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城》 作者: 賽門‧葛林(著);戚建邦(譯 )(連載中)

xxray 2012-5-17 20:12:55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0 29629
xxray 發表於 2012-5-17 20:22
第六章 突如其來的死神

蘇西跟我迅速地穿越荒涼的街道,所到之處火光連天,有如對抗黑暗的烽火一般。空氣中瀰漫著落塵與黑煙,以及焦屍的臭味。建築物在天使的光輝之下爆破,坍塌,簡直是來自地獄的無情晚宴。天上的天使已經多到遮蔽了月光及星空,而街上大部分的街燈也都已被打爛。如今夜城正處於從古至今最低潮的一刻,唯一的照明來自正在吞噬自己的火海。蘇西跟我貼著陰影前進,躲避著身旁一切光芒。少了平常川流不息的往來車輛,街道上看來簡直安靜到詭異的地步。有辦法離開夜城的人早就已經跑光了,而外面的人也不會蠢到在這個時候還要進入夜城。

夜城已被來自天堂與地獄的天使佔領,整座城市面臨前所未有的黑暗時刻。

時間之塔廣場上聚集了附近所有的強者,他們在這片開放的地點建立起最後防線,與入侵夜城的勢力展開頑強的抵抗。蘇西跟我躲在一道房門的陰影之下觀戰,期待不會被人發現。「荊棘大君」手持來自生命之樹1的力量令牌,氣勢恢弘地站在廣場上。閃電在他身旁炸落,但他絲毫不懼,有如戰場上的烏鴉一般大笑,瞪視著所有在其身旁繞道而行的天使。「影像伯爵」老神在在地靠在一根路燈上,靜電與離子繞滿全身,蒼白的皮膚上佈滿了硅化節點及魔法電路。他面帶邪惡的笑容,伸出修長的雙手在面前編織二進制魔法,重置現實,加入理論性的論述以及瘋狂的數學運算,搞得沒有任何天使膽敢接近他的身軀。「皮囊之王」懶洋洋地走入廣場,兩眼綻放精光,以他駭人的魅力抹煞一切可能性。「血腥刀鋒」散發出汗水與麝香的臭味,帶著恐怖的食慾,滿心不耐地來回踱步,只等其他強者把天使引入攻擊範圍,好讓他可以盡情揮舞自己長滿尖刺的雙手。

時間之塔廣場四周隨處可聞天使因為痛楚與憤怒所發出的吼叫聲,只因充斥於夜色中的魔法阻擋了它們獵食的樂趣。

附近聚集的天使越來越多,它們在夜空中盤旋,速度越來越快,分佈也越來越廣。不用多久就會形成一股再強烈的魔法也無法抵擋的強大力量,到時候它們自然就會一擁而下。其中有一名天使失去了耐性,也為此付出了代價。它飛得太低了,被一名強者一把抓住,當場給釘在時間之塔上。它被牢牢地釘在牆上,手臂上插了十幾根冰冷的大鐵釘,有如在實驗室裡等待解剖的青蛙一樣。不過儘管身上的光芒衰弱得有如流星,天使始終還是活著。它金黃色的眼中留下神秘的淚水,完全無法瞭解是什麼讓自己落入如此低賤的層面。物質界的規則還是會對天使造成限制的,而這名天使就是這種限制下的受害者。它的雙翼自身上斷裂,淒涼地落在自己殘破的雙腳底下。

夜色深處某個不知名的地方,一陣強烈的引擎聲響緩緩傳來。那是一群更為古老,更為黑暗,更為強大的實體為了保衛夜城而自沉睡中甦醒的聲音。他們來自古老的地窖或被遺忘的墓穴之中,是力量強大的傳奇生物,有些幾乎跟天使一樣古老,一樣可怕。

夜城是個非常非常古老的地方。

蘇西跟我沿著廣場邊緣看準機會小心移動。空氣中充滿了強烈氣勢的撞擊壓力,有如冰山在夜晚的海面上摩擦撞擊。我一點也不想介入這場衝突之中,因為我有自知之明。而蘇西也一反常態地乖乖跟著我走,不去惹其他麻煩。如今衝突的雙方勢力都已經強大到可以在不知不覺間就將我們兩個踩扁的地步。想要不被發現繞過整個廣場非常耗費心力,一路上我的心跳都十分急促,不過最後我們終究進入了一條不知名的小巷,遠離廣場的爭端,可以邁開大步逃之夭夭。自我們身後傳來一陣慘叫,不過我們都沒有回頭去看叫聲發自何人。如今我們離大奢基倉庫已經不遠了。

當然,這表示我們離剃刀艾迪,所謂的刮鬍刀之神,也不遠了。他有時候是我的朋友,有時候又不是;有時候是聖人,有時又是罪人。總之,他是一個謎團,而且還是個非常不衛生的謎團。他是連結凡人與天神之間的關鍵,也是凡人所能惹上最大的麻煩。他是善良陣營的極端份子,而善良陣營並沒有拒絕他加盟的權力。他如今的生活是在為早年犯下的過錯贖罪,而那些罪過可不是輕易可以贖完的。上次見面的時候,是我不小心穿越了一條時間裂縫,跟他在一個可能的未來裡相遇。當時我迫於情勢必須親手解決他的性命。儘管殺他是為了他好,也可以部分歸咎於具有時光旅行能力的收藏家,不過這種事對我來說依然十分難以啟齒。我到現在還沒決定要不要告訴他當時發生的事。由於未來的那個艾迪認為我必須為世界毀滅負責,所以整個情況有點複雜。如果艾迪知道這一點,他很可能當場就把我給斃了。當然,我造訪的那個未來並非無法避免。只要跟時間有關的事件就絕對不會是既定的。

既然情況如此複雜,於是我決定暫時先走著瞧,如果到時候真的出了什麼事再說。我擁有一種把所有事情都拖到最後再決定的天賦,算是有參加奧運級的拖延比賽的實力。

蘇西跟我在倉庫區的外圍停下腳步,仔細地觀察一下四周環境。這裡也是到處透出火苗,有些地方火勢還十分驚人。不過不管火焰如何翻飛,整個倉庫區基本上算是空無一人。天使打完了,凡人跑光了,放眼所及只剩下大火與廢墟。空氣有如夏季白晝那般悶熱,令人汗流浹背。大奢基倉庫就座落在街尾,聳立在一片無名建築之間,整體看來還算完整。街道上似乎沒有什麼明顯的危機,不過我並不打算就這麼大刺刺地走進去。只要剃刀艾迪認定殺我是替天行道,這一切還是有可能是他的陷阱。蘇西在我身邊毛躁地揮舞著霰彈槍,因為她實在很想找個目標開上幾槍。

「整件事都沒有道理,泰勒。」她的聲音十分冷靜,但是握槍的指節卻因為過於用力而泛白。我真應該叫她回家休息的,但是我沒有,因為我需要她。她吸了一大口污濁的空氣,彷彿可以從中嗅出麻煩,也可能只是因為她還有能力這麼做而已。「想想看,收藏家為什麼會把自己最寶貴的藏寶地點告訴艾迪?艾迪的確令人不寒而慄,但是收藏家可是為了利益連自己的祖母也能手刃的壞胚子。除非有很好的理由,不然他絕對沒有理由讓寶窟曝光。大家都知道收藏家不會免費贈送任何值錢的東西。」

「沒錯。」我說。「不過從另一方面來看,剃刀艾迪也是個難以拒絕的狠角色。不管怎麼說,既然收藏家已經在不得已的情況下透露了寶窟的所在地,相信他已經開始計劃將整個寶窟轉移到新的地點去了。我們必須盡快找到艾迪,遲了可能就來不及了。」

「收藏家搬家需要不少時間。」蘇西道。「如果他當真擁有傳說中那麼多收藏品的話,恐怕搬個幾年也搬不完,特別是當他不想引起任何注意的時候,而這還是假設他老早準備好備用寶窟的情況下。不,我們有得是時間,反倒是一直站在這裡讓我比較擔心。我已經開始覺得身上被入畫了個標靶一樣了。趕快幫我找個射擊的目標。」

她說得當然很有道理。在目前這種情況下,什麼都不做也未必會比做一堆錯事來得安全。於是我把煩惱通通拋到腦後,開始向街尾走去,一步步接近大奢基倉庫。蘇西有如垃圾場的野狗一樣小心翼翼地跟在我身旁,隨時準備應付任何突發狀況。沒人對我們開槍,也沒有任何展開光翼的傢伙從天而降。

大奢基倉庫的正面是一面很長的高牆,其上沒有任何店名或招牌。大奢基並不喜歡打廣告,他認為只要對方沒聽過自己的名號,那就根本沒資格跟自己做生意。我向倉庫前門走去,一路上瞪大了雙眼,隨時準備閃避或逃命。這座倉庫配置了所有最高科技的防護措施,從各式詛咒到地對空重機槍應有盡有。從來沒有任何膽敢進來偷東西的人能夠活下來說嘴,不過這個事實並不能嚇阻其他想要嘗試的人。畢竟,這裡是夜城。傳說倉庫大門是六吋厚的鋼鐵所建,內置世界上最好的電子鎖。所有的窗戶都是防彈玻璃,並配有鋼鐵遮板。大奢基對於安全感有一種特殊的需求。

當然,這些所謂高科技防禦系統在剃刀艾迪眼中根本一點用處也沒有。

「如果大奢基有點腦子的話,他應該已經封閉整個倉庫,然後找地方躲起來了。」蘇西說。「果真如此,我們要怎麼進去?」

「見機行事囉。」我試圖以一種很有信心的語氣說道。

「啊,是了,」蘇西道。「見機行事。冷酷無情的暴力衝突。我心情突然變好了。」

「不幸的是,」接近門口之後,我開口說道。「看來被人捷足先登了。」

走近一看,倉庫顯然曾經遭受攻擊。好幾扇窗戶都被打爛。由於窗戶用的是防彈玻璃,要打爛成這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窗戶上的鋼鐵遮板都已不在原位,有的垂在窗沿,有的不知去向。一樓的外牆上有一個大洞,要不是讓炮彈射出來的,就是讓某顆憤怒的拳頭打出來的。擁有各式防禦裝置保護的六吋鋼門已經讓人從門框裡扯了下來,如今安安靜靜地躺在遠方的街道上,形狀扭曲,不成門形。我十分小心地閃到門洞旁邊,蘇西舉著槍跟在我身旁。我探頭看了一眼,沒有發現任何動靜,於是慢慢地走入接待大廳。蘇西跳到我身前,槍口對著四周巡過一遍,渴望發現任何目標。面對暴力衝突的可能性,蘇西突然變得異常興奮。

大廳之中凌亂不堪。所有傢俱通通被人打爛。昂貴的地毯縐成一團,彷彿被一整個軍團踐踏過一樣。牆上佈滿了彈孔跟爆炸的痕跡,角落的盆栽散落一地。如果沒有血跡的話,如此全面性的破壞其實還滿滑稽的,只可惜大廳裡到處都濺滿了鮮血,起碼有數加侖之譜。地毯完全被血浸濕,我們每踏出一步都會發出血滴濺起的聲響。牆上也都是血,有些是噴上去的,有些是抹上去的,還有好幾個血手印。血滴自傢俱跟天花板上不斷滴下,我實在無法想像到底是什麼讓人的血噴到天花板上去。我繞過天花板上的血跡,小心穿越大廳,然後看向蘇西。

「要不是你明明跟我在一起的話,我絕對會認為這是你的傑作。」

蘇西不悅道:「不,這是剃刀艾迪的手筆。我殺人手法專業,不像他這麼——瘋狂。你知道我最在意的是什麼嗎?血很多——但是卻沒有半具屍體。他把屍體拿去幹什麼了?還有,牆上這堆宗教玩意是幹什麼的?」

她說著指向牆上的許多油畫。這些畫的主題全都是各式各樣的基督徒殉教的死法,而且都特別強調受難的殘酷手法跟大量的血跡。另外還有許多巨大的十字架,以及很多刻在木板上的標語。「趁你還有機會的時候趕快祈禱寬恕。」「上帝每天都在審判你。」「不信神者不會得到寬恕。」「教會之道是唯一正道。」「你今天殺過異教徒了嗎?」

「激進份子。」蘇西說。

「我上次來找大奢基的時候還沒有那些東西。」我說。「他信仰的是利益,不是神諭。我猜是因為十字軍團買的軍火太多,所以他乾脆把整間倉庫租給他們使用。顯然——他們把這裡當作自己家裡一樣。我真好奇到底十字軍團跟他買了多少槍?」

蘇西皺眉:「他難道不知道對方打算攻打夜城?」

我聳肩:「他就算知道也不會在乎,重要的是對方事先付款就好了。反正十字軍團一定會找人買槍,大奢基沒理由把生意讓給別人。」我看了看四周的血跡跟破壞。「墮落聖杯必須為很多災難負責。猶德說它會引來邪惡。」

蘇西看著我:「猶德?」

「我們的客戶。」

「喔,對。發生了太多事,我都差點把他忘了。那麼,我們現在往哪走,泰勒?」

「我想我找到線索了。」我說。她順著我手指的方向看去,發現在一扇掛有樓梯標誌的門上被人以鮮血畫了一個大箭頭。「這道樓梯通往三樓的辦公室。我們最好快點上去。剃刀艾迪在等我們呢。」

「太好了。」蘇西說。

※※※※※※

我們跟著牆上的箭頭指示走上了樓梯。蘇西走在前面,舉槍檢查路過的所有陰影。一路上沒有任何意外的驚喜,只看到更多的破壞跟血跡。從血跡的量跟凝結的程度來看,不久之前這裡曾死過很多很多人,不過卻連一具屍體也沒有留下。牆上的血箭頭一直將我們領到三樓後方的一間小辦公室前,辦公室的大門橫躺在地。蘇西跟我越過地上的房門,走入辦公室中。房裡的廉價傢俱都還完好如初,只不過牆上滿滿地濺了一大片血跡。血跡之旁有一個鑲入牆面的保險櫃,櫃門此刻已經躺在旁邊的地上。坐在辦公桌後面研究著保險箱裡的文件的正是剃刀艾迪。他到此時都沒有抬頭看向我們。

「哈囉,約翰,蘇西。進來吧,把這裡當自己家。我忙完了再跟你們說。」

蘇西直奔保險櫃,在發現裡面擺滿現金之後,她臉上露出笑容,二話不說開始把錢裝入自己的口袋裡。蘇西一直以來都是個非常實際的人。

刮鬍刀之神看來跟以前一模一樣,依然身材高瘦,穿著一件很久以前就該丟掉的超大灰外套。這件外套破爛到了極點,若不是因為上面的污垢夠黏的關係,只怕早就已經散成碎片了。他的臉色蒼白得很不自然,眼神空洞到有如死人一般。他的聲音低沉、控制得宜,聽起來幾乎跟鬼一樣。他全身上下隨時散發出一股濃濃的臭味,就連死於黑死病的老鼠都比剃刀艾迪好聞。他身邊沒有蒼蠅圍繞的唯一理由就是蒼蠅只要接近他就會被臭死。如今他正以修長的十指緩緩地翻閱著面前的文件,有條不紊地將其分門別類。

「十字軍團是個極端右翼的基督教組織。」艾迪終於開口,不過目光依然停留在桌上的文件。「他們人數眾多,資本雄厚,喜好火焰跟硫磺,夢想是要發起聖戰——進而消滅世界上任何有趣的事物。倉庫裡的這個十字軍團派系正在對夜城計劃一場全面入侵,目的在於找尋墮落聖杯。顯然大奢基把所有能賣的軍火都賣給了他們,從虎式坦克到肩負式火箭發射器,以及多到數不清的槍枝與彈藥,應有盡有,然後又在戰火未開之前逃出夜城。手段凶殘的敗類,我是說十字軍團。根據我這裡找到的證據顯示,他們準備放一把火燒了夜城,然後對任何會動的東西開槍,直到有人出面交出墮落聖杯為止。不過他們的運氣不錯,剛好碰到有人自動送上門來兜售墮落聖杯。他們當然嚴刑逼供,從那可憐蟲的口中問出聖杯的下落,然後把東西奪了過來。」

「然後我又從他們手中把東西奪走,當然其中過程並不愉快。」

「十字軍團曾經幹過不少壞事,我一直都想找個借口表明我個人對他們行為的不爽。宗教的名聲就是被他們這種極端份子給搞臭的。當然,在這裡的不過是十字軍團的一小部分,不過相信我的訊息已經傳達出去了。」

「訊息?」我說。

「就是叫他們離夜城遠一點。」他終於抬起頭來,蒼白的嘴唇上揚起一絲笑容。「可惜我不知道天使要來。雖然我也不太喜歡天使,不過它們應該比我對十字軍團還要不滿。」

這時蘇西已經把全身口袋都塞滿鈔票,走到我身旁,瞪著艾迪問道:「你把他們的屍體拿到哪去了,艾迪?」

他笑了一笑:「我把他們賣了。價碼還不錯。」

有些話題還是不要多問比較好。我禮貌性地清清喉嚨,將艾迪的注意力吸引回來。「你說你知道收藏家的下落,艾迪。我真的很急著要找到他。」

「啊,沒錯。夜城一大謎團,收藏家的秘密寶窟。我去過。相信你們一定在想為什麼他要把心中最大的秘密對我這種人透露。其實答案很簡單,真的,因為我沒有給他任何選擇的餘地。想要我幫忙從十字軍團手裡奪走墮落聖杯並且交出來,他就必須答應讓我瀏覽一遍他所有的收藏品。」艾迪輕輕一笑,發出有如冷風吹過枯樹枝的詭異聲響。「他完全沒有拒絕的餘地。我堅持要看他的收藏,而他又無法眼睜睜地看著如此獨特的物品跟自己擦身而過。我本來還不知道真名之槍在他手上,直到他告訴我他把槍弄丟了。那是一把很可怕的武器,我聽說現在在你們手中了?如果你們還有點理智的話,趕快把槍脫手。真名之槍從未給任何人帶來快樂、財富與智慧。它是為了毀滅而造的,除此之外再也沒有任何目的。總之,我認為既然收藏家擁有一把這種等級的武器,他很可能還有其他類似威力的東西,我必須確定他到底有些什麼。畢竟,天知道他什麼時候會拿那些武器來對付我。」

我心中有些話想說,不過還是沒有說出口。「我們曾嘗試使用真名之槍,」我說。「不過沒有成功。」

「那把可惡的槍是活的,」蘇西道。「而且非常邪惡。」

「這樣的話,你還能活著真是令我驚訝。」艾迪說。「真的,很難相信你還能保有理智。」

「收藏家的寶窟長什麼樣子?」蘇西跟往常一樣直指重點。

「很大。」艾迪說。「比正常人的心智所能想像的還要大。一層又一層,全都塞得滿滿的,其中還包括了很多運到之後就沒拆封過的木箱。他收藏的東西之多,只怕連他自己都無法確定自己擁有些什麼。當然,他寧願死也不願找人幫忙整理寶窟。」艾迪想了一想,又道:「我可以肯定他收集物品的日子一定比任何人想像中還要久遠。他擁有不少令人難以置信的——」

「他的巢穴在哪,艾迪?」我耐心地問。「我們要怎麼去?」

艾迪從身上拿出一張電腦卡放在桌上。那是一張黃銅所製的卡片,上面鑲了幾顆珍貴的寶石。「這張卡片可以開啟收藏家寶窟裡面所有的鎖。他應該還不知道卡片不見了,不過我認為要使用的話就該越快越好。」

「艾迪,」我說。「寶窟究竟在——」

「在月球。」剃刀艾迪說。「位於寧靜海底下的一堆通道跟洞穴之中,裡面裝置了發電廠、人工大氣跟重力場。我不知道那是他自己建造的還是意外發現的——反正他把寶窟佈置得跟自己家裡一樣,更加裝了完善的防禦系統,其中有些武器顯然是來自未來。有時候真不得不佩服那傢伙的膽量——至於你們要怎麼前往月球、偷入寶窟,就是你們的問題,我一點都幫不上忙。因為我來去都是收藏家用傳送的。有問題嗎?」

「有。」我說。「認識好的旅行社嗎?」

「啊,泰勒。」一個熟悉的聲音突然自我身後傳來。「還是那麼喜歡亂開玩笑。」

我認出這個聲音,慢慢轉過身去。渥克神態自若地站在門邊,跟往常一樣散發文雅的士紳氣質。這時蘇西的槍口已經指在他的身上。渥克先是對她點了點頭,然後又跟我打了個招呼。接著他瞪了艾迪一眼,嘴裡發出一種厭惡的聲音,最後轉回我的面前。

「真好,泰勒,我看你還是喜歡跟壞朋友一起。要是不跟他們混在一起的話,你的日子應該會好過許多。」

「你是說要我去幫你跟當權者做事?」我冷笑道。「渥克,即使當權者被火燒焦了,我也不願意在他們身上撒尿。他們,還有你,就代表了我所鄙夷的一切。我有我的自尊,而且還保有一點良知。」

「是嗎?」渥克說。「先別提你的良知了。恐怕我有點壞消息要告訴你,泰勒。天使已經跟我的老闆直接接觸過了。你心中很驚訝,這點我可以瞭解。我的老闆們一直以為他們躲得十分隱密——不管怎樣,天使明白表達了它們的立場,如果當權者不乖乖合作幫忙找出墮落聖杯並且交給他們,天使就要把夜城整個毀掉。它們會將所有活的生命屠殺殆盡,把所有建材夷為平地。天使可不是什麼愛好和平的生物,不過,我想它們也沒有愛好和平的必要。」

「哪一邊的天使?」蘇西問。「是天堂還是地獄的?」

「我不知道。」渥克說。「天堂?地獄?還是都有?有什麼差別嗎?重點是當權者已經在夜城投資太多心力,不可能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天使毀滅夜城,所以他們只好同意與天使合作。講白一點,他們命令我來抓你回去,泰勒。我會帶你回去,我們可以坐下來泡杯茶,聊聊天,或是吃點小點心,然後你要運用你的天賦幫我們找出墮落聖杯的下落。不,你沒有其他選擇,只能乖乖跟我走。別動怒,泰勒,跟我合作不但可以解救夜城,還可以在當權者心中留下好印象,何樂而不為呢?有些人可是會為了這種機會而心存感激的呢。現在乖乖跟我來吧,好孩子。時間可是很急迫的呀。」

「你以為我們會任由你帶他離開?」蘇西的聲音平淡中帶有危險,她的槍口正對著渥克胸前的第二顆扣子。「我從來都不信任當權者,也不可能從現在開始信任他們。為了探知墮落聖杯的下落,天使們已經搞過一次泰勒的腦袋了。這裡是夜城,渥克。我們可不歸天堂或地獄管轄。」

渥克不動聲色地看著她。「上面沒有叫我動你或是艾迪。你們兩個可以自行離開。如果你們執意要干涉這件事,我就不能保證你們的安全了。」

房內緊張的情勢一觸即發。蘇西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艾迪則以一種深藏不露的目光看著渥克。這種情形下,如果是其他人的話早就跑了,然而渥克卻不會輕易退縮。他乃是當權者的代表,被賦予壓倒性的權威力量。夜城裡流傳了許多關於渥克的故事,而這些故事通通沒有美好的結局。我向前踏出一步,將他的注意力吸引回我身上。他對我展開微笑,不過目光依舊冰冷。

「非常好,泰勒。我始終相信你是個識時務的人。」

「你之前保證將此事交給我全權處理。」我道。「你說最好的處理方式就是由我出面取得墮落聖杯,然後把它藏到沒有人找得到的地方。」

「情況不同了。」渥克冷冷地說。「識時務者為俊傑。我不能違抗上面的命令,你也不該違抗我的。走吧,泰勒。我可不想傷害你。」

「你真想跟我單挑嗎,渥克?」我說話的語氣令他動了殺機。「也許我們應該打一架,為了多年累積的恩怨。你從來沒有懷疑過——你從來都不想知道我們是不是當真跟外面傳說的一樣可怕嗎?」

渥克看著我好一會兒,我則毫無畏懼地與他對看。我可以感覺到蘇西全身劍拔弩張,有如繃緊的彈簧一樣隨時準備出手。接著渥克再度笑了笑,聳肩道:「下次吧,泰勒。你確定我不能說服你自願跟我走嗎?我的手下可不是好惹的,相信你也不想看到朋友為了你而受傷吧?」

蘇西挑釁道:「是呀,沒錯,我好怕。」

「再見,渥克。」我說。「自己走,不送了。」

渥克搖頭道:「你知道要是你父親在這裡的話,絕對不會允許你這樣做的,約翰。他很明白什麼是職責所在,什麼叫做為他人負責。」

「你別提我父親!幫當權者做事為他帶來什麼好處?當他需要幫助的時候,你又在哪裡?你還算是他的朋友嗎?他跟我母親結婚的時候你又做了什麼?或許該是我們談談我母親的時候了,你要不要談?」

「不。」渥克說。「我不會跟你談你母親的事。」

「不談——從來沒有人願意談。」我冷冷地說道。「真有趣,不是嗎?」

剃刀艾迪突然自辦公桌後站起,瞬間房中所有目光都集中到他的身上。他的外表其實並不起眼,但是當時他駭人的氣勢幾乎溢滿整個房間。他看向渥克,渥克則恭敬地對他微微點頭。

「約翰不需要去任何他不想去的地方。」艾迪發出有如死神般的聲音說道。「別以為你可以嚇倒我,渥克。我見識過比當權者跟天使更加可怕的東西。」

「而我純粹只是很可怕而已。」霰彈蘇西說。

「我見過墮落聖杯。」剃刀艾迪說。「收藏家絕不適合擁有它,不過你跟天使也都不是適當人選。它是個不屬於這個世界的東西,唯一讓我覺得有能力處理它的人只有泰勒。走吧,約翰、蘇西,渥克交給我對付就好了。」

渥克以同情的表情看著我道:「你不會真的以為我是一個人來的,對吧?」

一道華麗的殘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衝入屋內,穿越渥克的身軀,在路過我的時候順手一拳,幾乎將我擊倒在地,緊接著又對著艾迪迎去。艾迪讓這股強大的勁道打得離地而起,撞爛身後緊閉的窗戶,衝入窗外的煙霧之中,跌入三層樓高的地面之下。蘇西身形疾轉,槍口變位,不過還來不及開槍對方就已搶近她的身前,揮手打掉她的大槍,另一手插入她的腹中,將腸子給扯了出來。蘇西發出一聲充滿驚訝與痛楚的慘叫,就看她的皮夾克化成無數碎層飄落,肚子上彷彿開了一張血盆大口一般,鮮血及內臟不住自其中灑落。她跪倒在地,顫抖的雙手緊握傷口,然而卻怎麼也阻擋不了鮮血自其中噴灑而出,染紅她的膝蓋及雙腳,在地上眾成一灘恐怖的血泊。

儘管我跟蘇西相隔只有幾步之遙,然而我卻好像爬了很久才終於來到她的面前,將她摟在懷中。我緊緊抱住她的肩膀,試圖緩和她劇烈的顫抖。她全身冒滿冷汗,臉色白得有如骷髏一般。她雙眼慢慢轉向我,似乎想要說些什麼,然而由於雙唇抽痛得太過厲害,根本說不出任何言語。她的眼神中沒有恐懼,有的只是一股認命的悲哀。她伸出一隻染滿鮮血的手試圖要去夠槍,可惜她的霰彈槍遠在房間的另外一側。至於她的另一隻手,則是想盡辦法要把流出來的內臟塞回自己體內。地上的血液跟內臟散發出令人難以忍受的臭味。此時蘇西的呼吸越來來急促,伴隨越來越濃厚的抽氣聲,似乎每吸進一口氣都需要經歷極大的痛楚一般。

她就要死了。我們兩個都非常清楚。

殘影突然在我面前停下,凝聚成一個熟悉的身影,一個我已經有好多年沒見過的身影。我早該知道了,除了她沒有其他人能做到這種事。她擺出一個優雅的姿勢,愉快地對我微笑。她總是喜歡炫耀自己的能力。此刻,她一隻戴著白手套的手裡拿著真名之槍的盒子,顯然是在她扯出蘇西內臟的同時順手取走的。她在我面前晃了晃盒子,好像在炫耀什麼獎品一樣,然後若無其事地將其夾在腋下。

「一點額外的獎賞,雖然我的收費已經過高了。我想你不會反對吧,親愛的渥克?」

渥克張口欲言,不過話到口裡又縮了回去。

「哈囉,貝兒。」我以一種自己都認不出來的聲音說道。「好久不見了,是不是?」

「喔,很多年了,親愛的。不過你是知道我的,我最喜歡跟老朋友聚聚了。」

貝兒,拉貝兒.丹.聖斯梅西的簡稱。身材修長,舉止優雅,美艷動人,久經世故,體態曼妙到一種超自然的地步,全身上下散發出一種穩健無比、風格獨具、邪異妖媚的驚人魅力,搭配著一種有如貴族般的傲慢神情,對類似倫理道德這類小事完全不屑一顧。她自成一格,並且樂在其中。她的臉部擁有完美的骨架,寬廣的額頭,淡紫的雙眼以及豐潤的雙唇。貝兒是個獨立作業的傭兵,舉凡密謀、暗殺、偷盜、政變等等任何勾當,只要你出得起錢,她都敢幹。這些年來,她可以算是壞事做盡了。她在歐洲各國首都遊蕩,所到之處留下了無數破碎的心,以及破碎的屍體,從來不曾回顧曾經。大部分的時間,她不願意跟夜城有任何瓜葛,因為她認為這地方配不上自己的格調。不過我認為她只是不喜歡面對真正的競爭對手罷了。

不過貝兒倒也真有了不起的地方。她隨時隨地都可以跟人動手,而且從古至今都不曾敗在任何人的手裡。她之所以這麼厲害,主要還是因為她全身上下都是從手下敗將身上奪來的各種能力及寶物的關係。她背上披了一張狼人的毛皮,毛茸茸的又厚又重。她親手從對方身上割下這層皮,將其披在自己身後,並讓狼人的大口蓋上腦袋,口中的尖牙扣住額頭。這張皮可不只是穿了好看而已,她利用自己的魔力為狼人的皮注入生命,並使它成為自己身體的一部分。如今狼人的毛皮都被她所佔有,好處就是她同時也取得了狼人自我醫療的能力。她胸前閃閃發光的金色盔甲乃是龍皮所鑄,世間沒有任何武器可以將之刺穿。她手上的長手套其實是由吸血鬼的皮膚製成,也是她赤手空拳自對方身上剝下來的。她其中一隻手套的指尖處突出了五根長長的利爪,乃是割自食屍鬼的手中,進而移植到自己的手指之上。至於她腳上的長靴則是第一次見到,我看不出是從哪裡奪來的。貝兒的魔法讓這一堆寶物都變成自己身體的一部分,進而使得她成為無人能敵的狠角色。

貝兒是個徹頭徹尾憑借自己雙手打造而成的女人。

她的外表最令人吃驚的地方就在於左右兩邊臉並不對稱。她左半邊臉的膚色顯然比身體其他部分的顏色都暗上許多。這是因為曾經有個敵人撕掉了她半張臉,於是在將對方殺害之後,貝兒就把對方的臉撕下來代替自己原先的臉。這半邊新的皮膚看起來比較年輕、緊繃,並且跟附近皮膚緊密密合。

只要價錢合適,或者目標有挑戰性,或者目標擁有想要的能力,貝兒可以去任何地方殺害任何人。

我緊緊抱著蘇西的身軀,試圖讓她抖動的身軀好過一點。此時她抖得十分厲害,有如遭到雷擊一般。鮮血自她口中噴出,沿著嘴角流至下巴。我幾乎可以感受到生命正自她體內緩緩流失。我很想撲到貝兒身上將她撕成碎片,可惜我不能這麼做。我絕不能如此衝動。貝兒對一切攻擊免疫,不管是肢體上還是魔法上的攻擊都一樣。至少她是這麼以為的。我唯一的機會就是冷靜下來不斷跟貝兒講話,轉移她的注意力,然後慢慢地運用我的天賦來對付她。如果應對得宜,說不定就可以逃出生天。只要我能將注意力集中成一小點,我應該就能以天賦的力量穿透她的魔法防禦,在神不知鬼不覺的情況下達到我的目的。這是個很危險的舉動。要是讓貝兒發現了我的意圖,她會立刻把任務丟到一旁,豪不猶豫地割斷我的喉嚨。況且如此使用我的天賦很可能會引來敵人的注意,進而洩露我的行蹤。我必須要小心,要專注,絕不能被她發現。

幸運的是,這點正是我的專長。

「好久了,貝兒。」我盡量維持正常的語調說道。「多久了?我們合作解決地獄風暴事件到現在有六年還是七年了?我以為我們合作得很愉快呢。」

「別想勾起我的良心,親愛的。」貝兒以她美妙動人卻又冷酷無情的聲音說道。「你明明知道我根本沒有良心。我們的確是很好的夥伴,約翰,但也就僅止於此了。」

「聽說你在巴黎的地下墓穴裡被『走路男』盯上,我還以為你被幹掉了。」

「喔,他的確差點得手了,不過我可不像你懷裡的那個小可愛那麼好殺。可憐的蘇西,我一直不知道你看上她哪一點。」

「你的身手比以前快上不少,貝兒。最近吃了很多維他命嗎?」

「看到這雙新靴子了嗎,親愛的?很厲害吧?我剝了一個希臘神祇的皮,把祂的速度據為已有。」

「放棄吧,約翰。」渥克說。「現在就跟我走,我保證會找人來醫治蘇西。沒必要搞出人命,把你的自尊放到一邊。這一回,我可是好人。我是在拯救夜城免於毀滅的命運呀。」

「有人告訴我。」我說,目光依然緊盯貝兒。「不管是哪一邊的天使奪得墮落聖杯,世界末日都會提早到來。」

「你說的好像這是一件壞事一樣。」渥克說。「黑暗聖餐杯不是屬於人間的產物,約翰。它從來都只會製造麻煩。就把它交給足以控制它的勢力手中吧。」

「啊,渥克。」我說。「你老是喜歡亂講道理。」我面帶憂傷地對著貝兒微笑。「你該知道不能相信他,或是當權者。」

「我誰都不相信,親愛的。不過渥克事先付款,所以我死心蹋地地為他效勞。等到這樁不幸的買賣結束,你不再對他們具有利用價值之後,我就可以進入你活生生的腦袋裡,找出你天賦的泉源,將它扯出你的體內,裝入我的腦中。這不是很甜蜜嗎?我是說,這樣我們就可以永遠在一起了。現在,放下蘇西,跟我走。還是說你想要先打一架再走?」

我輕輕地將蘇西抱到一邊,溫柔地讓她躺在血泊旁。她的雙眼一直看著我。我站起身來,面對貝兒。蘇西的血染紅了我的外套,慢慢自我緊握的雙拳中滴下。我對貝兒冷笑,說道:「來打一架吧,親愛的。」

她對著我大笑。「你不會對淑女動粗的,是不是?」

「當然不會,」我說。「認識任何淑女嗎?」

趁她還在笑的時候,我集中精神穿越了她所有的心靈防備,以天賦對她展開攻擊。我的天賦可以找到任何東西,而這一次我要找的是貝兒用以綁住所有自他人身上奪取而來的能力的魔法力量。我找出了這道魔法,然後輕而易舉地就以心靈力量將之毀滅。貝兒發出一聲慘叫,緊接著她體內的魔法消失,所有的能力跟寶物也隨之失效。狼人的皮從她身後掉落,露出背上鮮紅色的血肉,再也沒有任何皮膚覆蓋其上。手套跟皮靴突然裂開,瞬間碎成無數碎片,消失得無影無蹤,赤裸裸地露出手腳上的血肉跟肌腱。年輕的半張臉自她頭上滑落,化為飛灰煙滅。貝兒恐懼地尖叫著,臉上的表情有如一場驚嚇駭人的恐怖秀一樣。

我向前跨出一步,一拳打斷她的脖子。她在身體著地之前就已經死亡。

我蹲下身子撿起狼人的皮。那張皮在我手中腐朽,不過我想我還是來得及在它徹底消失之前用它最後一次。我抬頭看向渥克,不過卻找不到他,八成是跑去搬救兵了。我在蘇西身旁跪下,發現她此刻身體僵直,幾乎已經沒有呼吸。我把地上所有內臟塞回她的體內,然後將狼人的皮舉在傷口上方,撕成碎片,在蘇西的腹部滴滿狼人的血液,期待血中的醫療效果能夠救回蘇西。一開始什麼都沒有發生,不過過了一會兒後,蘇西的傷口開始癒合,很快地消失到無影無蹤,彷彿從來不曾受過傷一樣。

我擠乾狼人的皮,順手丟到一旁。它對我已經沒有用處了。我扶起蘇西,雙手摟著她的肩膀,輕輕地搖晃她的身體。漸漸地,她的呼吸越來越重,越來越規律,最後終於張開雙眼,露出滿臉疑惑的神情。她大口地呼吸,似乎害怕再度失去呼吸的能力。接著她伸出血紅的雙手摸著腹部的傷口,卻發現什麼都沒有。她盯著自己完好如初的肚子看了一會兒,然後抬頭對我微笑。我點了點頭,與她相視一笑。

她緩緩舉起手來,輕輕撫摸著我的臉頰。我動也不動地坐在地上,深怕破壞這珍貴的一刻。她慢慢移動手指,從我的臉頰到我的嘴唇,遲疑地與我身體接觸。這觸摸好像蝴蝶翅膀一樣脆弱,似乎隨時都可能粉碎。最後她在我身上使勁一推,幾近掙扎地逃離我的身邊。她四肢著地,背對著我,大口地喘氣,用力地搖頭。

「蘇西——」我說。

「不。我辦不到!」她的聲音十分刺耳。「我不行,連跟你都不行。」

「沒關係。」我說。

「不!有關係!不管殺他多少次,我就是沒辦法擺脫他!」

她站起身來,步伐踉蹌地走到霰彈槍旁,撿起槍,朝著貝兒的臉開了三槍,一直轟到她脖子上什麼也不剩了為止。

「以防萬一。」蘇西道。「況且,你看這婊子把我最好的夾克弄成什麼樣子。」

我站起身來看著她,不過她卻別過頭去。這似乎是有生以來第一次我完全不知道該說什麼。就在這個時候,外面的走廊上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我跟蘇西立刻轉而面對門口,期待看到渥克帶來新的幫手,因為我們都很想找些人來海扁一頓。只可惜最後出現在門口的只是手裡拿著珍珠柄刮鬍刀的剃刀艾迪而已。他看了一眼貝兒的屍體,鬆了一大口氣。

「你跑哪去了?」蘇西放下槍問道。

「三層樓高還摔不死我。」艾迪的聲音依然像鬼一樣。「可惜要爬三層樓梯回來還是需要一點時間。不管怎樣,少了我你們似乎也應付得不錯。渥克呢?」

「他一看情況不對就跑了。」我說。「不過他一定會帶幫手回來的。」

「有人來了。」艾迪說。「我感覺得到。有人來了,不過不是渥克。」

突然之間,我們三個都感覺到辦公室裡多了一個人。辦公桌後這時站了一個身穿灰衣的灰色男人。在這麼近的距離之下,我發現他連臉都是灰色的。天使找到我了。

「快走,約翰。」剃刀艾迪道。「還會來更多,更多天使。」他走到我們跟天使之間一站,又道:「走!我來纏住它們。」

他左手一舉,已經把真名之槍抄在手上。槍一出手,四周的空氣彷彿都被下毒了一般。天使開始發光,那光芒耀眼到似乎根本不屬於這個世界的東西。蘇西跟我奪門而出,盡我們所能地奔下樓梯。一股十分可怕的壓力在我們身後凝聚,就像是有場暴風雨即將到來,感覺有如血液中的巨雷,靈魂裡的閃電。我們同時跳入大廳,頭也不回地繼續狂奔。就在此時,一個恐怖的聲音從不知名的地方傳入我們腦中,將一個奇異的字眼反向發音。跟著就是一陣淒厲至極的慘叫聲,差點就連我的腦袋都給震爆。蘇西跟我衝出街道,繼續奔跑,接著聽見整座倉庫在我們身後爆炸。我們幾乎被爆炸的震波震得離地而起,不過腳下絲毫不敢減速,只能死命奔跑,一路衝到街尾。

最後我們終於停下腳步,大口喘氣,回過頭去,只見大奢基倉庫的外牆向內坍塌,消失在一大團黑煙之中。數秒之後,整棟倉庫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在地上留下一堆殘磚敗瓦。

「你看艾迪有及時逃出來嗎?」蘇西問。

「應該。」我說。「剃刀艾迪不是隨隨便便可以殺死的。」

「之前人們也這麼說貝兒。」

「我們該走了。」我說。「還有更多天使要來。」

「太好了。什麼地方可以躲過天使的追殺?」

「陌生人酒館。」我試著讓自己的聲音很有自信。「我有個點子。」

「喔,你的點子通常都很危險。」

「閉嘴,跑就是了。」

※※※※※※

1生命之樹(Tree of Life)位於伊甸園,其果實可以提供食用者永恆的生命。在亞當與夏娃偷嘗「分別善惡的知識之樹」的果實後,上帝怕他們再偷嘗生命之樹的果實而「變得跟我們一樣」,於是將他們逐出伊甸園。
xxray 發表於 2012-5-17 20:22
第七章 梅林現身

我和蘇西在夜城中穿梭,躲避著來自天堂與地獄的追殺。眾天使展開雙翼盤旋於夜空之中,我跟蘇西則看準機會在建築物之間悄悄移動。到處都是火焰跟爆炸,死亡與毀滅。不管繁華還是貧賤,夜城裡所有的一切都在一夜之間於天神的腳下化為灰燼。我很快地看了看身旁景象,試圖找回失去的方向感。倉庫區的路我不算很熟,再加上如今四周一片混亂,我唯一能夠肯定就是我們現在離安全的所在非常遙遠。我隨便找條巷子轉了進去,蘇西也跟著我團團亂轉。跑到此時,我已經感到口乾舌燥,不過蘇西倒是一副臉不紅氣不喘的樣子。

我發現前方有點動靜,於是停下腳步。蘇西也看到了,順手拔出霰彈槍橫在我面前。兩條黯淡的身影衝出街尾的火光之中,對著我們直奔而來。不知怎麼著,這兩條身影看起來都十分——詭異。後來我們才發現前面那條身影是影像伯爵的表皮,而後面那條則是他被剝了皮的身體。蘇西跟我閃到一邊讓它們路過。這種情況下我們什麼忙也幫不上。

「我想夜城的反抗持續不了多久。」我盡量冷靜地說。

「我以為自己什麼都見識過了——」蘇西道。「天使實在太可怕了。我們不能待在街上,泰勒。我沒主意了,你想點辦法吧。要快。」

頭上的夜空中傳來翅膀拍擊的巨大聲響,顯然天上飛滿了數以百計,甚至數以千計的天使。我看了看四周,試圖找出任何可用的點子。街上幾乎沒什麼其他人了。所有人要不是躲了起來,就是已經被埋在地下。街道兩旁的建築聳立在黑暗裡,有些比較完好,有些已經成為廢墟,不管怎樣,沒有任何窗戶透露出絲毫燈光。到處都是敵人,觸目所及沒有任何友善的勢力,顯然蘇西跟我只能靠自己了。雖然平常我們也是靠自己,不過如今孤立的感覺更甚。正當我們以為情況不可能更糟的時候,更糟糕的事情就發生了。

街道上突然出現了好幾條灰色的身影,約莫有一打的灰衣人擋在我們面前,散發出一種不自然的氣勢。我回頭看,正如所料,後面也站滿了灰衣人。天使發現我們了。我抬頭看天,期待看到巨大的翅膀從天而降將我們抓走,不過一時還看不出任何攻擊的意圖。它們八成認為真名之槍還在我們手裡。一旦它們發現我們沒有真名之槍,下手就不會留情了。

突然之間,擋在我們面前的天使同時綻放出強烈的光芒,逼退了四周的黑暗。蘇西跟我大叫一聲,感到一陣頭暈目眩,舉起雙手擋在眼前。我們太習慣於夜城中的黑暗,無法適應突如其來的光芒。天使盡展雙翅,綻放出的光芒有如太陽。我回頭,發現擋在身後的天使此時已經沒入自街尾而來的黑暗之中。那是一股全然無情的黑影,比純粹因為沒有光芒照耀而生的影子黑上許多。我們被夾在難以忍受的光芒跟永無止盡的黑暗中間。

「喔,狗屎。」蘇西說。

「我也是這麼想。」我道。「請勿對任何天使開槍,蘇西。要是引來它們的注意,我們可能會更慘。」

「什麼我們?」蘇西笑道。「這些怪物真的很想找你,是不是,泰勒?」

「它們要的是我的天賦,找尋事物的能力。只要掌握了我的能力,就一定可以率先找到墮落聖杯。」

「我看——」蘇西道。「既然它們人多勢眾,火力強大,我們是不是該考慮跟它們談條件?」

「不,」我想也不想就道。「一來我不免費工作,二來我不信任極端強權,不管是哪一種強權。」

「我想這由不得你吧?」

「而且為了不讓我的天賦落入對方手中,它們雙方都可能打算將我毀滅。」我看著蘇西。「它們要的只是我,你可以——」

「不,我不能,」蘇西道。「我不會丟下你不管,這是最起碼我能為你做的。」

光芒對我們逼近,而黑暗也開始迎向前來。沒人知道這兩股勢力相遇會造成什麼後果,如此純粹的光明與黑暗根本不屬於這個世界。不管怎麼樣,當光明遇上黑暗的時候,我可不想傻傻地夾在中間。我四下亂看,而蘇西則十分不悅地舉起她的槍。

「如此勞師動眾,只是為了找你,泰勒?這些怪胎難道不知道什麼叫濫殺無辜嗎?」

「它們是天使,蘇西,『濫殺無辜』的觀念就是它們發明的,記得『天火焚城錄』1嗎?現在我們同時面對了來自天堂與地獄的天使——我們被夾在光明與黑暗的中間。」

「真是我一生的寫照。」蘇西說道。「快點,泰勒,我在等你想辦法呢。該怎麼辦?我們還能怎麼辦?」

「我在想呀!」

「每到緊要關頭你就會變笨,泰勒。」

蘇西槍口一轉,對著身旁的一扇門瞬間開了好幾槍。那扇門在硝煙瀰漫之下粉碎,整個向後塌下。蘇西身形一矮,當場遁入門後的黑暗,而我則跌跌撞撞地跟著她跑。

一進入房內,我們立刻一邊一個貼著門旁的牆壁站好,讓雙眼熟悉房中的黑暗。背後的牆壁似乎十分厚實、安全,不過再厚的牆也擋不住任何天使。在它們眼中,牆壁跟空氣並沒有什麼差別。透過窗外傳入的光芒,我看見屋內堆滿了各式各樣的貨物。此時屋外的街道上傳來許多憤怒的非人叫聲,很純粹,很原始,吵到令人難以忍受。接著光明與黑暗在屋外相遇,發出天崩地裂一般的巨響。我們腳下的地板傳來巨震,而四周的牆壁也晃得無以復加。強光閃爍,自窗外透入,有如閃電一般照亮整間倉庫。巨大的翅膀拍擊聲持續傳來,空氣中瀰漫了無形的象徵壓力,似乎在詔告天下此刻有兩股超越人性的勢力正在決定夜城的命運。我大哼一聲,很不爽地搖了搖頭。好像我們會坐視這一切,任由它們亂搞一樣。「這裡是夜城,你們這些渾蛋。我們可不歸你們管轄——」

「知道我們身陷何處嗎?」蘇西道。「我只看到一堆木箱,只聞到木屑跟貓尿的味道。」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是間製造幸運符的工廠,希望這些玩意兒真的有用。走這裡,我想。」

我對著倉庫內部的黑暗處跑去,蘇西則緊跟在後。我們在一堆堆的木箱之間穿梭,想要穿越倉庫跑到另一頭的出口。不過我們還沒跑出二十英呎之外,門口已經在一道閃光之下向內爆開。那一瞬間,整間倉庫大放光明,將其中所有物品照耀得一清二楚。我拔腿狂奔,蘇西也跟我並肩而行。天使破牆而入,地面震動得有如地震,嚇得我只能蒙著頭逃命。

我面前的地板突然裂了開來,瞬間拉出一條很寬的裂縫。我試圖跳過去,不過差得遠了。我只覺得腳下一空,嚇得差點吐了出來,緊接著就墜入彷彿無盡的黑暗之中。幸虧在最後關頭我的手碰到了裂縫的另外一邊,於是我當場死命抓著不放。我的肩膀在下墜的勢道突然停止的時候爆出一陣劇痛,全身的體重就靠著一隻手苦苦支撐。我伸出另外一隻手想要抓住裂縫邊緣,但是卻始終夠不到。地板還在劇震,我所抓住的邊緣似乎十分鬆動。我抬頭,發現蘇西站在眼前看著我。我就知道她有辦法跳過去。她蹲下,察看著我的處境,臉色十分難看。

「快逃吧。」我說。「它們要的不是你。我想我寧願掉下去摔死也不要被它們利用。」

「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你摔死,泰勒。」

「你不能碰我,記得嗎?」

「不能碰個屁!」蘇西.休特說。

她對我伸出一隻手,我則舉高我另一隻手抓住她。蘇西的臉上展現一股堅定的神情,而自她手中傳來的勁道有如死亡一般執著,有如生命一般活躍,有如友情一般感動。她將我拖出裂縫,然後跟我一起癱倒在地上。一旦我脫離險境,她立刻放手。接著我們跌跌撞撞地爬起身來。

「只要有必要,我能做出令你想像不到的事。」蘇西說。

「我知道,」我說。「我嘗過你做的菜,記得嗎?」

有時候,某些事情只能以玩笑的比喻帶過。

天使們踏著牆壁的廢墟走入倉庫,似乎那些牆不過是比較厚重的迷霧一般。也許在物質界裡,天使的存在比所有其他東西都還要真實。此時倉庫之中充滿了強烈的光芒與恐怖的黑暗,吞噬著所有它們碰觸到的物品。蘇西向我瞪來。

「告訴我你想到逃命的辦法了,泰勒。隨便什麼辦法。我認為我們最遠只能逃到這裡了。」

「我是有個辦法。」我說。「不過我不確定該不該用。」

「那是個絕佳的好辦法,」蘇西立刻道。「不管是什麼辦法,總之是最好的辦法,我已經愛上這個辦法了。到底是什麼辦法?」

「我有一條通往陌生人酒館的快捷方式。不久前,艾力克斯.墨萊西一時心軟,曾經給了我一張只有在緊急狀況才能使用的特別會員卡。只要啟動這張卡,其中蘊含的魔法就會把我們直接傳送到酒館裡。因為艾力克斯聽說我曾經在他的酒館外面遭到痛苦使者埋伏——」

蘇西神情不悅地看著我。「身上有這種東西,你怎麼會到現在還沒拿出來用?」

「因為有缺點。」

「我就知道。」

「這類魔法都會留下痕跡。」我耐心地說。「我們一走,天使就會知道我們被傳到哪裡去了。我本來是希望能夠甩掉它們的——不過現在顯然是沒有選擇餘地了。」

「拿出來用吧。」蘇西說。「相信我,現在就是使用它的最佳時機。墨萊西老是吹噓他的酒館有多棒的保護措施,我想我們早就該測試看看是有多棒了。」

「他不會高興看到我們的。」

「他什麼時候高興過了?拿出來用!」

我老早把卡片拿在手上了。那是一張十分簡單的卡片,其上用哥德字體印了酒館的店名,並且用紅色顏料刻了「你在這裡」的字樣。我大拇指壓在血紅的字樣上,啟動了卡片上的魔法,誘發了其中的能量。艾力克斯總是喜歡華麗的魔法。天使感應到傳送法術的力量,當場全部對我們衝來。卡片突然變大,轉化為一扇魔法之門,門裡傳來舒適宜人的光線以及吵雜的酒館音樂。蘇西跟我衝進門中,進入陌生人酒館,然後魔法門就在我們身後關閉,阻擋了天使們的怒吼聲。

