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令所有人心碎的石頭
我心事重重地帶著大家離開怪癖境地,努力回想上一次修改遺囑是什麼時候。我早就決定如果出了什麼意外——或者說,終於出了什麼意外之後——要讓凱西繼承我的事業。只不過我一直沒有白紙黑字地將這個遺願寫下來。變更遺囑是屬於能拖就拖的事情,因為沒有人喜歡考慮自己的身後事,大家總是以為自己還有很多時間——直到他們發現自己已經走在拜訪荊棘大君的路上。我突然有一種想要打電話給凱西的衝動,即使只是跟她講講話也好,不過心中的理智勸服了我。畢竟,除了再見之外,我還能跟她說什麼呢?
我的同伴們似乎都不怎麼煩惱。罪人與美麗毒藥手牽著手,再度露出戀愛中的愉快表情。瘋子也又回到他的私人世界裡去。我試圖跟他們解釋這趟旅程有多危險,他們也都點頭表示瞭解,不過我可以肯定他們並不瞭解,起碼不是真的瞭解。如果他們真的瞭解的話,就絕對不會答應跟我一起前往「地底之境」。我有一種想要叫他們不要跟來的衝動,想叫他們在安全的地方等我,但是一個實際的理由讓我打消了這個念頭;如果我打算在這趟旅程裡存活下來,就會需要他們的幫助。為了得知夜城的起源以及母親的真相,我當真願意犧牲他們的性命嗎?
或許吧。畢竟他們算不上是朋友,說不定這就是我選擇找他們一起查這案子的原因。萬一必須將夥伴丟入狼群的話,至少我自己不會那麼難受。
我被這個冷酷無情的想法嚇了一跳,於是四下亂看,想找點什麼來分散注意力。也就在這個時候,我才發現渥克的手下又開始從街尾冒出來,而且通通明目張膽地跟著,完全不再隱藏蹤跡。當我們走過的時候,他們立刻聚在一起,隨時準備自衛。戰鬥法師們甚至當場就在面前劃起了防護符咒。符咒的痕跡在空氣中發光,綻放出詭異的火焰。我走到一定的距離之外停下腳步,平心靜氣地觀察著這些監視者。
「我就說應該把那女的殺了。」美麗毒藥說。「壞潘妮最愛告密了。一定是她把我們的目的地洩露出去的。」
「他們很不安,很害怕,士氣很低落。」我說。「我就喜歡渥克的手下這一點。現在看我的吧。」我向前跨出一步,所有監視者全部展現驚恐的神色。我露出神秘的微笑,說道:「嗨,大家好,我有好消息,也有壞消息要告訴你們。壞消息是,沒錯,我們的確把壞潘妮教訓了一頓,讓她哭著回家找爸爸;沒錯,我們也的確解決了慟哭者;沒錯,我們正要去找荊棘大君。最壞的消息是,我說有好消息是騙你們的。有人有問題嗎?」
所有監視者幾乎同時決定回去找渥克請求下一步的指示,瞬間全部走得無影無蹤。三個耶穌會的惡魔論學者甚至當場拔腿就跑。
「這才真是令人擔心的景象呢。」罪人說。
※※※※※※
要找荊棘大君,必須離開地面,進入地底世界。夜城的地底下有著各式各樣的地下墓穴、礦坑通道、運河渠道,以及下水道,統稱為「地底之境」。地底之境裡住了不少人以及許多其他的生物,這些傢伙只能在黑暗中行動,完全見不得光。他們在地底出生,在地底生活,在地底死亡,其中有很多終其一生都不曾離開地底之境,不曾見識過任何夜城中的霓虹。這些存在於地底的通道,當然也提供夜城居民一種隱密的移動方式,不過很少人會真的使用,因為住在地底之境的生命不喜歡見到外人。他們喜歡殺害並吃掉任何打擾他們的人,而他們很容易被人打擾。
但是,想要進入荊棘大君的地盤就必須通過地底之境。我從來不曾去找過荊棘大君,印象中應該沒有人做過如此瘋狂的事。不過我經常會主動收買一些未必用得到的消息,因為沒有人可以保證查案的過程中會需要什麼情報。兜售地底之境和荊棘大君的資料給我的,是個沒有眼珠的男人,因為他兩顆眼珠都已被地底的居民扁出體外。據他空洞的低語聲所言,要找荊棘大君,必須通過一股比夜晚還要深沉的黑暗、一條看不到盡頭的通道以及一群隱身在地下墓穴裡有如巨蟲一般的沉默怪物。
街道上找不到任何通往地底之境的路標。如果你不知道入口何在,那就根本不需要知道。我領著大家走過許多越來越狹窄的巷子,經過越來越昏暗的街燈,在往來路人紛紛走避的情況之下,來到了最接近的入口前。那是一座小型的私人花園,必須穿越一道深鎖的大門才能進入。我透過兩旁的鐵欄杆打量著花園內部的景象,這是個十分美麗的地方,四周都有明亮的煤氣燈光照明,感覺就像是在糞坑裡面看到一朵純潔的百合花一樣。花園裡種滿了花木,看起來十分引人注目。大門內傳來一股濃郁的香水味。美麗毒藥慢條斯理地來到我的身旁。
「這種骯髒的區域裡怎麼會有如此美麗的花園?花園的大門又為什麼會有如此強大的保護法術?」
「夜城裡處處充滿驚奇。」我說。「不為人知的秘密就像是我們的食物跟水一樣。」
「也就是說你也不知道。」罪人說。
「猜對了。」我說。「不過我有這扇門的鑰匙。這是之前某件案子的酬勞之一。」
「你不打算告訴我們是哪件案子。」美麗毒藥說。
「不要知道比較好。」我嚴肅地說。
「你根本是在唬爛。」瘋子說。我們全都轉頭看他,不過他再度言盡於此。
我將大門鑰匙從鑰匙圈上拔下,插入大門的鎖孔之中。這道鎖顯然不願意被打開,我必須花很大的力氣才終於轉動鑰匙,推開了花園大門。我清楚地感到門上的防禦魔法自動解除,彷彿空氣中的緊張突然鬆懈下來一般。我向旁一站,請其他人先進入。我這麼做不是出於禮貌,純粹是因為我不信任這座花園。在確認沒有壞事發生之後,我立刻跟在大家身後進入,然後回頭鎖上大門。
在淡藍色的月光照耀之下,整座花園籠罩在一股虛幻詭異的氣氛之中。樹木又高又瘦,光禿禿的輪廓在老式煤氣燈的黃光中牆上投射出恐怖的陰影。一條不斷蠕動的泥濘走道,靜靜地躺在笨重的灌木叢,與許多在夜色下綻放的花朵之間。事實上,花園裡所有東西都在緩緩蠕動,但是卻沒有散發任何氣息。就連花朵的花瓣也在無聲地開闔,有如噘起小嘴的小女孩。這些花大部分都是白色跟紅色的,而它們整體給人的感覺讓我不禁聯想白色代表骨頭,紅色代表血肉。我曾經聽過一朵玫瑰花歌唱,而那是我這輩子聽過最邪惡的歌聲。
「好地方。」罪人彎下腰去聞一朵花,不過很快就搔著鼻子,抬起頭來。
「不。」美麗毒藥說。「我不認為這裡是個好地方。」
「地獄來的惡魔果然有過人的眼力。」我說。「這些植物全都紮了很深的根。你們不會想知道它們自何處吸取營養的。我們的目的是花園中央的雕像,不要碰任何東西。」
花園小徑不停地上下鼓動,好讓花園裡所有的植物都能看見我們的身影。不管怎樣,最後,小徑還是將我們帶到了雕像之前。那是一座跪在自己折斷的翅膀前無聲哭泣的天使雕像,它臉上的容貌已經完全被侵蝕殆盡,也不知道是風雨跟時間所為,還是被臉上永不止歇的淚水侵蝕。天使雕像後方有一具月晷儀,隨時顯示著正確的時間。我一把抓起其上的月規,小心翼翼地旋轉了一百八十度。整座月晷儀開始劇烈震動,接著向旁邊滑開,露出一條深不見底的通道。
此通道約莫一個人寬,看起來像是直通地獄一般。通道一邊裝設了一組黑色的鐵梯,無盡地向下延伸。我們輪流探頭端詳通道中的黑暗。美麗毒藥在手中召喚一團地獄之火,不過火光卻照不了多遠。最後我們決定讓她先下去,好帶著火焰在前引路,我們可一點也不想在黑暗中盲目地向下沉淪。
於是美麗毒藥先下去,然後是不願意離開她身邊的罪人,接著下去的是瘋子,我爬在最後,隨時督促瘋子繼續前進。鐵梯橫桿的觸感十分溫暖潮濕。頭上的入口處所灑下的月光很快就消失不見。美麗毒藥的地獄之火剛好能讓我們能夠看見彼此的身影。我不喜歡地獄之火散發出來的光芒,它讓我感到非常——不舒服。我將注意力集中在鐵梯之上,發現每階之間的距離過遠,似乎根本不是設計給人類使用的。
我把肩膀頂在兩旁的牆上,一步一步向彷彿沒有盡頭的地底爬去。我們一直爬、一直爬,到後來手腳肌肉都開始酸痛,但是依然看不到通道的底端。我很想改變主意回頭往上爬,不過已經沒有力氣可以爬回去,所以只好繼續向下。我們的呼吸越來越凝重,在寧靜的通道中聽來格外大聲。
當美麗毒藥突然宣佈腳碰到底了的時候,我們全都鬆了一大口氣,就連瘋子也不例外。他活在現實世界裡的時間似乎越來越長了。或許他只是需要有人陪伴,也有可能是因為他感覺到強大的危機,必須專心一意才能面對;我並不想問他,因為他的答案肯定會讓我頭痛。
我們一個個跳下鐵梯,踏上了一條地下渠道旁的走道。黑暗的渠道裡流淌著黑暗的液體。渠道對面的石牆上有著許多巨大的爪痕,顯然是某種巨型怪物刻意留下的標記。在美麗毒藥的火焰範圍之內,我們沒有看到任何人。不過旁邊一座高台上卻掛了一個銀色小鈴鐺。我們四個人擠在狹窄的走道上,藉著彼此的存在尋求慰藉。我們都感覺得出來這裡不是什麼好地方,空氣又濕又熱,有如身處蒸氣室中,而且瀰漫著一股非常難聞的腐敗氣味。
「現在怎麼辦?」罪人問,聲音十分沉悶。
「我想我們應該去搖那個鈴吧。」我說。「我的知識範圍只能把我們帶到這裡,剩下的都是未知領域。」
「搖鈴?」罪人說。「你怎麼知道那不是附近怪物的午餐鈴?」
「不知道。」我說。「有其他主意請儘管說。話說回來,你有什麼好擔心的,你不是不會受傷嗎?」
「不是。我只是很能抵擋傷害罷了。如果被大怪物吃到肚子裡,消化完畢、然後排泄出來,我也不敢肯定自己是不是還能活下去。我是個特殊案例,但並不表示我沒有極限。」
「現在才說。」我道。
「男士們,男士們。」美麗毒藥說。她蹲在渠道邊緣,地獄之火浮在黑水上。「我敢肯定水裡有東西在動——你們想會有鱷魚嗎?我聽過寵物鱷魚被衝到下水道的故事。」
「我強烈覺得這裡的居民會把鱷魚當作甜點。」我說。「如果我是你,就會立刻離開水道。慢慢來,小心點,只有最兇猛的怪物才有資格在這種地方存活。」
「搖鈴吧。」罪人說。
我抓起鈴鐺,用力搖了幾下。一陣尖銳的鈴聲立刻遠遠傳了出去,清晰、直接,沒有任何回音。
我們全神戒備,隨時準備面對來自黑暗裡的攻擊,不過卻始終沒事發生。鈴聲消失了,一切都安靜下來。我們緊繃的情緒再度鬆懈,不過瘋子的背景音樂卻依然沒有恢復播放,或許是因為沒有任何音樂可以配合當前的處境。接下來,從我們的右邊,渠道的深處,黑暗的陰影之中,突然傳來了一陣小船破水而來的聲響。我們全都瞪大了眼睛看著昏暗的陰影,最後終於看到一艘平底小船自黑暗的水面上漂了出來。小船四周圍繞著一道金色的光芒,船上站了一條人類的身影,那人手中拿著一根銀色的船槳,緩緩地操控小船朝我們劃來。這條平底船大約有二十呎長,船身塗滿了明亮的藍彩,船頭兩側各畫了一顆大大的黑眼珠。船上的人身穿一件鮮紅色的大斗篷,臉上戴了一張乳白色的面具。令人不安的是這張面具只有一個眼洞,左眼的眼洞。小船在我們身前停下。接著斗篷男對著我們深深地鞠了個躬。
「歡迎來到地底之境,愚蠢的可憐蟲們。」他的聲音非常雄渾,帶有一股濃重的法國腔調。「各位希望我帶你們去哪裡呢?我必須承認,能選的地點並不多。上游很糟,下游更慘,不過至少食屍者一族最近比較少出現了。前一陣子有人試圖在水裡下毒,不過那些腐爛的怪物吃毒藥就跟吃飯一樣。我希望你們來此是有特殊目的,因為我不喜歡當導遊。如果我是你們的話,我現在就會循原路離開。這裡沒什麼好看的,越深入只有越危險而已。」
「跟我想像中的歡迎詞差不多。」我終於找到空檔可以插話。「你可以帶我們去見荊棘大君嗎?」
「真的活得這麼不耐煩嗎?」擺渡人說。「要自殺還有更好的辦法,而且大部分都不會那麼痛苦。」
「荊棘大君。」我堅決道。「可不可以?」
「沒問題,朋友們。上船吧。別掉到水裡去了。這裡的居民精力無窮,而且飢餓萬分。」
我們小心翼翼地跳上了船,船身十分穩當,沒有因為我們的體重而搖晃。擺渡人將船槳插入水中,一劃之下船身立刻向前遠遠滑開,看來這名擺渡人也是個深藏不露的狠角色;不過話說回來,不是狠角色也不可能在這種地方生存下來。在船上的金光照耀之下,我們都感到鬆了一口氣,美麗毒藥也將地獄之火熄滅。小船在黑暗中無聲地前進,擺渡人在船頭凝望遠方。至於那孤獨的左眼裡看見了什麼,他完全沒有跟我們分享。
「最近沒多少觀光客下來了。」他說。面具下的聲音似乎發自遙遠的地方。「雖然本來就很少有外人進來,而且我們也不喜歡外人。和平與寧靜是很美好的事物,不是嗎?你們之中有名人嗎?我已經不像以前那麼喜歡聽人說長論短了。」
「這位是罪人。」我說。「這位是美麗毒藥。那個是瘋子。我是約翰.泰勒。」
擺渡人搖頭道:「沒聽說過。抱歉。這些名字對我一點意義也沒有。我以前載過一次朱利安.阿德文特。真正的紳士,完全沒話說。」
「你在這裡多久了?」我問。
「我不知道。別告訴我,因為我一點也不想知道。我大約是在二十世紀初的時候,搭乘巴黎剛開張的地下鐵來到夜城的,沒過多久,我就流落到地底之境來。我受夠了城市生活的喧囂,只想找個地方隱居度日。不過,我倒是滿懷念歌劇的——無論如何,我在這裡提供擺渡的服務,一方面是讓我有點事做,一方面也是為了年少輕狂所犯下的過錯贖罪。」
「能告訴我們一些關於地底之境的事嗎?」罪人問。
「這裡有一部分跟夜城本身一樣古老,也一樣凶險。最初,這裡只是一系列的下水道、地下運河與泰晤士河的支流,後來羅馬人在上面擴大城市的規模,也在地下建立了許多地下陵墓,藉以滿足他們見不得光的慾望,他們真是非常實際的民族。他們相信只要諸神看不見他們的作為,死後就不會得到任何懲罰。至今還有很多居住在地底之境的人們認同這種想法,當然,我所謂的『人們』代表了很多不同的種族。近年來,地底之境的人口越來越多。有些是來此隱居的,為了追尋更好的靈魂而獨自坐在昏暗的石室裡求道。有些是即使在夜城這種地方也還是很怪的傢伙,無法跟任何人相處的怪人。當然,還有像我這種為了逃離正常世界而來到這裡的人。另外還有已經在這裡定居好幾個世紀的地底之民。他們在地下陵墓中建立起自己的城市。只要不去打擾他們,他們就不會把你們當作祭品獻給神明。吸血鬼、食屍鬼、還有一些古老生物的後代——這裡什麼樣的傢伙都有,不過不需要擔心他們,朋友們。我的小船受到古老力量的保護,只要你們坐好,我會把你們帶到荊棘大君的門口。在那之後,希望我的神能夠看顧你們,因為荊棘大君絕對不會手軟。」
「你見過荊棘大君嗎?」罪人問。
擺渡人在面具後面大聲地哼了一聲。「沒有。你們也很可能見不到他。他受到非常嚴密的保護。」
他輕鬆地撥弄船槳,沿路上以他男中音的嗓音唱著雄壯的歌劇及俏皮的法國民謠。瘋子與隨著他的歌聲應和,演奏出完美動人的旋律。黑水之下不斷有不知名的怪物游過,偶爾甚至會撞上小船船底,不過始終沒有任何東西浮出水面。船上綻放的金光照亮天花板,露出天花板上刻畫的無數天文標記,代表著從古至今都不曾有人在地球上見過的星系圖形。美麗毒藥依偎在罪人身邊,無視週遭的一切,輕輕地在他耳邊呢喃低語。罪人沒有響應她的言語,只是三不五時搖一搖頭。
