西。」

接著我們全都猛然轉頭,一聲不出,等待著外面的超大怪物緩緩路過。我們直挺挺地站著,用心傾聽,就連縮在角落的皮囊之王也不敢繼續顫抖。怪物每跨出一步,整棟房子就震動一下。腳步聲逐漸遠離,終於消失在夜色之中。在緊繃的情緒慢慢鬆懈下來之後,我終於瞭解我的敵人們為什麼都像是快垮掉了。生活在這種恐懼之中,隨時都有可能被發現、被殺害……說真的,這跟他們帶給我的不安生活也沒多大的不同。只可惜我心裡完全沒有感受到復仇或滿足的快感,因為沒有人應該生活在這樣的環境之下。

「如今殘存的人類……」潔西卡道。「就只剩下我們這種小團體。我們像是躲在洞裡不敢出門的老鼠一樣自大戰之中存活下來,即使到了今天,我們依然在躲藏,想盡一切辦法只為了生存下去,期待著……奇跡發生。然而我們已經有好幾個月沒有聽到來自其他人的消息了。我們試過主動聯絡,但是卻沒有任何回音。所以或許……除了我們之外,所有人類都已經死絕了。我們是人類僅存的希望,而你的死亡就是我們唯一的契機。」

「誰能想到人類的最後希望竟然是掌握在我們這種人手上?」角落中傳來皮囊之王悲傷的聲音。

我們全都轉過頭去聽他說話,但是他想說的都已經說完了。他依然不肯面對我,不過至少已經停止哭泣。

「如今外面唯一的活物就是莉莉絲的子嗣所退化成的怪物。」賴瑞•亞布黎安說道。「體型巨大,外形醜陋,完全沒有理智可言。他們在廢墟中游走,殺光遇上的所有生命,就連自己人也不放過。有時候我懷疑他們究竟知不知道大戰已經結束了。他們撐不久的。你跟你媽在大戰中釋放出來的能量依然作用於夜色之中,改變著一切,扭曲著一切。要不了多久他們就會死光……我們也逃不過同樣的命運。到時候整個世界就會被僅存的昆蟲統治了。」

「但是我來了。」我堅定地說道。「也跟你們談過了。一切都會不同的。」

「會嗎?」潔西卡問。

「會。」我說。「我必須如此相信。你們也必須相信我。因為這是我們唯一的希望。人類唯一的希望。使用你們的力量將我送回過去,回到我來時的年代。我跟你們保證一定會找出一個不必全面火拼就能夠阻止莉莉絲的辦法。我絕不會掀起任何足以導致世界末日的『大戰』。」

「你期待我們信任你?」影像伯爵說。「相信一個毀滅世界的魔頭?」

「我們為什麼要相信你?」賴瑞問。「為什麼要信任你,約翰•泰勒,莉莉絲之子?」

「因為你哥哥湯米信任我。」我說。「即使在他完全沒有理由信任我的時候。」

影像伯爵突然起身,直視我的目光。「我們可以殺了你。」他道。「如今你終於落入我們手中了。我們可以殺了你,即使這表示我們全都會死。只要目睹你的死亡,或許一切都值得了,或許到那時候,我們統統可以享受寧靜的安息。」

「你想要復仇還是阻止大戰?」我問。「如果我在此時此刻死去,還有誰有辦法阻止莉莉絲?你們一定知道她計畫以一己的意念重塑夜城,殺光任何擋路的人,弱化人性的意志,讓所有人類臣服在她的腳下。我寧願死也不願過那種日子。我是唯一能夠阻止莉莉絲、阻止世界毀滅的人。如果我能想出辦法在不掀起大戰的情況下擊敗她……這在你心裡總該比復仇還要重要,是不是?」

他們討論了十分鐘之後,終於心不甘情不願地答應幫我。安妮•阿貝托爾劃開手上一條血管,用自己的血液在地板上畫下一道五星結界,其他人則齊心合力凝聚起僅存的力量。潔西卡•莎羅用泰迪熊作為定位定時的媒介;影像伯爵來回揮舞雙手,在空氣中留下閃爍的能量痕跡,編織複雜的理論及二進位魔法,皮膚上的線路綻放死靈科技的電光。皮囊之王昂然而立,發揮與生俱來的天賦,不斷放送古老強大的魔力。賴瑞•亞布黎安將一切吸入體內,利用自己不死的屍體導引眾人的力量,吸收掉所有負面效果,讓其他人可以專心開啟儀式。

安妮•阿貝托爾伸出血淋淋的手臂比個手勢,我立刻依照指示踏入五星結界。她畫出最後的符號封閉結界,傳送儀式當即啟動。結界週邊的紅色線條綻放出能量的光芒,其外的世界逐漸虛幻模糊。

這時皮囊之王兩眼圓睜地抬起頭來。「他們來了!」他大叫道。「他們跟蹤泰勒,突破我們的防禦。我們只顧著泰勒,完全沒去注意外界的動靜!他們來了!」

怪物同時自四面八方破牆而入。到處都是巨大恐怖的形體,有著饑渴的眼睛與血盆大口。尖銳的利爪撕裂磚牆,擊破水泥;天花板也被某種堅硬黑暗的東西捅出一個大洞。地板向上噴起,裂成無數碎片,有如一顆巨大的眼珠自冥界深淵浮出地面。我的敵人們完全無視怪物的存在,專心一意地施展穿梭時空的傳送儀式。一條荊棘滿布的觸角自天花板上襲來,緊緊纏上影像伯爵的身體。他鮮血狂噴,肋骨盡碎,但卻依然咬緊牙關念出最後幾個咒語。一根骨頭刺穿安妮•阿貝托爾的身體,將她開膛破肚,但是她始終屹立不搖,至死也不肯倒下。

我消失了,墜入時間之中,沒有看見他們的下場。怪物真的是跟蹤我而找出他們的藏身處嗎?難道最後他們終究還是因為我的緣故而死無葬身之地嗎?

不。我還有機會拯救他們,拯救所有人。我會找到方法的,找東西本來就是我的專長。

第八章 我不在的時候

回到現代之後,我發現自己身陷火海,周遭充滿人們慘叫與大樓崩塌的聲響,街上到處都是翻覆的車輛、垃圾殘骸,和一具一具的屍體。一家店面在無聲的爆炸中毀滅,玻璃碎片有如炮彈一般濺滿空中。我雙手抱頭,掩面蹲下,迅速觀察一遍四周的形勢。到處都有瘋狂的暴民使用魔法與武器以及任何可以用來打人的東西殘暴械鬥。四面八方都有漫天火柱,淹沒了僅存的幾棟依然挺立的大樓。空氣中彌漫著濃煙,帶來焦肉以及血腥的氣味。如今的夜城已經全面淪為戰區。

印象中我從來不曾見過夜城的街道上完全沒有交通工具穿梭的樣子。燃燒的廢墟、撞爛的車輛,以及疊在一起的交通工具。有些車輛裡面還有屍體,有些車輛本身就在淌血。一道閃電落在數步之外的人行道上,打碎了幾塊地板。我立刻在附近尋求掩蔽,急急忙忙衝到一台翻覆的救護車旁蹲下,背部緊貼著染滿鮮血的車身。我隱約可以聽見救護車死前的呻吟,心裡的一角感受到附身在車中的靈魂正緩緩消逝。我一直很乖……一直都很乖……我好害怕……救護車咳嗽一聲,然後就再也沒有發出任何聲響。我探頭看了看,四周的暴動絲毫沒有減緩的跡象。

我重重歎了口氣。有時候只要一個不注意,整個世界都有可能瞬間變成地獄。看來莉莉絲沒等我就率先掀起「大戰」了。我環顧四周,試圖在濃煙和四下亂跑的暴民中找出任何可供辨識的地標。過了一會兒,我發現自己已經回到上城區,俱樂部之地——或者說是俱樂部之地的殘骸——的中心。這一區有一半的建築已經化為灰燼,街尾還有一道火焰風暴持續燃燒,其中有幾棟建築物淹沒在不論溫度或是亮度都高出正常火焰許多的超級大火之中。濃煙中有不少黑影來來去去,其中只有一小部分是人類。許多長有翅膀的生物在天上盤旋,拍擊著巨大的甲翼,不過統統都不是天使。

還是有人試圖幫忙。俱樂部的員工們拿著多年沒有測試過的滅火器到處滅火。魔法火花在骯髒的空氣中亂竄,水元素自下水道中狂噴而出,試圖澆熄附近建築物上的火頭。一群基督教突擊隊員對著一根消防栓念誦聖咒,然後拿著噴出高壓聖水的水管去對付魔法火焰。石魔像衝入烈焰沖天的建築之中,撞毀房屋的地基,以坍塌的建材來壓熄火焰。有些魔像及時逃離自己撞塌的廢墟,有些則再也沒有出來。原先聳立此地的著名夜店全部消失,只剩下一堆焦黑的炭渣與煤灰。

一群手持刀斧的裸體男女大搖大擺地湧入街道,所有人身上都沾滿了靛青與血漬。他們攻擊路過的每一個人,砍下頭顱插在竹竿上,三不五時地對他們的神祉盧烏①以及毀滅的榮耀禱告。臉上都是瘋狂愉悅的眼神與齜牙咧嘴的笑容。儘管如此,他們之中還是有不少人戴著手錶,這表示他們根本只是假裝失去理智而已。好吧,我想,總要有個起頭的地方。

我自死去的救護車後方站起,對著暴民迎面走去。他們一看到我立刻停下腳步,差點沒有撞成三團。看來這幫傢夥已經很久沒有遇上一看見他們沒有立刻轉身就跑的人了。帶頭的狠狠瞪了找一眼,開始吼叫一些跟瀆神有關的髒話。我不慌不忙地迎向前去,對準他的睾丸就是一腳。這一腳凝聚了我心中的憤怒及不快,當場將對方踢得離地而起。只見他雙眼圓睜摔回地面,張開大嘴卻叫不出任何聲音。看來他必須忙一陣子才能恢復正常呼吸了。我將注意力轉移到其他暴民身上。他們看看倒在地上的大哥,有些人當即露出撤退的打算。

「我是約翰•泰勒。」我露出一個難看的笑容,大聲說道。站在前排的暴民一聽,立刻倒轉腳步向後擠去,不過後排的人不肯讓他們離開。在一片後退的腳步聲中,我揚起音量說道:「不管你們剛剛在幹什麼,現在統統給我住手。我有事要交給你們去辦。一

「要是我們不想幫你做事呢?」一個聲音自後排的暴民之中傳來。「你不可能給我們所有人都來一腳。」

「不錯。」另外一個聲音說道。「我們可以解決他!他只有一個人!」

我忍不住笑了。我就愛聽別人說這種話。「你們或許聽說過我的一個小把戲。」我道。「隔空取子彈的把戲。」

部分暴民開始挺起胸膛,舞動手中的大刀跟斧頭。

「槍?」一個如果有穿衣服一定很美的女人說道。「我們不需要什麼爛槍!」

我臉上的笑容擴大。「同樣的把戲也有不同的應用方式。」我道。

我手指一彈,他們牙齒之間所有的填充物立刻消失,包括牙套、齒冠、齒橋,以及填充膠統統不翼而飛。有些人露出難以言喻的痛苦神情,有些人伸出雙手捂住嘴巴,總之,突然之間所有暴民似乎都恢復了理智,也願意聽我說話了。

「如果再有人廢話……」我道。「我就會施展另外一種不同的應用方式。這一次將會跟各位的內臟和水桶有很大的關係。」

暴民之中登時響起一陣咬字不清的言語,向我保證他們都會乖乖地照著我的話去做,於是我派他們去幫助那些努力救火的民眾。我看著他們投入救火的行列,然後就轉向街頭走去,小心翼翼地避開突出的地板及裂縫。熱風撲面而來,濃煙之中夾雜許多骯髒的煤灰。一路上不斷碰到大打出手的群眾,不過並沒有人跑來管我。我來到脫衣舞廳「不曾消失」前,在舞廳門口停下腳步。女鬼全都待在門外,利用她們身上的迷霧去熄滅店裡冒出的火苗。門房站在一旁指揮眾女鬼,儘管他的聲音中充滿疲憊,但是那音量依然足以蓋過周遭的喧囂。一看到我走來,他立刻簡短地點了點頭。

「重新裝潢,暫時歇業。」他斜嘴叫道。「我們還會開張的,請密切注意廣告。」

「我上次來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我問他。

「大禮一個禮拜前,先生。就在這一切災難發生之前。如果你並不打算幫忙,就請快點離開吧。我跟小姐們還有事要忙。」

我開啟天賦,在夜城的其他角落找到一個正在下大雨的地方,然後將大雨帶入需要大雨的所在。大雨傾盆而下,有如洪水一般沖刷整條街道,淹沒所有火頭,洗盡空氣中的塵埃。人們歡欣鼓舞地大叫,女鬼當街手舞足蹈,享受雨滴穿體而過的快感。我對門房眨了眨眼,然後繼續向街頭走去。我不該如此公然地開啟天賦的。這樣一定會吸引莉莉絲的注意,讓她發現我回來了。然而一來我不能袖手旁觀,二來我就是喜歡把事情鬧大。

接下來,我需要知道過去這一個禮拜究竟發生了些什麼事。因為我的敵人的時空傳送術顯然不如想像中那麼精確。

※※※※※※

最後我終於找到我的目的地——夢幻角落,一家專門販賣魔鏡、水晶球、顯像池和其他比較沒有名氣的遠距離監視魔法道具的小店。夢幻角落的業務範圍從普通徵信到工業間諜無所不包。門口的招牌明白表示「滿足所有偷窺欲望」。這家店位於一條時隱時現的小巷道中,完全沒有受到最近發生的暴動影響。我來到店門之前,一張模糊的大臉立刻從木門上浮現。大臉以空洞的眼珠瞪我,門上以信箱化成的嘴巴露出不屑的笑容。

「滾開。」大臉以尖銳的聲音吼道。「我們關門了。就是說沒有開門的意思。晚點再來,或是乾脆別來。看我在不在乎。」

我一向不把自大的幻象看在眼裡。「把門打開。」我道。「我是約翰•泰勒。」

「真是為你感到高興。那件外套看來不賴。我們還是沒有營業。就算有營業,你也負擔不起我們的消費。」

「讓我進去。」我心平氣和地道。「不然我就對著信箱尿尿。」

大臉眉頭一皺,淒涼地哼了一聲。「沒錯,果然是約翰•泰勒的語氣。我討厭這個工作。當所有人都知道你是幻象的時候,就根本不會有人把你當作一回事。」

大臉沉回門中,一點一滴地消失,接著店門緩緩在我面前開啟。我一踏入店中,店門立刻重重關上。隱形的鈴鐺響起聲音,通知店主有客上門。在經歷剛剛那種混亂的街景之後,店內的景象當真寧靜和諧,就連空氣聞起來都有檀香跟蜜蠟的甜味。入門的接待廳有點空曠,除了幾張舒適的椅子和一張埋在過期雜誌下的咖啡桌外,沒有其他陳設。店主急急忙忙出來招呼。他是個形容猥瑣,衣著品味極差,臉上帶有虛假笑容的胖子。眼看他摩拳擦掌的模樣,我立刻將雙手插入口袋,以免他想和我握手,因為一看就知道這傢夥手汗流不停。他給人的感覺就是會跟顧客保證可以免費嘗鮮的那種人。

「泰勒先生,泰勒先生,你的大駕光臨真是令小店蓬蓽生輝!很抱歉我們沒有直接讓你進來,泰勒先生,因為外面實在是亂得可以!絕對混亂,喔,我說得沒錯!小心駛得萬年船……那些笨蛋都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嗎?這樣搞下去房地產會低迷好多年的呀!」

「我需要使用幾樣你的道具。」我直接切入主題,拒絕參與任何無用的談話。「我需要知道在我離開的這段時間裡究竟發生了些什麼事。」

「這個嘛,我不知道耶,泰勒先生……你並不算是信用良好的老主顧,在現在這種情況下……」

「算在渥克的帳上。」我說。

店主人眼睛一亮。「喔,渥克先生!是的,是的,他是我最重要的客戶之一。你真的有他的……喔,你當然有!當然囉!沒人膽敢打著渥克先生的旗號招搖撞騙的,是不是?我會全部算到他的帳上……」

他急急忙忙地向內走去,我跟在他身後穿越一扇很不起眼的門,走進一間擺滿鏡子的大廳。所有的鏡子都掛在兩邊的牆上,不過看不出任何明顯的支撐。這些鏡子有長有短、有方有圓、有銀框有金邊,一個接著一個在我眼前開啟,為我展現最近發生過的重大事件。

我看見莉莉絲衝出諸神之街,身後跟著她的眾多怪物後代以及瘋狂信徒。我看著她命令手下屠殺所有不願意對她宣誓效忠的生命,我聽見她下令摧毀所有路過的建築。「燒垮它們。」她說,「我不需要這些東西。」我強迫自己注視鏡中的血腥屠殺,遠古的建築一棟棟倒下,無情的火焰沖入夜空,死亡與毀滅不斷上演。路邊的屍體就在人們逃命的呐喊聲中越堆越高。

我看見渥克在陌生人酒館之中竭盡所能地組織反抗勢力。藉由梅林•撒旦斯邦的魔法庇佑,他暫時不會被莉莉絲發現。在諸神之街受的傷已經治好了,但是他臉上卻依然因為壓力與疲倦而憔悴不堪,雙眼下浮現很黑的眼圈。打從我們認識以來,這是我第一次在他臉上看見缺乏自信的神情。我眼看著他一次又一次地試圖聯絡當權者,想要跟往常一樣調動部隊前來支援,但卻始終徒勞無功。他得要靠自己了。