我曾經用過各種驚人的方式進入陌生人酒館,不過我想,我跟蘇西突然憑空出現在酒館之中,大叫「快逃命!天使要來了!」應該是最具震撼力的出場方式了。酒館中三教九流的各路人馬通通在那一瞬間想起來還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要忙,紛紛奪門而出,瞬間跑得一乾二淨。有些人走大門,有些人爬窗戶,有些人在一陣黑煙中消失,也有些人自己開了魔法門離開。其中有一個嚇壞了的變形人當場化身為一張高腳凳,靜靜地站在原地,期待不被任何人發現。還有一個傢伙(每次都有這種傢伙)趁亂跑到吧檯後方搶起收款機,不過還沒跑出幾步就被艾力克斯的保鏢,露西跟貝蒂.柯爾特倫,給逮個正著。貝蒂從對方手中搶回收款機,而露西則一腳把他的屁股踢到耳朵旁邊,然後她們放那個蠢蛋離開(只不過是瘸著離開),因為她們知道接下來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艾力克斯站在吧檯後面看著這一切,臉上的表情比正常情況還臭很多。等到最後一個客人離開,酒館陷入一片沉寂之後,他立刻把抹布往吧檯上一丟,然後狠狠地向我瞪來。

「非常感謝你,泰勒。今晚的生意全跑光了。我就知道不該給你那張卡的。」

蘇西跟我氣喘吁吁地靠在吧檯上,艾利克斯頗不情願地推了一瓶白蘭地到我們面前。我喝了一大口,剩下的讓蘇西一飲而盡。艾力克斯看得心痛不已。

「我幹嘛還拿好酒給你們喝,你們根本不懂品嚐。說什麼天使要來,那是怎麼回事?」

「它們在追我們。」我說。「而且很火大。」

「告訴我們這裡防禦森嚴。」蘇西一面擦著嘴角的酒滴一面說道。「我真的需要聽你這麼說。」

「這裡防禦森嚴。」艾力克斯說。「不過可能——沒那麼森嚴。」

「說清楚點。」我說。「你有什麼防禦機制?」

艾力克斯長嘆一聲:「我不喜歡透露商業機密,不過——基本上,這整棟房子都受結界籠罩,加上數個世紀以來無數魔法師所加持的詛咒以及精密陷阱,全部都是威力強大的上等貨。我爺爺還特別為小便亂灑的傢伙準備了一道強力詛咒。當然,還有埋葬在酒窖裡的梅林。這些東西可以防止任何外力入侵,即使在夜城也是牢不可破,只不過從來沒人說過該死的天使會來!我想應該沒有人想過這種可能吧。當然,大家都沒想到你有辦法引來這種麻煩,泰勒。」

「你可以把我交給天使。」我說。「我能瞭解。」

「這裡是我的酒館!」艾力克斯立刻道。「沒人可以在這裡動我的客人,即使是你這種顧客也不行。沒人可以在我的地盤教我做事,就算是天國來的打手也不例外。我該把門窗鎖起來嗎?」

「如果你想鎖。」我說。

「鎖了有用嗎?」

「沒多大用處。」

「跟你在一起很有樂趣,泰勒,你知道嗎?」

蘇西背靠吧檯,手拿大槍,小心翼翼地看著四周。「泰勒,天使大概多久會到?」

「快來了。」我說。

「我可以問一下你們身上的血是哪來的嗎?」艾力克斯說。「當然我並不是關心你們有沒有受傷,只是出於好奇,也為了環境衛生著想。」

「我遇到了個老朋友。」我說。

「我認識嗎?」

「貝兒。」

「喔,」艾力克斯道。「她呀。那她——?」

「死無全屍了。」

「贊。」艾力克斯說。「高傲的婊子。一直都很討厭她。老是對我的吧檯點心不屑一顧,而且每次都點頂級香檳,還從來沒付過錢。」

「你不會剛好在吧檯底下藏了把超級大槍吧?」蘇西滿懷期待地說。

艾力克斯冷笑道:「就算有,我也不會笨到拿槍去指天使。不管怎樣,我聽說你跟泰勒持有真名之槍——你們不會弄丟了吧?」

「弄丟了。」我承認道。

艾力克斯的忍耐幾乎到達極限。他緊握雙拳,咬緊牙關,為心中的憤怒與無力而氣得發抖。他甚至從帽子底下抓起了兩搓頭髮,使勁地拉扯著。

「這真是你的作風,泰勒!我本來以為我們還有機會,因為我聽說真名之槍在你手上。但是沒有!你弄到夜城裡面威力最強大的武器,然後居然還有辦法把它弄丟!你是個掃把星,泰勒,你知道嗎?你除了會帶來壞消息外,什麼都不會!我真是快給你氣炸了——現在我們要拿什麼跟天使對抗?請它們喝一杯,然後在酒裡下毒嗎?露西,貝蒂,緊急方案!立刻執行!」

兩個保鏢二話不說,當即動手將附近桌椅通通搬走,在吧檯前方清出一大塊空間。(移動的過程中變形人變的高腳凳悶哼了幾聲,但是說什麼都不肯變回原形。)清出足夠空間之後,她們就開始用鹽在地上畫出一道五星結界。她們的手法十分專業,即使沒有工具輔助依然描繪出十分工整的圖形。保鏢都需要學習很多特殊技能,特別在夜城更是如此。我們全部進入五芒星的範圍之內,然後兩個保鏢開始在五個邊上畫出許多魔法符號。在貝蒂畫下最後一個符號的同時,整個五芒星登時綻放出藍白色的魔法能量。強大的五星結界是藉由代表物質世界神經系統的牧線來吸取能量。不幸的是,天使的能量卻是來自比物質界的一切層次更高的地方。

貝蒂跟露西.柯爾特倫在彼此身邊坐下,緊緊擁抱在一起。她們能做的事就僅止於此了。蘇西跟我背靠著背站著,靜靜地等待天使的到來。艾力克斯神情緊張地看著四周,嘴裡罵聲不斷。至少他沒有一直瞪著我,然後以眼神傳達「全都是你的錯。還不快想辦法?你最好有個很好的計劃。」的意念。事實上,我心裡真的有個計劃,不過現在還不是告訴他的時候,因為他不會喜歡這個計劃的。

樓上,酒館的大門突然炸開,接著傳來一群翅膀拍擊以及許多沉重的腳步聲。旋轉梯上閃爍著許多耀眼的光芒,不過所有光芒都被擋在樓梯口之上。陌生人酒館古老的防禦系統開始作用,一觸即發的感覺越來越甚,有如暴風雨前的片刻寧靜。所有的窗戶在同一時間爆成碎片,玻璃在空氣中飛竄,不過沒有一片能夠穿越五星結界的藍光。黑暗自窗外緩緩入侵,瞬間淹沒了窗戶的輪廓,將酒館的牆壁完全吞噬。

「它們來了。」蘇西說。「天堂跟地獄都來了。」

「可憐的人類被夾在中間,就跟往常一樣。」我說著轉向艾力克斯。「現在只能靠你了。我們需要梅林。」

「不,」他說。「絕不。我才不要。」

「只有他才有能力對抗天使,艾力克斯。」

「你不懂,約翰。我做不到。」

「這就是你的計劃?」蘇西說。「召喚梅林?找一個不肯安份死去的巫師有什麼用處?」

「根據一些亞瑟王的傳奇,他的全名是梅林.撒旦斯邦。」我說。「因為他的父親就是撒旦。」

「我以為事情不會更糟了——」蘇西不悅地道。「你根本是在自掘墳墓。喜歡的話我現在就可以直接把我們全部幹掉,說不定這樣還比較爽快點。」

「放輕鬆,蘇西。」我說。「我知道我在做什麼。艾力克斯——」

「不要逼我,約翰。」他小聲道。「拜託。你不知道那種感覺,你不知道他對我的影響。召喚他,代表他會附在我的身體上。他會取代我,我必須消失才能讓他出現。那種感覺就跟死亡一樣。」

「我很抱歉,艾力克斯。」我說。「真的很抱歉,但是我們沒時間管那些了。」

我的天賦竄入他的體內,找出他跟梅林之間的連接,然後將之推到極限。

「梅林.撒旦斯邦,現身吧!」

艾力克斯大叫,叫聲中充滿了痛苦、憤怒以及恐懼。在我們來得及阻止之前,他已經跑出了五星結界。不過他也只逃到吧檯附近,改變就已經襲體而來。世界震動,現實轉換,轉眼之間艾力克斯已經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全新的面孔,或說是一個古老的人物。他氣度恢弘地坐在一張刻滿符文的鐵王座之上,赤身裸體,如同屍體一般慘白的皮膚上紋著數不清的塞爾特以及德魯伊刺青,大部分都是不堪入目的圖案。刺青之間顯露出的皮膚佈滿了傷疤及腐爛的跡象。他已經死了很久了,而他的身體並沒有遮掩這個事實。他長髮灰白,滿是污垢,雜亂無章地散落在肩膀上,頭戴一頂槲寄生皇冠,臉上骨骼線條明顯,長相十分醜陋,眼洞之中冒著兩道翻飛的火焰,沒有眼球。他胸口有一道古老的傷痕,其上的皮、肉、骨全部不知所蹤,只留下一條深邃的長溝。他的心臟在很久以前就被人自體內硬生生地扯了出來。他是梅林,肉體已死,精神永在,力量比世間一切希望與智慧還要強大。梅林,坐在遠古的王座之上,臉上的笑容恐怖至極。

據說他的眼睛遺傳自父親——

他的存在全憑自己強大的意志力,生命、死亡以及現實全都必須在他的魔力之下臣服。雖然也有人傳說他之所以還存在於世間純粹是因為天堂與地獄都不願意收留他的緣故。

「誰膽敢在這個時間打擾我?」梅林的聲音既深邃又黑暗,有如指甲摩擦靈魂一般地在人們耳中迴盪。

「我是約翰.泰勒。」我十分有禮貌地說道。「是我召喚你的。天堂與地獄的使者已經入侵夜城,目的是要找尋墮落聖杯。它們威脅到整個夜城的存亡,並且左右了你的後裔的生死。」

「可惡。」梅林道。「麻煩總是一樁又一樁。」

樓上傳來了一個聲音,一個絕非人類可以發出的完美合音。合音道:「我們是最高權力的意志;我們是純潔光輝的戰士;我們是神聖法庭的裁決。將那個凡人交出來,我們需要他。」

接下來說話的是另一個聲音,來自包覆所有窗戶,在牆上持續擴散的黑暗。這道合音十分刺耳、令人不快,不過依然不是人類可以發出的完美合音。合音道:「我們是晨星2的意志;我們是地底的戰士;我們是煉獄的裁決。不要多管閒事,把凡人交給我們。」

「典型的天使。」梅林輕鬆自在地坐在王座上說道。「只會虛張聲勢,欺善怕惡,從前如此,現在還是如此。死後世界的走狗,一點禮貌都不懂。所有天使都把嘴巴給我放乾淨點。我乃晨星之子,任何人都不能以這種語氣對我說話。我本可成為毀滅基督教的王,但我拒絕了這項榮耀。我決定追求自由,不願受制於天堂或地獄。我一手創建了亞瑟的王朝,流傳下永垂不朽的歌謠。我為人類帶來黃金時期,建立了屬於理性的年代。然後呢?聖杯在英格蘭現身,所有人為之瘋狂。他們全都出發展開愚蠢的尋寶之旅,把對人民的責任擺到一邊。後來怎麼了?正如我所料,他們曾經成就的一切徹底崩潰。理性是什麼?在夢想面前有多少人能夠堅持理性?我依然懷念亞瑟。他從來都是最好的一個。亞瑟,我曾經的王,我未來的王。」

「你真的看過聖杯嗎?」蘇西問。她有勇氣打斷任何人說話。「聖杯長什麼樣子?」

梅林的笑容變得較為和藹。「聖杯——很美。它是美麗與喜悅的產物。為了它,人們即使失去世界都在所不惜。它的美麗——幾乎讓我為了自己的膚淺感到羞愧。人類是不能單靠理性而活的。」

「如今墮落聖杯在夜城現身。」我說。「有人告訴我不管它落入哪一方天使手中都不會是一件好事。審判日將會到來,而且判決絕不樂觀。」

「黑暗聖餐杯——」梅林伸出一隻腐爛的手撫摸著胸前的傷口。「我早就知道那醜陋的玩意兒總有一天會在這裡出現。夜城存在的目的就是要創造一個天堂及地獄都無法直接干涉的地盤。這個地方獨立超然,遠離一切命運的擺佈。在夜城,上帝跟魔鬼都無法左右事物,只能間接透過使者辦事。這也就是為什麼天使在這裡會這麼虛弱的緣故。」

蘇西跟我交換了一個眼神,原來虛弱的天使就已經這麼可怕了——「對不起,梅林大人。」我禮貌地說。「您剛剛提到夜城被創造出來是有目的的?誰創造的?有什麼目的?」

梅林噴火的雙眼看著我,微笑說道:「去問你媽。」

不知道為什麼,我就知道他會這麼說。

「如果這裡面有來自天堂的天使,」蘇西得不到滿意的答案絕不罷休。「為什麼它們會殺人,把人變成鹽柱,摧毀完好的建築?」

「我們只懲罰有罪之人,」光明的合音說道。「而罪人無所不在。」

蘇西看了我一眼。「它們說的也不無道理。」

「當然沒錯。」梅林說。「在這裡,所有的天使都無法跟主人直接溝通。可憐的傢伙,它們習慣唯命是從,很少有自己的意見。這也就是為什麼它們會把夜城搞得一團糟,因為它們根本不擅長做任何決定,是不是,小子們?」

「我們為了墮落聖杯而來。」光明道。

「你是否膽敢違抗我們?」黑暗道。

「有什麼不敢的。」梅林說。「這又不是第一次了,是不是?滾!全部都給我滾,不然別怪我烤焦你們的羽毛。」

光明向後退縮,黑暗停止擴散,不過四周被包圍的壓力只有越來越甚。

「泰勒。」蘇西急切地說。「告訴我你的計劃不止於此——」

「還沒完呢,」我說。「等著看吧。梅林大人,只要有你的幫助,我有辦法收拾這個爛攤子。雖然大家可能不會喜歡這個辦法,但是絕對都可以接受。當然了,接受是一個相對而言的詞彙。我不知道墮落聖杯的下落,但是我肯定有一個人知道。您的目光無遠弗屆,梅林大人,可不可以請你把收藏家帶來這裡呢?」

梅林伸出佈滿刺青的手懶洋洋地比個手勢,收藏家當場就在五星結界之中現身。他兩眼大張,驚慌失措地四處亂看。正要開口亂罵時,發現梅林坐在一旁,立刻又將到嘴邊的髒話給吞了回去。收藏家是個中年胖子,油頭粉面,腦滿腸肥,身穿一身白色的緊身衣以及披肩,顯然是在模仿貓王晚年的造型,不過跟他本人一點都不搭。

「哇!」蘇西槍管指著收藏家的耳朵道。「這種服務實在太周到了。」

「喔,狗屎。」收藏家道。

「嘴巴放乾淨!」蘇西道。「有天使在場。」

「哈囉,收藏家。」我冷冷地說。「你的腳還好吧?」

「泰勒!我早該知道是你主使的!」收藏家還想咒罵,不過蘇西槍管在他腦袋上一頂,只好再度把話吞回,對我怒目而視道:「我得要重新長出一條腿,都是拜你從這麼多年前跑來管閒事所賜。你讓我好一段時間沒辦法進行時間旅行,不過反正那也不合乎成本效益,再說我老是在時間中遇到自己,老是必須跟自己傻笑,說起來也很煩人。現在,誰來告訴我為什麼違反我的意願將我傳送至此?」

「因為你必須過來一趟。」我說,然後停了一停,因為我實在太想先問一個問題。「你身上這套真的是貓王的衣服?」

收藏家站直了身子,不過也沒多高,得意洋洋地說:「當然是真品!葛雷斯蘭3方面根本還沒發現這套衣服不見了呢。」

我笑道:「你裡面有包尿布嗎?」

收藏家眼睛瞇得只剩下一條小縫,說道:「你——想怎樣,泰勒?」

「墮落聖杯在你手上。」

「沒錯,而且我要留著它。黑暗聖餐杯乃是稀世珍寶,是我最驕傲的收藏品之一。同行們知道墮落聖杯在我手裡的話,一定會羨慕死的。」

「如果不立刻把事情解決的話,我們全部都會死。」我說。

「第一個死的就是你。」蘇西一邊說著一邊拿槍在收藏家耳邊施加壓力。

他將槍管甩開,瞪著蘇西道:「別想嚇唬我,休特。我身上的防護遠遠超乎你的想像。」

「不幸的是,他說的是實話。」我說。「所以先放輕鬆點,蘇西。收藏家,我必須提醒你,如今我們被天使軍團包圍,如果你堅持不肯交出墮落聖杯的話,它們絕對樂意在不傷你性命的情況下將你撕成碎片。它們到現在還沒動手完全是因為梅林在場的緣故。你真的認為你的防護抵擋得了一群憤怒的天使嗎?」

他哼了一聲,不過顯然有點退縮。「它們根本不知道我的寶窟在哪裡。」

「在月球上。」蘇西微笑道。「寧靜海之下。」

收藏家氣得雙手亂揮,兩腳直跺。「我就知道不該相信剃刀艾迪——只可惜我沒得選擇,可惡的傢伙。沒關係,天使要搶就讓它們來搶。它們會發現我有辦法召喚更可怕的怪物!」

「你唬誰呀,小鬼。」梅林道。收藏家的自信在他冰冷刺耳的聲音下徹底瓦解。「在還能夠的時候趕快放棄黑暗聖餐杯吧。它已經開始腐化你的心智了。」

「它是我的!」收藏家道。「我才不會交給你呢!你只是想把它據為已有!」

梅林哈哈大笑,可怕的笑聲把所有人都嚇一大跳。「我不想要,小鬼。真正的聖杯我都曾經捧在手裡過,見識過那般美麗的事物之後,世界上再也沒有任何東西足以誘惑我了。」

「我絕不會放棄墮落聖杯!」收藏家面紅耳赤地叫道。「我不願意,誰都不能強迫我!即使是你,梅林.撒旦斯邦,也不能!只要你還想我幫你找回心臟,你就別想強迫我。所有人都失敗了,我是你最後的希望。」

蘇西看了我一眼,我嘆口氣道:「好吧,故事很長,我就長話短說。很久很久以前,一個名叫妮暮的女巫偷走了梅林的心臟,然後又在一場牌局裡把心臟輸給了別人。沒有了心臟,梅林的力量就大不如前。數個世紀以來,這顆心臟轉手的次數不下於墮落聖杯,如今已下落不明。」

「你不能幫他找嗎?利用你的天賦?」蘇西道。

「或許可以。這也就是梅林願意幫我們的理由,對不對,梅林大人?」

他微笑點頭,眼中的火焰閃耀不定。只不過,我並沒有告訴蘇西自己完全沒有打算要幫梅林找回心臟。任何有理性的人都知道不能讓梅林取回所有力量,即使如今處於死亡狀態的他依然比天使還要可怕。

「你根本留不住墮落聖杯。」我直截了當地說。「你沒有任何可與天使對抗的武器,而它們為了奪得墮落聖杯,就算毀了你整個寶窟也不會皺一下眉頭。」

收藏家噘嘴道:「它們根本不在乎,是吧?一群有翅膀的賤人。好吧,我把東西交給你。反正那杯子醜得要命。梅林,送我回月球,麻煩了。」

「外加兩人同行,免得你不老實。」梅林說。

我看向蘇西道:「抓緊你的靈氣。」接著一轉眼間,我跟蘇西還有收藏家已經出現在別的地方。

※※※※※※

1「天火焚城錄」,七年代的電影,改編自舊約聖經《創世紀》中的故事,描述耶和華降下硫磺與火毀滅了索多瑪與蛾摩拉這兩座罪惡之城的故事。

2晨星(the Morningstar),即墮落天使路西法(Lucifier)。

3葛雷斯蘭(Graceland),即貓王故居,現為貓王紀念館。

第八章 貓、機器人,以及最後一個殘酷的事實

每當有傳送術作用在我身上之時,我就會看到自己的一生在眼前快速飄過。就算不是完整的一生,起碼也會閃過編輯過後的精華重點。這其實也還滿合理的,畢竟我的一生精采程度可比電視影集。

蘇西跟我以及收藏家在一陣難聞的黑煙之中憑空出現。梅林是個古老學院派的老巫師,依然喜歡在魔法之中加入傳統的特效。蘇西一面咳嗽,一面揮開眼前的黑煙,一面罵著髒話。我則把全身摸過一遍,確定自己該在的東西都還在定位。別人的傳送術還是小心點比較好。沒多久,隱藏式抽風機將所有黑煙抽光,我們終於可以看清楚眼前處境。如今我們身處一間色彩鮮明的接待大廳,牆面之間掛滿了七彩絲綢,有如彩虹一般,簡直俗不可耐。地板、牆面跟天花板鋪的圖樣全部都是西洋棋盤造型。填充的軟料地板十分厚實,走在上面令我有暈船的感覺。空氣中瀰漫著松樹的味道。蘇西持槍在手,小心警慎地注意四周,不過似乎沒有任何明顯的危機。

收藏家撩起一片絲綢,露出其後的高科技控制面板以及一整排的水晶屏幕。他在控制台上按了幾個鈕,然後又說了一句聽起來很像「爸爸回家了」之類的指令。我看不到大廳裡有任何出口,這讓我有點擔心。蘇西猛捶自己胸口,咳了老半天終於咳完,最後對著地板吐了口口水。

「真希望梅林改掉玩弄特效的壞習慣。」她罵道。「我真受不了他的魔法黑煙。」

「男孩子的玩具情結。」我說。「我們必須忍受梅林的怪癖,不然的話他可能會把我們變成青蛙。收藏家,你在幹嘛?」

「關閉一些內部安全系統。」他頭也不抬地說。「裡面有各式各樣的保護措施,我可不希望它們同時對你開火,不然我的收藏品可糟了。我必須十分謹慎,因為總是有人想偷我的寶貝。那些混蛋!」

「有些人就是不知死活。」我道。「居然想來偷你從別人那裡偷來的東西。」

收藏家不再說話,專心玩弄他的控制台。我在地板上跳了幾下,感受自己的重量。如果我們當真身處月球的寧靜海之下,那收藏家必定在這裡花費了很多心力。重力、空氣以及氣溫通通跟在地球一模一樣,這也表示他在這裡安裝了許多高科技產品。蘇西四處走動了一會兒,槍管在懸掛空中的絲綢上亂戳,然後又用鞋跟在地板上踏了幾下,最後發出幾下不屑的聲音。

「我早說過你應該住在裝有填充地板的安全牢房裡,收藏家。」

「我認為人就應該過著舒適的生活。」他終於離開了控制台。「填充地板是為了防止人工重力突然失靈而設的。這裡大部分的科技都是從可能的未來裡弄來的,而我必須承認自己並不瞭解它們的運作原理。我知道什麼時候該按哪個按鈕,不過一旦出了問題,我就只能使用嘗試錯誤法來補救。基本上我都讓我的機器人管理一切,你們待會就會見到它們了。」

「這就是偷竊的壞處。」我說。「通常你都沒有足夠的時間連說明書一起帶走。」

「我不是偷竊!我是在收集跟保存!」

「那你著名的收藏品到底在哪裡?」蘇西問。「可別說我們大老遠地跑來只能看到這間好像妓女臥房一樣的接待廳。我們在趕時間,記得嗎?」

「這邊走。」收藏家繃著臉道。「跟我來。」

他低頭走過一條深紫色的絲綢,打開位於其後的隱藏門,示意我跟蘇西先走,不過我們才不理他。我們跟在他身後穿越隱藏門,進入了一間我這一輩子見過最大的倉庫。這間倉庫似乎永無止盡地向前延伸,另一端的牆壁位於肉眼能夠看見的距離之外。頭上沒有天花板,只有一整片微微的光芒。整座倉庫裡擺滿成千上萬的木箱,各種大小都有,箱身打上編號,一層一層地疊在一起,其下只有很窄的走道供人行走。我放眼望去,想大略估計這裡究竟有多少珍藏,可惜數據大到足以麻痺我的腦袋。整間倉庫沒有任何展示櫃,所有東西都不是用來欣賞,而是全部放在箱子裡收藏。

「就這樣?」蘇西皺起鼻頭問。

「沒錯,就這樣。別碰任何東西!」收藏家厲聲道。「我關閉了隱藏機槍,不過機器人的防衛程序依然在運作。我允許你們進來,但是沒說要讓你們亂碰。你們是為了一項物品而來,我會把東西拿給你們。被梅林抓走的時候,我正好在把它裝箱。顯然我又需要升級安全系統了。」

「我一直以為你的寶窟會佈置得很豪華。」蘇西道。「難道你從來不把收藏品拿出來把玩?」

收藏家臉上肌肉抽搐,說道:「裝起來比較安全,反正我也不開放給人參觀。對我而言,只要擁有就很滿足了。好吧,東西剛得手的時候,我的確喜歡拿在手上把玩、研究,享受它帶來的樂趣與滿足——我還挺喜歡欣賞細節的——仔仔細細——」

「要是他流口水,我可能會吐。」蘇西說。我點頭表示同意。

收藏家瞪了我們一眼,繼續道:「但是,一旦快感消失,我就會立刻把東西裝箱放好。我真正享受的是追求東西的過程,超越同行的快感,以及知道我擁有他們沒有的東西的滿足。我還很喜歡在新聞群組中留言討論,讓所有人知道我不凡的成就——當然了,每樣物品在收到箱子裡之前都會掃瞄存盤,這樣我就可以隨時開啟影像模式欣賞我的珍藏。畢竟,有些極品非常脆弱,經不起長期把玩的。再說,用電腦查詢比在這堆木箱裡找出某件特定的物品要方便太多啦。」

此時第一個機器人在我們面前現身,我跟蘇西立刻對收藏家的廢話失去興趣。它自走道的另一端向我們走來,雙腳十分修長,隱隱散發金屬的光澤,整體外形美得像是一件藝術品。它不疾不徐地接近我們,舉手投足間都展現出不可思議的優雅氣息。這台機器人四肢是人類造型,只不過頭部卻以貓的五官作為參考,具有金屬鬍鬚跟縱向的瞳孔。手指十分細長,指尖裝有利爪。越來越多機器人無聲地自各條走道出現,沒多久我們就被一整個貓臉機器人軍團包圍。我依稀可以聽到它們發出一種頻率很高的聲響,彷彿是在跟彼此交談一樣。收藏家滿臉憐惜地看著它們,而蘇西則是槍口四處移位,隨時準備開槍。

「輕鬆點,蘇西。」收藏家道。「它們沒有惡意,只是在熟悉你們的存在而已。陌生人會讓它們緊張,因為我是這麼設定它們體內的程序的。我認為好的守衛都需要有點偏執狂的傾向。這些機器人是我在另一個可能的未來裡用很好的價錢買來的,它們的聚合貓腦之中內建了功能基本的人工智能。簡單、順從,有必要的時候又可以十分暴力。它們喜歡追逐入侵者——也不排斥抓到人之後的嚴刑拷打,非常適合擔任寶窟守衛。這整個地方都是它們建造的,當我不在的時候,它們就幫我管理,簡直比任何真人守衛都好用。再說,這些日子以來,我並不喜歡跟人接觸。我寧願孤獨一人,與我的收藏作伴,我最珍貴的收藏品。」

「沒有不敬的意思,收藏家,」蘇西道。「但是你真是一個怪人,即使用夜城的標準來看。」

「對一個沒有不敬的意思的人而言,你的話算是很有禮貌了。」我說。

「沒事了嗎,主人?」一個貓臉機器人以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女低音問道,這聲音讓我跟蘇西忍不住用全新的眼光看待收藏家。

「沒事了。」收藏家不可一世地說。「全部回去工作吧。客人不會久待,有需要我會再叫你們。」

「悉聽尊便,主人。」機器人說完,當場一哄而散,全部消失在倉庫眾多走道之中。蘇西一直等到它們全部走光了,這才回頭看向得意洋洋的收藏家。

「它們都得叫你主人?」

「當然。」

「這樣不會很詭異嗎?」

「不會呀,為什麼?」

「別提這種事,蘇西。」我說。「我們沒那個時間!」

收藏家領著我們走入一條狹窄的走道。我跟蘇西根本分不出這些走道的不同,只能跟在他身後偷扮鬼臉。由於倉庫中有數百條走道交錯縱橫,一個不小心就會迷路,所以我們都緊貼著收藏家的背後走動,一刻不敢鬆懈。我目光四射,注意著路過的木箱以及上面的標籤跟編號。其中一個箱子上標明「一九三六年南極探險隊;諸神回歸1前請勿開啟。」該木箱外層結了一層薄冰,即使在溫暖的室溫之下也不融化。另外還有一個非常大的木箱上簡單標注了「一九四七年羅斯威爾2」字樣,箱子表面鑽有氣孔,裡面有東西發出十分不爽的咆哮。更有一個單獨放置的箱子平白無故地浮在半空,我看不出其中放了什麼,只知道那裡面的東西味道很臭。蘇西對一個顫動得非常厲害的小盒子十分好奇。我禮貌性地拍了拍收藏家的肩膀,對那盒子比了比。

「那裡面裝的是什麼?」

「永恆動態機。」收藏家道。「找不出關掉那玩意兒的方法。」

「你真的有很多神奇的東西。」我說。「你都跟誰分享?還有誰能夠欣賞這些稀世珍寶?」

「當然沒有別人。」他說的好像我是瘋子一樣。

「但是——收藏奇珍異寶的樂趣不是有一大半來自於在別人面前現寶時的滿足感嗎?」

「不是。」收藏家堅決表示。「所有樂趣都來自於擁有。東西是我的,一切都是我的。雖然有時候我也很喜歡捉弄同行,在他們面前證明我擁有他們得不到的好東西,讓他們妒忌到發瘋,然後嘲笑他們的無能。不過說到底,就算沒人知道我收藏了些什麼也無所謂,只要我知道就夠了。我才是最厲害的收藏者。」

「收藏的意義僅止於此?」蘇西說。「抱著最多寶貝死去的人就是贏家?」

收藏家聳肩。「我並不在乎這些東西在我死後何去何從。讓它們擺在這裡爛吧,管他的。我收藏東西只是因為——我很擅長收藏東西。這是我唯一的專長。奇珍——異寶——這些東西絕不會來傷害我,也不會離開我。」

講這些話的時候,他似乎真的有點像是一個人,一個脆弱的人。不過這種感覺並不適合他。

「你希望我們不要張揚在這裡看到的收藏品嗎?」

「當然不必。」他立刻恢復令人厭惡的神情說道。「告訴所有人,讓大家都為了好奇與忌妒而瘋狂!我最大的問題就是沒辦法在不帶人參觀寶窟的情況下證明我擁有的珍藏。我不能帶人來,來的人一定會背叛我,一定會偷東西。有人可是願意花一輩子的時間計劃如何入侵我的寶窟——」

「你不是生下來就當收藏家的。」我說。「我見過你跟我父親年輕時的合照。成為收藏家之前——你是做什麼的?」

他看著我,絲毫不掩藏臉上的訝異。「我以為你知道。我跟你父親,還有渥克都是在當權者手下做事,是夜城的守護者。那個時候,我們三個是很要好的朋友。我們有好多計劃,好多抱負——可惜最後我們的計劃都不一樣,抱負也通通變了樣。我在被他們開除之前退休,決定自己出來闖一闖。總有一天,我會統治整個夜城,到時候我會讓他們全部聽我的話辦事。」

我沉迷在他的言語之中,竟然沒有發現機器人已經偷偷將我們包圍。蘇西發現了,這種事瞞不過她的眼睛。她發現我已經被收藏家催眠了,於是狠狠地頂向我的肋骨。我抬起頭來,發現週遭圍滿了貓臉機器人,全部都冷冷地站在一旁,雙眼發出詭異的光芒,起碼有數百台之多。收藏家眼看我終於發現這個事實,當場指著我的臉哈哈大笑。他已經離開了我的掌握,而我顯然不能魯莽行事。這些機器人看起來都——不像是好惹的樣子。

「我必須不斷說話,一直說到過來的機器人夠多為止。」他十分自滿地道。「你不會真的以為你們可以見識我的珍藏以及寶窟裡的所有秘密,然後還能活著離開,是吧?你以為我真的怕了梅林跟天使嗎?誰也沒辦法在我的地盤上動我。保護這裡的法術跟科技遠遠超越你們的想像,梅林絕對沒有辦法再次趁我不備把我抓去。墮落聖杯是我最偉大的收藏,乃是珍寶之王,我絕對不會放棄它的!我永遠都不會把它交給你們!我會待在這裡,安安穩穩地待在月球上,一直待到一切都塵埃落定為止。不過在那之前,我要先確保你們沒有辦法說出我的秘密。或許我會把你們的屍體做成標本,拿來裝飾我的接待廳似乎也不錯。」

「你忍心殺害老朋友的兒子?」我說。

「當然,」收藏家說。「為什麼不!」

他對等待指令的機器人比了手勢,它們立刻一湧而上。蘇西火力全開,以最快的速度打爛無數機器人。機器人在子彈的衝擊下爆裂粉碎,金屬零件有如雨水一樣自天而降。蘇西不停地開槍,在不斷爆炸的機器人堆裡哈哈大笑。如果不是她發現了一種全新的彈藥,就是未來的機器人都不是以堅固耐用作為訴求。

由於走道狹窄,機器人無法群起而攻,所以我們一時之間還應付得來。蘇西跟我背靠著木箱大打出手,收藏家則在一旁眼睜睜地看著收藏品一件一件在機器人的爆炸之中粉碎而氣得直跳腳。蘇西從皮帶上取出手榴彈,一把甩出十幾顆,每一顆都炸飛許多機器人,當真是在下機器雨一樣。收藏家大聲制止蘇西,不過蘇西毫不理會。收藏家無法,只好開始翻箱倒櫃,試圖找出任何能用的武器,可惜徒勞無功。蘇西隨手裝填彈藥,回頭又是幾槍,簡直跟在遊樂場中打靶一樣。她此刻臉上洋溢著燦爛的笑容,神情之中充滿了熱情與快樂。

然而機器人有如潮水一般湧來,似乎永遠也打不完,顯然收藏家是大量訂購的。在其中一隻機器人差點把我抓傷之後,我決定我實在已經受夠了。這裡離夜城很遠,我不需要擔心天使會抓走我的靈魂。我開啟第三隻眼,我的心眼,運用天賦找出所有機器人體內的自動關機指令。我知道它們一定具有這道指令,因為收藏家不會相信任何人,即使是他的僕人也不例外。為了防止機器人反撲,他一定有辦法遙控關機。我在那些聰明的聚合貓腦之中找出這道指令,並以心靈力量將之啟動。所有機器人在那一剎那間停止動作,其中有幾隻已經殺到我們身前。蘇西緩緩放下冒煙的槍管,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轉身面對我。

「你隨時都可以關掉它們,對不對?」

「說真的,沒錯。」

「那幹嘛等那麼久才動手?」

「我看你似乎樂在其中。」

蘇西想了一想,笑著點點頭。「沒錯,我很爽。謝了,泰勒。你最懂得取悅女人了。」

「只要講點八卦、謠言,再撒點謊就好了。」我說。「收藏家——收藏家?你去哪啦?」

我們在不遠處發現了他悲痛無力地趴在一個打開的木箱之旁。不管木箱中原先裝的是什麼,如今都只剩下一堆塑膠碎片。收藏家一手推開碎片,抬頭看向我們,心情沉重地對我吐了一口口水。

「看看你們做了什麼——這麼多珍貴的寶物都毀了——我得花好幾個禮拜才能查出損失了些什麼。惡霸,你們兩個都是欺負弱小的惡霸。你們絲毫不尊重藝術,對古老的文物沒有半點敬意——我有很多武器!絕對足以阻止你們的武器!我有『耶利哥之角』3、『葛蘭德之滅』4甚至還有傳說已經消失很久的『但恩之劍』5。我只是找不到它們罷了!」

「把墮落聖杯交出來。」我語氣不善地說。「越早交出來我們就越早離開。」

收藏家點了幾下頭,擦了擦眼淚,然後在手邊的裝箱雜物中翻了起來。

「被梅林抓走的時候,我正在把墮落聖杯裝箱。它是我所有收藏品之最,只不過——黑暗聖餐杯實在令人渾身不自在。它會讓週遭的空氣變得很冷、附近的陰影透露邪氣,甚至在我腦中注入聲音,低語著——很多可怕的言語。啊,找到了。」

他拿出一隻小小的銅製酒杯,在昏暗的燈光下反映著妖異的光芒。杯子表面有很多凹痕,髒兮兮的毫不起眼。我們全都盯著它看了好一會兒,接著收藏家將它推到我眼前。我猶豫了一下,沒有立刻伸手去接。

「就這玩意?」蘇西說。「這就是黑暗聖餐杯,墮落聖杯?猶大在最後晚餐中使用的杯子?就是這個可憐的破銅爛鐵?」

「你以為會是怎樣?」收藏家微笑著說,把握機會展示專業知識。「難道是鑲鑽的銀杯嗎?那只是中古世紀的浪漫思想帶給你們的假象罷了。十二使徒不過是一群貧窮的漁夫,他們用的杯子自然是這種破銅爛鐵。」

「這是真品。」我說。「我可以感覺出來。它就像是所有邪惡思想凝聚一堂所形成的一場永無止盡的噩夢。」

「沒錯。」蘇西說。「它四周的空氣似乎都有毒一樣。」

收藏家狡詐地看著我道:「你可以把它據為己有,泰勒。你可以的。這個不起眼的杯子比你想像中還要強大。它可以為你帶來財富、名譽以及聲望;它可以滿足你所有污穢的慾望;它可以回答你任何問題。你過去的真相,敵人的身份——甚至是關於你母親的一切。」

我凝望著墮落聖杯,感覺就像是看著誘惑的實體一般。蘇西靜靜地看著我,沒有說任何話。她相信我一定會做出正確決定。或許,最後給我力量拒絕誘惑的就是這份信任。

「拿個袋子來裝,收藏家。碰它會弄髒我的手。」

收藏家拿了一個旅行背袋,將墮落聖杯放在裡面。放好之後,他臉上似乎流露出一種解脫的表情。我接過袋子,側背在肩膀上。

「梅林!」我抬高音量說。「我知道你在聽。東西到手了,帶我們回去。」

梅林的魔力在我跟蘇西身旁凝聚,準備將我們傳送回陌生人酒館跟眾天使面前。到了最後一刻,收藏家確定傳送法術已經啟動,無法停止的時候,他向前跨出一步,張口大叫。

「你不是唯一會找東西的人,泰勒!當年我為了募集資金,也曾經接案子幫人找東西。我幫你母親找到了你父親!我介紹他們認識彼此。你能有今天都是因為我的緣故!」

我勃然大怒,當場對著他的喉嚨抓去,可惜我跟蘇西的身體已經開始消失。我在月球上聽到最後的聲音就是收藏家的笑聲,很大聲、很苦悶,彷彿他的心都碎了一樣。

※※※※※※

1諸神回歸(The elder Ones return),在美國小說家洛夫克萊夫特的《克魯蘇神話》中,人類誕生之前地球上已存在一個外星文明,後因不明原因被封存於南極,等待有朝一日再度復甦,那一日就是「諸神回歸」之日。

2羅斯威爾(Roswell),一九四七年七月四日,美國羅斯威爾發生不明物體墜毀事件,多年來一直被認為是飛碟意外墜毀的事故。

3耶利哥之角(Horn of Jericho),舊約聖經中,耶和華指示約書亞吹響號角,使耶利哥城城牆倒塌。

4葛蘭德之滅(Grendel's Bane),《貝奧武夫(Beowulf)》中用以消滅大怪物的武器。

5但恩之劍(Sword of the Daun),教宗賜給奧地利將軍但恩的聖劍。

第九章 原罪的寬恕

我們再度傳送回到陌生人酒館。這一回蘇西做好準備,摀住耳鼻,不過卻發現沒有任何黑煙。她滿臉疑惑地看著週遭,發現如今梅林已經離開他的鐵王座,神色輕鬆地靠著木製吧檯而立,手中拿著一瓶上好威士忌。他不太愉快地笑了笑,喝下一大口酒。我目光飄向梅林胸前少了顆心臟的大洞,期待看到酒從洞裡漏出來。「歡迎回來,遠方的旅人們。」梅林道。「我遵照你們的意願,這一次沒有在法術裡加入煙霧效果。典型的年輕人,一點都不懂得尊重傳統。我看就算拿顆蠑螈眼放到你手上,你也不會知道該怎麼辦吧。」

我踏出一步,他停止說話。「送我們回去!」我說,雙手緊緊握拳,氣得幾乎說不出話來。「送我們回去,立刻。不然就再把收藏家抓回來,我要打到他吐出真話為止!」

「放輕鬆,硬漢。」蘇西來到我身旁說,聲音異常輕柔。「我才應該是火爆脾氣的人,記得嗎?」

「現在不一樣了。」我說,雙眼緊盯梅林。「我要收藏家立刻出現在我面前。他知道一些秘密,關於我父母的秘密。除非他全盤托出,不然我就把他的骨頭一根一根打斷,再一根一根逼他吞下去。」

「哇!」蘇西道。「真是狠角色,泰勒。」

「很抱歉。」梅林依然靠著吧檯,對我的憤怒不為所動。「收藏家已經帶著所有寶物消失在月球表面了。我找不到他,雖然這聽起來不可思議,不過現代科技實在不容小覷。我當然一定可以找到他,只是需要點時間。對一個凡人來說,他還真是非常會躲。」

我氣到喘不過氣來,只想找個目標發洩,即使是梅林我也想扁。蘇西站得跟我十分接近,盡其所能地安慰我,就差沒有真的碰到我的身體,慢慢地平息我的怒氣。能夠把我逼到失去理智的只有親情,而能夠將我從失控邊緣帶回來的始終都是友情。

「任他去吧,約翰。」蘇西冷靜說。「日後會有機會的。他不可能永遠躲著不出來。我們一定可以找到他的。」

「我該離開了。」梅林說。「黑暗聖餐杯就在你肩上的袋子裡,我可以感受到它可怕的存在。我不能離它如此接近,太多不好的回憶——太多難忍的誘惑。我或許死了,但並不表示我是笨蛋。」

「謝謝你的幫助。」我強迫自己以正常語氣說道。「我們會再見面的,我肯定。」

「喔,沒錯。」梅林道。「我們還有事情沒有解決,你母親跟我。」

他在我來得及再問任何問題之前就已經消失,回到酒窖角落的古老墳墓之中。這些自大的混蛋們總是喜歡在臨走之前撂下最後的言語。現實的空間扭曲震動,艾力克斯.墨萊西的身軀浮現,坐倒在五星結界之中。他大聲呻吟,緩緩地搖著腦袋。接著他發現手中握了一瓶威士忌,當場吞了一大口。他喝得太快,差點噎著,不過還是繼續喝著,一點都不在乎。

「我早該知道他會挑上等貨來喝。」他怒道。「可惡,我最討厭被他附身了。接下來好幾天我的腦袋裡都會被破爛的拉丁文跟德魯伊符咒佔據。」他突然抖了一下,似乎要正常講句話都很難。他對我一瞪,眼中充滿被背叛的神情。「你這渾球,泰勒。你怎麼能這樣對我?我以為我們是朋友。」

「我們是朋友。」我說。「我知道當我的朋友有時候並不容易。我很抱歉。」

「你永遠都在抱歉,約翰。但抱歉歸抱歉,你還是不停地在搗亂別人的生活。」

我沒有反駁他,因為我沒有立場反駁,他的話一點都沒錯。他掙扎著想要站起,我伸手去扶他,不過卻被他甩到一邊。露西跟貝蒂.柯爾特倫很快來到他的身旁,一邊一個扶著他的手臂,直到他的雙腳能夠自行站立為止。他看著我肩膀上的背包,一邊顫抖一邊用手中的酒瓶指著它。

「就是那玩意?你冒著讓我失去理性跟靈魂的危險就是為了那玩意?拿出來讓我看看。我總有這點權利吧!我要看看它。」

「不,你不想看。」我說。「它既骯髒又污穢,看久了你的眼睛會爛掉。它既黑暗又邪惡,能夠腐化所有與之接觸的人心,就像它最初的主人一樣。」

艾力克斯冷笑道:「你從來不曾把我嚇倒過,泰勒。讓我看。我要知道我受這種折磨究竟是為了什麼!」

我打開背包,取出銅杯,小心翼翼地捧著杯緣。觸手處傳來一陣灼熱感,手上皮膚起了一堆雞皮疙瘩,感覺就像酒吧中突然多了一個人,一個非常古老卻又非常熟悉的人。我有一種想要放手的衝動,同時又有一種想要將之永遠佔有的慾望。艾力克斯湊上前來仔細觀看,不過沒有出手去摸。這樣好,反正我也不會讓他摸。

「就這麼不起眼?」艾力克斯說。「再便宜的酒我都不會倒到這個杯子裡去。」

「你也沒有機會倒酒。」我說完裝作若無其事地把杯子放回背包,不過裝好後額頭上已經冒滿冷汗。「這恐怖的小東西將會直接交到梵蒂岡手中,希望他們會把它鎖在最安全的地方,直到世界末日為止。」

「如果真那麼簡單就好了。」渥克說。

我們立刻轉頭,看到這位當權者在夜城之中的代表從旋轉梯上緩緩走下。他就像是個出門吃午餐的紳士,冷靜中帶有世故,腳步聲中傳達出不可一世的氣息。他看了一眼窗邊不自然的黑影,臉上表情絲毫不為所動,彷彿那是他每天都可以看到的景象一樣。不過說不定他真的每天都看得到也未可知。畢竟,他是渥克。艾力克斯一看到他,眉頭就皺了起來。

「好哇。你來幹什麼,渥克?你是怎麼進來的?」

「我來是因為天使要我來。」渥克輕鬆地道,穿越酒館對我們走來,一直到五星結界之外才停下腳步。他看了一眼灑在結界外緣的鹽巴,然後又看向別處,彷彿對這小小的法術不屑一顧。渥克十分擅長以簡單的表情表達複雜的心思。他頂了頂頭上的帽子,禮貌性地微笑說道:「天使已經跟當權者達成協議,我則被派來執行這項協議。這間酒館的防禦系統可以擋住一般烏合之眾,但是在我面前就跟沒有一樣。當權者在我身上加持了力量,讓我能夠前往任何地方執行他們的命令。而現在,他們的命令是要取得墮落聖杯。他們要將聖杯交給天使,藉以交換某些——未來的好處。當然,也可以順便結束夜城之中的衝突。」

「哪一邊的天使?」我問。

渥克聳肩笑道:「我相信還沒有決定,要看它們哪一方面開的條件比較優渥了。據我所知,哪一邊都有可能,不過不管交給誰都不關你的事,不是嗎?把墮落聖杯交給我,然後我們都可以回去過我們原來的生活。」

「你明明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我說。「黑暗聖餐杯不能交給天使,也不能交給當權者。他們雙方都不是會把人類全體福祉當作一回事的勢力。你認為你有辦法從我手中奪走聖杯嗎,渥克?這一次可沒有幫手跟你一起來。想要跟我單挑嗎?」

渥克若有所思地看著我。「也許。我並不想殺你,約翰,不過我必須遵守命令。」

蘇西突然把我推開,走到結界邊緣瞪著渥克道:「你放你的走狗咬我。叫貝兒來對付我。我差點就死在她手上。」

「有時候,就算是我也不能違抗命令。」渥克說。「不管我事後會有多後悔。」

「不管多後悔你還是照做,對不對?」

「沒錯,」渥克道。「我職責所在,不能讓私人交情左右工作。」

「我現在就該一槍把你殺了。」蘇西的聲音冷得有如冰塊,好似死亡。

渥克絲毫不懼:「敢開槍你就死定了,蘇西。我說過,我全身加持的保護遠遠超過你的想像。」

我往他們兩個中間一站。「渥克,」我的聲音立刻吸引了他的注意。「有些事我要跟你談談,一些你老早就該告訴我的事。收藏家說了一些非常有趣的往事,他說你們跟我父親曾經是非常親密的朋友。」

「啊,沒錯。」渥克說。「收藏家。可憐的馬克。他擁有這麼多寶物,但卻依然找不到快樂。我已經好多年沒有跟他連絡了。他好嗎?」

「差不多已經完全瘋了。」我說。「不過他的記憶依然非常清晰。他還記得找到我母親,並且將她介紹給我父親的往事。如果你們三個跟他說的一樣要好,那你就應該十分清楚這件事。究竟是誰僱用他去找我母親的,為了什麼?你在這件事中又扮演了什麼角色?為什麼你從來都不提這些,渥克?還有多少關於我父母的事情你沒有跟我說的?」

說到後來,我已經是對著他的臉大叫,口水噴得他滿臉都是,但是他一步也沒有退讓,從頭到尾連眼睛都沒眨一下。「所有的事情我都知道。」他終於開口道。「因為工作上需要。你需要知道的,我就會告訴你。只是有些事情我不能透露,即使是對老朋友也不能說。」

「不要只把我們當作老朋友。」蘇西道。「把我們當作是手裡拿了霰彈槍的老朋友。把他想知道的事情都說出來,渥克,不然我們就來看看你加持的保護究竟有多厲害。」

他揚起一邊眉毛:「後果絕對對你不利。」

「去他媽的後果。」蘇西狠狠地笑道。「你什麼時候看我在乎過後果了!」

或許他在她眼中看到了什麼;或許是在她聲音中聽出了什麼;或許他心知蘇西.休特的霰彈槍不是普通的霰彈槍。總之他露出一種抱歉式的笑容,然後開始耍起他最古老的把戲。當權者賜給了他一個沒有人可以抗拒的聲音,不管是活人、死人還是所有介於中間半死不活的傢伙都無法抵擋。當他以這個聲音說話時,就連怪物跟神祇都必須在他嘴下臣服。

「把槍放下,蘇西,然後退後。其他人通通不許動。」

蘇西立刻把槍放在地上,並自結界邊緣退開,其他人全部動也不動地看她動作。渥克對我望來。

「約翰,把背袋給我。立刻。」

然而就在此時,袋子裡的聖杯變得滾燙,自我的憤怒中吸取力量,激發起我的怒火在體內燃燒。我可以感受到渥克聲音中的力量,不過那股力量卻無法控制我的心智。我站在原地對著渥克微笑,他臉上的自信終於開始消散。

「去死吧,渥克。」我說。「或者待在原地等我開扁。我心情超差,很需要在你這種人身上發洩一下。你尖叫的時候還能發揮聲音的力量嗎,渥克?」

我跨出結界,越過鹽線,沒有任何力量能夠阻擋我。我在微笑,不過感覺起來卻不像是我自己在笑。我準備要幹下可怕的事情,而且將會樂在其中。渥克向後退開。

「別這樣,約翰。攻擊我就等於攻擊當權者。他們不會坐視不管的。你不會想被他們追殺,你並不想與他們為敵。」

「管你的。」我說。「管他們的。」

「說話的不是你,約翰。是墮落聖杯,是聖杯的力量讓你跟我對抗。聽我說,約翰。你根本不知道這些年來我為了保護你花費了多少心力,擅用了多少職權。」

儘管有點不情願,不過我還是停下了腳步。「你保護我,渥克?」

「當然。」他說。「難道你以為這麼多年來都是靠自己的力量存活下來的嗎?」

「喔,你要我相信這種鬼話,是不是?我才懶得理你。你是當權者的人,渥克,身心皆為他們擁有。此刻你怕了,因為他們賜給你的聲音對我無效。或許是因為墮落聖杯,也可能是承襲自我母親或父親血脈的力量。告訴我,你現在願意說說我父母的事了嗎?」

「不。」渥克說。「現在不願意,永遠都不願意。」

我嘆了口氣,將背包從肩膀上取下,隨手丟在地上。我聽到一陣憤怒的叫聲,不過或許那叫聲只存在於我的腦中。我伸腳踢了踢背袋,冷笑了幾聲。我是自己的主人,現在是,以後也會是。我看向渥克道:「為什麼好像除了我之外所有人都知道我父母的事?」

「事實上,沒有人真的瞭解真相。」渥克說。「全部都是我們的猜測。」

「我不會把墮落聖杯交給你。」我說。「我不相信你。」

「不相信我,還是不相信當權者?」

「有差別嗎?」

「這話很傷人,泰勒。你沒必要講這種話。」

「你傷了蘇西。」

「我知道。」

「離開吧。」我說。「你今天傷的人已經夠多了。」

他看著我,然後轉向蘇西跟其他站在五星結界裡的人,點了點頭,讓所有人恢復行動能力。接著他又對我點頭,然後轉身向旋轉梯走去。蘇西一獲行動自由立刻蹲下去撿槍,不過撿好之後渥克早已離開了酒館。她對我皺起眉頭,失望地噘起嘴角。