小船終於慢了下來,最後在一段看起來沒什麼特別的河道旁邊停下。戴面具的擺渡人拄著船槳,四下看了看。
「我只能帶你們到這裡了,這裡不是什麼好地方,朋友們。再見了,各位,雖然我很懷疑我們會有機會再見。」
我們上岸之後,他立刻將小船推離河岸,沿著來時的方向離開。他不再繼續唱歌了。船上的金光隨著渡船的遠離而黯淡,週遭的光線漸漸為旁邊一道拱門上方的紅光所取代。拱門上刻有幾個古希臘文字。我們彼此對望了好一陣子,最後美麗毒藥發出一陣不耐煩的咂嘴聲。
「現在人都不研究古典文字了。讓我來為各位解釋吧,簡單來說,這上面刻的是『吃肉就是謀殺』。」
「太好了。」罪人道。「我們來到素食者的地盤。」
「我很懷疑。」美麗毒藥說。「我聞到腐肉的味道,是從拱門裡面飄出來的。」
我也聞到了。那是一股非常噁心的味道,感覺像是曝曬在大太陽底下的靈骨塔一樣。我可以肯定味道是從拱門裡面傳出來的,但是一時之間也看不出任何動靜。或許這是一種警告,或許這是一種威脅,不管怎樣,對我們來說都沒有差別,因為除非回頭,不然根本沒有別的路可走。我帶頭走入拱門,其他人不太情願地跟在我身後。
我們走過一條短短的通道,通道兩旁的石牆上滲出許多水滴。沒過多久,就來到一處很大的山洞。這個山洞看起來像是信徒膜拜神祇的場所,不過山洞中的佈置絕不是任何人心目中理想的教堂。天花板上掛滿了屠夫的工具,鐵線、鋼鋸、菜刀、烤肉串,每一件都染滿了乾枯的古老血液。在山洞的另一邊有一張完全以肉片堆成的恐怖王座,有些肉片還很新鮮,有些已經腐敗。整張王座籠罩在一片蒼蠅聚成的黑雲下。山洞所有的石牆上均寫滿了人名,各種語言、各種文化的人名都有,而且全部都是以鮮血寫成。
「這些名字都是在我們之前到過此地的人嗎?」罪人好奇道。
「不知道你們有沒有注意到!」美麗毒藥道。「這裡好像沒有別的出路。」
「我注意到了。」我說。
「我想像中,荊棘大君的住所跟這裡完全不像。」罪人道。「我強烈懷疑我們被耍了。」
「應該不是。」美麗毒藥緩緩說道。「這裡還有別人。」
蒼蠅聚成的黑雲突然自血肉王座週遭衝起,發出一陣響亮的嗡嗡聲響。它們在山洞中迅速飛竄,搞得我們一邊躲避一邊出手亂揮。接著黑雲回到王座前凝聚,逐漸構成一個人類的形體。那形體擁有結實的雙腳、強壯的身軀,體型巨大,腦袋直接頂到天花板。就看它向後一矮,坐倒在血肉王座上。接著蒼蠅產生共鳴,發出一種類似說話的聲響,聽起來很污穢、很噁心,彷彿對人類的語言充滿嘲諷。
「歡迎光臨,親愛的旅人們。」蒼蠅們說道。「你們已經來到荊棘大君領域的門口,但是不能再前進了。大君不希望被人打擾,所以才叫我在這裡守衛。我是來自地獄的惡魔,被荊棘大君束縛於此,目的就是要確保沒有人能夠打擾他。我是受到詛咒的地獄王子,注定要在此服侍天堂的僕人,直到夜城毀滅,或是時間本身走到了盡頭為止。有時候,我認為整個宇宙都是以諷刺為基礎而運作的。不過不管怎麼樣,起碼這裡的食物還不錯。哈囉,美麗毒藥,好久不見了。喜歡我這裡嗎?雖然不是很奢華,不過還滿有家的味道。」
「哈囉,巴伯1。」美麗毒藥說。「你怎麼會順從凡人的意念,被束縛在這種地方?」
「因為這個凡人是荊棘大君,他懂得太多禁忌的知識。你身旁的就是你的罪人嗎?唯一下了地獄還不肯放棄愛情的靈魂?」
「是的。」美麗毒藥道。「他就是我親愛的席尼。」
「你不但是個變態。」惡魔對罪人道。「而且還是個蠢蛋。到現在你還相信地獄的謊言?她會腐化你的心智,將你拖回地獄。這是她的工作,而她對自己的工作非常在行。」
「只要有足夠的時間跟動機。」罪人道。「我說不定可以把你打死。」
我決定在他們的談話繼續惡化下去之前插嘴。
「嗨,我是約翰.泰勃,相信你一定聽過我的名字。我是來找荊棘大君談談的。立刻讓開,不然我會使用有趣的手段來對付你。」
「約翰.泰勒?」惡魔身形向前一傾,看著我道。「很榮幸見到你,真的,雖然我想像中的你不應該這麼矮。只不過,我還是不能放你過去,因為這份工作就是我僅存的一切。不管你的手段有多惡毒,也不可能比得上荊棘大君。我被束縛於此,臣服在他的意志之下。再說,由於已經很久沒人來了,所以我已經餓死了。」
黑暗的身影突然站起,形體瞬間脹大,幾乎佔滿了山洞裡一半的空間,嗡嗡聲響震耳欲聾。它一掌正對瘋子抓去,不過所有蒼蠅穿越他的身體,完全碰不到他一根寒毛。惡魔遲疑一會兒,轉而往我這邊抓來。就看它手指上的蒼蠅向前飛竄,成群結隊地朝我的腦袋撲上。它們掃過我的臉龐,試圖從嘴巴、鼻孔、眼睛跟耳朵之中鑽進我體內。我大吃一驚,立刻緊閉雙唇跟雙眼,用手遮住鼻孔跟耳朵。無以計數的蒼蠅爬滿我的臉龐,不過卻突然之間彷彿觸電一樣全部向後退開。惡魔愣在當場,似乎跟我一樣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情。我抓住這稍縱即逝的機會召喚天賦,開啟心眼,瞬間找出了將惡魔束縛於此所使用的那道咒語。
——在我找出咒語的同時,體內某種本能立刻自動關閉天賦。因為我在那一瞬間裡已經感到某個恐怖的東西正在急速逼近,試圖找出我的確實位置。敵人這回派出比痛苦使者還要可怕的東西,而我的所有本能都在尖叫,警告我不能隨意使用天賦,不然這頭全新的怪物一定會遵照主人的意志毫不留情地將我擊殺。
我念誦了剛剛找出的咒語。那是個不屬於人類語言的聲音,光是聽到就會令人發瘋。我一個音節接著一個音節,緩緩地將咒語自口中逼出。那恐怖的聲響在我腦中迴盪,差一點就要震爆我的腦漿。惡魔憤怒地吼叫,然後和血肉王座以及所有屠夫工具一同消失,只留下空氣中那股沉悶的紅光,以及滿牆以受害者自身的血液所寫下的名字。
美麗毒藥向後退開一步,看著我道:「你怎麼可能念誦如此強大的咒語?你的靈魂應該已經被轟出體外了才對。」
「我隱藏了一些不為人知的秘密。」我說著感到喉嚨一陣刺痛。原本血肉王座所在的牆上如今露出了一道開口。「看來,這個地方似乎也是如此。」
我們小心地走近,仔細觀察這道新的開口。開口具有門的外型,邊緣打磨得十分平順,不過就是簡簡單單的一個四角型洞口,沒有門框,也沒有任何警告標語。開口後方是一道向下的階梯,一邊沿著牆壁而建,另一邊則是空蕩蕩的深淵。每隔一段距離就有一道光芒盤旋在階梯上,不過從這些微弱的光芒,完全看不出階梯究竟有多深。梯旁沒有扶手,只要一不小心就會掉入萬丈深淵。我踏上階梯,肩膀緊緊靠著牆往下走去。過了一會兒,其他人也跟著我下來。我們一步步地走入深不見底的黑暗,一直走了很久很久。
「到了沒?」瘋子問。
「閉嘴。」我說。
「我們究竟還在不在夜城底下?」罪人問。「我們好像已經走了很遠了。」
「我們還沒離開夜城,親愛的。」美麗毒藥說。「我感覺得出來。」
「我們身處於地表下的黑暗境地。」瘋子說。「所有遠古危險的秘密都埋藏於此。我們四周有很多古老的怪物正在沉睡。它們沉睡在泥土之下,沉睡在岩石之中,沉睡在空間之間的虛無之內。不要大聲喧嘩。有些怪物只是淺眠而已,他們就算在夢裡也有能力影響我們的世界。我們走在被遺忘的神祇以及沉睡的惡魔之間,打從世界成型,蒙昧初開之後,他們就已經存在於此了。」
「我比較喜歡你胡言亂語的時候。」罪人說。
飄浮的光芒原來是一盞盞釘在牆上的人皮燈籠,燈籠面對階梯的那一面全是一張張無聲尖叫的面孔。在我們走過時,人臉的眼球全都跟著我們的身影轉動。
「他們還活著嗎?」我問。「苦難還沒結束嗎?」
「喔,沒錯。」美麗毒藥的聲音裡透露出某種滿足的快感。
「噓——」罪人道。
「他們是什麼?」我問。「他們究竟是什麼身份?」
「不速之客。」瘋子說完之後,我們都安靜了好一陣子。
我們繼續向地底沉淪,腳下的階梯隨著巨大深淵的外牆旋轉而下。牆壁上的黑暗之石有著遠古時代人工雕飾的痕跡,一開始看起來像是使用雕刻工具,不過後來似乎都是赤手空拳挖掘而成。有人在夜城底下這個超大深淵裡花了不少工夫裝飾,然而究竟是何人所為,又是為了什麼目的?會是人類所建嗎?有沒有其他神力幫助?為什麼會有人願意在地底下挖這麼大的洞?難道荊棘大君真的讓人害怕到必須被埋葬在這麼深的地底之中?越深入地底,我的心裡就越害怕。我感到雙手發抖、口乾舌燥。這個案子實在牽連太廣、太重要了,我當初根本不應該接下來的。我很想回去當個普通的私家偵探,耍點手段唬唬市井小民,好好經營刻意培養出來的惡名。但是不行,我必須繼續下去,為了找尋真相,我已經花費了許多心力,就算失去了所有繼續下去的勇氣,我也必須憑借一股頑強的意志力努力走下去。
肩膀所靠的石牆開始出現凹陷與腐蝕的痕跡,黑暗的石縫之中流出奇異的液體。我停下腳步,仔細觀察潮濕的牆面。
「不要碰。」罪人說。
「我也沒打算要碰。你覺得這是什麼?酸雨?還是什麼地底下的特產?」
「都不是。」美麗毒藥說。「那是眼淚。」
罪人有點懷疑地看向她:「你知道這個地方?」
「聽說過。所有惡魔跟天使都知道這個地方,我們已經快到夜城監督者,也就是荊棘大君的領地了。」
「夜城監督者?」我說。「這表示他就是當權者嗎?」
「不。」美麗毒藥說。「他的權力比當權者大多了。他是一切的仲裁者,完全不受同情與憐憫所限。」
「我想回家。」瘋子說。
「這是你今天說過最理智的一句話。」罪人說。
階梯終於走到了盡頭,將我們帶到一個巨大而又高雅的水晶巖洞之中。突然之間,我們頭上綻放出一道舒適宜人的光芒,藉著水晶表面的反射,當即將整間巖洞照耀得有如白晝一般,給人一種站在巨大鑽石之中的感覺。
在水晶巖洞的正中央,豎立著一座打磨光滑的大石板,石板上躺著一個人,十分安詳地沉睡其上。他一頭灰髮,身穿灰袍,面色祥和,渾身毫無危險氣息。我們站在亮晶晶的水晶洞裡,不知所措地看著四周。我們本來都以為會遇上更多守衛或是更強大的防禦法術,然而此刻卻什麼都沒有發生,感覺就像身處於寧靜的暴風眼之中。
每個水晶表面都刻有伊諾語的文字,一種遠古時代人類為了與天使溝通所創造的語言。我看得懂,但是不知道怎麼念;這年頭會念這種語言的人不多了,因為它的發音會腐化人心。美麗毒藥走過一道水晶牆,以手指輕觸著其上所刻的文字。
「這些都是名字。」她輕輕說道。「非常多的名字,屬於天堂與地獄的天使之名,由上到下所有階層,所有天使的名字——連我的名字都在這裡,在我墮落之前所用的真名。這種知識不該為任何凡人所持有的——」
「但是——這些名字為什麼會被寫在這裡?」罪人問。
「因為知道一件物品的真名就代表了操控對方的權力。」美麗毒藥說。「可以命令對方、控制對方。不管將荊棘大君帶來此地的是誰,任命他為夜城監督者的是誰,對方都同時賦予了他控制天堂及地獄所有天使的權力。」
「難怪他能在天使戰爭的時候撕裂天使的翅膀。」罪人說。「但是誰能夠賦予他如此強大的權力?」
「我可以想到兩個可能。」瘋子說。
「閉嘴。」美麗毒藥說。
她的語氣中透露出驚恐與憤怒的情緒。我全神貫注在石板上的男人身上。打從我們進入水晶巖洞至今,他完全沒有任何動作。儘管如此,我卻不認為他在沉睡,因為正常在睡覺的人都應該會呼吸才對。
接著我被嚇了一大跳,因為他突然坐起身來,兩腳在石板邊緣一跨,往我們疾瞪而來。我們全都被他的眼光擄獲,呆立在原地,有如一群被人當場抓到的小偷。灰色長髮、鬍鬚,以及布袍讓荊棘大君看起來就像是舊約聖經裡的先知一樣。就是會告訴你說大洪水要來了,不過諾亞的方舟卻已經離岸的那種先知。他擁有人類史上最蒼老的一張面孔,眼神之中卻隱含著一股永恆瘋狂的狂野憤怒。整座水晶洞都充滿了他恢弘無匹的強大氣勢,我們所有人都在他的瞪視之下變得渺小不值。
當然,除了瘋子以外。他大叫了一聲「爹!」然後往荊棘大君衝了過去。我們不約而同從他身後撲倒他,使盡全身蠻力才終於阻止他繼續前進。接著我們一個一個在荊棘大君身前下跪,只因為他的氣勢讓我們打從心底表示敬意。瘋子聳了聳肩,然後跟著我們一同跪下。我低下頭,試著露出懺悔的神情。這是個接受審判的地方,我感覺得出來,而沒有同情與憐憫的審判,向來都是一種值得懼怕的東西。
荊棘大君緩緩地站起身來,全身上下的關節都發出骨骼的聲響。我偷偷地看了他一眼,發現他倚靠著一根樸素的木頭枴杖而立。一看到這根枴杖,我的心跳立刻急遽加速。傳說在羅馬時代,亞利馬太的聖約瑟由原始的生命之樹上折下一根樹枝,帶來英格蘭移植,而這根枴杖就是由那棵樹的枝幹製成的。有人說荊棘大君就是亞利馬太的聖約瑟,至少他看起來像是從那個年代活到現在的人。當他開口說話的時候,聽起來就像是石頭輾磨在一起的感覺。
「我是令所有人心碎的石頭;我是將耶穌釘在十字架上的鉚釘;我是射穿國王眼睛的弓矢;我是人類成長無可避免的苦難,夜城最清澈而又冷酷的良心。為了避免夜城被其本質所摧毀,我被賦予權力,支配所有生存於夜城之中的生命。我維持著『大實驗』的運作,盡心盡力地看顧著它,並且審判所有企圖腐化其本質的生命。我是割除病灶的解剖刀;使人睿智的碎心石。我乃荊棘大君。我認識在座的每一位。罪人、美麗毒藥、瘋子,以及約翰.泰勒。站起來吧,我正在等待你們的到來。」
我們從地上爬起,神情不定地面面相覷,有如一群等待校長責罰的學生一般。我強迫自己開口說話,只因為我深知一個道理:在面對夜城裡的強者時,不管心裡有多害怕,都絕對不能顯露出來;只要對方發現你心裡的恐懼,他們就再也不會對你客氣。
「那麼,」我說。「我們來此是為了接受審判嗎?」
「不。」荊棘大君道。「我很歡迎你的到來,約翰.泰勒。」
我心裡頓時冒出一股緊張的情緒,不過我也沒有在臉上顯露出來。我瞇起眼睛看著荊棘大君,說道:「很多人認為,我對夜城的存在而言,是一項威脅;你是說他們都錯了嗎?」
「不,我只是說你是個特殊個案。」他臉上浮現淺淺的微笑。「不,我也不知道你為什麼這麼特殊。你在我的眼中就和在其他人眼中一樣,是個難解之謎。如果你認為這個情況不可思議的話,你就可以想像我有多麼驚訝了。」
他對我們所有人微笑,原本圍繞在水晶洞中的所有壓力頓時消失。荊棘大君依然展現出偉大的氣勢,不過至少我們都不再感到隨時都有被摧毀的危險了。荊棘大君伸了伸懶腰,看起來像隻在太陽底下睡太久的懶貓一樣。
「你們為了找尋答案遠道而來。」他說。「真希望我能幫得上忙。可惜事實上,我只是在這裡工作而已,只是個夜城的僕人罷了。或許我的確比世間所有希望與理性都還要強大,但那只是為了監督夜城所必備的能力。其實說到底,我也不過是一個無法卸下負擔的老頭罷了。我是夜城所有行動與決定的中心,而我已經非常厭倦這種生活了。想問什麼就問吧,約翰.泰勒,我一定會把我所知道的全盤托出。或許這是我唯一能對夜城做出的反動吧。」