我命令面前的魔鏡找出一個特定的時間跟地點:我要知道我回來的前一天渥克做了些什麼事。魔鏡重新凝聚焦點,依照我的要求呈現影像。

渥克坐在一張靠著吧台末端的桌旁,專心研究著許多信差帶來的眾多報告。這些信差都已經精疲力竭,唯一驅使他們繼續傳遞訊息的只有榮譽、責任,以及渥克的藥丸。渥克的神色憔悴至極,但卻依然一面看著報告,一面以冷靜的口吻下達命令。每個手下接到命令之後都二話不說地奔回夜色之中,為了夜城的存亡努力奮鬥。

酒館看起來像是遭受圍攻的避難所,燈光昏暗,擁擠不堪,桌面跟地板上統統擠滿了人。人們抱著飲料、擁著傷口,爭取時間休養元氣。有個醫者在角落中成立一座臨時診所,以簡陋的魔法處理傷患,讓重傷之人可以重新站起,再度回到崗位上。地板上濺滿了鮮血以及其他體液,隨時都有人們來來去去,大家的臉上都帶有一種筋疲力竭的失敗神情。有些人在拼湊的床墊上淺眠,儘管在睡夢之中依然不時發出淒慘的嘶嚎。

一支隱形的樂團正在演奏一首龐克經典「他拿電鋸上我,感覺有如接吻」。這可不是什麼好事,因為艾力克斯只有在心情最糟的情況下才會播放龐克音樂,任何聰明人只要聽見他放這種音樂就會立刻整理口袋中的零錢,並且不碰任何吧台點心。此刻艾力克斯就跟往常一樣站在吧台後方,一邊調著莫洛托夫雞尾酒②,一邊大聲抱怨要浪費上好的葡萄酒來調這種汽油彈。他在每瓶雞尾酒裡面都加了幾滴聖水以增強威力;艾力克斯只要認真起來就會展現一種十分獨特的詭異幽默。

貝蒂跟露西•柯爾特倫站在酒館中央,全身肌肉鼓脹,手中各拿了一根刻滿符文的黑刺李木棒。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有傻子為了討好莉莉絲而試圖突破梅林的防護,盲目地傳送進入陌生人酒館。每當有這種人出現的時候,露西和貝蒂•柯爾特倫就會以極端手段將對方亂棒打死。我不知道她們是如何處理那些屍體的,不過我根本也不想知道。

渥克站起身,緩緩伸了個痛苦的懶腰,滿臉倦容地靠上吧台。艾力克斯用力哼了一聲。

「又休息了,尊貴的閣下?要在香檳裡多加點苯甲胺③嗎,沒有信仰的大人?」

「還不用,謝謝你,艾力克斯。梅林還沒有現身的徵兆?」

艾力克斯聳聳肩。「我感覺不到他的存在,不過我絕不懷疑他一直都在關注一切。要嘛他就是在等待機會,不然就是想要暫避其鋒。相信我,等到他真的出手干涉之時,你一定會希望他置身事外比較好。梅林通常偏好以毀滅一切的手段來解決事情。」

「我對他越來越有好感了。」渥克說。艾力克斯再度大哼一聲。

※※※※※※

霰彈蘇西站在酒館外面的巷子底端擔任守衛。一群莉莉絲的瘋狂信徒衝入巷中,對著蘇西一擁而上。蘇西拿出大槍、手榴彈以及燒夷彈招呼對方。爆炸四起,閃光大作,屍體漫天飛灑,手榴彈的碎片有如鐮刀一般截斷了對方的攻勢。蘇西一下又一下地扣下扳機,在不斷擁來的信徒身上炸出血淋淋的大洞。屍體越堆越高,成為蘇西閃避攻擊的掩體。瘋狂信徒必須扯開前方的屍體才能繼續攻擊蘇西。

巷子太窄,一次只能擠進十幾個人,不過沒有人能在死前碰到蘇西。她不斷開槍,不斷從掛在胸前的彈帶中填充彈藥。當槍管終於熱到無法徒手握持時,她又戴上皮手套繼續開槍,直到所有彈藥統統用盡為止。巷子兩邊的牆上濺滿鮮血及內臟,地上沒死的傷者不停發出慘叫,不過激戰的雙方根本不去理會他們。莉莉絲的信徒一再進逼,但是霰彈蘇西始終堅守崗位,絲毫沒有退卻的跡象。

她看準最多人的地方投出最後一顆燒夷彈。只見一陣火光沖天而起,許多男女當場沐浴在火焰之中。他們四下亂竄,火勢登時蔓延開來,蘇西則趁著空檔拔出一把從時間裂縫中得來的殖民地陸戰隊自動導向精靈槍。她扣下精靈槍的扳機,自動導向子彈立刻以一分鐘一千發的速率對準暴民疾射而出,將巷道中的血腥屠殺提升到另外一個全新的境界。前排的暴民在轉眼之間化為碎片,屍體的數量激增,越堆越高,當場封閉了整個巷口。到了這個地步,莉莉絲的信徒只好退到一旁研究接下來的行動。蘇西歪嘴一笑,點起一根特大號的黑雪茄。最後莉莉絲的信徒終於認定莉莉絲比死亡還要可怕,於是派出信差回去請求增援,剩下的人則開始清理擋路的屍體,然後繼續前進。

他們不斷擁上,蘇西就不斷地殺。雖然明知自己沒有勝算,蘇西臉上依然帶著愉快的笑容。我想我從來不曾見她如此快樂過。

儘管不太情願,我還是轉向另外一面魔鏡。一來是因為剛剛那面鏡子的魔力已經耗得差不多了,二來也是因為我必須看看渥克手下其他人馬又做了些什麼事。首先魔鏡為我顯現了死亡男孩的景象。只見他大搖大擺地走在一條半毀的街道上,紫色的大衣在強風中翻動,黑色的軟帽緊緊地貼在捲髮上。一群全副武裝的暴民朝他擁上。死亡男孩大聲嘲笑他們,甚至沒有加快白己的步伐。他聞了聞別在領口的黑色康乃馨,拋開一把奧比女巫④特製的強力藥丸,喝乾了最後一口威士卡,然後順手將瓶子丟到路邊,蒼白的臉上浮現一種恐怖的熱情。

「來吧,你們這群渾蛋!讓我見識見識你們的厲害!用盡全力攻擊我呀!我頂得住!」

暴民有如一根巨大的榔頭一般撞上他的身體。他們用匕首、木棍以及碎玻璃圍毆死亡男孩,但是死亡男孩卻動也不動地站在原地。接著暴民有如巨浪擊中礁岩一般向旁散開,登時亂了陣腳。死亡男孩舉起強壯的手臂,揮出慘白的拳頭擊退身邊的敵人。他的動作飛快,肉眼難察,任何人只要中了他一拳一腳就會立刻摔倒在地,怎麼樣也爬不起來。

暴民對他拳打腳踢,用手邊所有武器無情招呼,試圖靠著數量的優勢擊敗死亡男孩,不過他始終屹立不搖。他死去的身體承受無數打擊,但是他卻完全不會感到疼痛。他勇往直前,對準暴民的中心衝去,臉上的神情有如參加一場盛大的晚宴一般,一邊發出愉快的笑聲,一邊徒手碎人頭骨,插人心臟,將敵人的四肢自身體上硬生生地扯下。他早就已經死了,他的力量已經超越人類血肉的限制。那張臉上染滿鮮血,不過都是別人的血。

最後暴民決定不去理他,從兩旁衝過他的身邊,另行尋找比較好搞的獵物。他只有一個人,沒辦法阻止暴民前進。死亡男孩怒火中燒,在暴民身後大吼大叫,抓起路過的人就扁。暴民很快就學到要跟他保持距離,轉眼之間全部跑光,留他一個人待在原地。死亡男孩孤獨地站在燃燒的街道上,身邊躺滿了屍體跟傷患。他向逃走的暴民叫囂,命令他們回頭再戰,但是沒有一個暴民瘋狂到去聽他的話。死亡男孩聳了聳肩,拿出一條骯髒的手帕擦了擦臉,然後坐到附近的屍體堆上,打開殘破的紫外套,檢視自己剛剛新添的傷痕。

他發現了幾個全新的彈孔,不過暫時還不打算把子彈挖出來,因為他有收集致命傷口的嗜好。他身上還多了許多切口平整的刀傷,但是沒有任何血跡;有幾個地方被人刺穿了,然而對一個沒有痛覺的死人而言,這些傷口也不過是皮膚上的大洞,晚點用針線縫起來就好了。如果趕時間的話,用強力膠黏一下也行。身體左半部有條又大又深的撕裂傷,暴露出體內好幾根肋骨,肋骨上有明顯斷裂的痕跡。他哼了一聲,從外套口袋中拿出一團黑膠帶,沿著腹部纏了好幾圈;這是在有機會妥善處理傷口之前應急用的處理方式。

「感謝老天發明瞭強力膠帶,或許我該投資研發工業用釘書針……」他神態輕鬆地聳了聳肩,咬斷一段膠帶,在手掌上攤平,然後瞪大眼睛看著自己的手。「狗屎,我不能再掉手指了啦……」

他在屍體堆裡尋找自己的手指,接著突然抬起頭來。他的感覺或許十分遲鈍,但是本能卻比活著的時候敏銳許多。他發現一個莉莉絲的子嗣正從街頭的方向朝他逼近。死亡男孩站起身來,推開頭上的軟皮帽,仔細打量對方。

來人是瘟疫大君,一個身穿破爛灰袍、外表十分瘦弱的男人。他的容貌憔悴,有如一顆包著人皮的頭骨。空洞的雙眼和陰鬱的嘴角中不斷流出噁心的膿汁,手掌上長滿膿包,坐騎是一匹人骨拼成的死亡神駒。瘟疫大君是瘟疫與疾病的溫床,所到之處人們立刻窒息流血,淒慘緩慢地在數百種不同的瘟疫之中死去。此刻瘟疫大君騎著死亡神駒而來,絲毫不在意橫死路邊的是敵人還是盟友。對他而言,能夠再度離開諸神之街地底的牢籠就夠了;只要能夠再度讓世界淪陷在他的瘟疫之下就夠了。

死亡男孩是唯一看到瘟疫大君出現還依然站在原地不肯退走的人,任何稍有理性的人早就已經跑得不知去向了。瘟疫大君筆直對著死亡男孩前進,臉上散發出有如孩童一般的天真笑容,死亡男孩則神色嚴肅地打量著面前這位古老的神祗。瘟疫大君兩手一翻,傷寒、霍亂、脊髓灰質炎、愛滋、伊波拉,以及青猴病等病毒破體而出,方圓一裡內的人當即全身扭曲,摔倒在地。不過死亡男孩依然屹立不搖,他只是面無表情地站在原地,默默等待瘟疫大君接近。瘟疫大君大怒,驅策死亡神駒向前急衝,對著路中間這個始終不肯讓步的傢夥噴灑出更強大的疾病及瘟疫。最後他終於犯下致命的錯誤,進入了死亡男孩的攻擊範圍。死亡男孩出手如風,轉眼之間已將瘟疫大君自馬背上揪下。瘟疫大君摔倒在地,發出一聲駭人的吼叫聲,然後胸口就讓死亡男孩一腳踩下。這一腳踏碎了古老的骨頭,逼得瘟疫大君對準面前這個殘忍的傢夥釋放出所有力量。

所有人類史上曾經出現過,總數超過十萬種病毒在那一瞬間狂洩而出,但是卻沒有一種能夠影響死亡男孩。病毒是用來對付活人用的,根本影響不到死人的身體。在無處宣洩的情況之下,釋放病毒的魔法反撲,全部竄回瘟疫大君的體內。瘟疫大君發出最淒厲的慘叫聲,身體立刻被同一時間襲體而來的病毒生吞活剝。如今他終於嘗到自己一輩子加諸於人的痛楚是什麼滋味了。他的皮膚龜裂,冒出許多膿泡,最後有如泥漿一般離開了他的身體。他的身體慢慢支離破碎,所有內臟都在病毒的作用下溶為血水,骨頭裂成碎片,接著化成骨灰。到最後,古老神祗瘟疫大君整具軀體就只剩下一顆畸形的頭骨。為了確保對方不會東山再起,死亡男孩補上最後一腳,將頭骨整個踩碎。

「身為死人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神情嚴肅地說。「不過有時還是有些好處的。」

我又換了一面鏡子,要求它顯現賴瑞•亞布黎安的畫面。賴瑞是著名的死亡調查員,後現代主義私家偵探。我聽說過不少他的事蹟,絕大部分都是令人十分不安的傳聞,不過除了在未來的那次之外,我從來不曾跟他接觸過。如今他出現在我面前的鏡子裡,整個人跟未來的形象完全不同,他看起來……比未來有活力多了。只見他大搖大擺地走在一條煙霧彌漫的街道上,身穿一件有形有款的古奇西裝,搭配修長的雙手以及整齊的髮型,展現出一種英姿挺拔的氣勢。他給人的印象就是那種總是搭乘頭等艙旅行,一點也不關心世俗之事的人。他是一具死而復生的僵屍,不過我並不清楚他當初到底是怎麼變成僵屍的。

一群獸頭人身的次級小神本來在追逐四散的人群,一看到賴瑞出現立刻圍上來擋住他的去路,他們毛茸茸的嘴角跟尖銳的利爪之上不斷滴下鮮血。賴瑞•亞布黎安在他們圍過來的瞬間突然消失不見,一眨眼就融入空氣中。我不曾聽說他有這種能力,顯然那群小神也沒有。他們氣急跺腳,東張西望,試圖找出賴瑞的身影。他們不喜歡被獵物耍的感覺。

空中突然濺出一灘鮮血,鮮血的來源是一具無頭屍體,屍體的主人是一名小神。他兩腳不斷亂踢,鮮血與生命毫不留情地離體而去。在一片接踵而來的慘叫聲中,越來越多小神遭受攻擊,莫名奇妙地死在看不見的敵人手下。他們一個接著一個倒下,古老的神祗就這麼栽在新進強者的面前。這就是著名的死亡偵探,賴瑞•亞布黎安。

一開始我還以為他施展了某種隱形的法術,但是魔鏡卻抱持不同的意見,因為魔鏡有能力看穿各式各樣的隱形法術。於是我叫魔鏡以慢動作重播剛剛的畫面,賴瑞•亞布黎安當即現形。他移動的速度飛快,肉眼根本難以捕捉。他的身影無所不在,出現與消失僅在轉眼之間,以手中閃亮的銀匕首誅殺搞不清楚狀況的小神,接著又在對方倒地之前消失不見。他的肉體一閃即逝,出現的時間之短,就連魔鏡也沒有辦法捉摸他的蹤跡。「我的頭越來越痛了。」魔鏡抱怨道,不過我還是逼它繼續顯像,我必須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所有小神統統死光之後,賴瑞•亞布黎安才毫髮無傷地在屍堆之間憑空出現。由於他的動作實在太快了,古奇西裝上居然連一滴血跡都沒沾染。不過在看到他的手中握有一把妖精魔杖之後,我笑了。我滿足了。許多關於賴瑞•亞布黎安的神奇傳說終於有個合理的解釋了。他利用那把魔杖暫停時間,藉以達成瞬間移動的假像。這是一種非常實用的小道具,而且完全不曾惹人疑心,因為魔杖早就過時了。人們只會假設他和我或是他哥哥湯米一樣擁有某種強大的天賦,根本不會想到是魔杖在搞鬼。

就在賴瑞調整領口上的絲質領帶時,某個遠比之前那堆小神強大許多的怪物已經怒氣衝衝地對他衝來。對方足足有三十尺高,具有兩條鋼鐵鑄成的巨大長腿,腿上有著許多圓轉如意的關節。它以不知名的力量集合了許多機械零件,並且聚起各式各樣的金屬在發光的力量之源週邊不停旋轉。從各方面看來,這頭怪物都擁有強大野蠻的力量。它約略具有人類的外形,不過手腳的比例很不協調,銅製的大頭上突出了兩顆綻放紅光的大眼睛,嘴巴由鋸齒狀的裂縫構成,邊緣看起來比任何猛獸的牙齒還要銳利。

它走路的姿勢十分難看,左右不斷搖擺,每一步踏出都在腳底的屍體和來不及走避的活人身上踩出噁心的血泡。超長的手臂底端頂著跟拆房子用的大鐵球一樣大小的拳頭,沿路不斷捶打路過的建築。我完全看不出這傢夥的來歷,不知道對方究竟是神、是機器人,還是被某種具有遙控能力的靈體所控制的機械概念。或許是出自「過往垃圾機器人之靈」的手筆,我猜。

儘管對方來勢洶洶,賴瑞•亞布黎安卻絲毫沒把這具超大的垃圾放在心上。所有人都神色慌張地逃離它,不過其中有部分人逃跑只是因為害怕對方突然自動解體而已。賴瑞捲起袖口,拍拍肩膀上的灰塵,然後就站在原地等待對方,直到對方整個身體幾乎都已經來到他頭上,他才懶洋洋地揮了揮魔杖,然後消失。巨大的機器向後退開,發出一陣低沉的氣笛聲,前後擺動大銅頭,盲目地找尋不知所蹤的獵物。

怪物的週邊出現一道模糊的殘影,不斷地出現而又消失,肉眼根本無法跟上他的動作。怪物身上的零件開始向四面八方飛出,不到五分鐘,賴瑞•亞布黎安就已經將怪物完全拆散,變成一堆亂七八糟的機械零件。賴瑞在大銅頭旁邊現身,然後將銅頭當作一顆超大足球,一腳將之踢到街尾。我敢說如果街上還有活人的話,這時四周一定已經爆起如雷般的掌聲了。

下一面鏡子顯現了皮囊之王的影像。他如往常一般散發出一股庸俗的氣息,無精打埰地走在一條大街上,臉上露出驕傲自信的神情,雙眼綻放出一股恐怖的光芒,一邊前進一邊藉著他駭人的魅力反轉可能,散播噩夢。即使站在鏡子前,我依然無法直視皮囊之王的身影。今時今日的他力量如日中天,乃是夜城中實力頂尖的強者之一,就算只是透過眼角偷瞄他也是一件令人難受的事情。看著他太久,我就會開始看見……心靈無法忍受的景象。當皮囊之王在人前發功的時候,人們就會在他身上看見自己內心最深沉的恐懼,而他則會運用他的力量重塑現實,促使人們心中的惡夢成真;沒有人能夠面對自己最深沉的夢魘。越來越多恐怖的怪物在皮囊之王周遭現形,有如殘暴的君王帶著助紂為虐的部隊出門遊街一般。