「你讓他走?他幹了這麼多壞事,還差點把我殺了,你居然放他走?」

「我不能讓你殺他,蘇西。」我說。「我們不能把格調降低到那種地步。」

「做得好。」名叫猶德的男人說道。「我真的非常佩服你,泰勒先生。」

我們隨著聲音轉頭,發現我的客戶,來自梵蒂岡的便衣牧師正耐心地站在吧檯旁邊,等著我們注意到他。矮胖結實,膚色黝黑,身穿長外套,黑髮黑鬍鬚,眼神十分和藹。艾力克斯雙眼圓睜地瞪著他。

「真是任何人都可以來去自如——好了,你又是怎麼進來的?怎麼穿過兩派天使以及尖端科技的防禦系統?我開始懷疑我是不是浪費了很多錢在這些廢物上面。」

「沒人可以阻止我前往任何我需要去的地方。」猶德冷靜地說。「這是在決定所有重要事物的地方所賦予我的權力,也就是所謂的神聖法庭。」

「你並不只是個普通的梵蒂岡使者,是不是?」我問。

「沒錯,雖然梵蒂岡並不知情。我感謝您幫我帶來墮落聖杯,泰勒先生。你把事情辦得非常妥當。」

「嘿,我也有幫忙。」蘇西說。

猶德對她微笑:「那就也非常感謝你,蘇西.休特。」

「聽著。」我語氣嚴厲地說。「跟你談話真的十分愉快,不過你究竟是什麼人?你打算怎麼帶著墮落聖杯闖出包圍這裡的天使軍團?它們為了奪取墮落聖杯,已經把大半個夜城都給毀了。你有什麼辦法能夠不讓聖杯落入它們手中?」

「只要讓墮落聖杯變成毫無價值的東西就行了。」猶德說。「可以把杯子給我嗎?」

我遲疑了,不過也沒遲疑多久。不管怎麼樣,他都是我的客戶。我從來不曾背叛過任何客戶,更何況還是一個付了很多錢的客戶。我把背包交給他。他將銅杯取了出來,把背袋往地上一丟,仔細研究起他的寶貝。我很難從他的表情中看出他的想法,不過我猜如今存在於他心中的是一種疲憊至極的快樂。

「它比我印象中要小多了。不過話說回來,我已經很久沒有把它握在手中。」他輕聲說道。「將近兩千年了。」他抬頭對我們微笑。「很久很久以前,我的名字是猶大.伊斯加略。」

所有人聽了這句話都當場倒抽一口涼氣。艾力克斯跟露西、貝蒂立刻退到結界另一邊,蘇西則舉起槍口對準我們的客戶。我站在原地沒動,不過全身的骨頭之中似乎都滲透出一股無比寒意。猶德,猶大。我早該從他的名字裡看出端倪的——只是誰會想到一天之內竟會遇上兩個聖經神話中的產物?這種事即使在夜城也很少發生。

「泰勒,」蘇西緊張地說。「我們似乎選錯邊了。」

「別緊張。」猶德說。「事情不像表面看來那麼糟。沒錯,我就是把耶穌出賣給羅馬人,然後羞愧自殺的那個猶大.伊斯加略。但是耶穌已經原諒我了。」

「他原諒你?」我說。

「當然,神願意寬恕世人。」猶德對著手中的杯子微笑,遙想著從前往事。「它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老師。他找到我上吊的地方,將我從死亡的國度帶回,告訴我他已經原諒我了。我在他的腳邊下跪,說道:『你必須離開。我將會留在此地,一直到你回來。』於是我從那之後便在世間遊走,為了曾經犯下的過錯贖罪。他並沒有要求我這麼做,而是我自己必須這麼做。因為我始終沒有辦法原諒我自己。」

「永世流浪的猶太人。1」我輕聲道。

「我在梵蒂岡待了好多年。」猶德說。「不斷地改名換姓,默默地待在幕後,盡我所能地督導教會。如今,在這麼多年之後,我終於有機會洗清我最後的原罪。酒保,來點紅酒,麻煩了。」

酒館外面,黑暗的聲音高聲抗議,光明的聲音則齊起應和,接著兩派天使軍團又打了起來,繼續它們從古至今就不曾停歇過的衝突。整間酒館劇震,有如地震來襲一般。牆壁從中裂開,黑暗群起入侵,不過自天花板上傳來的閃光卻阻擋了它們的去路。天使的聲音自四面八方而來,高唱著戰歌,踐踏著世界。猶德全然無視它們的存在,只是耐心地拿著他的老杯子站在吧檯前。艾力克斯對我看來。

「他是你的客戶,應該你去幫他倒酒。我絕對不會離開結界的。」

「這是你的酒館。」我說。「你才該幫他服務。我想天使不會來找你麻煩啦,它們聽起來忙得不可開支。」

艾力克斯躡手躡腳地跨出鹽線,等了一會兒發現沒事,立刻對著吧檯衝去。他從酒櫃中拿出一瓶紅酒,拔開軟木塞,然後微微顫抖地將酒瓶遞到猶德面前。猶德點點頭,伸出酒杯。艾力克斯在杯裡倒滿了酒。接著猶德在酒杯上方畫了個十字。

「而這——乃是他的血液,為世人而流,為寬恕而生。」2

他將酒杯舉到嘴邊,開始喝著杯中的紅酒。那一瞬間,天使之間的衝突剎然而止,一切回歸寧靜。黑暗自窗口撤退,光明自樓頂消失。某處傳來一曲聖歌,歌聲中傳達出盡善盡美的意境。猶德喝乾了酒,放低了杯,長嘆了一口滿足的氣息。聖歌在此時唱到高潮,然後漸漸淡出,終於細不可聞。天上傳來翅膀拍擊聲響,逐漸遠去,在無法想像的距離之外完全消失。

「天使離開了——」蘇西終於放下霰彈槍道。

「這裡已經沒有它們的事了。」猶德說。「墮落聖杯現在只是一個普通的杯子了。它在耶穌的聖名之下淨化。跟我一樣,再度接受神的祝福。」

「那麼,」我問。「接下來呢?」

猶德撿起背袋,將杯子裝到裡面。「我會把杯子帶回梵蒂岡,鎖進某個櫃子裡,讓它平凡地為所有人遺忘。如今它只是一個古老的杯子,一點都不重要,一點都不特別,對任何人來說都沒有絲毫用處。」

他對我們微笑,似乎在為我們祈福。

「酒錢就不用了。」艾力克斯說。「我們酒館請客。」

蘇西哼了一聲:「還有人說奇蹟的年代已經過去了呢。」

「感謝各位對世人的貢獻。」猶德說著對我微微鞠躬。「也感謝各位給我這個撥亂反正的機會。謝謝你們,我該走了。」

「不是我喜歡破壞氣氛,」我說。「但是——」

「梵蒂岡會把尾款付清的,泰勒先生。外加一筆額外的獎金。」

「很高興跟你們做生意。」我說。「雖然夜城因此成為廢墟。」

他微笑:「我想你會發現光明天使已經把他們所造成的破壞修補完畢了。儘管它們不太擅長思考,但畢竟還是屬於好人的一方。」

「傷亡的人呢?」蘇西問。

「它們會治好所有受傷的人,不過死去的人們可不能復生。世界上只有一個人有能力復活死者。」

蘇西將槍收回槍套,跨出結界走向猶德。她在猶德面前停下腳步,直視他的雙眼問道:

「你會原諒自己嗎?」

「也許——等他回到這個世上,等我有機會再度面對面跟他道歉的時候。」

蘇西緩緩點頭:「有時,你必須要原諒自己才能真正走出從前的陰霾。」

「是的。」猶德說。「而有時,一切從一開始就根本不是你的錯。」

他靠向前,溫柔地吻了她一下。吻在額頭上,不是在臉頰上。蘇西並沒有抗拒。

「嘿,猶德。」我說。「你能告訴我關於我母親的真相嗎?」

他看著我。「恐怕不能。要對自己有信心,泰勒先生。信心是我們最後的希望。」

他轉身離開,踏上旋轉梯,進入夜色之中。在他消失的前一刻,艾力克斯叫道:「猶德,耶穌究竟是個怎麼樣的人?」

猶德停下腳步,想了一想,然後回頭道:「比你想像中來得高。」

「祝你旅途愉快。」我說。「不過拜託,請不要再回來了。即使以夜城的標準來看,你們這些人也實在太過可怕啦。」

※※※※※※

1永世流浪的猶太人,傳說猶太人因嘲笑受難的耶穌,被罰要在世上流浪、沒有歸宿,直到耶穌再次降臨。

2基督教的聖餐禮中,信徒藉著飲紅酒,領受基督的聖血,所以此處猶德以斟飲紅酒的方式來淨化墮落聖杯。

(完)
xxray 發表於 2012-5-17 20:25
《夜城系列三:夜鶯的嘆息》賽門‧葛林(著);戚建邦(譯)

第一章 絞死者之女

夜城裡任何形式的能量都有,不過想要在這裡成為電力供貨商的話,不但需要穩定的能量,還得要不受外界干擾才行。不管怎樣,夜城中形形色色的霓虹燈光總是得要有電才能運作。身為一座大城市中的小城市,夜城擁有許多能量來源,包括某些不合法甚至不自然的能量,比方說活人血祭、囚禁神祇、折磨理智,甚至是吸收了能量力場的小型黑洞。還有一些十分浩瀚恐怖、詭異奇特的能量來源,以人類心智無法承受的方式運作。夜城裡沒有多少人在乎電源是哪裡來的,大家只要看到燈會亮、車會跑就行了。然而,整個夜城史上唯一曾經提供穩定電力來源的只有一家名為普羅米修斯的電力公司。或許魔法能量較為華麗,但是夜城裡的尖端科技絕對不比任何巫術遜色。

普羅米修斯電力公司是個近代非常成功的企業案例。公司成立不到六年,憑借穩定的電力以及便宜的價格,迅速成為夜城最主要的電力供貨商,市占率高達百分之十二。基於這樣的重要性,最近發生在該公司電廠的蓄意破壞事件自然就必須立刻解決。這一點,渥克再三跟我強調。渥克是當權者的代表,而當權者是一群身居幕後的權力中心,所有夜城的居民都在他們掌控之下。渥克三不五時會僱用我去執行一些工作,因為我辦事可靠、效率奇高,而且對他而言完全是可以犧牲的消耗品。

我站在街角的陰影之中,靜靜地觀察著普羅米修斯公司大樓。這棟大樓的外觀是一棟以玻璃跟鋼鐵建築而成的高樓大廈,並沒有任何特別之處。位於最上面的幾個樓層屬於行政辦公用途,中間的樓層是研發工作的實驗室,而最底下的幾層是營銷公關部門所在。至於發電廠本身,傳說中質量並重的現代奇觀,則應該是被深埋在地底之下。我說「應該」是因為據我所知,世界上沒幾個人真正親眼看過這座發電廠。整座電廠都是自動化管理,藉由一個控制中樞運作。六年來沒人知道這個控制中樞長什麼樣子,也沒人知道電廠的運作原理。要保密到這種程度並不容易,因為夜城是個很難藏住任何秘密的地方。

普羅米修斯電力公司發跡的時候正好是我離開夜城的那段日子。那幾年我試圖在正常世界裡過過正常人的生活,不過最終還是失敗了。當我再度回到夜城之後,沒多久就開始對普羅米修斯電力公司暗地裡隱藏了些什麼玄機感到好奇。我喜歡探聽不為人知的秘密,因為強烈的好奇心能夠幫助我在這裡生存下去。我離開陰影處,對著辦公大樓走去。大樓外站滿了保安人員以及保全。我一現身,立刻有大批人馬對我招呼而來。無數槍口指著我,拉開保險栓的聲音大到震耳欲聾。換作別人的話,多半已經嚇到屁滾尿流了。

我在大門前停下腳步,對著眼前一排一排的保全人員以及他們身上的深藍色攻堅制服微笑。領頭的隊長是個目光冷淡、身材高壯的男人。我點了點頭,他穩穩地站在原地,神情沒有絲毫變化,不過我可以聽到他身後有不少人在低語我的姓名,其中甚至還有人在身前劃起十字架跟古老的守護符號。我擴大臉上的笑容,好讓他們更加不安。自從在兩派天使的夾殺之下找回墮落聖盃之後,我的能力就被吹捧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地步。當然,大部分的人都是道聽塗說,不過我並沒有出面澄清這些謠言,特別是關於我有多心狠手辣之類的部分。擁有一個好名聲,或說極壞的名聲,是避開不必要麻煩最好的武器。

「我的命令是要清查人員身份,」隊長道。「並且射殺所有不在核准名單上的人。」

「你知道我是誰,」我冷冷地說。「我有預約。」

隊長鬆了一口氣。「這是我今晚聽到的第一個好消息。哈囉,泰勒。真的很高興在這裡見到你。這次的事件讓我的手下非常緊張。」

「有死人嗎?」我皺眉問道。「我聽說只是單純的破壞案件。」

「還沒死人,不過已經有不少人受傷了。」隊長陰沉沉地說。「破壞電廠的人顯然並不關心他人的性命。過去三個晚上我已經折損了四十名手下,但是卻一點蛛絲馬跡都查不到。沒有人發現任何可疑的東西,每次事情發生的時候都已經太遲了。我將整棟大樓封鎖得比鴨子的屁股還要緊,但是那渾蛋就是有辦法混進去。」

「有內奸?」為了表示有在聽他說話,我禮貌性地問道。

「我原先也是這麼以為,但是所有員工都已經一個禮拜沒來上班了。事情一爆發,公司老闆就叫他們全部回家休息,等候通知。整棟大樓如今只剩下老闆一個人在裡面。為防萬一,我還針對員工進行了安全調查,不過仍查不出什麼可疑之處。大部分員工的年資都很淺,應該不會對公司產生這麼大的怨念才是。」

「那你手下為什麼這麼害怕?」我低聲問道。「只要壓力再大一點,他們就會開始自相殘殺了。」

隊長哼了一聲:「我說過了,沒有人發現任何可疑的事。我把大樓圍堵得水洩不通,內部每個角落都裝了閉路電視、紅外線,以及動態探測器。不管對方是誰,這些警報系統都沒有任何發現。」

「夜城有很多東西都能避開你的警報系統。」我指出。

「我難道不知道嗎?問題是這裡應該是高科技、低魔法的區域。如果有重度魔法使用者出現在這附近的話,早就該觸發各式各樣的警報才對。不管破壞電廠的是什麼,總之是在科學上或是魔法上都超出我的知識範圍的東西,肯定從來不曾接觸過。」

我故作輕鬆地點點頭,試圖在臉上展現出自信。「所以他們才來找我。我有辦法找出不為人知的答案。待會兒見了。」

我走過隊長身旁,對著大門走去,不過旁邊突然跑來一個保全人員擋住了我的去路。這是個身材巨大的傢伙,全身除了肌肉還是肌肉,半自動機槍在他手中有如玩具一般。他以一種自以為很嚇人的凶狠表情看著我。

「所有人都要搜身。」他道。「這是規矩,沒有例外。即使是你這種自大的渾蛋也不例外,泰勒。」

隊長正要說話,不過我使了個眼色示意他不必管我。如果我連一個愚蠢的保全人員都應付不來,那我乾脆退休算了。我對那個保安笑了一笑。

「我不用槍,從來不用。因為槍枝受限太多了。」

我慢慢抬起手來,攤開手掌,一堆子彈自我指間滑下,落在目瞪口呆的保安腳邊。

「你的槍裡已經沒子彈了。」我說。「不要擋路,不然待會就會輪到你的內臟。」

他執意扣下扳機,不過沒有任何子彈擊發。就聽他喉間發出十分不爽的聲音,硬吞了一口口水,然後退到一邊。我大刺刺地從他身旁經過,就當他根本不存在一樣。在我穿過大門,進入接待廳的時候,那傢伙已經被開除了。

我漫步走入擺設華麗的接待大廳,擺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氣焰,只可惜沒什麼用處,因為這裡根本一個人也沒有。接著我聽到身後傳來電子鎖鎖門的聲音,表示有人知道我來了。我環顧接待大廳,很快地找出天花板上所有攝影機的位置。我看到每台攝影機的電源燈都是亮著的,於是就站在原地,任由攝影機後的人好好觀察我。我想我的外表還算得體,白外套比平常乾淨,而且應該有記得刮了鬍子再出門。有時候外表是很重要的。突然之間,隱藏式擴音器中傳來一陣雜音,接著我就在空蕩蕩的大廳中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

「約翰,真高興你來了。到主管辦公室來找我吧。接待廳走到底有一扇藍色的門,進去後跟著箭頭走就對了。別亂闖,這裡到處都佈置了陷阱。還有,要小心點,天知道對方下一個要破壞的目標是什麼。」

我走進藍色的門,然後一路跟著牆上發光的箭頭走去。離開豪華的接待廳後,普羅米修斯電力公司內部可就沒什麼特別值得一提的了。狹長的走道、空白的牆壁、標號的房門、磨損的地毯,到處都是一片死寂,彷彿整棟建築都已經停擺,默默地等待著壞事發生。最後箭頭將我帶到一扇畫有普羅米修斯公司商標的房門,而在門後等著我的正是經理兼老闆本人——文森.克萊門。

他對我點頭、微笑、握手,不過顯然心思根本不在我身上。任誰都看得出來他此刻正被很麻煩的事情困擾著。他領著我進入辦公室,探頭看了看走廊上有無異狀,然後很快地關上房門並且上鎖。接著他請我坐在客用座椅上,然後走到昂貴的紅木辦公桌後坐下。這間辦公室看起來十分舒適,牆上的壁紙精美,地上的地毯厚實,加上角落那座高科技酒櫃,在在顯示出這是一間屬於成功人士的辦公室。只不過辦公桌幾乎埋在成堆的文件之下,還有一面牆上裝滿了閉路電視,隨時顯示著發電廠內部各個角落的影像。我看著這些閉路電視好一會兒,裝出一副興致盎然的樣子,不過事實上發電廠裡的機械對我來說實在太過專業。我分不出渦輪跟茶壺的差別,只知道所有機械看起來狀況都十分良好,而各個走道也都空無一人。我回頭看向經理,他又對我笑了一笑。

我跟他不算很熟,不過許多年前也還稱得上是朋友。文森.克萊門是個一輩子都為了成功汲汲營營,隨時都在找尋發財機會的男人。普羅米修斯電力公司終於讓他達成了自己的目標。文森的個子很高,穿著體面,滿臉皺紋,頭頂全禿。他身上的西裝大概是我一年所得都買不起的高檔貨。

「很高興再度見到你,約翰。」他的聲音穩健、沉靜,帶有一點虛假的文雅氣息。「打從你回來之後,我就不斷聽說一些有趣的事跡。」

「看來你過得很好。」我禮貌地說道。「擁有成功與財富的感覺是否跟你之前想像中一樣呢?」

他笑了笑:「差不多。你覺得我的公司怎麼樣,約翰?」

「很不錯,只不過我不太懂得欣賞。科技對我而言向來都是十分神秘的領域。我可是那種連錄影機上的時間都要秘書幫忙調整的人呢。」

他露出職業性的笑容。「我需要的是你其他方面的專長,約翰。我要你幫我找出究竟是什麼人想要把我搞垮。」

他講到這裡停了下來,因為發現我在看他擺在桌上的一張照片。那是一張婚禮的照片,放在很簡單的銀色相框之中。新娘、新郎、伴郎與我。儘管那已經是六年前的事了,不過在我記憶中彷彿是昨天才發生的一樣。本來那該是兩個大好青年一生中最快樂的一個日子,可惜最後卻演變成時至今日依然令人無法忘懷的淒慘悲劇。無法忘懷的主因,在於釀成這樁悲劇的罪魁禍首到今天都還沒有找到。

新娘名叫梅琳妲.達斯克,綽號「絞死者之女」;新郎名叫昆恩,綽號「陽光運轉手」。她身穿一件純白禮服,綴著乳黃色的裙擺;他穿的則是一件上好的牛仔裝,全身黑皮剪裁,綴以閃亮的鐵片及銀飾。至於身穿租來的燕尾服,站在快樂的小兩口兩旁的則是身為伴郎的文森.克萊門,以及我這個新娘最好的朋友。梅琳妲和昆恩,夜城裡最有權勢的兩大家族之後,在那一天共結連理,也在同一天裡遭人謀殺。

夜城裡的故事很少會有快樂結局,即使是最偉大的名人或是最有權勢的強者都有可能成為悲劇的受害者。梅琳妲屬於黑暗勢力,力量的泉源來自陰影及巫術;昆恩身屬光明的一份子,他所能控制的強大力量來自於太陽本身。他們的祖先,最古早的「絞死者」跟「陽光運轉手」,早在數百年前就已經是你死我活的宿敵,而在經歷無數個世代之後,兩大家族的仇恨與日俱增,絲毫沒有消弭的跡象。梅琳妲與昆恩,在這場永無止歇的仇恨衝突之中,從小就被灌輸了痛恨彼此的負面思想,卻在少有的停戰時段中相遇,而且一見鍾情。

他們秘密交往了好幾個月,最後終於公開了戀情。兩大家族無法接受,幾乎為此展開大戰。然而梅琳妲與昆恩非常堅持主見,藉著他們所承襲的力量,各自威脅著要跟自己的家族斷絕關係,就算私奔也不願意分開。最後,他們舉行了無比盛大的婚禮,邀請了兩大家族所有的成員參加。一方面是要跟對方炫耀自己的實力,一方面也是預防對方在婚禮上惹事生非。當天,夜城裡所有的名人通通到場,就連渥克都親自跑來主持會場安全。那裡本來應該是夜城之中最安全的地方才對。

文森跟我兼任會場接待員,主要任務是幫客人帶位,給大家繳械,維持現場秩序,隨時準備阻止任何試圖擾亂會場的行為。當時我倆都很年輕,還處於建立個人名聲的階段。文森的綽號是「技師」,因為他有能力製造及維修任何東西。「魔法是很方便。」他總愛這麼說。「但是科技才是穩定的長久之道。」他特別為了這場婚禮製作了一台自動綵帶噴灑機,並且在會場上一有空閒就跑去改良它的功效。他跟昆恩從小就是好朋友,在這段戀情還未公開的時候,他曾經多次冒著生命危險為兩名愛人跑腿傳訊。梅琳妲是我僅存的幾名童年好友之一,因為她所繼承的力量強大到連我的敵人也不敢輕易招惹。

婚禮過程十分順利,兩家人馬都極力克制,沒有任何人膽敢惹事。婚禮儀式結束之後,所有人都歡呼鼓掌,有些人甚至真的以為數百年來的家族戰爭將在當天劃下句點。新郎及新娘紅光滿面地一起離開了教堂,就好像他們屬於彼此一樣,就好像他們的生命直到相遇的那一刻才真的算是完整了一樣。那是自動綵帶噴灑機第一次發揮它應有功效的一刻。

所有人開始照相、喝酒、吃點心,多年的宿敵們保持在安全距離外對彼此點頭問好,有些甚至展開禮貌性的交談。新郎新娘接過斟滿頂級香檳的喜宴酒杯,向所有家族成員跟美好的未來乾杯。十分鐘後,他們兩個都死了。喜宴杯裡被人下了毒。在醫療魔法及現代醫術來得及做任何事之前,一切就已經結束了。下毒的人顯然是個專家,事先完全沒有任何徵兆,直到昆恩毒發身亡,所有人才知道出事了。梅琳妲撐得比較久。她將丈夫的屍體抱在懷中,落下了一滴眼淚,然後趴在他身上淒涼逝去。

若不是渥克帶了大隊人馬待在會場的話,這場喜宴必定會以暴力收場。兩大家族的人馬當場氣瘋,相互都說一定是對方的人幹的。渥克以強勢的手段分開了雙方人馬,直到他們全部離開會場,發誓絕對要對方付出代價。接著渥克運用所有能動用的權勢,下令全力調查此事,然而什麼線索都沒有找到。嫌犯很多,因為當年雙方家族都有不少人反對這門親事以及停戰協議,只不過沒有足夠的證據可以起訴任何人。在調查期間,兩大家族已經展開無數次街頭械鬥,只要有人蠢到落單,馬上就會被對方家族的人毫不留情地屠殺。最後,當權者介入,威脅著要將兩大家族通通逐出夜城,這才終於停止了這場紛爭。

本來我一定會竭盡所能找出兇手的,只可惜婚禮結束沒多久,我自己的生活就面臨了極大的轉變,最後並以蘇西.休特在我背上開了一槍作為結尾。我逃離了夜城,發誓從此不再回來。

「真是一場可憐的悲劇。」文森說著拿起了相片。「我依然懷念他們。似乎我的生命有一部分隨著他們一同死去了一樣。有時候,我認為自己之所以留著這張照片,只是為了提醒自己生命中最後一段真正快樂的時光。」他放下照片,對我笑道:「真希望他們可以親眼看見這個地方,我最偉大的成就。只可惜如今有人想要毀掉它。這也是我請渥克找你出馬的原因,約翰。你能夠幫助我嗎?」

「或許。」我說。「我還搞不清楚整個狀況。從頭說起吧,事情究竟是怎麼回事。」

文森靠上主管椅背,十指在昂貴的背心前交錯。當他開口時,聲音聽來十分冷靜,不過目光卻不時地瞟向閉路電視的螢幕。

「一切都從兩個禮拜前開始的,約翰。本來一切都很正常,跟其他的日子沒什麼兩樣,但是我們一個主渦輪機卻突然故障了。經過我的手下調查,發現那台機器遭到外力破壞。動手的人並不專業,純粹是以暴力手段將機器內部全部掏空。我的人在一小時內就修好機器,再度上工,想不到沒過多久又有別的地方傳來系統癱瘓的消息。接下來一切就是依循這個模式。我們一修好某部機器,馬上就有另外一部壞掉。別的不說,光是備用零件的花費就已經非常可觀了。對方的破壞手法沒有固定的跡象可循,根本只是毫無理性的暴力破壞。」

「沒有任何人見過對方。你也看到我僱用了多少安全警力,但是他們連個鬼影子都沒見到。電廠內部到處都裝有攝影機,然而所有錄影帶也都沒能拍到任何東西。我把錄影帶拿給專家分析,依然毫無線索。我們連對方如何進出電廠都查不出來!情況持續惡化,維修的速度漸漸趕不上對方破壞的速度。不用多久,我們的供電能力就會開始受到影響,很多人將會面臨無電可用的窘境。」

而要是普羅米修斯電力公司倒了,就表示你玩完了。我心想,不過為了表示禮貌,我沒有把話說出口。

「競爭對手方面呢?」我說。「有沒有可能是同業幹的?想要奪取你們公司的生意?」

「競爭是一定有的。」文森皺眉道。「但是夜城裡沒有其他公司有足夠的實力吃掉我們的生意。普羅米修斯提供整個夜城百分之十二點四的電力,如果我們倒了,夜城將會有很大的區域就此陷入黑暗。沒人願意見到這種事情發生。其他公司想要接手的話只會將自己逼向毀滅的道路。」

「好吧。」我說。「那單純只是討厭你的人呢?最近有樹立任何新敵人嗎?」

他微笑道:「如果是一個月前,我會說我在這個世界上完全沒有敵人。不過現在——」他再次看了看桌上的婚禮照片。「我最近常常做夢——夢到梅琳妲跟昆恩過世的那一天。我不禁要想——會不會是謀害他們的兇手來找我了。」

我還真沒想到他會這麼說。「為什麼找你?為什麼會選在六年後才來找你?」

「也許兇手認為我知道些什麼,雖然我一點線索也沒有。又或許一切都是因為你的歸來而再度動了起來,約翰。打從你回到夜城之後,許多沉寂已久的宿怨又開始浮出水面了。」

他這麼說並不無道理,於是我決定換個話題。「談談你所受到損失吧。你說對方破壞的手法並不——專業?」

「沒錯。」文森說。「對方很明顯缺乏真正的科技知識。這裡起碼有十幾個一旦遭到破壞就可以癱瘓整座電廠的重點部位,不過對方卻一個都沒去碰。當然,還有一個堪稱普羅米修斯電力公司心臟部位的秘密處理器。那是我個人的發明,放置在一個鋼鐵密室之中,並且配有頂尖的防禦措施。如果沒有正確的密碼,就算是當權者也不能輕易進入。」文森對我靠來,以懇求的眼神說道:「你一定要幫我,約翰。這次的事件不止關係到我個人的生命財產。如果普羅米修斯倒閉,整個夜城都會面臨供電不足的狀況,這樣是會鬧出人命的,好幾萬人的性命都危在旦夕。」

我當時就該警覺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了,只不過每當有人紅著眼睛講故事的時候,我總是會被迷惑。

接著文森帶我參觀整座發電廠,包括從來沒有外人到過的地底設施。地下的廠區非常乾淨,並且安靜到十分詭異的地步。真正的發電機本身體積比我想像中要小得多了,而且幾乎沒有任何噪音。我看到許多控制面板、儀器、讀數,以及許許多多閃閃發光的高科技產品,雖然對我不具有任何意義,不過我還是不時地發出讚歎聲。這裡的一切都是文森親手設計的,然而那都是在他還是個技師,還沒當經理人的年代的事了。他一邊帶我參觀,一邊講解著每台機器的用途,不過我都左耳進右耳出,臉上帶著禮貌性的笑容,隨時注意破壞者的行蹤。最後,文森終於講解完所有機器了,而我們也正好在一道巨大的鋼門之前停下腳步。他看著我,顯然期待我說些讚賞的言語。

「這裡真是——非常乾淨。」我說。「令人忍不住讚歎。只不過我很難想像你光靠著——這麼小的機器就能夠供應如此驚人的電力。我還以為會看到比這裡還要大上十倍的東西呢。」

文森笑了笑。「這些機器不是動力來源。它們的功能只是將能源轉換成電力而已。真正的秘密藏在這道鋼門之後。不好意思自誇一句,那真的是科學上的一大奇蹟。」

我看向那扇門說道:「難道這扇門後藏有核能管線——」

「不,不是的——」

「還是一個可控制的奇異點——」

「不是那麼暴力的東西,約翰。我的能量處理是非常安全的,完全沒有副作用。不過我恐怕不能展現給你看。有些秘密還是不要洩露比較好。」

他突然不再說話,因為我們同時聽到某個奇怪的聲響。走道另一端的某台機器開始劇震,其上的一個通風口冒出濃密的黑煙。在警報聲響起之前,那台機器已經自動關機。文森後退兩步,背部靠上了身後的大鋼門。

「他來了!破壞者——他從來沒有這麼深入過。他一定一直都在跟蹤我們——你有武器嗎,約翰?」

「我不帶槍。」我說。「沒有必要。」

「通常我也不帶槍,不過這一連串事件發生之後,我開始覺得帶把武器在身上比較安全。」他從外套內袋裡取出一把銀色的槍,看起來威力強大,頗具未來風格。文森驕傲地舉槍說道:「這是把雷射槍,可以發射足以對抗黑暗勢力的強化光線。這是我另一項發明。如果不是管理發電廠佔用了我大部分的時間,這把槍的威力絕對不止於此。我沒看到有人,約翰。你看到了嗎?」

離我們不遠處的一台機器突然爆炸,除了帶來更多黑煙之外,剩下的機器所產生的噪音也在瞬間變得更大聲,彷彿它們必須更加努力運作才行。沒多久第三台機器也炸了開來,碎片飛散,威力驚人。我們頭上的燈光閃了幾下,然後就熄滅了。如今到處都是陰影,深邃而又黑暗。某幾台還沒爆炸的機器開始發出恐怖的聲響。然而截至目前為止,我們連破壞者的影子都沒看到。

文森臉色發白,冷汗直流,雷射槍口四處亂比,不過持槍的手卻在顫抖。「來吧,來吧。」他嘶聲叫道。「這裡是我的地盤。我準備好跟你面對面啦。」

我的眼角突然瞄到一個白白的東西,不過轉頭過去的時候,那東西卻早已經不見了。接著我又在兩台機器中間的陰影處發現了一道白色的蹤影。對方閃來閃去,消失出現都只是一眨眼的時間,但是每次出現都在不同的位置,有如月光一般朦朧,不過也漸漸開始凝聚出一個蒼白的臉部輪廓。它在陰影之間游移,始終不踏入光線照明的範圍,然而顯然是在步步向我們逼近,或許,是在向我們身後的鋼門,普羅米修斯電力公司的核心秘密逼近。

我猜想對方多半是某種鬼魂,可能是隻喧鬧鬼,這就可以解釋閉路電視沒有錄到任何影像的原因。只要動機足夠,鬼魂是可以在科學及魔法之間的界限中遊走的。然而如果是這樣的話,文森需要的就是個祭司或驅魔師,而不是私家偵探。我對文森提出建議,他聽完非常生氣。

「動工之前我就已經找了好多人對這個地點進行背景調查,沒有人跟我說這裡會鬧鬼。這整個地區應該都不受到魔法跟超自然能量的影響才對,就是因為這樣我才把發電廠蓋在這裡的!我是『技師』,我製造高科技產品,這是我的天賦,就像你會找東西一樣,約翰。我不知道要怎麼對付鬼魂,你才是這方面的專家。我們現在該怎麼做?」

「那要看這個鬼的目的為何。」我說。

「他的目的就是要毀了我!我以為這很明顯,不是嗎?」

如今對方同時出現在很多地方,幾乎有黑影的地方就可以看到它的蹤跡,毫不停步地接近我們。對方身泛白光,忽隱忽現,雙臂修長,敵意甚濃。就看白影兩手一揮,瞬間地上所有碎片通通騰空而起,有如一堆金屬冰雹對著我們直撲而來。我兩手抱頭擋在文森身前。撐過這陣金屬雹之後,我們抬起頭來,發現那道白影如今站在一台機器之前,正以超自然的蠻力將其撕碎。文森大吼一聲,對準白影就開了一槍,不過對方卻在被擊中之前就已經消失。我的背緊緊貼在鋼門之上,打量著四周形勢。這裡沒有其他出口,我們完全無路可逃,於是我做了唯一能做的事,開啟了我的天賦。

我不喜歡太常使用天賦,因為這樣會向我的敵人洩露自己的行蹤。

我內心一沉,集中注意,慢慢地展開了第三隻眼,我的心眼。心眼一開,對方立刻無所遁形,讓我的心靈力量逼出陰影,走入光明,毫無保留地站在我們面前。她對我點點頭,然後張大漆黑的雙眼瞪向文森。儘管跟婚禮照片裡的形象已有很大的不同,不過我還是立刻認出她來。梅琳妲.達斯克,死去六年之後再度現身,身上依然穿著美麗的潔白婚紗,只不過如今婚紗已爛,梅琳妲的身體也失去了所有血色。她漆黑的長髮披散在裸露的香肩之上,雙唇呈現恐怖的紫白色,兩眼——黑得可怕,有如臉上的兩條黑洞一般。她看來非常憤怒、煩躁而且淒厲。絞死者之女,黑暗女王,以一種冰冷又不自然的形態展現出多年不衰的美貌。她舉起一隻手,以其在墳墓中滋長的指甲憤怒地指著文森。我看向文森,發現他呼吸急促、全身顫抖,但是似乎並不怎麼驚訝。

我收回天賦的力量,不過她依然清楚地在我們面前。我向前走出一步,梅琳妲恐怖的目光終於移到我的身上。我高舉雙手,讓她知道我沒拿任何武器。

「梅琳妲,」我說。「是我,約翰。」

她偏過頭去,不再看我。顯然我並不重要。她所有的注意、所有的憤怒,通通集中在文森身上。

「告訴我真相,文森。」我小聲道。「這是怎麼回事?你從頭到尾都知道是梅琳妲,對不對?對不對?她為什麼這麼氣你?為什麼在六年之後還要從墳墓中爬出來找你?」

「我不知道是她。」他說。「我發誓,我不知道!」

「他知道。」梅琳妲說。她的聲音細微但是很清晰,彷彿穿越無法想像的距離直達我的耳中。「你很會挑地方,文森。你挑了一個夜城之中距離我們家族最遠的地點,加上發電廠動工之前私下施行的血祭以及種種誓言,的確可以擋得住任何惡靈侵擾——除了我之外。我乃是黑暗的聖者,世上所有陰影都是我的門戶。我花了足足六年的時間才終於探出你的下落,不過如今既然被我找到,你就別想逃出我的掌心,因為我唯一關心的東西就在此地。我是來報仇的,文森。親愛的朋友,文森,你將會為了對我及昆恩所做的惡行付出代價。」

到了這個時候,我終於明白發生什麼事了。我震驚到忘了生氣,只能呆呆地看著文森。

「是你殺了他們——」我說。「你謀殺了梅琳妲跟昆恩。但是你跟他們是朋友呀——」

「最好的朋友。」文森說。他不再顫抖,聲音也穩定下來。「我願意為你們兩人做任何事,梅琳妲,但是你們卻在我需要你們的時候讓我失望。於是我在喜宴杯中下毒。我必須這麼做。下毒的過程出乎意料的簡單。誰會去懷疑伴郎呢?從來沒人懷疑過我,連渥克也不例外。」他突然看向我,臉上發出詭異的微笑。「我本來就猜想是梅琳妲在從中破壞,不過還是需要你來幫我確認,於是我請渥克用我的名義與你接觸。因為只要靠著你的天賦,我們就可以讓她無所遁形。你只需要幫我限制她的行動就好了,我的雷射槍將會把她徹底毀滅,永遠無法回來找我麻煩。幫我這個忙,約翰,我會讓你成為普羅米修斯的合夥人。你將會得到超乎想像的權力與財富。」

「他們也是我的朋友。」我說。「再多財富也不能讓我背叛朋友。」

「當我的朋友,約翰。」梅琳妲說。此刻她已經非常接近,我甚至可以感覺到一股寒氣襲體而來。「最後一次,當我跟昆恩的朋友。幫我找出文森的能量來源,找出他的秘密所在。」

文森開了一槍。雷射穿越了她泛著光芒的軀體,不過她卻沒有半點受傷的跡象。

我再度喚醒天賦,集中我的心眼,找出了深藏秘密的地點,以及進入的方法。我轉身面向鋼門,鍵入正確的密碼,厚重的鋼門當即緩緩開啟。文森大叫了幾聲,不過我卻沒去管他。我穿越了鋼門,走進其後的密室,梅琳妲跟著也飄了進來。在這間文森特別打造的密室之中,我們發現了他之所以能夠輕易產生如此巨大電力的秘密。他的秘密就是昆恩,陽光運轉手。

他的外表依然很像婚禮照片裡的樣子,不過就跟梅琳妲一樣也經歷了一些轉變。昆恩身上穿的還是那件黑皮衣,只不過上面的小飾品都已經骯髒、生銹。他的身體被關在一個精神牢瓶裡,那是一種專為囚禁死者靈魂而設的玻璃櫃。巨大的電纜線穿過牢瓶的兩側,插入昆恩的雙眼、嘴巴以及身體上許多的大洞裡。自太陽中擷取能量的陽光運轉手昆恩,如今被人擺在這裡成為一顆大電池。精神牢瓶囚禁了他的軀體與靈魂,進而控制他的力量。電纜線吸收了他的力量,經由文森的機器轉化,最後成為夜城中主要的電力來源。

真是殘酷的天才。不過話說回來,技師的眼光總是看得比較遠。

梅琳妲在精神牢瓶周圍徘回,以無比思念的神情看著她死去已久的愛人,但是卻沒有辦法觸碰到他的身軀。我伸出手指觸摸牢瓶上的玻璃,試探著它的硬度。

「離開那裡,約翰。」文森說。

文森走進密室,槍口對著我。他笑了,不過笑聲中有點顫抖。

「普通的槍對你無效,約翰。我知道。我知道你有辦法取出槍裡的子彈。不過這可是把雷射槍,它能夠輕易地殺死你。很棒的武器,直接從昆恩身上擷取能量。所以我勸你最好乖乖聽話,用你的天賦箝制梅琳妲,讓我消滅她。要不然的話,我就會慢慢地將你折磨致死。」

「殺了我,你要怎麼對付梅琳妲?」我說。

「喔,既然已經確定是梅琳妲,相信我一定會想出辦法的。說不定我該為她打造另一個精神牢瓶。」

「為什麼?」我盡量保持心平氣和地說道。「你們三個是多年好友,比家人還親。到底為了什麼,文森?是什麼讓你變成殺人兇手?」

「他們令我失望。」他冷冷地道。「在我最需要他們的時候,他們竟然不肯幫我。這座發電廠是我的畢生夢想,你知道嗎?這是一個能夠為夜城提供穩定電力的方法,簡直就是張印鈔執照,是我一生所追求的目標。只要昆恩肯幫忙,我就可以完成我的夢想。只要他肯把身體借我研究一下,我就可以在實驗室中創造出使這座發電廠成真的力量。但是當我把這個想法告訴他的時候,他卻一口回絕。說什麼他的力量是家族秘密,不能跟其他人分享。我為他付出了這麼多,他竟然連這點忙都不肯幫!我去找梅琳妲,要她幫我勸昆恩,但是她根本不願意聽。她跟昆恩想要共同計劃一個全新的生活,而我完全不在他們的計劃之中。」

「然而當時我已經把身家財產全部投注到這個案子上,而且還跟一群惹不起的人物借了一大筆錢。我從來沒想到昆恩竟然會拒絕我。案子已經推動了,絕不能說停就停,所以我只好殺了昆恩跟梅琳妲。這一切都是他們咎由自取,是他們要把個人的快樂擺在我的需求之前,擺在我的成功之前。我本來要讓他們成為合夥人,讓他們賺進大把鈔票的。在他們死後,我的金主將昆恩的屍體自墳墓中挖了出來,以一個複製品掉包,然後交給我使用。到最後他還不是得要幫我工作!他是我——沉默的合夥人,如果你樂意這麼想的話。」

梅琳妲看著我,默默地懇求著。精神牢瓶中充滿了光明,完全沒有任何陰影可供她運用。我看著牢瓶思考,文森則將槍口對準我的肚子。

「想都別想,約翰。如果你打破牢瓶,截斷了昆恩跟發電廠之間的連結,那整間電廠就算完了,夜城將會失去我所提供的所有電力,到處都會停電,數以千計的人們將會死去。」

「啊,這樣呀——」我說。「那些人給過我什麼好處?」

我展開天賦,輕而易舉地找到精神牢瓶的入口,將之撕開一條裂縫。對昆恩來說,這一點點的縫隙已經足夠了。他的身體開始巨震,瞬間綻放出強烈的光芒。陽光刺眼,沒有任何肉眼可以逼視。文森跟我同時轉開頭去,伸出雙手擋在眼前。精神牢瓶無法承受陽光運轉手的力量,最後終於爆炸,有如雨滴一般灑出玻璃碎片。我強迫自己轉頭,拚著眼睛刺痛也要親眼看著昆恩自牢瓶的殘骸中走出。他拔出臉上跟身體裡的電纜線,任由它們有如斷肢殘臂一般在地上抽動。

屍體看著鬼魂,兩者相視一笑。自從婚禮過後,這兩人直到今天才終於能夠再度重逢。這時文森跌跌撞撞地向前衝來,視力還沒完全恢復,不確定他想對誰開槍,不過我並不打算冒險。我低頭抓起一條電纜線,向前跨出一步,當場就將纜線插入文森眼中。纜線深深陷入眼洞裡,毫不遲疑地吸吮著文森的生命能量。就聽他大叫一聲,抽動幾下,身體落地之前就已經死去。

梅琳妲.達斯克以及昆恩,絞死者之女以及陽光運轉手,雖然死去但卻不再分離,此時早已攜手離去。他們的眼中只有彼此,根本不再在乎復仇這類的小事。昆恩的屍體如今只剩一個空殼,靜靜地跟他的老朋友文森一起躺在地板上。我看了看昆恩的屍體,心中盤算著是否要將他帶回家族重新埋葬。既然我無法證明今天在這裡發生的事,那麼只要兩大家族的停戰協議依然有效,還是不要做出任何可能挑釁的行為比較好。畢竟,當初文森還能找什麼人來當金主?除了兩大家族中某些派系的人馬之外,還有誰會在他失敗這麼多次之後依然願意借錢給他?

我走出密室,將兩具屍體留在裡面,然後再一次運用天賦找出發電廠的自毀裝置。我知道這裡一定有這種設計的,因為文森是個為了捍衛秘密不擇手段的人。我走到安全的距離之外,啟動了最後倒數,然後叫廠外的安全人員立刻離開。在看到、聽到我的聲音及眼神之後,所有人都聽從我的建議轉身就跑。等我走到三條街之外的時候,整座普羅米修斯發電廠就在一陣爆炸之中毀滅殆盡。我頭也不回,繼續向前走去。

這稱不上什麼成功的案子。我的客戶死了,沒有對象可以收錢。渥克多半會為了發電廠毀滅而大發雷霆,更別提有多少人會因為這次停電而受到傷害。然而,這一切都不重要。因為梅琳妲.達斯克跟昆恩都是我的朋友,沒有人能在殺害了我的朋友之後還奢求有好下場。

第二章 閒暇

人生中難免有不順遂的時候,所以大家都需要有個避風港。我的避風港通常是號稱全世界最古老的酒吧的陌生人酒館。儘管這家酒館隱藏於某條時有時無的巷子之中,外表看起來毫不起眼,不過它確實是個飲酒作樂、逃避追殺的好地方。酒館的主人名叫艾力克斯.墨萊西,是個對任何人都充滿敵意的傢伙。他不允許任何人在酒館中惹事,尤其是我。

為防有人從後面偷襲,我選擇了一張靠角落的桌子坐下,然後叫了瓶苦艾白蘭地好好享受一番。那酒的味道有如超級名模的眼淚,酒性烈到只要隔壁桌有人點根火柴就會爆炸。我低著頭偷偷地觀察四周,確定沒有人注意到我的出現,也沒有人有離開酒館出去告密之類的舉動。看來,我這次搞砸的消息還沒有流傳開來。摧毀夜城中百分之十二的電力供給絕對會惹火一大堆人,再加上一開始找我去解決此事的渥克——我忍不住聳了聳肩。不過如果他們連這點玩笑也開不起,那一開始就根本不該僱用我。

陌生人酒館很少這麼安靜。所有電燈都熄了,整家酒館裡面都是靠著蠟燭、防風油燈,以及魔法提供照明,整體呈現一種金黃色的朦朧美,有如泛黃的老照片一般。我點酒的時候,艾力克斯告訴我夜城裡有許多地方都停電了。我聽完只是點點頭,也沒有多說什麼。艾力克斯對於停電帶來的不便跟損失非常生氣,不過他生氣也不是什麼新聞。陌生人酒館的老闆兼酒保是個又高又瘦、愛發牢騷的男人,一輩子只穿黑色的衣服,只因截至目前為止還沒有人發明出更陰沉的顏色。他為了遮蓋禿頭而戴了一頂黑色的貝雷帽,還為了掩飾自己憤世嫉俗的眼神而戴了一副墨鏡。

他是我的朋友,起碼有時候是。

CD唱盤裡所播放的音樂輕易蓋過了酒館中顧客的交談聲,顯然今日的酒客比平常少了許多,大部分的人都想趁著難得停電的機會撈點油水。在電力恢復之前,夜城必須度過一段十分混亂的時期。艾力克斯的寵物禿鷹此刻正棲息在收款機上,一面自顧自地叫著,一面狠狠地瞪向所有膽敢走近的人。酒館的保鏢,貝蒂跟露西.柯爾特倫,正在吧檯角落玩弄著健身器材。就看她們全身肌肉結實、青筋突起,模樣十分駭人。蒼白麥可在一旁開了賭局,賭她們兩個哪一個會先昏倒。

我的年輕秘書,凱西.貝瑞特,如今正站在桌上隨著音樂狂野起舞。這時放的音樂是「蜂巢之音」樂團的「甜心別走」。凱西是個金髮美少女,渾身上下充滿永無止盡的活力,幫我處理著辦公室裡的一切瑣事。自從將她從一棟想要吃她的房子裡救出來之後,我就被她收養了,完全沒有機會提出任何反對意見。在桌上跟她面對面跳舞的是身穿皮衣、披風、面具,以及一雙六吋高跟鞋的「命運小姐」。命運小姐是夜城中獨一無二的變裝癖超級英雄,一個喜歡裝扮成女超人去維護正義、打擊犯罪的男人。儘管有點特立獨行,不過他還真是個很厲害的超級英雄。凱西跟命運小姐隨著「怪物與天使」的音樂節拍在桌上盡情跳舞,我忍不住看著她們微笑,因為她們實在是整間酒館裡最引入注目的焦點。

我在杯中倒滿了暗紫色的液體,為懷念梅琳妲.達斯克和昆恩而乾了一杯。很高興知道他們報了大仇,再度團聚,終於可以享受永遠的安息。我的朋友所剩不多,大部分要不是被我的敵人殺害,就是死在我手中。在夜城這種地方,所謂的道德觀沒有一定的標準,愛情跟忠誠都是可以犧牲的東西。我僅存的幾個老朋友都是超級危險的角色,而且都不是普通的瘋狂。剃刀艾迪、霰彈蘇西——這兩個老朋友都曾嘗試奪走我的性命。我並不會為此而怪罪他們,至少不會非常怪罪。在夜城過日子並不容易,而在夜城中死亡通常也比正常世界來得淒慘。我輕啜著杯中美酒,享受著耳中的音樂。反正暫時沒有事情要忙,我可以好好坐在這裡喝完一整瓶酒。

我不喜歡為死者哀悼,不過卻經常得為死者哀悼。

我環顧四周,想找點能夠讓自己分心的東西。吧檯上趴了一名醉倒的水手,背上的刺青正透過他的鼾聲爭論著一些哲學上的問題。坐在吧檯另一端的木乃伊則一邊喝著琴湯尼一邊補綴著身上的繃帶。他們之間坐了一個身穿染血實驗室白袍的酒鬼,正在努力地跟顯然興趣缺缺的艾力克斯.墨萊西解釋「逆向骨相學」的基本原理。

「你看嘛,所謂的骨相學是一個維多利亞年代的古老學說,主要的原理就是藉著人的頭形及其上突起的特徵來判斷一個人的個性。不同形狀與位置的突起代表了不同的個性特徵,懂了嗎?那麼,所謂的逆向骨相學就是說,只要我們拿錘子在一個人的頭上正確的位置敲出正確的大包,理論上就可以改變一個人的個性。」

「你我之間有一個人需要多喝一點。」艾力克斯說。「因為你的話竟然開始有點道理了。」

凱西突然在我對面的椅子上坐下,全身流著快樂的汗水,喘著歡愉的氣息。她對我開心地笑了笑,然後不知道從什麼地方拿出了一瓶香檳大口喝了起來。凱西總是點很貴的香檳,也總是有辦法把帳單塞到我手裡。

「我超愛跳舞的!」她笑道。「有時候我認為整個世界都應該擁有量身訂做的背景音樂。」

「這裡是夜城,我肯定有人已經在做這件事了。」我說。「你朋友呢?舞后去哪了?」

「喔,他去廁所補妝了。你知道,約翰。我老遠就可以看到你的苦瓜臉。這次又是誰死了?」

「為什麼會認為有人死了?」

「你只有在失去親近朋友的時候才會喝那種苦艾劣酒。那玩意兒給我洗梳子都嫌髒呢。我以為普羅米修斯的案子應該很好解決才對。」

「我真的不想談這個,凱西。」

「當然不想,你只想自怨自艾,影響所有人的心情。小心點,不然你會變得跟艾力克斯一個樣子。」

凱西總是有辦法讓我笑。「這倒不怕。我跟艾力克斯的層級不同。那傢伙的自怨自艾已經到了可以參加奧運的地步,而且至少能贏得銅牌回來。陌生人酒館之所以從來沒有快樂時光就是因為有他的關係。」

凱西嘆了口氣,湊到我面前,假裝生氣地說:「快點投入下一個案子吧,約翰。你只有在工作的時候才會真正快樂起來。只可惜基於你的專長所限,有工作也未必是什麼好事。你該多出去走走,多跟人們互動,我是指不會試圖殺你的人。你知道,我昨天在網路上找到一個為專業單身漢設計的約會網站——」

我聳肩道:「我逛過這種網站。『嗨!我是崔西,我染上了一種嚴重的疾病,跟我講電話就會被傳染唷!只要把你的信用卡號碼給我,我保證在三十秒內讓你欲哭無淚!』不必了,凱西。我很享受這種自怨自艾的感覺,對建立自我風格很有幫助。」

凱西噘起了嘴,然後無奈地聳聳肩。她是個沒辦法不高興太久的人。她把剩下的香檳喝完,開心地打了個嗝,然後就四處亂看,尋找下一個舞伴。儘管我不曾在她面前承認,但她的想法其實沒錯。對我來說,只有工作才能賦予生命意義。不過既然上一個成功的案子幫我賺進了二十五萬英鎊,外加獎金,如今我當然有資格挑案子接(我在天堂與地獄的夾擊之下幫梵蒂岡找回墮落聖盃,這筆錢當真是血汗錢)。或許該招攬下一個案子了,就當是為了把普羅米修斯電力公司的事情拋到腦後也好。