「不好意思。」罪人非常有禮貌地說道。「那我們其他人呢?你也不會審判我們吧?」
「你們不重要。」荊棘大君冷冷地道。「只有約翰.泰勒才重要。不過你們三個都是夜城之中獨一無二的生命,基於各自不同的理由,塑造出了屬於你們自己的獨特命運。你們的身份早已在決定一切重要事務的地方,也就是隸屬光明異界的神聖法庭中決定了。我的審判無法加諸在你們身上——罪人、惡魔,以及瘋子。」
他的目光在他們臉上梭巡,最後又回到我身上。「你選擇同伴的眼光十分睿智,任何其他人都不可能來到此地卻又逃離我的審判的。現在,想問什麼就快問吧。」
「好。」我說。「告訴我關於夜城的起源的一切,它被創造出來的目的以及本質究竟為何?」
「夜城是個古老的地方。」荊棘大君說。「我想大概只有它的創造者才知道究竟有多古老。我只知道夜城在我之前就已經存在了。不過在當時,夜城還不是個適合人類居住的地方,怪物與古老的力量遊走其間,依然無法肯定自我的身份以及存在的目的。當我第一次踏入英格蘭的時候,羅馬人就已經知道夜城這個地方了。他們出於害怕與尊敬而在夜城外圍建立了倫狄尼姆城,藉以保護夜城,同時也將夜城的力量限制於其間,以免影響到帝國以及人民的生存空間。他們也知道你的母親,約翰,並且崇拜她,只不過時至今日,已經沒人知道他們是以什麼神的名義崇拜她了。或許我曾經知道,但是卻早已遺忘。我認為我不是自願遺忘的。我花了很長的時間思考這個問題,想要知道她的真實身份——這麼多個世紀以來,我做過無數假設,推翻過許多可能。我認為你母親最有可能的身份就是一個名叫露娜的古神,也就是蓋亞2的妹妹。」
「等等,」我舉手說道。「蓋亞——大地之母?那個蓋亞?你認為我母親是月神?」
「沒錯,掛在天際照耀夜城的巨大明月。我認為你母親就是月亮在人間的實體化身。你以為夜城的月亮為什麼會如此巨大?只因為她在看顧著自己所創造出來的世界。你乃月亮之子,約翰.泰勒,既不身屬光明,亦非全然屬於黑暗,也就是惡名昭彰的毒蛇之子,尼可拉斯.賀伯3的兄弟。我相信露娜創造夜城是為了與大地之間保持聯繫,進而與姐姐維持良好的關係,並且參與幫助人類進化的過程。」
「但是——我聽說,」罪人謙卑地說道。「露娜女神是個瘋子,而且已經瘋很久了。」
「沒錯。」荊棘大君道。
罪人看著我:「那就可以解釋很多事情了。」
「狗屎。」我說。所有人都嚇了一跳,對我看來。我大力搖頭,瞪著荊棘大君,說道:「你只是在猜而已,就跟其他人一樣。我問的每一個人都有不一樣的答案,但是你們卻沒有一個可以肯定自己的推測。」
「可不可以請你不要對著夜城監督者大呼小叫?」美麗毒藥說。「我們還想完完整整地離開這裡呢。」
「如果我曾經知道她的真實身份,那段記憶也被人奪走了。」荊棘大君冷靜地說。「我想其他人一定也和我一樣。你母親非常仔細地掩飾著自己的行蹤。我怕夜城裡再也沒有任何比我古老的生命可以回答你這個問題。看來你的調查必須到此為止了。」
「不,」我面對他冷酷的目光說道。「我一定要繼續下去。我必須知道真相。你打算阻止我嗎?」
荊棘大君微笑道:「或許我應該阻止你,不過我沒有這個打算。你是個危險人物,約翰.泰勒,但是你很可能會為我在這裡的工作畫下一個句點。我很期待這個句點的到來。」
我試著站在他的處境設想,千百年來無法離開這個小小的洞窟,縱然偶有訪客,也只是一些來接受審判的可憐蟲。他監督著夜城中的一切,眼看著一代接著一代的人們來去,世界對他而言必定越來越疏遠。但是除了善盡自己的責任,他又能怎麼辦呢?他曾經是一名人類,單純的人類。或許如今的他享有夜城監督者的偉大名號,但是說到底,他也不過是一名囚犯罷了。
「是誰叫你待在這裡的?」我問。
「如果我曾經知道,那段記憶也已經被人奪走了。」荊棘大君兩眼無神地看著遠方一會兒,又說:「我認為有可能是我自願的,但是我很懷疑。」
「我一定還有地方可去的。」我說。「夜城裡有那麼多古老的神靈及力量,一定有誰還知道一些事情的——」
「運用你的天賦。」美麗毒藥突然說。「傳說你的天賦可以找出任何東西。為什麼不用天賦找出你的母親?或著至少找出可以指點一條明路的人?」
「不是那麼簡單的。」我說。「不然我早就這麼幹了。東西藏得越隱密,我就得花越多的時間及精力才能找出來。我心眼開啟越久,我的敵人就越能夠找出我的位置,派人來殺我。剛剛利用天賦驅逐守門惡魔的時候,我已經發現某種東西差點找到我面前來了,某種比痛苦使者還要恐怖許多的怪物。要是我再次開啟天賦,對方隨即就會找到我,即使在這裡也不例外。我想就連荊棘大君也未必能夠應付這隻新的怪物。從現在起,除非不得已,不然我的天賦絕對不能再度開啟。」
「我們可以去時間之塔。」罪人說。
我抖了一下。「我寧願不要。只有在一切手段通通無效之後——包括閉上雙眼祈禱問題自動消失在內——才應該考慮時光旅行。因為時光旅行所造成的麻煩常常比解決的問題還多。」
既然我的敵人是從一個可能的未來裡派出殺手回到過去來追殺我,那麼時光旅行很可能會增加我暴露行蹤的機會。
美麗毒藥並不同意。「我們可以利用時光旅行回到創造夜城的那一刻,親眼目睹夜城的起源!這樣一來,所有答案不就都迎刀而解了嗎?」
「不是個好主意。」瘋子道。「那個年代存在了許多強大的神靈與力量,每一個都具有摧毀我們的能力,我曾經親眼見過,過去與我們想像之中的有很大的差別。」
我們全都轉頭看他,不過他已經把話說完了。他的神智顯然越來越清楚,不過他的言語只有比瘋狂的時候更加駭人聽聞。
荊棘大君突然抬起頭來。「當權者無視於所有停戰協議,此刻已經派人進入地底之境。顯然當你驅逐了我大門前的惡魔時,就觸發了某種當權者的警報。他們已經將大門擋住,並且試圖封起所有的入口。」他轉頭向我,說道:「你希望的話,我可以把他們全部殺死。當權者只派了幾千個人下來而已。」
我一點也不懷疑他有能力這麼做。想到被折翼的天使以及渥克手下的那些監視者,我立刻就搖了搖頭。
「有時候死亡就是最好的答案。」荊棘大君說。「不過既然你不想見到他們死去,那我還是可以提供另外一條出路。這些年來,早已沒有人知道所有通往此地的路徑了。」
「你是說你可以在當權者之前守住秘密?」罪人道。「我很震驚,說真的,非常震驚。」
荊棘大君不屑地道:「我們已經有數百年不曾交談過了。他們管理的是夜城的外在形式,我的領域則偏向夜城本身的內在靈性。」
「在想出下一步之前,我們還是得先甩掉渥克的手下才行。」我說。「既然當權者已經下達了我的格殺令——」
「或許我能幫得上忙。」美麗毒藥緩緩說道。「我——曾經跟渥克有過一段過去。」
罪人不太高興地看了看她。「你倒從來沒有提過這件事。」
「我認識很多男人。」美麗毒藥毫不掩飾。「數不盡的歲月,數不清的男人。當權者曾經將我賜給渥克當禮物,我可以運用舊有的連結直接去找他,然後——跟他聊聊,透過過去的那段關係叫他召回手下,甚至可以套出一些答案。當然,如果他不肯合作的話——」
「你不能殺他。」罪人說。
「當然不能,親愛的。我還要留他問問題並且召回手下呢。」
「也不能傷害他。」罪人堅持道。
「你有時候真的很掃興。沒問題,我會想辦法的。我先施個法術,讓你們都可以看到我跟他會面的狀況。」她伸手撫摸罪人的臉龐。「你要學著信任我,親愛的席尼。我必須這麼做。我要跟你證明我自己。」她突然微笑:「我保證,渥克絕對想不到會遇上這種事。」
※※※※※※
1巴伯(Bub),應該就是惡魔別西卜(Beelzebub),本來是天使,犯了七宗罪的貪食而墮落至地獄,變成蒼蠅,所以又被叫做稱蒼蠅王。
2又譯做蓋婭,希臘神話中的大地之神,至今,西方人仍然常以「蓋婭」代稱地球。
3尼可拉斯.賀伯(Nicholas Hob),本書作者另一部作品Drinking Midnight Wine中的角色。
第九章 記憶中的我們
美麗毒藥踏入一道地獄火環,接著面帶微笑地出現在驚訝萬分的渥克面前。
我可以看出他心裡的震驚,因為他同時揚起了兩條眉毛。他坐在一張鋪有格子桌布的桌子之前,手中拿著一杯茶正要往嘴裡送。美麗毒藥看了看四周,我們眼前的影像也在此時向後拉遠,照出整個房間。那是一間很傳統的下午茶館,備有古典樂團以及許多黑白制服的女服務生。當美麗毒藥突然現身的時候,所有樂手通通目瞪口呆地停止演奏,女服務生也都立刻躲到一旁。美麗毒藥開心地對著渥克微笑。
「柳樹茶館!一個充滿我倆回憶的地方。這麼多年之後能在這裡再度相逢,實在是太甜蜜了。」
渥克嘆了口氣,放下茶杯。那是一隻非常細緻的素白瓷杯,上面只畫了一棵柳樹標誌。這時四面八方湧出了許多全副武裝的男女,包圍了渥克的桌子,所有槍口通通指在美麗毒藥身上。有的警衛手持護身符和十字架,還有人手中拿著原始的指向骨。美麗毒藥看著渥克揚了揚眉毛。渥克語氣疲憊地對所有警衛下令。
「所有人都退下。沒事,我認識這個人。退回到你們原來的崗位上。大家的反應速度都不錯,除了你之外,樂芙特。待會來找我。」
警衛人員不情願地收回武器,退回崗位。坐在渥克附近的人終於放鬆緊繃的情緒。渥克看了樂隊一眼,巴哈的音樂立刻再度響起。接著他轉向美麗毒藥,臉上不帶任何笑意。
「哈囉,蘇菲亞。」
「哈囉,亨利。好久不見了,是吧?」
「可以請問你是怎麼進來的嗎?你是如何避開柳樹茶館跟我的防禦系統?」
「透過我們過去的關係,親愛的。我們之間存有連結,永遠都不會消失。」
「人真的無法拋開過去。」渥克冷冷地說。「特別是在夜城。我不會說『很高興再度見到你』這種客套話,因為我一點也不高興見到你。」
美麗毒藥噘起性感的雙唇,說道:「真是沒有紳士風度呀。難道你連請我坐下都不肯嗎?」
渥克再次嘆氣,然後隨手指了指對面的空位。他的臉就像往常一樣冷靜,不過他心中一定已經轉過無數個念頭。渥克從來不會被意料之外的狀況困擾太久。美麗毒藥優雅地坐了下來,兩手輕輕放在桌面,然後對渥克笑了笑。
「我真的很想來杯茶,親愛的。」
渥克打開面前華麗的陶瓷茶壺,發現裡面已經空了,於是舉手召喚女服務生。所有女服務生看了看彼此,交換了一大堆眼色,最後以同儕壓力的力量推派了一名最菜的服務生出來。她兩腳發抖地走到渥克桌前,勇敢地笑了一笑。渥克請她再上一壺茶,並且多加一隻杯子。
「還有別的需要嗎?」女服務生顫抖地問道。「妖精蛋糕?鮮奶油?我可以幫你拿外套嗎?」
「走開。」美麗毒藥說。「不然我就把你的內臟燒乾。」
女服務生拔腿就跑,跑到安全的距離之外立刻放聲大哭。渥克面帶責備地看著美麗毒藥。
「你一點都沒變,蘇菲亞。我得花上一大筆小費才能彌補你剛剛的舉動,天知道以後他們還肯不肯讓我踏進茶館消費。」
「我以為現在夜城是你在掌權,亨利。」
「權力還是有限的。請保持文明的舉止。我需要維持我的名聲。」
另一名女服務生端了一壺新茶過來,將第二組茶具推向美麗毒藥,接著迅速離開。渥克在美麗毒藥的杯子裡斟滿了冒著煙的熱茶,然後未經詢問就在裡面加了一匙奶精。美麗毒藥開心地拍了拍手。
「你還記得!你總是不會忽略這類小細節的,亨利。」她看著他的臉,又道:「你變老囉,親愛的,越來越成熟了。」
「你的外表就跟我記憶中一模一樣。」渥克說。「但是你本來就不會變,是吧?因為你的本質就是如此。」
「當你看我的時候,我是什麼樣子?」美麗毒藥輕輕啜飲著杯中的熱茶問道。「我在每個人眼中都有不同的外表,從來不知道大家眼中的我是什麼樣子。」
「這麼說吧,我小時候有點太迷瑪莉安.菲絲佛1了。」渥克瞪了她一眼。「你說我們之間還有連結是什麼意思?我們的——安排早在許多年前就已經結束了,我完全不應該會被任何——不速之客打擾才對。」
美麗毒藥聳肩:「許多年前,當他們把我賜給你的時候,我們之間就已經建立起一道連結,以便你可以隨時召喚我到你的身邊。這樣的連結是切不斷的,除非你死,或是我被毀滅。規矩就是如此。女惡魔可不是拿來當聖誕禮物的,只要你嘗到了甜頭,就必須一輩子都活在我的陰影之下。畢竟,跟我這種生命扯在一起是一項罪無可恕的原罪呀。不管怎麼樣,很高興能夠再見到你,亨利。我必須說,你的反應還算不錯。我本來以為你會大吼大叫,然後對我丟東西呢——你不會想找人來驅魔吧?」
「我已經不在人前展現情緒反應了。」渥克。「那會有損我的形象。你來這裡做什麼,蘇菲亞?」
她將目光自他臉上移開,靠在椅背上,慢慢打量著茶館內的景象。樂團繼續演奏,服務生忙東忙西,所有客人禮貌地交談,享受著美味的茶點。沒有任何人注意渥克這邊。美麗毒藥轉回頭來看向渥克,開心地點了點頭。
「我一直都很喜歡這個地方,如此寧靜,如此優閒,所有人都只管自己的事情。很高興看到這地方依然存在,而且一點都沒變。不過話說回來,這裡最吸引人的地方正是它的永恆不變。當然這裡的茶點也很棒啦。或許我還是該點塊妖精蛋糕的。」
「柳樹茶館始終不願跟隨時代的腳步變遷。」渥克說。「不過我就是喜歡這裡。」
「因為這裡是我們的『老地方』?」
「儘管這裡是我們的『老地方』。」
美麗毒藥臉色不太高興。「不要這麼說嘛,亨利。幹嘛破壞這段愉快的交談呢。或許我該改變話題。」她指了指擺在渥克左手旁的水晶球,球中有一股迷霧不斷旋轉。「看來你一直是用這玩意兒在跟外面的手下保持聯繫。我以為這年頭已經沒有人使用水晶球了呢。不過當然了,你始終都是個擁抱傳統的人。」
「我喜歡經過時間考驗依然屹立不搖的東西。」渥克說。「沒有經過考驗的新科技,天知道能有多可靠!」
「你以前不是如此古板的呀。」美麗毒藥說。「還記得我們其他的『老地方』嗎?」
「喔,拜託,」渥克說。「別提那間鴉片館了——」
「『紫色朦朧』。」美麗毒藥愉快地說道。「六零年代心靈解放的代表場所。夜城最棒的毒窟,整個地方放滿了舒服的軟墊,籠罩在如夢似幻的燈光之下。在那裡,人們可以恣意地聆聽腦中的聲音,沉浸在各種幻想中的迷幻藥所帶來的快感,比如說塔毒奇跟坦拿葉。喔,我們在那裡度過許多迷失的週末,是不是,親愛的?我們接觸到了宇宙的無限——你那時候比現在放鬆多了,亨利。『紫色朦朧』現在還在嗎?」
「幸好早就不在了。那地方現在已經變成一間健康中心兼健身房,名叫『健康狂熱』。一個讓年輕的生意人們為了避免心臟病提早到來,趁著午休時間跑去伸展腹肌的地方。」
「真可惜。」美麗毒藥說。「不知道那裡的空調管線裡面還有沒有殘留的氣味。那個年代只要大聲呼喊出紫色朦朧的店名就可以達到快感。」
「我已經好多年沒有想起紫色朦朧了。」渥克說。「不過說真的,有很多不愉快的過去我都不願意想起。」
「不要那樣看我,亨利。難道你不高興再次見到我嗎?」
「不高興。」
「但是跟我在一起的時候很快樂呀!」