皮囊之王隨意遊走於圍城之中,圍繞在他身邊的恐怖陰影為所有目睹他的人們帶來強烈的震撼,有如童年時躲在暗室裡嚇人的怪物一般。他們好不容易自虛幻的限制中解放出來,神氣活現地在夜色裡行走,肆意攻擊觸手可及的所有一切。皮囊之王高興去哪裡就去哪裡,所有莉莉絲的子嗣一看到他立刻抱頭鼠竄,逃得不知所蹤。皮囊之王看著他們暗自竊笑,漫不經心地繼續他的旅程。(〃文〃心〃手〃打〃組〃手〃打〃整〃理〃)

直到突然有人從遠處丟了一座大樓過來,將他埋在小山般的瓦礫堆中為止。我站在鏡子前面盯了很久,但卻一直沒有看見他再度現身。

不過我知道自己一定還會再見到他的,在某個恐怖的遙遠未來之中。

這時所有魔鏡的法力都已經被我耗盡,鏡中的影像越來越模糊,有些鏡子甚至連我的倒影都無力顯示。我嘗試使用水晶球,不過水晶球有距離限制,而且有一半以上都因為無法承受接收到的影像內容而變得黯淡無光。我別無他法,只好來到顯像池的房間裡。

這是一間燈光幽暗的石室,地上有幾座石頭圍起來的池子,池中裝滿清水。我在第一個顯像池前蹲下,拿匕首在拇指上劃了一刀,於池子之中滴了三大滴鮮血。顯像池是古老魔法的產物,需要付出古老的代價才能使用。池子的清水吸收了我的血液,不過卻沒有染上任何鮮紅之色。血液激起的漣漪不斷擴張,將池水中的倒影轉化為我想要看的景象。漣漪平靜之後,整座池面浮現了一道難以逼視的明亮畫面。

剃刀艾迪,刮鬍刀之神,默默地走在諸神之街的廢墟裡。從他臉上的神情看來,面前這些焦黑的教堂和傾倒的神廟顯然沒有影響他的心情。他身穿蘊含魔光的破爛外套,神情漠然地走在街上,對躺在路旁的諸神屍首不屑一顧。

一群身上穿有許多鐵釘跟環洞的狂熱信徒發現艾迪接近,立刻放下手邊褻瀆神廟的行為,跳到路中間阻擋他的去路。他們大吼大叫,放聲嘲笑,根本不知道艾迪的身分,簡直跟群白痴沒兩樣。當這群人發現艾迪臉上沒有害怕的神情,也沒有打算做出拔腿就跑或是乞求饒命之類的有趣行為時,狂熱信徒登時怒火中燒,手中紛紛拿起尖銳的武器。他們是一群禿鷹,是跟在莉莉絲大軍後面撿拾剩菜的敗類,是憑藉著腎上腺素、嗜血渴望,以及宗教狂熱而燒殺擄掠的人渣。

他們懷著威嚇、謀殺與折磨的意圖衝到剃刀艾迪面前,不斷發出嘲笑及歡愉的尖叫聲,然而刮鬍刀之神只是靜靜地穿越人群。當他從人群的另一邊走出來時,所有狂熱信徒已經全數成為死屍,除了地上的一堆頭顱外再也沒有其他部分屍骨留存世間,而那些頭上的眼珠子全部已經不翼而飛。我不知道他是怎麼辦到的。沒人知道。或許如今的艾迪是屬於善良的一方,但有時候他行為實在難以跟「善良」兩字扯上關係。剃刀艾迪是一位謎樣般的人物,同時也是一名神祗;他喜歡這種保持神祕的感覺。

一陣突如其來的吵雜噪音吸引了艾迪的注意。他轉過身去,發現有一隻巨大的節肢動物自一座古老的神廟廢墟之中爬出。它巨大的身軀不斷自廢墟中冒出來,彷彿沒有極限一般,藉由身體兩側數千條粗壯結實的小短腿向前移動。數百碼長的軀體沿著諸神之街爬行,正朝剃刀艾迪直衝而來。對方的身體起碼有十尺寬,一節一節的外殼有如閃亮的碳化矽鑄成,綻放出紅紅的幽暗光芒,彷彿有一百盞燈火燃燒一般。怪物移動的速度奇快,它浮腫的大頭上長有好幾排複眼,結構複雜的口器發出熱切的聲響。它可以感受出剃刀艾迪體內所蘊含的能量,而他此刻非常饑渴。

我不知道這是什麼怪物。有可能是某名在地底沉睡許久,除了土壤中的蠕蟲之外,再也找不到任何信徒的無名古神。

剃刀艾迪迎向前去,眉頭微微皺起,似乎在思考該如何解決這個不熟悉的難題。他手裡的珍珠柄刮鬍刀綻放出有如陽光一般的耀眼光芒。怪物挺起身體,大頭抬到比周遭建築的屋頂還要高的高度,然後突然向下一衝,咬住剃刀艾迪。艾迪掙扎了幾下,無奈兩手受制,動彈不得,轉眼間就被怪物一口吞下。前一秒鐘他還在怪物嘴中,後一秒鐘就整個人消失不見。怪物仰起大頭,一團隆起自喉嚨頂端緩緩下移,最後終於將剃刀艾迪吞入腹中。怪物點了點頭,似乎心滿意足,然後繼續沿著諸神之街行走。

可惜才走幾步就走不動了。怪物的頭前後搖擺,嘴中發出喀啦聲響,接著口中發出有如蒸汽水壺的尖叫,肚子自內而外爆炸開來。光滑的外殼破碎,在剃刀艾迪的剃刀之下化作無數碎片。巨大的節肢動物痛苦地蜷曲身體,四下擺動,摧毀周遭的建築,撞爛石塊以及混泥土,將殘敗的廢墟夷為平地;然而,不論做什麼都無法擺脫對方的糾纏。最後,剃刀艾迪不慌不忙地走出死去神祗的殘軀敗體,全然無視那些依然在抽動的屍塊。他邊走邊笑,臉上的表情彷彿是在思考該採取什麼手段去對付其他所謂的神祗。

另一座顯像池,另外三滴鮮血,另外一段景象。渥克手下實力不足以單獨面對莉莉絲子嗣或是對付一整群暴民的人馬,聚集在一起攻擊實力較弱的目標,為扞衛夜城盡一己之力。死靈術顧問珊卓•錢絲,對著四周使勁揮舞一支原始指向骨。任何人只要被指向骨指中就會立刻摔倒在地,再也爬不起來。指向骨的魔力耗盡之後,她又自腰間的袋子中抓出一把墳場泥土拋入空中,她身旁所有莉莉絲的信徒當場如遭活埋一般窒息而亡。

在珊卓身後幫忙的是安妮•阿貝托爾。她全身肌肉賁起,身材高大魁梧,穿著一件上好的戲袍穿梭夜色之中,撕裂敵人的四肢,咬斷對手的喉嚨,狼吞虎嚥般地吃掉暴民的血肉。她微笑的嘴角不斷流出鮮血跟內臟。

夜城中獨一無二的變裝僻超級英雄,命運小姐,一個喜歡穿著超級女英雄服裝打擊犯罪的男人,終於面臨獨當一面的時候了。只見他在狂熱信徒中拳打腳踢,舉止優雅地施展武術擊倒敵人。沒有人能夠擋得了他一拳一腳,甚至根本沒有人碰得到他。每隔一陣子,他就會看準最有攻擊效率的方位拋出一把手裡劍。或許他對夜城整體的形勢幫助不大,但是命運小姐終於有機會化身為他從小立志成為的黑暗復仇者了。

三名女戰士施展渾身解數,凝聚起所有的力量共同打擊暴民,解救生命遭受威脅的人們,幫助需要幫助的傷患,為迷途的羔羊指點明路。只要渥克行有餘力就會派出其他手下來支持她們,但是不管她們如何努力都無法減緩莉莉絲入侵夜城的步調。一座又一座的顯像池不斷呈現出莉莉絲的軍團毀滅夜城的影像。莉莉絲每到一個地方,就有更多人們加入她逐漸壯大的軍團——有些人是因為無法抵擋莉莉絲駭人的魅力,有些人則是迫切想加入形勢看好的陣營……也有些人單純地只是為了苟且偷生。

她在夜城中隨意走動,任何建築物只要被她看上一眼就會炸成碎片。火焰在她言語之下燃燒,街道在她腳步下碎裂。屍體越堆越高,只因沒人出面替他們收屍。人們不是忙著尖叫逃命,就是縮在廢墟前不住發抖,所有人都因為過度驚嚇而失去理智。在莉莉絲大軍的進犯之下,這些發狂跟落單的人們只能不斷撤退,不斷於面目全非的街道之中奔走。渥克的手下運用打帶跑的戰術,故意讓莉莉絲的大軍跟蹤,盡可能將他們引離人多的地方。

幸好夜城是個很大的城市,實際占地遠比官方記載的面積要大多了。不管莉莉絲的勢力有多強大,短時間內所能造成的死亡跟破壞還是有其極限。渥克的人馬設下路障,堵住狹窄的巷道,並且派出誘餌將莉莉絲引入已經撤退完畢的區域。只要面前還有東西可以摧毀,莉莉絲似乎不太在乎自己身處何處。反正她知道自己遲早會遇上重要的人物及地點的。她一點也不趕時間。暫時而言她只是在玩樂、在享受。如果說她心中有什麼既定計劃的話,渥克顯然看不出來。

我也看不出來。

我看到渥克跟艾力克斯•墨萊西一同討論當前的策略。他們坐在一張小圓桌旁,壓低聲音交換意見。這時的陌生人酒館既安靜又昏暗,不像剛剛看到的那樣擠滿了人。任何還有體力的人都已經再度回到街上繼續奮鬥。剩下的人大部分都躺在血淋淋的床單上,靜待死亡的到來。露西跟貝蒂•柯爾特倫互相依靠在一個角落中,目光呆滯無神,臉上的表情疲憊至極。她們全身染滿鮮血,而且並不都是敵人的血。艾力克斯跟渥克看起來也沒有好到哪裡去。他們形容憔悴,彷彿一夜之間老了十幾歲一樣。酒館中的音樂不再,只剩下酒館外面隱約傳來的怪物怒吼及群眾慘叫。此時的陌生人酒館已經不再是間酒館,反而比較像是絕望的人們跑去等死的吔方。

「告訴我你已經擬好計畫了,渥克。」艾力克斯已經累到無力皺眉了。我很驚訝地看著他拿下太陽眼鏡,搓揉疲倦的眼睛。那感覺就像是看到他脫光衣服一樣。他彷彿遭受太多打擊,身心都已面臨崩潰邊緣。「就算你根本沒有半點頭緒,也請告訴我你已經擬好一個非常完美的計畫了,渥克。」

「喔,我有計劃。」渥克冷靜地說。他儘量讓聲音充滿自信,可惜臉上的表情卻不太合作。「還記得布萊斯頓街裡那棟假裝是房子的異界怪物?就是把人們引入屋中,然後再慢慢消化掉的那一隻?泰勒幹掉它之後,我叫手下收集殘骸中的細胞組織回來研究。透過他們在實驗室裡的研究結果,我終於在選定的地點裡種出了一棟全新的房子。當然我們做了一些手腳,弱化了它的食欲,使它只吃我們主動餵食的食物。平常多為敵人準備一些祕密武器總是沒壞處的。」

艾力克斯看著渥克。「敵人?你是說約翰•泰勒那種敵人?」

「當然。」渥克道。

「你認為他會回來嗎?」艾力克斯問。

「當然。」渥克道。「兇手總是會回到犯案現場;狗也總是會回到自己嘔吐的地方。總之,我的計畫就是引誘莉莉絲進入異界屋,然後等著看好戲。我不認為異界屋有能力完全消化她,不過或許可以削弱她的實力,方便日後慢慢對付她。」

「你需要誘餌。」艾力克斯無精打埰地看著面前的空酒瓶說道。「她一定會起疑心的。我們有什麼籌碼能讓她明知是陷阱也要硬闖的嗎?」

「我。」渥克道。

隨著池水越顯混濁,酒館中的影像也漸漸淡出。我又滴了幾滴鮮血,但是顯像池顯然不想知道後來所發生的事情。它又累又怕,實在不願意繼續下去;但是它不想,我想。於是我開啟天賦,融入池水之中。在兩道魔力的結合之下,顯像池進入我的心靈呐喊,然後不情不願地投射出後來的影像。我沒時間扮好人了。我還差一點就可以看完所有過去一個禮拜裡發生的大事,如今時間已然所剩不多。池水不安地顫抖,不過最後終歸平靜,再度浮現渥克的身影。

我看見莉莉絲走在看不見盡頭的大軍之前,穿越一塊已成焦土的商業區。我看見渥克走出位於街尾的小巷子,來到莉莉絲面前。莉莉絲突然停下腳步,身後的怪物跟信徒立刻撞成一團。空曠的街道瞬間籠罩在一股沉重的寧靜之中,除了遠方偶爾傳來的尖叫以及建築燃燒的聲響之外,再也沒有半點聲音。渥克身穿西裝,頭戴圓帽,神態自若地站在莉莉絲面前。彷彿剛剛離開一間茶館還是什麼政客的辦公室,現在來找老朋友閒話家常一般。他以強大的意志掃開臉上的疲態,外表和平常的渥克沒有任何不同。他對著莉莉絲微微一笑,然後很有禮貌地輕點頭上的圓帽。

「渥克。」莉莉絲的聲音有如一杯毒酒。「我親愛的亨利。你真是無所不在呀,是不是?我以為上次見面之後你就該知道我們之間已經無話可說了呢。不過你一直都是頑固的傢夥,不是嗎?我不得不說,就一名人類而言,你的傷勢好得還真快呢。」

渥克輕輕聳肩。「情勢所逼,不得不然。我是來逮捕你的,莉莉絲。投降吧。沒必要把場面搞得這麼難看。」

莉莉絲咯咯嬌笑,鼓掌叫好。「親愛的亨利,你總是能給我驚喜。你憑什麼逮捕我?」

渥克自外套內袋中取出一把手槍。這把槍通體亮銀,外殼上閃耀著各式各樣不同色彩。渥克表面上看來漫不經心,但目光卻是十分冷酷。「不要逼我使用這把槍,莉莉絲。」

「你太無聊了,亨利。」

「是嗎?看槍。」

渥克說著對準莉莉絲的臉上開了一槍。一顆漆彈正中莉莉絲眉心,在她吃驚的神色中灑上紫色的黏稠汁液。這些液體不但發出惡臭,而且還因為摻有艾力克斯的聖水而帶來陣陣刺痛。莉莉絲後退一步,氣急敗壞地吐了幾口唾液,兩手幾近狂亂地在臉上猛擦。渥克哈哈大笑,轉身就跑。莉莉絲怒不可抑,二話不說就追了上去。我真的不得不佩服渥克,因為我從來不知道他狂奔起來能有這麼快。在莉莉絲還沒來得及加快腳步之前,他整個人已經消失在街尾的轉角後。我想莉莉絲的身體應該很不習慣如此激烈的運動。就這樣,渥克在前跑,莉莉絲在後面追;莉莉絲的大軍茫然不知所措,只能像無頭蒼蠅一樣跟著他們一同向前衝。

渥克在一間沒有半點特別之處的房子前停下腳步,打開一扇不是大門的大門,毫不猶豫地衝入屋內。數秒之後,莉莉絲接著進入房中,房子的大門立刻自動關閉,將莉莉絲的大軍阻隔在外。一名狂熱信徒試圖開門,但是那扇門紋風不動。一名莉莉絲的子嗣率眾而出,伸出巨大的手掌抵在門上用力推去,不過立刻嚇得大叫,因為他的手差點被門給吃掉。大軍前排的人馬彼此對看幾眼,決定在莉莉絲出來作進一步指示前,暫且待在門外。

顯像池中的影像一轉,當場變成那棟不是房子的房子後面的畫面。渥克以最快的速度衝出後門,穿越雜草叢生的後院,靠在花園的鐵門之上大口喘氣,稍作休息。他回頭看了房子一眼,微微顫抖一下,然後立刻恢復冷靜。房子的後牆似乎突然變高了一點,接著向外隆起,牆面上突出許多黑色的血管,最後整棟房子開始劇烈震動。牆上不斷浮現紫色、黑色的腐敗汙點,兩扇窗戶有如皮膚上的膿包一般四處亂竄。傾斜的屋頂上裂開許多像是傷口的大洞;後門向外崩塌,好似骯髒的污水一樣散入地面。在莉莉絲強大的力量之下,異界屋根本一點機會也沒有。她才進去不到幾秒鐘的時間,整棟屋子就已經開始腐爛了。

或許渥克一開始根本不該弱化屋子的食欲才對。

「可惡。」渥克恨恨道。他自口袋中拿出一張陌生人酒館會員卡,大拇指按在印有浮雕的卡面上,念出啟動咒語,瞬間消失無蹤,回到相對而言還算安全的酒館。我關閉池水中的影像,不想看莉莉絲突圍之後的憤怒反應。事實上,我因為艾力克斯居然會給渥克一張會員卡而感到有點嫉妒。那應該是保留給最親密的朋友與夥伴使用的東西才對,天知道這一切結束之後渥克會如何運用這張卡片。我真的很不願意看到他擁有隨時隨地出現在陌生人酒館中的能力。