「我好無聊。」凱西說著兩手在桌上一拍。「每天坐在你那間昂貴的辦公室裡卻沒有事情可做真的很無聊。我知道辦公室裡很舒服,我也很喜歡新買的那些設備,只不過像我這種發育中的女孩總不能整天泡在網路上逛色情網站呀。我跟你一樣需要找點事做。我也想出去打擊犯罪耶。我幫你過濾這麼多案子,總有一、兩件是讓你感興趣的吧?把影子搞丟的那件事怎麼樣?還是在牌局中作弊輸掉自己青春期的那個男的也不錯。」

「你等等吧。」我大聲道。「我這才想到,你也跑來酒館鬼混,那現在我那間昂貴的新辦公室是誰在看管呀?」

「啊,」凱西笑道。「我用很好的價錢買了幾台來自未來的電腦。最近我們的生意基本上都是它們在處理的。它們甚至可以自動接聽電話,還懂得如何跟我們的債主嗆聲。」

「你從多遠的未來裡買來的?」我懷疑地問道。「我是說,它們具有真正的『人工智慧』嗎?會不會要求薪水?」

「別緊張!它們有搜尋數據的狂熱,而夜城正是投其所好的地方。我們可以叫它們幫你找些有趣的工作。」

「凱西,我會接普羅米修斯的案子,只是為了應付應付你而已——」

「才怪,你不是!」凱西大聲道。「你接那個案子是為了讓渥克欠你人情。」

我皺皺眉頭,喝了口酒。「沒錯,只可惜天不從人願。」

「喔,天呀。」凱西道。「下次他來的時候,我是不是又要鎖起門窗、躲到桌子底下去?」

「我認為最近我們兩個最好都不要進辦公室。」

「這麼嚴重?」

「差不多。就讓渥克去跟電腦談吧,正好試試它們的能耐。」

酒館中突然閃出一道白光,接著一個男人憑空出現,摔倒在吧檯前方。他身上的名牌服飾殘破不堪,四周所有金屬物品同時爆出電光,空氣中瀰漫了臭氧的味道。這些都是時光旅行的正常現象。男人呻吟幾聲,從地上爬起,伸手抹了抹鼻血,顯然最近跟人打過一架。我認識這個男人。不過如果在街上遇到的話,我一定會假裝不認識他。他名叫湯米.亞布黎安,也是個私家偵探,不過他都是處理比較普通的案子。他東倒西歪地站起身來,背靠著吧檯撐著自己身體,撿起身旁已經爛成一條條的爛布。這時他突然發現我在一旁觀看,整個人突然變得滿臉怒容,舉起顫抖的手指對著我就大吼大叫了起來。

「你!泰勒!都是你害的!我要閹了你!」

「我已經好幾個月沒見過你了,湯米。」我冷靜地道。

「沒錯,但是你將會遇到我。都是未來的你害的!不過下次我會準備好的!我會帶槍!很大支的槍!」

他一罵起來就沒完沒了,不過我沒心情跟他吵,於是看了艾力克斯一眼,後者立刻就對兩個保鏢打個手勢。貝蒂跟露西很高興有機會可以活動筋骨,二話不說衝向前去。湯米蠢到連她們一併罵上,當場被摔到地上,要害上中了幾腳,然後被拖出陌生人酒館。凱西不太高興地向我看來。

「到底怎麼回事?」

「我哪知道?」我說。「不過應該不用多久就會知道了。」

「不好意思。」一個帶有法國口音的男子說道。「我是否有榮幸可以跟約翰.泰勒先生說幾句話呢?」

凱西跟我一起轉過頭去。我們身後是一名身材短小,體型略肥,穿著訂做西裝的中年男子。他看來非常優雅,身上連根紊亂的毛髮也沒有,臉上的微笑更是令人感到親切。照理說他應該沒有可能在不被我發現的情況下穿越整間酒館來到我身後的,但他畢竟還是站在這裡了。他很禮貌地對我點點頭,然後向凱西微笑,親吻了她的手背。她朝他回以一個燦爛的笑容。我討厭這個傢伙。我不喜歡有人偷偷摸摸地溜到我身後,這種人對我的健康會有不好的影響。我比了手勢要法國佬抓張椅子坐下。他很嚴肅地看了看那張椅子,從口袋裡拿出一條白色的手帕在椅子上擦了幾下,這才終於坐了下來。我神色不善地瞪了他一眼,提醒他不該在這種地方如此囂張。

「我就是約翰.泰勒。」我大聲道。「這位先生遠道而來,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嗎?」

他簡單地點點頭,絲毫不為所動。「我名叫查爾斯.卡布隆,是巴黎有名的銀行家。我大老遠跑來只是為了要見你,泰勒先生。我想知道能不能借用你的專長幫我做件事。」

「誰推薦你來的?」我小心問道。

他再度展現迷人的微笑:「是你的一個老朋友,不過他不願意洩露身份。」

我很滿意這個答案。「我常聽到這個答案。」我承認道。「你想要我做什麼,卡布隆先生?」

「請叫我查爾斯就好了。我是為了我女兒來的。你或許聽說過她,她是近期夜城中當紅的歌手,名叫『洛欣格爾』,當然這只是藝名。洛欣格爾在法文中的意思就是夜鶯。她起初是要到倫敦發展,不過大約五年前卻跑到夜城,立志成為職業歌手。這一年來,她紅遍夜城裡所有夜店,歌唱事業如日中天。我聽說還有一家主流唱片公司打算幫她推出專輯,這當然是一件好事了。」

「然而,自從她換了新老闆,什麼卡文迪旭夫婦之後,她就只在一家叫做『卡裡班的洞』的夜店演唱,而且整個人都開始——變了。她違反了之前跟朋友及家人承諾的所有約定,不接電話,也不回信。她的新公司根本不讓任何人接近她。他們聲稱這是出於她本人的要求,同時也是為了保護她不受瘋狂粉絲的騷擾。但是我認為不是這樣的。她母親非常擔心,認定是卡文迪旭夫婦慫恿她跟自己家族對立,甚至是要利用她達到某種目的。於是我來夜城找你,泰勒先生,希望你能幫我們找出這件事的真相。」

我看向凱西。跟音樂有關的事情是她的專長,因為她玩遍了夜城所有的夜店。她對我點點頭。

「對,我知道洛欣格爾、卡裡班的洞,還有卡文迪旭夫婦。他們是卡文迪旭地產公司的老闆。夜城中所有著名的建築案幾乎都跟他們有關。他們本來是房地產業最大的一家公司,可惜因為前一陣子天使戰爭的關係,夜城的房地產徹底崩盤,很多人因此失去了身家財產。在那之後,卡文迪旭夫婦開始轉進娛樂界,簽下了許多酒吧、樂團及歌手——雖然目前為止還沒什麼驚人的成就,不過他們已經在這一行中建立起很大的影響力。其他經紀公司都知道不要跟卡文迪旭夫婦搶人。」

「他們是什麼樣的人?」我問。

凱西皺起眉頭。「沒有人知道卡文迪旭夫婦的名字。他們鮮少出門,喜歡透過中間人辦事,談判的時候並不反對使用激烈的手段,不過當然,能在娛樂圈混下去的人絕不會是什麼善男信女。傳說他們不但是夫婦,同時也是兄妹——卡文迪旭地產公司是祖傳事業,已經經歷過好幾個世紀。最近很多人都說該公司當前的經營者嗜錢如命,為了賺錢不擇手段。他們之前本來要捧一個名叫席維雅.辛恩的歌手,不過最後卻以醜聞收場。雖然整件事讓他們用錢給遮掩了下來,不過夜城是個紙包不住火的地方。他們很可能會對洛欣格爾做出相同的事,只希望她的經紀人有仔細閱讀合約。」

「她沒有經紀人。」卡布隆說。「卡文迪旭地產公司幫洛欣格爾全權處理演藝事業相關事務。你應該可以瞭解我在擔心什麼。」

我懷疑地看著他。他有事瞞著我,我看得出來。

「你女兒當初為什麼要來倫敦跟夜城發展?」我問。「巴黎本身就擁有不小的音樂市場,不是嗎?」

「當然,不過大家都知道,真的想要成為超級巨星還是得要到倫敦。」卡布隆嘆氣道。「她母親跟我從來都不把她愛唱歌當一回事。我們希望她從事更令人尊敬的工作,擁有未來跟退休金的工作。可惜她真正在乎的只有唱歌這件事。或許是我們太急了。我幫她安排一場面試,在我的銀行裡當一個初級職員。雖然職位不高,但是很有前途。想不到她一氣之下,當場逃家來到倫敦。我派人去找她,結果卻逼得她躲進夜城。如今——她惹上了麻煩,我敢肯定,這種事逃不過我的耳目——我希望你能去找我女兒,泰勒先生,確保她能快樂地過活,不被任何人佔便宜。我並不是要你強迫她回家。只是希望能看到她生活無慮,讓她知道朋友跟家人的關心,讓她知道——我們不敢奢求她的諒解,只希望她能三不五時跟家裡報個平安。她是我唯一的孩子,泰勒先生,我必須要確保她擁有快樂安全的生活。你瞭解嗎?」

「當然瞭解。」我說。「但是我真的不瞭解你為什麼找我。有很多其他人更適合處理這種事。我可以安排你跟一個名叫渥克的男人見面,他是夜城當權者的——」

「不,」卡布隆立刻道。「我要你。」

「我並不太擅長這種事。」

「有人死了,泰勒先生!有人因為我女兒的關係而死掉了!」他過了一會兒冷靜下來,才又說道:「聽說我的洛欣格爾最近盡唱一些悲傷的歌曲,而這些歌悲到讓許多她的歌迷聽完歌回家就自殺。目前為止,死亡人數已經到了經紀公司無法粉飾太平的地步。我要知道到底在我女兒身上出了什麼事。這種事情在你們夜城並非不可能發生。」

「好吧。」我說。「說不定這畢竟還是我專業領域內的案子。不過先說好,我收費不低唷。」

卡布隆笑了笑,終於回到他所熟悉的話題。「錢對我來說不是問題,泰勒先生。」

我對他報以一笑。「我就愛聽這句話。我的一天都因為這句話而變得美好了。」我轉向凱西。「回辦公室,叫你的新電腦展開身家調查。我要知道所有關於卡文迪旭夫婦的事情,他們公司、他們的財務現況、他們有哪些手下、又欠了什麼人錢。然後再查查洛欣格爾加入卡文迪旭之前的情況。她在哪些地方駐唱過,有些什麼朋友之類的東西。卡布隆先生——」

我四下看了看,卻發現他已經離開了。到處都沒有他的蹤跡,雖然他根本不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走到任何出口。

「討厭,真夠詭異的。」凱西說。「他怎麼辦到的?」

「卡布隆先生的身份絕對不只這麼單純。」我說。「不過話說回來,在夜城哪個人不是這個樣子。查數據的時候順便連他一塊查,凱西。」

她很快地點點頭,對我拋了一個飛吻,然後立刻離開。我離開座位,晃到吧檯前方,將軟木塞塞回苦艾白蘭地的瓶口裡,然後把瓶子交給艾力克斯。我暫時不需要喝酒了。艾力克斯將瓶子收了起來,然後得意地對我笑了笑。

「我認識洛欣格爾。她太瘦了,不合我的品味,但是喜歡她的人可多了。當年我曾雇她在這裡駐唱,想要提高一下酒館的格調,可惜沒半點用處,不過那是因為這裡的格調本來就無可救藥了,不管她唱得再好也沒屁用。」

「你又在偷聽了,艾力克斯。」

「當然,這裡是我的酒館,什麼事都瞞不過我的耳目。總之,洛欣格爾是個很漂亮的女人,聲音也很甜美,更重要的是,她很便宜。當年她願意在任何地方駐唱,除了混口飯吃外,也為了吸收經驗。她有唱歌的需求跟渴望,你可以從她的臉上看出來,從她的聲音裡聽出來。那不只是一般歌手的自尊,更像是她與生俱來的一種使命。當時她不算很突出,但是我知道她將來的成就必定不可限量。少了努力的決心,天賦根本跟狗屎沒兩樣,而她是個肯努力的女人。」

「當時她都唱些什麼歌?」我問。

艾力克斯皺眉:「她只唱自己創作的歌曲。很正面,很有自我風格的曲子。你知道,就是那種滿好聽但是不太容易讓人留下印象的東西。我肯定她在這裡駐唱的時候絕對沒有自殺事件,不過這裡的常客絕對比一般夜店的聽眾堅強就是了。」

「所以她並不像是她父親口中的奪命女歌手?」

「一點也不像。不過說真的,夜城可以改變任何人,而且通常只有變壞,很少有變好的。」艾力克斯停了停,順手擦了擦吧檯,避開我的目光。「聽說渥克在找你,約翰。而且他很不高興。」

「渥克什麼時候高興過了。」我假裝鎮定地說道。「不過為了以防萬一,如果他來找我的話,就說你沒見過我,好嗎?」

「有些事永遠都不會改變。」艾力克斯道。「走吧,滾出我的酒吧,有你在會降低這裡的格調。」

我離開陌生人酒館,走入夜色之中。在我面前,霓虹燈一盞一盞地重新燃放出光芒,有如地獄裡的地標一般。我決定把這種景象當作是好兆頭,腳下不停,繼續前進。
xxray 發表於 2012-5-17 20:26
第三章 停電的上城區

如果要追求真正上好的夜城夜生活,你就必須到上城區。只有在那裡,你才能找到最華麗的建築、最頂尖的娛樂以及最誘人的墮落。那裡所有的服務都保證值回票價,不過不保證能夠贖回迷失的靈魂。人們一不小心就會將靈魂迷失在上城區。當然,這也是它迷人的地方之一。陌生人酒館離上城區很遠,所以我只好鼓起勇氣,走到街邊,伸手攔下一輛飛行轎子。

我認得這家飛行轎子的公司,所以才敢上他們的轎子。不論是對人類的肉體還是靈魂而言,所有行走在夜城街道上的交通工具都是非常危險的東西。在我舒舒服服地坐上轎子之後,轎子就十分平穩地浮了起來。轎身的材質非常堅固,兩旁的小窗子上也都裝有防彈玻璃。這種玻璃不只防彈,還能防止其他許多不同類型的攻擊。抬轎子的不是人類,因為這家公司的老闆是一個十分和善的喧鬧鬼1家族。喧鬧鬼抬起轎子比人類挑夫要快多了,而且沒事也不會跟乘客閒扯談。在面對街上其他不友善的交通工具時,喧鬧鬼也具有保護乘客的能力。夜城中聚集了來自各個年代的交通工具,不論過去、現在、未來,各式各樣應有盡有,而且大部分都不太友善。這裡有以邪惡祭壇上的紅酒作為燃料的出租車,也有藉著惡魔淚與天使尿運行的銀色子彈車,外加許多外形像車其實不是車的飢餓野獸。

一群無頭騎士突然駕著摩托車包圍了飛行轎子,不過喧鬧鬼隨手一拍就讓他們摔成一團。其他車輛一看到這種情形,立刻離我們遠遠的,我們也就安安穩穩地進入上城區。到了上城區後,你馬上就能感受到蓋過了無數血腥、汗水以及眼淚的刺激快感。世界上再也沒有比這裡的霓虹燈更加閃亮的地方了。到處都是奪目的光芒與鮮明的色彩,各式各樣的招牌有如心跳一般的明亮閃爍。我敢說今晚的大停電絲毫沒有影響到上城區,因為這裡只要一停電馬上就會有人搶著來修。然而不管霓虹燈有多亮,這裡總是隱藏了許許多多的黑暗。在這個凌晨三點的世界裡,只要你出得起錢,黑夜的慾望大門將永遠為你而開。

你可以在上城區找到最頂級的餐廳,提供所有失傳已久的菜餚,還有不少被正常世界禁止的菜單。甚至還有幾家特約餐廳供應已經絕種或是憑空想像的動物的肉給客人食用。沒有嘗過嘟嘟巨鳥腿、大鵬炒蛋、肯德基炸龍、挪威海怪驚奇壽司套餐、吐火獸商業午餐或是石化蜥蜴眼(吃這道菜的後果請自行負責)的人,一輩子就算是白活了。在上城區,人們可以找到所有值得用生命去換取的食物。

這區的書店裡藏有不少知名作家不願發表的私人作品,還有許多早夭作家死後寫成的巨作,加上心靈色情書刊、虐待謀殺的藝術、禁忌的知識、遺忘的學說,以及死後世界的旅遊書等等,應有盡有。其中一家書店的櫥櫃裡展示了一本據說閱讀時若不戴上成套販賣的特製眼鏡,看完就會立刻發瘋的最新版《黃衣國王》2。

街上的行人忙碌奔走,跟隨著七彩霓虹招牌的誘惑到處遊玩。空氣中飄滿了食物的香氣,夜店裡傳出曼妙的樂音。戲院及夜總會的外面大排長龍,販賣《夜城時報》的報紙販賣機旁也圍滿了人潮。許多人鬼鬼祟祟地走入武器店,或是妓院裡。只要有足夠的錢,你可以跟所有作家筆下虛構的女性角色做愛(當然都是冒牌的,不過這種地方從來也買不到什麼真實的玩意兒)。只要人腦想得出來的娛樂,上城區通通都有。如果你不夠堅強的話,很容易會被這些所謂的娛樂生吞活剝。

這裡有大大小小、風格迥異的夜店。音樂、美酒、伴侶,所有東西的質量都能超乎消費者的想像。有些夜店的歷史非常古老,裡面坐滿了喝著咖啡、滿口政治的維新黨跟保皇黨黨員,每天吵完架之後還一起坐下來參加釣惡魔的賭局。也有羅馬時代的人趁著競技場比賽空檔來這邊躺在沙發上悠閒地用餐。其他夜店大都具有現代風格,不過卻又比一般的夜店好玩許多。你很難想像有多少超級巨星都是在夜城上城區駐唱起家的。

隨著飛行轎子越來越深入上城區,街道上的行人也越來越多。到處都有興奮的面孔及熱情的目光,這些成功人士迫不及待地想把錢砸向自以為需要的東西上面。在這些高級消費者之間,還有許多靠著上城區夜店討生活的人們忙碌地穿梭著,為了房租及心靈寧靜而汲汲營營。歌手、演員、魔術師跟丑角、脫衣舞孃及帶位小姐還有特殊服務人員,所有人不是在節食,就是在戒酒或是戒毒。另外有許多女人在街上走來走去,又或許是站在街角,滿臉笑容地看著來往人潮,以眼神及言語挑逗人心。只要有錢,這些女人可以提供任何服務。

然而這裡仍然是夜城,不小心的人隨時可能掉入陷阱。只想歡度週末的人可能會在烏煙瘴氣的酒吧裡一待就是好幾年。也有的舞廳會讓人無法停止跳舞,即使舞池裡已經積滿人們腳上淌出的鮮血也必須繼續跳下去。你可以在這裡的黑市販賣自己或是他人體內所有的器官,心智,甚至是靈魂。有些魔法商店販賣各式各樣的強力魔法物品,但是絕不保證賣出去的東西具有廣告宣稱的效果,而且當你要回去找他們理論的時候,店家通常已經消失不見。

上城區的陰暗角落裡也有不少流浪漢,穿著破爛的大衣或是髒兮兮的毛毯,伸出長蛆的手掌跟過往行人乞討零錢。他們是無家可歸的人、落魄的浪子、逃家的青少年、或許純粹是運氣不好的可憐蟲。大部分的路人都會懂得施捨點零錢或是說些安慰的言語,因為在夜城,因果並不只是個虛幻的觀念。這些流浪漢中有不少都是過氣的大人物。夜城裡,不管多有權力的人都有可能在一夕之間失去所有。所以大家都知道沒事千萬不要去招惹這些流浪漢,因為他們可能依然保有某些曾經強大的力量;也因為或許有一天,你也可能會變成他們的一員。在命運之輪的運轉之下,所有人都有起起落落,就算你是上城區的大人物,命運之輪也不會為你而絲毫轉慢。

飛行轎子終於在「卡裡班的洞」外面將我放下。我算了算車資,外加一筆大方的小費,把錢丟入轎中的一個盒子裡。沒有人敢在喧鬧鬼的眼前坐霸王轎,因為它們會將這種行為視為私人恩怨,並且會在你在家的時候將你的房子變回原始建材。飛行轎子離開了,我則好整以暇地觀察著眼前這家夜店。過往行人不耐煩地繞過我前進,不過我才不在乎他們,只是專心地感受著這裡的整體氣氛。這是一家顯然很高級、很昂貴而且規矩很多的夜店。只要你的名字不在某人的名單上,那就不必妄想能夠擠得進去,更別提要弄張好位子。卡裡班的洞可不是任何人想進去就進得去的,而這當然也是賣點之一。大門上的霓虹招牌上以哥德體書寫了洛欣格爾的名字以及晚上三場演唱秀的表演時段。門上一個牌子明白表示此刻正是兩場秀之間的休息時間,沒有開張作生意。再高級的夜總會總還是要有休息時間的,而這類空檔就是讓我這種想混進去的人有機可趁的時候了。不過首先,我得確定這整件事不是針對我個人而來的陷阱才行。

一直以來都有一群人想要置我於死地,但是我始終不知道他們的身份及動機,我只知道打從出生開始他們就不斷派人前來取我性命。我明白這一定跟我失蹤的母親有關。我的母親不是人類,而在這個秘密被我父親發現沒多久後,她就失蹤了。後來我父親意志消沉,喝酒度日,最後醉死夢中。我很不願意承認自己有個這麼軟弱的父親。至於我的母親,我幾乎無時無刻不在推敲著她的真實身份。

我偷偷觀察著週遭人群,沒有發現任何熟悉的面孔。其實如果有人跟蹤我的話,飛行轎子一定會讓我知道的。不過這整個案子也可能只是要引我來這裡的佈局,或許對方早就在店裡埋伏好了。想要確定有沒有陷阱,唯一的方法就是開啟我的心眼。一旦我的天賦開始運作,任何事物都將無所遁形。不過開啟天賦本身是件十分危險的事,因為每當我心眼一開,我的內心就會綻放出耀眼的光芒,將我的位置暴露給所有正在找我的人。我的敵人無時無刻不在監視著我。然而此時總得要弄清楚是不是陷阱才能繼續辦案,於是我打開了心眼,以更宏觀的視野透視整個世界。

即使在夜城這種地方,空氣之中依然存在著許多神秘的異界以及隱藏的空間。我看見到處都是被時間捕捉到的鬼魂,有如錄影帶循環播放一樣重複著制式的動作。我看到肉眼無法逼視的閃亮牧線在空中交錯縱橫,穿透人體與建築物,彷彿所有實體通通不存在一般。人們的背上附滿了許多黑暗醜陋的髒東西——永無止盡的慾望及不可自拔的癮頭的混合體。有些髒東西發現了我,立刻張牙舞爪地警告我離它們遠一點。我看見隱形的巨人邁開大步對著夜城中最高的建築物走去,還看到許許多多沒人知道來歷及目的的「光人」毫無由來地被過往行人吸引,但卻從來不曾出手干預過物質世界的任何事。

然而對我而言,真正值得注意的東西只有卡裡班的洞外所布下的層層魔法防禦。所有出入口附近都設有魔法結界、各式詛咒以及各種符石,閃爍著恐怖的能量光芒。這家夜店受到十分強大的魔法保護,即使是最強大的魔法師也很難突破。這表示有人花了很多錢去保護一名逐漸嶄露頭角的歌手。不過我看出這些魔法防禦都不是針對我而來的,所以這裡應該不是為了對付我而設下的陷阱。我關閉心眼,若有所思地看著離我最近的門。只要我不使用魔法,這裡的防禦系統就不會攻擊我,所以——我得想個辦法騙過它們。

幸運的是,大部分的魔法防禦系統都不很聰明,因為它們只需要簡單的智慧就夠了。我微微一笑,踏上一步,敲了敲門。沒過多久,木門上浮現了一張非常醜陋的臉孔。那張臉皺起眉頭,造成門上的油漆剝落,發出很難聽的聲音。接著木製的嘴唇張開,露出了一排鋸齒狀的木牙。

「不要妄想。快滾吧。滾遠一點。現在是中場休息時間,歌手不會出來露臉,也不會幫任何人簽名。還有,禁止在門口閒晃。如果你想買票的話,一個小時後售票口就會營業。你可以到時候再回來,或是乾脆不要回來。反正我也不在乎。」

話一說完,大木臉就開始沉入木門之中。我在它的額頭上又敲了敲,它滿臉訝異地對我眨了眨眼。

「你一定要讓我進去,」我說。「我是約翰.泰勒。」

「真的嗎?恭喜呀。現在滾回路上去跟車玩吧。我們謝絕參觀,絕不開放。為什麼你還站在這裡?」

要唬過喜歡自抬身價的魔法門房並不是什麼難事。我神情高傲地笑了笑,說道:「我是約翰.泰勒,有事來找洛欣格爾。把門打開,不然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這個嘛,請原諒我這個小人物,先生。有一天我會擁有決定的權力,但是現在我只能按照命令行事。除非名單上有您的名字,或是您知道通關密語,不然不管您是什麼身份都不得進入。我也很想為您破例,但這實在是超越了我的權限呀。」

「渥克派我來的。」這話總是值得一試。因為人們通常比較害怕渥克,而這不是沒有原因的。

門上的大臉深深吸了一口氣。「您有證明嗎?」

「別傻了,當權者什麼時候開過搜索令。」

「沒證明就不能進去,請離開吧。像兔子一樣跳走吧。」

「要是我不肯走呢?」

突然之間,門上冒出兩隻木頭手臂對我伸來。我一看來勢就知道自己絕對躲不過,所以乾脆不躲,直接向前迎去。我一手抓上門上的大臉,大拇指當場按上雙眼,痛得它憤怒地大叫。我慢慢加重拇指下壓的力道,它的雙手當即停止動作。

「別動粗。」我說。「把手放開。」

兩條手臂退回木門,逐漸消失。我慢慢收回拇指,大臉則滿臉不爽地嘟起嘴瞪著我。

「大流氓!我一定會告你的!你看我敢不敢!」

「讓我進去。」我說。「不然場面會很難看。」

「不說通關密語就不能進入。」

「好吧。」我說。「通關密語是什麼?」

「是你要告訴我。」

「我說了呀。」

「才怪,你沒說!」

「才怪,我說了。你都沒在聽嗎,大門?我剛剛對你說什麼?」

「什麼?」大臉問。「你說什麼?」

「通關密語是什麼?」我語氣嚴厲地道。

「劍魚!」

「答對了!現在你可以讓我進去了。」

門當即自動打開。大臉的嘴角抽動,口中唸唸有詞,在我進入店內之後憤怒地關上。接待大廳看來十分豪華,起碼沒被我面前這隻巨大的巨魔身體擋住的地方看起來都很豪華。這巨魔身高八呎,寬度也是八呎,身穿超大夾克,脖子上打著蝴蝶領結,舉起斗大的拳頭在我面前格格作響。我看了他一眼,立刻知道絕無可能靠著一張嘴通過這一關。於是我二話不說向前走去,以眼神吸引對方的目光,然後狠狠地往他的下體踢了一腳。巨魔嗚咽一聲,雙眼凸起,身體向旁一歪,重重地摔倒在地板上,痛苦不堪,扭成一團。正所謂身型越大,目標就越大。我輕輕鬆鬆地跨過巨魔,穿越大廳,走過旋轉門,進入表演廳。

由於表演廳中大部分的燈光這時都沒打開,所以看來十分陰暗。牆壁由大石塊堆積而成,石造的天花板不高,營造出一種奇特的壓迫感。地板上過蠟,十分乾淨光滑。廳中擺滿了高級的餐桌餐椅,另外一頭架設了一座挑高的舞台。此刻所有椅子通通翻倒過來架在鋪了華麗桌巾的餐桌上。廳中唯一的光源來自一旁的吧檯,提供員工及樂團的人休息使用。這時有十幾個夜班工作人員圍在吧檯附近鬼混,好像被火光吸引的一群飛蛾一樣。

我對著他們走過去,不過完全沒人理我。他們多半是認為既然我能夠進入表演廳,就表示我有正當理由出現在這裡。我對忙著為下一場表演做準備的清潔人員禮貌性地點了點頭。它們是六隻穿著制服的猴子,站在舞台上一邊亂叫一邊拖地。近年來有越來越多的猴子跑來夜城工作,其中有些背上還長有翅膀。

吧檯旁坐了幾個身上披著毛巾,穿著十分暴露的女性表演人員,在我走近的時候也沒人抬頭看我一眼。空氣中瀰漫著濃濃的琴酒味以及厭世的氣息。如果是在舞台上的話,她們會魅力四射,穿著華麗的服裝、網襪、高跟鞋、長羽毛頭飾、造型假髮以及滿臉濃妝——不過舞台上是舞台上,現在是現在。在休息時間的空蕩酒吧之中,這些沒有化妝、頭上綁滿髮卷、嘴角叼著煙的合音歌手和女服務生們,看來和剛從戰場回來的士兵簡直沒什麼兩樣。

酒保是一個不知道哪一族的精靈,我永遠搞不清楚這些精靈的關係。總之,他帶著懷疑的眼神向我看來。

「別緊張。」我說。「我不是移民局的人,只是個想要花錢買點消息的私家偵探罷了。」

附近的女士們一聽,立刻都豎起了耳朵。她們個個神情凜然、雙唇緊閉,除非看到現金,不然絕對不會開口說話。我暗自嘆了口氣,從口袋裡面拿出一疊鈔票丟在吧檯上,伸出手掌蓋在鈔票上面,然後揚了揚眉。一名金髮美女向前一傾,胸口的毛巾向下滑開,當場在我面前展現了一條十分誘人的乳溝。儘管那條乳溝當真非常誘人,不過我可不是那麼容易分心的——

「我要找洛欣格爾。」我盡量將目光自金髮女郎的胸前移開,一面大聲說道。「她在哪裡?」

一個滿頭髮卷的紅髮女郎叫道:「祝你好運,親愛的。她連跟我都不會多說一句話,而我還是她的主合音呢,那女人驕傲透了。」

「沒錯。」金髮女郎說。「她是巨星小姐,格調太高了,根本不屑跟我們為伍。去跟伊恩談談吧,就是舞台上的那個男的,他是道具管理員。」

她對著陰暗的舞台上點了點頭,我依稀看出上面有個身材矮小卻很結實的男人正在擺設打擊樂器。我點頭稱謝,放開了蓋著鈔票的手,然後離開吧檯。至於女士們要怎麼分配那堆鈔票就不是我的問題了。當我走到舞台邊的時候,身後已經打得不可開交,偶爾還帶了幾句非常難聽的粗話。我輕輕地敲了敲舞台,讓道具管理員注意到我的存在。他從一堆鼓後面走了出來,向我點了點頭。以一個駝子而言,他算是非常開朗的了。他一跛一跛地對我走來,我則跳上舞台向他迎去。走近了一看,原來他也只是腳有一點跛而已,至於兩條手臂可結實了。他身上穿著一件汗衫,正面印著有名的「旅鼠會唱藍調嗎?」的字樣。

「你好,老兄。我叫伊恩.阿格,是明星們的道具管理員、伴唱歌手兼吉祥物。我曾祖父曾經聞過維多利亞女王的體香。有什麼我能為你效勞的嗎,先生?」

「我希望能跟洛欣格爾談談,」我說。「我是——」

「喔,我知道你是誰,好傢伙。你是令人聞風喪膽的約翰他媽的泰勒本人,著名的私家偵探、未來世界的王,至少謠言都是這麼說的,不過我不太相信謠言就是了。我猜你是為了自殺事件而來的?我就知道。這種事終究還是會流傳出去。我警告過他們了。我說紙是包不住火的,但是有人聽我說話嗎?你說呢?」他愉快地笑了笑,拿出老舊的黃金打火機,點燃了一支小雪茄。「那麼,約翰.泰勒,你是來給我們家小女孩添麻煩的嗎?」

「不是。」我小心說道。雖然伊恩講得很輕鬆,但是我可以從冷酷的眼神中看出他是個直截了當的人,而這裡所謂的直截了當多半跟某些鈍器有關。「我只是對這裡發生的事情感到好奇,說不定我可以幫忙解決。畢竟這是我的專長。」

「是的,我聽過不少關於你的傳聞。」他想了好一會兒,然後聳聳肩道:「聽著,老兄,我跟著洛絲很久了。我為她管理道具、架設樂器、負責調音還幫忙伴奏。我幫她處理所有她不想處理的麻煩事,我照顧著她,你懂嗎?我一個人做三個人的工作,從來沒有抱怨過,因為她值得我如此犧牲。我一輩子跟過太多歌手了,我知道她具有成名的一切條件。她一定會成功,會變成超級巨星。我是她最早的經紀人,是第一個看出她的潛力的人。我帶著她在夜城四處奔走,為她開啟歌唱事業,不過我一直知道有一天她會離我而去。我不在乎,因為像她這麼美妙的聲音一輩子能碰上一次已經非常聿運了,我只求能夠在她傳奇的一生中扮演一個小小的角色,這樣就夠了。」

「我以為卡文迪旭夫婦才是洛欣格爾的經紀人。」我說。

他聳肩:「她不可能屈就於我這個經紀人的。卡文迪旭夫婦能夠為她帶來我無法接觸到的工作機會。他們財力雄厚、勢力龐大。只不過——」

「說下去。」我見他停頓太久,於是出言鼓勵。他皺起眉頭,將雪茄自嘴中取出,拿在眼前觀看,只為了規避我的目光。

「這裡應該是洛絲成名的關鍵。卡裡班的洞,上城區最大的夜店,最能夠增加曝光率的地方。但是現在一切都不對頭了。她來這裡沒多久就變了。如今她只唱悲傷的歌曲,而且悲傷到讓觀眾忍不住回家就自殺,有些人甚至等不到回家就動手,天知道至今已經死了多少人——卡文迪旭夫婦用盡一切手段遮掩此事,因為他們還想跟唱片公司簽訂合約。只不過消息走漏了,娛樂界的人沒有不喜歡八卦的。」

「這樣來聽歌的人都沒有減少嗎?」我問。

伊恩忍不住笑道:「沒有——這樣才刺激,不是嗎?對某些歌迷來說,這樣反而更具魅力。畢竟這裡是夜城,人們來此是為了找尋新鮮的刺激,俄羅斯輪盤早就過時了——」

「卡文迪旭夫婦有針對這個狀況展開調查嗎?」

「那兩個傢伙?當然沒有啦。他們根本不會親自到這裡來,只會派些打手過來監視週遭環境,打發前來調查的記者跟調查員。」他微笑道:「他們對付私家偵探也是很不客氣的。你自己小心點。」

我點頭,不過也沒把這警告當一回事。「洛欣格爾在哪裡?」

「她依然是我的責任。」伊恩說。「雖然她最近都不太理我,不過我還是要照顧她。你來是為了幫助她,還是單純想要調查自殺現象?」

「我是來幫忙的。」我說。「少死幾個無辜的人對大家都好,不是嗎?」

「她在休息室裡,就在舞台後面。」他指了指方向,然後轉過頭去,神情之中似乎透露出些許憂傷。「真希望我們沒來這裡,她跟我。這裡跟我想像中並不一樣。如果我可以決定的話,我會退還訂金,作廢合約,跟這個鬼地方撇清關係。但是她已經不聽我說話了。她平常時間幾乎都不離開休息室,我只有在舞台上表演的時候才能見到她。」

「她不在這裡的時候會去哪裡?」

「她沒有不在這裡的時候。」伊恩說。「卡文迪旭夫婦在樓上幫她準備了一個房間,很舒適、很豪華,不過也就是一個房間。自從洛絲來這裡駐唱之後,我似乎沒看過她離開半步。她沒有私人生活,唯一關心的就是下一場表演,這對一個女孩子來說可不是什麼健康的現象。不過話說回來,自從她跟了天殺的卡文迪旭夫婦之後,她的生活就跟健康兩個字扯不上任何關係了。」

我轉身打算離去,伊恩又把我叫了回來。

「她是個好孩子,但是——別對她期待太多,好嗎?她變了很多,我已經不認識她了。」

※※※※※※

我很快就找到洛欣格爾的休息室。不過站在休息室門外的兩位紳士顯然不是一般的保鏢,而是卡文迪旭夫婦花了大錢請來的高級保鏢。他們身上穿的是亞曼尼西裝,左眼眉毛上紋了幾個象形文字,代表他們是怒龍幫的人,也就是說他們不但是魔法師兼功夫高手,更是世界頂尖的殺手。這種人通常都是負責保護帝王或是某些未來救世主的,任何有理性的人看到他們都會轉身離去,逃之夭夭,不過我還是想也不想地迎向前去。如果我會讓任何人嚇到的話,那就根本當不了私家偵探。我面帶微笑,來到他們面前停下腳步。

「嗨,我是約翰.泰勒,希望不會造成兩位的不快。」

「我們知道你是誰。」左邊的那個人說。

「私家偵探、騙徒、自大並且愛吹牛的傢伙。」右邊那個說。

「有人說你是未來世界的王。」

「也有人說你是仗著自己懂一點魔法,專門靠嘴吃飯的傢伙。」

「我們是戰鬥法師,是秘法戰士。」

「你只是個普通人,只懂得說大話跟玩弄小把戲。」

我動也不動地站在原地,臉上始終保持親切的笑容。

左邊的保鏢轉向右邊的說道:「我認為該去喝杯咖啡休息一下了。」

右邊的保鏢看著我道:「半個小時足夠嗎?」

「四十五分鐘。」我說,不過純粹是為了擺酷。

兩名戰鬥法師對我微微鞠躬,然後不慌不忙地走了開去。也許我根本不是他們的對手,不過現在他們已經沒有機會知道了。我很懂得虛張聲勢,然而這也是因為夜城中大部分的人都很識時務的關係。我敲了敲休息室的門,沒人響應,於是我自己打開門走了進去。

洛欣格爾坐在一張椅子上,面對著化妝台上的大鏡子,默默地看著鏡中的自己。我走進休息室中,關上了門,而她卻甚至沒有抬頭看我一眼。她的表情平靜,微帶憂傷,似乎迷失在自己的目光之中。我靠在身後的門上,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她。她身材嬌小,只有五呎高,修長,美艷,穿著素白T恤跟一條舊舊的牛仔褲。

她一頭長髮烏黑毫麗,襯托出一張略尖的臉型,在慘白的燈光下看來頗為陰森。臉頰旁的顴骨很高,鼻子稍長,嘴唇是淡淡的粉紅色,整張臉完全沒有上妝,也沒有任何表情,令人猜不透她在想些什麼。兩隻手在膝蓋上輕輕交握,似乎連她自己都忘了它們的存在。我大聲喚她,她才緩緩地轉頭向我望來。本來我還懷疑是不是有人為了方便控制而對她下藥,不過一接觸到她的目光,我就知道不是這麼回事了。她有一雙漆黑的大眼睛,眼神中充滿了熱情的火焰。她嘴角微微上揚,對我輕輕地笑了一笑。

「我最近都沒有什麼訪客。我很喜歡這樣。你是怎麼通過門口那兩條看門犬的?」

「我是約翰.泰勒。」

「啊,這樣就合理多了。你可能是夜城之中唯一名聲比我還要糟糕的人。」她的英文十分標準,雖然參雜了一點法國腔調,但那只是為了讓聲音更加迷人罷了。「那麼,為什麼惡名昭彰的約翰.泰勒會對像我這種在夜店駐唱的小歌手有興趣呢?」

「有人僱用我來照顧你,確保你過得很好,沒被人佔便宜。」

「真好。是誰雇你的?我想應該不是卡文迪旭夫婦吧?」

我笑了笑道:「我的客戶不希望身份曝光。」

「連對我都不能說?」

「很抱歉了。」

「可是他是僱用你來照顧我的耶,泰勒先生。」

「拜託,叫我約翰就好了。」

「隨你囉,叫我洛絲吧。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約翰。為什麼你會認為我需要你的幫助?我在這裡很安全,過得也很快樂。」

「那門外又為什麼要擺兩個保鏢在那裡?」

她臉上浮現厭惡的神情。「他們幫我過濾一些瘋狂的粉絲。有些人總是太過入迷了。啊,我的觀眾們!我願意跟他們分享每一分每一秒,只不過有時候我也需要一點私人的時間。」

「不予置評。」洛絲雙手在胸前交叉,不太高興地看著我道。「當我需要的時候,他們在哪裡?這麼多年來他們一點都不想跟我有任何瓜葛,不回我的信,也不支持我。如今我的事業起飛了,錢越滾越多了,我的家人、還有我那些所謂的朋友才突然之間通通都出現了。他們為了撈點好處無所不用其極,甚至還想藉著我的門路踏上舞台。去死吧!叫他們通通去死吧!我吃過太多虧了,如今我已經學到除了自己,誰也不能相信。」

「連幫你管道具的伊恩都不相信?」

第一次,我在她臉上看見真誠的笑容。「伊恩,是啊,他真是個好人。他對我有信心,即使是連我自己都已經失去信心的時候,他依然深信著我會成功。只要他還願意跟著我,我心中永遠都會為他留下一個位置。不過說到底,我才是真正的巨星,他的地位如何將會由我決定。」她聳聳肩,又道:「即使最親密的朋友也未必能跟上彼此的腳步,有些人注定是要走在別人後面的。」

我決定換個話題。「我聽說你住在這裡,以夜店為家?」

「沒錯。」她目光自我臉上移開,再度回去盯著鏡子中的自己。她在鏡中尋找著某樣東西,但我卻看不出她在找什麼,或許,連她自己都不知道。「我在這裡感覺很安全。」她慢慢地說。「有人保護著我。有時候我覺得整個世界都想要佔我便宜,而我根本沒有那麼多便宜可佔。當明星並不容易,約翰。音樂、舞蹈、演唱技巧這些都可以在課堂上學習,但是該如何成功,以及隨著成功而來的壓力,這些都不是別的地方可以學得到的。所有人都有所圖謀——我現在只能相信我的經紀人,卡文迪旭夫婦,他們純粹只對我能賺多少錢感興趣——這點,我可以接受。」

「最近有些傳聞。」我小心地說。「關於神秘自殺的傳聞——」

她轉回頭來看我,可憐兮兮地笑了笑。「你應該知道不能相信這種八卦,約翰。那只是用來打知名度的宣傳手段罷了,誇大一些有的沒的,好讓大家來談論我的名字。每個人都說是聽朋友的朋友說的,但是卻沒有人真的認識任何一個死者。夜城是個八卦大本營,而且大家都喜歡亂傳不好的傳言。我只不過是個喜歡唱歌的歌手而已——如果你真的擔心這種小事的話,就去跟卡文迪旭夫婦談談吧,我肯定他們會有讓你滿意的答案的。現在,如果你不介意,我希望能獨處一下。下一場表演就要開始

她不再多說,轉回頭去看鏡子,一手撐著下巴,兩眼全然無神,瞬間迷失在自己的世界裡。在我離開休息室的時候,她已經完全當我不存在了。

※※※※※※

1喧鬧鬼(poltergeist),喜歡移動房間中物品的小鬼,有時會把人都舉起來。

2《黃衣國王》(The King in Yellow),十九世紀Robert W.Chambers的短篇恐怖小說集,傳說讀了就會發瘋。

第四章 卡文迪旭地產公司

我走回吧檯附近,腦中不禁響起「獨一無二的娛樂界」這首歌的旋律。跟洛欣格爾會面的情景與我想像中不太相同,不過卻可算是非常——有趣的經驗。我對她的第一印象,該怎麼說呢?大概只能用混亂來形容吧。她給人一種咄咄逼人的感覺,尤其是說話的語氣,然而不可否認她的確有點不對勁的地方,她缺少了某些特質——似乎她體內某種重要的元素被人移除或是壓抑了下來,那感覺就像舞台上燈光全亮,但是厚重的布幕卻沒有拉起一樣。

儘管不像是藥物作用,但是仍然不能排除有人以魔法或其他方式強迫控制她的心智;靈魂之賊、心智之蛇——甚至可能是鬼魂附身。在夜城裡從來不缺少任何形式的潛在嫌疑犯,然而具有這類能力的強者為什麼會對洛欣格爾這種尚未成名的歌手感到興趣?啊,媽的,搞不好她只是瘋了。夜城裡也從來不缺少任何形式的瘋子。說到底,一切都還是要從她的表演查起。晚點,我必須再回來欣賞她的表演,聽聽她的歌聲究竟有何不同,對觀眾造成什麼奇怪的效果——當然,前提是我要先加持一些防禦魔法才行。有不少魔法生物的歌聲具有為他人帶來恐懼與死亡的能力,其中大部分都是雌性生物,比如說海妖女、水女神、女妖精1、香蕉女皇朝貢樂團——

我走到吧檯後方拿起他們的電話就打,想問問凱西查出了什麼關於卡文迪旭夫婦的資料。精靈酒保完全沒有阻止我。他一看到我走過去就立刻躲到吧檯另一端去擦拭一個十分乾淨的杯子去了。披毛巾的合音歌手如今個個手上都多了一杯琴酒,嘴裡聒噪不休地聊著八卦,講起話來跟從天上掉下來的死鳥一樣迅速。其中一個拿出了一本《脫衣格鬥》雜誌,然後所有人就開始講難聽話批評雜誌中的模特兒。我頭轉向另外一邊,將話筒用力貼在耳朵上。

我現在不在夜城中使用行動電話了,因為行動電話太容易暴露我的行蹤,而且這裡的訊號很怪,常常會轉接到錯誤的號碼,使你聊天的對象有可能是來自過去、現在、未來等不同年代,存在於不同空間的任何人或任何怪物。

有時候即使沒有撥打號碼,你仍然可以在話筒中聽到恐怖的低語聲——我把上一支行動電話埋進了一塊不神聖的土地裡,為了確保其中的惡靈不會再出來為禍人間,還在上面以鹽巴封印。

我的秘書在第二下鈴聲還沒響之前就接起了電話,顯然她是在等我電話。「約翰,你到底去哪裡了?」

「喔,反正就在外面亂晃。」我不願意在電話中洩露自己的行蹤。「怎麼了?有麻煩嗎?」

「沒錯。渥克來過了。雖然他表現得還算冷靜,不過對你顯然非常不爽。他撂下不少狠話,要我說出你的下落;他提到了監獄、放逐,以及某種跟煮沸的油及漏斗有關的酷刑。幸運的是,我真的不知道你在哪裡,起碼當時不知道。我的薪水還沒多到值得對渥克撒謊的地步。你也知道,據說他能讓屍體復活過來回答問題。」

「我知道,」我說。「我親眼見過。渥克現在在哪裡?」

「跟你一樣在外面亂晃,不過是在找你。他說有東西要給你,而且我敢肯定不會是什麼通緝令。今晚的大停電真的是你幹的嗎?需不需要幫手?要不要我連絡蘇西.休特或是剃刀艾迪?」

「不,謝謝你,凱西。渥克我一個人就可以應付了。」

「你在作夢,老闆。」

「查到什麼關於卡文迪旭夫婦的事了嗎?有沒有任何有用的線索?或是什麼好玩的把柄?」

「並不多。」凱西不太情願地承認道。「關於卡文迪旭夫婦的直接數據很少,我甚至連他們的名字都查不到。所有常用的數據庫裡幾乎都沒有提到他們。他們對個人隱私非常注重,至於生意上的數據則通通藏在連我們的未來電腦都無法突破的防火牆之後。順便一提,我們的電腦對此十分震怒,所以寄了一堆匿名信去痛罵比爾.蓋茲。我也打了不少電話去問我的消息來源,不過只要我提起卡文迪旭夫婦,大部分的人都不敢說話,不管我再怎麼保證電話線有多安全也一樣。當然,這裡是夜城,再危險的消息也是有人敢賣的——只不過這種人給的消息可不可靠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凱西,先告訴我你目前查到的東西。」

「這個嘛——就目前的小道消息看來,最近卡文迪旭夫婦開始出清地產、不停貸款,也接了不少短期合約,似乎他們急需用錢,而且是可流動的資金,不是帳面上的投資。如果不是有筆大買賣出了問題,讓他們收不到應得帳款,那就是他們需要錢去投資另外一筆大買賣;也可能兩者都有。不管怎樣,我可以肯定最近卡文迪旭夫婦將之前保守的投資通通轉去買賣高獲利高風險的選擇權去了。不過這有可能只是順應市場走勢的關係。」

「他們什麼時候開始涉足演藝圈?」

「啊!」凱西說。「他們過去兩年都在極力建立大牌經紀人的形象,在這上面投資了很多錢,不過到目前為止還沒有明顯的回收。傳說他們之前在卡裡班的洞力捧的實力派歌手出了點滿嚴重的問題。當時席維雅.辛恩看起來非常有機會成名,去年所有音樂跟生活雜誌的封面上都可以看到她的相片,但是沒過多久她就離奇失蹤了,從那之後再也沒有任何人見過她。席維雅.辛恩消失得非常徹底,這在夜城可是件十分不容易的事情。」

「直接說重點,凱西。」

「好。卡文迪旭地產公司是間商譽良好的大公司,涉足的生意很多,不過主要還是投資在房地產跟股票上面。他們在演藝事業裡投入大筆資金,旗下擁有十幾個樂團,不過只有洛欣格爾具有大紅大紫的潛力。他們現在唯一的希望就是捧紅洛欣格爾,如果再出一次席維雅.辛恩的那種事,他們就完了。」

「有趣——」我說。「謝了,凱西。有機會的話,晚點我會回公司一趟。如果渥克又跑去了——」

「我知道,躲起來不開門,假裝沒人在家。」

「沒錯。」我說。「現在,告訴我卡文迪旭夫婦在哪裡。」

※※※※※※

接下來最合乎邏輯的行動似乎就是去找卡文迪旭夫婦問一些不太禮貌的問題了。

我離開卡裡班的洞,走入黑夜,穿越上城區,向商業區前進。這兩個區域距離並不算遠,不過人潮卻差很多,感覺就像是跨越了一條分隔華麗夢境及冰冷現實之間的界線一般。五光十色的夜店如今被呆板無聊的商業建築所取代;喧鬧遊樂的夜城當場變成了安靜工作的夜城。商業區位於上城區邊緣,乃是夜城裡最正式的一個區域,到處都是穿著西裝的紳士,手裡拿著公文包跟小雨傘——千萬不要因為這樣而掉以輕心,因為夜城裡的生意人不一定真的是人。天堂跟地獄都有人跑來夜城開店做生意,想要狠狠地撈上一票。商場之間的鬥爭可不比戰場上來得輕鬆。

我依照凱西的指示找到了卡文迪旭公司的辦公大樓。那是一間維多利亞時代的古老建築,風格十分老派,沒有地址或門牌之類的標誌。如果你跟他們有生意來往,自然知道要來這裡找他們,否則的話,卡文迪旭夫婦才不在乎你找不找得到他們。要找卡文迪旭夫婦並不容易,他們可不只是在商場上非常成功而已,在生活的各方面更有獨到之處,就像他們的夜店一樣。我站在一段距離之外,仔細打量著這棟建築的前門。卡文迪旭夫婦在自己的小王國周圍設下了多到數不清的魔法防禦,而且其中大部分都是強力到不需要啟用我的天賦就可以察覺出來的魔法。我可以感覺到它們的存在,就像是有一群昆蟲爬滿我的身體一樣。空氣中瀰漫著一股緊張的氣氛,我強烈地感到被人監視,而且還伴隨著一種迫切的危機感。這棟建築物肯定是在某個強大實體的守護之下,某個來自天堂或是地獄的恐怖生物。這種感覺雖然不至於嚇跑來這裡談生意的客戶,不過嚇嚇遊客跟路人卻很足夠。任何接近這裡的人都知道不要在這附近亂來。