「你是個女惡魔。你敢說那一切對你有任何意義嗎?此刻我看著你,心中——五味雜陳。」
「我曾經使你快樂。」
「有人把你賜給我,你只是一筆賄賂。」
「我是一個禮物。」美麗毒藥說。「滿足你所有快樂、所有幻想的女惡魔。當權者賞賜給你的獎賞,為了表揚你努力不懈的工作表現。我讓你開心地大笑,讓你在夜晚盡情哭泣。只有在我的懷抱裡,你才能夠真正像個孩子一樣寧靜入眠。」
「當權者的禮物不能亂收。」渥克說。他的臉色依然平靜,但是音量卻稍微提高了。「你是誘餌,是當權者靠近我的籌碼。這是他們的老把戲,讓手下習慣只有他們跟夜城才能提供的極度快感,進而無法自拔。我早該知道了,當時就該知道了。像你這般迷人的誘餌後面,一定隱藏著極度沉淪的釣鉤。」
「如果當時我讓你覺得我對你懷有愛意,那都只是因為我在工作而已。」美麗毒藥說。「一切本來就不是真的,你也不應該當真。我所提供的服務和任何性愛專家其實沒什麼兩樣。我以為你瞭解。我完全屬於你,願意遵照你的意願做任何事,但那都只限於合約期限內。這些,我在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已經明明白白地告訴你了。」
「我知道。」渥克說。「但是你離開的時候,我的心還是碎了。我以為我在你心裡起碼有一點地位,但是你卻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
「當然,親愛的。我的工作就是如此。腐化人心,誘惑人們步入罪惡的深淵。我不能帶走你的靈魂,因為當權者禁止我這麼做。我的目的只是要削弱你的心智,讓你進入一種不惜一切也要再度擁有我的狀態。」
「我盡我所能地說服你留下,願意為你做任何事。」
「我很榮幸,但是當時我還有別的合約。我提供的只是性,是你自己堅持要把愛帶入這段關係的。」
「當時我太年輕了。」渥克說。「對那個年紀而言,性跟愛是很容易混淆的,只是我不該威脅你。」
「不錯,親愛的,你真不該那樣。你逼我在你面前顯露真實的本質,展示我的原貌。」
渥克緩緩點頭。「我只看了你一眼,就做了好幾個月的惡夢。一想到我竟然跟這麼噁心的東西有過那些親密時光——我用力擦拭全身的皮膚,直到皮開肉綻為止——你的臨別一爪,至今依然在我心中留著不可磨滅的疤痕。」
美麗毒藥突然斜嘴一笑,說道:「要我親親你的傷口嗎?」
「我寧願不要。」渥克靠上椅背,仔細地看了看她。「我嚇壞了,恐懼到了極點,無法想像那就是我做愛的對象。我放手任你離去,想盡辦法從此不再想起你。我想——你就是讓我遠離夜城一切誘惑的原因。閃亮的霓虹謊言、骯髒的秘密快感——你開啟了我的視野,讓我瞭解到這裡是個什麼樣的糞坑,以及當權者的表裡不一。當權者除了金錢、權力以及夜城所提供的娛樂之外,根本什麼都不在乎。每天在這裡被人踩在腳底下的小人物,對他們而言,一點意義都沒有。我下定決心,絕對不能像他們一樣墮落。」
「現在你掌權了?」
「我掌權的唯一目的,就是不要讓其他人掌權。我不相信任何其他人有辦法拒絕誘惑。一定要有人能夠保持清醒,隨時以客觀的眼神看顧這個地方。一定要有人能夠把野獸關在籠子裡面。是你讓我瞭解夜城——已經墮落到什麼樣的地步。」
「這就是你跟其他人進行芭貝倫儀式的原因?」
「是的。」渥克喝了一口茶,明白表示轉換話題的意思。「我再問一次,你究竟有什麼目的,蘇菲亞?我沒聽過地獄的惡魔會懷念受害者的。莫非當權者把你賜給別人,某個我應該知道的人?」
「不是。」美麗毒藥說。「我現在跟罪人在一起了。」
渥克放下茶杯,揚起眉毛,說道:「你就是那隻女惡魔?原來如此——我很驚訝。真的。所以跟約翰.泰勒一起反抗我的女惡魔就是你?你就是無法抗拒有權力的男人,是不是?」
「我現在跟罪人在一起。」美麗毒藥耐心地說。「只有罪人一個。表面上,我是地獄派來腐化他的人、粉碎他的心、抹黑他的靈魂,好讓地獄能夠再度接納他。不過事實上,我完全是自願而來,為了瞭解究竟是怎麼樣的愛情能夠在地獄之中毫不動搖;究竟是什麼樣的男人能夠毫無保留地愛上像我這樣的惡魔。」
「你以為我會相信嗎?」渥克說。「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對你而言,愛情根本沒有任何意義。」
「那是當時。」美麗毒藥說。「在那之後,很多事情都變了。雖然我已經跟席尼在一起很久,不過我也才剛剛開始瞭解他對我的感覺。或許,我直到現在才真的開始瞭解當年你對我是什麼感覺,以及我給你的傷害究竟有多深。」
「我結婚了。」渥克說。「婚姻生活十分美滿。差不多已經二十三年了。」
「我為你高興。她叫什麼名字?」
「席拉。我們有兩個兒子。凱斯就讀牛津大學,羅伯則是職業軍人,兩個都是很乖的孩子。我在夜城外面將他們撫養長大。他們對我真正的工作一無所知。」
「我為你高興,亨利。真的。」
「那麼,這個罪人——」渥克的語氣轉為輕鬆,幾乎可以輕易地令任何人放下心防。「他真的愛你嗎?」
「是的。一段傳奇性的愛情故事,即使在地獄都廣為流傳。」
「我以前也愛你。」
「他在看過我的真實面貌之後依然愛我,親愛的席尼——很抱歉我傷害過你,亨利。」
渥克喝口茶道:「惡魔就是會騙人,這是你們的天性。」
「即使惡魔也會改變的。」
渥克冷冷地看著她。「你以為我會相信這種鬼話嗎?」
「我相信。」美麗毒藥說。「我必須要相信。」
他們靜靜地坐了好一會兒,在週遭客人輕輕的交談聲中慢慢喝著茶。
「我知道你派人堵住荊棘大君的入口大門。」美麗毒藥突然開口。「也派了其他人看守地底之境的其他入口。我猜這是當權者直接下達的命令。」
「當然。」渥克說。「不過既然你都來到我的面前了,我想其他人一定也有辦法離開。我最好找警衛來談談,看看如何加強封鎖圈,或許還應該再多找一些專家來。你是為了這件事來找我的嗎?你要求我幫忙?」
「再多專家也無法阻止我們,親愛的。」美麗毒藥靜靜地道。「因為荊棘大君站在我們這一邊。」
渥克眨了眨眼。「你們是怎麼辦到的?我以為沒有人能夠逃過他的審判。」
「他相信我們。」美麗毒藥說。「特別是相信約翰.泰勒。跟我聊聊當權者的事,亨利。」
「為什麼?」
「因為我想聽。」
渥克聳肩:「只要能讓你快點離開這裡——其實當權者也沒有什麼多大的秘密,他們就跟大家所猜的一樣,只是一個商業世家,打從遠古時代就在夜城投資,擁有令人無法想像的財富與權力。他們是倫狄尼姆俱樂部的秘密會員,從來不公然展示名聲與財富,但是卻在暗地裡控制那些檯面上的權貴。他們是幕後的推手,為了維護自我的地位無所不用其極。我為他們工作,只因為我是最好的選擇。許多年來,我一直在找能夠替代我的人選,但是大部分的人根本不想聽我說。幾乎沒有人願意擔負起我這個地位所需擔負的責任,而極少數有興趣掌權的人卻都是為了錯誤的理由,於是我把這些人通通交給當權者處置。我掌權,做我應做的事,因為我是唯一不會被夜城裡種種誘惑影響的人。我已經看透這個地方了,我很清楚這一切背後所隱藏的本質。」
「什麼本質?」美麗毒藥問。
「一場怪物秀。一個充滿墮落慾望的城市。一個所有人類低賤慾念的集散地。如果不是這樣,像當權者那種人渣怎麼會成為最適合管理這座城市的人選?他們只在乎這個地方能為他們帶來的財富。或許他們三不五時會來這裡玩玩,感受一些不為正常世界所允許的快感,但是每天結束之前,他們總是記得要回家,把整個夜城拋在腦後,就跟我一樣。」
「不同的是,你完全不享受夜城的誘惑。整座城市中唯一正直的男人。至少,是唯一有道德觀念的人。也或許,你是夜城裡面最擔心害怕的人。你為什麼如此害怕夜城,亨利?」
渥克想了一想,說道:「因為——很可能,總有一天,夜城裡的邪惡誘惑以及腐敗墮落將會突破一切藩籬,衝入正常世界。」
「那真的是這麼糟糕的事情嗎?」美麗毒藥問。「如果世人都能看見事實?如果他們都能以更宏觀的角度認清一切?如果所有人都能與在幕後運轉一切的神靈與支配力量直接溝通——如果他們知道真相,說不定世界可以變得更好。」
「不。」渥克說。「外面那個較為理性的正常世界已經夠糟糕了。要是讓那些個狂熱之徒、恐怖份子,甚至是自認為了人類福祉著想的傢伙,瞭解到夜城裡面所能提供的真正選擇,那整個世界很快就會為了爭奪力量而毀在他們手中。」
「你以前不是這樣的。」美麗毒藥說。「如此——憤世嫉俗。」
她和渥克在柳樹茶館中繼續交談,不過卻改變了我們眼前的影像,讓我們看見過去所發生的事情。
※※※※※※
眼前景象一變,我們也在瞬間瞭解到轉變之後的一切訊息。我們知道那是發生在一九六七年的事情,也知道如今走在夜城街道上不斷交談、嘻笑、打鬧的三個年輕人就是亨利.渥克、查爾斯.泰勒,以及馬克.羅賓森。
我首先認出來的是渥克,除了因為他的長相沒有多大改變之外,還因為他的服裝實在太令我驚訝。看來,年輕時的亨利.渥克完全是個走時尚路線的時髦男子。他不可一世地走在路上,身上的服裝散發出十分亮眼的色彩,搭配一副橢圓形的太陽眼鏡,滿頭黑髮梳得有如駿馬的鬃毛。他簡直是個年輕的神祇,物質世界根本無法跟上他前衛的腳步。
馬克.羅賓森,也就是後來聞名夜城的「收藏家」,身上的打扮同樣引人注目,不過很顯然可以看出,他在那個時候就已經是貓王的瘋狂歌迷。他身上穿有全套貓王的配備及特徵,包括油膩膩的黑色劉海、耳朵兩旁的招牌鬢角以及刻意微翹的上唇。他身上的黑皮夾克裝了太多拉鏈跟鐵鏈,走路的時候發出很大的噪音。他似乎一刻也靜不下來,全身充滿了興奮的活力,永遠走在兩個朋友前面,喋喋不休地高談闊論。他的笑聲十分開朗、充滿自信,滿腔的計劃與抱負,對未來充滿無比的野心。
我最後才認出來的是查爾斯.泰勒,我的父親。我沒有他的照片。母親離開之後,他就把以前的照片全部丟掉或是燒光。在眼前的景象之中,他比我還要年輕,不過看起來不太像我,與我想像中的他也完全沒有共通點。跟兩個朋友不同,他穿了一套深色的西裝,打了一條領帶,鬍子刮得很乾淨,頭髮也剪得非常整齊,看起來就跟都會裡的普通上班族沒多大差別。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他給人的感覺十分無拘無束,在朋友的陪伴之下流露出快樂的神情——就是因為這樣我才會認不出他,在我的印象中,他從來沒有快樂過。
一九六七年是個改變的年代,不論對夜城還是對世界上其他地區,都是一樣。他們是三個迅速向上爬升的年輕人,擁有大好的前途與未來,並且即將改變世界。
最後他們走入當時最流行的集會場所,鷹風炭烤酒吧。我從來沒見過原始的鷹風炭烤酒吧,這家店毀於一九七零年的一場大火——有人說是房子自焚——如今以一棟鬼屋的型態存在。儘管如今建築本身已經變成鬼屋,不過裡面的顧客可都是真人。景象中的鷹風炭烤酒吧,看起來跟後來的那棟鬼屋沒什麼兩樣,完美呈現出如夢似幻的六零年代風格,有著洛可可式的閃亮霓虹,與引人注目的各式流行海報。即使處於不同的時空,我似乎依然可以聞到店裡所散發出來的咖啡、線香、煙草,以及精油等味道。大型點歌機裡播放著所有當年最流行的音樂,佛麥卡塑料桌面旁邊站滿了那個年代著名的人物——有謎幻奧蘭多、旅行醫者以及他最新的旅伴。渥克、羅賓森與泰勒對著店裡所有人開心地揮手招呼,不過根本沒人理會他們。當時他們三個都還不是什麼重要的人物,雖然後來他們一個成為掌握夜城權力的人,一個是收藏一切強大法器的人,一個則變成毀滅夜城的始作俑者。
亨利、馬克與查爾斯霸佔了角落最後一張空桌,接著向一個身穿白色塑料服飾、嚼著口香糖的女服務生點了一大堆咖啡,然後拿起最新一期夜城特別版的OZ雜誌閱讀。查爾斯才剛把雜誌拿起來,馬克立刻就搶了過去,說要看看這期有沒有註銷他投稿的那篇貓王才是刺殺甘迺迪真兇的文章。當然渥克早就看完了。他總是第一個完成所有事情的人。
我們聽著這三個年輕人談話。他們似乎都急著想要完成自己的夢想,認為自己邁向美好前程的速度太過緩慢,他們老覺得其他人在扯他們的後腿,因為大家都太短視近利,沒人能夠接受他們前衛的想法。在上位的人一點也不希望見到任何體制面的改變,將所有前衛思潮視為罪惡的溫床。為了宣達他們的理念,三個年輕人立志要取得權力。當然,他們都認定自己是為了人類全體福祉著想。他們想要成為大同年代的先鋒,想要引領人類進入心靈全面解放的境界。在一九六七年,每個年輕人都是夢想家兼理想家。
看完雜誌之後,就到了朋友之間獻寶的時候了。馬克在那個年代就已經開始收藏生涯,並且剛好到手了一樣十分特殊的物品。他從背包裡面拿出那樣物品,確定四周沒人在看,然後神情嚴肅地將東西放在桌上。亨利跟查爾斯露出懷疑的神色,看著那個小紙盒和裡面所裝的手稿文件。
「好了。」渥克說。「這回你又找到了什麼了?最好不要又是跟羅斯威爾有關的東西。我已經受夠羅斯威爾了。如果那裡真的有出過什麼事的話,我們早就該聽說了才對。」
「你等著吧。」馬克陰森森地說。「我會拿出證據給你看的。我認識一個人,宣稱他有個朋友手上握有解剖外星人的錄影帶——當然,那傢伙同時也宣稱我們會在兩年內登陸月球,所以——」
「你帶來的是什麼,馬克?」查爾斯緩緩地說。「這玩意對我們有什麼好處?」
「是用來勒索的籌碼嗎?」渥克滿懷希望地說。「我一直想要嘗嘗勒索他人的感覺。」
馬克露出邪惡的笑容,一手壓在那堆紙張上,似乎深怕有人來偷一樣。「朋友們,這些是真正的好東西,蘊藏了無上智慧的金礦,阿萊斯特.克勞利的原始手稿。報紙上稱他為波斯僧侶以及大怪獸,並譽為史上最邪惡的人。當然我基本上並不太相信報紙上所寫的東西,但是克勞利絕對不是招搖撞騙之徒,而且一直以來,都有人傳說他最厲害的法術從來不曾公開發表過。這份手稿已經在市場上流傳好幾年了,顯然是在克勞利晚年極度缺錢的情況下拿出來賣的,只可惜那時候已經沒人對他感興趣了。魔法界的人將他排擠在外,報紙也不想繼續報導他的故事。最後這份手稿落入某家出版社手中,然後我又用整套的《星戰毀滅者》2卡片跟一名副編輯交換。不像之前接觸過這份手稿的那些蠢蛋,我可是從頭到尾一字一句地把它讀完了。我敢說,朋友們——這份手稿將會響應我們所有的禱告,直接完成我們所有的夢想。」
「天呀,你真的很愛聽自己的聲音。」亨利說。「手稿裡到底寫了什麼,馬克?希望不會又是一本沒用的魔法書。」
馬克依然維持邪惡的笑容。「手稿中的其中一章裡提到了一個非常強大的法術,或者說是儀式。克勞利曾經施展過這套儀式,但是只做到一半就不敢繼續下去。可不要忘了,克勞利曾經幹過很多膽大妄為的事情。他本來想利用這套儀式召喚一名強大的神祇供他驅策,但是在瞥見一眼對方的原貌之後,他就立刻放棄了整套召喚儀式。美麗卻又恐怖,他如此形容道——然後就沒有下文了。他逃離了位於蘇格蘭某堤岸上的豪宅,從此再也沒有回去過。」