當然,這些都是在假設我們還有未來的情況下才需要擔心的問題……

儘管顯像池已經發出哽咽的聲音了,我還是強迫它為我展現最後一段畫面——莉莉絲的下一步行動。

栽在渥克手上令莉莉絲怒火中燒,於是她將自己跟整個軍團直接傳送到大殯儀館前。大殯儀館主體週邊設下了層層掩體、防禦工事,以及數十層的魔法防禦網,只可惜這一切在莉莉絲眼前統統都跟沒有一樣。她徒手撕開眼前的空間,摧毀這個世界與大殯儀館祕密墓園之間的重重屏障。在她面前,所有祕密無所遁形,所有地點不再安全。最後一層屏障在淒厲的尖叫聲中消逝,正常世界的石板街道上登時出現扭曲的空間裂縫。藉由這條莉莉絲在現實之中打開的空間裂縫,大殯儀館的祕密墓園清楚地展現在眾人面前,一層層迷霧不斷自其中湧現。莉莉絲指示手下留在外面,然後孤身一人踏入祕密墓園。

影像接著轉入墓園裡。此刻的墓園就和我印象中一樣寒冷死寂,觸目所及儘是一排又一排的墓穴和陵墓。莉莉絲環顧四周,神情中充滿輕蔑與不屑。墓園管理員的大頭自地上浮現,不過在看了莉莉絲一眼之後當即沉回地底,再也不肯現身。它不願意跟莉莉絲有任何瓜葛,因為它有自知之明。

莉莉絲走在墓地之間,目光掃過整座墓園,最後停下腳步,不耐煩地原地踱腳。當她開口的時候,那聲音彷彿一條勢道疾勁的皮鞭一般劃破死寂的空間。

「所有人立刻給我站起來!我要你們全部離開墳墓,到我面前站好!既然我有用得到你們的地方,你們就不得繼續躺在底下。起來!現在就給我起來!哪個敢讓我等的就試試看!」

她伸出蒼白的手指一彈,所有屍體立刻離開自己的墓穴和陵墓。他們排列成沒有盡頭的隊伍,身穿下葬時的上好西裝和晚禮服,一臉困惑地看著四周。我被眼前的場面給嚇壞了,實在不得不佩服莉莉絲。祕密墓園設有世界上最頂極的防禦魔法,但是對莉莉絲這種強大的實體而言,生命與死亡的差別也不過就是一線之隔罷了。

值得一提的是,並不是所有復活的死者都很滿意當前的狀況。他們在死前就曾為了避免這種狀況而預付了大把鈔票。不過他們都知道不要違逆莉莉絲。就連死前曾是夜城屬一屬二的強者也知道不要去招惹如今站在他們面前的恐怖實體。

「聽清楚你們的命令。」她道。「我要你們離開此地,回到夜城。即刻行動,不得拖延。回到夜城後,我要你們殺光所有活著的東西,摧毀所有擋路的一切,沒有例外。有問題嗎?」

一個男的舉手發問。莉莉絲又彈了一下手指,那男子當場炸成一千塊抽動的碎片。

「還有問題嗎?」莉莉絲問。「我很喜歡回答問題。」

再也沒有人敢問任何問題。有些人甚至將雙手插入口袋,以免任何不必要的誤會。莉莉絲冷冷一笑,領著新近召募的大軍回到夜城。複生的死者完全不敢違抗她,他們願意為莉莉絲做任何事,只為了贏得之後回墳墓的權利;死後的安息是值得付出一切代價爭取的。不過不管怎樣,還是有些死者想要跟其他人討論一下當前狀況,於是他們壓低音量開始交談。

「她說殺光所有人。」一個聲音道。「這表示我們要吸乾他們的腦髓嗎?」

「不,我想那只有電影裡才會這麼演,親愛的。」

「喔,事實上,我還真想嘗嘗腦髓是什麼味道呢。」

「這太噁心了。」第三個聲音說道。

「我們是要生吃呢,甜心,還是該要加點調味料?」

「這應該要看個人喜好了,親愛的。」

複生的死人有如潮水一般湧入夜城的街道之中,攻擊每一個他們遇上的活人。儘管有些死人較為狂熱、有些死人興趣缺缺,但是他們莫不臣服在莉莉絲的意志之下。他們不會受傷,不會死去,數目之多足以摧毀任何程度的防禦系統。數百年以來,死在夜城裡的人多到難以計數。渥克派出一隊好手交給珊卓•錢絲率領,試圖限制這些死人的活動範圍。只可惜他們同一時間只能出現在一個地方,而對方卻早已散入夜城各地。

人們心情激動,因為他們如今必須面對死去的朋友跟親戚,必須對抗這些曾經和自己十分親密的人們。淚水與尖叫聲此起彼落,不斷自雙方人馬之間傳出,然而複生的死者不能違背他們的命令,所以到最後,在世的活人也只好不再容情。死者被燒成灰燼、炸成碎屑、剁成肉醬,但是他們依然勇往直前。渥克的路障很快就被突破,守軍也在沒有辦法的情況下各自逃命。渥克為了控制局面,逼不得已下令全面撤退。他下令摧毀整個區域,藉以封鎖死者的進路,保護尚未淪陷的地方。這時,整個夜城都已陷入戰火,大火不斷延燒,再也沒有任何人有餘力救火。

不過還是有人有膽量繼續頑抗。惡魔大君幫,一群自稱來自地獄的政治難民,衝出他們所經營的夜店「地獄」,誓死扞衛他們的領土。他們身高八尺,頭上長角,腳上長蹄,膚色有如原罪一般血紅,十足兇神惡煞的樣子。複生的死者在他們面前停下腳步,因為死人都認得貨真價實的惡魔。

然而莉莉絲只是哈哈一笑,指著惡魔大君幫眾說道:「小孩子不應該離家太遠。」手指一彈,當場將他們統統送回地獄。

接著她來到時間之塔廣場。廣場上空無一人,不過幾乎沒有被夜城中的混亂景象所波及。莉莉絲走到時間之塔前方,擺出不可一世的狂妄姿態,大聲召喚時間老父出來見她。她有事情要交代他去辦。幾分鐘之後,莉莉絲瞭解時間老父不肯出來,於是發出一聲憤怒的尖叫。她命令自己的子嗣摧毀時間之塔,揪出時間老父。但是時間之塔的防禦系統就和我之前體驗過的一般強大,率先出手的幾隻怪物全都在碰到時間之塔的同時消失不見,有如強風吹襲的燭火般當場熄滅。更厲害的強者迎上前去,時間之塔的外牆上突然裂開一隻恐怖的石眼。在石眼的目光瞪視下,所有強者登時動彈不得。他們的生命離體而去,只留下空虛的軀體在原地化為醜陋的石像。恐怖的石眼緩緩再度閉起。

莉莉絲吼出一聲憤怒的咒語,整座時間之塔當場爆炸,轉眼間變成一堆煙霧彌漫的廢墟。莉莉絲欣賞著自己的傑作,沉浸在快感之中,而她的手下則在後方戰戰兢兢地等待時間老父的反應。時間一點一滴地過去,時間老父顯然不是已死就是受困塔中。不管是哪一種情形,總之他絕不會出來任由莉莉絲擺佈。莉莉絲咒罵幾句,轉身離開,帶領手下往其他目標前進。

該看的都看完了。顯像池飽受驚嚇與創傷,水面一片模糊,於是我離開石室,留它在裡面默默啜泣。店主人一路跟著我走出店外,不斷抱怨店中的商品遭受虐待。我再度叫他把帳單寄給渥克。

店外的情形和我剛剛看到的景象比起來算是平靜許多。由於能燒的東西都已經燒光,所以火焰也都熄得差不多了。生存者都十分低調,在路旁默默照料自己的傷口。我慢慢走過荒涼的街道,完全沒有人來找我麻煩。這樣也好,因為我需要時間思考。莉莉絲為什麼想要控制時間老父?難道時間旅行或是時間本身有可能對莉莉絲的計畫造成威脅嗎?我苦笑一聲,心知這樣空想不會有任何結果。我需要他人的意見與資訊,這表示……我需要找渥克談一談。

我拿出陌生人酒館會員卡,啟動卡片,呼叫渥克。渥克沒有立刻回應我的呼叫,只因為他要自重身分。他透過卡片看著我,神情十分冷靜,充滿自信。如果不是衣衫不整、外表狼狽的話,或許看來還挺唬人的。

「泰勒!」他開心地道。「終於回來了,假期愉快嗎?我就知道你一定不會錯過主秀的。原來這張卡片還可以當作通訊器材呀。」

原來艾力克斯沒有把一切都告訴你,我有點得意地想道。「我回來了。」我說。「我們需要談談。」

「十分同意,老傢夥。」渥克道。「我要知道你所知道的一切。」

「沒那麼多閒工夫。」我說。我就是喜歡在口頭上討便宜。「現在我們需要取得當權者的援助,他們必須聽取我的情報。我要你幫我安排跟他們會面。」

「我從一開始就一直試圖和他們取得聯繫。」渥克不太高興地說道。「不過到現在都還沒有人回電。」

「再打個電話過去。」我說。「用我的名義和他們訂個約會。我要和他們面對面談,他們一定樂意接見莉莉絲之子的。」

「沒錯。」渥克說。「沒錯,他們應該會見你。很好,我去安排會面,就約在倫狄尼姆俱樂部。」

「當然。」我說。「還能約在哪裡?」

※※※※※※

①盧烏(Lugh),塞爾特神話中的光神,也是諸神之長,渾身散發耀眼的光芒。

②莫洛托夫雞尾酒(Molotov cocktail),即燃燒瓶、汽油彈,俗稱窮人的手榴彈,製作容易,材料也易於從日常生活中取得。二次世界大戰以來,常用於戰場上,對付坦克車尤其有效。

③苯甲胺(Benzedrine)是一種可以刺激中樞神經系統的藥物。

④奧比(Obeah),非洲黑人的宗教,有濃厚的黑魔法色彩。

第九章 送入狼口

我在一條巷子中發現一台死而復生的哈雷機車,於是請它載我前往倫迪尼姆俱樂部,條件是答應幫它從附近的屍體身上擠點精華液放入燃料箱中。我敢說從來沒有人經歷過像我這樣的一天。哈雷機車一路左閃右躲地避開躺在路上的廢棄車輛,帶我穿越夜城。迎面而來的強風又乾又熱,其中夾雜著許多濃煙與灰燼,混有一股濃濁的焦肉臭味。儘管耳中充滿機車狂飆的聲響,我依然可以聽見來自遠方的慘叫。騎車穿越荒涼的街道,沿路霓虹盡碎,只剩下燃燒中的廢墟照亮夜空,實在讓我不得不想起夜城即將面對的那個末日未來。不管我多麼努力,那個未來依然在我眼前逐步成真。

「你不想要駕馭方向了。」哈雷機車說道。「不要這樣,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我真羡慕你。」我說。「真的。你不瞭解我有多羡慕你。」

「沒錯,儘管開我玩笑吧,誰教我是不死生物呢。等到來自二十七號空間的神祕吸血鬼大君駕駛深紅飛碟降臨世間,並且任命我為夜城最高統治者的時候,你就知道了……喔,可惡,我大聲說出口了,是不是?抱歉,我最近常常忘記吃藥。」

「沒關係。」我說。「這種情況下任誰都會心不在焉。」

哈雷機車語帶悲傷地唱著肉塊合唱團的「衝出地獄的蝙蝠」,帶我穿越荒涼的街道。我們沿路幾乎沒有遇到任何活人。人們不是躲起來,就是撤走,再不然就是已經死了。屍橫遍野,屍塊處處。我看見堆疊成山的首級,以及用斷掌排成的奇異圖像,還有人在一排燈柱中央以人類的腸子編出蜘蛛網的形狀。我沒有運起天賦,因為我根本不想瞭解這一切究竟有什麼意圖,也不願看見所有在街上遊蕩的新進鬼魂。

哈雷在倫迪尼姆俱樂部門口將我放下,然後以極快的速度消失在夜色之中。顯然它以為夜城裡還有安全的地方可去,而我不願意剝奪他人幻想的權力。可惜我不能跟哈雷一樣心存僥倖,因為我深知對方的底細。渥克已經在等我了。他站在俱樂部台階底端,哀傷地看著腳下門房的屍首。倫迪尼姆俱樂部最忠誠的僕人如今四肢大張地躺在階梯上,躺在他守護了數百年的大門前。門房的頭被人扯下,插在門旁圍欄的尖頂之上,臉上是全然的震驚。

「他應該是永生不死的才對。」渥克看著他的屍體說道。「我以為沒有人能殺死他。」

「莉莉絲回歸之後,從前的規則都不適用了。」我說。「真可惜。」

渥克瞪著我道:「你明知自己很討厭這個傢夥的,泰勒。」

「我曾經還送過玫瑰給他呢。」我道。

渥克哼了一聲,滿臉不相信地在前領路,率先走入倫迪尼姆俱樂部的廢墟。夜城最古老的上流俱樂部如今殘破不堪。華麗的外牆滿目瘡痍,到處都是裂縫、大洞,以及焦黑的痕跡,看起來就像是城堡的外牆終於在敵人的攻擊下陷落一般。大門被人向內撞飛,整扇門都已經離開門框,靜靜地躺在大廳的地板上,門面上滿是碎屑與爪痕。雅致的大廳面目全非,雕像破碎、名畫汙穢,大理石造的樑柱碎落滿地,天花板上米開朗基羅未公開的畫作染滿煙灰及血跡。

地板上死屍遍佈,大部分都死無全屍,有些身上還有慘遭啃食的痕跡。這些屍體都是在手無寸鐵的情況下被人殺害的。重要人士和僕人躺在一起,或許是背靠著背一同奮戰,在最後的時刻終於分享了相同的地位、相同的死法。

「有人搶先一步了。」我說,純粹是因為想說點什麼。「你覺得對方還在附近嗎?」

「不。」渥克蹲在一具屍首之前說道。「屍體已冷,血跡已乾。不管這裡出了什麼事,我們都錯過了。」他盯著死者的臉一會兒,輕輕地皺起眉頭。

「你認識他?」我問。

「這裡的人我全都認識。」他說著站起身來。「有些是好人,有些是壞人。不管好壞,他們都不該如此死去。」

他小心翼翼地跨過地上的屍體穿越大廳。我跟在他的身後,隨時注意有沒有人在監視我們,畢竟有人花了很大的工夫毀掉這間夜城的權力象徵。最後,渥克在右手邊的一面牆前停下腳步,神情嚴肅地察看牆面上一個沒有絲毫特異之處的地方。我站在他身邊,瞇起眼睛想在牆上找出隱藏密門或是操控面板的痕跡,但是卻什麼也沒發現。正常情況下我應該是發現這類東西的專家才對。渥克在口袋裡掏了許久,不過最後拔出手來的時候依然是空手。他伸出那隻空手攤在我的面前,五指彎曲,似乎握著什麼東西的樣子。

「這個……」他說。「是一把不是鑰匙的鑰匙,用來開啟一扇不是門的門,通往一個並非總是存在的房間。」

我看著他的空手。「要嘛就是你終於在壓力下崩潰,不然就是你又在耍神祕了。這間神祕的房間……不會又是想要吃我的那種房間吧?」

他微微一笑:「這是真的鑰匙,不過是隱形的罷了。摸摸看。」

他在我手上放了一樣我看不見的東西。那東西冷冷的,感覺像金屬。「好了。」我說。「這太詭異了。如果密門跟鑰匙一樣是隱形的,我們要怎麼開門?」

「我看得見。」渥克說著取回鑰匙。「由於我為當權者做事,所以能夠看見任何有必要看見的東四。」

「愛現。」我說。他再度笑了一笑。

他將只有他看得見的鑰匙插入只有他看得見的鎖孔之中,一部分的牆壁立刻自我們眼前消失。我看得張口結舌、目瞪口呆。渥克得意洋洋地走入突然出現的房間,我則歎了口氣跟著也走了進去。看來即使在夜城最高級的上流俱樂部裡,當權者依然擁有專門用來舉行會議的專屬空間。

「當權者不隨便見客。」渥克小聲道。「你應該感到榮幸。」

「喔,我很榮幸。」我說。「真的,你無法瞭解我有多榮幸。」

渥克臉上抽搐了一下。「不知怎麼著,你的話給我一種不祥的預感。」

身後的牆壁再度出現,將我們密封在房間裡,然後房間的細節突然變得清晰無比。這間房間具有強大的防禦魔法,有如活生生的靜電一般在我皮膚上亂竄。房內的陳設十分陳腐,具有上流俱樂部包廂該有的所有特質。超級舒適的超大座椅、美麗的傢俱、豪華的裝潢。和坐在大椅子上那些腦滿腸肥、全身華服、喝大杯美酒、抽大根雪茄的男人比起來,房內傢俱的品味實在太過高尚了一點。我花了一點時間觀察他們,好好打量著這十個掌控夜城的男人。沒有人知道他們的名字,沒有人見過他們的容顏。這些人早已不在乎世俗浮名。他們臉上都有一種早已習慣予取予求的自大氣息。不必交談就知道和我絕對處不來。

渥克為我跟當權者介紹完畢之後,走到一張威廉•莫理斯①的海報旁邊站定,兩手抱在胸前,一副接下來發生的事情都與他無關的樣子。或許他只是希望情況惡化的時候不要待在火線上而已。儘管他自己也有很多問題要問當權者,不過還是把一切交給我來處理;至少暫時是如此。

「所以……」我終於開口說道。「各位就是傳說中的神祕人物、商場大亨、從不露面的幕後黑手。說真的,我一直以為你們應該……更高大一點才對。說吧,當權者,趁著還有時間,將我需要知道的一切統統告訴我。」

「我是海波,代表所有人發言。」最靠近我的男人說道。他那滿頭黑髮與臉上的皺紋所透露的歲數並不相符,肚子也大到快要撐破西裝了。他的腹部滿是煙灰,但卻始終不肯拍掉。或許在他的世界裡,這種小事都有專人為他打理。他以一股貪婪的目光冷冷地盯著我看。「我們的祖先在羅馬時代佔領夜城時發了一大筆財。數百年來我們家族就利用這些錢來建設夜城。夜城裡所有生意都歸我們所有,所有買賣都必須分我們一杯羹。夜城是我們的。」