這棟建築物的防禦系統全部都是明目張膽地攤在眾人眼前。卡文迪旭夫婦就是要讓所有人知道他們受到非常嚴厲的保護。

我臉上擠滿自信的神情,假裝是來這裡談生意的,走到門口推開了大門。沒事發生。接著我擺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架勢走入大廳,盡力隱藏那種額頭上被人塗上標靶的感覺。大廳很大、很豪華,而且很舒適。牆上掛滿畫像,花瓶裡插滿鮮花,沙發上坐滿一邊閱讀《夜城時報》,一邊等待叫號的生意人。我對著接待櫃檯走去,站在櫃檯旁的一男一女立刻向我走來,似乎他們早就知道我要來,大概是夜店裡那兩個戰鬥法師有打電話來回報狀況。我朝向我走來的那對男女微笑,正要開口說話,卻發現沒有必要,因為我發現他們兩個都是「夢遊者」。他們身穿黑衣,臉色蒼白,表情空洞,雙眼緊閉,陷入深沉的睡眠之中,是那種將自己睡夢中的軀體租給他人使用的「夢遊者」。這種人通常都是因為還不出債務,受到合約束縛而必須以身抵債。他們不能決定他人要如何使用他們的身體,任何身體上的創傷都必須自行負責。只要在合約期限之內或是軀體損壞殆盡之前,他們的主人——或者說是他們的操儡師——有權力利用他們的身體去做任何事,完成任何幻想。這就是所謂的夢遊者。

對我這種人來說,夢遊者最大的問題就是他們不會受到言語干擾,不會因為我說的話而退縮。這表示我麻煩大了。於是我只好聳聳肩,對他們微笑點頭,然後說道:「帶我去見你們的主人。」

男的夢遊者對準我的腦袋就是一拳,動作快到我根本來不及反應。我摔倒在地,腹部又被那女的給踢上一腳。我試圖向旁邊滾開,但是他們動作更快,圍上來就是一陣拳打腳踢,瞬間將我的肋骨踢斷了好幾根。在他們的攻擊之下,我根本沒有逃脫的機會,只能全身蜷成一團,想盡辦法護住自己的腦袋。這場襲擊來得毫無徵兆,我完全沒時間採取平時的防禦措施,只能待在原地挨打,默默在心中發誓一定要找回這場子。

我就這樣縮在地上任由他們毆打了很長一段時間。

大廳中其他人都假裝沒看到我被毆打。他們都知道這種事少管為妙。他們跟卡文迪旭夫婦都有生意上的來往,絕不會冒著生意上的危險來管這種閒事。我當然也不會開口求救。我已經被打得夠慘了,如果再讓人聽到我張口呼救,那豈不是連臉都丟光了!我又挨了一會兒打,最後一隻腳結結實實地落在我的頭上,我當場就暈了過去。

※※※※※※

再度恢復意識的時候,我已經身處一台上升中的電梯內。

兩名夢遊者分別站在我的兩旁,雙眼緊閉、面無表情。我靜靜地躺著,深怕一動就會吸引他們的注意。如今我全身還有知覺的地方可說是無處不痛,而且痛到想吐,腦中一片混沌,思緒也跟不上平常的速度。我緩緩移動了一下手指,接著又嘗試動了動腳趾,幸虧都還能動。呼吸的時候會痛,這表示肋骨斷了幾根。我將滿嘴的鮮血集中在一邊,然後以舌頭去頂了頂上下排牙齒。有幾顆感覺滿鬆動的,不過至少都還在嘴裡。我只希望自己沒有尿濕褲子,我最討厭被人打到尿褲子。我已經很久沒有被人打得這麼慘了,看來未來幾個禮拜我的尿裡都會有血。我忘了夜城裡的首要規則:不管你是多狠的角色,這裡永遠有人比你更狠。不過話說回來,這次來訪總算不是沒有收穫。我是為了調查卡文迪旭夫婦是否跟此事有關而來的,既然他們二話不說就把我毒打一頓,就表示他們心裡一定有鬼。

電梯在一下震動之後停了下來,不過這點震動已經讓我全身痛得差點叫出聲來。電梯門打開,夢遊者彎下腰將我抬出電梯。我沒有反抗,一來是因為我根本沒有力氣反抗,二來也是因為我相信他們正要把我抬去我想去的地方——去見他們的主人,卡文迪旭夫婦。他們將我抬到一間辦公室裡,然後就像丟垃圾一樣將我丟在櫃檯前面。厚厚的地板吸收了不少撞擊力道,但是依然痛到有如地獄一般,於是我又昏了過去。

再度醒轉之後,夢遊者已經離開了。我小心翼翼地轉了個頭,然後發現某間辦公室的門剛好關上。我鬆了一口氣,慢慢強迫自己爬起身來。每一個動作都會產生新的疼痛,痛得我忍不住將滿嘴鮮血都吐到昂貴的地毯上去。最後我很難看地靠著櫃檯在地上坐起,兩手抱著因肋骨斷裂而疼痛不堪的胸口,心中想著一定要讓人為此付出代價。

儘管我傷痕纍纍、不停抖動、曬心想吐、頭昏眼花,但是我一定要在夢遊者回來拖我去見卡文迪旭夫婦之前恢復清醒才行。他們並不想殺我,至少目前還不是時候。他們打我只是為了要削弱我的心智,為即將來到的審問暖身。不幸的是,我可不是那麼容易示弱的;只是我不禁要懷疑他們究竟以為我知道些什麼——我從口袋中取出一條手帕,舉起顫抖的手去擦了擦嘴角跟臉上的血跡。一擦之下,發現有一隻眼睛已經腫到看不見東西了。等我全擦完後,那條手帕已經慘到不堪入目,於是我順手將它丟到昂貴的地毯上,決定留給其他人去處理善後。

我偷偷地瞄了櫃檯後面一眼,看見一名所有頂級辦公室外都有配備的美艷冰山女秘書,就是那種沒有事先預約死都不會讓你踏入辦公室一步的女人。她很努力地忽視我的存在。這時電話響了,她接起來,以一種冷淡的生意口吻響應,彷彿面前的地毯上根本沒有一個全身血淋淋、被打得半死不活的私家偵探躺在那裡一樣。或許這種事情對她來說根本已經司空見慣、毫不新鮮了吧。

我緩緩轉動身軀,藉著背上靠著的櫃檯咬緊牙關向上挺了一挺。在我終於喬到一個可以順暢呼吸的姿勢的時候,才發現原來這間辦公室裡還有其他人。事實上,辦公室裡還有不少其他人。他們有些坐在椅子上,有些盤腿坐在地毯上,也有些靠在牆上。所有人都很年輕、瘦弱,穿著打扮非常時髦,跟年齡並不相襯。他們慵懶地翻閱著音樂及生活雜誌,或者低聲聊天、比較彼此身上的刺青、拿小鏡子補補臉上的妝。他們通通穿著黑色的制服,臉上塗得白白的,外加很黑的黑眼圈,臉上的粉非常厚,而眼睛又黑得有如兩顆洞一樣,簡直就是死神的小丑妝。紫色的嘴唇上刺滿環洞,身上掛滿了鐵鏈跟銀色的十字架。其中一名縮在椅子上的女孩注意到我在看,放下了手中的《咬我呀》雜誌,面無表情地打量著我。

「厲害呀,他們把你打得真慘。你是怎麼惹火他們的?」

「我什麼都沒做。」我說,試著讓語調聽起來正常。「純粹只是讓人看不順眼罷了。你們在這裡幹什麼?」

「喔,我們在打混呀。我們是專門幫明星跑腿、簽名、打雜的,而好處是可以在這裡閒晃,收集所有最新的八卦,有時候甚至可以見到明星本人。當然囉,我們最想看到的就是洛欣格爾了。」

「那是當然的。」我說。

「喔,她真是最棒的!歌聲就像黑暗天使一樣,集合了愛與死亡於一身,彷彿她曾經親身體驗過這一切,彷彿世界已經沒有明天——我們都超級崇拜洛欣格爾的!」

「沒錯。」一個臉上畫了骷髏妝的男生陰森森地說道。「我們都愛洛欣格爾。我們願意為她付出性命。」

「她為什麼這麼特別?」我問。「讓你們願意為她而死?」

他們全部用一種看到瘋子一樣的眼神看著我。

「她很酷耶,老兄!」一個看起來像是剛成年的女生終於開口道。我看她一邊說一邊憤怒地甩著滿頭長髮,立刻知道這就是我能在這裡得到的唯一答案了。

「那麼,」另外一個人說。「你是不是,你知道,什麼有名的人物?」

「我是約翰.泰勒。」我說。

他們立刻對我失去興趣,各自回去聊天或繼續閱讀雜誌去了。對他們而言,只要不是演藝圈的人物就根本不是號人物;至於我看起來有多慘,他們更是毫不在乎。他們絕對不會做出任何有可能被人趕出這間辦公室的事情。歌迷。你沒有辦法不愛他們。

辦公室的門打開,兩名夢遊者再度現身。他們筆直朝我走來,我只能盡力不露出畏縮的神情,任由他們粗魯地抓起我的雙手,半拖半抬地移動到裡面的辦公室裡,然後再次把我丟在地上。我喘了好一會兒氣,聽著辦公室的門在身後關起,掙扎著想要站起,但是肩膀上卻突然多了兩隻手將我壓倒在地。我面前出現了兩條滿臉不爽的嚴峻身影,不過我故意正眼也不瞧向他們一眼。這間辦公室的裝潢出乎意料之外的傳統,幾乎完全是維多利亞時期的風格,所有傢俱看來都十分穩重、舒適,牆上書櫃裡擺滿了數百本幾乎一模一樣的書籍,而且書皮看起來跟其他傢俱的年代也差不了多少。辦公室裡完全沒有盆栽,空氣中的氣味十分凝重,聞起來像是穿了很久的衣服。

終於,我抬頭看了看房中的主人。卡文迪旭夫婦的身材有如兩名瘦長的稻草人,身上的服裝令人聯想到在殯儀館工作的人員。即使動也不動地站著,他們還是給人一種說不出的不協調感,似乎只要稍不注意就會摔倒在地。兩個人穿的都是黑色西裝,沒有任何個性,不帶絲毫特色,似乎連時間都不會對他們造成影響。他們的臉色十分蒼白,皮膚卻又呈現不自然的完美,沒有任何缺陷及傷疤,緊實的程度彷彿動過太多整形手術,不過我卻不認為這兩個人的皮膚是手術的成果。卡文迪旭夫婦的臉上沒有任何紋路,很可能是因為他們一輩子之中從來不曾有過任何表情的緣故。

他們突然向前踏出一步,動作一致,十分詭異。卡文迪旭先生擁有一頭黑色的短髮、微翹的嘴唇以及幾乎沒有任何神情的目光。他看著我的時候彷彿不是看向一名敵人,而是一個有待解決的問題。卡文迪旭太太頭髮較長,骨架適中,不過嘴唇薄到跟沒有一樣,眼神跟她老公完全一模一樣。

他們讓我聯想到蜘蛛,凝視著網中獵物的蜘蛛。

「你跟我們互不相干,」男的突然開口,言語之中不帶有任何語氣。「互不相干。不是嗎,卡文迪旭太太?」

「沒有錯,卡文迪旭先生。」女的說,語氣跟男的差不了多少。「他是來搗亂的,我可以肯定。」

「為什麼要管我們的閒事,泰勒先生?」男的說。

「你一定要好好解釋解釋。」女的說。

他們說話的方式完全一樣,幾乎不帶任何語氣。他們目光嚴峻地逼視著我,彷彿完全不用眨眼一樣。我試圖擠出善意的微笑,不過一笑之下,嘴角當場滴出血來。

「告訴我,」我說。「人家說你們不但是夫妻還是兄妹,到底是不是真的?」

儘管我捲成一團護住全身,不過還是被打得渾身劇痛。當夢遊者終於在無形的指令下停止毆打的時候,唯一讓我還沒攤在地上的原因只剩下他們抓在我肩膀上的手。

「我們喜歡僱用夢遊者。」男的說。「他們是最好的僕人,是不是,卡文迪旭太太?」

「的確不錯,卡文迪旭先生。他們不會在背後說我們壞話,也不會有自己的想法。」

「這年頭好的手下不好找了,卡文迪旭太太。我怕是因為時代改變的關係。」

「你之前就強調過這點了,卡文迪旭先生。我非常贊同你的說法。」這一男一女口中不停對話,不過目光始終不曾離開過我的臉上。

「我們知道你,約翰。泰勒。」男的說。「我們不喜歡你那種傲慢的態度,也不打算默默忍受。我們是卡文迪旭家族的人。我們代表了卡文迪旭地產公司。我們是有頭有臉的人物,絕不會姑息任何外人干涉我們的生意。」

「一點也沒錯,卡文迪旭先生。」女的說。「你對我們來說什麼也不是,泰勒先生。通常我們根本不會去注意像你這種人。你不過是一個血統不明的小人物,而我們可是財高勢大的大集團。」

「洛欣格爾是我們的財產之一。」男的說。「卡文迪旭太太跟我手中握有她的合約。我們具有管理她的事業以及生活的權力,而我們絕對會不惜一切保護屬於我們的權力。」

「洛欣格爾是我們的,」女的說。「只要跟我們簽過合約的人事物都是屬於我們的。我們絕對不會放棄任何屬於我們的東西。」

「除非能夠賺取更高的利潤,卡文迪旭太太。」

「你說得對,卡文迪旭先生,謝謝你提醒我。我們不喜歡有人對我們的管理方式懷有過高的興趣,泰勒先生,因為那些都是我們的事,與他人無關。許多年來,有不少自認是英雄的傢伙都曾管過我們的閒事,不過我們至今依然活得好好的,而那些英雄多半沒這麼幸運。任何聰明人都該從這個事實之中學到一點教訓。」

「你們打算怎麼阻止我?」我說,語氣不如我想像中那般冷峻,因為我的下嘴唇實在痛得太厲害。「這些睡美人總不能整天跟著我吧。」

「大體說來,我們反對暴力。」男的說。「因為暴力太——普遍了。所以這種骯髒事我們是不親自出手的。如果你再來打擾我們,如果你還敢接近洛欣格爾,我們會讓你成為殘廢。如果你這樣還聽不懂暗示的話,我們將會取走你的性命。為了警告其他膽敢干涉我們生意的人,我保證你的死相絕對會非常難看——」

「儘管如此,」女的說。「我們依然算是明理的人。對不對,卡文迪旭先生。」

「我們是生意人,卡文迪旭太太。生意永遠放在第一位。」

「所以我們來談談生意吧,泰勒先生。要多少錢才能請你為我們工作,完全只幫我們做事?」

「成為我們的手下,泰勒先生。」

「成為卡文迪旭地產公司的一員,你將可以享受我們的商譽、財力以及保護所帶來的好處。」

「死都不可能。」我說。「你可以僱用我,卻不能收買我。何況我現在已經有客戶了。」

兩名夢遊者向兩旁移動,我猜他們又要打我了,於是微微縮了縮身體。任何有理智的人在這種時候都知道該假裝順從,但是我實在太火大了。他們已經奪走我的自尊,如今我只剩下目中無人的態度了。卡文迪旭夫婦同時嘆了口氣。

「你太讓我們失望了,泰勒先生。」女的說。「我想這次把你交給當權者處理好了。我們已經聯絡渥克先生,抱怨你來此惹事生非。他非常有興趣知道你目前的行蹤,看來他很想跟你敘敘舊。為了表達對你的憤怒,如今他正親自趕來我們這裡。泰勒先生,你到底做了什麼惹得他如此火大?」

「抱歉,」我說。「我從不自爆醜聞。」

眼看夢遊者打算再度動手,我立刻伸手到外套內袋中摸出一個專為緊急狀況而準備的小包包。當他們靠近我時,我撕裂手中的小包包,將其中的胡椒粉末灑向他們。在他們來得及反應之前,眼睛跟鼻子裡已經沾滿了強效胡椒粉。他們猛力大聲地打著噴嚏,全身劇烈地顫抖,緊閉的雙眼中飄出無盡的眼淚。由於噴嚏打得太過厲害,他們控制不住向後倒去,幾乎站不直了。胡椒的效力持續,他們虛脫地跪倒在地,不停地猛打噴嚏,狂飄眼淚,沒過多久兩人就一同驚醒。由於身體受到太大的刺激,系統無法負荷如此強力的生理反應,所以他們只好從強迫的睡眠狀態中醒來。他們此刻非常清醒,不過看得出來他們都很不喜歡這種清醒的感覺。他們彼此扶持,透過滿是淚水的雙眼打量著週遭環境。我踉蹌地站起身來,狠狠地瞪向他們兩人。

「我是約翰.泰勒。」我卯足勁裝出最狠的語調說道。「我現在對你們兩個很不爽。」

兩名醒來的夢遊者利用打噴嚏的空檔看了看我,然後彼此交換眼色,最後轉過身去,拔腿就跑。他們甚至為了搶先出門而打了起來。我張開裂傷的嘴唇,肆無忌憚地笑了起來。有時候,刻意培養出來的壞名聲是非常好用的,就像胡椒跟鹽一樣——我身上總是帶著這兩樣東西以備不時之需;鹽可以淨化邪惡,在對付殭屍以及施放保護咒語時非常有用。胡椒則有許多其他很實際的用途。我的口袋裡還有不少實用的小道具,而在當時,我心中充滿了一股想要把它們全掏出來用在卡文迪旭夫婦身上的衝動。

我很想說自己這麼晚才使用胡椒是為了等待最佳時機,不過事實上,我純粹只是因為一直沒力氣使用它們而已。

我以最嚴厲的目光瞪著卡文迪旭夫婦,不過他們也以同樣的目光向我回瞪,絲毫不為所動。接著男的突然轉身,從辦公桌上拿起一個銀鈴,然後用力搖了起來。

辦公室的一個角落浮現了一個五角星芒,並在剎那之間光芒大作,緊跟著房中就多了一個人。一個我認識的人。此人穿著十分正式,一套午夜藍的燕尾服,搭配亮眼的白襯衫、蝴蝶領結,以及一襲滾有紅邊的大斗篷。他的頭髮烏黑亮麗,造型獨特,就跟梳理整齊的山羊鬍一樣。他的雙眼水藍,嘴角隨時帶有一種輕蔑的微笑。正常人見到他都會被這身造型唬住,不過我很清楚他是什麼樣的角色。

「哈囉,比利。」我說。「這身行頭不賴,你當服務生多久了?」

「你看起來很糟,約翰。」對方邊說邊自五星傳送芒中走出,傳送芒在他離開之後立刻消失。他理了理自己的袖口,不屑地低頭看著我道:「糟透了。我就說你不能老靠一張嘴嘛。還有,不要叫我比利。我是熵伯爵。」

「你才不是。」我說。「你只是個『惡兆之人』。你父親才是名副其實的熵伯爵,是比你偉大無數倍的男人。我記得你,比利.拉森。我們從小一起長大,而你從小時候開始就是個沒用的傢伙。你以前不是想當會計師嗎?」

「會計師賺不了大錢。幫卡文迪旭夫婦這種大人物做事才有賺頭。為了防止今天這種場面,他們可付了我不少錢呀。還有,既然我父親已經死了,我當然可以繼承他的頭銜。我就是熵伯爵。而且我恐怕現在就必須殺了你,約翰。」

我不屑道:「別想唬我,比利.拉森。比你可怕的傢伙我見多了。」

為什麼壞事總是發生在好人頭上?因為世界上就是有像比利.拉森這種人可以從中獲利。基本上,他具有能夠改變並控制所有「可能性」的力量。惡兆之人能夠看穿糾纏在命運之中的種種連結,發現隱藏在混亂之中的行為模式,然後從中挑選出只有百萬分之一可能性的厄運,最後將此厄運轉化為既定的事實。他把快樂建築在別人的痛苦之上,能在一瞬間摧毀他人花了一輩子的時間所成就的一切。小時候,他為了好玩而幹這種事;如今他為了錢而幹。他就是惡兆之人,別人的不幸就是他的力量泉源。

「你不夠資格成為熵伯爵。」我憤怒地道。「你父親是整個世界的幕後推手,是真正的當世強者,是夜城中人所景仰的大人物。他將一生奉獻在導正宇宙巨力之上。」

「但是到最後,他得到了什麼?」比利以跟我同樣憤怒的語調說道。「他得罪了尼可拉斯.賀伯,就像一隻蒼蠅一樣被毒蛇之子輕易殺害。好名聲沒有意義,受人景仰又能怎樣?我要錢!我喜歡一身銅臭!頭銜是我的了!夜城的居民都要學著去敬畏我的頭銜!」

「你父親——」

「已經死了!我一點都不懷念他。反正他總是對我感到失望。」

「哎呀!」我說。「真看不出來為什麼。」

「我就是熵伯爵!」

「不是。你只是惡兆之人,比利。你為所有人帶來厄運,包括你自己。你永遠不可能跟你父親相提並論,你的夢想太渺小了,你充其量不過能得到個『厄運小子』的頭銜,一輩子都是個幫人跑腿的小流氓。」

他氣急敗壞,滿臉通紅,不過還是極力克制自己,盡其所能地裝出最不屑的語調。

「你現在看起來也沒多了不起,約翰。那些夢遊者真的把你海扁了一頓,只要隨便再加一陣風就可以把你吹入虛空。這種情況下,要在你的心臟裡找出一塊堵塞的血塊應該不難,要在腦中找到一條脹爆的血管應該也很簡單。又或許,我應該從你的四肢開始向內發展?我可以讓很多壞事發生在你身上,約翰,世界上有太多不好的可能性了。」

我對他露出沾滿鮮血的牙齒,微笑道:「不要惹我,比利.拉森。我現在心情很差。你不怕我運用天賦找出你最害怕的東西嗎?說不定我用心去找的話——或許可以找出你爹地的殘骸——」

他臉上所有的血色當場消失,在剎那之間變成一個打扮成成年人模樣的小孩子。可憐的比利——他的力量真的非常強大,但是玩弄他人心智的把戲我可是比他擅長太多了。再加上我令人聞風喪膽的好名聲——我對卡文迪旭夫婦點了點頭,然後離開了他們的辦公室。接著我以身體狀況所能承受的極限速度逃離這棟大樓。

沒有人膽敢阻攔我。

※※※※※※

1海妖女(siren),希臘神話中以歌聲迷惑水手而導致船難的女妖。水女神(undine),水精靈。女妖精(banshee),愛爾蘭傳說中預告死訊的女妖精。
xxray 發表於 2012-5-17 20:27
第五章 有問題的是歌手,不是歌

我一定是老了。要是以前的話,挨這樣的一頓毒打根本算不了什麼。走出卡文迪旭辦公大樓的時候,我的雙腳已經顫抖不已,頭上也冒滿了冷汗,每一口呼吸都像刀割,眼角隨時浮現閃動的黑暗,加上口中積滿了鮮血,整體看來絕對狼狽到了極點。我以意志力支持自己繼續向前走著,盡力遠離他們防禦魔法的攻擊範圍。在確定脫離卡文迪旭夫婦的威脅之後,我還是不能停下腳步,儘管我的雙腳已經不像是自己的了也是一樣。或許臉上的傷痕跟外套上的血跡看起來已經夠慘了,但是我怎麼樣都不能在大庭廣眾之下示弱。只要還在夜城混,我就絕不能示弱,這是個隨時都有禿鷹在空中盤旋的地方,我可不想成為他們的獵物。所以,不管多慘都要雙眼直視前方,信心滿滿地大步前進。我被路過的窗戶中反射出的倒影嚇了一大跳,原來我看起來跟感覺的一樣糟糕,得趕快離開人來人往的大街才行。

我需要找個地方休息療傷,但是這裡離家太遠了,而我又不能跑去任何常去的地方,因為這些地方一定已經在渥克的監視之下,連那些他不應該知道的地方也不例外。我也不能打電話跟朋友求救,因為渥克肯定已經監聽了我所有朋友的電話。他要是沒有如此全面的勢力的話,就根本不配幹這件工作。

所以,當所有朋友都幫不了你的時候,能幫忙的就只剩下敵人了。

我拖著沉重的步伐在街上行走,神情不善地瞪著每個路過的人,以防有人趁火打劫,最後來到一個公共電話亭前面。我走進電話亭,重重地靠在旁邊的牆上。這種終於能夠休息片刻的感覺讓我差點忘了為什麼要進入電話亭,不過過了一會兒我還是拿起了電話。聽到話筒之中傳來明確的撥號音,我著實鬆了一口氣。夜城裡很少有人會去破壞公共電話亭這類公物的,因為電話亭有自衛措施,而且曾經有過將不是進去打電話的人給吞食掉的紀錄。

我不知道皮歐目前使用的電話號碼,因為他常常換電話,不過他總是會在公共電話亭裡留下名片,讓人可以在緊急情況下找到他。我看了一眼熟悉的名片——一張表面純白,不過中間印有血色十字架浮雕的卡片——然後伸出顫抖的手指按下號碼。這時候我只剩下一隻眼睛看得到東西,而兩條手臂也麻到幾乎沒有感覺。聽到話筒撥通的等待鈴聲之後,我再度鬆了口氣。趁著等待的時間,我看了看眼前玻璃牆上所貼的其他名片,有賣符咒的、賣魔法藥水的、賣法術書的、按小時計費的愛神、魔法整容,還有如何藉著折磨山羊以擭取樂趣及暴利等等廣告。

電話那頭有人接起來說道:「最好是要緊事。」

「哈囉,皮歐。」我盡量以正常的語調說道。「我是約翰.泰勒。」

「你打給我是想怎樣?」

「我受傷了,需要幫助。」

「你會想要來找我就表示情況糟透了。為什麼找我,約翰?」

「因為你總說自己是神的僕人。你應該會在別人需要幫助的時候伸出援手。」

「我幫的是『人』,不是像你這種怪物!只要你一天不死,夜城裡所有的人都會不得安寧。給我一個幫你的理由,泰勒。」

「這個嘛——如果你不願意基於慈悲的胸襟幫我,皮歐,那聽聽看這個理由:我的身體狀況太虛弱了,無法承受任何形式的攻擊,包括附身。你不怕有什麼地獄來的怪物進入我的體內,控制我的天賦來對付你嗎?」

「這招太低級了,你這渾蛋。」皮歐說。就算他沒真的說出口,我也可以聽到他心裡的咒罵。「好吧,我會幫你打開一道傳送門。不過純粹是因為我不想看到你死在其他人的手上。」

他一說完,我就掛上電話。除了家人跟朋友之外,世界上最親密的人莫過於對立許久的老敵人了。

我忍著渾身疼痛,緩緩轉過身來,打開電話亭的門,探頭出去看了看。人行道上如今憑空多了一道門,一道油漆剝落、充滿裂縫的老舊木門孤伶伶地豎立在我眼前,一看就像是皮歐從別人手裡偷來的。皮歐居住在生活環境艱困的地區裡,因為他認為這樣的環境比較適合傳道。我擠出全身最後的力氣,走出電話亭,來到木門前面。幸運的是,路過的人都對這扇門敬而遠之,大概是因為這門很明顯地不符合他們的格調。我用肩膀頂開木門,看了看門後的一片漆黑,然後向前跌去,轉眼之間就出現在皮歐的客廳裡。接著我就聽到身後傳來關門的聲音。

※※※※※※

我走向面前空蕩蕩的桌子,有如抱住浮木的溺水之人一般靠在桌緣喘氣。喘了好一會兒之後,我才開始打量週遭環境。客廳內的陳設十分簡單,沒有看到皮歐的蹤跡。這裡有一張不曾細磨的木頭桌子,還有兩張手工粗糙的木頭椅子。地板上充滿了摩擦的痕跡,牆上貼著髒兮兮的壁紙。為了避免外人偷窺,僅有的一扇窗戶上的所有縫隙都被密封起來。客廳內唯一的光源來自窗戶外面的街燈。皮歐曾經誓言過著簡單樸實的生活,顯然他對這項誓言十分看重。有一道牆上釘了很多置物架,架上放滿各式各樣的驅邪商品。這些都是很有用處的小道具,不但可以幫人在危險的地方提高生存機率,而且價格十分公道。

位於客廳另外一邊的門突然打開,皮歐站在門外,一顆大頭正面對著我。皮歐,流浪的教區牧師,基督教恐怖份子,上帝的聖戰士。

「不准亂來,怪物!這裡是天主的聖地!我以上帝之名制約你,不可將任何邪惡帶入此地!」

「輕鬆點,皮歐。」我說。「我只有一個人,而且非常虛弱,現在的我連隻貓都打不過。停戰?」

皮歐不屑地嗤聲道:「停戰,你這來自地獄的怪物。」

「很好。你介意我坐下來嗎?你的地板上已經染滿我的血了。」

「坐,快坐下來!血不要流到桌上,我還要在上面吃飯呢。」

我重重地坐在椅子上,然後發出一下疼痛的嘆息聲。皮歐舉起盲人枴杖探路,慢慢向前走來。他披了一件破破爛爛的灰斗篷,底下穿了一套牧師服,脖子套了白色的牧師領圈,眼前蒙著一條很乾淨的灰布。他有一顆很大的腦袋,高貴的眉頭,有如獅子鬃毛的灰髮,堅毅的下巴,還有看起來似乎從來不曾笑過的嘴唇。他的肩膀很寬,但是身材卻很瘦小。他摸到了另一張椅子,舒舒服服地在我對面坐下,將枴杖斜靠在桌腳上,然後重重地吸了口氣。

「我可以聞到你的痛楚,孩子。你傷得多厲害?」

「感覺很糟。」我的聲音連自己聽起來都很疲憊。「我很希望都是皮肉傷,可惜我的肋骨似乎有點不同的意見,而且腦袋好像晃個不停。我被打得很慘,皮歐,看來我真的不像以前那麼年輕了。」

「沒多少人可以永遠年輕的,孩子。」皮歐站起身來,筆直對著放商品的架子走去。看不見東西並沒有影響他行動的速度。他在架子前走來走去,兩手不停在眾多雜物中摸索,試圖找出某樣物品。我只能希望他不是在找匕首或是解剖刀之類的玩意兒。他一邊找東西一邊嘴裡不停嘟噥著。

「野狼剋星、烏鴉腳、聖水、曼陀羅根、銀匕首、銀子彈、木樁——看來我一定還有一些大蒜頭——占卜杖、醃陰莖、用醃陰莖製成的占卜杖、磨坊獎章——啊!」

皮歐轉得意洋洋地轉回來面對我,手中握著一隻裝有藍色液體的小瓶子。接著他停止動作,嘴唇扭曲,另一隻手摸向掛在腰間的一串人骨念珠。「情況怎麼會搞成這樣?你,獨自一個人無助地落在我的手裡——我應該殺了你的,詛咒之子、救世主之敵——」

「我沒有權利選擇父母。」我說。「再說,大家都說我父親是個大好人。」

「喔,他的確是。」皮歐說道。「我沒跟他合作過,不過他的名聲確實不差。」

「你見過我母親嗎?」

「沒有。」皮歐說。「不過我見過你出生時所隱現的凶兆。我並非生下來就是瞎的,孩子。我用雙眼換來無上的知識,而這些知識惠我良多。我知道你將會為全世界的人帶來死亡,約翰。但是愚蠢的良心卻不容許我狠下心腸將你殺害;至少在你自己送上門來求我幫助的時候,我下不了手。如果這麼做——我會良心不安。」

他緩緩搖了搖大頭,向前跨出幾步,停在桌子旁邊,將裝有藍藥水的瓶子放在我面前,然後又坐回對面的椅子上。我看了看那瓶子,沒有發現任何標示,無法判斷它究竟是醫療藥水,還是毒藥,或者其他什麼意想不到的東西。皮歐的足跡遍及世界各地,收藏的東西可說是滿坑滿谷。

「好日子要結束了。」坐下來之後,他突然開口道。「夜城是個古老的地方,但卻也不是永恆不滅的。」

「這話你已經說了好多年了,皮歐。」

「因為它是事實!我知道人們所不知道的事情,我能看見肉眼看不見的東西。然而,我所看見的未來越遙遠,一切的景象就越模糊。今天我救了你,或許就代表夜城中其他的人都將會面對萬劫不復的命運。」

「沒有人有如此深遠的影響力。」我說。「就算有也不會是我。瓶子裡是什麼,皮歐?」

他笑了笑:「味道不好的東西,不過應該可以治好你所有的傷勢。一口全部喝光,然後你就舒服了。不過魔法都是要付出代價的,約翰,世事總是如此。喝下這瓶藥水,你就會睡上整整二十四個小時,醒來之後,身上的傷都會痊癒,不過你將會衰老一個月。這道魔法藥到病除,而代價就是你一個月的壽命。你願意放棄一個月的壽命讓身體立刻好起來嗎?」

「我非這麼做不可。」我說。「我正在辦一件案子,有人需要我的幫助,遲了恐怕就來不及了。再說,誰知道呢?說不定我有辦法找回那失去的一個月。在夜城,更詭異的事情都發生過。」我停了停,看向皮歐道:「你大可不必幫我的。謝謝你。」

「有時候有良心並不是什麼好事。」皮歐嚴肅地說道。

我轉開生銹的瓶蓋,聞了聞瓶中的藍色液體,一股紫羅蘭的香味撲鼻而來,顯然是為了掩飾藥水本身的臭味。我一口氣將整瓶藥水倒入口中,然後在還沒機會對那股難受的氣味做出任何反應之前就昏了過去。

再度醒轉時,我發現自己躺在桌子上,這時才終於鬆了一大口氣。因為不管我再怎麼相信皮歐,他還是有可能趁著有機會的時候結束我的性命。他曾經試圖殺我很多次,只是都沒有成功。我慢慢在桌上坐起,感覺全身肌肉僵硬,不過所有疼痛都已經消失。皮歐將我的外套折成一團放在我頭下當作枕頭。我甩了甩桌緣外的雙腳,然後緩緩地伸展了一番——感覺很好,很舒服,痛楚消失了,頭也不昏了,就連嘴裡的血腥味也通通不見了。我伸手在臉上一摸,竟然摸到一堆鬍子。看來這一覺當真睡掉了我生命中的一整個月——我站起身來,走到牆上的架子邊亂翻,最後終於翻出一把鏡子。看著鏡中的倒影,我著實吃了一驚。原來我不但滿臉都是髒兮兮的鬍子,而且已經有點花白,另外我的頭髮也都長得到處打結。我看起來——十分原始,有如末開化的野人,對一切充滿敵意。我不喜歡這個樣子,甚至不願意承認自己可以扮出這種造型。這樣簡直跟皮歐平常獵殺的那些怪物沒什麼兩樣。

「虛榮呀,虛榮呀。」皮歐走進房裡說道。「我就知道你一醒來就會找鏡子。把鏡子放回去,那可是很貴的。」

我緊握著鏡子。「我這是什麼樣子!」

「你應該感謝我沒事還記得幫你拍灰塵。」

「你有剃刀嗎,皮歐?我得刮掉這些灰白的鬍子,它們會透露我的真實年齡。我不喜歡這樣。」

皮歐難看地笑了笑:「我有一把刮鬍刀。要我幫你刮嗎?」

「不需要。」我說。「我不相信任何拿刀放在我喉嚨上的人。」

他笑著將一把珍珠柄刮鬍刀交到我手中。刮完鬍子之後,我終於又變成原來的樣子。其實我並沒有刮得很乾淨,只是因為刮破太多傷口,所以我不想繼續刮下去。我將刮鬍刀還給皮歐,然後活動活動筋骨,準備再度回到人世大鬧一番。皮歐坐在椅子上好像一座石像,完全忽略我的存在。

「一旦你離開這裡,」他突然說道。「就會再度成為我的獵物。」

「當然,皮歐。你不希望別人以為你心軟了。」

「總有一天你會死在我手上的,孩子。你額頭上印有野獸的標誌,我看得出來。」

「款,」我改變話題。「我還想請你幫最後一個忙——」

「上帝呀,我還幫得不夠多嗎?滾出去,滾出去,再幫下去我的名聲就全毀啦!」

「我需要喬裝改扮。」我堅決道。「我必須回去把事情辦完,但是又不能被人認出來。拜託,你一定有什麼可以暫時改變我——」

皮歐認命地嘆了口氣。「就當是給我自己上了一課,永遠不要幫助不該幫的人,因為人性就是會食髓知味、得寸進尺,渾蛋。你接下來要去哪裡?」

「一家名叫卡裡班的洞的夜店。」

「我知道那個地方,邪惡的淵藪,吧檯價位高得嚇人。看來我最好把你打扮成哥德樂迷,因為那裡有很多那種骯髒的異教徒鬼混,再多你一個應該也不會被人發現。我能夠以一個簡單的幻象法術改變你的外貌,效果大約持續兩小時,只是瞞不過專家的眼睛就是了——」他又開始在架子上摸索,將東西拿起又放下,最後找出一根澳洲指向骨。他拿骨頭對我指了兩下,用土著語說了幾個短短的音節,然後將骨頭放回架子上。

「就這樣?」我說。

皮歐聳肩道:「如果你喜歡,我也可以比幾個手勢、念幾首聖詩,不過這些效果通常只做給付錢的客戶看的。這個法術其實跟裝飾櫥窗沒什麼兩樣。魔法這種東西就是這樣,只要研究得夠深入,不管魔力來源為何,最終都只是跟施術者的能力及意念有關。看看鏡子吧。」

再一次,我在鏡子裡看見一個陌生男子的影像。我的臉完全隱藏在許許多多的刺青底下,從刺青連結的線條上來看,似乎是屬於古代毛利族的風格。再加上一頭亂髮,相信已經沒人可以認出我。

「你還需要換件外套。」皮歐道。「本來的那件實在慘不忍睹。」他拿出一件背上刻有「上帝賜給我力量」標誌的破爛黑皮衣給我。「穿這件吧。」

我穿上那件皮夾克,尺寸太大,並不合身,不過這種小事是不會有人在乎的。跟皮歐道了再見之後,我就看見客廳的門打開,熟悉的黑暗再度自門後湧現。我走進黑暗,瞬間出現在上城區,離卡裡班的洞只有幾分鐘的路程。我聽到門在身後緊閉的聲音,心知在我回頭之前,門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忍不住微笑。皮歐大概以為留下我的外套就等於是佔了優勢,因為像那種沾了血跡的私人物品足以用作各類魔法定位的依據。皮歐一定會利用那件外套展開各式各樣的攻擊,幸虧我早就在外套上施加了自我毀滅魔法,只要我離開外套一定的距離之外,外套就會自動燒成灰燼。此刻,皮歐多半已經發現這個事實了。

當然,我離開前就已經將外套中所有有用的物品通通放到這件夾克裡面了。

皮歐很厲害,不過我畢竟棋高一著。

※※※※※※

等我回到卡裡班的洞時,門外已經大排長龍。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哥德樂迷聚集在一起,他們全都穿著暗色系的衣服,臉上表情陰鬱不定,就像凝聚了一整片烏雲一樣。人們不停閒聊,不耐煩地等待即將開演的演唱會。三不五時就會有人高喊洛欣格爾的名字,然後就會有一堆人跟著喊,直到大家喊累了才慢慢平息。

一群賣黃牛票的在隊伍中來回穿梭,向晚到的歌迷兜售貴得嚇人的黃牛票;買的人還不少。人潮中除了哥德樂迷之外,還有不少名人,而這些名人身旁也少不了一堆保全人員。要認出名人很簡單,只要看到有人不斷轉頭找尋攝影記者的蹤跡就是了;畢竟,如果名人們出現在這種代表最新潮流的地方卻沒人看到,那跟沒來根本沒什麼兩樣。

隊伍一路排到街道的另外一角去,不過我才不管那麼多,裝出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走到隊伍最前面。沒人膽敢對我說什麼,只要你有辦法將臉上的自信無限擴大,並且以凶狠的眼神瞪向任何懷疑你身份的人的話,通常就可以避免掉許多不必要的麻煩。其中有個黃牛很沒禮貌地嘲笑我身上的刺青,於是我故意撞了他一下,順手扒走一張最貴的門票。有時候我喜歡扮演命運幕後推手的角色。

卡裡班的洞終於開門了,隊伍中的人潮一湧而入。卡文迪旭夫婦僱用了大批來自地獄的保全人員維護現場秩序,不過就連這些人也沒辦法應付洛欣格爾的歌迷所帶來的強大壓力。歌迷不斷地向前推擠,放聲尖叫,用不了多久,保全人員就知道他們面對的是一群稍有不慎便會變成暴民的歌迷。他們是來看洛欣格爾的,沒有人可以阻止他們。於是地獄來的保全人員當場妥協,變成收了票就放人進場。如果我是卡文迪旭夫婦的話一定會叫他們嚴格搜查任何武器,不過如今的情況來看,顯然任何減慢歌迷入場速度的舉動都有可能引發暴動。歌迷們很接近他們的目標、他們的女英雄了。他們實在太過飢渴了。

夜店之中,所有的桌椅都被搬走,舞台前方清出了一塊非常大的空地。歌迷們毫不猶豫地衝了進去,興奮無比地吼叫著,很快就將整個場地擠得水洩不通。我順著人潮流動,最後終於擠到了舞台前方,感受著旁邊人的手肘頂來頂去,以及身後人的呼吸不斷吹拂在脖子後方。這時整間夜店已經被熱氣跟汗水佔據,擠得我幾乎透不過氣,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遠方的吧檯和工作人員,卻完全沒有機會過去點杯飲料。事實上根本沒人在乎吧檯,所有歌迷都只關心一件事,就是洛欣格爾,他們心目中的黑暗女歌手。

夜店實在擠了太多人了,簡直跟獸欄裡的野獸沒什麼兩樣。不過這是意料之中的事,畢竟卡文迪旭擺明就是只要有錢可賺,絕對不會去關心公共安全的那種人。

一道閃亮的聚光燈打下,照亮了舞台後方的一隻大黑鳥(應該代表某人認知中的夜鶯)。這隻黑鳥很可怕、很狂野,似乎隱含著某種不祥徵兆。我轉頭看了看,發現到處都可以看到這隻黑鳥圖樣,歌迷的T恤、夾克、刺青,以及銀鏈子上的銀飾,簡直無處不在。名人們都跟普通人一樣擠在人群之中,不過他們身旁都圍了一圈保鏢。這些名人都不是真正強大的幕後推手,不過真的有不少常見的面孔:沙巴斯丁.星墳、裂痕倡導者、解放詩人、妖精的服裝設計師,以及著名的死靈術顧問珊卓.錢絲。另外還有非常引人注目的是正在夜城展開復出巡迴演出的超級團體納斯古樂團;這些人看起來都跟其他人一樣興奮。

然而,不論空氣中瀰漫了多少興奮及熱情,夜店中整體的氣氛卻十分詭異,彷彿大家不是在等待偶像出場,反而是一群飢餓的野獸在等待餵食。悶熱潮濕的空氣反映出一種在車禍現場看好戲的心態。這些人不只是來聽人唱歌的,還期待能夠見到死神現身。整體氣氛透露出魔法的影響,黑暗、強大的魔法,來自人心深處所有黑暗的角落。

人群逐漸安靜下來,所有吵鬧的雜音突然隱去,期待的心情凝聚到頂點,就連我也忍不住屏息以待。有事情要發生了,所有人都可以感覺出來。極不尋常的大事,我們都迫不及待地想要親眼目睹,我們渴望目睹。至於即將發生的會是好事還是壞事,我們根本毫不在乎。我們唯一關心的就是要歡迎女神的到來。此刻人群之中一片寧靜,所有人的目光都停留在除了樂器跟麥克風之外空無一物的舞台上。我們等待著、等待著,大家的呼吸都變得一致,有如一頭巨大飢餓的猛獸,有如一群讓不知名的力量吸引到懸崖旁邊的旅鼠。

洛欣格爾的樂團出現在舞台上,向觀眾微笑、揮手。台下的觀眾瞬間如癡如狂,對著台上驚聲尖叫、揮舞雙手並且用力跺著腳。樂手們拿起在台上等待已久的樂器立刻演奏了起來。沒有開場介紹,沒有熱身口白,演唱會從他們上台的那一刻起就此展開。伊恩.阿格,個性開朗的駝背道具員,這時在台上扮演鼓手的角色,同時也是鋼琴手跟貝斯手,因為一共有三個一模一樣的伊恩站在台上;我真希望他之前就有跟我提過這一點。接著上台的是合音天使四重唱,她們身穿傳統康康舞服裝,滿頭秀髮高高盤起,加上亮麗的紅唇及發光的雙眼,只能以美艷動人來形容。她們一上台就融入表演之中,隨著音樂踏出舞步、甩起衣角,唱出悅耳的歌聲,有如一場擋不住的風暴般對著全場觀眾襲捲而來。接著洛欣格爾上台了。那一瞬間,觀眾的吶喊聲蓋過了滿場的音樂。她穿了一襲引領時尚風潮的黑色晚禮服,手上戴了一雙黑色的晚宴手套,在蒼白的膚色輝映之下形成強烈的對比。她的雙唇塗了黑色的唇膏,眼旁畫了黑色的眼影,將整個人塑造出一種黑白相片的感覺。她沒有穿鞋,腳指上塗的也是黑色的指甲油。

她伸出雙手抓起舞台前方的麥克風架,彷彿那是唯一支撐著她站在眾人面前的東西。整場表演下來,除了拿打火機點煙的時間之外,她的手幾乎沒有放開麥克風過。她一直站在原地,嘴唇好似愛撫情人一般緊貼著麥克風,曼妙的身材隨著歌曲的旋律緩緩搖擺。從出場開始,她的嘴角就叼著一根煙,一路唱下來,她不斷地點燃新的煙。不論是在歌曲間的空檔甚至是唱歌的當中,她無時不刻都在抽煙。

她唱的歌全部都是自創作品,「神祐的輸家」、「所有美麗的人們」,以及「黑玫瑰」。這些歌的旋律都很好聽,伴奏與歌手的功力都很出色,然而這些都無關緊要,真正擄獲觀眾內心的其實是她的歌聲,是她那充滿哀怨氣息的美麗歌聲。她唱出了逝去的愛情以及最後的機會,唱出小人物的微小世界,唱出遭遇背叛的破敗夢想。她的歌聲非常具有說服力,彷彿能夠感同身受,彷彿她親身體驗過世間的痛苦、人心的黑暗。人們因為她的歌聲而更加珍惜希望,因為希望在她的歌聲中變成一種虛無飄渺的存在。她的聲音充滿了失落與心碎,這種感覺令所有聽眾難以自已。

很多人臉上都掛滿了淚痕,連我也不例外。我為洛欣格爾的歌聲深深著迷。從來沒有任何東西給過她的歌聲中所傳達出來的感覺。在夜城,時間永遠停留在凌晨三點,所謂人心最黑暗、最脆弱的時刻——只有洛欣格爾能夠將這樣的感覺化作言語,令人們心中充滿感動。

不過話說回來,儘管心中無比感動,我始終沒有完全失去自制;或許是因為我比正常人更常接觸黑暗的事物,也可能純粹是因為我是懷有其他目的而來。我強迫自己的目光離開舞台,伸手到夾克內袋裡取出一隻魔法吊飾。這件飾品會在附近有魔法作用的時候發出閃耀的光芒,然而在洛欣格爾面前,吊飾沒有發出絲毫光芒。這表示洛欣格爾身上沒有魔法加持,也沒有惡靈附身,甚至連一點點強化歌聲的魔法效果都沒有。

不管她是以什麼方式影響聽眾,這股力量都是直接來自她本身,以及那個奇幻無比的歌聲之中。

觀眾們全都欣喜若狂地看著舞台,享受著洛欣格爾所帶來的視覺與聽覺饗宴,沉浸在情感洪流裡,除了站在原地著魔般地搖擺之外,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兩首歌中間舉起手來鼓掌而已。三個伊恩.阿格以及四個合音天使全都為了配合洛欣格爾的演出而汗流浹背,但是觀眾根本看也不看他們一眼,所有人的眼中只有洛欣格爾。她好似抓著救生索一般地握著麥克風架,煙一根接著一根地點,歌一首接著一首地唱,彷彿她的生命裡就只有這兩件事一樣。

接著,當她在一曲結束的空檔裡停下來點煙的時候,一個離我不遠的男人突然向舞台邊緣衝去。這個男人懷著崇拜的眼神凝視著洛欣格爾,臉上充滿淚水,嘴邊卻揚起笑容,手一揮就拔出了一把手槍。我沒有能力擠過去阻止他的動作,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把槍舉到自己頭上,扣下扳機,將自己的腦漿濺到洛欣格爾的雙腳之上。

槍聲一響,三個伊恩.阿格立刻警覺性地抬頭察看。合音天使嚇得全部抱成一團,眼睛跟嘴巴張得老大。洛欣格爾兩眼無神地看著底下的屍體。由於台下人多,死者此刻依然被擠得站在原地,沒有倒下,雖然他的頭已經少了半顆。隨著音樂聲以及聽眾歡呼聲的逐漸隱去,聽眾們慢慢恢復意識,彷彿剛剛被某種東西吸入了一場深沉的夢境,而如今卻被人驚醒了一樣。我知道那種感覺,因為我也感受到吸引大家的那個東西。我體內的某個部分甚至可以認出那是什麼。

接下來,群眾陷入瘋狂,尖叫與怒吼聲不斷,全部開始向前衝出。他們渴望、他們需要衝到舞台上去,衝到洛欣格爾面前。他們對彼此拳打腳踢,好像野獸一般自相殘殺。很多人被打倒在地,其他人則無情地踏著他們的身體繼續前進。死者身邊的人們這時已經將屍體扯成碎片,有如向神明獻祭一般地對舞台上呈現血淋淋的屍塊。群眾中散發出一種恐怖的慶祝氣息,彷彿如今就是他們期待已久的片刻,雖然他們本身並沒有意識到這個事實。

我兩手在舞台邊緣一撐,當場跳上舞台。洛欣格爾這時已經回過神來,轉身奔向後台。群眾發現她離開,立刻憤怒地大吼大叫,甚至開始爬上舞台。合音天使衝到舞台邊緣,用力地踢向想要爬上來的聽眾,三個伊恩.阿格也跑過來幫忙,只可惜他們勢單力薄,根本擋不住憤怒的群眾。來自地獄的保全人員從後面圍上,抓起群眾就往出口的方向甩去,也不管他們想不想離開。我朝洛欣格爾離開的方向追去。其中一名伊恩.阿格想要阻止我,不過連我的衣角也沒摸到。當第一批群眾衝上舞台的時候,我已經進入了後台的範圍。

※※※※※※

後台完全沒有人想來阻擋我的去路,因為大家都有自己的問題必須面對。只要我裝出自信滿滿的樣子,誰也不會來看我一眼。我看到之前那兩個戰鬥法師往我這個方向走來,於是側身躲到旁邊的房間避了一避。他們匆匆忙忙路過,手中綻放出魔法的光芒,已經準備好要面對外面的狀況。只要星墳跟錢絲不要隨著群眾一同騷動,那兩個戰鬥法師應該就有辦法控制住場面。不過如果他們決定介入這場騷動,那場面就會變得十分難看了。在肯定戰鬥法師已經遠去之後,我自房間中閃身而出,直奔洛欣格爾的休息室。

她就跟上次一樣獨自坐在椅子上,不過這回背對著鏡子。她瞪大了雙眼,但是目光沒有焦點,顯然還無法接受剛剛發生的事實。她手裡拿著一條毛巾,努力擦拭著腳上的鮮血。不過不管心情如何沮喪,此刻的她依然是我所見過最有活力的樣子。我走進休息室,關上房門,直到這時她才抬頭向我看來。

「出去!立刻給我出去!」

「沒事的,洛絲。」我馬上說道。「我並不是歌迷。」我說著集中精神,抖動身體,將皮歐加持在身上的幻象效果完全抹除,畢竟那只是個簡單的小法術。在看到我臉上的刺青消失、認出我本來的面貌之後,洛欣格爾終於鬆了一口氣。

「謝天謝地。真高興看到一張熟悉的面孔。」

說完她的身體突然一震,驚嚇的情緒在那一刻終於湧入心頭,全身也跟著顫抖起來。我脫下皮夾克,輕輕地披在她的肩上。她握住我的雙手,似乎想要從中獲取力量及溫暖。接著她撲入我的懷中,像是個溺水的女孩一樣擁抱著我,緊緊地將淚濕的臉蛋貼上我的胸膛。我盡自己所能地安慰著她。不管外表多麼強悍,人的生命中總會有些需要他人安慰的時刻。過了一會兒,她放開了雙手,我也慢慢向後退開。接著我蹲下身去,撿起毛巾,幫她把腳上的血跡擦拭乾淨,同時也給她一點時間調適自己。等我擦拭完畢,抬頭尋找丟棄毛巾的地方時,她的心情似乎已經平靜下來了。

我站起身來,坐在化妝桌上,將毛巾丟到身後。「以前發生過類似的事情嗎,洛絲?」

「不,從來沒有。我是說,之前是有一些謠言,但是——不,至少沒在我面前發生過。」

「你認得死者嗎?」

「不!我從來沒有見過他!我不跟——不跟歌迷打交道的。卡文迪旭夫婦對這一點非常堅持,他們說這是為了建立形象,維持神秘感。我以前都不相信那些謠言——我以為那些都是為了做宣傳而編出來的故事。我從來沒有想過——」

「我們不會為了宣傳而造謠,親愛的洛欣格爾。」一個冷酷而熟悉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我跳下化妝桌,轉身看了看,發現卡文迪旭夫婦站在休息室的門口,氣焰十分囂張。他們就像兩隻帶來厄運的黑鳥一樣走進房中,完全無視洛欣格爾的存在,只以一種冷酷的神情瞪著我看。

「你的身體狀況看來好極了,泰勒先生。」男的說。「是不是呀,卡文迪旭太太?」

「他的確是的,卡文迪旭先生。簡直是健康男人的典範。」

「或許關於你的傳言也不全部都是唬人的,泰勒先生。」

我微微一笑,什麼也不說。就讓他們去猜吧,這種事對我的聲望很有幫助。

「我們以為你已經學到教訓了,泰勒先生。」女的說。

「恐怕沒有。」我說。「我有學習障礙。」

「那我們就得更用心地教訓你了。」男的說。「是不是呀,卡文迪旭太太?」洛欣格爾看著我們,語氣疑惑地問:「你們認識?」

「當然囉。」男的說。「只要是住在夜城裡的人,遲早都會來找我們的。這件事你別管,親愛的。更重要的是,你不必擔心演出時所發生的不幸意外。卡文迪旭太太跟我會把一切處理妥當的。這種小事你應該放心交給我們處理,畢竟我們可是收了你四成的佣金呀。」

「幾成佣金?」我忍不住怒道。

「我們所提供的專業服務可不便宜,泰勒先生。」女的說。「不過這也不關你的事,對不對呀,親愛的洛欣格爾?」

在卡文迪旭夫婦的目光之下,洛欣格爾就像個犯錯的小孩一樣不敢抬頭。「是的。」她小聲地說道。「沒有錯。」

「外面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我問。

「我們正在疏散觀眾。」男的說。「雖然臨時中斷演出很對不起客人,不過我們已經在門票上寫得明明白白,不管在什麼情況之下都絕對不會退費的。」

「我肯定他們都會在下一場表演開始的時候回來的。」女的說。「所有人都渴望再次聽見親愛的洛欣格爾唱歌。」

「出了這種事,你們還要她再度上台?」我說。

「當然。」男的說。「我們不會停止演出的。再說洛欣格爾活著就是為了要唱歌,對不對呀,親愛的孩子?」

「對。」洛欣格爾依然盯著地板說道。「我為歌唱而活。」

「有人死了!」我故意大聲地說,期望帶出她一點點反應。「而且不是此時此地才開始死人的。剛剛那只是最近的一次自殺事件,也是最公開的一次。已經有很多人聽完洛欣格爾唱歌就自殺了!」

「那只是謠言,」女的說。「是臆測,是人們茶餘飯後的八卦話題。」

「再說世界上總有一些瘋狂歌迷。」男的說。「都是些引火自焚的可憐人。不要為這些人擔心,親愛的洛欣格爾。店裡就要清場完畢,大家都在為下一場演出做準備。我們會找更多保全人員來確保你的安全。一切交給我們就好了。」

「好。」洛欣格爾的聲音變得很微弱,似乎快要睡著了一樣。看來只要見到卡文迪旭夫婦就會讓她退化到我們第一次見面時的遲鈍狀態,而在這種狀態下再跟她說什麼也沒有意義。於是我聳了聳肩,拿回披在她肩膀上的夾克。她對這個動作一點反應也沒有。等我穿好夾克之後,卡文迪旭夫婦自門邊退開讓我出去。就在我離開房間前一刻,洛欣格爾叫了我一聲。我回過頭去,看見她抬起頭來,神情冷靜中帶有一絲堅定的感覺。

「約翰,查明事情的真相。我要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幫我這個忙,拜託了。」

「沒問題。」我說。「我的專長就是解救危難中的公主。」

第六章 太多新聞了,可惡!