「先等等吧。」查爾斯道。「你要我們去召喚一個連號稱史上最邪惡的男人都不敢召喚的怪物?」
「啊。」馬克得意地說。「我們會成功的,因為我擁有克勞利所不知道的秘密。我最近到手了一份由肯尼斯.安格的老朋友所寫的信件,裡面提到了克勞利試圖召喚的神靈的確實身份。這表示我們有辦法安全地控制對方。朋友們,我們可以召喚一個名叫芭貝倫的神靈,一個抽象概念的實體化身。」
「哪一個抽象概念?」亨利問。
「好吧,我還沒有查出來。」馬克承認。「根據不同的翻譯方式,這名神靈可能代表了愛情、淫慾或是迷戀,也有可能是以上三者的混合體。聽著,難道有什麼差別嗎?我們一直都在找尋力量來源,找尋可以改變一切的武器,這就是了!」
「如果出了意外呢?」查爾斯說。「那聽起來是個絕不容許任何差錯的法術。」
「要是被發現了呢?」亨利說。「有野心是一回事,但是我們也該顧慮到前途呀。」
馬克凝視著他們兩人,說道:「光說不練是沒有用的,人生總是得要冒點風險才行。想要擊垮當權者絕不能單靠正直的信念。」
亨利吸了口氣,不為所動地道:「你可以肯定這些信件的來源嗎,馬克?你確定我們需要的東西都寫在裡面了?」
「兩個答案都是肯定的。」馬克說。「你到底要不要參加?」
「我們得找個秘密地點才能舉行這個儀式。」亨利邊想邊道。「我想到一個好地方——地點就交給我解決。查爾斯?」
「我想要先看看這份手稿跟信件。」查爾斯道。「還要足夠的時間進行研究,確保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如果一切都沒有問題——我同意,我們需要這個儀式。如果連這種機會都不懂得把握,那我們就跟傻瓜沒什麼兩樣。」
景象突然轉變,這時三個年輕人站在一棟空蕩蕩的倉庫中。就著窗外灑落的霓虹街燈,倉庫中廣大的空間一覽無遺。光禿禿的地板上完全沒有任何傢俱,泥灰牆上貼滿了早已被人遺忘的搖滾樂團及政治組織的陳舊海報。「達剛將會重臨大地」3,其中一張海報說道。牆上同時還畫滿了各式各樣的狂野畫風的圖案,包括花朵、彩虹與許多誇張的男女生殖器。地板上殘留著一些燒完的蠟燭以及亂七八糟的粉筆符號。亨利不可一世地環顧整間倉庫,馬克則跑東跑西,在好奇心的驅使之下燃燒體內永無止盡的活力。查爾斯靠著上鎖的大門而立,眉頭深鎖地在厚厚的筆記本上作筆記。
「這裡陰暗潮濕、味道污濁,還有那個怪聲——我誠摯地希望那只是老鼠的腳步聲而已。」他目光始終放在筆記本上,頭也不抬地說道。「另外,我非常懷疑腳下正踩著一個用過的保險套,只是不敢抬起腳來看罷了。說真的,亨利,你就只能找到這種地方嗎?租下這裡要多少錢?」
「基本上免費。」亨利答道。「倉庫主人欠我一個人情。這裡也沒那麼糟——好吧,這裡真的就是那麼糟糕,但是我們又不是要住在這裡,不是嗎?」
「你調查過這裡的背景嗎?」馬克問。「有沒有什麼可能干擾我們計劃的事情?」
「這裡的背景骯髒污穢,引人懷疑,不過不會干擾我們的計劃。」亨利說。「我幾年前曾經跟個女孩來過這裡,潔西卡什麼的。主人把這裡出租給新的樂團作練習場地,偶爾也會有嬉皮在這裡玩樂。整間倉庫可能充滿了毒品殘留物,所以請不要大口呼吸,也不要去舔牆壁。」
「我敢肯定自己從來沒打算要去舔過任何牆壁。」查爾斯道。「但是現在這個想法卻在我腦中揮之不去。我們可以在這裡使用多久?」
「足足十天。」亨利說。「綽綽有餘。」
「在這種低級的地區也不會有人跑進來問問題。」馬克摩拳擦掌地說。「太完美了!」
亨利看著查爾斯,問道:「滿意了嗎?你已經在麥克.史考特圖書館待了一整個禮拜了,有沒有查到任何我們應該注意的東西?」
查爾斯皺著眉頭道:「沒什麼特別的。芭貝倫儀式並不是什麼新鮮的玩意兒。它已經藉著不同的形式存在於世間很長的一段時間了。帝博士的《符咒大全》裡有提到不少關於這項儀式的細節,當然,《新約聖經》的啟示錄中也提過,而且內容不太正面。所有記載都認為這是一項非常危險的儀式,而我完全找不到有任何人曾經完成這個儀式的記錄。」
「那是因為他們都沒看過我這封信!」馬克說。「來吧,我們必須這麼做!我們沒有退路了!我們已經如此接近夢想實現的邊緣,不能在此放棄。」
「看你決定,查爾斯。」亨利說,完全不理會馬克。「你是我們的首腦。做,還是不做?」
查爾斯考慮了好一會兒,最後終於聳聳肩道:「管他的,來吧。」
當年的他們都還太年輕了。
影像再度轉變,芭貝倫儀式已經開始。儘管我們沒有看到完整的儀式過程,但是眼前的景象還是非常驚人。這套冗長的儀式是設計用來召喚神靈,並將之在物質界凝聚成形。這可不是一般召喚鬼魂或是惡魔的召喚法術,芭貝倫儀式召喚出來的,可是具有支配神力的強大神祇,是人間某種抽象概念的實體化身,在這個案例裡所指的概念就是愛情、淫慾或是迷戀(芭貝倫是個非常古老的名字,所有相關記載對它的本質都有不同的描述)。對這三個年輕人來說,芭貝倫只是一項武器,用來對付世間的邪惡勢力,以及想要阻止世界改變的當權者。這三個年輕人下定決心要達成目的,即使必需使用武力脅迫的手段,也要將完整的自由帶入世間。就像所有狂熱者一樣,他們都看不見自己理想中的反諷所在。就算他們發現了,只怕也根本不會在乎,畢竟在他們的想法之中,他們是為了全體人類福祉而做。
要舉行芭貝倫儀式,三個年輕人必須禁食好幾天,而且要不斷地念誦咒語,在地上畫下許多圓圈跟五角圖形,並在牆上佈滿保護符文及結界,再加上各式各樣正常召喚魔法所需的藥材。他們大口喝著清水,然後很快地又在儀式舞蹈之中弄得滿身大汗。他們不能睡覺,甚至沒有休息時間。六天之後,他們全都狼狽不堪,幾近崩潰邊緣。他們如今赤身裸體,全身散發汗水與地上排泄物的臭味,雙眼充滿血絲,聲音乾澀難聽,兩手抖到必須重複好幾次才能畫出正確的符文。他們餓到不再感到飢餓,渴到不再感到口渴,血管裡產生了奇怪的化學作用,腦子不斷聽到不存在的聲音。他們在佈滿石灰符號的地板上跌跌撞撞地旋轉,配合嘴中凌亂的曲調踏出詭異的步伐。他們已經呈現半瘋狀態,幾乎已經不屬於這個世界,將思緒推入極限,到達現實的另外一個層面,直到終於找到要找的東西為止。
或者說是他們要找的東西終於找到了他們。對方比他們想像中還要強大,比他們所能承受的極限還要恐怖,但是他們依然以緊繃的意志與其對抗,慢慢退回物質界,挑釁對方追蹤而來,最後終於將它帶入現實之中。那是一股古老的強大力量,一個名叫芭貝倫的女性實體。三個年輕人感覺到對方漸漸逼近,感到一股全新的力量進入他們體內。他們的心靈無比澄澈,逐漸與芭貝倫建立起緊密的連結。它真的非常美貌、非常恐怖、而且非常陶醉在自我的力量之中。
接著一切都開始出錯了,而且立刻就錯到難以收拾的地步。一聲非人的怒吼充斥整間倉庫,在所有物質表面上產生共鳴。名叫芭貝倫的實體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瞬間被一個更為強大的存在所取代。
對方偵測到這道物質界的開口,立刻把握機會取代芭貝倫的地位,在物質界中凝聚成形。它將芭貝倫推回來時的異界,憑借恐怖的實力來到開口前。倉庫劇烈震動,牆壁不自然地扭曲,三個年輕人好似洋娃娃一樣衝入空中,最後跌在起伏不定的地板上。他們布下的符文與結界在對方的力量之下變成一堆完全沒有意義的無用粉末。一道自天地初開就被逐出物質界的古老、強大、恐怖、狂野的實體漸漸浮現,終於在此時此刻找到機會重臨人間。開口中綻放一股無法逼視的強光,伴隨著整個世界的鳥禽同時尖叫的巨響,一個巨大到超乎人類想像的實體,將自我形體壓縮到足以進入物質界的程度,然後緩緩走了出來。
三個男人擠在一起,無助地看向他們召喚出來的東西。他們看到了一個如今我們眼前的影像所看不到的東西,然後同時淒厲無比地放聲尖叫,有如一群孩子終於發現隱藏於黑暗之中的怪物。接著對方向外一衝,瞬間擊破了倉庫牆壁上所有的保護結界,散入夜城裡,完全消失不見。
以倉庫為圓心,三條街以內的所有建築全部炸成碎片。火苗在廢墟之中到處流竄,所有住在這個範圍裡面的生命全部灰飛煙滅。數百人在一瞬之間死亡,沒有人可以肯定實際的數字究竟有多少。唯一的倖存者就是亨利.渥克、馬克.羅賓森,以及查爾斯.泰勒。他們在倉庫的廢墟裡害怕地不住發抖,但是身上卻一點傷痕都沒有。對方饒了他們的性命,但是他們卻不知道為什麼。他們嚇壞了,幾乎不記得剛才發生的一切。沒有人懷疑過他們在那裡幹什麼,也沒有人知道他們究竟做了些什麼。
直到許久之後,他們才漸漸回想起當天發生的事情,只可惜當時已經來不及做任何補救了。不管他們釋放了什麼東西出來,對方都已經消失在夜城中。就算他們有再多的解釋與抱歉,也換不回當天晚上死去的數百條人命。於是到最後,他們決定不要跟任何人提起此事。
他們放低身段龜縮不出,一直等待著被釋放出來的怪物現身。但是好幾個月過去了,夜城中始終沒有出現任何不尋常的事件,三個年輕人這才漸漸相信自己終於撿回了一條小命。或許最後那股力量並沒有在物質界中維持住它的存在。亨利跟馬克欣喜若狂,但是查爾斯卻不像他們那麼肯定。他將自己埋入圖書館的書堆之中,一間讀完又換另外一間,翻找著古老的知識,試圖釐清當天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在明白到無法靠自己的力量查出這件事的始末之後,他去找兩個朋友,告訴他們應該將此事公諸於世,警告當權者世間可能存在著這股強大的力量。
但是亨利跟馬克並不願意公佈此事。在沒有其他辦法的情況之下,他們為了拯救自己的前途,只好摧毀查爾斯的信譽。他們開始散佈謠言,說當日倉庫附近發生的慘劇都是因為查爾斯的私人研究所造成的。當然,由於沒有任何證據,所以查爾斯沒有遭到起訴,但是他從此失去了當權者的信賴,再也沒有機會大展鴻圖。他在被解雇之前主動辭職,之後繼續未完成的研究。他接下所有能接的工作,然後拿錢去資助自己的研究,發誓一定要查出事情的真相。許多年過去了,他成功地建立起自己在工作上的名聲,不過始終不肯放棄私下追求真相的執著。
三個曾經最好的朋友如今各走各路,因為他們都把儀式失敗的原因歸咎於對方。渥克認定芭貝倫儀式過於危險,絕不能容許任何人再度嘗試。於是他繼續待在當權者底下做事,想要靠著權力的力量確保這一切不會重演。他沉迷在鬥爭之中,持續地向權力頂端邁進。馬克也離開了當權者,成為收藏家,和其他兩個朋友一樣沉迷在追求之中。時間一年一年過去,他們三個都不再年輕,也各自擁有了全新的生活——
※※※※※※
景象回到柳樹茶館中的亨利.渥克跟美麗毒藥之前。在經歷剛剛見識到的一切之後,我們都很高興可以緩和一下緊繃的氣氛。我們看著渥克在美麗毒藥的杯子裡重新斟滿茶。他一向都是個彬彬有禮的紳士。
「那都是很久以前了。」渥克小聲地說道。「我們都變了很多。」
「你究竟知不知道當初是什麼破壞了你們的儀式?」美麗毒藥優雅地喝著茶水說道。
「不要再問了。」渥克說。「我已經告訴你太多了。你為什麼來此,蘇菲亞?」
她微笑:「有人說約翰的母親要回來了。」
「那只好請上帝保佑我們。」
「她為什麼會選在這個時候回來,亨利?她跟約翰手中的案子有什麼關聯?」
渥克臉色一變,似乎當場就要命令美麗毒藥離開或是叫手下進來強行驅離,但是他沒有。只見他臉色稍顯和緩,彷彿挑著一副沉重的負擔太久,忍不住要把擔子放下一般。他靠回椅背,瞬間露出疲憊不堪的老態,雙眼沉浸在過去的回憶裡。
「這一切都是馬克造成的。」他語氣平淡,終於開口說道。「從他介紹查爾斯認識未來的老婆那一刻起,這一切就已經無法避免了。我真的很想相信他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希望他也是——被人利用。那時候,他已經是著名的收藏家。有人尊敬他,有人鄙視他,評價完全因人而異。查爾斯是有名的研究專家,過著與世無爭的隱士生活。他主動聯絡馬克,想藉助他身為收藏家的能力尋找一個擅長同一研究領域的研究助理——我很懷疑這是查爾斯本身的意思,還是出於腦中的聲音的主意——當時查爾斯正在調查夜城的起源,好像著魔了一樣將自己所有的資金投入這單一的研究案裡。馬克收取了一大筆費用,跑去向許多專家咨詢,最後幫查爾斯找來了一名名叫芬妮拉.戴維斯的年輕女子。她是個聲名遠播的年輕學者,美麗開朗,善於表達自我意見,並且對夜城的起源懷有濃厚的興趣。沒過多久,她就與查爾斯墜入愛河,然後閃電結婚。」
渥克看著眼前的空杯,不過沒有繼續倒茶。「可憐的查爾斯。他不知道自己只是對方利用來達到目的的手段而已。查爾斯根本不是重點。約翰才是重點。」
「什麼意思?」美麗毒藥湊上前去問道。「為什麼約翰這麼重要?」
「我還記得他出生的時候。」渥克自顧自地說道。「我從來沒有見過查爾斯這麼開心。他花在研究上面的時間越來越少,陪伴家人的時間越來越多,他拋開了隱居的生活,重新擁抱生命。他接受全新的研究計劃,在芬妮拉的幫助之下,再度建立起自己在學術界的名聲。他和馬克還有我終於言歸於好,多年之後再次成為朋友。我們都老了,或許比以前睿智了,最重要的是——我們終於找回了快樂。」
「我們都喜歡芬妮拉。她是個很棒的朋友。但是後來,查爾斯終於發現了愛妻的真實身份。我不知道他們究竟有沒有當面攤牌,只知道芬妮拉突然之間消失不見。她就這麼遁入夜城裡,儘管我們都動用所有資源尋訪她的下落,但是卻一點蛛絲馬跡都找不到——查爾斯再度回去瘋狂地研究夜城的起源,不管我跟馬克如何苦勸,他終究還是醉死在自己的小世界裡。我們想要救他。我肯定我們用盡了一切方法,只是他根本不讓我們接近他的世界。他無時無刻都在盯著約翰的一舉一動,似乎一直在等待兒子背叛自己一樣。之後的好幾年裡,馬克跟我都隱身幕後看顧著約翰,在他成長的過程中,阻止了好幾次來自痛苦使者的刺殺,直到他有能力保護自己為止。」
「約翰知道嗎?」
「我沒問過。」
「但是——他母親為什麼會選在這個時候回來?」
「沒有人知道。如果我們知道的話,我們一定會——採取行動——」
「阻止她的行動?」
「我不認為有任何人能夠阻止她。蘇菲亞,你為什麼對這一切有這麼大的興趣?」
「因為我跟約翰合作想要找出夜城的起源。越接近真相,我們就越肯定約翰的母親跟這一切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只不過我們遇見的人對於他母親的身份都有完全不同的看法。」