「再過不久就不是了。」我說。「如果莉莉絲成功,一切就完蛋了。她可不只是要佔領夜城這麼簡單;她的計畫是要殺光所有人。難道你們愚蠢的腦袋到現在還沒看透這點嗎?」

我一定講得太大聲了,因為突然之間當權者的保鏢決定在我面前現身。他們在房間的前後憑空出現,乃是兩名具有人型的生物,身材高大,體格壯碩,一個是由純粹的光線構成,另外一個由完全的黑暗所凝聚。兩個都具有令凡人的肉眼難以逼視的氣勢。他們的存在超越肉體,我能夠感受到其體內所綻放出來的強大力量,就像是有人打開火爐的時候剛好站在火爐門前一樣。

「他們本來是天使。」海波得意地道。「一個來自天堂,一個來自地獄。如今他們為我們工作。」

「這些墮落天使還真是厲害呀。」我必須找點話說,絕不能讓對方以為我在害怕。「我想他們就是太強了所以才會失去羽翼跟光環吧?」

「你絕對無法想像我們失去了多少。」光明的形體道,那聲音有如裂開的冰塊。

「但是我們同時也獲得許多。」黑暗的形體說,那聲音好似著火的孤兒。「我們之所以出現於此,完全是因為我們發展出一股……欲望。我們喜歡屬於物質界的東西。而我們的新主人……能夠幫助我們滿足欲望。」

「我們在此尋求慰藉。」光明道。「藉以彌補永恆的羞愧。」

「藉以滿足無盡的需求。」黑暗道。

「但是為什麼要服侍當權者?」我問。「即使墮落到如今這個地步,你們依然應該瞭解這些人不值得你們賣命。」

「我們必須服侍主人。」光明道。

「我們的天性就是如此。」黑暗道。

「夠了。」海波道。兩名保鏢立刻閉嘴,不再發出任何聲音。海波瞪著我,我也瞪著他。他提高音量,試圖提醒我誰才是這裡的老大。「正常的情況下,我們都是在外面的世界遙控夜城的一切。我們住在正常的倫敦裡,住在理性的世界中。我們之所以來此,是因為渥克用你的名義請我們過來。你找我們幹嘛,約翰•泰勒?」

「首先,我要答案。」我目不轉睛地看著他道。「為什麼你們沒有派兵支援渥克?你們不知道夜城的情況有多糟嗎?」

「我們知道。」海波道。「但是我們又能派誰來對付莉莉絲的大軍呢?我們不喜歡派人進來白白送死。」

渥克終於有反應了。「送死?難道我的手下就該死嗎?」

海波看都不看他一眼。「現在不要插嘴,渥克。我在說話。」

「現在不插,什麼時候插?」我從來不曾聽過渥克用這麼冷酷的聲音說話。「我和我的手下為你們服務多久了?我們一直在保護你們在夜城之中的投資。難道這就是你們的回報?將我們送入狼口之中?」

海波終於看了他一眼,不過只是施捨般地給予一笑。「千萬不要以為我們在針對你,渥克。一切不過是生意罷了。」

「你看起來很緊張。」我突然說道。「你們都很緊張、很不安,你們在流汗,你們不喜歡待在這裡,是不是?」

「如同你們所說,夜城已經變成一個危險地帶。」海波說著吸了一大口雪茄。「渥克用你的名義聯絡我們之前,我們本來已經打算要封鎖夜城,關閉所有出入口,直到一切……麻煩自動結束為止。」

「你們打算放棄我們?」我問。

「有何不可?你們不過是商業投資罷了。夜城是一棵搖錢樹,是我們壓榨利益的地方。我們知道許多有權有勢的人物都會來到你們的怪物秀裡,享受其他地方享受不到的歡愉與刺激,不過我們……所在乎的只是那些人能夠為我們帶來的利益罷了。對我們而言,夜城只是一樣商品。對吧,渥克?」

「別問我。」渥克出乎意料地說。「最近我的看法改變了。」

我轉頭看他一眼。他的聲音中透露出一些訊息……但是現在不是管那個的時候。我再度轉頭面對海波。

「一旦莉莉絲征服夜城,整個世界都將淪入她的魔爪。你不可能將擁有那種實力的強者限制在夜城中的。她將會入侵正常世界,到時候你們終究逃不過毀滅的命運。」

「我們也是這麼想。」海波頗不情願地說道。他看著自己的雪茄,似乎不太喜歡它的味道,接著有點憤怒地將雪茄在煙灰缸中壓熄。「所以,看來我們沒得選擇,唯一的辦法就是跟莉莉絲達成協定。非常好,就這麼辦。我們最會談條件了,畢竟那是我們的專長。這就是我們同意跟你見面的原因,約翰•泰勒,莉莉絲之子。你將會代表我們出面協商。去跟你母親談判,答應她……任何條件,只要她願意停戰。我們已經對她透露蹤跡,召喚她來此一起談判。」

渥克身體一挺,離開身後的牆壁。「什麼?為什麼不先和我商量?你們知道自己做了什麼嗎?一群可惡的笨蛋……」

「現在別插嘴,渥克!」海波還是沒有看他,始終將目光定在我臉上。「我們的財富多過貪婪的夢魘,泰勒。必要的時候,我們可以變通。跟你母親分享夜城好過眼睜睜地任之毀滅。只要找出她想要的東西,談判絕對不是問題……畢竟,我們都是明理的人。我認為只要有你的幫忙,我們一定可以和莉莉絲達成協議的。」

「莉莉絲可不是什麼明理的人。」我說。「她根本不是人。你們不瞭解這次所面對的危機。她對錢沒有興趣,對你們認知中的權力也沒有興趣。她只想要鏟平夜城,重新開始,她要用自己創造的生命來取代人類。」

房間中的一面牆突然消失,被外來的一股力量強扯而去。我們全都大吃一驚,轉過身去,發現這間密室如今完全暴露在夜城之中。所有防禦統統失效,充滿煙霧及尖叫的街道和我們之間再也沒有任何阻隔。莉莉絲赤身裸體站在我們面前,氣焰囂張,不可一世,身後跟著她的怪物大軍。當權者們自座椅上跳起,滿臉恐懼地向後退去。

兩名前任天使踏步向前,擋在當權者跟莉莉絲之間。他們的力量在空氣之中大放光芒,有如兩股燃燒的濃霧。莉莉絲對他們微微一笑,輕輕說了一聲「回家」,接著光明與黑暗的形體同時消失,被她強大的意念強行驅離物質界。我很清楚她將他們送往何處,也很懷疑會有任何人歡迎他們回家。

「所以……」莉莉絲體態優雅地走入密室之中,聲音中充滿輕浮挑逗的意思。「你們就是當權者。夜城的神祕主人,幕後大哥……終於見面了。只可惜,說真的,你們在我眼中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就像是一群頑皮淘氣的小男孩。過來吧,來到媽咪身邊吧……」

她的氣焰張狂,強大無匹,瞬間盈滿整間密室。我閉上雙眼,退回到己身的心靈防禦之後,而夜城中最有權力的十個男人則在莉莉絲面前下跪,有如崇拜女神的十頭豬玀。渥克衝向前去,不過我立刻抓起他的手臂走向隱形門。他取出鑰匙,打開密門,儘管動作沉穩,臉上卻因為衝突的情緒而露出痛苦的神情。我回過頭去,很快地看了身後的景象一眼。

眼看權勢通天的當權者在自己蒼白的腳下搖首乞憐,莉莉絲忍不住開心大笑。「你們實在太可愛;我應該吃光你們……不過我想你們會讓我反胃。幸運的是,我子嗣們的胃口向來不錯……」

在她的笑聲之中,怪物們一擁而上。我一把將渥克推入密門,然後隨在他的身後衝入俱樂部大廳。密門關起之前,我又回頭看了最後一眼。只見莉莉絲的子嗣有如闖入羊群的野狼一般,個個神情饑渴地來到當權者身前,毫不容情地將這群最有權勢的男人撕成碎片。

※※※※※※

①威廉•莫理斯(William Morris),英國工藝美術運動先驅,同時也是藝術家、詩人。
xxray 發表於 2012-5-17 20:40
第十章 復仇的契機

我拖著渥克穿越大廳,來到倫迪尼姆俱樂部門外的台階上。他的雙眼暗淡無神,口中喃喃自語。離開俱樂部後,我立刻環顧四周,確定四下無人後才在台階上坐下,緩緩調適呼吸的節奏。隱形門已經關上,莉莉絲沒有辦法追蹤我們。至少暫時沒有辦法。渥克突然在我身邊坐下,平日那種穩重自信的氣勢蕩然無存。我想,他一定很難接受自己追隨一世的主人在眼前變成一群懦夫人渣,並且淪為怪物口中的食物吧。夜色十分寧靜,沒有人跑來騷擾我們。我看著渥克,看著這個讓我一生充滿麻煩的男人。我常常想要看他垮台,但絕不是像現在這個樣子。他默默地望著深沉的夜色,彷彿從來沒有真正看過夜城中的黑暗一樣。

「當權者已死。」他突然說道。「我接下來該怎麼辦?」

「做你自己的主人。」我說。「你依然可以下達命令,打擊罪惡,做你擅長的事情。總要有人出面領導反抗勢力。有人比你還有經驗嗎?夜城需要你,渥克。如今是夜城最需要你的時候。」

渥克緩緩轉頭面對我。「你是莉莉絲之子。」他終於開口。「你是未來世界的王;你是傳說中的約翰•泰勒;是每次都能死裡逃生的狠角色。或許你才該出來接管一切。」

「不。」我說。「我不是那塊料。我連對自己都不願負責,哪有可能去顧慮其他人?況且我還有別的事情要辦。別問我什麼事,你不會想知道的。一直以來你都是權力的代表,渥克,你應該咬緊牙關,堅持下去。」

他淡談一笑。「有時候你的語氣跟你父親真像,約翰。」他說著站起身來,所有自信與氣勢再度回到臉上。「我想總要有人出來領導你們這群烏合之眾,所以,我要回陌生人酒館了。你接下來要去哪?」

「去尋找幫手。」我跟著也站了起來。「我們需要更強大的火力。」

「要是找不到呢?」

我對他笑了笑。「那就看著辦吧。我總有辦法興風作浪。」

他點頭。「那是你的專長。」

他拿出會員卡,啟動魔法門,回到陌生人酒館。一陣輕柔的聲響與短暫的火花過後,會員卡憑空消失,留下我一個人獨自站在倫迪尼姆俱樂部的大門前。我雙手深深地插入外套口袋,默默看著夜色之中的景象。所有建築物都已變成焦黑的廢墟,屍體隨處可見,尖叫聲不斷自遠方陣來,地平線上不時綻放詭異的光芒。這已經是夜城第三次陷入毀滅邊緣,而我完全想不出任何拯救它的辦法。一定還有某些強者欠我人情,或是可以憑藉三寸不爛之舌讓他們以為欠我人情……只不過我完全想不出有誰可找。我一個人已經無能為力了,想要阻止戰爭繼續失控下去,阻止恐怖的未來變成唯一的現實,就需要力量強大或是機智過人的強者幫忙。不幸的是,我的腦中如今只剩下一個名字,一個光想一想就會讓我嚇出屎來的名字。

荊棘大君。上帝為了監視夜城而親自任命的夜城守護者。他本人鮮少出手干涉夜城中的俗務。他是一切爭端的終極裁判,是夜城最後的良知,是當所有手段用盡,而你也已經活得不耐煩的時候才會去找的人。我一直在等待他主動出擊,懲罰夜城中的所有惡行。不過既然他到現在還不出現,那只好由我出面吵醒他。我真是太幸運了。荊棘大君住在地底之境,也就是夜城地底下綿延數裡的洞穴、陵墓,以及地下通道的大集合,一個只有覺得夜城的黑暗還不夠看的人才會去的地方。數百年來,荊棘大君都沉睡在地底之境裡最深沉黑暗的水晶岩洞中,任何曾經無端打擾他的人都沒有好下場。

我只見過他一面,而那一面已經在我心中留下無可抹滅的印象。「我是令所有人心碎的石頭。」他道。「我是將耶穌釘在十字架上的鉚釘;我是人類成長所無可避免的苦難……」他的體內流竄著上帝的力量,一股超越生死的超然力量。他的言語足以予人救贖,他的眼神能夠奪人希望,他的決定就是沒人可以違背的聖律。雖然在上次會面的時候他的態度還算友善,但是我非常肯定他不認同我這種人的作為;為什麼他到現在還沒出面阻止莉莉絲?

我一點也不想為了跟荊棘大君交談而進入地底之境。那地方既骯髒又危險,而且路程十分遙遠。再說,天知道他是不是已經離開地底去教訓莉莉絲了……我反復考慮了好一陣子,心裡明白這一切不過是自己不想去的藉口。最後我懷著沉重的心情,歎了一大口氣,冒險開啟了天賦。不管荊棘大君身處夜城何處,我的天賦都可以將他找出來。

我的心眼,第三隻眼,衝入夜空之中,向四面八方延伸數裡之遙,直到整座夜城有如不斷旋轉的地圖一般攤在我面前。許多地方都在燃燒,完全失去控制,怪物漫步其間,暴民四處搜刮。我強迫視線聚焦在一條獨特的靈體之上,心眼向下一沉,景象迅速縮小,瞬間凝聚在黑暗中的一點光明上。我找到荊棘大君了。就和我想的一樣,他已經離開地底之境,來到夜城,然而出乎意料之外的是,夜城之中最強大的男人此刻居然會躲在夜城中唯一真正的教堂——聖猶大教堂。

我關閉天賦,回到自己的身體內,然後花了點時間重建心靈屏障。在準備好面對莉莉絲之前,我一點也不想讓她發現我的蹤跡。我計畫著接下來的行動。聖猶大教堂距離諸神之街很遠,因為它是一間貨真價實的教堂,一個崇拜上帝的古老場所,幾乎和夜城一樣古老,比基督教這個名稱還要古老許多。(如果你不清楚的話,聖猶大乃是迷途聖人。)你可以在那裡向自己的神禱告,而且保證可以獲得回應。這就是為什麼大部分的人在沒有絕對必要的情況下都不願意去聖猶大教堂的主因。

聖猶大教堂位於夜城的另外一邊,距離任何地點都十分遙遠,要去那裡必須經過好幾英里的危險地帶,步行是絕對到不了的。真希望我剛剛有請哈雷機車不要跑遠。我自口袋中取出會員卡,啟動其中的法術,以命令的口吻大聲呼喚艾力克斯•墨萊西。沒過多久,他的大臉出現在卡片上,不悅地對我怒目而視。

「泰勒!也該是你再度出現的時候了。快趁著世界末日之前來把酒帳結一結吧。你對渥克做了什麼?他幾分鐘前懷著滿腔怒火回到酒館。我從來沒有見過他如此憤怒。他現在就跟吸了毒的寇克艦長①一樣坐鎮酒館之中,對著所有看得見的人大聲下達命令。」

「可能是中年危機吧。」我說。「叫湯米•亞布黎安來聽電話,麻煩了,艾力克斯。我有事要問他。」

艾力克斯大聲哼了一聲,提醒我他不是任何人的僕人,接著他的影像消失,卡片上傳來超凡合唱團「火焰啟動者」的等待音樂。過了好一會兒,湯米的臉終於出現在卡片之中,滿臉懷疑,眉頭深鎖。

「你要幹嘛,泰勒?」

「我要你。」我說。

我伸手進入會員卡,一把抓起他的上衣,當場就將他扯到我的身邊。卡片迅速擴張,讓他通過,不過還是有一瞬間擠得他渾身發痛。在湯米頭昏眼花地跌坐在俱樂部台階上後,卡片立刻縮回正常大小,停止法術作用,或許是在抗議如此粗暴的使用方式。我收起卡片,扶著湯米站起身來。

「狗娘養的!」他道。

「沒錯。」我說。「十分貼切的形容。」

他瞪著我道:「我不知道你能用那張卡片做這種事。」

「大部分的人都不能。」我說。「不過我比較特別。」

湯米哼地一聲,說道:「說『特別』只是好聽而已。」他在自己身上拍來拍去,盡力維持形象,然後看了門房的無頭屍體一眼,向旁邊挪開一點,以免不小心踩到血漬。「看來你忙了好一陣子啦。」

「這次不是我幹的。」我將事情發生的經過說給他聽,至少把我認為他可以接受的部分都說了出來,然後向他解釋為什麼我需要儘快前往聖猶大教堂。他非常不喜歡我的計畫,不過必要的時候我也十分懂得說服他人,而當說服力不足的時候,我就會運用威脅的手段。我提到手中握有一卷他跟某名異國舞娘的錄影帶,而該舞娘剛好還是一名狠角色的老婆。此言一出,他心裡突然浮現一股強烈想要幫助我的意願。(其實我根本沒有那卷錄影帶,只是聽說過它的傳言罷了。我不過是虛言恐嚇,是他自己心虛……)

湯米•亞布黎安的天賦在空氣之中凝聚成形,周遭的一切當場變得虛無飄渺。湯米是個存在主義論者,他的天賦讓他可以懷疑一切事物的存在,並以一種非常實際的方式表達出他的懷疑。只要他執意令某事件發生,就可以大幅提高該事件發生的可能性,接著他便能夠依照自己的意念選擇現實。藉由強大的意志力,湯米有能力讓整個世界相信我們不在現在的位置之上,而是身處一個完全不同的地方。

於是,我們轉眼之間離開了倫狄尼姆俱樂部,重新在聖猶大教堂的大門之外凝聚形體。我看見一隻嘟嘟巨鳥悲鳴而過,一群已然絕種的侯鴿呼嘯飛逝,還有一隻雙頭鴕鳥滿臉困惑地打量著自己,不過他們都是湯米以天賦玩弄可能性所產生的幻象。我在他關閉天賦的同時飛快打量了一下四周的狀況。這附近除了聖猶大教堂之外,所有建築都已夷為平地,地面上彌漫著厚重的霧氣,隨著無常的風向四下飄移。古老的石造教堂孤獨地聳立在一片廢棄荒原中,四周一片漆黑,除了藍白色的月光之外,再也沒有任何光源。火苗及慘叫聲隱約傳來,不過都離這裡很遠很遠。「大戰」已然席捲而過,除了這座教堂之外,沒有任何東西得以倖免。