凡是有禮貌的客人都知道要在主人露出不歡迎的意思之前離開,特別是不請自來而且主人還想取你性命的那種客人。於是我十分識趣地穿越亂成一團的後台,找到沒人看守的後門,安安靜靜地離開現場。後門外面的小巷子比想像中要乾淨許多,而且照明良好,不過我還是被幾隻正在聚賭的猴子給嚇了一跳。我小聲道了個歉,然後快速離開巷子。打擾正在贏錢的猴子有時候是很危險的行為。

我躡手躡腳地走到轉角,探頭看了看通往大街的巷子。巷子裡空蕩蕩的,不過大街那頭不斷傳來陣陣騷動聲響。我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去,三不五時回頭觀望,最後終於來到卡裡班的洞正門的大街上。街燈已經被憤怒的歌迷們給砸爛,所以我可以好整以暇地站在暗處欣賞夜店外面越演越甚的暴動。

卡裡班的洞外面如今聚集了很多憤怒的歌迷,不滿的情緒還在逐漸高昇之中。表演進行到一半被人趕出來已經讓歌迷們很不爽了,更睹爛的是對方居然還堅持不肯退費。其中有些歌迷,包括那些本身就是名人的歌迷,很少遇上有人膽敢如此蠻橫地對待他們,所以已經開始以暴力的手段表達他們心中的不滿。夜店的窗戶都被砸爛,招牌也被扯到地上,所有易碎物品通通已經變成人行道上的小碎片。人數稀少的保全人員此刻已經退入店中,緊鎖大門。憤怒的群眾將這視為一種挑釁的行為,紛紛衝上前來踢門,甚至有人掀起人行道上的大磚頭向門上砸去。

在暴動的群眾外圍聚集了更多的群眾。夜城的居民都很喜歡欣賞免費的餘興節目,特別是牽涉到暴力衝突及蓄意破壞行為的時候大家更是愛看。在暴動的原因傳開了之後,許多圍觀的群眾也忍不住加入暴動,撿起手邊任何可當成武器的東西攻擊卡裡班的洞。在夜城,致命武器可是隨手可得的。

隨著一陣摩托車引擎的怒吼聲,支持卡裡班的洞的保全人員終於出現。位於外側邊緣的暴民們回過頭來,發現有將近百名地獄來的保全人員正從重型機車上面跳下。保全人員一下車就大吼大叫,揮起武器衝向暴民。暴民們轉身面對他們,很高興見到這群活生生的目標可供發洩。兩邊人馬情緒同樣高漲,當場大打出手,沒多久,半條街的範圍通通淪為戰場,天上飛滿屍體,地上灑滿鮮血。圍觀群眾則退到安全的距離之外,遠遠地對著新來的保全人員報以熱烈的噓聲。

既然卡文迪旭夫婦有更麻煩的事情要處理,那就是我該離開此地的時候了。我沿著暴動圈的外圍走開,小心避開任何暴力行為,然後迅速往商業區前進,因為我突然想到可以找一個人幫忙。當心裡有疑問的時候,就該去找消息最靈通的人士,就算這些人無法證實任何他們所知道的消息也無所謂。我指的就是記者、八卦專欄作家,以及其他所有受雇於夜城唯一的專屬報社「夜城時報」的專業人士。

※※※※※※

沒過多久,我就來到了夜城時報總部所在的大樓,「維多利亞之屋」。這棟大樓非常巨大,因為它必須如此巨大。每隔二十四個小時,一份全新的《夜城時報》就在這些厚重的石板牆下編寫、印刷並且發行,而這一切都在這家報社著名的老闆兼總編——傳說中的維多利亞冒險家本人——朱利安.阿德文特的監督之下所完成的。阿德文特必須將報社所有運作通通集中在一個屋簷下完成,因為唯有如此才能確保報社的安全以及報導的獨立性。我在報社前門停下腳步,抬頭看了看棲息在屋頂上的一群石像鬼,除了其中一隻正在無精打采地搔癢之外,沒有任何石像鬼對我顯露出絲毫興趣。這是個好現象,因為當報社不把你當作朋友的時候,這些石像鬼將是最先以行動表明立場的人物。而在需要活動筋骨的時候,它們也絕對不會手下留情。

許多年下來,夜城時報一直以報導真相而聞名,能夠登上夜城時報的報導就一定是事實——至少也是無法證明不是事實的八卦消息。這份報紙向來不受到夜城中的眾多強者所喜,事實上這些強者不斷嘗試以魔法、暴力、政治途徑,以及商業手腕來關閉夜城時報,不過通通失敗了。夜城時報已經經營超過兩個世紀,不但還在持續擴編當中,而且始終能夠堅持當初辦報的宗旨。因為儘管夜城時報樹立了很多敵人,但它同時也擁有為數不少的盟友。曾經有人為了擾亂夜城時報的發行而派出一群惡棍恐嚇零售商,後來這群惡棍被純真電鋸小姊妹給砍成肉醬,造成附近的排水溝足足排了三天才終於恢復暢通。

我小心地走上前門台階,打算只要發現情況不對隨時準備落跑。一直以來,夜城時報辦公室都很歡迎我的拜訪,不過這年頭還是小心才能駛得萬年船。維多利亞之屋擁有真正強大的魔法防禦系統,防禦的範圍涵蓋的程度讓卡文迪旭大樓的防禦系統看起來跟玩具沒什麼兩樣。這裡的防禦魔法是經歷兩百年的時間一層一層加持上去的,基本上就好像一顆壞心眼的洋蔥一樣。其中有一道音波法術可以阻止大部分的閒人接近防禦範圍,除非是在豁免名單裡或是有正式生意來往的人物,否則根本連靠近夜城時報都辦不到。當然我也不是真的沒辦法突破這些防禦,只是除非有人拿槍指著我的腦袋強迫我這麼做,不然我絕對不會輕易嘗試。曾經有個白癡試圖夾帶一顆炸彈進入維多利亞之屋,結果被防禦魔法變成了某種怪物。沒人敢肯定他究竟成了什麼怪物,因為任何人只要看了他一眼就會把吃過的東西通通吐出來,包括上輩子吃的都不例外。據說那傢伙如今在下水道裡工作,而且自從他接下那個工作之後,下水道裡的老鼠數量就開始有明顯減少的趨勢。

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推開前門,確定沒事發生之後才終於鬆了一口氣。不過為了保險起見,我還是數了數手指頭的數目,這才走入大廳。我面帶微笑地大步向前,彷彿心中沒有任何不可告人的秘密一樣。保持冷靜是非常重要的,尤其面對一群記者時更是如此。這間大廳大得非比尋常,為的是讓四面八方的武器射界盡可能地涵蓋每個角落。接待人員坐在一間四面都是防彈玻璃的小隔間之中,而隔間外的地板上則由幾道泛著藍光的五角線條所組成的結界所保護。大部分的人都相信就算用核子武器將整棟大樓給炸了,坐在這間接待室中的接待人員也可以毫髮無傷地存活下來。

接待室中的老太太放下手中正在編織的毛線,透過老花眼鏡看了看我,然後親切地笑了笑。很多人都以為她是個慈祥的長者,不過我卻知道她手中的毛線針乃是人骨所制,而她親切的笑容後面則隱藏了滿嘴尖牙。

「啊,哈囉,泰勒先生。真高興再次兒到你。你看起來氣色不錯呢。我猜你是來找我們老闆的,對不對?」

「沒錯,珍娜。可以麻煩你打個電話問問朱利安方不方便見我嗎?」

「喔,用不著這麼麻煩,你這頑皮的孩子。阿德文特先生已經聽說你最近幹的好事了。他可是很希望能趁著你記憶猶新的時候好好跟你談一談呢。」她搖了搖頭,傷心地嘆了口氣。「你實在太淘氣了,泰勒先生,老是給自己惹麻煩。」

我微笑著點了點頭,也不確定她在講的是哪一件事。朱利安應該不可能已經知道普羅米修斯電力公司是毀在我的手上了吧?珍娜按下一個隱藏的按鈕,大廳後方的電梯門立刻打開。她是唯一可以從大廳這一面打開電梯門的人,而她顯然十分重視這個責任。傳說她從來不曾離開過這間接待室,至少從來沒人看過其他人出現在這間接待室裡面。我不疾不徐地穿越大廳,走進了等待中的電梯。在電梯的門無聲地關起之後,我按下了通往頂樓的按鈕。

編輯部就在頂樓。由於我之前常來,所以應該不會有太多人注意到我。年輕的時候,我偶爾會為報社跑一些專訪,不過我當年匆忙逃離夜城之後就沒有跟他們來往了。之前,每當朱利安.阿德文特需要找出證人或逃犯的藏身處時,我的天賦就可以派上用場。儘管我已經很久沒有幫朱利安什麼忙,不過他依然欠我幾個人情——倒不是我喜歡把人情放在嘴上講,只不過長久以來我都是以生意往來的角度來看待這段交情,因為像偉大的維多利亞冒險家這種人物總是具有完美的道德觀以及強烈的正義感,只要我站在這類人物身旁立刻就會渾身不自在。一旦深入瞭解我的個性之後,他們通常都不會認同我這種人的作為。

我從來不敢肯定朱利安對我的身世瞭解多少。我也從來沒打算問他。

電梯門打開,我踏上了通往編輯部的空曠走道。走道上唯一的裝飾就是牆上所掛的夜城時報多年來的著名頭條版面。這些以玻璃框裱起來的頭條多半都是我出生之前的新聞,不過路過的時候我還是順道瀏覽了一下最近發生的一些大事。「天使戰爭和局收場」、「血洗塞爾特慶典」、「新禁慾恐慌」,以及「誰在監控當權者?」。另外還有一則較為庸俗的小道標題「珊卓.錢絲吃了我的單倍體1!」(這是在朱利安.阿德文特放假的時候發行的)。我在編輯部外停下腳步,好好地看了看掛在門框上面的夜城時報座右銘——

太多新聞了,可惡!

編輯部的大鐵門上刻滿了防禦符咒,能夠阻止任何人進入。不過鐵門一下子就認出我來,於是很有禮貌地開門讓我進去。門一打開,裡面立刻傳來震耳欲聾的喧鬧聲。我稍微做了一點心理準備,然後邁開大步走了進去。編輯部裡滿滿都是人,有的坐在辦公桌後面工作,有的則對著彼此大吼大叫。其中有幾個人在每張桌子之間來回奔跑,幫忙傳遞重要的備忘錄跟最新消息,以及支持大家繼續工作的熱咖啡。編輯部永遠都是如此忙碌、如此吵雜,這裡的人每天分三個八小時的班次,隨時掌握所有發生在夜城裡的重要新聞。這裡的電腦永不關機,椅子也絕對不會冷掉。有幾個人看到我走進房裡,微笑地打了個招呼之後,馬上又埋頭回去工作。這裡可不是讓人打混的地方,報社裡的所有員工都非常重視他們的工作。

這裡跟五年前我離開的時候一模一樣,還是無比的雜亂無章。桌面上擺滿了電腦設備、參考書籍,以及魔法跟高科技採訪器材。數不清的紙張四下飛散,擾人的電話鈴聲永不停歇。牆上的大螢幕裡顯示了夜城中當前存在的所有時間裂縫裡的時間與日期,另外還有一張大地圖實時規劃著夜城本身不斷擴張的疆土。偶爾地圖上會有類似急速消逝的細微變動,反映出真實夜城裡的地形轉變。天花板上的大風扇緩緩地擾動著空氣中的煙霧。這是個從來不禁煙的工作場合,在夜城裡擔任記者必須承受異乎尋常的工作壓力。

我輕輕地走過中央走道,對著旁邊許多熟悉的面孔打著招呼,不過他們大部分都沒有理我。資淺的記者在我身邊來回奔跑,嘴裡不斷大聲咆哮。通訊部門以一道沉靜法術跟編輯室其他部門隔開,好讓其中的人員能夠不受干擾地透過電話、水晶球或是魔法蠟像跟外界保持聯絡。我看到送件小弟奧圖往我的方向跑來,於是停下了腳步。奧圖是一名友善的喧鬧鬼,這時化身為一道小型旋風在辦公室裡飛奔。他在我面前跳上跳下,將體內旋轉不休的各式文件準確地丟到正確的活頁夾裡。

「哈囉,哈囉,泰勒先生!真高興再次見到你。這件新夾克不錯唷。你是來找我們家老頭的,是不是?」

「猜的沒錯,奧圖。他在嗎?」

「這是個好問題,不是嗎?他是在辦公室裡沒錯,但是有沒有空見你嘛——在這裡等會兒,我幫你去問問。」

他說完就往裝有隔音玻璃的小辦公室衝去,嘴裡還直哼著輕鬆小調。從我所站的位置剛好可以看到朱利安.阿德文特坐在總編輯辦公桌後面幫一篇報導做最後的校定,而在他身前還有一名副編輯神情急迫地走來走去。沒過多久,朱利安校稿完畢,副編輯立刻從桌上抽走報導往印刷部衝去。朱利安抬頭看了看奧圖,接著轉頭朝我看來。

我環顧四周,發現沒什麼人在乎我的存在。不管我之前幫夜城時報做了多少工作,這裡的人還是不把我當作自己人,因為我無法跟他們分享追逐新聞的神聖使命感;而對跑新聞的人而言,只要不是自己人的人,永遠都可能變成敵人。為了不讓自己難做,他們絕對不會跟將來可能成為報導題材的人走得太近。

報社裡的員工並非全部都是人類。編輯部的理念就是所有種族都有相同的工作機會。一個半透明的鬼魂這時正透過一支記憶中的古早電話跟靈界進行溝通。還有兩隻烏鴉在辦公室裡亂飛,一隻名叫「真相」,另外一隻則叫做「記憶」。它們是在這裡打工的,負責確認消息來源是否可靠。一名有變裝癖的男性哥布林2正在排列明日的星座圖。他把毛茸茸假髮頂在頭頂的尖角之上,塑造出一種十分可笑的形象——或許身為一名具有奇怪幽默感的躁鬱症患者,對他的工作也算有正面的幫助吧。雖然他寫的專欄有時會讓人沮喪,但是讀起來絕不無聊。他對我點了點頭,於是我晃到他的身邊。他理了理身上的衣服,然後愉快地對我微笑。

「又見面了,約翰!看看是誰又淘氣啦?剛剛渥克那個傢伙跑來找過你了,而且一副很不高興的樣子。」

「他有高興過嗎?」我淡淡地說道。「我相信只是一場誤會。你知道總編為什麼想見我嗎?」

「他沒說,不過這種事他從來不說的。你最近在幹嘛?」

「喔,到處搞搞。有沒什麼未來的消息可以說來聽聽呀?」

「你說給我聽吧。我只是混口飯吃而已。」我們一起笑了笑,然後他又回去寫星座專欄。從他寫作的內容看來,明天處女座的人運氣大概不太好。

我回到中央走道,躡手躡腳地向總編辦公室前進。我不知道朱利安知道些什麼,或是他以為自己知道些什麼,不過我可不打算跟他透露任何不必要的訊息。在這裡,掌握信息就是掌握權力,整個夜城都是這個樣子。報社裡大部分的員工都假裝沒有注意到我的存在,對於這點我倒是習以為常。左邊有一台沒人操作的打字機正忙碌地打著報導,因為它的主人是一名在幾年前遭到謀殺的記者,不過追求新聞真相的神聖使命並沒有因為死亡這點小事而有所停擺,於是他成為夜城時報裡少數真正的鬼魂記者。正當我快走到總編辦公室的時候,一個八卦專欄作家突然滑出座位,阻擋了我的去路。此人是個變形人,綽號「千眼阿格斯」,擁有化身為任何人的能力,能輕易地混入守衛森嚴的場合打探消息。所有八卦消息都逃不過他的法眼,而他也絕對會把所有查探到的消息公諸於世。他的好奇心永無止盡,但羞恥心卻趨近於零。他收到過的死亡威脅比報社其他所有員工加起來還要多,基於這個理由,阿格斯從來不以本來的面貌示人。傳說他的性生活複雜到謠言滿天飛,因為他喜歡化身為世界上最有名的記者,也就是克裡斯托弗.利瓦伊在「超人」系列電影裡所扮演的克拉克.肯特。

「告訴我,」他說。「關於蘇西.休特的傳言是真的嗎?」

「可能是。」我說。「她這回又殺了什麼人了?」

「喔,這回的八卦可比那種東西刺激多了。根據可靠消息指出,蘇西心裡一直藏著某個不可告人的家族秘密——」

「別跟這條線。」我冷冷地道。「不然就算蘇西不殺你,我也會出手。」

他冷笑兩聲,然後突然化身為我的模樣。「或許我該假裝成你的樣子直接去問她。」

我一把抓住他的喉嚨,將他整個人從座位上提起,拉到我的面前。「別幹這種事。」我說。「現在可不是化身成我的好時機,再說我也不需要你來蹚我的渾水。」

「把他放下,約翰。」朱利安.阿德文特叫道。我回過頭去,發現他站在辦公室的門口看著我。「你也知道要殺死這傢伙得用比火焰噴射器更強大的武器才辦得到。進來吧,我要跟你談談。」

我把阿格斯丟回椅子上。他對我吐了吐舌頭,然後變成渥克的樣子。我一邊提醒自己下次要買具火焰噴射器帶在身上,一邊走進朱利安的辦公室裡。他關上房門,然後招呼我坐到訪客的座位上。我們就座之後,不約而同地打量了對方一會兒。

「好夾克,約翰。」他終於開口道。「跟你很不搭。」

「一個從十九世紀以來就沒改變過造型的人也可以說這種話?」

朱利安.阿德文特笑了笑,我也跟著笑了一笑。或許我們始終沒有成為朋友,也不認同彼此做事的風格,但是不知道為什麼,一直以來我們總能相處愉快;或許是因為我們有著太多共同的敵人吧。

朱利安.阿德文特是著名的維多利亞冒險家,該年代最偉大的英雄人物。此人藝高人膽大,在維多利亞女王時代曾經隻身對抗無數邪惡勢力,從來不曾敗在任何壞蛋手裡。他外型高大壯碩,極具男子氣概,擁有一頭發光的黑髮及明亮的黑眼珠,神情之中透露出一種粗獷的優雅氣息。他帥氣的外表不輸給任何電影明星,只可惜過於嚴厲的眼神跟不苟言笑的嘴型破壞了整體畫面。朱利安的生活裡向來缺乏任何形式的娛樂。這麼多年來他始終穿著維多利亞時期的黑白禮服,身上唯一的色彩只有脖子上的紫色領巾,以及一隻維多利亞女王親自贈與的純銀胸針。不得不提的是,儘管朱利安的服裝跟之前的惡兆之人差不了多少,但他看起來就是優雅許多,完全擁有自己的風格。

有很多書籍、電影甚至電視影集都在講述維多利亞冒險家的故事,而其中大部分的劇情都在探討一八八八年他突然拋開一切、神秘失蹤的原因。直到一九六六年,他突然從夜城裡的某個時間裂縫裡出現,這才解開了此一世紀之謎。原來他遭到一生中唯一愛過的女人背叛,被引誘到宿敵——邪惡的「謀殺假面」夫妻檔所設下的陷阱之中。他被這三個壞蛋騙入一個時間裂縫,就此困在未來之中,再也無法回到自己的年代。

然而偉人到哪裡都是偉人,朱利安.阿德文特很快就在未來裡面站穩腳步。他進入夜城時報跑新聞,不久後成為頂尖的調查記者,因為他從不畏懼任何強權,而且這些強權也通通不是他的對手。現在的朱利安依然在對抗邪惡、懲罰犯罪,只不過是換了個方式罷了。他的成功有一部分是因為他擁有一大筆財富。自一八八八年消失之前,他曾經在一家銀行的秘密帳戶裡存了一筆錢,在經歷將近百年的複利滾利之後,他已經不再需要為錢煩惱。沒多久朱利安升為編輯,最後變成報社的老闆,而夜城時報也在他的努力之下成為夜城裡面唯一的良知,令所有壞蛋坐立難安的背後靈。

不管喜不喜歡,夜城所有人都讀《夜城時報》;雖然有些人只是想確定一下自己的名字有沒有上報而已。

朱利安.阿德文特從各方面來看都是自己獨力打造出來的英雄,並非天生就具有英雄的特質與天賦。他原先只是一個小小的化學家,靠著實驗室裡拮据的研究經費過活。後來他發明了一種與眾不同的神奇藥水,能夠解除人類肉體與心靈所隱藏的極限,同時將人轉化為絕對的正義或邪惡。他本來可以選擇成為一頭自私自利的野獸,運用神奇的力量滿足一己之私;但是他實在是太正直、太良善了,於是他喝下藥水,將自己轉化為一名英雄。他變得又高又壯、行動迅速、思考敏捷、勇猛頑強,加上無可挑剔的騎士精神,終於成就了一個那個時代最偉大的頂尖冒險家。

他實在太完美了,連外表都變得無比迷人。許多年來,他一直嘗試重製藥水配方,但是卻再也無法成功地調配出來。他始終無法找出某樣不知名的原料,某種不純潔的因素——於是,直到今天為止,朱利安.阿德文特仍是獨一無二的原創英雄。

至於他的宿敵謀殺假面——維多利亞時代的夜城裡最惡名昭彰的犯罪組織首腦,永遠帶著紅皮面具的夫妻檔——則早就埋沒在歷史的洪流之中,再也查不到任何蛛絲馬跡,成為只有在維多利亞冒險家的傳奇故事裡才會被人提起的一個名詞。有人說他們沒能跟上時代的潮流,所以被其他壞蛋取而代之;也有人說他們老了、累了、打不動了,於是被後生小輩拉下台去。朱利安曾經運用夜城時報所有的資源去追查他們之後的下落,但是謀殺假面似乎跟他一樣,就這麼消失在歷史與傳說的迷霧之中。

而背叛朱利安的那個女人根本沒有進入傳奇故事之中的資格,最後連名字都遭人遺忘。朱利安曾經說過,希望被人遺忘就是那個女人最大的懲罰。除此之外,他再也沒有跟任何人提起過那個女人。

如今他坐在總編輯的辦公桌後面,透過深邃的雙眼及帶著嘲弄的微笑看著我。朱利安的世界依然只有黑白兩種顏色,不管在夜城經歷過多少大風大浪,他始終沒有在自我的道德觀裡加入任何灰色地帶。也就是為了這個原因,他很難界定我這個人究竟是屬於善良還是邪惡的一派。

「我正在追查夜城大停電的原因。」他突然說道。「我想你一定毫無頭緒囉?」

「當然。」

「那麼渥克之所以怒氣沖沖地跑來這裡找你,也純粹只是巧合而已?」

「我想是吧,朱利安。我現在所有精神都放在一件新案子上面,我在調查卡文迪旭夫婦。」

朱利安皺了皺眉頭。「喔,沒錯,低調的卡文迪旭夫婦。他們不是什麼好東西,但卻總是有辦法遊走在法律邊緣。儘管他們在夜城具有極大的影響力,但我卻始終掌握不到任何實質的犯罪證據。或許該是我再度開始追查他們時候了,也正好可以看看他們最近幹了些什麼壞事。反正他們也好久沒有告我了。不過不要轉移話題,約翰,渥克到底找你幹嘛?」

「別問我。」我一派誠懇地說。「你也知道,渥克總是為了不同的理由在找我。你會告訴他我來過嗎?」

朱利安笑了笑。「應該不會,親愛的孩子。我並不喜歡你,但是我更討厭他。他擁有太大的權力,但是卻沒有足夠的判斷力去妥善運用這些權力,再說,我完全相信他沒有任何道德觀念。總有一天我會揭露他的瘡疤,然後好好地作一個專題報導。我有問他有沒有大停電的內幕消息,不過他什麼都沒透露。他知道的比表面上要多——不過,他哪次不是這個樣子。」

「大停電的後遺症有多糟?」我小心翼翼地問道。

「很糟。幾乎半個夜城的電力都受到影響,有些地方停電停了很久,估計財物損失已經達到百萬英鎊,受傷的人數超過數千。目前為止沒有死亡報告傳出,但是各地還是不斷有最新狀況進來。不管這件事是誰幹的,都已經造成了非常嚴重的損失。當然,我們沒有受到影響。維多利亞之屋設有專用發電機,因為我們一直以來都努力確保報社能夠獨立運作。約翰,在爆炸發生不久前,有人看到你出現在普羅米修斯電力公司。」

我若無其事地聳聳肩。「他們公司最近遭到不知名的人物破壞,所以就找我去做安全評估。只不過等我到的時候一切已經太晚了。我能夠實時逃出已經算是非常幸運了。」

「是誰幹的?」

我再度聳肩。「這大概是個永遠解不開的謎了。」

朱利安疲憊地嘆口氣道:「我看得出來你沒說實話,約翰。」

「我知道。」我說。「不過我對外的說法就是這樣,不管誰問都是同一套說辭。」

他瞪著我道:「我可以對你施加各種壓力,約翰。」

我斜嘴一笑:「你可以試試看。」

我們一同笑了出來。這時門突然打開,化身旋風的奧圖砰地一聲闖了進來,將一張八X十的照片丟到朱利安桌上。「不好意思打擾您,先生,照片部門的編輯想知道下一份報紙可不可以用這張渥克的照片。」

朱利安看了照片一眼,說道:「不行。這張看起來不夠奸詐。叫編輯去照片檔案櫃裡挖,一定要找一張夠奸的來放,這應該不難吧。」

「沒問題,老大。」

奧圖拿起照片,頭也不回地衝出辦公室。

我不希望朱利安老想著普羅米修斯電力公司的事,於是就把洛欣格爾的歌迷在卡裡班的洞裡自殺的事情提出來討論。朱利安一聽,當場眼睛一亮。

「你在現場?有看到暴動的狀況嗎?」

「看得可清楚了,朱利安。我從頭到尾都在現場。」接下來他當然就立刻找了個記者進來,要趁我記憶猶新的時候趕快把所有細節都問個仔細。我毫不隱瞞地將所知全盤托出,一來是要轉移朱利安的注意力,二來因為有事要找他幫忙。朱利安是那種只要欠了人情就會渾身不自在的人,而我則恰好相反。他利用桌上的對講機叫了一個名叫安娜貝拉.彼得斯的年輕女記者進來。我一看到安娜貝拉就覺得不太自在,因為我認識她,而她更認識我。自我離開五年之後再度回到夜城以來,她已經發表了好幾篇關於我的報導,除了深入探討我回來的原因之外,還臆測了許多可能對夜城帶來的影響,其中有幾項猜測出乎意料的準確。她手裡拿著一台迷你錄音機衝進辦公室裡,身上穿著彩色毛衣,全身上下充滿活力,只不過臉很臭,笑容很僵硬,眼神也很無情。我對她伸出手,她很簡短地握了一握。

「約翰.泰勒!很高興見到你,真是太高興了。我最喜歡能跟你坐下來好好聊一聊了。」

「真的嗎?」我說。「你在上一篇報導裡還把我形容成夜城的不定時炸彈呢。」

「這個嘛,你本來就是呀。」她理所當然地說。「你去普羅米修斯電力公司做什麼,約翰?」

「我不是找你來談那個的。」我堅持道。「我要談發生在卡裡班的洞外面的暴動。」

「喔?洛欣格爾自殺事件!很好!太棒、太棒的題材了!死者的腦漿真的濺得她滿腳都是嗎?」

「壞消息傳得真快。」我說。安娜貝拉在我的對面坐下,然後按下錄音機的按鈕。我把事情的始末通通講過一遍,不過對我本身在這個事件裡所扮演的角色盡可能輕描淡寫地帶過。我告訴她自己是為了調查卡文迪旭夫婦所以才出現在那裡,完全沒有提到關於洛欣格爾的部分,因為我從來不跟記者討論案情。再說,只要把卡文迪旭夫婦拉進來當壞蛋,等下就比較好說服朱利安幫忙。雖然我們兩個曾經數度為了共同的目標而合作,不過每次合作的經驗總是不太愉快。我的故事以自己跟所有歌迷一起被趕出卡裡班的洞,然後站在安全的距離外面當觀眾作為結尾。朱利安點點頭,似乎對我的故事十分滿意。安娜貝拉關掉迷你錄音機,開心地對我微笑。

「非常感謝你,約翰。等我刪減掉一些不重要的細節,就可以寫出一篇很棒的報導。只可惜你沒有親自參與這場暴動。」

「抱歉。」我說。「下次我會努力的。」

「最後一個問題——」她偷偷又把錄音機打開,不過我假裝沒注意到。「最近有謠言指出夜城最早是為了某個特定目的而生,而整個夜城的起源與你失蹤的母親息息相關。對於這項傳聞,你有沒有什麼要補充的?」

「抱歉,」我說。「我向來不信任何傳聞。如果你查出了真相,記得告訴我一聲。」

安娜貝拉嘆了口氣,關掉錄音機。朱利安打開辦公室的門,她立刻迫不及待地跑回自己的桌上去寫報導去了。朱利安關上門後,走回我的面前。

「你平常面對媒體的時候不會這麼合作,約翰。沒猜錯的話,你有事要我幫忙?」

「我想請你幫的忙絕對不會違背你的良心,朱利安。如果我說打算扳倒卡文迪旭夫婦,你應該不反對吧?」

「不會,他們是人渣,是寄生蟲。他們的存在會腐化夜城,就跟我那個年代的謀殺假面一樣,只不過他們還欠缺一點格調。然而卡文迪旭財高勢大,人脈又廣,你怎麼會以為有辦法動得了他們?」

「我在追一條線索。」我小心說道。「跟他們現在在捧的當紅歌手洛欣格爾有關。你對這個女人瞭解多少?」

朱利安想了一想,然後用對講機把八卦專欄作者阿格斯給叫了進來。阿格靳化身成身穿修女服裝的凱莉.米洛,像陣風似地衝了進來。她在我身旁坐下,調整一下姿勢讓大腿完全裸露。朱利安瞪了她一眼,嚇得她立刻端端正正地坐好。

「對不起,老闆。」

「洛欣格爾。」朱利安道。阿格斯一聽這個名字就懂了。

「這個嘛,我聽說過一些歌迷自殺事件,當然這事大家都聽過。有人說歌迷之所以會自殺都是跟洛欣格爾的歌聲有關,不過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人可以提出實質的證據。本來大家都認為整件事只不過是宣傳伎倆,反正死者之中還沒出現任何重要人士,當權者也就不會介入調查;這些所謂的當權者若非迫於形勢根本就不會管事。然而——傳說卡文迪旭夫婦這次是賭上了所有資金押在洛欣格爾身上。他們必須捧紅洛欣格爾,還得要捧到大紅大紫才行,因為他們真正的財力狀況遠比大家想像的要拮据。他們大部分的資金都投資在夜城的房地產裡,天使戰爭過後,房地產全面崩盤,這些錢也就血本無歸——保險公司當然不會理賠上帝與魔鬼之間的戰爭所造成的損失。這些條款都有印在保險合約上,只是字比較小而已。卡文迪旭夫婦簽約的時候應該看得更仔細點才對。」

「總之,他們重金打造洛欣格爾成為穩賺不賠的搖錢樹,在正式進軍唱片業之前絕不允許出任何差錯,尤其是在之前的席維雅.辛恩出事之後。你不知道她,約翰。她是在你離開夜城的那段時間裡走紅的。當時她是最閃亮的明日之星,不但嗓音宛如天籟,還兼具天使般的面孔以及魔鬼般的身材,擁有無可比擬的群眾魅力。但是她消失了,就在成名的前一刻有如空氣一般神秘蒸發。沒有人知道她如今身在何處。當然有很多關於她的謠言,不過已經有超過一年的時間沒有任何人見過她了。」

「她本來可以擁有一切的。」朱利安說。「名利雙收,成就非凡。然而為了某個不知名的理由,她選擇放棄一切,銷聲匿跡。這在夜城來說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就在此時,外面的大辦公室傳來一陣騷動。所有超自然威脅警報同時響起,不過卻已然太遲了。

朱利安跟我立刻從椅子上跳起,衝到玻璃窗旁向外看去。只見一條黑暗的身影正在大辦公室裡大鬧,掀翻辦公桌椅、砸爛電腦設備。記者跟其他員工紛紛尋找掩護,「真相」跟「記憶」則大叫特叫地在辦公室中盤旋亂飛。阿格斯透過我的肩膀看著外面的景象,驚訝得說不出話來。黑暗的身影突然停止動作,似乎在找尋著某個特定的目標,而我也直到此時才認出對方竟然是洛欣格爾。她穿了一身黑衣,看來十分弱小,但同時又極度危險,臉上的表情完全不帶任何人類的情感。她發現朱利安跟我在看,於是舉起一張沉重的木桌對我們丟來。木桌飛越整問大辦公室,砸爛總編室的玻璃窗,在對面的牆上狠狠一撞,這才終於落在地下。

朱利安跟我立刻又回到碎裂的玻璃窗前察看形勢,阿格斯則躲到總編的辦公桌下面去。

「媽的,她是怎麼突破防禦跑進來的?」阿格斯大叫。

「不要說髒話,拜託。」朱利安頭也不回地說道。「答案很明顯,你被人跟蹤了,約翰。她是你帶來的。」

「喔,拜託,朱利安。有人跟蹤我一定會發現的。」

「她不是真的洛欣格爾。」朱利安冷冷地道。「人類不可能有這種力量。多半是卡文迪旭夫婦召喚的惡靈,他們偷偷在你身上放了某樣東西吸引這隻怪物來找你。」

「沒有人在我身上偷放任何東西!」我怒道。「沒有人那麼厲害!」

話是這麼說,我還是搜了搜身上的口袋,特別是皮歐給我的那件夾克上的口袋,結果什麼都沒有發現。這時假的洛欣格爾正朝一群記者瘋狂地衝去。朱利安無法繼續坐視,於是衝入大辦公室,往洛欣格爾直奔而去。雖然他這幾年都在擔任報社編輯的工作,不過依然保有所有超級英雄的能力。我遲疑了一下,然後跟著他身後跑去。儘管我還是不認為那怪物是我引來的,不過朱利安就是有辦法讓我覺得那是我的責任,他最擅長這種事了。阿格斯繼續躲在辦公桌下。

洛欣格爾在大辦公室裡到處亂闖,纖細的手臂隨便一揮就有一台電腦螢幕被砸得稀爛。眾員工背對著她到處亂跑,盡可能遠離她的魔掌。她力大無窮、威猛無匹,彷彿行走在一個紙紮的世界,臉上的微笑絲毫沒有動搖,兩眼也完全不需眨眼。有一名記者跑得稍微慢了點,被她一把抓在肩上,當場掄到牆上,發出一陣清脆的骨折聲響。就在朱利安即將撲到她身上的時候,她突然放開手中的屍體轉過身來,對著朱利安就是一拳。朱利安低頭避過,接著一拳擊中對方下巴,不過似乎對洛欣格爾沒有造成任何傷害。

我繼續對他們前進,而喧鬧鬼奧圖這時跑到我身邊。「你一定要阻止她,泰勒先生,不能讓她毀掉整間報社!」

「有什麼好建議嗎?」我眼看著朱利安閃過另外一計猛拳,擔心地說道。「我怕傷害這怪物會同時傷害到洛欣格爾的真身。」

「喔,你甭擔心這個。」奧圖說。「她不是真實存在的。嗯——既然她正在破壞我們的辦公室,我想她的確是存在的。不過我可以肯定那怪物不是人。她是所謂的『圖爾帕』,也就是一種以他人形象凝聚而成的意念實體。你身上一定有某樣屬於洛欣格爾的東西,一樣小到讓你忽略掉的東西。」

我努力回想,肯定洛欣格爾沒有親手交給我任何東西,這也表示一定有人偷偷在我身上放了什麼。我再度檢查所有口袋,還是沒有發現任何不尋常的事物。朱利安出拳如風,一連串猛攻下來打得假洛欣格爾站立不穩,不過還是沒有傷到她分毫。哥布林變裝男從後面突襲洛欣格爾,將她的雙手扣在兩旁。朱利安一看機不可失,立刻抓起一張辦公桌對準對方頭上砸下。洛欣格爾眼睛也不眨一下,手肘向後一頂,甩開哥布林的束縛,接著又對朱利安撲了過去。眼看她在如此激烈的打鬥之下居然連呼吸也沒變急促,我只好心不甘情不願地加入戰團。

我走到洛欣格爾身後,拿起一個紙鎮對準她的後腦勺砸下。她立刻轉身面對我,不過朱利安又在這時一腳踢向她的左膝。洛欣格爾重心一失,身形一晃,朱利安跟我同時趁機出拳。可惜不管我們擊在她身上的力道有多重,她始終沒有受到絲毫損傷。我們向後退開,她則緩緩轉過身來,目光保持在我們身上。我四下尋找任何合用的武器,很快就發現了一樣看來十分完美的尖銳物體。我對著那個物體衝去,不過安娜貝拉卻憤怒地在我身後大叫。

「不准動它!你這個渾蛋!那是我的年度最佳記者獎座!」

「太完美了。」我說著拿起那具醜陋的玩意兒猛力向前擲去。洛欣格爾一把抄下獎座,順勢又丟了回來。我向下一蹲,險險避過。朱利安回頭對著總編輯室大叫。

「阿格斯,你這懦夫快滾出來!我想到一個辦法!」

「管你有什麼辦法,我才不出來呢!付我這點薪水就想要我去對抗惡魔?」

「給我出來,不然我就刪減你的經費!」

「流氓。」阿格斯小聲道著,頗不情願地自總編輯室走出,臉上的表情極盡和藹可親之能事,在朱利安的注視下慢慢接近我們。

「變成洛欣格爾!立刻就變!」

阿格斯立刻變成跟洛欣格爾一模一樣。那隻圖爾帕看著新出現的假洛欣格爾,神情十分困惑。朱利安比了比倒在地上的一張桌子,我馬上瞭解他心裡所打的主意,於是跟他一同抬起那張桌子。我們趁著圖爾帕還在晃神的時候從後面撞了上去,接著兩個人一同跳到桌上,將她緊緊地壓在桌下。她發狂般地掙扎著,使盡吃奶的力氣想要掙脫束縛。我利用這一點空檔的時間開啟天賦,終於找出了她跟洛欣格爾之間的連結。原來有一根洛欣格爾的頭髮黏在我的夾克肩膀上,由於頭髮跟夾克都是黑色的,所以之前一直沒有發現,八成是我將洛欣格爾抱在懷裡安慰的時候黏上來的。正所謂好心沒好報,這句話在夜城尤其令人體驗深刻。我把那根頭髮拿給朱利安看,他立刻拿出一隻雕工精美的黃金打火機點起火來。頭髮瞬間燒光,壓在我們身體底下的桌子也立即停止晃動,桌下的怪物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跟朱利安互相扶持地從桌上爬起,兩個人都幾乎喘不過氣來。辦公室亂得有如颶風過境一般,記者跟其他工作人員緩緩地從殘骸中爬了出來。有人找到一支沒壞的電話,立刻打給醫院叫救護車。朱利安看著我,眼中的神色十分冷酷。

「一定是卡文迪旭夫婦幹的,簡直欺人太甚。膽敢攻擊夜城時報就必須付出代價。我想首先要寄一份賠償帳單給那兩個自大的豬玀,然後派出所有最好的記者去調查他們的意圖究竟為何。另外,約翰,我建議你去找『死亡男孩』,如果有任何人知道席維雅.辛恩的下落,那一定就是他了。」

我點了點頭。這就是我想請他幫的忙。

宋利安.阿德文特轉身看了看亂七八糟的辦公室。「攻擊夜城時報的人絕對要付出代價。」

※※※※※※

1單倍體(haploid),生命染色體中相對於多倍體的一種說法,用來形容染色體數目的用語。單倍體通常發生在生殖細胞中。

2哥布林(Goblin),鄉野傳奇中的類人生物,具有長長的耳朵,身高介於人類跟矮人之間。
xxray 發表於 2012-5-17 20:27
第七章 半死不活

我搭了朱利安.阿德文特的銀色勞斯萊斯離開夜城時報,因為他要確保我安全到達目的地,不要死在夜城時報或是他本人的附近。我接受了他的好意,把洛欣格爾圖爾帕留下的昂貴爛攤子留給他們自己收拾。我的轎車司機是個全身穿著白色皮衣的金髮女子。她跟我問了目的地,然後就拒絕再說任何一個字。如果不是我天生具有讓女人不願意理會的特質,那就是朱利安警告過她不要跟我說話。我愉快地從車內的小吧檯裡倒了一杯上好的白蘭地,然後懶洋洋地躺在紅皮沙發上。偶爾享受一下頭等艙的豪華旅程,無論對身體或是心理都有極大的幫助。車子安安靜靜地在繁忙的夜城街道上穿梭。儘管夜城裡唯一的交通規則就是適者生存,不過大部分的車輛都知道要離勞斯萊斯遠一點,因為如此昂貴的交通工具一定配有業界頂尖的防禦及武器系統。

但是世界上總是有不識相的傢伙,不是嗎?我漫無目的地看著窗外,心中回憶著上一次跟死亡男孩打交道的情形。就在這個時候,我突然發現一輛陌生的黑色轎車跟在我們車旁行駛,而且一眼就看得出那不是真正的車。我坐直了身子,集中注意觀察著那台車。車子外觀上的細節通通不對,就連四個車輪都沒有真的轉動。我看了看自己車上的女司機,發現她雙眼直視前方,顯然一點也不擔心。我又看回旁邊的黑車,這時看出所有車門都是畫在車殼上的線條,絲毫沒有一點深度。透過駕駛座旁邊的窗戶,我看到那台車上的駕駛完全沒有動作,肯定只是一具放在那裡做樣子的屍體。

我們的車速很快,不過對方一點也不比我們慢。這時它已經靠得十分接近,面對我的這一側車身開始出現一條裂縫,並且慢慢地越裂越大。接著裂縫有如一張大嘴般地張開,露出其內一排血紅色的恐怖纖毛飢餓地四下揮舞。這些纖毛上突然長出銳利的尖刺,對準勞斯萊斯的窗戶甩來,不過怎麼也打不爛車上的防彈玻璃。我退到另一邊的窗戶旁邊,女司機也在此時打開了儀表板上的武器控制台。

接著假車突然之間狂抖一下,車頂讓兩隻從天而降的利爪緊緊扣住,鮮血自爪痕中狂灑而出。假車不斷轉換車道,試圖甩開頂上的雙爪,但是辦不到。它發出一陣恐懼的尖叫聲,整台車子離地而起。我聽到頭上傳來激烈的翅膀拍擊聲響,緊接著偽裝成車子的怪物被抓入夜空,從此消失不見。它犯了一個愚蠢的錯誤——過份專注在獵物上而忘記了夜城裡的首要規則:不管你自認是多厲害的獵食者,世界上始終存在著體型更巨大、更強壯而且更飢餓的怪物。只要一不小心,這些怪物隨時可能將你生吞活剝。

勞斯萊斯向前疾駛,其他車輛繼續狂奔,一切都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而我則再斟了一杯白蘭地。

※※※※※※

半小時後,我們來到死亡男孩當前所在位置,夜城大殯儀館。大殯儀館是處理所有夜城喪禮事宜的地方,位於夜城邊境地區。一來是因為沒有人想要接近這個地方,二來是因為即使是夜城這種地方依然有些人們不願提起的禁忌——不過最大的原因是在於一旦大殯儀館出了什麼事的話,通常都是一發不可收拾的大事。

大殯儀館的管理階層宣稱他們可以提供所有類型的服務、儀式以及埋葬方式,包括某些不能宣之於口的東西。他們的座右銘:「你的葬禮由自己決定。」在夜城,除非舉行了某些恰當的儀式,不然沒有人可以肯定死去的人會安安穩穩地待在地底下。這也就是為什麼人們必須付錢給專家來處理這種問題。他們所費不貲,但是物超所值,有時候即使無法提供死者的屍體,他們一樣可以把事情搞定。

然而不管多專業的組織總是會有出錯的時候,而每當事情出了差錯,大殯儀館的管理階層就會放下一切身段,打電話請夜城裡最精通死亡的專家,惡名昭彰的死亡男孩出馬。

女司機在離大殯儀館很遠的一段距離之外放我下車,基本上已經遠到我只能看出大殯儀館輪廓的地步。我才剛關上車門,車子就已經以極快的速度回轉,然後往上城區揚長而去。這樣也好,不然我還真不知道該給多少小費,我對於什麼樣的服務值多少小費始終沒有概念。我向前走去,街道上十分安靜,散發出一種遭人遺棄的感覺。兩旁建築中的門窗緊閉,沒有透露出任何燈光。這種情況使我的腳步聲聽起來格外大聲,似乎在向所有附近的居民宣告我的到來。

終於來到大殯儀館前面的時候,我的神經已經緊繃到一個極限,隨時準備迎接任何意料之外的狀況。大殯儀館是用磚塊跟石頭堆積而成的巨大建築,四面都沒有窗戶,屋頂向兩旁傾斜。許多年來,沿著這棟主要大樓的周圍陸續又興建了好幾間附屬的建築,綿延了很大一片區域,而且每棟建築的風格都不一樣。整間大殯儀館散發出一種幽暗、陰沉、鬱悶的氣息,四面八方只有一個通往內部的入口。巨大的前門本身是以堅硬的鋼鐵所鑄,外層覆以純銀,其上又畫滿了各式符咒以及屬於死亡世界的語言,只要看上一眼就會令人為這裡的清潔工感到悲哀。屋頂上有兩根煙囪,連接到後方的火葬場,不過今天是我第一次看到沒有任何黑煙自它們之中冒出。聽說大殯儀館後方還有一座巨大的墳場,不過我從來沒有見過,因為我不想。我從不參加任何葬禮,葬禮太令人沮喪了。即使當年我父親死去的時候,我也只參加了告別式,沒有出現在葬禮現場。我太瞭解痛苦與失去摯愛的滋味,入土為安這種虛幻的安慰對我而言並不代表任何意義,當然也可能只是因為我看過太多死亡,實在無法常常承受這種生離死別的場合而已。

我在前門旁邊看見死亡男孩的愛車,慢慢往那邊晃了過去。眾所皆知,死亡男孩非常愛惜這輛來自未來的閃亮銀色跑車。此車造型典雅,流線非凡,襯托出無比的生命氣息,而且沒有任何輪胎,它以液態星光作為動力,靜靜地飄在距離地面數英呎的半空之中。傳說它配備了曲速引擎以及變流護盾,並且在必要的時候能夠變身成為一具機器人。車窗都經過磁性處理,無法由外部看入車內,不過此刻車子的右前門並沒有關上,一條人腿露在外面。那條腿沒有因為我的接近而移動,於是我彎下腰向車內看去,只見死亡男孩坐在駕駛座上開心地對著我微笑。

「約翰.泰勒,非常高興再次見到你。歡迎來到全夜城最受歡迎的景點。」

「真的最受歡迎嗎?」

「肯定是,不然人們怎麼會就算死了也要到此一遊。」

他笑了笑,然後拿起威士忌酒瓶喝了一大口酒。死亡男孩今年十七歲。自從三十年前被人謀殺的那天開始,他就一直是十七歲,再也沒有改變過。我聽過這個故事,所有人都聽過。當年路上的幾個小混混為了搶劫他的信用卡以及口袋裡的幾毛錢而將他亂棒打死,他躺在人行道上流血致死,沒有任何路人願意停下腳步出手救援。本來故事應該到此結束了,不過沒多久他卻帶著無比的憤怒與超自然的力量死而復生,發誓要向殺害自己的小混混們報仇。兇手們一個接著一個死於非命,而且沒有任何人跟他一樣為了復仇而回來人間。相傳這是因為死亡男孩的手段太過凶殘,所以死在他手上的小混混寧願待在地獄裡也不敢回來報仇。不過儘管仇已經報了很多年了,死亡男孩依然受制於復活的合約條款而必須繼續行走於夜城之中。

他常被人問「你到底是跟誰簽的復活合約」,而他總是回答說「你認為是誰」。

他的確復仇了,但是合約上並沒有提到復仇之後就可以安息之類的字眼——他當初真的應該把小字印刷的部分看得更仔細一點才對——他束手無策,只能繼續遊走夜城,成為受困於屍體的靈魂。久而久之,他自然而然就附身到自己的屍體上。他四處行善,因為他必須行善。只有透過不斷的行善,他才有可能完成當初訂下的契約條件。當他站在你這一邊的時候,絕對是個非常有用的夥伴,因為他不會感覺到疼痛,可以承受極大程度的損傷,並且全然不畏懼任何屬於這個世界的東西。