「如果我關心你的話,」渥克說。「我會叫你離約翰.泰勒遠一點,為了你自己好。」
「你應該離我們遠一點。」美麗毒藥說。「我不想傷害你,亨利。」
渥克揚起眉毛。「你不想?真的嗎?」
「說不定。我還在努力接受所謂的愛情這個觀念。撤走你的手下,亨利,看在舊情的份上。」
「辦不到。約翰太過分了,已經嚴重威脅到當權者的地位。我一定要阻止他。」
「你是說殺了他?」
「我會盡可能活捉他的。看在往日情誼的份上。」
「喔,亨利——他到底哪裡危險了?他母親究竟是什麼人,能把你們都嚇成這個樣子?」
「你都沒在聽我說話嗎?」渥克大聲說道。「我們在芭貝倫儀式裡召喚出來的東西,就是約翰的母親!」他突然轉頭對我看來。「我知道你在那裡,約翰,你看得到也聽得到我們的對話。我早該把這一切都告訴你,但是我不想看到你為了上一代的錯誤而受苦。很抱歉事情走到這個地步,但是如果你執意要追查下去,不肯出面自首的話,我就只好下令殺了你。理由很簡單——因為,我絕對不要看到你變成你母親的兒子。」
※※※※※※
1瑪莉安.菲絲佛(Marianne Faithful),美國女鄉村歌手。
2Mars Attacks,1962年Topps玩具公司發行的交換卡片,後來由提姆.波頓改編為電影《星戰毀滅者》。
3出自H.P.Lovecraff的短篇故事,達剛是魚神,故事中的創意曾被改編為電影「人魚禁區」。
第十章 妻子
看完以上種種之後,我突然十分渴望一大杯烈酒。事實上,我渴望好幾大杯烈酒,外加一杯超級烈酒作為醒酒劑;或許,喝完酒之後再去找個陰暗的角落安安靜靜地發一發抖。
美麗毒藥燃起地獄之火,離開柳樹茶館,再度回到荊棘大君的水晶洞裡。為了表示自己跟渥克沒有未了的餘情,她一回來立刻就撲入罪人的懷中。溫存了好一會兒之後,她不太高興地對我看來。
「渥克怎麼會知道你在看?他應該不可能發現才對。」
我聳肩:「嘿,那個是渥克耶,對他來說沒有什麼不可能的事,我想這算是他的職責範圍。現在最重要的是要先離開這裡,免得渥克把你提到的那些不為人知的出口通通封了,蘇菲亞。」
「不准你這樣叫我。」女惡魔大聲說道。「只有亨利可以那樣叫我。」
我看了看罪人:「你私底下都怎麼叫她的?」
「達令。」罪人嚴肅地說。「不過你也不能這樣叫她。」
「最親愛的席尼。」美麗毒藥說著又抱了上去。
「你們該離開了。」荊棘大君說。「我看看能不能幫你們爭取一點時間,我正好也該活動活動筋骨了。」
罪人有點懷疑地問:「你怎麼可能應付得了渥克派來的大軍?」
「我是荊棘大君啊!所有夜城裡的居民都在我的管轄之下。」
「盡量不要造成太多傷害。」我說。「他們只是在工作而已。」
「這個就交給我去評判吧。」荊棘大君說。「不過不能保證就是了。我專門剷除毒瘤,這可是職責所在。」
我有點保留地看著他:「你為什麼這麼熱心幫助我們?」
老人聳聳肩,再度躺回大石板上。「我說過了。因為你的關係,我感覺到一切都要走到盡頭,而我十分期待任何能夠放下重擔的機會。離開的時候不要甩門,不然我就把你們變成別的東西。」
他閉上了眼睛,我則皺起了眉頭。我很討厭這種感覺,最近似乎每個人都排隊等著告訴我末日就要到了。每當我閉上雙眼,就會看到時間裂縫中那個荒涼的未來:殘破的建築、死寂的夜晚、無盡的昆蟲以及死在我懷中的剃刀艾迪。當時我對著他的屍體起誓,我寧死也絕對不會任由那個未來成真。
「那麼,我們接下來要去哪?」美麗毒藥一邊調整著小草帽的位置一邊問道。
「還有什麼地方可去?」罪人問。
「先回陌生人酒館。」我不太情願地說道。艾力克斯一定不會高興看到我們的。我拿出會員卡,說道:「照情況看來,我跟渥克是遲早要翻臉了。如果要和他正面衝突,我希望可以選在一個熟悉的地方。」
由於其他人都沒有更好的意見,於是我啟動了卡片,走進酒館,把正要上床睡覺的艾力克斯.墨萊西給嚇了一大跳。酒館大部分的燈都熄了,所有的椅子也都架上了桌。艾力克斯獨自站在吧檯旁邊,身上穿著一套白色的睡衣,頭上還戴了一頂縫有流蘇的睡帽。他神情嚴肅地看了我們一眼,然後故作驕傲地走到吧檯後方隱藏起自己裸露的小腿。如果我的小腿長成那樣的話,我也會想盡辦法不在人前展露的。他真該買一件更長的睡衣才對。
艾力克斯在酒館樓上有一間小公寓。以前,我曾經在那間公寓裡超級不舒服的沙發上面睡過幾晚。那是個很可怕的地方,地板上的所有空間都擺滿了他收集的色情瓷娃娃,而所有的傢俱都已經爛到垃圾場都不會收的地步。除非髒碗盤已經從碗槽裡滿了出來,不然他絕不洗碗。他的前妻曾經把那個鬼地方打理得一塵不染。本來我還以為他會從那段婚姻裡面學到一點教訓,可惜就算抓起一把教訓塞在他眼前,然後叫道「看吧!這就叫做教訓!」,他還是學不到任何教訓的。
「我們打烊了。」他冷冷地說。「打烊的意思就是『不做生意,快點滾蛋,你難道沒有家可以回嗎?』」
「這樣呀,那就再開張吧。」我毫不在乎地說道。「眼前有一群非常口渴的顧客,你絕對不會相信我們今天的遭遇的。」
艾力克斯嘆口氣道:「我常常聽到這句話。好吧,一人一杯酒,不過要用打烊後的超貴價碼來算。還有,我不會幫你們熱吃的。你以為我是什麼人,你老媽嗎?把我的會員卡還來,泰勒!如果我要人隨時都會毫無預警地出現在我面前的話,我會自己雇個人來跟蹤我。我是不是應該假設你又惹來了一堆追殺者,隨時可能有全副武裝的人衝進來大打出手?」
「猜的一點都沒錯。」我說。
「你是個瘟神,泰勒,你知道嗎?我認識個喜歡性騷擾信天翁的傢伙,就連他的運氣都比你好多了。」
我看了看四周:「你的保鏢呢?我需要多一點幫手。」
「我叫她們回家了。」艾力克斯老大不爽地幫我們調酒。
我叫了一大杯苦艾白蘭地,罪人要了一杯馬爾文水,美麗毒藥堅持要一杯插有小雨傘的曼哈頓,瘋子則點了一杯打樁機——一問之下才知道那是伏特加調梅子汁。艾力克斯一邊抽搐一邊調出這杯打樁機,我們則一邊抽搐一邊眼看瘋子把它給喝了下去。我慢慢喝著酒,考慮著整間酒館的防禦措施。陌生人酒館的優勢就在於沒有任何力量能夠在不觸動警報的情況下闖進來偷襲我們。在梅林.撒旦斯邦的魔力作用下,這間酒館被各式各樣的防護魔法保護,甚至擁有超過一層以上的現實空間。如果沒出什麼差錯的話,不管遭受到任何攻擊我們都會立刻收到警告。
「那麼,」艾力克斯嚴肅地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讓你們這麼快就跑回來?」
「渥克肯定已經在來此的途中。」我說。「一旦發現我們已經不在荊棘大君那裡,他馬上就會想到這裡是我最可能躲藏的地方。等他來這裡的時候,場面絕對會很難看。事實上,他很可能會叫手下先把我殺了,然後再找靈媒來拷問我。」
「我可以打電話叫保鏢回來。」艾力克斯說。「或者你想要找霰彈蘇西?」
「她在忙別的事。」我說。「等我們找到她,事情多半已經結束了,不管是怎麼結束的。至少我們還有罪人跟美麗毒藥可以依賴。」
「還有我!」瘋子開心地說。
「是沒錯。」我說。「但是你又不是隨時都跟我們在一起,對不對?」
「那倒是。」瘋子說完開始吃他的杯子。
艾力克斯滿臉懷疑地看著美麗毒藥。「到底她為什麼這麼像我前妻?除了胸部大了點之外,簡直長得一模一樣。」
「我們來討論接下來的策略吧。」我大聲說道,堅持轉移話題,因為這個話題講下去是絕對不可能有好結果的。「我們的案子似乎已經查到盡頭,再也沒有任何線索可追了。夜城裡已經沒有更古老、更強大的生命,可以提供任何關於夜城的起源的線索。其實真要說起來是還有啦,比如說『恐懼鄉親』或是『地底巨人』之類的,只不過除非我們都挑好了棺材、選好了墓地,不然還是不要去打擾他們比較好。反正他們也不太可能跟我們說話。我可以唬過大多數的人,也有辦法對付許多不是人的怪物,但是不管怎樣,我還是有極限的。」
「聽你這麼說,真讓我鬆了一口氣。」艾力克斯說。「你回來之後就變了很多,約翰。你越來越常拿把自己的聲望當作武器,就像你已經相信自己真的是什麼『未來世界的王』一樣。」
「或許我真的是。」我說著喝乾了杯裡的酒。「不過,夜城裡這類名號多到數不清,如今我只不過是個完全沒有頭緒的私家偵探罷了。」
「你依然保有天賦。」美麗毒藥說著對我眨了眨眼。「何不用天賦找出下一條線索?」
「因為我不敢。」我說。「我的敵人會找到我的——他們已經準備好新武器在等我,比痛苦使者還要可怕的武器。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但是我可以感到它的存在,感到它要我為所作所為付出代價的那種渴望——」
我發現所有人都用奇怪的眼光看我,於是趕快閉緊嘴巴。有些事情他們還是不要知道比較好。幸運的是,我們的注意力隨即被一陣突如其來的腳步聲所轉移。有人自旋轉鐵梯上走下,發出非常巨大的聲響。我們立刻轉頭看向鐵梯,就連瘋子都全神貫注地回到現實中。我呼吸急促,心跳加速,兩手不由自主伸入口袋,搜尋任何可以拖延這場無可避免的衝突。渥克應該不會這麼快——不可能是他。我正想著,就看到命運女神慢慢地走下鐵梯,步入酒館之中。
我們全都鬆了一口氣,覺得寧願面對神靈也不想跟心情不爽的渥克為敵。命運女神的外形就跟之前一樣,是個身穿銀色晚禮服,身材嬌小的東方女性。它的雙唇好似玫瑰花瓣一般鮮艷,兩眼有如星辰一般閃亮。它站在我們面前,泰然自若地微笑著。它是一切機運的實體化身,不論好運還是壞運。它會讓人贏得樂透彩,也會使人發作心臟病;它可以讓你突然罹患癌症,也可以使你踏入榮耀境界;在它面前,什麼事情都有可能發生。所有人都被它的氣勢所擄獲,當然,除了在吧檯後方滿臉不屑的艾力克斯之外。
「這年頭都沒有人在乎『打烊』的意思了嗎?我真懷念以前鎖了門就不會有人來打擾的年代,看來我得更新防禦法術了。你想要什麼,女神?」
「哈囉,約翰。」命運女神忽略所有人,完全將注意力集中在我身上。我突然有一種被聚光燈照在身上的感覺。「我只是來看看你的調查有沒有什麼進展。你查出什麼了嗎?」
「這個嘛,」我說。「我們是遇上了一些有趣的發展——」
「我不是問你那個,約翰。」
「你是一個實實在在的神靈。」罪人說。「哇,我真是太驚訝了,真的。這年頭很少看到像你這樣的神靈在物質界以實體現身了。事實上,我一直以為你只有在非常時期才會出現呢。」
「我來這裡是有目的的。」命運女神的目光依然鎖定在我身上。
「是的。」瘋子突然說道。「你有你的目的。只不過你根本不是命運女神。你甚至不算是什麼神靈。」我們全都轉頭看他。他的臉色十分蒼白,神情非常緊繃,但是似乎不見任何瘋狂的神色。「我認得你,女士。我曾經見過你。」
「你的確見過。」不是命運女神的女人說道。「可憐的傢伙。」她說著對瘋子露出微笑,瘋子立刻害怕到舉起雙手擋在眼前。她的聲音十分平靜,甚至帶有點些微的惆悵,接著她又轉過來面對我。「很抱歉我欺騙了你,約翰。但是如果你知道我的身份,就絕對不會接下這個案子了。」
她卸下了滿身的幻象,蛻去了東方女子的身影,變成了另外一副模樣。瘋子靠在吧檯旁邊縮成一團,臉上充滿了恐懼的神情。即使在半瘋半醒的狀態之下,他依然看得比我們其他人都還要透徹。他偏過了頭,閉上了眼,渾身發抖地哽咽了起來。如今,那個女人已經完全變了樣子。她身材修長,皮膚白皙,頭髮、雙眼,以及嘴唇通通烏黑亮麗,看起來就像一張黑白照片一樣。她的下巴尖尖,稜角分明,外加一個顯眼的鷹勾鼻,唇形很薄,嘴巴很大,深邃的眼中充滿了足以燃盡一切的火焰。她身上穿的依然是剛剛那件銀色晚禮服,但是這件衣服此刻卻散發出陣陣邪氣,與先前的時尚感全然不同。
「哈囉,約翰。」她以一種溫柔卻又深沉的聲音說道。「我就是你的母親。」
這句話震撼了整間酒吧,一切都在那一剎那間凝止不動,彷彿歷史的洪流都為了這如此奇特的片刻而停止了流動一般。我不知道該做什麼,甚至不知道有什麼可以說。我曾在腦中排練過無數次跟母親重逢時的景象,但是卻從來沒想到結果會是這個樣子。我找了她好多年,從沒想到有一天她會這樣若無其事地回到我的生命之中——不過其實我早該知道她要回來必定是自己出現,絕不可能是被我找出來的。我以為自己知道該說什麼,畢竟我已經在黑暗中排練過無數次了——無數指控與咒罵在我嘴邊徘徊,只是——
我完全不記得她。雖然她離開時我已經不算小了,但我就是完全沒有關於她的任何記憶,似乎她離開的時候就已經把一切都帶走了一樣。不管怎樣,我一直認為只要再度見到她,就一定會認出她來。我怎麼可能不認識自己的母親?但是面前這個陰沉邪異的女人,對我而言全然是個陌生人。我不知道自己對她有什麼感覺。一切都來得太突然了。
我母親對我微笑。我想那應該是個理解式的笑容,但是在她的臉上看來似乎就是充滿敵意,像是某隻優雅的貓科動物打量著面前的獵物一般。
「拜託,約翰,不要傻在那裡。在渥克出現之前,我們還有好多話要說呢。比如說我為什麼要喬裝成命運女神?她只是我的一張面具罷了,目的是要促使你展開這段調查。」
「你為什麼想要我來查這件案子?」我終於開口道。「為什麼派我去查一件你早就知道答案的事情?」
「因為我要你炒熱話題,喚起人們的注意。我要所有人都開始思考並且談論夜城的起源,及夜城本身所代表的意義。我要大家都知道夜城在這數百年之中改變了多少。我要你有能力告訴他們夜城是如何開始的,是誰創造的,好讓他們都瞭解我的回歸代表了什麼意義。」她熱切地看著我,臉上的笑容漸漸擴大。「我回來了,約翰。這麼多年過去,難道你不高興見到我嗎?」
「你拋棄了我。」我說。
她毫不在乎地聳了聳肩:「這是有必要的。我肯定你會活下來,畢竟你是我兒子。」
「這些年來你去了哪裡?」
「以各種不同的面孔在夜城裡到處走動,適應著當前夜城的整體環境。這裡實在變太多了,它本來不應該是如此黑暗低俗的地方才對。」
「你可曾愛過我?」這句話似乎是自動從我嘴裡跳出來一樣。直到問出這句話之後,我才知道自己一直想問。
「當然,不然我怎麼會把你留在你父親身邊!我就是希望你能夠過著像普通人類一樣天真無知的生活呀,至少先無知個幾年。」
「你究竟是誰?」我問。
她答:「我是莉莉絲,亞當的第一任妻子,因為不願臣服在亞當的權威之下而被趕出伊甸園。當然,你一定也瞭解,那不過是寓言故事的版本,事情的真相其實複雜多了。你不會以為我原來的形體就是如此,是吧?我比這副外表更為偉大,力量也更加恢弘。我如今的外表只是另一張面具,為了緬懷一段過去而戴的面具。這就是我身為你的母親時所使用的面孔及身體。」
「芬妮拉.戴維斯。」我邊說邊想著。莉莉絲?我母親竟然是個聖經神話中的人物?