「我很想發表一些存在主義的感言。」湯米開口。「但是這地方實在太淒涼了。我很想說點像是……全新的夜城將在灰燼之中榮耀重生之類的言語……但是我心裡根本不相信這種屁話。」

「就算夜城當真重生,相信跟你我印象之中也有極大的差距,不會是我們想要居住的地方。」我說。「萬一讓莉莉絲得逞的話。」

「天呀,光是站在你身邊就讓我心情沮喪,泰勒。就連我弟的想法都比你正面,而他已經是個死人了。我們是來這裡找誰的?」

「荊棘大君。」

「很好。」湯米道。「我要走了,再見。有消息書信聯絡,我可不要待在這裡……」

「湯米……」

「不要!我絕不可能幫你!不管你說什麼、做什麼都不能逼我跟那傢夥有任何瓜葛!我寧願吃掉自己的腦袋!荊棘大君是世界上唯一比莉莉絲還要可怕的人物!莉莉絲不過是想要殺我而已,荊棘大君還想審判我!」

「那你就走吧。」我說。「不過這裡離所有安全的地點都很遠。想要離開,你就必須獨自一人穿越黑暗。如果你想運用天賦傳送回去……我就叫荊棘大君把你抓回來。」

「你認識荊棘大君?」

「我認識所有人。」我故作輕鬆地道。

湯米在地上踢起一片塵土。「流氓。」他低下頭去,喃喃自語。

「我還要靠你回去,湯米。」我冷冷地說。「如果不願意的話,你不必和我一起進入教堂。待在門口注意狀況就好了。」

「我有不祥的預感。」湯米說。

我輕輕碰觸門板,教堂唯一的大門應聲而開。我把湯米留在外面,自己走了進去。教堂的牆壁老舊樸實,除了幾道當作窗戶用的裂縫之外,沒有任何裝飾。靠牆而立的燭台上插著幾根永世不滅的矮胖蠟燭,為黑暗的空間添上冷冷的審判色彩。教堂裡有兩排木製長凳,不過卻沒有任何坐墊。聖壇只是一塊大石頭,其上鋪著一襲潔白無瑕的錦繡。聖壇後方的牆壁上掛有一根銀十字架。除了以上這些簡單的裝飾之外,整間教堂裡再也沒有其他東西了。會來聖猶大教堂的人都不是為了觀光的。

這是一個祈禱終將獲得響應的地方。至於你喜不喜歡神明的回應,那就是你自己的問題了。

一個衣衫破爛的身影垂頭喪氣地坐在地上,絕望的雙手緊緊抱著聖壇,此人正是荊棘大君。他看起來像是剛哭過,同時也像是剛被人在地上拖行穿越地獄的樣子。他一點也不像我印象中那個舊約聖經裡的先知,反而像是一個逃離戰場的難民、乞討度日的流浪漢。偉大的夜城守護者如今退化成滿身鮮血的普通人,他修長的灰髮及鬍鬚佈滿焦黑的痕跡。我往他走去,他並沒有抬頭看我,但是我的腳步聲卻令他顫抖,有如一條受人欺凌的喪家犬一般。我蹲在他的身前,伸手抓起他的下巴,強迫他面對我。他渾身都在發抖。

「你在這裡幹什麼?」我問。我本來並不打算以如此嚴厲的語氣詢問,但是在聖猶大教堂裡,一切就是如此直接。

「一切都消失了。」他的聲音遙遠而又空洞。「所以我躲起來,躲在這個夜城中唯一不受莉莉絲力量影響的地方。我是這麼相信的。我必須這樣相信。這是我僅存的信念了。」

我放開他的下巴,努力緩和自己的語調。「出了什麼事?」

他直視我的目光,在我心中投射出一道影像。我看見莉莉絲進入地底境界,帶著怪物大軍輕易突破遠古的防禦,命令手下毀滅一切屬於地底的人事物。她要讓地表下的世界遭受和地面上的夜城同樣程度的毀滅,只因為她有能力這麼做。她殺光腐食者一族、隱士一族,以及定居在地底城市與墓穴之中的地底之民。警告聲不斷在地下通道中迴響,有些人出面對抗她,有些人則想辦法躲到更深處的地底,不過這些人最後全都死在她的手下。莉莉絲及其子嗣不斷前進,摧毀了吸血鬼的巢穴、食屍鬼的家鄉,以及古老之民的住所,就連居住在最深處的地蟲也難逃此劫。

荊棘大君帶著滿腔怒火及強大的力量離開了他的水晶洞,意圖以己身的信仰與權力對付莉莉絲。他乃是上帝的代言人,而她不過是來自過去的一個名字罷了。他手握有一根力量之杖。傳說此杖本是原始的生命之樹上的一根樹枝,乃是很久之前由亞利馬太的聖約瑟帶來英格蘭的。荊棘大君站在莉莉絲面前阻擋她,然而莉莉絲只是輕描淡寫地甩出一巴掌,荊棘大君當場飛到一旁。她撿起他的權杖,一把抓成碎片,然後繼續前進,不再理會躺在泥濘中的荊棘大君,就連莉莉絲的子嗣也不屑碰觸他的身體。他無力阻止任何事,只能任由瘋狂的殺戮繼續下去。他強迫自己目睹一切,當作是對自己所做的懲罰。一切殺戮行為結束之後,荊棘大君離開地底之境,來到聖猶大教堂。他躲了起來。

「你必須瞭解。」心中的景象淡出之後,他開口對我說道。「當莉莉絲出現的時候,我滿心以為自己終於找到存在的目的,終於瞭解自己為什麼要留在夜城。我以為阻止莉莉絲就是我的天命。但是我錯了,在她面前,我的力量微不足道。我一輩子都在審判他人,如今終於遭到審判……並且發現自己的一生毫無價值。」

「但是……你是夜城中最偉大的強者之一呀!」

「跟她比起來,我什麼也不是。我忘記了……自己不過是個人類,擁有上帝祝福的凡人。在她的存在之前,我的信仰根本算不了什麼。」

「好吧。」我說。「我們需要救兵。能不能借用聖猶大教堂來召喚天堂的援助?直接尋求神力干涉?」

「你以為我來這裡幹什麼?」荊棘大君道。「夜城最原始的概念就是要設計出一個天堂或地獄都無法直接干涉的樂土。神聖法庭很久以前就已經批准了這項大實驗的運作,因為他們要知道夜城這種地方繼續發展下去會有什麼樣的後果。我存在的目的就是要觀察這項實驗,維持它的運作。如今夜城的創造者已然回歸,我的時代和存在的目的都已經走到盡頭,不會有外來力量前來幫忙了。想要存活下去,夜城就必須自救。」

「我們組織了一股反抗勢力。」我道。「跟我來,你能夠幫得上忙。」

荊棘大君坐在原地,搖頭說道:「不,我失去了方向,不再認得自己。我必須留在這裡,尋求上天的引導。」

我還想跟他爭論,但是他根本聽不進去,他的心早就隨著他的權杖一起碎在莉莉絲的手上了。於是我離開這個曾經是夜城最可怕的男人,任由他待在自認唯一安全的地方,孤獨無依地對著看不見的力量喃喃自語。

※※※※※※

我走出教堂,結果發現大門外已經被一群神色嚴肅、全副武裝的人團團圍住。他們一看到我,臉上立刻燃起一股敵意。為首的是珊卓•錢絲,全身上下除了一層深紅色的乳膠之外,沒有穿著其他衣物,不過屁股上那副老式槍套倒是之前沒有見過的配件。她對著我笑,笑容顯然不懷好意。我看了湯米一眼,發現他整個人直挺挺地靠著教堂的石牆而立。

「抱歉,老兄。」他神情苦惱地說道。「他們憑空出現,我連一點腳步聲都沒聽見。」

「你起碼有問過他們的意圖吧?」我問。

「喔,我十分肯定他們想要跟你談談,約翰。事實上,他們堅持要給你一個驚喜。」

「沒關係,湯米。」我說,想盡辦法壓抑逐漸急促的呼吸。「我知道他們的身分,他們都是賞金獵人。你們怎麼找到我的,珊卓?」

「我可以從死人口中問出答案,記得嗎?」她臉上依然保持那股難看的笑容。「而此刻夜城裡面到處都是死人。死人知道許多活人不知道的祕密,他們的視野……比較宏觀。我可以從他們口中套出任何祕密。」

「我知道。」我說。「我也知道你是用什麼方法套話的。熱愛死人是一回事,但是熱愛得過火就不太好了,你這個追逐棺材的女人。」

「我沒想錯吧?」湯米問。「你是說她真的跟死人……」

「喔,沒錯。」我說。

「太噁心了。真不敢相信我居然還跟她一起野餐。」

「閉嘴,湯米。」珊卓目不轉睛地看著我道。

「或許你們沒注意到,但是如今正有一場大戰在夜城中開打。」我道。「現在實在不是處理私人恩怨的時機……」

「夜城中隨時都有戰爭。」珊卓道。「你應該很清楚,因為有不少戰爭都是因你而起的。我跟我的夥伴並不在乎這種事情;我們只想取你的首級去領賞金。那是一筆巨額獎賞,夜城史上最高金額的賞金之一。你殺了十三名講理之人,如今他們的家族聯合起來對你下達誅殺令,約翰,他們可不在乎要花多少錢。這筆賞金足夠讓我們所有人遠離夜城,躲到莉莉絲無法接觸的空間之中,建立全新的家園,過著有如皇族一般的奢華生活。我有機會先報仇、再逃跑,然後實現所有的夢想,只要把你的腦袋從身體上切下來就好了。這個計畫不是很完美嗎?」

「你不是說你有恩必報嗎?」我緩緩說道。「我在大殯儀館的墓園裡救過你的性命,記得嗎?」

「你不在的這段期間裡,我一直聽從渥克的命令防守夜城。在我看來,欠你的債早已還清了。我要你的命,約翰。你一日不死,我心裡就永無寧日。你殺死了痛苦聖者,我最心愛的慟哭者,我一定要讓你付出代價。我召集的這群賞金獵人都是業界頂尖的高手,以確保你這次沒有機會死裡逃生。儘量在專家面前施展你的把戲吧,泰勒,讓我們見識見識你的能耐。」

她並非虛言恐嚇。我看著圍在身前的十幾名賞金獵人,發現所有退路都已被截斷。這些人大都不是無名之輩,其中有三人名聲響亮,幾乎是跟蘇西•休特同一等級的頂尖高手。起碼蘇西沒跟他們同夥,不然情況就真的很糟了。身穿老舊救世軍服的獵人名叫多明尼克•福立普賽,乃是一名短程傳送師。此人擁有可怕的速度與高超的匿蹤能力,能從意想不到的方向攻擊對手。「細語長春藤」是個來自威爾斯的獨行靈,全身都是由花朵和藤蔓組成,天生的形體不定,最常以一個女性的姿態現世,行動時會發出一種類似貓頭鷹的細語聲。冷血•海拉德,身穿黑白對比的服飾,計算能力比電腦還要強大。他總是採取成功率最高的行動,他的邏輯能力無人能及,從來不會被情緒與人性所蒙蔽。此刻他兩手各持一把機關槍,從姿勢判斷,顯然也是用槍高手。這三個人隨便一個都已不好對付,何況現在是三個一起上……加上珊卓•錢絲……我考慮轉身跑回教堂,尋求聖堂庇佑,但是我不認為自己有機會踏出兩步以上。

「如果你躲進教堂……」珊卓道。「我們就殺了你的朋友。」

湯米看著她,神情十分受傷。「我們不久前才合作過耶。你都沒有半點良心嗎?你的話深深傷了我的心呀,女士。」

「再不閉嘴,我就會讓你嘗嘗生不如死的滋味。」珊卓道。「看你了,泰勒。投降的話,我保證賞你一個痛快,讓你保有尊嚴死去。硬要我們動手的話,大家一定會輪流對你的身體表達強烈的不滿。」

「想要我的身體就來吧。」我說。「看看你們有多大的能耐。」

「我就等你這句話。」珊卓•錢絲道。「聽好了,各位,他的身體任由你們凌虐,但是千萬不要傷及腦袋。雇主只有在面目清晰可辨的情況下才願意付錢。我想他們是想在他的臉上輪流撒尿。除了他的臉之外,其他隨便你們搞。」

湯米•亞布黎安挺身而出。他本人遠比其他人印象中還要勇敢許多。他啟動了天賦,在自己的言語之中注入強大說服力。

「來吧。」他親切地說道,伸出雙臂彷彿要擁抱在場所有人。「讓我們講講道理……」

「不要。」冷血•海拉德語調冰冷,瞬間朝湯米的腹部開了六槍。湯米在子彈的衝擊下向後摔去,重重撞上教堂的外牆,接著緩緩向下滑落,最後坐倒在地,襯衫的下半截完全被自己的鮮血染成紅色。

「喔,天呀。」他輕聲說道。「喔,天呀。」他使勁咬著嘴唇,試圖集中精神喚起天賦,找出子彈沒有射中自己的可能性,進而將之化為現實。只可惜他的臉色發白,冷汗直流,呼吸急促,出氣多入氣少。我可以感到他的天賦若隱若現,但是由於痛楚與壓力的干擾,他始終無法專心。

不能指望他幫忙,我得靠自己了。

我自衣袖中甩出一顆燃燒彈,對準賞金獵人中間丟去。在一陣爆炸過後,兩名賞金獵人已經血流如注,摔倒在地。剩下的獵人四下散開。多明尼克•福立普賽冷笑一聲,兩手上突然各自現出一把長刀,接著整個人消失不見。幾乎就在他消失的同時,我已經感覺到他在我身後現身。我立刻轉過身,舉起一手擋在身前。他一刀劃下,在我手上留下一條自手腕開到手肘的長長傷口,然後再度消失。我的外套袖子轉眼之間被鮮血浸濕。

冷血•海拉德向前一跨,舉起兩把手槍瞄準我的身體。這時多明尼克•福立普賽早已自我身前消失。我立刻開啟天賦,找出他重新現身的地點,然後往冷血•海拉德衝去。他遲疑了一下,以為我要耍什麼詭計或是魔法之類的。就在此時,多明尼克•福立普賽在我身後現身,無聲無息地挺刀向前疾刺。我在最後關頭向旁一讓,多明尼克的刀當場插入冷血•海拉德的胸口。海拉德手指一緊,扣下機槍扳機,多明尼克•福立普賽身上立刻多了十幾顆彈孔。兩個人都在倒地之前就已經死亡。

細語長春藤揮出由花瓣和荊棘組成的手臂,在空中劃出一陣植物摩擦的聲響,伴隨如夢似幻的貓頭鷹的叫聲。長滿尖刺的新芽不斷滋長,頓時脹大自己的軀體,不過卻在突然之間停止動作。她聽到一下火焰爆燃的聲響,聞到一股煙霧彌漫的氣息。她轉動長滿花朵的大頭,以不可思議的角度看向後方,發現湯米趁她不注意的時候拿打火機在她身後點起一把火。眼看火焰迅速蔓延,瞬間淹沒自己的身體,細語長春藤大叫一聲,拔腿就跑,衝入白茫茫的荒原之中,登時成為黑暗中的一點星火。

我看著剩下的賞金獵人。他們全都呆在原地,不敢相信我竟然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就已經解決三名高手。他們看向珊卓•錢絲,等待著她發號司令。錢絲也不是省油的燈,立刻拋開所有驚訝與害怕的情緒,反手自老式槍套中拔出一把手槍。那是一把奇醜無比的槍,設計上以實用為主要考慮,絲毫沒有任何美學觀念。槍身以藍黑色的金屬所製,槍管特長,外形完全凸顯出本身的用途——一把殺人工具。

「這是一把魔法槍。」珊卓•錢絲冷冷地說。「一把百發百中的手槍。它最早的主人可是大名鼎鼎的西部槍手,槍手狄克。在許多西部小說跟至少一首歌曲裡都曾提到過他的名字。為了取得這把槍,我挖開他的墳墓,撬開他的棺材,並且折斷了他的手指才能令他放手。我只有在特殊情況下才會使用這把槍。你應該感到榮幸,約翰。」

「最近碰到的人都這麼跟我說。」我道。

話沒說完,她已經對著我的胸口連開三槍。我感覺好像被馬踢了幾腳一樣,撞擊的力道幾乎榨乾了肺中所有的空氣。我向後跌倒,感受到劇烈的疼痛分別自三個不同的彈孔傳來。我腦中浮現一陣巨響,胸口再也吸不進任何空氣。我痛得彎腰向前,抱住胸口,彷彿在向敵人低頭乞憐一般。接著突然之間,我的呼吸恢復正常了。我吸進了一大口無比甜美的空氣,頭腦也在頃刻間完全清醒,疼痛的感覺統統消失。我慢慢站直身子,不太敢相信自己的感覺,於是扯開外套,看著穿在裡面的襯衫。襯衫上多了三顆彈孔,但是卻只有少許血跡。我伸出手指在彈孔中摸了一摸,只摸到一點點脫皮的痕跡。我感覺好極了。我看向珊卓•錢絲,發現她嘴巴大開,呆呆地站在原地看我。

「說真的。」我道。「我跟你一樣震驚,不過我想我知道是怎麼回事。我曾經為了治療蘇西•休特的一道致命傷而在她體內注入狼人之血;後來她又為了同樣的理由將自己的血注入我的體內。如此看來,我已經具有狼人的自我醫療能力,不過由於血太稀了,所以沒有在我身上產生其他效果,但是……」