由於他花了很多時間研究自己這種特殊狀況,一般相信,他比夜城裡任何人都還要瞭解所有關於死亡的事情。

他下車跟我打了個招呼,然後神情陰晴不定地倚著車子而立。他的個子很高,身形很瘦,穿了一件深紫色的長外套、一條皮褲以及一雙亮面牛皮靴。外套的一邊領子上別了一朵黑玫瑰,胸前的扣子沒扣,露出佈滿傷疤的胸口。身為一名死而復生的亡者,他的身體不會腐爛,不過傷口也不會癒合。由於死亡男孩沒有什麼保護軀體的觀念,所以在受傷的時候就會用針線、釘書針或是強力膠來修補自己蒼白的皮膚,甚至有的時候還用膠帶草草捆綁;總之,他的身體只能用慘不忍睹形容就是了。我發現他的長外套上有幾個最近留下的彈孔,不過既然他不提,我也就沒問了。

他蒼白的臉頰透露出一種因為縱慾過度而產生類似前拉斐爾派畫風的疲憊神情,眼中散發過於熱情的神采,嘴唇微微噘起,但不帶有任何血色。他頭上戴了一頂黑色軟帽,帽子下面是一頭長長的卷髮。手中拿著威士忌酒瓶,嘴裡塞滿了巧克力餅乾,他把餅乾跟酒瓶都推到我面前,不過我十分堅定地拒絕了。

「我不需要食物,也不需要飲料。」死亡男孩淡淡地說道。「我沒有飢渴的感覺,甚至不會有任何酒醉的感覺。我吃東西、喝飲料都只是為了要感受到一絲絲的快感。由於我的感覺很不敏銳,所以只有最刺激的東西才能觸動我的神經。」他從外套中拿出一個銀色的藥瓶,自其中倒出五、六顆復合膠囊,然後混著威士忌一口吞下。「很爽的東西,這可是我找來精通奧比巫術的女人精心調配的。能夠影響死人身體的藥物真的很不好找。請不要用那種眼光看我,約翰,你這個人就是太容易感情用事了。你到這麼無趣的地方來幹嘛?」

「朱利安.阿德文特說你在這裡處理一個案子。如果我幫你的話,你願不願意也幫我解決一點事情?」

他想了一想,吃了另一塊巧克力餅乾,然後順手把碎屑擦在衣領上。「或許。要看你的事情危不危險、暴不暴力、有沒有邪惡勢力可供剷除?」

「絕對可以滿足你的需求。」

死亡男孩微笑。「那我們就是夥伴了。當然,先決條件是我們必須在我的案子中存活下來才行。」

我點點頭,看向寂靜無聲的大殯儀館。「這裡出了什麼事?」

「好問題。似乎是因為大殯儀館停電了,於是各式各樣的妖魔鬼怪通通出爐。很多年前我就已經警告過他們應該弄一台自己的發電機,但他們總是不願意自行吸收成本——不管那麼多了,總之屍體冷藏區嚴重受損。我之前也警告過他們不要搞這種玩意,但是,喔,不行,他們一定要跟上時代的潮流,要滿足客戶的需求。」他頓了一頓,又道:「不過我還真的親自嘗試過一次屍體冷藏術,想知道自己能不能持續冬眠直到有人找出解決我的問題的方法。可惜一點用都沒有。我甚至連一絲寒氣都沒感覺到,只是靜靜地躺在裡面,無聊到爆——而且後來還花了好多工夫才把頭髮上凝結的水柱通通拔掉。」

我假裝有在聽他說話,但其實內心已在無聲地大罵。搞了半天又是因為我炸了普羅米修斯電力公司而捅的簍子,好心沒好報——

既然出狀況的是屍體冷藏區,那就表示事情棘手了。人必須先成為屍體才能進入屍體冷藏區冷藏,也就是說冷藏的時候靈魂已經離體。然而,由於有些人害怕自己死後會下地獄,所以他們就把屍體冷藏技術當作最後的希望。他們會先找來死靈法師將靈魂跟屍體束縛在一起,然後進行冷凍程序,以確保一切都能安然無恙,直到審判日到來為止。基本上屍體冷藏區有各式各樣的防護措施,只可惜——一旦遇到停電,防護措施就會通通失效。屍體將會解凍,束縛靈魂的法術也會失靈,最後成為一群沒有宿主的軀殼,隨時可能被外來的力量附身。

「那麼,」我盡量以平靜的語氣說道。「知道是什麼上了屍體的身嗎?」

「不知道。他們提供的數據很少。大概兩個小時前,所有員工都從大殯儀館裡尖叫著逃了出來。不要說沒人敢回去了,連願意待在這附近的都幾乎沒有——考慮到他們每天面對的工作內容,能把這群人嚇成這樣的東西絕對非常恐怖。根據大殯儀館經理的說法,裡面一共有五具解凍的屍體需要處理,而這些屍體都已經遭到外來力量的附身。這樣講對於辨識對方身份並沒有多大幫助,對不對?唯一的好消息是大殯儀館外圍的魔法屏障依然有效,所以我們可以肯定對方都還沒有離開這裡。」

「我們不能再把電接回去就好了嗎?」我滿懷希望地說。

死亡男孩無奈地笑道:「你還搞不清楚狀況,約翰。這裡的供電已然恢復,但是傷害卻已經造成了。附身的怪物早就適應了週遭環境,並且將它們的影響力擴及整棟建築物。大殯儀館的馴屍師嘗試過各種常用的手段,但是都沒辦法趕走這些來自異界的訪客,當然,他們都是躲在很遠的地方施法,不過以他們的能力絕對足以應付普通的惡魔。我認為裡面那些是來自上層異界的生物,遠古時代的神祇,隸屬外黑暗界的多角巨神,而一般驅魔儀式對這種東西是沒有用的。不,這些難纏的怪物已經掌控大局,在現實世界中打開了一扇穿越時空的傳送門。如果我們不盡快想辦法關閉那道門的話,過不了多久就會有更多怪物入侵夜城。我們有機會可以親自面對這些傢伙,這不是很幸運嗎?」

「我不會用幸運來形容這個狀況。」我說。不過他毫不擔心地笑了笑。

我低頭看了看,發現眼前的地上有一道白色線條清楚地標示出大殯儀館外面的魔法屏障。這面屏障是數百年前的人以鹽巴、純銀還有精液劃下的魔法線條所形成的結界,不但能夠防止外力入侵大殯儀館,同時也能防止殯儀館內部的東西踏入外界。好消息是此刻屏障還在作用,表示設下這道魔法屏障的死靈法師的確有兩下子。我蹲下來以手指輕觸地上的線條,立刻就感到一道能量牆的存在,有如永無止盡的雷電撼動著面前的空氣。同時我還能感應到一股強大的壓力自對面不斷襲來,表示其中有東西非常渴望離開。它憤怒地撞擊著困住自己的這道屏障,而撞擊的力道還在持續增強當中。我收回手掌,站起身來。

「喔,沒錯。」死亡男孩說著喝光酒瓶中的威士忌,順手把瓶子丟到一旁。「很噁心的感覺,是不是?」酒瓶在地上粉碎,但是發出的聲響卻沒有想像中大。死亡男孩以一種不太肯定的目光打量著大殯儀館的門口。「只要力道夠大、撞得夠久,再強力的魔法屏障都會有潰散的一刻。時間不多了,如今只能靠你我二人進去消滅來自異界的壞蛋。啊,我呀,我就是喜歡挑戰!不要這樣看我,待會一定會很有趣的!跟緊我,約翰。大殯儀館的經理給的護身符能夠讓我們穿越屏障,但是如果跟我走散了,你就出不來囉。」

「別擔心。」我說。「我會好好躲在你身後的。」

死亡男孩笑了笑,接著我們一起穿越了魔法屏障。

突然之間,我們同時感到一陣非常強大的心靈能量襲體而來,登時全身發抖,幾乎站立不住。在大殯儀館厚重的牆壁之後,此刻正有某種怪物在監視著我們。那是一種飄浮在空氣之中的模糊存在,有如某種觸摸得到的濃密煙霧一般,非常黑暗、非常可怕、非常超乎人類的想像。它給人一種想哭、噁心的感覺,有血腥的氣息,帶著仇恨的脈動。迎向大殯儀館對我來說,有如穿越一道大便堆積而成的海洋外加心愛的人拿刀迎面戳來的感覺一樣。不過死亡男孩卻只是挺了挺胸膛,就邁開大步往大門走去。看來在已死之人的眼裡任何造成恐懼的力量都不算什麼。我咬了咬牙,繃緊全身的肌肉,跟在死亡男孩身後向前迎去。

我們順利走到門口,沒有遇到任何形式的攻擊。接著死亡男孩伸手抓起門把,從他的表情看來,這扇門顯然不應該上鎖。他用力推了一堆,沒能把門推開,於是放手向後退出兩步,好整以暇地觀察此門。我張開手掌放上堅固的鋼門之上,卻發現觸手處軟綿綿的,似乎門上某種維持固體本質的現實正被緩緩抽離開來。與門的接觸讓我全身皮膚狂起一陣雞皮疙瘩,於是我趕緊抽回手掌,在夾克上用力擦拭。死亡男孩大腳一抬,對準大門狠狠踢下,當場將這扇鋼鑄的大門好像紙糊的一樣踢飛開來。大門落在門後的地板上,發出一陣細微的悶響。死亡男孩跨過地上的大門,走進門後的大廳,擺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樣子,兩手往屁股上一放,對著眼前的黑暗就喊了起來。

「哈囉!我是死亡男孩!趕快把屁股露出來給我踢吧!出來呀!盡全力攻擊我呀!我才不怕你們呢!」

「你看,」我說。「這就是沒人願意跟你合作的原因。」

「都是一群懦夫。」他冷冷地說。

空氣中瀰漫著混合了鮮血、腐肉以及內臟的種種臭氣,形成一股噁心至極的臭味。大廳中唯一的光源來自飄浮在空中散發出銀藍色磷光的一團形體不定的霧氣。我的雙眼沒過多久就適應了黯淡的光線,不過在看清楚四周牆上的景象之後,我真希望自己不要適應。周圍的牆上掛滿了一層一層的人體殘骸,屍體被拉長壓扁黏在牆上,從地板到天花板一共用人皮、內臟及骸骨疊了好幾層人肉屏障。而參雜在這些人肉屏障中的是數千張扭曲的人臉,多半是從後面的墳場裡挖出來的。這些人體殘骸被施加了某種形式的生命,它們感應到我們的到來,在牆上不安地蠕動,所有臉上的眼珠都隨著我倆的身形而轉。我們就這麼在千百道目光的注視下緩緩穿越大廳。一路上有許多條手臂朝我們伸來,也不知道是想要抓住我們,還是在向我們求救。我看到心肺等內臟好似嘲笑生命一般地在牆上抖動,心中不斷慶幸自己沒能認出任何一張牆上的臉孔。

至少地板上很乾淨。死亡男孩大步前進,全然無視牆上的慘狀,我則緊緊跟在他身後。這種情況下如果沒有像他如此鎮定的人走在旁邊,只怕任何人都會被逼瘋。我們的腳步聲十分沉悶,四周圍繞的陰影深邃異常,感覺像是走在一條狹窄的通道上,遠離正常的世界,通往一個——總之不是正常世界的地方。

大約在走到大廳中央的時候,我們終於隱約看見了對方的形體。藉著磷光迷霧的照明,我們看見大廳另一邊的陰影深處裡站了五條巨大的身影。他們是從難以想像的低溫中解凍的屍體,死而復生之後又被來自異世界的非人靈體附身,此刻已經失去了原有的人類形體。附身在這些屍體上的靈體太強大、太猛烈、太不自然,根本不是人類的軀體可以塞得下的。於是屍體被拉長、被放大,被體內強大的壓力擠成一種不自然的形狀,變成十分噁心恐怖的怪物,只能以慘不忍睹來形容。他們的表皮不斷蠕動,似乎體內的內容物已經超越了三度空間所能容納的極限。人類的軀體在這種情況下應該早就被扯成碎片才對,但是這五具屍體卻在附身靈體的強大意志力之下頑強地湊在一起。他們需要這些屍體,唯有靠著這些空洞的宿主他們才能存在於物質界中。我很想偏過頭去不看他們,因為這些屍體們的形狀實在太過複雜,正常人類的心智根本無法承受這種景象。

我覺得我們靠得太近了,於是抓住死亡男孩的手臂讓他停步。他對我瞪來。

「我們需要信息。」我小聲道。「跟他們談談。」

「你去跟他們談。如果找到什麼弱點再跟我說。」

其中一隻怪物向前靠來。它足足有兩個人高,寬度也差不了多少,蒼白流汁的皮膚緊繃到了極限。它挺起修長的脖子向我們湊來,眼中不斷流出血淚,一滴一滴地落在地板上,發出陣陣白霧跟滋滋聲響。不少骨頭刺穿了它臉上的皮膚,形成許多不規則的尖角。當它開口說話的時候,聲音就像是口出淫言穢語的唱詩班小孩一樣。

「我們是原始之神,是純粹概念上的生命,是天地初開時代的產物,是在光榮的理想被所謂的規則限制矮化之前就行走於大地之上的高級靈體。為了保護你們這些脆弱無能的低等生命,我們被逐出物質界。自從時間開始的時候,我們就已經存在。我們在物質界的邊緣等待、觀察,不斷尋找重臨大地的方法,只為了向所有膽敢逾越自我身份的低等生物展現我們的輕蔑與仇恨。我們是原始之神,是我們先進入物質界的,我們將會待在這裡,直到所有膽敢思考的東西通通被埋入土裡為止。」

「標準的爛惡魔。」死亡男孩道。「活了幾千年了,唯一會做的事就是抱怨歷史不公。不必廢話,直接開打吧。來呀,讓我看看你們有多厲害!」

「你能不能稍微理性一點?」我話才說完,就看到對面那顆腦袋突然對我轉來。

「我們認識你,小王子。」唱詩班的低語聲說道。「約翰.泰勒。沒錯。我們也認識你母親。」

「你們知道些什麼?」我感到一陣口乾舌燥,盡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冷靜。

「在這個爛到谷底的世界裡,她是一切的最初,也將會再度成為最初。她將會回歸。沒錯,過不了多久,她就會重新降臨大地。」

「她究竟是什麼人?她的身份到底是什麼?」

「去問那些喚醒她的人。去問那些請她回歸的人。她將重臨大地,沒有任何人能夠阻止。」

「你們怕她。」我有點驚訝地說。你們也怕我。我心想。

「我們是原始之神。在她回歸之前,我們還有時間可以好好玩玩,該陪你玩玩了。」

「你們聊的話題非常有趣。」死亡男孩說。「但是廢話已經說得夠多了。掩護我,約翰。我有個計劃。」

他向前一衝,對準最近的怪物撲上。

「這就是你所謂的計劃?」我大叫,除了跟在他身後衝去之外,也沒有別的辦法可想。只有在這種時候我才會希望自己有帶槍,真正的大槍,可以裝填核子子彈的超級大槍。

死亡男孩出手抓向之前說話的那隻怪物的頭,怪物向前一傾,有如琥珀包圍昆蟲一般將死亡男孩擁入體內。怪物打算附到他的身上,不過死亡男孩的身體已經被他自己的靈魂給附了,沒有任何其他力量能夠擠得進去。怪物抖動幾下,無法承受死亡男孩詭異的身體,終於將他吐出體外。死亡男孩在地上重重一摔,立刻翻身站起,東張西望地尋找下一個目標。五隻怪物突然同時張口誦念出一連串比人類言語更高深的語言,藉以控制黏在牆上的千百具屍體殘骸。殘骸在咒語的驅動下紛紛自牆上滑落,彷彿一片屍海一般自四面八方沿著地板往我跟死亡男孩湧來。尖銳的斷骨不斷自屍海中噴出,地板也因為過多的胃酸而冒出白煙。眼球自血水中浮現,指甲從斷指中冒出,到處都有比手術刀還要銳利的物體瞄準著我們。

我從口袋中抓出一大把鹽巴,在自己跟死亡男孩周圍灑了一整圈,然後叫他乖乖待在鹽圈裡面。雖然傳說他的肉體可以承受一切打擊,但是面對數千具屍體凝聚而成的胃酸狂潮,天知道他會不會就這麼被消化掉。屍海在鹽圈外稍微停了一下,接著向上拱起,跨越鹽圈繼續撲向我們。我靜下心來觀察四周,死亡男孩則是毫不畏懼地對準最近的屍塊就是一陣拳打腳踢。他嘴裡也沒閒著,一直誦念著各式各樣的咒語,從精靈語到古埃及語,什麼法術都用上了,但是卻沒有什麼明顯的效果。這片屍海是由遠古之神控制,而它們的力量自天地初開就已經存在,就連死亡男孩也不曾接觸過如此古老的怪物。

我看著遠古之神,發現它們都把注意力集中在我身上,反而不太理會死亡男孩。我之前就覺得他們對我懷有恐懼,但是為什麼呢?我有什麼讓他們害怕的地方?我懂的攻擊法術比死亡男孩少多了。或許它們怕的是我找東西的天賦,但是天賦要如何才能在這種情況下派上用場呢?我努力地看著五具被遠古之神附身的噁心屍體。它們的確很恐怖,但同時也很——緊繃,很不穩定;人類的軀體根本無法容納遠古之神,或許只要稍加刺激就可以讓它們自行漲爆——

這個想法才剛在腦中成形,我就已經開始動作,踏著滿地的屍體向前衝去。我毫不猶豫地奔向講話的那隻遠古之神,嘴裡叫道:「你以為自己很強嗎?有種附到我身上看看呀,你這渾蛋!」心裡卻想著「要是猜錯就完蛋啦!」遠古之神被我的氣勢所懾而微微向後退縮,不過我已經撲到它身上,撞入它的胸口。對方的身體有如泥漿一般地將我整個人吸了進去,我則趕緊伸手搗住口鼻,以免腐爛的血肉滲入體內。一股寒氣襲體而來,冷到超乎我的想像,簡直可以跟虛無太空中的黑暗低溫相比,更糟糕的是,在這股黑暗跟寒冷的虛空之中有一個實實在在的靈體從四面八方對我直逼而來。便在此時,四下爆出一陣淒厲的慘叫。在這充滿背叛與憤怒的慘叫聲中,怪物所附身的屍體終於撐爆,化作無數碎片向四面八方飛散。

遠古之神想要附上我的身體,但是卻沒辦法將我的靈魂趕出體外。它體內實在塞滿了太多東西,總得有一樣必須被擠出去,結果最先受不了的就是它所附身的屍體。屍體爆炸了,血肉模糊,屍塊飛濺,強力的撞擊引起連鎖反應,當場把其他四個遠古之神一併炸掉。一切很快就結束了。我跟死亡男孩站在停止蠕動的屍海之中,看著滿地迅速腐爛的內臟與屍塊,沉默了好一會兒。最後死亡男孩往我看來。

「人家都說我太過衝動、不易相處呢。你對它們做了什麼?」

「我讓它們消化不良,或許我畢竟不是普通人吧。」

死亡男孩吸了口氣。「老天,我身上好臭,你也一樣。希望這裡有浴室和洗衣機。」

過了很長的一段時間,我跟死亡男孩終於洗去了一身臭氣,穿上洗得乾乾淨淨的衣服。既然危機已經過去,大殯儀館的員工也就陸陸續續回來。在狂歎好幾口大氣之後,所有員工很不情願地展開善後作業。這可是件漫長惱人的大工程,除了需要很多屍袋、強健的胃、用處不大的水桶跟拖把之外,還需要很大一桶消毒水。大殯儀館的經理簡短地跟我們見了個面,握了握手,向死亡男孩保證支票已經寄出,然後就離開了。跟死亡男孩確認付款是很重要的一件事,由於死亡男孩習慣直接到別人家裡面對面解決事情,所以沒人願意惹火他。當我跟死亡男孩離開大殯儀館的時候,正好看到兩個年輕人抬了一個標明「空氣濾淨器」的箱子跌跌撞撞地走了進去。

我們來到死亡男孩的未來之車旁邊,也沒聽他下什麼指令,車門就自動打開。死亡男孩跳上駕駛座,我則小心翼翼地坐到他旁邊的座位上,接著車門就自動關閉。我稍微看了一下,發現車上的儀表板看起來比宇宙飛船還要複雜。死亡男孩不知道從哪裡拿出了一根超大巧克力棒,當場狼吞虎嚥了起來。吃完之後,他把身上的碎屑全部拍到腳邊,我這才發現地板上堆滿了垃圾。接著他若有所思地瞪著擋風玻璃,似乎想要張口大叫,但卻又沒有足夠的體力這麼做。

「我很累。」他突然道。「我隨時都感覺很累,我實在不想繼續累下去了。一切都需要耗費精力,不管是對抗遠古的神祇還是平淡地虛度一天。你絕對無法想像死亡是什麼景象,好多東西我都已經感覺不到了,比如說微風、花香,甚至是冷熱這類溫度變化。我沒有胃口,沒有需求,完全不會想要睡覺。我甚至無法想起辛苦奔波一天之後,舒舒服服地墜入夢鄉是什麼感覺。就連情緒對我來說都只剩下一點點殘缺的回億,當最糟糕的狀況已經發生過了之後,你實在很難強迫自己再去在乎任何事。我只能繼續走下去,只因為沒得選擇而不斷地行善,一再將自己送入險境,只為了能夠找回一點點的快感——你確定還想要我幫忙嗎,約翰?」

「我需要你的幫助。」我說。「需要你那種透徹的洞察力,其實不是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不過還算是個有趣的案子。」

「啊,好吧。」死亡男孩道。「我喜歡有趣的事。要往哪去?」

「這就得要問你了。我要找一個之前在卡文迪旭夫婦手下工作,名叫席維雅.辛恩的過氣歌手。朱利安.阿德文特認為你知道她目前的下落。」

死亡男孩臉上浮現一個奇特的表情。「我不知道你對那種女人會有興趣,約翰。這跟我想像中你的品味不太一樣。不過話說回來,我也沒什麼資格評斷你——」

「她只是一個我要調查的對象。」我說。「你知道她的下落嗎?」

「知道。我還知道她現在在幹的勾當。你在浪費時間,約翰,現在的席維雅.辛恩只在乎工作,對其他任何人或任何事都漠不關心。」

「我還是得找她談談。」我道。「你可以帶我去嗎?」

他聳肩:「有何不可,反正到時候看看你見到她時的表情應該也很有趣。」

※※※※※※

死亡男孩的未來之車在夜城的街道上呼嘯而過,沒有任何車輛膽敢接近,多半是害怕相位雷射或光子魚雷之類的未來武器。我聽不見絲毫引擎發出的聲音,也感不到任何疾駛中的震動。我們移動的速度比街上所有車輛都快,但是我卻一點車子在加速的感覺都沒有。沒多久我們就離開主要大街,轉入住宅區的小巷子裡,最後在一棟跟兩旁建築沒什麼兩樣的房子前停下。夜城也有偏僻的地區,而這裡顯然是偏僻地區中最偏僻的地方。

我跟死亡男孩下車之後,車子就自行落鎖。天上飄起了毛毛雨,讓我不由自主地縮在外套底下。夜色越來越陰暗,烏雲遮蔽了滿天星斗跟巨大的月亮。在昏暗的淡黃街燈照耀之下,我們週遭似乎處於一種變態低俗的氣氛之中。街上沒有半個人影,兩旁的房子中也幾乎沒有透出半點燈光。死亡男孩領著我穿越雜草叢生的花園,來到那棟房子的前門,接著往旁邊一站,示意要我敲門。再一次,他臉上浮現令我看不透的奇特表情。我沒看到門鈴,於是直接敲門。門立刻打開,似乎對方早就在等待著我們的到來。

開門的人臉上彷彿掛了個「我是皮條客」的霓虹招牌一樣,無論長相、站姿、笑容全都散發出一種淫賤卻又親切的感覺。他身穿一件黑色的絲質外套,其上繡了一條栩栩如生的中國巨龍。身材又矮又瘦,可說是雌雄難辨。十根手指頭上全部戴滿銀戒指,鼻孔上還穿了一隻鼻環。他有一頭漆黑的頭髮,不過五官之中卻透露著一股說不出來的不自然感。那感覺十分詭異,似乎跟他的表情有點關係。他臉上一直帶著微笑,但是那股笑意卻始終沒有進入那透徹的眼神之中。

「每次看到新面孔總是令人心情愉快。」他語氣輕快地說。「我們歡迎任何人大駕光臨,尤其是像兩位這麼有名的人物。傳奇人物死亡男孩以及重出江湖的約翰.泰勒。認識兩位是我的榮幸,先生。我名叫葛雷,很高興為你們服務。」

「我們要見席維雅。」死亡男孩說。「至少,約翰要見她。」

「那是當然囉。」葛雷說。「從來沒有人是來這裡找我的。」他轉頭對我笑道:「您有什麼癖好嗎,先生?不管您想玩什麼、想跟誰玩,我保證這裡都可以滿足您的慾望。我們對玩法全不設限,鼓勵大家嘗試新鮮的東西。而親愛的席維雅更是非常願意配合。」

「不用預約嗎?」我說著瞪了死亡男孩一眼。他應該事先告訴我的。

「喔,只要有顧客上門,席維雅都會知道。」葛雷說。「此刻她剛好搞定上一名客戶,您可以直接上樓去找她。當然,我們要先談好價錢。如果在完美的世界裡,我們根本不必講這些市儈的言語,只可惜呀——」

「我不是來買春的。」我說。「我只要跟她談談。」

葛雷聳肩:「不管你想跟她幹嘛,收費都是一樣。當然,我們只收現金。」

「上去吧,約翰。」死亡男孩說。「我來跟葛雷聊聊。」

他向前跨上一步,葛雷立刻向後退出一步,因為後退是正常人面對死亡男孩時的正常反應。葛雷退完之後,很快又恢復正常,舉起手來正對死亡男孩推去。接著他們兩人中間突然爆出一陣魔法閃光,不過閃了幾下之後就消失得無影無蹤。葛雷嚇了一跳,退到牆邊,兩隻眼睛張得老大。

「你——你是什麼東西?」

「我是死亡男孩。你只要知道這一點就好了。快上去,約翰。我不想在這裡耗上一整晚。」

我順手帶上房門,越過死亡男孩跟葛雷,踏上狹窄的樓梯。席維雅就在二樓,我可以感覺得到。這棟房子散發出一種寒冷、陰森的感覺,到處都有黑暗深邃的陰影。樓梯是木製的,上面沒鋪地毯,不過我上樓的時候卻沒發出任何聲音,彷彿就像是走在惡夢中的鬼屋裡一樣,有點熟悉卻又異常陌生,每道門每扇窗似乎都隱藏了可怕的威脅,每一眼看出去都讓人感到莫名的恐懼。距離似乎無限地向上延展,我走了好久才終於到達二樓。

我站在一扇門之前,一扇恐怖至極的門,門後面隱藏了不可告人的秘密。我站在門口,呼吸凝重,也不知道是因為害怕還是期待。不用別人說我就知道這是席維雅的房門,因為我可以感覺到她的存在,就像是一場即將到來的暴風雨一樣。我伸出一指輕輕在房門上推了一下,房門立刻向內滑開,似乎在歡迎我的到來。在聞到一股淡淡的怪味之後,我邁步走入房中。

在這個房間裡,在這紅色的房間裡,在這充滿玫瑰花瓣色彩的光線以及閃耀不定的陰影的房間裡,我感覺像是走入了女人的體內,溫暖、潮濕,空氣中瀰漫著汗水、麝香以及香水的味道。燈光黯淡,到處都是陰影,似乎其中所提供的娛樂根本見不得光。我感受到誘惑,感受到慾望,感受到一種永遠都不想離開的衝動。

那感覺就像是走進了地獄的接待大廳。我好愛那種感覺。

房內有一張超級大床,床上躺了一名體態慵懶的裸體女子。她絲毫不感到羞恥地對我微笑,渾身上下綻放出無比致命的吸引力,有如初嘗腐肉的快感,好比俄羅斯輪盤的刺激。她緩緩地在深紅色的床單上蠕動身軀,就像是在血池中鑽動的蛆蟲一般。她的五官在臉上四處遊走,不斷地改變,不停地幻化,就連身高及體重似乎都沒有定數。她可以是一個女人,也可以是一百個女人,或者說是一個具有一百張不同面孔的女人。她動作徐緩,極盡慵懶之能事,皮膚白皙得有如眼球中的眼白。即使當她的五官搭配成難以入目醜陋面孔之時,在他人眼中依然美不可言。她的骨架有如潮浪般起伏不定,嘴唇的色彩變幻無方,深邃的雙眼承諾著令任何男人都會噁心嘔吐同時又感動落淚的性愛歡愉。我從來沒有如此想要一個女人。她是性感的實體,是女性的極致,光是她的存在就讓整個房間蓬蓽生輝。

雖然明知對身體有害,但我就是情不自禁地想要她。

「約翰.泰勒。」床上的女人開口道。她的聲音十分輕柔,有如一群合音天使的歌聲。「卡文迪旭夫婦說過你可能會來。我已經期待與你見面很久了。我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都是卡文迪旭夫婦造成的,只不過這個結果跟他們當初期望的有點落差。當時我只是一個歌手,一個很棒的歌手,但是光那樣對卡文迪旭夫婦來說並不夠。他們想要打造的是一個所有人都會愛上的超級巨星,只可惜花了大錢卻得到這種結果:一個形體不定的女人;一個象徵性愛的怪物;一個夢寐以求的慾望;一個永不止歇的快感。」

她笑了,笑聲中少了點幽默與人性。她的肌膚鼓動,形體萬千,變換著各種不同的姿勢。我全身冒起雞皮疙瘩,目光完全無法從她身上移開,下體興奮勃起到疼痛的地步。我靠著意志力苦苦支撐,盡力讓自己待在原地。我絕不能再靠近她一步,我不敢這麼做。我想要佔有她。我要她佔有我。

接著我看見她懶洋洋地舉起手來放到嘴邊,手指上沾了些黏黏紅紅的東西。她將紅紅的東西放入嘴中慢慢咀嚼,滿足地享受著箇中滋味。這時我的眼睛漸漸適應了房中的光線,也終於發現屋內還有另外一個人躺在床邊的地板上。那男人隱藏在陰影之下,全身僵直,顯然已經死去。在他腦袋的側面有一個大洞,此刻席維雅就在我的注視之下將手指伸入洞中,沿著腦緣攪拌,然後挖出更多腦漿來。

「席維雅剛好搞定上一名客戶。」葛雷之前是這麼說的。

她看著我臉上的表情,再度笑出聲來。「一個女孩總是需要生活呀。像我這種狀況是需要付出代價的,幸運的是,代價不需要我親自來付,是他們自己找上門來,不論是男是女,他們都受不了內心深處的慾望驅使,主動跑來找我。我用身體滿足他們的需求,不過也同時讓他們付出代價。我吸取他們的慾望、熱情、信仰以及自我,接著再取走他們的性命。然而到了那個地步的時候,他們通常也不在乎了。最後,我吃掉他們的屍體,他們的活力延續著我的生命,他們的血肉維持著我的形體。穩定與混亂之間總是需要一個平衡,要是我無法取得我的需求,你就不會喜歡我的外表。喔,不要這麼驚訝,約翰!卡文迪旭夫婦的法術將我打造成你心目中最渴望的女神。我很喜歡自己這個樣子。來找我的人心裡都明白這種風險,他們也很喜歡這種感覺。這才是性愛的原貌,不受種種道德與良知的束縛,完完全全的縱慾無度。」她看了看地上的屍體。「不必為他哀悼。他已經耗盡一切,對任何人,甚至他自己都沒有任何用處了。除了我以外。再說,他可是含笑而死的,看到沒?」

我震驚得說不出話來,自然也無法回答。

她以一種無法理解的性感動作緩緩地伸展肢體。「你不想要我嗎,約翰?我可以變成任何你想要的人,你可以對我做任何你不敢對那些人做的事。我為性愛而活,我的肉體能夠配合滿足所有需求。」

「不。」我滿臉冒汗地強迫自己說道。我在很小的時候就已經為了生存而學會自我約束,再說,我老早就習慣得不到自己想要的東西。儘管如此,我還是必須使盡全力才能留在原地。「我需要——找你談談,席維雅。關於卡文迪旭夫婦的事。」

「喔,我很久沒有想起他們了。我不在乎外面的世界所發生的事。在這裡,我擁有自己的世界,而這個世界很完美。我從來不離開這裡。這裡,我擁有無限的喜悅。你是來告訴我夜城裡所發生的事嗎?罪惡是否依然充斥其中?多久了,我來這裡究竟多久了?」

「一年多一點。」我說著向前跨出一步。

「才一年?我覺得好像已經一世紀了。不過,在天堂跟地獄裡,時間本來就過得比較緩慢。」

我又再向前踏出一步。她的身體彷彿以一種跟世界一樣古老的聲音呼喚著我。儘管心知一旦過去就必須付出性命跟靈魂,但是除了內心深處的一小點自我還在無聲吶喊之外,我根本就不在乎。在此生死關頭,我只能使出最後絕招,開啟了強大的天賦,以最透徹的心眼審視席維雅.辛恩的內心,找出她被卡文迪旭夫婦改變之前的最初自我,然後將她帶回這個世界。

席維雅驚聲尖叫,劇烈抖動,全身的皮膚沸騰冒泡,直到一個固定的形體浮上檯面之後,整個幻化的過程才在瞬間劃下句點。席維雅全身蜷成一團,躺在床上大聲喘氣。如今的她恢復成一個正常的女人,擁有正常的膚色以及正常的美麗容顏。我也在大聲喘氣,因為我終於從鬼門關裡爬回人間。剛才那股強大的性愛壓力已自房內消逝,只剩下一點點殘存的氣息在空氣中飄浮。席維雅緩緩坐起,全身依然一絲不掛,用屬於人類的雙眼朝我望來。

「你做了什麼?你對我做了什麼?」

「我幫你找回自我。」我說。「你自由了。永遠恢復正常了。」

「我才不要恢復正常!我喜歡那個樣子!我喜歡那種感覺!那種歡愉、那種渴望、那種吸食他人精力與肉體的快感——我是女神,你這渾蛋!還給我!把它還給我!」

她像隻狂野的大貓對我撲來,雙手瞄準我的眼睛,利牙咬上我的喉嚨。我向旁一讓,輕易躲開攻擊。如今這個正常的軀體受限良多,她根本不知該如何駕馭。她一頭撞進門旁的牆上,然後就再也爬不出來,因為她的皮膚已經與牆壁融為一體。因為牆壁不願意放她離開。我終於明白屋內的光線從何而來,也終於瞭解為什麼空氣中還會有殘存的性愛魔力揮之不去。當你在一個房間之中用魔法做了太多瘋狂的行為之後,那房間遲早會變成一間瘋狂的魔法屋。我帶回了席維雅.辛恩,卻沒有將房間一併恢復原狀。她大聲呼喊,對著牆壁捶出一拳,拳頭當場也卡進牆內,接著迅速地陷入牆中,有如沉入佈滿玫瑰花瓣的池塘裡一樣。她吞噬了無數男女,如今自己也面對了同樣的命運。一切在她有機會發出最後慘叫之前就已經結束了。而在她身體消失的那一瞬間,房中的性愛氣息瘋狂大增,彷彿某個飢渴的獵食者突然將矛頭指向了我一樣。

我拔腿就跑,直奔下樓。

在樓梯底下,我停下腳步,大口喘了幾口氣。我的心臟跳得非常劇烈,簡直跟用鐵錘敲打胸口沒什麼兩樣。夜城中到處充滿了各式各樣的誘惑,人們都知道只要自一項誘惑中逃出生天,就千萬不要再回頭去招惹。席維雅.辛恩已經死了,而那個房間應該用不了多久也會餓死,只要沒有人蠢到再去餵它——我轉頭找尋葛雷,發現他正縮在牆角發抖痛哭,而死亡男孩則一派輕鬆地倚門而立。

「他怎麼了?」我問。

「他想知道死亡是什麼感覺。」死亡男孩道。「於是我跟他說了。」

我看了看葛雷,輕輕打了個冷顫。他雙眼張得老大,但卻一點神采也沒有。

「那麼,」死亡男孩道。「搞定席維雅了,是吧?」

「搞定了。」我說。「卡文迪旭夫婦在她身上動過手腳,把她變成一頭怪物,或許他們也對洛欣格爾做過類似的事。我必須再去找她。」

「介意我同行嗎?」死亡男孩說。「跟你在一起,死亡都會變成有趣的事。」

「當然好。」我說。「不過下次由我跟人家交談,好嗎?」

第八章 女伶!

就跟大部分的城市一樣,夜城裡總是無法在需要的地方找到停車位。立體停車場跟車位保留區是不少,不過從來都不是蓋在有用的地方。如果隨便亂停車的話,通常車子不是被偷走、被吃掉,就是車主一離開立刻進化成完全不同的東西。死亡男孩把未來之車開到卡裡班的洞附近的街道上,熄火,下車,然後頭也不回轉身就走。我跟在他身後,不過卻忍不住要回頭看看車子。這台閃著銀光的未來之車在上城區的街道上看來異常顯眼,而我已經發現有許多不友善的目光在打量它了。

「在這裡光鎖車門是不足以保護車子的。」我道。

「我的車懂得照顧自己。」死亡男孩輕鬆說道。「內建的電腦可以存取所有防衛性武器,而電腦的人工智能之中包含了一種詭異的幽默感,但是卻沒有任何道德觀念。」

我們沿著潮濕的人行道行走,路上的行人一看到我們紛紛讓道。沿路店家的霓虹招牌就跟往常一樣艷麗,店中也不斷傳出薩克斯風跟打擊樂器的音樂聲響。街上有一群人正在血祭一個啞劇演員,將屍體獻給某名低階神祇,旁邊的觀光客紛紛拿出攝影機拍攝精采畫面。一隻眼睛跟嘴巴都被人用線縫合的泰迪熊站在街道中央散發抗議動物實驗的傳單。來自各式文化的傳統美食的香味飄浮在夜空中。還有不少人遠遠看到死亡男孩就立刻轉身離開。

我們停下腳步,隔著一段距離觀察著卡裡班的洞。這家夜店的外觀完全毀在稍早的暴動之中,如今有一群復原專家正以最快的速度處理善後。夜城是個隨時有暴動發生、建築物被摧毀的地方,所以這裡永遠不會缺少能夠迅速處理任何爛攤子的復原專家,只不過這類人物通常價錢很高就是了。當然,現在大部分的人力還是投入在前一陣子天使戰爭中遭到破壞的建築物,不過卡文迪旭夫婦還是有辦法請來這堆人馬幫忙善後。三名建築魔法師此刻正在施展搬移法術將招牌恢復原狀。看著滿地碎片從人行道上跳起,有如拼圖一般再度湊成一塊完整的招牌是個很有趣的經驗。旁邊有個可憐蟲在想辦法把大門推回原位,邊推還必須忍受附在門上守門的幻象大頭滿嘴惡毒的咒罵。

四周圍滿了看戲的群眾,除了閒閒沒事來看免費餘興節目的觀眾之外,還有許多一看到有人聚集就會跑來兜售商品的小販。他們賣的都是人們用不到的東西,像是一些T恤、正常人不可能會去的夜總會的門票,以及許多熱騰騰的食物。這些食物不但超貴,而且通常不太衛生,只有新來的觀光客才會笨到去買來吃。

看到一個穿著睡袍的傻瓜花錢買了一個據說是肉做的玉米烙餅之後,死亡男孩忍不住嗤之以鼻。「還有誰不信嗎?」他大聲說道。「觀光客真的什麼都吃呀。這根本是個充斥著不實廣告的鬼地方。要是那個傢伙敢把食物的成分大聲說出來的話,你看看還有誰會去買。『會蠕動的棒子!用念不出名字的怪物的肉做成的派!吃下去立刻拉出來的快餐!』」

「消費者自求多福。」我輕鬆地道。「這句話應該是夜城的座右銘。所有事物都沒有表面上那麼單純——」

我們興致盎然地看著一名建築魔法師對著一堆木屑施展時間回轉法術。只見他一個不留神,法力稍微失控,時間立刻迅速回轉,那些木屑登時恢復成樹木,開始發芽長葉。我們跟群眾一塊向法師報以熱烈的嘲笑聲,接著死亡男孩透過他的亡者之眼仔細觀察了一會兒卡裡班的洞。

「這地方有不少剛剛才施加上去的魔法屏障。」他輕聲說道。「這些法術隱藏得很好,不過沒多少東西可以瞞過亡者之眼。另外還有不少偵測變形跟阻止行動的防禦法術,其中絕大部分都特別把你指定為目標,約翰。這裡只是剛好在他們的防禦範圍之外而已,看來卡文迪旭夫婦真的很不想看到你再度出現在他們店裡。」

「有多厲害?」我問。

「這樣說好了,只要觸動了任何一道法術,你的屍體就會零碎到需要調色刀才能刮乾淨的地步。」

「唉唷。」我說。「我還是得再見洛欣格爾一面。有什麼辦法嗎?」

死亡男孩低頭沉思。旁邊的人一看他皺起眉頭,全都閃到一邊去。「我可以大搖大擺地走進去。那些法術只對活人有用。」

「不行。」我說。「第一,洛欣格爾只會跟我談,根本不會理你。第二,以你的做法一定會觸發所有警報的。若非必要,我不希望吸引卡文迪旭夫婦的注意。畢竟他們手下有一名強者,惡兆之人。」

「啊,對了,年輕的比利,難纏的小子,等他再長大一點,絕對會變成一個危險人物。」

「最可能的情況是,洛欣格爾依然待在由兩名戰鬥法師守衛的休息室裡面。我之前唬過他們一次,不太可能再唬第二次。再說,天知道他們還安排了什麼陷阱——」

「那你打算怎樣,約翰?」死亡男孩有點不耐煩了。「我們總不能一直站在外面。他們遲早會發現我們的。你到底要怎樣接近那隻致命的夜鶯?來吧,努力想想吧,想辦法是你的專長。」

「既然我們進不去,」我緩緩說道。「那她就必須出來找我們。我們要送個口信進去給她。店裡的員工待在裡面只會妨礙善後作業,所以他們一定都在附近閒逛。我們只要找到一個可以收買的,請他幫我們帶個口信給洛欣格爾就好了。」

「天知道他們在哪。」死亡男孩有點懷疑地說。「你打算怎麼找,用你的天賦定位?」

「不。」我說。「不能靠我的天賦。我最近運用天賦的次數過於頻繁。每當我開啟心眼的時候,行蹤就會暴露,我的敵人可以利用這點機會找到我。你也見過他們派來殺我的那些東西。不行,他們到現在還沒找上門來已經很幸運了。我應該要開始小心,採取簡單的方法行動。只要去附近的酒吧、咖啡館跟餐廳看看,一定會碰到他們。這些傢伙總是離不開物質享受的。」

結果我們在不遠處一家主題咖啡館「甜蜜蜜蜂」找到了他們,那家店的所有女服務生都必須穿著黃黑相間的蜜蜂服,頭上戴兩條觸角,還得在屁股上別根尖刺。儘管這些女服務生面帶笑容地在桌椅間穿梭,跟客人介紹著今日特餐,不過怎麼看就是有點不爽的樣子。卡裡班的洞的那群女合音全都縮在角落的一張桌子旁,一邊喝著難喝的咖啡,一邊大口抽煙、大聲聊天。跟她們同桌的還有一個伊恩.阿格,也就是她們的樂手兼道具管理員。當我跟死亡男孩往他們那一桌走去的時候,伊恩是唯一露出高興表情的人。

「喔,又是你,是嗎?」金髮合音女郎一邊說著一邊將煙灰彈到地上。「你為我們帶來的麻煩與不幸還不夠多嗎?在你出現之前什麼事都沒有,等你出現之後,不但有人在舞台前排自殺,還有人在我們店外暴動。當權者真應該限制你入境才對。」

「他們試過。」我冷冷地說。「不過我還好好地待在這裡。我需要有人幫我帶個口信給洛欣格爾。」我四下看了看,想在他們臉上看出一絲同情的笑容,不過卻只看見不爽的表情跟微翹的嘴角。這也不能怪他們,實在是我自己惡名昭彰,所以正常人喜歡把壞事怪到我頭上來。

「你旁邊這個沒有流行概念的朋友是誰?」金髮女問。

「死亡男孩。」我說。話一說完,整間咖啡館突然安靜了下來。伊恩.阿格推開椅子站起身來。

「我們去外面談。」他說。「請原諒這些女孩。因為事關她們生計,所以講話比較沖一點。」

我們一起走到店門旁邊,店裡其他人都躲到安全的距離之外偷看我們。伊恩.阿格看了看我,皺眉道:「我很擔心洛絲。自殺事件發生後,卡文迪旭夫婦已經完全控制了她的一舉一動,該怎麼做、怎麼說、怎麼想,什麼都管。他們擔心的只是要如何跟音樂媒體交待這件事情而已,如今洛絲根本就是被軟禁的囚犯,你還想幫她嗎?」

「當然。」我說。「你可以帶個口信給她嗎?」

「也許。」伊恩說。「至少我其中一個分身應該可以辦到。」

「到底哪一個才是本尊?」我問。

「都是。」伊恩.阿格開心地說。「我是所謂的暫時性三胞眙,擁有三個身體,一個靈魂,彼此之間沒有分別,這也算是一種特色。我媽老是說我的出生是命運跳針的結果。此刻我的其他兩個身體正在店裡忙著佈置舞台。透過我的雙耳,他們可以聽見與你的對談。你要帶什麼口信?」

「不是什麼好消息。」我說。「卡文迪旭夫婦曾經試圖打造另外一個超級巨星。為了要增加人氣度,他們在席維雅.辛恩身上施法,結果卻創造出了一頭怪物。我是說真的怪物。我親眼目睹過她的樣子,絕不希望類似的事情發生在洛絲身上。我要她偷溜出來,找個安全的地方跟我見面,一起研究接下來該怎麼做,因為我不相信卡文迪旭夫婦會優先考慮她的權益。洛絲自己要溜出來應該並不困難,一般保鏢只會把注意力集中在想要溜進去的人身上。」

伊恩面露怒容:「席維雅.辛恩。我已經有一陣子沒想起這個名字了。之前我們還在懷疑到底在她身上發生了什麼事情。好吧,我的分身會把口信帶給洛絲。現在卡文迪旭夫婦已經離開卡裡班的洞了,所以她有可能會聽我的話。只要卡文迪旭夫婦不在附近,她就會比較自主,也比較聰明。」

「他們似乎對她有某種奇怪的影響力。」我說。「難道他們已經對她下手了?」

「我不知道。」伊恩說。「卡文迪旭夫婦跟洛絲密會的時候不准其他人打擾。不過不可否認的是,自從洛絲住進卡裡班的洞之後,她整個人就經歷了很大的改變。你認為這些自殺事件是因為卡文迪旭夫婦對洛絲施展魔法而造成的嗎?」

「有可能。」我說。

「好吧。」伊恩說。「如果我傳了信息,並且將她帶出卡裡班的洞,你想要在哪裡見面?一定要是安全的地方,一個不會讓她感到害怕,也沒有人會注意到她的地方。你也知道,她現在名氣不小。」

「我知道該怎麼樣讓名人變得毫不顯眼。」死亡男孩道。「只要把她藏在一群名人之間就好了。叫洛欣格爾去『女伶!』找我們。」

※※※※※※

「女伶!」是上城區中名氣最大,也是最惡名昭彰的一家夜店。在那裡,你可以欣賞娛樂史上所有著名女性歌手的表演。當然,這些歌手全都不是本人,甚至不是女人。他們全部都是喜歡打扮成女性偶像的男性變裝癖。然而專業水平的造型與化妝,配合上頂尖的幻術加持,使得這些變裝癖能將個人偏執昇華到更高境界,甚至以魔法在自己與偶像之間建立連結,進而將對方的個性、生活習慣等小細節也都模仿得維妙維肖。不論已經死去還是依然在世的,歷史上所有偉大的女歌星通通出現在「女伶!」表演,至少外表看來是這樣的。

死亡男孩顯然不是第一次來了。守門的人員打開店門深深鞠躬歡迎我們的到來,沒有質疑會員資格,甚至沒有檢查門票。保管衣物的女孩扮演的是六零年代巨星希莉亞.布萊克,從她對死亡男孩拋出的媚眼判斷,他顯然是這裡的常客。希莉亞完全忽視我的存在,不過我絲毫不以為意。死亡男孩是夜城的知名人士,而我則算是所謂的反知名人士。我們走進夜店主廳,觸目所及都是鮮花、絲綢,以及亮麗的燈光效果。裝飾擺設充滿了藝術氣息,到處都是難以想像的流行品味。天花板上掛滿了吊燈跟迪斯可閃光球。

餐廳內坐滿了人,整體氣氛非常吵雜。基本上「女伶!」是個永不安寧的地方。我們跟在一個女服務生後面沿著坐滿客人的桌椅向裡面擠去。今晚所有的女服務生都打扮成莉薩.明妮莉在《酒店》裡面的造型。我們在角落的一張桌子旁坐下,然後跟莉薩點了一杯超貴的可樂。跟往常一樣,我必須附註:「不,我不要健怡可樂!我要真的可樂!男人的可樂!還有我不要吸管!」死亡男孩點了一瓶琴酒外加一根店裡最高級的雪茄。我在收支帳本上記下了可樂的價錢。在夜城如果沒有記帳習慣,那就隨時必須面對破產的可能。

「如果洛欣格爾沒來呢?」死亡男孩問。他必須提高音量,不然根本蓋不過週遭的噪音。「要是她出不來呢?」

「那就到時候再想辦法。」我說。「輕鬆點,欣賞表演,這裡可花了我們不少錢呀。」

「什麼叫花了『我們』不少錢?」

這時在舞台上合唱著「我跟他很熟」的是伊蓮跟芭芭拉。不少其他著名的女歌手在觀眾之間遊走,跟客人聊著八卦,藉以增加自己的曝光度。裡面有瑪莉蓮跟杜莉,還有芭芭拉跟妲絲蒂。伊蓮以及芭芭拉一曲終了,緊接著上台的是妮可,在手風琴的伴奏之下,以憂傷的歌聲及造型為大家帶來一首「上海百合」。我很怕她再接一首門戶合唱團的「結尾」,因為一次聽太多存在主義的歌對我的雙耳而言是一種無比的折磨。

幾張桌子之外有兩名茱蒂正在拉扯對方的假髮大打出手。旁觀眾人一面鼓噪一面下注賭輸贏。

便在此時,伊恩.阿格牽著洛欣格爾的手走了進來。「女伶!」裡面沒有任何人注意到他們的出現,因為大家都認定她只是另一個變裝癖假扮的,雖然她看起來比其他女歌手真實一點。伊恩帶著她來到我們桌前,為她拉開椅子,幫她介紹死亡男孩,然後很有禮貌但是很堅持地拒絕跟我們同桌。

「我不能留在這裡。我一定要回去。店裡還有很多事要忙,我可不希望讓人找不到我。」

「帶洛絲出來有遇上麻煩嗎?」我問。

「一點也沒有。我只是告訴保鏢在店裡看到約翰.泰勒,他們就馬上跑去找你,我們也就大搖大擺地走了出來。聽著,我真的得回去了。洛絲,記得再一個小時就要上台囉。」

他在洛欣格爾的臉頰上親了一下,然後就離開了。服務生莉薩走來等待洛欣格爾點餐。我看著洛欣格爾研究酒類菜單,發現她跟之前不太一樣。儘管臉色一樣蒼白,秀髮一樣烏黑,身上穿的也還是之前的黑禮服,不過她看起來就是比較敏銳、比較開心、也比較專注。她抬頭發現我在看,於是張開嘴巴開心地笑了笑。

「啊,約翰,能出來透透氣感覺真好。你知道我想幹嘛嗎?我想要點五杯威士忌沙瓦。我要把它們在我面前排成一排,讓我可以一邊喝一邊看。在卡裡班的洞,卡文迪旭夫婦根本不准我喝酒。奇怪的是,我也根本不會想喝。我每天只吃他們拿來的減肥餐,從來都不抱怨,一點都不像我。蛋糕!我要吃蛋糕!給我一個最大、最濃的巧克力蛋糕,加一根大湯匙!我要所有有害健康的東西,現在就要!」

服務生愉快地叫道:「說得好,姊妹!」

我跟服務生點了洛欣格爾要的東西,莉薩點完後立刻走開。洛欣格爾看起來十分開心。

「卡文迪旭夫婦管得很嚴,很多事情都不准我做。他們根本不像是我的經紀人,反而更像是我老媽。」

「不過他們倒是沒有要你戒煙。」我說。

她大笑一聲:「他們敢就試試看。」接著突然斂起笑容,神情嚴肅地對我道:「伊恩說你為了幫我而去找過不少人,也發現了席維雅.辛恩的下落。我記得當年所有音樂雜誌的封面都是她的照片,可是突然之間她就消失了。究竟出了什麼事,約翰?卡文迪旭夫婦對她做了什麼?」