「沒錯。」
瘋子在我身後偷偷瞄了她一眼,說話的聲音有如正常人受到驚嚇時一樣:「莉莉絲只是某種超級強大的實體投射在我們處處受限的現實中的一個身份而已,而這個女性人類的身體,也不過是莉莉絲行走世間的工具罷了,就像是一個傀儡娃娃。其實她的真身是——」他停了下來,遲疑片刻。「她其實是——」
他想不出任何言語來形容。或許在我們有限的語言之中根本就沒有任何話足以形容她。不管瘋子曾經在隱藏於現實之後的景象中看見的她是什麼樣子,他根本沒有能力形容給我們聽。他開始害怕,開始顫抖,接著開始哭泣。整間酒館中的人事物也都隨著他一起抖動了起來,彷彿一陣強大的地震來襲一般。桌椅跳躍,地板亂晃,牆壁凹凸起伏,堅硬的岩石出現不自然的扭曲。詭異的色彩自四面升起,毫無意義的聲響也自八方而來。距離變成了不可靠的觀念,所有物品同時存在於極近及極遠的位置上。方向在毫無預警的情況下變幻,令人完全摸不著頭緒。瘋子與現實之間的連結再度轉弱,導致他附近的現實變得虛無飄渺。梅林的老橡樹突然在酒館中央成形,接著又轉變成一座以人骨堆積而成的尖塔,最後消失不見。地板上出現一道道不規則的裂縫,露出底下許多雙不懷好意的眼睛。我聽到在現實的界限之外有許多祟動的聲響,似乎有不少怪物都在等待著進入人世的契機。
「鬧夠了。」莉莉絲突然說道。
就這樣,所有異象通通恢復正常。瘋子的虛幻世界瞬間遭到壓抑,整間酒館因為莉莉絲的存在而尋回了焦點。瘋子停止顫抖,不再哭泣,臉頰上甚至恢復了些微血色。莉莉絲神色親切地對他看去。
「你見過不該見到的景象,凡人的心靈根本不是設計用來承受那種現實的。讓我取走你體內那段記憶,使你能夠再度成為無知而又快樂的凡人。」
「不要。」瘋子堅決的語氣出乎我們意料之外。「再痛苦的真相也好過歡愉的謊言。」
「但是真相將會置你於死地。」莉莉絲道。
「不會。」瘋子說。「我會適應的。」
不知道為什麼,他這個說法讓我覺得非常擔心。我大聲地清了清喉嚨,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
「那麼,」我努力以冷靜的語氣對母親說道。「你是莉莉絲。我聽過你的故事,很久以前,皮歐曾告訴我。那時候他還是我的老師。」
「盲眼皮歐?」艾力克斯道。「那個流氓牧師?基督教恐怖份子?他還沒死?」
「沒錯。」我說。「如果你再打斷我的話,艾力克斯,我就叫我媽把你變成一個茶壺保溫套。」
「我受夠了。」艾力克斯說著將我面前的空酒杯甩到地上。「不准再喝了。你每次喝酒就會亂發脾氣,約翰。」
我不去管他,專心面對莉莉絲。「根據那些故事,你被逐出伊甸園之後就直奔地獄去跟許多惡魔交合,生下各式各樣的怪物跑來荼毒世界。」
「當時我很年輕。」莉莉絲說。「你也知道年輕的感覺。人們總是會在叛逆的青春期裡做出一些日後會後悔的事情。不管怎樣,我早已經度過那個階段。我旅行過許多層次的現實面,看過各種難以想像的景物,塑造出我個人的觀念,最後終於來到人類的世界。當時,人類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生物。自然界的力量實體與強大生命依然行走於人間,隨時都有全新的傳奇故事誕生。我創造了夜城,一個獨立於世界中的小型世界,而後來羅馬人又在夜城外建立倫狄尼姆城。羅馬人真是個非常有趣的種族,代表了文明中最野蠻的一面。有些羅馬人崇拜我,而我也任由他們崇拜。」
「現在聽好了,約翰,因為我要說一件很重要的事。夜城存在的目的,就是為了在人間保有一塊天堂與地獄都不能干涉的土地。這是個超然獨立於天堂與地獄對立之外的地方,提供世人一個不同選擇的地方。世界上唯一真正的自由樂土。儘管夜城後來的發展跟我預期之中大不相同,不過世界上的事情本就這麼無常。」
「夜城位於人世,但又不屬於人世;穩定,但卻超然獨立。創造這個地方的過程耗費了我極大的心力,衰弱了我的力量,於是當年的眾多強者聚集在一起想要聯合起來驅逐我。這些傢伙有些是人類,不過大部分都不是人。他們將我排除在這個現實之外,放逐到地獄邊境,為的是要得到全面的自由,想要自我的掌控中解放出來。我不怪他們,起碼不是非常怪罪。反正他們都已經死得差不多了,而地獄邊境也不算是個非常糟糕的地方。地獄邊境那裡沒有形體的概念,所有的東西都以十分虛幻的方式存在。」
「就像原始之神那樣的存在?」我說,不過只是為了找點話說。
「喔,拜託。跟我比起來,他們根本算不了什麼。只不過,身為一個沒有形體的概念,我也什麼都不能做。我被困在地獄邊境裡,無法開啟前往任何現實的傳送門,直到有一天,有人在這裡打開了一道我可以利用的開口。他們試圖以芭貝倫儀式將一個女性的概念化為實體存在,我就輕鬆地推開了那隻神靈,讓自己接受他們的召喚。他們沒做好功課,不知道儀式的防禦有缺口,任何有心的力量都可以利用他們的儀式進入人間。一旦我離開地獄邊境,他們就沒有能力阻擋我現身。夜城裡所有具有支配力量的神靈,都不可能與我對抗。」
「我穿越了那道開口,在召喚者的心中找出一個理想中的形體,接著在他們面前消失,遁入夜城之中。我之所以要隱藏蹤跡,一方面是為了要看看我不在的這些年裡夜城究竟變了多少,另一方面也是不想讓當年放逐我的敵人發現我已回歸。當時我依然很虛弱,需要安安靜靜地重新凝聚力量。等到恢復元氣之後,我選定了當年召喚我的人之一,也是唯一稍微察覺到事實的男人,以芬妮拉.戴維斯的身份與他結合,生下了一個孩子。藉由這孩子的存在,我於這個現實之中生根,永遠不會再度遭到驅逐。本來我打算生完孩子就離開,但是你實在太有趣了,約翰——我以前從來沒生過人類小孩。你是我的血肉,繼承了我的心靈——我很好奇你長大之後會變成怎麼樣的人。我很喜歡扮演人類、扮演母親,扮演我本來應該扮演的角色——」
「後來查爾斯發現了真相。有人告訴了他,我到現在還沒查出到底是誰幹的。不過那表示我必須再度消失,回到夜城的深層空間之中,以免任何人猜出你的身份、本質與目的。如果當年有任何一名夜城強者嗅出真相的氣息,他們將會立刻為了各種理由將你擊殺。我肯定查爾斯自己絕對不會跟別人說的。要是讓其他人知道是他將莉莉絲帶回人間,那麼他的死狀絕對會變成廣為流傳的傳奇故事。當然,他還依然對自己的研究抱有期望,深信可以找到方法再度驅逐我。他不能跟老朋友渥克提這件事,因為渥克已經成為當權者的代表;他也不能跟老朋友馬克講,因為一開始介紹芬妮拉.戴維斯給他認識的就是這個所謂的收藏家。查爾斯只能靠他自己,因為他再也不能相信任何人,就連自己的兒子都不能相信。可憐的查爾斯。」
「我一直不知道是誰告訴他的。不管是誰,他們肯定沒有再聯絡了。或許是因為他們知道一旦暴露身份,我會用什麼手段來對付他們。」
「如今我的力量回來了。一切都已安排妥當,夜城中眾強者的實力也都在天使戰爭中削弱了不少——我就知道把墮落聖盃帶進夜城將會引起軒然大波。該是我重建夜城的時候了,我要把夜城重新裝飾成我想要的樣子。一個在概念上——更加純淨的地方,沒錯,重建的過程中會死很多人,但是想吃炒蛋,總得先把蛋給打破才行。」
她對著我們所有人微笑,期待著眾人的評論。當時我心裡所能想到的只有在時間裂縫中聽看到的死寂景象。難道那就是她所謂更加純淨的概念嗎?還是說,她的計劃畢竟出了差錯?會不會是夜城中的眾強者為了保有自由的夜城而決意與她宣戰,最後終於導致了雙輸的後果?
「不。」我說。
所有人對我看來,就連我也能感到自己聲音中的冷酷語氣。我盡可能冷靜地面對莉莉絲深邃的目光。「我不能讓你那樣做,莉莉絲。我曾見過因為你我對立而造成的死寂未來,我絕不會讓那個未來成真的,即使要賠上你我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果實絕對不會掉在離樹太遠的地方。」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
我們全都轉過頭去,驚訝地看到渥克緩緩自樓梯上走下。他依然一副紳士打扮,冷靜中帶有優雅。他在樓梯底下停下腳步,對著所有人微笑,最後很有禮貌地輕抬圓帽,向莉莉絲點了點頭。
「都沒有人願意敲門了嗎?」艾力克斯不爽極了。「就這樣!以後打烊了我就要在外面加裝鐵絲網和反人類結界。」
「你不會以為荊棘大君可以瞞我多久,是吧?」渥克看著我道。「尤其是在我們迫切地需要好好談一談的時候。」
「你竟敢一個人來,真的很勇敢。」我說。「告訴我,亨利,面對這麼多不受你的『聲音』控制的人物究竟是什麼感覺?」
渥克只是微笑:「這就是我帶了幫手的原因呀,約翰。」
就在此時,樓梯上湧入了大批人馬,在渥克兩旁集結,幾乎擠滿了半間酒館。我認得其中幾名是戰鬥法師,不過如今他們人數多得驚人,而且臉上全都是兇猛異常的神情。他們都是專業的戰士、冷血的殺手,是當權者打算毀滅一切的時候才會派出的最後王牌。然而真正引起我的注意的只有最後下樓的兩個人。
壞潘妮抬頭挺胸地走下樓梯,有如驕傲的皇家成員駕臨競技場一般,冷冷地對我笑了一笑。緊跟在她身後的是皮歐,我的老敵人,身材高大壯碩,身穿牧師長袍,外加一件灰色斗篷,滿頭灰白的長髮,瞎掉的雙眼上蒙了一條灰色毛巾,著名的基督戰士——皮歐。他帶著自信與果敢的神情墜入充滿原罪的世界,與一頭名叫渥克的惡魔訂下合約。皮歐把鋼鐵般的信念化身為一道盔甲守護身前,轉過頭來對我的方向緩緩地點了點頭。
「對於這點小意外,我個人感到非常抱歉。」渥克說著故作姿態地彈了彈袖子上的塵埃。「不過我大部分的手下現在都在全力對抗荊棘大君,以免他跑來干涉這裡的事情,企圖解救你們無用的靈魂。我怕這裡就是旅途的盡頭了,泰勒。可別說我沒有給過你機會,從你回來之後,我已經放過你很多次了。只是這次,當權者明白指示要你和這裡所有人全部死光,因為你們管了不該管的閒事。」他望著莉莉絲一會兒,然後說道:「芬妮拉——我最古老的原罪,你終於又回來作祟了。我很高興能夠親眼見識你的末日。」
「可憐的亨利。」莉莉絲說。「老是把錢押注在注定會輸的一方。」
我不去管他們兩人,只是看著皮歐。他感覺到我的目光,似乎十分不安,甚至伸出一手調整牧師領圈。接著他神情一緊,嘴角露出堅毅的決心,當場讓我瞭解到我沒有辦法改變他的心意。只是無論如何,我都必須嘗試。
「哈囉,皮歐。我以為你不會踏入這種墮落的場合呢。」
「對於一輩子都在追逐邪惡的人來說,深入各種墮落場所就跟家常便飯一樣。」皮歐大聲說道。「該算帳了,約翰。在上帝面前認罪吧。」
「你真的是來殺我的嗎,皮歐?」
「是的。如果可以,看在以往交情的份上,我會拯救你的靈魂。」
「我母親也在這裡。」我說。「你認識我母親嗎,皮歐?」
「當然。我一直都知道真相。我說過,我放棄了雙眼就是為了換取智慧。當年把她的身份告訴你父親的人就是我。那時候的我相信你還有機會遠離罪惡。」
我心中的震驚讓一股憤怒的情緒蒙蔽。「你告訴他的?是你拆散我的家庭!是你摧毀我的一生!」
「你一開始就不該出世的,約翰,你是憎恨的源頭。」他的聲音透露出些許關懷。「很久以前我就應該把你殺了的。而如今,我要為當年的心軟付出代價,必須忍痛殺害一個——糾纏多年的宿敵。」
「我不會讓你碰我兒子一根寒毛,傳教士。」莉莉絲說。
皮歐突然轉頭對著莉莉絲一指,當即念誦起一連串憤怒的咒文。我認得其中一些字句,知道那些都是出自於古老的卷軸與禁忌魔法書裡面的文字。那是一個非常古老的驅魔儀式,結合了阿拉姆語、拉丁語,以及古埃及語,一字一句地衝擊著週遭空間,凝聚強大的力量。莉莉絲在驅魔的咒語聲中放聲大笑。皮歐滿臉困惑,停止唸咒。
「我知道這首歌。」莉莉絲說。「這是基督在驅逐一群污鬼時所吟唱的驅魔歌。那些鬼後來附到一群加大拉豬的身上,最後衝入海裡死去。我比那種東西可要古老多了,像這種驅魔的羈絆對我來說是沒有用的。」
「你不可能是我的對手!」皮歐大聲叫道。「我是上帝的代言人!」
「我跟上帝向來不合。」莉莉絲道。
她隨手一比,皮歐當場飛身而起,衝過整間酒館,最後撞在堅硬的石牆上。碎骨聲清晰可聞,口中鮮血狂噴而出。他自牆上滑下,蜷縮在地板上,不斷地抽動著身軀。莉莉絲大笑,笑聲中充滿歡愉之情,有如清水濺入噴泉的快感。
我奔向皮歐,在他身旁跪倒,將他摟在懷裡。如果有人比親人和朋友更加親近的話,那肯定就是認識一輩子的老敵人了。我讓他高貴的腦袋靠在我的胸口,任由他口中的鮮血浸濕我的外套。他眼前的灰布鬆脫,露出其下兩顆空虛的眼洞,氣若游絲,呼吸非常不規律,而且呼出的空氣中已經帶有細細的血霧。
「約翰?」他說。
「別說話,皮歐。我在這裡。我在這裡。」
「驕傲,是驕傲的原罪害死了我。我真的以為自己可以打敗她。」
「別說了。」
「我早該殺了你的。」
「我知道。」
「但你不過是個孩子,而我又自認有能力救你。後來,我眼見你努力地想要做個好人,於是我遲疑了。當你離開夜城的時候,我以為一切真的可以如此劃下句點。我真的很想那樣相信,但最後你還是回來了,你究竟為什麼一定要回來,約翰?」
「別說了,皮歐。」
「我一直知道我會死在你手上,我希望——可以領你見識到光明,光明真的——非常美麗——」
我瞪向莉莉絲:「救他。快點救他!他是好人,不該如此不明不白的死去!」
「你必須學著堅強,約翰。」莉莉絲說。「必須懂得當機立斷。」
我想要對她大吼、哀求、威嚇,甚至答應她任何事情,但是皮歐卻已經停止呼吸了。「你沒有必要殺他。」我說。「根本沒有必要。」
「有沒有必要我自會決定。」莉莉絲說。「你必須忘掉這些所謂善與惡的傳統觀念。只有對夜城有好處才叫做善;任何會影響夜城權益的,通通叫做惡。跟我來,兒子。我將會教導你很多很多事情。」
這時渥克無聲地下達命令,眾手下立刻展開攻擊,對著罪人跟美麗毒藥發動無數毀滅性的法術。戰鬥法師們高舉著雙手,念誦著咒文,揮舞著魔法護身符、魔棒、指向骨等強大法器,使空氣之中處處迸發出魔法能量。許多桌椅都在他們的法力下爆炸,但是罪人跟美麗毒藥卻絲毫不為所動。艾力克斯抓起瘋子,立刻躲到吧檯後方。我聽他叫了幾句什麼梅林的防禦魔法會讓他們知道厲害之類的話,但是我很清楚不能單靠那些東西。渥克乃是當權者的「聲音」,而梅林——不過是個死去的巫師罷了。除非他附身在艾力克斯身上親自現身,不然光靠防禦魔法是對付不了渥克的。
渥克跟莉莉絲四目相交,全然不理會身邊的混亂。
我小心翼翼地將皮歐的屍體放在地上,拉過他的灰斗篷蓋上空洞的雙眼。接著我抬起頭來,對艾力克斯大叫。