「不公平。」珊卓道。「你這渾蛋,泰勒!你總是有辦法死裡逃生。」

我心想銀子彈說不定殺得死我,不過並沒有把這話告訴珊卓。我轉向其他賞金獵人,發現所有人都還跟雕像一樣呆在原地。我對著他們露出一個超級兇狠的笑容,五秒過後,眼前就只看得見他們的背影;正所謂識時務者為俊傑。我轉頭面對珊卓•錢絲,她立刻又朝我的腦袋開了一槍。我的頭猛力向後甩去,彷彿世界上所有的鈴鐺同時在我頭骨之中響起一樣。接著我感覺到一輩子所經歷過最奇妙的感覺。子彈自腦漿中退出,彈孔隨即開始癒合,將子彈完全擠出體內,掉落地面。一聲細微的喀啦聲響過後,頭骨上已經沒有絲毫彈孔的痕跡,一切就這麼結束了。

我對著珊卓微笑。「噢!」我故作疼痛地道。

她氣得直跺腳。「你從來不照規矩來的嗎?」

「可以不照規矩來的時候又何必管他什麼規矩!」我道。

我們站在原地,彼此對看了很長一段時間。珊卓壓低槍口,不過依然不肯放下槍。我知道她一定是在考慮射擊柔軟的目標,比方說我的眼睛或是鼠蹊部。

「沒必要搞成這樣。」我說。「何必非要你死我活?我不想殺你,珊卓,夜城裡死的人已經夠多了。」

「我一定要殺你,約翰。」珊卓的聲音十分疲憊。「你殺了我這輩子唯一愛過的東西。」

「慟哭者也不算是真的死了。」我說。「我只是把他恢復成最初的兩名人類形體罷了。」

「他們不是慟哭者。」珊卓道。「他們不是我心愛的東西,所以我殺了他們。如今我也要來殺你。」

「我真不知道你看上他哪一點?」我緩緩說道。「就算你真的如此迷戀死亡,熱愛……屍體,你也應該清楚慟哭者根本不愛你。愛並不存在於他的天性之中。」

「我知道!我當然知道!只要我愛他……就夠了,他是我這種人唯一能夠愛上的生命。他讓我快樂,我從來不曾快樂過。你剝奪了我快樂的權力,所以我一定要你的命。」

「我不會殺你的,珊卓。」我說。「你也殺不了我。算了吧,眼前還有一場戰爭要打。」

「我不在乎。」她說。「讓夜城毀滅。讓人類死絕。反正我本來就活在死者的世界裡。我會再來找你,我會有辦法殺你的,約翰。沒有不可能的事。不管你去哪裡,我都會在陰暗處等著你、獵殺你。有一天,我會自一扇門或是一條巷口突然現身,在你意想不到的情況下取走你的性命。我會親眼看著你在自己的鮮血中溺斃,在我的嘲笑聲中痛苦死去。」

「不,你不會。」蘇西•休特說。

我們吃了一驚,同時回頭,接著就聽到有如雷鳴的一陣槍響。珊卓的胸口在極近的距離下中了兩槍,上半身登時爛成碎片,落地前便已經死去。蘇西冷冷地點了點頭,壓低手中的霰彈槍,自彈帶上取出子彈重新裝填,然後往我看來。

「祝福彈加詛咒彈。如果一顆打不死她,另外一顆鐵定可以。哈囉,約翰。」

「謝了,蘇西。」我說。我想不出其他話可以跟她說的,因為她一定無法瞭解。「你怎麼找到我的?」

蘇西指著珊卓的屍體,說道:「她蠢到以為那筆賞金足以打動我的心,跑來問我要不要一起去殺你。雖然說那筆錢真的很誘人,但是我希望自己已經不再是過去的我,至少我不會為了錢來殺你。後來我想你可能會需要支援,所以就跑來了。」

「狀況都在控制之中。」我說。「你沒有必要殺她?」

「有必要。」蘇西道。「你也聽到她的話了。她永遠都不會放棄的。這就是為什麼你需要我在身邊,因為有些事情你始終下不了手。」

「我不是因為這個理由才跟你在一起的。」我說。

「我知道。」蘇西•休特道。「我的愛。」

她對我伸出戴著皮手套的手掌,和我的手輕輕握了一會兒。

「不好意思打擾兩位溫存。」湯米•亞布黎安道。「不過我剛好快要死了。能不能請兩位高抬貴手,幫一幫忙?」

他側躺在地,兩手捂著肚子,似乎一放手裡面的東西就會跑出來一樣。蘇西在他身旁蹲下,推開他的手,以專業的眼光檢視他的傷勢。

「擊中腸子,傷得很重。就運算元彈殺不了他,也會死在感染之下。我們必須帶他離開,約翰。」

「我不能夠施展天賦。」湯米道。他的聲音還很清楚,但是目光已經開始渙散。「痛得太厲害,無法集中精神。但是我絕對拒絕死在這種鬼地方。」

「別擔心。」我說。「我們可以用我的會員卡回到陌生人酒館。艾力克斯會治好你的,這筆帳可以掛在我頭上。」

「喔,太好了。」湯米道。

「剛剛我還真的有點擔心呢。」

我拿出會員卡,啟動法術,然後看見莉莉絲的大臉出現在卡片上,嚇得差點把卡片摔到地上。

「哈囉,約翰。」她說。「我的好孩子,我最親愛的骨肉,我沒有忘記你。我很快就會來找你。到時候你會變成我的,身心都會屬於我,直到永遠……永遠……」

我撤掉卡片上的法術,她的臉孔隨即消失。我大口喘氣,彷彿遭到重擊。蘇西和湯米疑惑地看著我,顯然沒有聽見任何聲音。

「壞消息。」我道。「我們得要繞遠路了。」

※※※※※※

①寇克艦長,電視影集「星艦迷航記(Star Trek)」的主角,以獨特的領導風格率領星艦企業號渡過重重危機、探索宇宙的未知領域。

第十一章 真相與後果

我脫下外套,仔細檢視自己手臂上的傷勢。多明尼克•福立普賽這一刀從手腕砍到手肘,鮮血直到現在依然不斷湧出。之前沒看到傷口還不覺得怎麼樣,如今一看登時感到奇痛無比。這個傷口沒有顯露半點自我醫療的跡象。蘇西以十分熟練的手法包紮我的傷口,動作中透露出無微不至的關懷,不過手上始終戴著手套。我很想大聲呻吟,至少小聲咒罵幾句,但是由於傷勢比我重很多的湯米•亞布黎安都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我實在不能如此示弱。蘇西將我手臂前後兩端的繃帶綁緊,接著我小心翼翼地伸展了一下。

「待會要把傷口縫起來才行。」蘇西道。

「沒錯,說點讓我開心的話。」我看著多明尼克的屍體。「真沒想到像他這麼狡獪的殺手居然會用銀匕首。真高興你剛好帶了繃帶來,蘇西。」

「什麼剛好?我總是隨身攜帶全套急救工具。身為賞金獵人,這些都是必備品。只可惜大部分的雇主都不讓我把醫療耗材報帳核銷,真是一群渾蛋。」

我穿回外套,任由被劃破的衣袖垂在手臂旁邊。「我認為……」我想了一會兒說道。「他們不讓你報帳是因為沒有辦法認定使用那些耗材的是你還是被你打傷的目標。」

「別傻了,約翰。你知道我只帶死人歸案的。這樣可以避免不少文書作業。」

我們轉頭看向依然坐倒在聖猶大教堂外牆旁的湯米•亞布黎安。蘇西已經將他的內臟推至定位,並且在他的腹部上纏了將近半裡長的繃帶,然而此刻那些繃帶已經再度染滿鮮血。湯米額頭冒汗,臉色發白,雙眼大張,嘴角顫抖。在這種情況下,他絕對沒有辦法憑藉意志力喚醒天賦自我治療的。

「我們必須把他帶回陌生人酒館。」蘇西小聲道。「越快越好。」

「我不能使用我的會員卡,也不能用他的。」我以相同的音量說道。「莉莉絲有辦法入侵會員卡。她已經快要找到我了,蘇西。我絕不能被她找到。」

蘇西看著滿目瘡痍的荒原,只見地平線的另外一邊傳來陣陣詭異的光芒。「我們離酒館很遠,約翰。我們離任何有人煙的地方都很遠。如果要徒步穿越戰區的話,湯米絕對撐不過去。說真的,就連我們兩個都沒有把握能夠走到。外面的情況很糟……不如我們進去聖猶大教堂祈禱奇跡怎麼樣?」

「不如你進去?」我說。「湯米和我先待在外面靜觀其變。聖猶大可是以不寬恕罪人聞名的呀。

「兩位可以小聲點嗎?」湯米聲音沙啞地道。「我快死了,頭痛欲裂。」

「他開始出現幻覺了。」蘇西道。

「真的是幻覺就好了。」湯米道。

蘇西湊到我的身旁,嘴唇緊貼我的耳邊說道:「或許在這裡殺了他還比較仁慈,約翰。強拉著他穿越戰區只是讓他死得更痛苦罷了。他的尖叫聲將會吸引不必要的注意。我下得了手,我的手法乾淨俐落,不會讓他感到任何痛苦。」

「不。」我道。「我不能讓他失望。我不能看著他死。他救了我的命。他在身中六槍的情況下爬行二十尺的距離在獨行靈的身上放火。那是我這輩子見過最英勇的行為。在前往過去的旅程裡,我沒能成為他期待中的英雄。但是如今他卻變成了我的救命恩人。」

我想起賴瑞•亞布黎安在未來的最後據點裡對我說的話。「他信任你,即使在他完全沒有信任你的理由。然而當他們擊倒他的時候,你卻站在一旁眼睜睜地看他死去,什麼忙也沒幫。」

我看向蘇西。「你是怎麼來的?」

「剃刀艾迪用剃刀憑空劃開一道連結兩地的裂縫。我走入裂縫就過來了。」蘇西目光一冷,語氣堅定地說道:「想要救他就只剩下一個方法。運用你的天賦,約翰。找出一條通往酒館的路。」

「用天賦就跟用會員卡沒什麼不同。」我不情願地說道。「兩者都會引起莉莉絲的注意。老是依賴運氣的話,運氣遲早會用光的,然而……現在這個情況,湯米的存活機會比我要低多了,所以……」

我喚起天賦,集中注意試圖在這一片混亂之中找出一條道路。不是為了我,而是為了我的朋友;因為在我需要幫助的時候,他們都曾為我兩肋插刀。我使盡全力,咬緊牙關,鬥大的汗滴不斷自臉上滑落。我感受到某個機會、某種可能近在眼前,一件我們全都忽略掉的事情。我壓榨天賦到頭痛欲裂的程度,迫使我的心眼找出要找的東西。最後,我的眼前出現了一扇門,或者說一道包含門戶精神的存在。那是剃刀艾迪以他神祉般的意志以及恐怖的剃刀所打開的空間裂縫。那扇門在艾迪不去管它之後就自動關閉了,但是殘留下來的縫隙依然存在,只是正常人看不見罷了。我張嘴大笑,發出有如狗吠一般的笑聲。我終於找到生路了。我感到蘇西來到我的身邊,以她自身的存在安撫我的心靈,但是我看不見她,也聽不到她的聲音。

我將全身所有的意志力加諸在這道看不見的門上,肌肉緊繃,胃痛如絞,一點一滴地重新凝聚起這道已然消失的傳送門。我皮膚不斷冒汗,全身無處不痛,腦袋似乎隨時都會飛離身軀一般。鮮血自鼻孔跟耳朵中滲出,甚至還從眼眶旁流下。我將天賦推入一個前所未有的境界,對身體造成了十分嚴重的傷害。我的呼吸急促而又濁重,心臟彷彿隨時會跳出胸口,視野急速縮小,最後眼前只剩下那扇傳送門。如今那扇門完全現形,就和我本身的存在一樣真實,只因為我要它如此。我的手掌失去知覺,就連受傷的手臂也感受不到任何痛楚。一陣可怕的寒意襲體而來。我膝蓋一屈,跪倒在地,但是卻一點疼痛的感覺也沒有。我隱約知道蘇西在我身旁蹲下,呼喊我的名字,但是就連她的聲音也逐漸離我而去。

我在傳送門突然開啟的同時大叫一聲,發出一種刺耳難聽的勝利呐喊。傳送門飄浮在我們面前,有如空氣之中的一扇窗戶。我關閉天賦,傳送門卻沒有因而消失。它已經徹底屈服在我的意志之下。視力、聽覺以及所有感官在轉眼間回到我的體內。我看見蘇西跪在身旁,兩手扶著我的肩膀大聲呼喊。我緩緩轉過頭去對她微笑,張開不斷滲出鮮血的嘴角,含糊不清地說了幾個字。她看出我已回神,於是停止呐喊,從皮夾克內袋中取出一條乾淨異常的手帕擦拭我臉上的鮮血跟淚痕。等我休息完畢後,她扶持著我再度站起。

透過傳送門,我可以看見陌生人酒館中的景象。渥克跟艾力克斯•墨萊西正自另一端看著我們,臉上的表情驚訝到有如漫畫人物一般。我笑嘻嘻地對他們揮了揮手,他們立刻恢復正常表情。蘇西扶著我就要踏入傳送門。

「不。」我強迫自己開口說道。「先帶湯米過去,我會痊癒,他不會。」

她點了點頭,放開我的手。我晃了一晃,不過沒有再度倒下。蘇西好像扛小孩一樣扛起湯米走向傳送門。湯米因為突如其來的疼痛而哀嚎一聲,不過也僅止於此了。對一個外表軟弱的存在主義論者而言,他算是非常堅強的硬漢。蘇西帶著他穿越傳送門進入酒館,然後又回來扶我。我憑著自己的力量走入酒館,但是這其實是很危險的舉動。這回我把自己逼得太緊了,晚點一定會付出代價的。儘管體內擁有狼人的血液,但是天知道這些血在貝兒跟蘇西體內轉手之後還剩下多少效果?

蘇西緊緊跟在我身邊,隨時準備在我不支倒地的時候扶我一把。

這不就是愛情的最佳表現嗎?

※※※※※※

傳送門在身後緊緊閉上,我們終於回到了陌生人酒館。這時艾力克斯已經將湯米•亞布黎安安置在一張桌上躺好,露西跟貝蒂•柯爾特倫則急急忙忙地跑去拿取醫療法術。湯米的呼吸聽起來很糟。我本想往他走去,但是卻突然感到一陣冰冷跟火熱的感覺襲體而來,彷彿整間酒館都在搖晃一般。蘇西為我拉來一張椅子,我立刻滿懷感激地癱坐其上。我吃力地檢視自己的傷勢,發現身上似乎已經沒有地方在流血,所有感覺慢慢恢復,全身開始疼痛不已。蘇西大聲地彈著手指,跟別人要來一塊破布跟一些清水,然後開始清理我臉上的血跡。冷水灑在皮膚上的感覺真好,我的思緒終於漸漸恢復清明。

剃刀艾迪站在我的身前,神情十分嚴肅,外表依舊骯髒,他幾近病態的雙眼之中散發出深邃的目光。他手中拿著一瓶沛綠雅礦泉水,身邊圍繞著無數蒼蠅。在如此接近的距離之下,他的體味簡直臭到無法忍受。

「你重新開啟了我劃開的傳送門。」他終於鬼氣森森地開口道。「我不知道你有這種本事,我從來沒想過任何人有這種本事。」

「是呀,這個嘛……」我故作輕鬆地說。「有媽媽在身邊的時候總是能激發人類的潛能。」

渥克幫我拿來一杯苦艾白蘭地。雖然我比較想喝冰涼暢快的可樂,不過還是接下了酒杯。我點頭表達謝意,他也對我點了點頭。這大概就是我們之間情感交流的極限了。不管我們喜不喜歡,我倆之間的關係都比之前還要親密許多。蘇西停止擦血的動作,看了看手中鮮紅的抹布,點點頭將抹布丟到一邊。她面對我坐在桌沿,然後開始清理霰彈槍的槍管。

不遠處的一張桌上,湯米•亞布黎安在艾力克斯的法術作用之下突然痛醒。貝蒂和露西•柯爾特倫使盡吃奶的力氣壓住他的身體,湯米則不斷地叫罵著一些存在主義論者不應該會說的髒話。艾力克斯的法術通常都是極其猛烈,不過立即見效的。只見他一面念誦古老的薩克遜咒語,一面在湯米曝露在外的內臟上灑下黏稠的藍色液體。死亡男孩站在他身後,興致盎然地看他施法。

「喜歡的話,我可以借你幾卷膠帶。」他說。「我一直認為膠帶的效果很棒。」

「離我的病人遠一點,你這個怪胎。」艾力克斯頭也不抬地道。「不然我就拿這些強力膠封住你的嘴。」

「強力膠?」湯米倒抽一口涼氣。「你在用強力膠黏傷口?我要別的醫生!」

「好吧,你也是個吵鬧的傢夥。」艾力克斯道。「現在閉上鳥嘴,讓我專心做事。越戰的時候也沒看到任何大兵抱怨強力膠,反正你也不需要所有的腸子……好了,搞定了。等個幾分鐘讓強力膠乾掉,自然就會和法術融為一體,到時候你就可以起來了。子彈都在我這,你想要留個紀念嗎?」

湯米告訴艾力克斯該把那些子彈塞到哪裡去,在場所有人都忍不住笑了出來。我看了看四周,觀察著還待在酒館裡的人。他們就是對抗莉莉絲的最後盟友了。說真的,人數有點少。我看向渥克,他對我聳了聳肩。他已經恢復了往日的風采,但是臉上依然充滿疲態。

「我其他的手下都在外面執行任務,剩下的不是失蹤就是已經死亡。你看到的……就是僅存的所有戰力了。」

剩下的人有拿著一塊骯髒抹布擦拭手中血跡的艾力克斯•墨萊西。那是一塊黑色的抹布,專門用來哀悼自己身為艾力克斯•墨萊西所必須錯過的美好生活。他對我怒罵了幾聲,抱怨著我把他的酒館搞成這副德性,但是看得出來他根本罵得心不在焉。湯米•亞布黎安這時已經在桌上坐起,淒涼地看著身上破破爛爛的襯衫。他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對我點了點頭,然後豎起一根大拇指。貝蒂跟露西•柯爾特倫挑了兩張可以將酒館中的景象盡收眼底的椅子,一邊坐著休息,一邊隨時注意提防入侵者。她們的身材還是跟往常一樣壯碩,不過眼睛下方各自多了兩個超黑的眼圈。