「有沒有辦法叫梅林再度現身?」
「叫他出來把事情搞得更糟嗎?」艾力克斯躲在吧檯後方叫道。「我認為我們該再等一等,不到最後關頭還是別去吵他為妙。」
「個人認為我們早就已經過了最後關頭啦。」瘋子說。
在驚濤駭浪的魔法爆破聲中,我幾乎已經聽不到他們說話。罪人站在美麗毒藥身前,以自己的身體保護愛人周全。最初,所有的魔法似乎根本找不到目標,全部落在罪人身邊,將酒館中的裝潢、傢俱炸得面目全非。但是攻擊魔法以數量取勝,很快就超越了罪人身體所能閃躲的極限,開始命中目標。祝福或詛咒加持的槍械中擊發的魔法子彈一顆顆地進入他的胸膛,儘管沒有濺出任何血液,但是那些傷口卻也沒有癒合的跡象。詛咒無情地焚燬他的皮膚、擊碎他的骨頭。元素魔法慢慢侵蝕著他的身體。一顆眼球在他腦中炸碎。罪人完全沒有反擊。在他漫長的存在之中似乎從來不曾學會憎恨他人,我認為他心中根本沒有仇恨的情緒。他只是默默地站在原地,任由人們攻擊,拒絕倒下,也拒絕讓美麗毒藥受到任何傷害。
沒有一道魔法擊中莉莉絲。
正當我看著激烈的戰況,心中盤算該如何應對的時候,壞潘妮已經悄悄迎上我。她利用特有的能力突然出現在我身後,然後舉起一把匕首對準我的背心插下。我在最後關頭察覺偷襲,本能地向旁一側,但是那把匕首還是從脊椎旁邊插進了背心。我兩手一揮,推開潘妮,接著感到一陣劇痛襲體而來,登時動彈不得,兩腳著地,頭昏眼花,就連呼吸都很困難。我咬牙切齒,緊緊握拳,想盡辦法保持頭腦清醒。我感到嘴裡似乎沒有鮮血,表示那把匕首沒有刺入我的肺中。疼痛雖劇,但還在可以忍受的範圍之內。我一手向後伸去,痛得叫出聲來,試圖拔出背上的匕首,但是卻根本碰不到刀柄。既然如此,那就只好讓它留在背上,晚點再來拔了。
我再度站起身來,額頭上不斷冒出冷汗。潘妮眼看那一刀沒能取走我的性命,氣得邊罵髒話邊跺腳。她取出另一把匕首,對我直撲而來。接著我們兩人四目相交,在那一瞬之間同時遲疑。我並不算真的認識她。我們曾經一同辦過幾件案子,上過幾次床,但是從來不曾深交過。即使我們真的曾經相愛,在當時只怕也沒多少意義。她已經準備好要殺我了,我可以從她冷酷的眼神跟難看的笑容中看出來。而我則因為皮歐的死而憤怒異常,只想隨便找個人來發洩情緒。
她提起匕首朝我衝來,我則收拾心緒燃起天賦,打開我的心眼,找出讓壞潘妮可以從意想不到的地方現身的那道魔法。我將那道魔法自她體內扯出,讓她完全失去在任何地方現身的能力。她滿臉驚恐地看著我,感到自己與現實之間逐漸失去聯繫,最後終於無聲地消失在原地,從此再也找不到回來的路。
我揮手道別,希望自己臉上沒有露出微笑。我不喜歡看到自己為了這種事情而笑。
再度使用天賦當場暴露了我的行蹤,敵人幾乎立刻就找到了我的位置,並且瞬間派出了他們的新武器,穿越酒館的防禦系統,爆出一陣令人無法逼視的強大能量,有如太陽一般地照亮酒館。除了莉莉絲,所有人同時驚聲尖叫,向後退開。所有充滿敵意的行為全部停止,一直令我不安的怪物終於在現實之中成形。強光慢慢消失,敵人派來殺我的恐怖武器終於在我面前現身。
來自未來的霰彈蘇西。
她看起來十分蒼老,身上傷痕纍纍,外貌殘缺不堪。她的長髮花白,染滿塵埃,皮衣破破爛爛,身軀骨瘦如柴,不過全身上下綻放出一股不自然的金光。她的氣勢恢弘無比,支配了一切生死,有如行走凡間的死神一般。她的凝視冷酷異常,深入人心。半張臉完全燒燬,臉上皮膚焦黑,一隻眼睛緊閉在火焰的創傷之下,嘴角向上捲曲,腐蝕出永久性的詭異笑容。
最可怕的是,她的右手前臂直到手肘的部分完全遭到截肢,取而代之的是世界上威力最強大的「真名之槍」。這是一把設計用來擊殺天使的武器,雖然和我上次見到時的模樣相差甚大,從一把手槍變成了一把霰彈槍,不過這把槍依然是我所見過最醜陋、最污穢的武器。它是用血肉與骨頭製造而成,並以佈滿血絲的軟骨包覆,最後再用緊繃的皮膚為外層。槍柄是褪色的枯骨,十分拙劣地插在她的手肘之上。粗重的有機纜線自槍身上伸出,一根一根地與蘇西上臂連接。肉製的槍管上反射出潮濕的光芒,外層皮膚裡隱隱滲出濕熱的汗水。
這就是真名之槍,來自遠古年代的武器。這把槍裡迴盪著上帝說出「要有光」的同時所有萬物的最初真名。真名之槍知道每樣東西以及每個人的原始之名,只要把這些名字反過來念誦,就可以將任何東西反創造,完全自世間抹煞,讓對方從來不曾存在過——這是一把無法對抗的武器,無時無刻做著嗜血的惡夢,渴望被人使用。
蘇西.休特緩緩地環顧酒館內部,所有人也都盯著她看,沒有人膽敢輕舉妄動。最後,她的目光終於停留在我身上。我不願意在她面前退縮,也不願意迴避她的目光。
「我都忘了——你以前是這個模樣。」她的聲音沙啞沉悶,似乎說話對她而言是件非常痛苦的事情。
「蘇絲?」我說。
「不,再也不是了。已經很久不是了。」
「喔,天呀,蘇絲,他們對你做了什麼?」
「我是自願的,不然的話我根本不可能在你造成的世界裡存活這麼久,約翰。我要求他們改造我,賜給我這把槍,讓我們永遠合而為一。真名之槍是把瘋狂的槍,所以如今的我也是個瘋狂之人,不過我一定會保有我的理智,直到你死為止。如果你的體內還有一點人性的話,約翰——現在就死在我的面前,拯救這個世界。如果你要反抗,我會將這間酒館轟成廢墟。」
一個戰鬥法師驚慌到了極點,終於對她丟出一發毀滅法術,其他法師立刻跟進,將霰彈蘇西週遭炸得面目全非。然而在真名之槍的守護下,他們根本傷不到她一根寒毛。她轉向攻擊她的人,臉色一變,嘴角一斜,運用真名之槍的力量說出反創造的字眼。那是我出生至今聽過最恐怖的聲音,所有酒館中的人通通嚇得發抖,紛紛發出尖叫,就連莉莉絲也偏過頭去。在蘇西的言語作用下,那些對她開火的戰鬥法師全部在一瞬間遭到抹煞,徹底消失於人世間。
許多人跪倒在地,狂嘔猛吐。其他還沒崩潰的立刻衝上樓梯,奪門而出,眼中充滿了瘋狂的神色。渥克沒有試圖阻止他們離去,但是他自己卻依然留在原地。即使到了這個地步,他還是有名聲要顧,有職責要守。蘇西慢慢轉頭對我看來。我兩腳發抖,幾乎站立不定,但是仍然想辦法面對著她,直視她的冰冷目光,伸出顫抖的雙手在她面前攤開。
「我不會抵抗你的,蘇絲。」我說。「我不會傷害你的。我永遠都不會傷害你。」
「但是你確實傷害了我,約翰。你早已傷害了我。」
她張開嘴,想要說出能夠將我抹煞的恐怖真名。但是就在此時,梅林.撒旦斯邦附上了艾力克斯.墨萊西的身,現身於物質界,以一個手勢輕易地停止了時光的流逝。所有一切在那一剎那間停止移動,有如變成石頭般無法動彈,就連空氣中的微塵也一樣。
我不能動,但是我可以感覺到出了什麼事情,感覺到真名之槍頑強地抵抗著這股阻止它發聲的力量。梅林.撒旦斯邦走在靜止的世界之中,雖死猶生,全然不受時間侵擾。他不疾不徐地走到霰彈蘇西身前,盯著她好一會兒,接著一把就將真名之槍從她手上扯下,血肉模糊,鮮血四濺,由於羈絆真名之槍的力量突然消失,蘇西忍不住尖叫了起來。真名之槍也同時尖叫,叫聲中充滿了絕望的憤怒及怨念,簡直難聽到了極點。蘇西身形一閃,瞬間消失不見,被逐回由我一手打造出來的死寂未來。真名之槍也一併消失,或許是回到那個未來,或許是逃到其他的時空,某個可以讓它盡展所長的時空。
時間再度開始流逝。梅林與莉莉絲兩兩相望,所有人大氣都不敢喘一聲。一個是魔鬼的獨生子,一個是上帝最早的創造物。最後,梅林在莉莉絲身前低頭,然後消失不見,留下艾力克斯的身體在吧檯後方痛苦地顫抖。
剩下的戰鬥法師再度向罪人與美麗毒藥展開攻擊。在經歷剛剛的一切之後,他們需要有個反擊的目標,而在看到梅林都對莉莉絲低頭之後,他們當然不會笨到去惹莉莉絲。罪人依然站在他們和美麗毒藥之間,全身浸泡在法術與詛咒子彈所帶來的傷痕之中。他的傷勢越來越重,血肉一片一片地離開身體,但是卻說什麼也不肯放棄他所保護的女惡魔,同時也不肯反擊。即使體內所有的一切都已離他而去,他依然還能保有心中的真愛以及誓死行善的堅定意念。美麗毒藥站在他身後,滿臉懇求地望著渥克,但他絲毫不為所動,只是像往常一樣冷冷地與她對望。他今日來此是為了完成一件違背本願的任務,在沒有達成任務之前,他是絕對不會罷休的。
儘管魔法的力量正一吋吋侵蝕著自己的身體,罪人始終站在原地,不肯退縮。他不能任由那些魔法穿越自己的身體,傷害羞麗毒藥。如此強力的魔法足以毀滅女惡魔的肉體,使她失去在凡間現身的能力,成為受詛咒的靈魂,回歸地獄承受永無止盡的苦難。他不能坐視這種事情發生,於是繼續站著,在痛苦與恐懼之中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肉體越來越零碎。只因為她是他的真愛,只因為世界上其他的一切對他而言都沒有任何意義。
許多子彈自側面而來,擊中外露的肋骨,再往不同的方向反彈而出。他痛得悶哼一聲,但卻不肯叫出聲來,只因不願見到美麗毒藥擔心。法術將他的血肉自骨骼上焚乾,皮膚自臉頰上撕裂,有如皮鞭與剃刀一般折磨著他,一分一秒地毀滅著他的存在。他心裡明白,這樣下去自己終究會失去所有肉體,成為一名不為天堂及地獄所接納的孤靈,最後默默地消逝於天地之間,彷彿從來不曾存在過一樣。他明白自己還有機會自救,只要放棄美麗毒藥,他就可以輕易得救。然而他終其一生只為了追尋真愛,如今既然已經找到了,他寧願犧牲自己的性命也不願意看見真愛毀滅。
美麗毒藥明白他的心意。她清楚地知道,罪人為了捍衛愛情絕對會站在自己面前直到肉身消失為止,或許,即使只剩下靈魂,他依然不會退縮。只因為他要守護她的性命。就在那一刻裡,她再也無法坐視他如此為己犧牲。她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一個為自己付出這麼多的男人到最後竟然還要為了自己奉獻生命。他對她的重要性突然之間超越了她的性命。於是她離開他的保護,走到他的身前,用自己的身體來守護他僅存的殘軀。她終於瞭解了所謂的愛情與犧牲自我到底是什麼意義。在這最後一刻裡,她終於如同他愛她一般地愛上了他。
在美麗毒藥想起自己墮落之前曾經身為天使的過去時,一道熾熱的光芒突然灑落,燒光她一身的邪惡氣息,藉由愛情的力量將女惡魔轉化為墮落前的天使原形,使她再度贏得回歸天堂的權利。在她那令人無法逼視的聖潔光芒照耀下,我們全都偏過頭去,不過依然可以聽到她強壯的雙翼所發出的展翅拍擊。
「跟我一起上天堂。」天使對著罪人說道。「你已贏得進入天堂的權利,如同我一般。」
耀眼的光芒大盛,接著瞬間消失殆盡。一切底定之後,他們兩個都已離開。
整間酒館陷入一片死寂。所有人震懾於適才目睹的景象,什麼話也說不出口。到最後,渥克終於率先恢復鎮定。他向手下們比了個手勢,所有戰鬥法師立刻對我望來。只要能殺了我,我母親就會失去在這個世界紮下的根基,他們就有可能再度驅逐她。我就著插在背上的匕首,盡可能地站直身體面對他們,臉上擠出一個冷冷的微笑。如果非死不可的話,起碼要死得有尊嚴。
接著瘋子不知道是不是受到剛剛目睹的神跡啟發,突然從吧檯後方走出來,吸引了眾人的目光。他放聲一笑,笑聲中充滿了歡愉與理性。
「當現實變得無法忍受的時候,」他平靜地說。「就該改變現實了。」
他全部的力量藉由意志放大,衝入酒館之中,將他腦中相信的現實作用在所有事物之上。戰鬥法師們齊聲尖叫,感受自己的法力在那瞬間離體而去,當場成為一群手無縛雞之力的普通人。渥克向後退開,喉嚨一啞,再也無法運用「聲音」的力量。我背上的匕首消失不見,連帶被刺出的傷痕也一併褪去。瘋子眼中綻放出堅定的光芒,正對莉莉絲直射而去。她舉起一手擋在面前,似乎連她都不能小覷瘋子的攻擊。
即使耗盡瘋子以全新的意志強化過後的力量,也沒有辦法撼動莉莉絲的存在,不過她的力量確實在這陣攻擊之下削弱了許多。她身體微微一晃,第一次露出不確定的神情。瘋子向前邁進,試圖強行驅離莉莉絲。兩者的力量在空氣中猛力一撞,登時陷入勢均力敵的僵局。眼看他們兩人僵持不下,我當即擠出身上殘存的天賦力量,找出莉莉絲一開始進入陌生人酒館使用的傳送入口,然後一把將她從原路推了回去。
她消失了,但是她的聲音卻在我心中留下最後的訊息。
「我們會再見面的,約翰。我的兒子,很高興再見到你。接下來還有遠大的事業在等著我們。」
酒館再度陷入沉寂。莉莉絲離開了,就和梅林、罪人,以及美麗毒藥一樣,完全消失在眾人面前,可憐的蘇西也被逐回我為她打造出來的淒慘未來。渥克的手下不是死就是逃,剩下的也都失去傷人的能力。瘋子縮著身體躺在吧檯前,當場呼呼大睡了起來。渥克走上幾步,低頭看了看他。
「每每最出人意表的就是那些一直被忽略的人。」他輕聲說道。「不知道他醒來之後會變成什麼樣子?」
「希望他能恢復理智。」我說。「我認為剛剛那一下子已經用盡他所有的力量及瘋狂。或許如今他終於可以忘記曾經見到的景象,和其他人一起活在同樣的現實之中。」
「你一向都這麼樂觀,約翰。」渥克說。「可惜,樂觀對我而言是一種奢侈的態度。」他以冷酷的神情盯著我好一會兒,又說:「你在夜城已經沒有任何朋友了。你的存在已經威脅到所有人的生命安全。今後整個夜城的人都會與你為敵。」
「那只是你以為而已。」我說。
渥克緩緩點頭,對我頂了頂頭上的帽子,然後以眼神聚集剩下的人手,抬起皮歐的屍體,上了旋轉鐵梯離開陌生人酒館。艾力克斯跑出吧檯,朝他們的背影比了個粗魯的手勢,然後無奈地看著滿地的桌椅殘骸,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我得要召回保鏢們來收拾善後。我最討厭付加班費了。你接下來要怎麼辦,約翰?」
「我要去時間之塔。」我說。「我要回到過去,在古老的夜城裡尋找可以給我答案的人類、神靈或是任何自然界的力量。我要知道阻止莉莉絲的方法。只要能夠阻止她接下來的行動,我不惜犧牲任何代價。」
艾力克斯哼了一聲,似乎有點不以為然。「你認為剛剛那個真的是蘇西嗎?」
「也許在某個可能的未來裡,她會變成那個樣子。但是我絕對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的。我不能讓她被任何人傷害,即使是我。」
「至少現在我知道你母親的真實身份了。」艾力克斯說。「莉莉絲。誰想得到?」
「她不是我母親。」我說。「她從來都不是我母親。」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