死亡男孩搭配著寬鬆的紫色外套擺出一個悠閒的姿勢;命運小姐則一身超級英雄裝扮,包括面具跟披風,擺出一個英勇無比的姿勢。站在命運小姐身邊,身穿過大黑皮衣的乃是我的青少年女秘書,凱西•貝瑞特。我停下來,專注地打量她。

「凱西……你戴個黑面具做什麼?」

「命運小姐讓我擔任她的跟班!」凱西開心地說道。「我該取個綽號叫死亡之牙復仇者或是……」

我忍不住閉上雙眼。青少年……

剃刀艾迪就和往常一樣遠離其他人獨自站在一旁。艾迪向來不是一個合群的人。朱利安•阿德文特一手拿著香檳酒杯,一手拿著長長的大雪茄,渾身上下散發出濃濃的維多利亞氣息,只不過身後的披風已經佈滿了破洞跟焦痕。他集合了魁梧的身材、無比的勇氣,以及不屈不撓的精神於一身,在我們這群人之間看起來最像貨真價實的英雄,因為他實實在在就是一個貨真價實的英雄。賴瑞•亞布黎安,身穿破破爛爛的古奇西裝,站在自己哥哥身旁,在我目光掃過的時候對我微微點頭。

「你救了我哥的命。」他道。「謝謝你。」

「不必客氣。」我說。

我沒有捨棄湯米不顧,這個想法為我的內心帶來一股暖意。這表示我終於打破了一個現在跟未來之間的明顯環節。這種感覺真好,實在太好了。不過一股罪惡感隨即湧上心頭,因為拯救一個捨命救我的人,對我來說居然還不如打破未來的環節來得重要。我一直想要成為好人,但是有時候,生活實在太過複雜了……

「我們都很高興看到你回來,泰勒。」渥克語氣冰冷地說道。「但是你最好還有什麼很棒的計畫,因為我們所有的辦法都已經用盡了。我們在節節敗退,約翰。」

我聽見酒館外面傳來陣陣火焰燃燒、槍炮爆炸、腳步奔跑、人類慘叫,以及怪物嘶吼的聲響。梅林的防禦魔法依然有效,但是「大戰」的戰火已經越來越接近了。我突然發現這裡或許就是夜城僅存的安全避難所。我想起我的敵人躲在最後基地裡彼此擁抱的景象,忍不住打從心裡顫抖起來。

「還有什麼能做的嗎?」渥克道。「我們試過正面衝突、設置路障、打帶跑、遊擊戰,所有策略都只能稍微減緩莉莉絲前進的速度而已。如今只剩下我們這些人了……我們各有所長,任誰都有能力獨當一面,只可惜對方是莉莉絲。就連她的子嗣都被人當神膜拜了數百年之久。莉莉絲代表了一股人類完全無法理解的強大力量,而她手下的大軍也在日益壯大。我很希望大部分的人都只是基於恐懼才加入她的麾下,只要有機會就會想盡辦法脫離她的掌握,只不過……」

所有人都朝我看來,酒館中登時一片寧靜,但是我完全無話可說。我沒有計劃,沒有想法,所有機關都已經算盡。

「你不能用天賦找出莉莉絲接下來會採取的行動嗎?」凱西問。我很難面對她的目光,因為她依然對我保有信心。「你的天賦沒辦法找出擊敗她的方法嗎?」

我緩緩搖頭。「我知道你想幫忙,凱西,但是我的天賦不是那樣運作的。再說現在這個情況下,施展天賦就等於是在跟莉莉絲暴露我的確實位置。」

「但是你運用天賦的方式總是能夠推陳出新。」

「越清楚的問題就可以得到越完整的答案。」我疲憊地說道。「過於模糊的問題是得不到任何有意義的答案的。」

「你是從哪得來這項天賦的?」命運小姐問道。「真希望我也擁有這類天賦。我必須透過嚴格的訓練才能造就今天的我呀。」

「我的天賦是從一場撲克牌局上贏來的。」湯米•亞布黎安突然說道。

「這是真話。」他的兄弟賴瑞說道。「而且他還是唬贏的,那把牌他只有一對三而已。我真的很不敢相信。」

「我的天賦是從非人的母親體內遺傳而來的。」我說。「我唯一得到的遺產。」

「這就有趣了。」朱利安•阿德文特說道。「為什麼會遺傳這項獨特的天賦,為什麼沒有遺傳其他的能力?我是說,你的母親是一名遠古的神祗,是聖經中的神話人物。我認為就算以機率來判斷,你也應該可以承襲她一半的力量才對。既然你只遺傳了這項單一的天賦,就表示她只希望你得到這項天賦。她不要你擁有足以對抗她的力量,但是卻給了你這項可以找尋東西的天賦。為什麼?」

一陣突如其來的地震撼動了整間酒館。桌子猛搖,椅子亂晃,整個地板都在喀啦作響。牆上浮現裂痕,吧台出現木頭爆裂的聲音。人們彼此扶持,以免站立不穩。酒櫃中的酒瓶紛紛跌落,四周的光源瘋狂晃動。一開始我以為這是莉莉絲終於找上門來,為了突破梅林的防禦所產生的撞擊。然而震動很快就消失,一切再度回歸寧靜。所有人統統站在原地,擺好架勢準備面對任何可能的威脅。

「地窖!」艾力克斯突然叫道。「我聽見有東西在動,在地窖裡!」

我們全部一聲不吭,靜靜傾聽。會從陌生人酒館的地窖裡出來的,絕對不會是什麼好東西。最後,我們聽見一陣細微但又清晰的腳步聲響,緩慢、堅定而無情,一步又一步地自吧台底下的樓梯中接近。接著,吧台後方地板上的暗門突然爆開,古老的巫師梅林終於現身酒館。來自坎莫洛特的梅林,魔鬼唯一的子嗣,帶著滿身的泥濘爬出墳墓來到我們面前。我就知道只要他有心,那根超大十字架根本困不住他。

梅林好整以暇地自吧台後方走出,慢慢地欣賞著人們臉上驚恐的神情。艾力克斯目瞪口呆。他從來不曾見過自己這位祖先,因為截至目前為止,梅林每次都是透過附身在他身上出現的。然而這一次他是真的現身了,梅林的屍體爬出墳墓,藉由他強大的超自然意志力再度行走世間。

梅林•撒旦斯邦。一個出生自地獄卻成為天堂戰士的男人。不論是天堂還是地獄的使者都對他懼怕三分。

他的臉形很長,骨架很深,長相其醜無比,空洞的眼眶中飄蕩著兩團火焰(傳說他的雙眼遺傳自父親……),頭髮和鬍鬚沾滿黏土,又硬又長,皮膚乾硬龜裂,渾身長滿青苔。儘管如此,對一具被埋在地下一千五百年的屍體來說,他的身體狀況算是保持很好的了。他身穿下葬時的魔法師長袍,袍色深紅,領口處滾有金邊。我記得這件長袍,當年被我殺死的時候他身上穿的就是這件長袍。長袍的胸前大開,露出其下紋滿德魯伊刺青的胸口,不過胸口上有一個大洞,我就是從這個洞裡徒手挖出他的心臟的。當時我有十分充足的理由挖走他的心臟。據我所知,他並不知道心臟是被我挖走的。

梅林大搖大擺地走入酒館,路上的桌椅全都自動讓道兩旁。他的屍體不斷發出細微的喀啦聲響,墳墓中的塵土也不停自他身上落下。他沒有呼吸。剃刀艾迪架勢十足地站在原地,手中的剃刀綻放出強烈的光芒,但是梅林沒去理他。霰彈蘇西的槍管始終沒有離開他的腦袋,但是梅林也不理她。梅林完全忽視死亡男孩、朱利安•阿德文特,以及其他所有人的存在,筆直對我走來。他的嘴角向後揚起,發出一個陰鬱至極的微笑,露出口中泛黃的牙齒和灰白色的舌頭。

他在我身前停下腳步,微微低頭鞠躬。「終於到這個時刻了。」他的聲音親切無比,彷彿是個大家最喜愛的長輩一樣。「兩個有著不凡父母的兒子,一輩子都只希望脫離父母的影響、開創自己的命運。我生來就是毀滅基督教的王,但是我違背天命,堅持走出自己的道路。我的選擇是對的。一直以來,我們都有很多相同之處,你跟我,約翰•泰勒。」

「你為何而來,巫師?」我問。我憑藉強大的意志力才勉強讓語氣聽來冷靜而又輕鬆。(在夜城生存的第一守則:永遠不能示弱,不然立刻就會被人騎到頭上。)「在這麼多世紀之後,是什麼讓你再度離開墳墓?」

「我要來告訴你一些你該知道的事情。」他臉上依然帶著那股令人不安的笑容。「我知道為什麼莉莉絲只賜給你一項天賦,而不讓你成為夜城中最偉大的強者。我既古老又睿智,知道許多我根本不該知道的事情。死亡無法阻止我聆聽、無法阻止我學習。莉莉絲之所以只留給你那項天賦,是因為當她回歸的時候會用到那項天賦,你的天賦將會幫她找出一樣足以控制夜城的關鍵物品。」

「我以為你早該想到了。如果她真有能力憑藉一己的意志重塑夜城,有什麼理由到現在還不重塑,是不是?在她缺席的這段時間裡,夜城不斷地成長改變,如今已經演化成一個超乎她想像的地方……如果不是這樣的話,她何必組織大軍來征服夜城?」

「你之前為什麼不現身?」渥克突然問道。「你可以提供幫助。為什麼要等到現在,一切幾乎都太遲了的時候才出現?」

「我現在才出現是因為你們終於問對了問題。」梅林目光始終不離我的臉。他拉過一張椅子,在我身前坐下,那姿態以及氣勢使一張普通的椅子轉眼間變成不可一世的王座。他的出現支配了一切,吸引著所有人的目光。「如今我再度現世,莉莉絲將會知道我回來了。她會知道該上哪兒來找我。她必須面對我,因為我才是唯一足以與她抗衡的人物。除非親眼見證我的毀滅,不然她永遠不能感到心安。」

「你能夠阻止她嗎?」朱利安•阿德文特問。

梅林不去理他,還是盯著我。「我在這間酒館四周設下的防禦法術不可能永遠阻擋她,她很快就會來了。如果她來的時候我還是這種狀況,那她只要以一個眼神加一句咒語就能將我擊倒。到時候她就會入侵你的軀體,約翰,讓你成為她的傀儡,將你的天賦據為己有。她從一開始就是這麼打算的。」

我考慮了很長一段時間,任由四周的沉默越來越凝重。「但是你出現了,為了拯救夜城而來。因為你心裡也有個計畫,對不對,梅林?」

他點頭。「是的。我有個計畫。」

「當然了。你是梅林•撒旦斯邦,面對任何情況都有萬全的準備。」

「別扯到我父親。」梅林道。「你知道我們從來都處不來。現在,約翰•泰勒,我需要你的天賦。我要你幫我找出我的心臟,並且帶來給我。我會將心臟放回我的胸口,然後……啊,然後……我將會讓你們見識作夢也想像不到的景象與奇跡!我將會再度復活,擁有全新的肉體與生命,取回所有的古老力量!我將會成為這個年代最偉大的魔法師,離開這座酒館,獲得最終的自由……然後出面教訓莉莉絲,讓她明白自己錯在哪裡。」

一段很長的沉默過後,我看了看四周。顯然除了梅林之外,沒有任何人認為這是一個好辦法。

「你或許能夠擊敗莉莉絲。」我終於開口道。「或許不能。就算你真的擊敗她了……誰又能保證你不會給夜城帶來相同的威脅?」

所有人都看著我,然後又看向梅林。他緩緩自椅子上站起,全身骨骼喀啦作響。我站在原地,絲毫不肯示弱地面對他的目光。

「我可以強迫你幫我找回心臟。」梅林道。

「不,你辦不到。」我說。

我們兩個一動也不動地瞪著對方。我看著他眼眶中的兩道火焰,感受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最後,梅林率先偏過目光,神情凝重地坐回椅子上。為了不讓別人看出我的雙腳抖得有多厲害,我也立刻就坐了下去。四周不斷傳來讚歎的聲響,不過我只能渾身僵硬地微微點頭。整間酒館裡只有我可以肯定自己是在裝腔作勢。

「我受夠了。」我大聲說道。「我已經聽說太多猜測、太多警告,以及太多末日預言。現在該是直指重心、揭發真相的時候了。你說得沒錯,凱西,唯一找出真相的方法就是運用我的天賦。所以,天賦,莉莉絲為什麼把你賜給我?」

我原以為必須面對另一場挑戰,再度將意志力提升到幾乎喪命的程度,但是到最後,這一切竟然就像深呼吸一口氣一樣那麼簡單。似乎我的天賦一輩子都在等我問出這唯一重要的問題一般。只見我的影子走到我面前,離開了我的身體,凝聚出實際的形體,變成和我一模一樣的分身。除了眼眶裡一片漆黑之外,所有細節鉅細靡遺。天賦倚著一張桌子而立,兩手橫抱胸前,對我露出嘲弄式的笑容。

「你終於想到要問我了。」它說。它的聲音很輕柔,充滿自信,只帶有一點點的挑釁意味。「好了,我來了,約翰,你的天賦化身。想問什麼就問吧。」

「很好。」我感到口乾舌燥。「你是如何運作的?為什麼你總是能夠找出其他人找不到的東西?」

「很簡單。我直接接觸現實本身,藉以看穿一切存在的事物。我的能力其實遠比你想像的要強大許多,約翰。」

「可惡。」湯米小聲說道。「這實在……太詭異了。」

「莉莉絲為什麼將你賜給我?」我問。

「因為她要利用你來找出世界上最強大的武器,真名之槍。這把槍原本是為了殺害天使與惡魔而創的,不過它的能力遠不止於此。莉莉絲將會利用真名之槍來把夜城重塑成她想要的樣子,讓一切回歸到最原始的概念,回歸到人類入侵、蒙蔽夜城的天性與目的之前的夜城。這把槍是很久很久以前由她打造出來的。當初亞當利用自己的肋骨與血肉創造出夏娃;而當莉莉絲自地獄回歸,與無數惡魔交歡,生下無數怪物之後,她也靠著驅邪工匠的幫助,利用自己的肋骨與血肉創造出真名之槍。」

「沒錯。」蘇西突然說道。「真名之槍的槍柄上有刻:『驅邪工匠。老字型大小。自渾沌最初便開始幫您解決問題。』舉凡跟武器有關的東西我都記得特別清楚。」

「非常好。」我的分身說道。「現在閉上嘴,用心聽,說不定你會學到點什麼。驅邪工匠是世界上第一個殺人犯——該隱的後代子孫。若非如此,你以為什麼人能夠打造出如此非凡的毀滅武器?」分身停了停,又道:「你們應該知道我現在說的話乃是寓言,我所代表的是一個更加複雜的現實!很好,我可以繼續說了。真名之槍是設計用來將創造之語反向發音的。創造之語是用以定義事物本質,並且給予所有獨立個體一個祕密的原始之名的語言。藉由反向發音原始之名,真名之槍可以將所有事物反創造,進而抹煞世間的一切。不過,真名之槍還有另外一種用途。當它被握在用自己的血肉賦予它生命的強者手中時,真名之槍就可以將萬物的原始之名重新發音,進而改變萬物的本質,重新創造出世。莉莉絲將會利用真名之槍重新念出夜城的原始之名,利用自己的意念將夜城重塑成她想像中的一切。基本上,我個人是非常樂見其成……」

「夠了。」我說著撤回天賦。天賦沒有反抗,乖乖地退回黑暗中,再度成為我的影子。我想從此以後我都不能平心靜氣地看待自己的影子,再想到天賦原來就像一隻寄生蟲一樣寄生在我的體內,或許我永遠也不能再毫無保留地信任它了。

「那麼……」渥克終於開口道。「真名之槍在誰手中?我的手下已經跟丟好一陣子了。」

「我上次是在這裡看見真名之槍的,當時是在來自未來的蘇西•休特手中。」艾力克斯面帶歉意地看著蘇西道。「最後兩者都被梅林逐出我們的年代。」

「別看我。」梅林道。打從被我瞪輸之後,他的氣勢就已大不如前。「我只是將他們逐出這裡而已。他們可能出現在任何地方,也可能在任何年代。」

「我最後一次在這個年代見到它的時候,是在艾迪手上。」我說著看向艾迪。所有人都和我一起看向艾迪。艾迪緩緩點了點頭。「當時是在天使戰爭的時候,你拿了真名之槍對付來自天堂跟地獄的天使。」我說得小心翼翼,儘量避免流露出任何挑釁的語氣。「你後來如何處理它的,艾迪?」

「送人了。」剃刀艾迪冷冷地道。「送給時間老父,他是我所能想到唯一有能力控制真名之槍的生命。」

「我以為你唯一關心的事情只有懲奸除惡!」蘇西道。

「不。」剃刀艾迪道。「我想要贖罪。這兩者是不同的。持有真名之槍的期間裡,我隨時都感到它在試圖控制我,想要用它對死亡與毀滅的無盡渴望來誘惑我。但是我早已接受過那些誘惑,也曾嘗到誘惑的後果。如今,我已經超越那種層面了。」

「根據手下的報告,時間之塔已經被莉莉絲摧毀。」渥克沉重地道。「整座塔都成為廢墟。時間老父已死,真名之槍也被埋在地底。」

「不。」我說,心中燃起一道希望。「時間的領域根本不在夜城之中。時間之塔只是方便人們找他談話的門戶而已。要找時間老父還有一條別的途徑……那麼,有誰想要一起執行最後自殺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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