我過濾掉一些噁心的細節,把席維雅.辛恩的事情全盤托出。死亡男孩瞪了我幾眼,知道我是為了嚇她才說得這麼仔細,不過他沒有多說什麼,只是默默地喝著琴酒,吃著雪茄。等我說完之後,洛絲才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真沒想到。那個可憐的女人。這一切都是卡文迪旭夫婦下的毒手?」

「他們多半是另外找人做的。」我說。「他們可曾——對你做什麼奇怪的舉動?」

「不,從來沒有。」洛欣格爾很肯定地說。「我不准他們對我施法。我的成功不需要那種東西的幫助。我是個歌手,要成名只需要我的歌曲跟歌聲就夠了。」她突然皺了皺眉頭,又道:「不過話說回來——自從我住進卡裡班的洞之後,一切就開始改變了。現在我創作的歌曲都是悲傷的曲調,而我的記憶中開始出現奇怪的斷層。我隨時都感到疲憊跟寒冷,當卡文迪旭夫婦出現的時候——我表現得就一點也不像自己。會不會他們沒有經過我的允許就擅自對我施了某種魔法?」

「有可能。」我小心地說道。「他們可能做了些什麼,之後再強迫你忘掉。卡文迪旭夫婦在我的印象中並沒有什麼道德觀念。」

服務生端了五杯威士忌沙瓦過來,在洛欣格爾面前排成一排。洛欣格爾很開心地歡呼一聲,立刻拿起兩個杯子往嘴裡就灌。放下杯子之後,她重重地喘了一會兒氣,然後咯咯嬌笑,有如做了壞事的淘氣小孩一般。「沒錯!喔,沒錯!就是這種感覺!」她對我笑了笑,散發出無比的魅力,接著又看向死亡男孩,說道:「那麼,死亡到底是什麼感覺?」

「別告訴她!」我立刻叫道,然後滿懷歉意地對著嚇了一跳的洛欣格爾說:「很不好意思,只是有些問題不知道答案比較好,尤其是跟他有關的問題。」

「就像是他為什麼在吃雪茄,而不是用抽的?」

「沒錯。」

她又對我笑了笑。如今她的笑容親切又溫暖,跟之前那種遙不可及的冰冷笑容判若兩人。「印象中你也常常喜歡迴避問題呀,神秘先生。」三杯威士忌沙瓦下肚之後,她的法國腔調逐漸變得明顯,彷彿她一身活力終於都回到體內了一樣。她若有所思地看著我道:「你不會真的認為卡文迪旭夫婦會傷害我吧?我是說,他們還要靠我賺進大筆鈔票呢。」

「或許之前他們也以為是在幫助席維雅。」我說。「不管怎麼說,我們都不能漠視自殺事件,洛絲。這件事一定和卡文迪旭夫婦有關。我不相信他們,你也不應該相信他們。只要你一句話,我跟死亡男孩這就帶你離開這個是非地。我們會找地方讓你躲一陣子,再僱用幾個律師仔細研究你跟他們之間的合約,順便找些專家確定你身上有沒有被人施法。不用擔心,我能擔保你的安全,我認識不少絕對願意當你保鏢的人,或許他們不是什麼好人,不過——」

「不,」洛欣格爾的聲音很輕,不過語氣十分堅決。「我很感謝你的幫助。我心領了,只不過——」

「只下過?」

「這是我等待已久的機會,要成名就靠這一次了。沒有人擁有卡文迪旭夫婦那麼寬廣的人脈,他們的確有辦法幫我弄到大型唱片公司的合約。我不能走,我一定要唱下去。我一輩子就等這一天,我只關心這一天。我絕不能在這個時候放棄,至少不能只因為你的猜測就放棄。你沒有任何實質證據證明是卡文迪旭夫婦幹的,對不對?」

「沒有。」我說。「但是那些自殺事件——」

她扮了個鬼臉,說道:「相信我,我沒忘。我永遠不會忘記那個可憐人在我面前開槍時的表情。他直視我的眼,臉上卻依然帶著笑容——我不能讓這種事繼續發生。我唱歌是為了讓人開心的!我喜歡提振人們的心情,安慰他們的心靈,讓大家能夠恢復勇氣再度面對一切——要是卡文迪旭夫婦真的腐化了我的歌曲、我的嗓音——」她用力搖搖頭。「喔,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該怎麼做!」她一把抓起第四杯威士忌沙瓦,眼中露出十分苦惱的神情。

我們好一會兒沒有說話,各自考慮當前的狀況。舞台上,一名惠妮正高聲唱著「我會永遠愛你」。洛欣格爾大聲嗤之以鼻。

「我一直不喜歡這個版本,嗓音太尖銳了。」

「我喜歡桃莉.芭頓的版本。」死亡男孩突然說道。「感覺比較溫馨。」

我看他一眼:「你總是讓人意外,是不是?」

「一點也沒錯。」死亡男孩道。

這時巧克力蛋糕上桌,洛欣格爾立刻把手中的第四杯威士忌沙瓦放到一邊去。這個蛋糕真的超大,上面還塗滿厚厚一層黑白相間的奶油。洛欣格爾先是「喔!」了一聲,然後再「啊!」一聲,兩眼之中綻放出生命的光輝。她抓起大湯匙毫不猶豫地插入蛋糕之中,接著嘴角就沾滿了巧克力跟奶油。我默默地看著她,心中慢慢浮現一個不祥的念頭。也許眼前這個洛欣格爾之所以跟卡裡班的洞裡的洛欣格爾有這麼大的不同,純粹只是因為她們真的不是同一個人的緣故?或許眼前這個只是另一個冒牌貨,就跟摧毀夜城時報辦公室的那隻圖爾帕一樣?果真如此,就可以解釋不少事,包括她為什麼能夠如此輕易地出來跟我們碰面。

「我去一下廁所。」我說著對死亡男孩使了個眼色。

「很好。」他說。「謝謝你連這種事都跟我們報備。」

「我第一次來這裡。」我說。「麻煩你帶個路吧。」

「我才不需要上廁所。」死亡男孩說。「這是身為亡者的一項好處。」

我趁洛欣格爾大快朵頤的時候對死亡男孩狠狠一瞪,他這才看懂我的暗示。我們站起身來,對著附近一扇標示「站立式」的門走去。一進去我們就看到一個凱莉撩起裙子站在一座小便池前面撒尿。死亡男孩跟我一邊等她尿完,一邊研究著牆上的販賣機裡賣的是什麼產品。等凱莉出去之後,死亡男孩立刻瞪了我一眼。

「你最好有重要的事,約翰。不然跟你單獨待在廁所可是會嚴重影響我個人聲望的事情。」

「閉嘴聽我說。卡文迪旭夫婦之前派過一個冒牌的洛欣格爾來殺我,一隻脾氣很差的圖爾帕。你有辦法確定外面那個是真的洛欣格爾嗎?你不是老說亡者的雙眼可以看穿一切?」

「喔,當然。我已經確認過了。」

「結果呢?」

「她是真的洛欣格爾,不過已經死了。」

我看著他好一會兒,然後問道:「你說她已經怎麼了?」

「她身上沒有靈氣。我一見到她就看出來了。」

「那——那你怎麼不說?」

「她是死是活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你的目光不應該如此狹隘呀,約翰。」

「你是說,她跟你一樣,已經死了?」

「喔,跟我不一樣。我本身是個特例。但是她看來也不像是殭屍,只不過沒有靈氣是活不下去的,只要是人就有靈氣。」

「真的嗎?」我突然感起興趣來了。「我的靈氣長什麼樣子?」

「華而不實。」

「她怎麼會不知道自己死了?」我感到心中燃起一把怒火。「她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死了的樣子。死人吃巧克力不會有高潮的。」

「『否認可不只是一條河的名字1』。或許這跟卡文迪旭夫婦對她的控制有關。你要我跟她說明真相嗎?」

「不,這種事還是跟她熟一點的人來說比較恰當,反正她之前也跟我說過不管真相為何,她一定要知道。」我看著地上乾淨的磁磚,又道:「你會怎麼告訴別人自己的死訊?」

「用嘴說呀。畢竟,死亡又不是最淒慘的事。」

「什麼意思?」

死亡男孩故作神秘地道:「相信我,約翰。你不會想要知道的。」

「喔,閉嘴。」

※※※※※※

等我們回到座位上的時候,洛欣格爾已經吃掉半個蛋糕,而且把剩下的兩杯威士忌沙瓦都喝光了。她一看到我們就開始猛揮手,揮完之後舔起手指上沾到的巧克力,神情興奮無比,嘴角笑個不停。我跟死亡男孩在她對面坐下。

「我還要酒!」她很愉快地說。「大家都該多喝點酒!你們要不要吃蛋糕?我可以叫他們加把湯匙。不要唷?你們都不知道錯過了什麼耶。有時候吃巧克力可是比做愛還要爽唷,至少比跟某些人做愛爽。你們兩個幹嘛臭著一張臉,難道是在牆上發現自己的電話號碼嗎?」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將死亡男孩的發現說給她聽。我盡可能以最直接的方式說完,然後靜靜坐著等待她的反應。她表現得十分冷靜,目光非常沉著,一邊思索一邊舔著湯匙上的巧克力,彷彿是在考慮某件生意上的提案,又好似剛聽說了某位遠房親戚過世的消息一樣。最後她抬頭看我,神色毫不慌張,聲音似乎也不是非常驚訝。

「這就可以解釋很多事情了。」她說。「為什麼記憶中會有斷層,為什麼我老是覺得冷,為什麼在卡文迪旭夫婦身邊我會那麼聽話。一定是他們幹的。以前的我,那個真實的我,絕對無法容忍他們那種態度的。來這裡讓我有一種自深沉的噩夢中醒來的感覺,因為我離開了他們的影響範圍。只不過——我永遠不可能從這個夢中醒來了,對不對?我已經死了。」

我想要將她擁入懷中,告訴她一切都會沒事的,只不過我曾答應過永遠不會騙她。她皺起眉頭,咬了咬下唇,看向死亡男孩,最後又看回我身上。

「你們能幫我嗎?至少幫我查出這兩個渾蛋對我做了什麼?」

「我可以試試看。」死亡男孩溫柔地說道。「我可以看出所有活人看不出來的東西。既然你我都是死人,要在我們之間建立連結應該不難。」他說著一手搭上她的手背,示意我去握他的另外一隻手。我遲疑了一下,然後才照做。因為之前葛雷的下場一直在我腦中盤旋不去。死亡男孩笑了笑,說道:「別嚇得尿褲子,約翰。我只是要進入洛欣格爾的心裡,找出她死前最後一刻所看到的畫面。我想她的記憶斷層應該是受不了刺激而造成的。只要你們牽著我的手就可以看到我所看到的景象。不過記住,那只是過去的影像,我們無法介入干涉。不管我們多想,過去的事情都是無法改變的。」

我感到他的手掌一緊,接著我們就已經離開原地。不需要藉助任何魔法,也不需要透過什麼神器,我們只是憑藉著一個死了三十年還不肯老老實實躺下的死人的意志就穿梭了時光,回到了過去。如今我們來到卡文迪旭夫婦的辦公室中,也就是我之前被拖進去痛毆的地方。卡文迪旭夫婦此刻正對著怒氣沖沖的洛欣格爾微笑。她顯然在跟他們理論什麼事情,但是他們根本沒有在聽。卡文迪旭太太一面說幾句安慰的言語,一面倒了一杯香檳遞給洛欣格爾。洛欣格爾搶過香檳,一飲而盡,然後將杯子往地上一甩,接著她兩腳一軟,身體也跟著摔倒在地。她口中吐出白沫,身體不停抽動,而卡文迪旭夫婦則一直站在旁邊冷笑,直到她終於停止抽動為止。接著卡文迪旭夫婦看向躲在角落黑暗之中的一條身影,不過我看不出來那傢伙是誰。

死亡男孩突然放手,我們立刻回到現實之中。洛欣格爾渾身顫抖,不過嘴角堅定地抿成一條直線,竭力克制著自己沸騰的情緒。

「卡文迪旭夫婦對我下毒?」洛欣格爾說。「他們為什麼要謀害自己的搖錢樹?」

「好問題。」我說。「我認為這是個應該用強硬的手段當面詢問他們的問題。」

「你可以順便問問他們害死她之後又做了什麼。」死亡男孩看著洛欣格爾說道。「你跟我曾經見過的各種殭屍都不一樣。我敢肯定你已經死了,但是你身上依然殘留著一點生命的氣息。」

「可能卡文迪旭簽了某張類似你的合約?」我說。「以洛欣格爾經紀人的身份幫她代簽的?」

「不可能。」死亡男孩肯定地說道。「這種合約一定要自願簽定才有效,不然就沒有意義了。人不會搞丟自己的靈魂;人只能出賣自己的靈魂。」

「那麼,」我說。「不管是哪種復活法術都必須要真正的強者才能施展。雖然我沒看清楚,但是可以肯定當時辦公室裡還有另外一個人。據我所知,卡文迪旭旗下的狠角色應該只有惡兆之人一個。雖然他總有一天會成為跟他父親一樣厲害的強者,但再怎麼說他也不是死靈法師。」

「這一切跟有人聽了我的歌就去自殺有什麼關係?」洛欣格爾的表情依然冷靜,但聲音卻開始有點浮躁了。

「你進入過死亡境界。」死亡男孩說。「當你自亡者國度回來的時候,某些東西跟著你一起回到人世,透過你的歌聲進入人間,那些人就是因為這樣而自殺的。」

「他們怎麼可以做出這種事?」洛欣格爾道。「卡文迪旭夫婦怎麼會做這種事?我的歌一直都是很正面、很陽光的,就算描述人世間的憂傷也是一樣。我的歌聲是用來振奮人心,不是用來摧毀他們的。卡文迪旭夫婦奪走了我生命中唯一具有意義的事!」她聽來已經瀕臨崩潰邊緣,但依然憑著堅定的自制力支撐下去。她兩手頂在桌面,緊緊地握著拳頭。「這一切絕對不能繼續下去,我不能任憑別人因我而死。我要找回我的聲音。我要尋回我的生活!」她瞪著死亡男孩,然後又轉到我的身上。「你們能幫我嗎?有人有辦法嗎?」

「我連自己都幫不了。」死亡男孩小聲道。

「不要放棄得太快。」我立刻道。「死亡男孩,你剛剛也說了,她跟一般殭屍不同,我們就來查出她身上究竟發生什麼事吧。有些魔法造成的死亡是可以逆轉的。」

「你以為卡文迪旭夫婦會坐視不管嗎?」死亡男孩說。

「這事由不得他們。」我的語氣冷到連死亡男孩都不願多聽。

突然之間,我們週遭陷入一片死寂。正在表演的音樂跟歌聲戛然而止,觀眾席間沸沸揚揚的聊天聲響也頓時消失不見。我們看向四周,發現如今餐廳裡所有的女歌手的目光通通集中在我們三人身上。每一個變裝男、每個假扮的名人,如今都以一種充滿敵意的陰森表情瞪著我們。他們滿臉的濃妝開始扭曲,很快被一種非常恐怖的情緒取代,感覺就像是我們突然被一群野狼包圍了一樣。我跟洛欣格爾以及死亡男孩緩緩站起身來,空氣中突然瀰漫了一股殺戮的氣氛。那一瞬間,所有人的臉上同時感染了一種詭異的笑容,笑容中不帶有絲毫幽默。其中一個瑪莉蓮從袖子裡掏出了一把小刀,其他所有女歌手也跟著抄起傢伙,從剃刀到手槍什麼武器通通出籠,還有好幾個人打破酒瓶以碎玻璃瓶對著我們。

「他們被附身了。」死亡男孩低聲道。「我看得出來,他們的靈氣變了。他們本來都跟本身模仿的對象保持某種程度的魔法連結,而如今這些連結都被一種更強大的訊號掩蓋。他們的身體已經被更強大的實體佔據了。」

「會是剛剛的原始之神嗎?」我說。「難道他們找到別的出路來追殺我們?」

「不是。」死亡男孩道。「是人類幹的。」

一名妲絲蒂突然衝上前來,兩眼眨也不眨地盯著洛欣格爾。「我們都是你的歌迷。我們崇拜你。我們景仰你。我們願意為你而死。你不應該出現在這裡的。我們是來帶你回到屬於你的地方。」

「真想不到。」我說。「他們是卡文迪旭辦公室外面的那些小鬼,來自地獄的歌友會。一定是卡文迪旭將他們附到這些歌手的身上,要他們把洛絲帶回去。」

「你不能待在這裡。」妲絲蒂無視我的存在,繼續對洛欣格爾道。「這些人對你沒有好處。你必須跟我們走,回到卡文迪旭夫婦的身邊,他們才能幫你變成超級巨星。請立刻跟我們走。」

「要是她不走呢?」我問。

妲絲蒂二話不說,舉起小刀就對準我的喉嚨刺來。我向後一縮,險險避開這一刀。其他女歌手登時也拿起武器一擁而上。茱蒂、凱莉、瑪莉蓮、妮可以及布蘭迪,這些假名女人帶著快樂又扭曲的表情,在別人的憤怒與忌妒驅使之下展開攻擊。有人要搶走他們心目中的女神,而他們寧死也不願意看到這種事情發生。對這些人而言,他們是在解救自己的偶像。妲絲蒂再度對我揮刀,我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扭開他的手指,放脫他的武器,然後一拳把他捶到一邊去。死亡男孩隨手舉起身旁的女歌手向外就丟,彷彿把他們都當作布娃娃一樣。只不過對方人多勢眾,步步進逼,而且手裡都拿著恐怖的武器。一名凱特.布什大叫一聲,手持尖刀對我黥來。我抓起死亡男孩擋在身前,把他當作人肉盾牌,隨即看到那把尖刀狠狠地插入他的胸口,直沒至柄。

「你這渾蛋,泰勒!」死亡男孩大叫,不過叫完跟著又笑了起來。我抬著他的身體左擋右擋,瞬間擋下了好幾下攻擊,死亡男孩不但沒有抵抗,反而像是樂在其中。洛欣格爾在我身旁以各種下流手法對付敵人,不但狠狠地抓著他們頭髮,有機會的時候也會毫不留情地踢向對方下體。我退到牆邊,大聲呼喚洛欣格爾。她摔開一名從後方撲來的妮可,然後掀翻桌子,擋在我們三個人身前。

「我玩膩了。」死亡男孩說。「我可以施展法術瞬間煮熟他們的腦袋。」

「不!」我立刻說道。「不能殺他們!不關這些變裝女伶的事。他們也是受害者。」

「喔,討厭。」死亡男孩說。「又到好人好事的時間了,是不是?」

眾多女歌手突然安靜了下來,在我們面前緩緩聚集,恐嚇性地揮舞著手中的武器。我們暫時不會有事,但是卻被困在這個角落,完全無路可走。要不了多久他們就會推開桌子一擁而上,到時候——我沒有其他選擇,只能將一切訴諸天賦。我集中精神打開心眼,運起天賦的力量找出歌迷藉以控制女歌手的魔法連結。我看到所有女歌手的頭上都有一條閃亮的線條,然後輕易地跟著這些線條找出一切的源頭!一個站在舞台上指揮大局的惠妮。我對死亡男孩比了比那個惠妮,他立刻衝上舞台一拳擊昏對方。惠妮一倒地,所有控制女歌手的光線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

附身魔法失效,攻擊我們的女歌手當場變成一堆東倒西歪的普通變裝男。他們在原地停止動作,神色中充滿了震驚與困惑,紛紛靠在彼此的身上尋求支持與慰藉,因為被人附身無論對當事者的身心而言都是一種侵犯的行為。有那麼一會兒,我還真的以為已經度過危機了,不過事情並沒有想像中那麼簡單。

突然之間,四周憑空出現了十二條黑暗恐怖的身影,當場將所有變裝男嚇得驚聲尖叫。這些怪物身穿西裝,身材壯碩,臉上完全沒有五官。我使用天賦的頻率太高,太過顯眼,終於在敵人眼前暴露了自己的行蹤,再度引來痛苦使者的追殺。痛苦使者一現身,變裝男爭先恐後地衝往最近的出口,轉眼之間走得一乾二淨。我也想跑,不過已經來不及了。我們被痛苦使者包圍,完全無路可走。它們是死亡與恐懼的化身,力量強大,銳不可擋,具有人類的形體,但是行動卻不受肌肉跟骨骼的限制,帽子底下隱藏的臉孔只是一堆皮膚的延伸,沒有任何五宮輪廓。它們沒有雙眼,不過卻看得一清二楚。其中一個舉起手掌,露出指頭頂端套著的皮下注射器。眼看濃稠的綠色液體自針頭上滴下,我的身體忍不住顫抖起來。洛欣格爾緊緊地抓著我的手臂,死亡男孩則首度皺起了眉頭。

「我是不是應該假設此刻我們的處境比剛剛還要糟糕?」

「喔,沒錯。」我說。「這些是痛苦使者。我的敵人派來追殺我的走狗。它們的存在完全是一種概念,並不真實,所以不會受傷也不會死。我們沒辦法阻止它們。」

「你平常都怎麼對付它們?」洛欣格爾問。

「我拔腿就跑。我這輩子有許多時間都在躲避痛苦使者的追殺。」我再度運起天賦的力量,絕望地想要找出一條出路,但是徒勞無功。附近沒有任何出口,翻倒的桌子根本也阻擋不了它們前進。我們眼睜睜地看著十二名痛苦使者步步逼近,有如癌症一樣殘酷,命運一般無情。就在此時,一條女性的身影突然出現,對著一個痛苦使者死命撲上。他本來是變裝為凱莉的男子,不過在經歷過剛剛附身之後,所有的裝扮跟氣質都已不復存在,如今只想找個目標發洩滿腔的怒火。他一刀刺進痛苦使者的胸膛,隨即感到對方體內傳來一股強大的吸力,將他的刀跟手都牢牢困在體內。緊接著痛苦使者隨手一揮,凱莉當場粉身碎骨,成為地板上的一灘血水。

「可惡。」死亡男孩驚道。「真是慘不忍睹。你知道,這不禁讓我好奇——在有辦法拼湊回原狀的情況下,我的身體究竟可以被人砍成多少塊?」

「別想這種無聊事,幫忙生點辦法出來。」我大聲道。

「男士們,」洛欣格爾說。「沒有時間了。請告訴我你們有對付它們的辦法。」

「我還在等你想呢。」死亡男孩說。「我只是一具會走路的屍體而已。我所有的把戲在這些怪物面前都沒有用處。你惹上的敵人可真難纏呀,約翰。」

「好吧。」我嘴乾舌燥地說道。「就這樣了。死亡男孩,帶著洛絲逃走。只要你們不擋路就不會受到攻擊。它們的目標只有我。」

「它們會怎麼對付你?」洛欣格爾問。

「幸運的話,它們會賞我個痛快。」我說。「不過我從來沒有那麼幸運過。痛苦使者是恐懼與絕望的混合體。拜託,你們快走吧。」

「我不能丟下你不管。」死亡男孩說。「我必須行善,記得嗎?現在棄你不顧會抵消掉我好幾年的善舉。」

「我也不會丟下你。」洛欣格爾說。「你是我擺脫卡文迪旭夫婦的唯一希望。」

「拜託,」我說。「你們不懂。如果你們留下,它們會以殘酷的手段對付你們。我以前見識過。」

「你會有辦法的,約翰。」洛欣格爾說。「我相信你。」

不過我卻不相信自己。我從來不曾真的打贏過痛苦使者,每次面對它們我都只有逃命的份。它們簡直就是我心中最深沉的夢魘。最接近的痛苦死者伸出蒼白的手掌抓起擋在我們身前的桌角,輕輕一揮就將整張桌子拋開。死亡男孩向前一站,我則將洛欣格爾拉到身後。就在此時,所有痛苦使者突然停下腳步,轉過空白的面孔,似乎在傾聽著某個只有它們才聽得見的聲音。它們開始顫慄,開始發抖,然後一個接著一個分崩離析,支離破碎,化作無數腐肉跟黏液跌落在地。前一刻還是恐怖至極的十二條痛苦使者,如今卻已經變成緩緩在地上散開的一團爛泥。我跟死亡男孩面面相覷,然後同時轉頭往一陣嘲弄笑聲的方向看去。我們看到西裝筆挺的惡兆之人比利.拉森,出現在大廳另一邊的舞台上,臉上的表情十分得意。他身邊站了兩個殯儀館業者打扮的人,分別是卡文迪旭先生跟卡文迪旭太太。

「我早就說過了,約翰。」惡兆之人道。「我比你想像的要強大多了。我是熵伯爵,是一切事物的剋星,像這種醜陋的怪物根本不是我的對手。現在,你手裡握有不屬於你的東西,我要你立刻交出來。」

「來吧,親愛的洛欣格爾。」卡文迪旭先生說。「演出的時間就要到了。」

「你也不想演出遲到吧,對不對?」卡文迪旭太太說。

洛欣格爾依然緊緊抓著我的手臂。「我不要跟他們回去。不要讓他們帶走我,約翰。我不能回去過那種半夢半醒的日子,我不要繼續接受他們的控制,變回那個只會微笑點頭,附和他們每一句話的傀儡。我寧死也不要回去。」

「只要你不想去,沒有人可以強迫你。」我道。不過這話此刻並沒有什麼說服力,就連我自己都不太相信。我依然震懾於惡兆之人剛剛所展現的力量,無法想像他竟然有能力摧毀痛苦使者。他已經成為具有支配力量的強者,擁有跟他父親熵伯爵一樣強大的實力,而我只不過是一個凡人,唯一能依靠的只有小小的天賦,以及惡名昭彰的名聲——我抬起頭來,故作神秘地看向比利。

「這也不是我們第一次對立了,比利。退下,不然就讓你嘗嘗我的天賦——」

「你不敢。」惡兆之人面目猙獰地笑道。「你的敵人已經知道你的確實位置,如果你蠢到再度開啟心眼的話,天知道接下來他們會派什麼東西過來?說不定是連我也對付不來的怪物唷。不,此刻你唯一的選擇就是交出那個女孩,然後在敵人再度找上門來之前夾著尾巴趕快離開。」他突然大笑起來。「從此之後,你再也唬不了任何人了。我會大肆宣揚你躲在桌子底下的醜態,並且告訴大家把你嚇得要死要活的怪物如何在我手中變成一灘腐肉。現在,你給我退下,約翰。不然我就用我的力量找出足以令你永不翻身的厄運。」

※※※※※※

1否認可不只是一條河的名字(Denial isn『t just a river in Egypt),否認(denial)音同(The Nile),這句話是說人們總是自欺欺人。

第九章 曙光乍現,終於

最後,我職業生涯中最失敗的一個案子終於走到了這個地步——決戰「女伶!」餐廳。唯一的問題在於,卡文迪旭夫婦手中握有惡兆之人這張超級大王牌。他摧毀痛苦使者之時所展現出來的實力實在令我刮目相看。我從來沒想到這傢伙真的繼承了如此強大的力量。或許在僱主面前被我羞辱真的嚴重刺激到他的自尊了吧。總而言之,他一定是受了什麼刺激才激發出了體內的潛能。如今的他全身散發出一股可怕的能量,週遭的空氣都因此而沸騰,許多恐怖的惡兆暗中潛伏,隨時準備為他人帶來悲慘的命運。

我們兩幫人馬分站兩旁,中間隔了一堆翻倒的桌椅以及痛苦使者的殘骸。卡文迪旭夫婦跟惡兆之人站在大門附近,我、死亡男孩以及洛欣格爾則站在餐廳的角落。好人跟壞人,終於在不可避免的情況之下即將正面衝突。

我目光四下一轉,偷偷尋找著出路。每當需要正面衝突的時候,我總是喜歡先留一條退路以防萬一。

「殺了他們。」卡文迪旭先生冷冷地說道。

「全部殺光。」卡文迪旭太太狠狠地說道。

「不。」惡兆之人說。卡文迪旭夫婦轉頭看他,臉上露出驚訝的神情。他微微一笑,絲毫不為所動。「我要先讓他們吃點苦頭。」

卡文迪旭夫婦彼此對看一眼,同時開口說話,然後又同時住口。他們打量著惡兆之人,心中明白這段僱主與員工的關係已經出現變化,只是不能肯定變化有多大。

「到舞台上來,全部都上來。」熵伯爵之子,惡兆之人比利.拉森說道。「我要你知道你有多失敗,約翰。我要一步一步解釋給你聽,使你瞭解自己根本一點機會都沒有。」

「我為什麼要照你的話做,比利?」我問,心中很想知道他會怎麼回答。

「照我的話做,我就告訴你洛欣格爾身上發生什麼事。」惡兆之人道。

一聽到這句話,我立刻知道自己會屈服,於是乾脆故作鎮定地聳了聳肩,往舞台慢慢走去。我感覺到有壞事要發生了,而且是針對我而來的壞事。死亡男孩和洛欣格爾跟在我身後一同前進。惡兆之人小聲對卡文迪旭夫婦說了一句話,接著他們就一起走上舞台的另一側。所有人都在一定的距離外停下腳步,然後全都將目光轉向惡兆之人,等著看他有何打算。他臉上露出愉快的奸笑,如同一頭兇猛的野獸,耐心地盤算如何玩弄眼前的獵物。

「我們故意讓洛欣格爾離開卡裡班的洞,」惡兆之人若無其事地道。「好利用她來找出你的行蹤。我們耐心地等著,終於等到那個自以為忠心不二的蠢蛋伊恩.阿格跑來傳信。接著卡文迪旭夫婦要我跟蹤洛欣格爾,把一切——處理乾淨,不過我說服他們跟我一起來。我要他們親眼看著你敗在我的手上,約翰,親眼看著我一吋一吋地將你凌遲致死。最近他們已經很少出門了,這點你應該從他們蒼白的臉色就可以看出來,是不是?就連躲在石頭底下蠕動的蟲都沒他們這麼白。他們真的很不喜歡出現在公共場合,不過因為我要他們來,所以他們就不得不來。所謂有志者事竟成,這句話真是至理名言呀。」

「僕人變成主人了。」我看著卡文迪旭夫婦。「這就是所謂養虎為患。當然,這也不是第一次了。你們還記得席維雅.辛恩,是吧?」

「美麗的女孩。」卡文迪旭先生說。「我一直都說她總有一天會成名的,對不對,卡文迪旭太太?」

「沒錯,卡文迪旭先生。」女的說著向我瞪來。「你最近見過這個可愛的女孩嗎?」

「是的。」我說。「她已經成為一頭怪物。於是我幫她解脫了。」

「喔,那很好呀。」女的說。「我們也很討厭沒有處理乾淨的事情。至於惡兆之人可是我們最好的朋友呀。我們都為他感到驕傲,相信有朝一日,他的成就必將無可限量。」

「說得太好了。」男的說。「人們將會推崇他的言論,研究他的行為。」

「伊恩怎麼了?」洛欣格爾突然問。「你們怎麼對付他的?」

「喔,對了。」惡兆之人說。「我很少理會這種小角色的。這樣說好了——三胞胎現在只剩下雙胞胎啦。」在他的笑聲之中,洛欣格爾傷心地低下頭去。接著惡兆之人看向卡文迪旭夫婦,說道:「告訴他們,把真相告訴他們。我要在開始折磨他們之前讓他們知道一切,讓他們瞭解失敗得有多徹底。你們可以從你們的真實身份開始講起。」

「為什麼不呢?」男的說。「反正他們也沒機會說給別人聽了。」

「你來說吧,卡文迪旭先生。」女的說。「你用字遣詞的能力無人能及。」

「但是你講起故事來可比我生動多了呀,卡文迪旭太太。我可不願意看到你妄自菲薄呢。」

「謝謝你好心地這麼說,親愛的,不過——」

「廢話少說!」惡兆之人叫道。

「我們不像外表看起來這麼年輕。」男的說。「許多年來,我們換過不少名字以及身份,不過最廣為人知的還是最早使用的化名,也就是十九世紀時著名的『謀殺假面』。」

「沒錯。」女的看到我們臉上的表情,臉上首度露出笑容。「我們就是謀殺假面,老倫敦勢力最強大的黑幫老大,維多利亞時代的犯罪首腦。在那個治安良好的年代,我們犯下無數罪行,嘲笑警察與政客,甚至擊敗了偉大的朱利安.阿德文特。」

「擊敗他的不是我們,是你呀。」男的說。「全部都是你的功勞,親愛的。」

「但是沒有你,我一個人也不可能辦到呀,親愛的。我說到哪了?啊,對了,後來我們跟大家一樣受到商業腐化,發現只要手段運用得宜,做生意可比犯罪好賺多了呀。於是我們放下著名的面具,斷絕從前的關係,改名換姓,在商業界重新開始。由於競爭者大都膽小怕事,所以我們的生意成長飛快,沒多久就成為一家大企業。企業都是永垂不朽的,所以連帶我們也得到了永垂不朽的生命。夜城就是這樣一個無奇不有的地方。只要生意持續成長,我們的力量就越強大;只要生意繼續存在,我們就能永生不死。金錢就是權力,權力就是魔法。當然了,當卡文迪旭地產公司開始走下坡的時候,我們的生存也就開始受到威脅。」

「這就是為什麼我們必須無所不用其極地捍衛我們公司。」男的說。「因為這關係到我們的幸運。」

「你們不過是兩隻禿鷹。」死亡男孩道。「從他人的弱點中獲利,踏著別人的屍體往上爬的禿鷹。」

「最賺錢的生意就是這種呀。」卡文迪旭太太說。「我們生在資本主義的年代,如今成為資本主義的化身。」

「所以你們必須稱呼彼此為『先生』、『太太』。」我為了增加點參與感而說道。「你們換過太多名字,需要隨時提醒自己當前的身份。」

「沒錯。」卡文迪旭先生說。「只不過是廢話。」

「朱利安.阿德文特會查出真相的。」我說。「他從來不曾忘記你們。」

卡文迪旭夫婦同時笑了出來。「我們也不曾忘記過他。」女的說。「因為朱利安的傳奇故事有這麼一小段從來不曾披露過的插曲。他的畢生摯愛,將他出賣給謀殺假面的那個女人,其實就是我呀,我永遠都不會忘記摘下面具的那一刻他臉上那種震驚的表情。真是差點沒把我給笑死。」

「他哭了。」男的說。「他真的哭了,落下真心的淚水。不過話說回來,朱利安一直都是個多愁善感的人。」

「但是他又能怪誰呢?」女的說。「他認識我的時候,我只是一個歌舞團裡的舞孃。對他而言,我是個平凡的女孩,有著平凡的嗓音,以及一雙不平凡的美腿,是他自己不由自主地愛上我的。在那個年代裡,紳士總是喜歡舞孃。他帶我進入上層社會的生活圈,提供各式各樣高級的奢侈品,包括一些他不願意提供的東西。他自以為在拯救我,卻沒有先問我想不想讓他拯救。」

「既然他不能提供我真正想要的東西,我自然得要找個願意提供的人。於是在某個朱利安舉辦的晚宴裡,我認識了身旁這位大方的紳士,也就是著名的謀殺假面本人。他帶我進入一個用金錢跟快樂所打造出來的全新世界,我立刻深深為之著迷。於是我也戴上了面具,親身體驗起當一個犯罪首腦的快感,那種感覺遠比乖乖躺在朱利安的懷裡要來得刺激多了。最後,當我一把將他推入時間裂縫的時候,我對他已經完全沒有任何感覺了。」

「告訴他們,」惡兆之人不耐煩地說。「告訴約翰我們對洛欣格爾做了什麼。我想要看他的表情。我要親眼目睹他那無能為力的表情!」

「我們的洛欣格爾在建立起一點點小小的名氣之後就想要自立門戶。」卡文迪旭先生說。他的語氣很無力,似乎說這些話只是為了要滿足惡兆之人的要求。「她開始自己跟唱片公司的人接觸,沒有事先咨詢我們的意見。我們在她默默無聞的時候就簽下了她,辛辛苦苦地將她捧紅,而如今只因為唱片公司的人宣稱我們的合約條件太差,她就想要毀約。那些唱片公司的傢伙跟洛欣格爾保證他們可以用提供更好的條件,而且還會找律師來幫她解決一切跟我們的合約糾紛。於是她跑來找我們,說如果不改善合約條件的話,她就要離開。」

「真是忘恩負義的女人!」卡文迪旭太太說。「當然,我們不可能允許她這麼做的。我們已經在她身上投資太多錢了,現在正是要開始賺錢的時候,怎麼可能放她離開,是我們發掘她的,是我們一手打造她的,是我們捧紅她的。我們把洛欣格爾改造成極具賣相的商品,當然有權力保護我們的投資。不要以為你師出有名,泰勒先生。這個不幸的女人根本不需要拯救,畢竟,你要從哪裡把她拯救出來?金錢還是名望?我們保證過會把她捧為超級巨星,我們不會食言的。不管怎麼說,她是我們的財產,誰都別想奪走她。」

「那選擇的自由呢?」我說。

「那跟這有什麼關係?」卡文迪旭先生道。「我們在談生意。當洛欣格爾跟我們簽約的時候,她就已經拋棄那種無關緊要的東西了。洛欣格爾是卡文迪旭地產公司的財產。」

「這就是你們謀殺她的原因?」死亡男孩說。「因為她想要脫離你們的掌握?」

面對這樣的指控,卡文迪旭不但沒有露出驚訝的神情,反而還有點洋洋自得。

「我們也不算真的殺死她。」女的說。

「至少還沒死透。」男的說。

「她沒有完全死掉。」女的說。「我們下的毒只不過將她帶到死亡邊緣,然後再由惡兆之人出手干涉,於命運之中找出百萬分之一的機會,讓她停留在死亡的大門之外,形成一個長期瀕臨死亡的經驗。當她終於從死亡的門外回到人世的時候,腦中已經被之前看到的景象嚇壞。她的意志跟生氣都退化到十分軟弱的地步,於是只好接納我們,把我們當成養父母一樣看待。當然了,在那之後我們必須將她隔離,以免有其他不好的影響力介入她的腦中。不過即便如此,她還是偶爾會顯露一些反抗的意圖——或許我們必須從頭再來一次,以確保她的心智能夠合乎我們的期許。」

「渾蛋!」洛欣格爾叫道。

「喔,安靜,孩子。」男的說。

「你們這些藝術家從來不懂得什麼對自己才是最好的。」

「最棒的部分,」惡兆之人愉快地道。「最棒的部分就是她之所以能夠在死亡邊緣遊走全都是因為我的緣故。因為我的魔法、我的力量,所以她才能夠活到現在。她的生命已經跟我緊緊連結在一起。如果你攻擊我,約翰,如果你殺了我,就等於親手把她送往地獄,永遠永遠都不可能再回來了。所以你現在沒有任何立場可以威脅我了。」

「或許你說得沒錯。」死亡男孩輕輕地道。「但是你要拿什麼來威脅我?我才剛認識這個女孩,她是死是活根本不關我的事。倒是你,你竟敢在我擅長的領域裡亂搞!我可不能忍受這種事。我想我該殺了你,比利男孩。」

「不准那樣叫我!我的名字不再是比利了!我是——」

「你是個跟以前一樣討人厭的小鬼,比利。」

「我要——」

「你要怎樣?殺了我?我已經死過了,也去地獄逛過了,還順手偷了件T恤回來。你的力量還不足以撕毀我的合約。」

「或許沒錯。」惡兆之人突然恢復之前的微笑。我感到十分不安,因為我不喜歡他那種笑容。惡兆之人向前跨出一步,直視死亡男孩的雙眼道:「這麼多年來,你把自己的身體拼湊得很好。雖然受過很多傷,但是你總是有辦法用強力膠跟膠帶把自己黏回去,不過——要是這些東西其實都不夠黏怎麼辦?要是你的修補全都——無效,該怎麼辦?」

他伸手憑空一砍,死亡男孩的身體當場爆裂。他用來固定背脊的黑膠帶突然鬆脫,導致背部向上拱起。身上的縫線跟釘書針全數崩開,無聲地散落在舞台之上。就連他身上的衣服也變得殘破不堪。沒有任何血液流出,沒有任何液體濺灑,但是那一瞬間,死亡男孩慘白的皮膚上所有傷口通通爆裂開來。他兩腳一軟,當場摔倒在舞台之上,粉灰色的內臟登時從腹部的傷口灑落一地。其中一隻手掌整個斷掉,不過掌上的手指卻依然還在抽動。死亡男孩躺在地上動彈不得,許多傷口都像花朵綻放一般慢慢越裂越大。我從來不知道他曾經受過這麼多傷。洛欣格爾緊緊地抓著我的手臂,不過卻忍住沒有叫出聲來。我站在原地什麼也沒做,因為我根本想不出任何辦法能夠幫助我的朋友。

「熵,」惡兆之人得意洋洋地說。「意指凡事都沒有絕對。看看你這德行,死亡男孩,囂張不起來了吧,是不是?你還有痛苦的感覺嗎?我真希望你有。你所簽的合約條件一定很寬,不然絕不可能承受這麼多傷害——只不過,這對你來說也未必算是什麼好事了。我看呀,卡文迪旭先生太太,這份榮幸應該讓給你們兩位,送他上路吧。我可不想讓人家說我一個人獨享樂趣。」

卡文迪旭夫婦交換一個神色,默默地嘆了口氣,然後向前走到惡兆之人的身邊。他們站在死亡男孩身前,皺起眉頭看著他如此固執存在的軀體。

「我們可以把他丟到焚化爐裡。」卡文迪旭先生說道。

「沒有錯。」卡文迪旭太太說。「我特別喜歡在對方還活著的時候把人丟進焚化爐。」

「不過這傢伙還是盡快解決比較好。」男的說。「像死亡男孩這種強者常常有辦法找到機會逃出生天。」

「我們之所以能在夜城生存這麼久,就是因為我們懂得不去承擔不必要的風險,卡文迪旭先生。」

「說的一點也不錯,親愛的。」

他們同時從衣服底下的槍套裡拿出一把手槍,對著死亡男孩的心臟跟前額各自開了一槍。他在地上痙攣幾下,腦後流出一灘紅灰色的腦漿,接著兩眼完全失去神采,攤在地上再也不動了。卡文迪旭夫婦轉頭對我看來,我對他們冷笑了一聲。

「你們槍裡已經沒子彈了,渾蛋。」

卡文迪旭夫婦扣了幾下扳機,槍口卻沒有冒出任何火花。他們同時聳了聳肩,然後退回去站在惡兆之人身旁。

「我們喜歡假手他人。」男的說。

「你一直想對付他,親愛的比利。」女的說。「他是你的了。」

惡兆之人踏出一步,臉上帶著自大的笑容,好整以暇地享受這一刻。「你還暗藏了不少小把戲,是吧,約翰?不過,你從來都是靠著這些小把戲騙吃騙喝。你那個寶貴的天賦根本不算什麼,跟我的力量完全沒得比。我會殺了你,然後把洛欣格爾帶回屬於她的地方,而你根本沒有辦法阻止我。我要怎麼殺你呢,約翰?我想想——讓體內潛伏的癌症發作?所有關節的關節炎同時爆發?讓細菌跟病毒去煮沸你的血液——或許以上所有情況一次發生應該也很有趣。說不定你會跟死亡男孩一樣全身一起炸開!又或許——我該找出百萬分之一的機會讓你出生的時候就是個長相恐怖的畸形兒,然後讓你一輩子畸形下去,讓所有人都瞭解惹火了惡兆之人會是什麼下場。」

他做得到。他擁有口中宣稱的那種力量,而我卻連唯一能夠憑借的天賦都不敢使用。我的敵人已經確認我的位置,如果在這個時候打開心眼,他們就可以直接攻擊我的內心,瞬間控制我的心智跟靈魂,到時候——就會有很多比死還要痛苦的事情等待著我了。但是如果不用天賦,我就根本不可能阻止惡兆之人、拯救洛欣格爾。我只能靠——靠我自己了。我大笑一聲,當場把惡兆之人嚇了一跳。

「比利呀,比利。」我以十分親切的語氣說道。「你從來不曾瞭解過魔法的本質。魔法強弱不在於我們擁有的力量或是繼承而來的天賦,而是在於意志與決心,以及兩者之後所憑借的心智與靈魂。」

我狠狠地瞪著惡兆之人,他在我的目光之下一動也不敢動。那一刻裡,整個世界彷彿只剩下我們兩個人面對面,以意志力彼此抗衡。我們站在明亮的心靈舞台上,一層一層地扒開對方的心靈防禦,挖出深埋其中的真實自我。儘管比利擁有強大的力量,儘管他能做出許多恐怖的事情,但是在我的目光凝視之下,他畢竟還是先低頭了。他讓我瞪得呼吸急促、臉色蒼白、冷汗直流,甚至站立不穩,向後退出好幾步。

「你到底是什麼人?」他低聲道。「你是什麼怪物?你根本不是人——」

「他比你像人多了,你這小變態。」洛欣格爾說著從我旁邊走過,來到惡兆之人面前,對準他的腦袋大聲唱起歌來。她的歌聲強而有力,有如一把瞄準惡兆之人的武器一般。我迅速向後退開,伸出手掌搗住雙耳。站在惡兆之人身後的卡文迪旭夫婦也跟我一樣搗著耳朵向旁邊撤退。洛欣格爾在惡兆之人面前高聲歌唱,唱出一首悲傷的歌曲,一首關於逝去的愛情、死去的情人以及心靈的背叛的歌曲。她就在他的面前唱著,而他則完全無法抗拒,不能轉頭,不能後退,有如一條大蛇嘴中的老鼠,好比已被釣竿擄獲的鮮魚。她將他緊緊地固定在眼前,用歌聲侵犯他的心智,腐化他的天賦。他曾經加諸在她身上的所有折磨,此刻都被原封不動地全數奉還。她的歌聲之中彷彿唱出了他一生的寫照。可憐的小比利.拉森,本來有機會成為跟自己父親一樣偉大的強者,但是終其一生都只是個一事無成的小惡棍。

卡文迪旭夫婦躲到最遠的角落裡緊緊擁抱著彼此。我兩手用力壓著耳朵,腦袋幾乎爆炸開來。儘管如此,我依然可以感受到歌聲中的魔力滲入體內,似乎要將我的心臟扯出體外。我痛哭失聲,淚流滿面。就在此時,比利.拉森終於被迫面對現實,嘴裡說道:「爹地,我只是想要你以我為榮而已——」然後整個身體消失不見。風聲急竄,迅速填滿了比利身體消失處的空間。比利將他的力量施展在自己身上,選擇了那百萬分之一的機會,終於讓自己從來不曾出生在這個世界上。

洛欣格爾停止歌唱,然而繞樑的餘音依然震動著四周空氣。她身體一晃,隨即往地上癱去。我在她倒地之前扶住了她,不過卻失去平衡,跟她一同摔倒在地。我於舞台上坐起,將她摟在自己懷裡,這才發現她已然氣若游絲,即將不久人世。她的呼吸越來越微弱,心跳也越來越緩慢。這些日子全仗著惡兆之人的力量她才能在死亡的門前徘徊不去,如今惡兆之人一死,延遲許久的命運終於前來索命。她的生命力迅速流瀉離體,彷彿有人拔開了一個生命的龍頭。我緊緊將她摟在懷中,企圖用意志力阻止她的死去,但是徒勞無功。

「我保證過會救你的。」我語氣麻木地說道。

「你保證要幫我查出真相。」洛欣格爾緩緩移動蒼白的雙唇說道。「對我來說,這樣就夠了。即使是全能的約翰.泰勒也沒有辦法做到所有保證過的事。」

就這樣,她死了。不再說話,不再呼吸,所有生命通通離體而去。我依然呆呆地摟著她,不停地輕晃著她的身體,不停地安慰她。

「喔,天呀。」卡文迪旭先生說。「真可惜。這下我們必須另外找個歌手重新來過了。」

「不要介意,卡文迪旭先生。」女的說。「第三次總是比較幸運的。」

我轉頭面對他們,眼神中充滿憤怒的火光。他們開始重新裝填子彈,只可惜由於手抖得厲害,所以遲遲裝不進去。就在此時,死亡男孩說話了。他的肺所剩不多,只能發出十分微弱的聲音,幸虧大廳之中十分安靜,所以他的話還是清清楚楚地傳入我的耳中。

「還沒結束呢。」他兩眼無神地看著天花板說道。「洛欣格爾死了,不過靈魂還沒到達地獄。還有時間,約翰。只要你有勇氣跟意志,我們就還有時間可以救她。」

「你怎麼可能還沒掛?」我說,語氣依然十分呆滯。「你有一半以上的內臟丟在外面,而且連腦漿都被人打出來了。」

他頑皮地笑了一聲,聽在耳裡有說不出的詭異。「我的身體已經死了很多年,根本不需要裡面的器官。那些東西對我來說一點用處都沒有。這具身體只是我行走世間的一個形體,一個給我生命假象的象徵,就跟我喜歡吃吃喝喝一樣,一切都只是為了讓我有活著的感覺。你還有機會拯救洛欣格爾,約翰。我可以用你的生命力量施展一道法術,讓我們靈魂出竅,進入黑暗的國度,前往生死的邊境。我死而復生的時候,死亡大門就為我留下了一條裂縫。我可以透過這條裂縫去找她,但真要把她帶回活人的世界還是得靠活人才能辦到。我不會騙你,約翰。要這麼做你就必須有死亡的覺悟。一旦穿越死亡之門,我們都有可能回不來。不過只要你願意嘗試,只要你願意拿自己的性命當作最後的賭注,我保證我們絕對有機會成功。」

「你真的辦得到?」我問。

「我說過了,」死亡男孩道。「我瞭解所有跟死亡有關的事情。」

「啊,管他的。」我說。「我從來不讓客戶失望。」

「這種想法會害死你的。」死亡男孩說。

「要是卡文迪旭夫婦趁我們出竅的時候攻擊我們呢?要是他們摧毀我們的身體,讓我們回不來怎麼辦?」

「只要回得來的話,我們就會在出竅的同一時間回來,不然就永遠回不來了。」

「動手吧。」我說。

死亡男孩施展法術,我們兩個當場死亡。

運用我此生所剩的壽命,死亡男孩帶著我進入了黑暗國度。有生以來第一次,我見識到一個比夜城還要黑暗的世界。在這永恆的黑暗之中,就連一絲星星與月亮的光芒都看不到。這裡是最寒冷的牢房,最深邃的墮落。這裡是一片虛無,除了死亡男孩跟我之外一無所有。我只是一種沒有形體的存在,一種沒有聲音的尖叫,若不是心知死亡男孩就在身邊,我絕對沒有辦法保持冷靜。我們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也聽不到對方的言語,不過我們依然能夠彼此交談。

「這裡一片虛無,什麼都沒有——」

「其實是有東西的,約翰,只不過你才剛死不久,還不懂得欣賞這個世界的東西。算你好運。」

「洛絲在哪?」

「把這股黑暗想像成一條通道,一條通往光明的通道。走這裡——」

「好——你怎麼能在一片虛無裡面辨識方向?」

「哪來那麼多問題,約翰?你不會喜歡這些答案的啦,跟我來。」

「你曾經到過這裡。」

「部分的我從來不曾離開過這裡。」

「這樣講會讓我好過點嗎?你這傢伙真的讓人毛骨悚然,知道嗎?」

「你一點也不瞭解我,約翰。往這走——」

於是我們對著另外一個方向墜落。把黑暗想像成一條通往某處的通道的確有點幫助。我很肯定我們正對著某個地方墜去,只不過因為沒有可供參考的地標,根本無法判定我們的速度跟距離。照理說我應該感到害怕,但是我的情緒已經開始消逝,就連思想也開始變得模糊,似乎這個地方完全容不下這種屬於活人的東西一樣。就在此時,我感到前方出現某樣東西,某樣很特殊的東西,呼喚著我的姓名。我看見一點些微的光輝,有如七色虹彩融為一體,漸漸綻放出耀眼的光芒,散發出舒適宜人的暖意,好似黑夜中的一座燈塔,為迷途的靈魂指引一條回家的路。接著我感到身邊出現另外一道存在,終於找到了洛欣格爾。

「你們是天使嗎?」

「差遠了,洛絲。我想天使已經不願意理我了。我是約翰,跟死亡男孩一起來帶你回家的。」

「但是我可以聽見音樂,好美妙的音樂。我希望能夠永遠徜徉在這些旋律之中。」

對她而言是音樂,對我而言則是光芒。那光芒就像是在一段漫長的旅途之後終於見到家庭的溫暖;又好比一整天的辛勞過後終於能夠放下一切徹底休息。一天結束了,最後,該回家了。

「喔,約翰,我並不想回去。」

「我知道,洛絲,我也有這種感覺。就像是——我們一直都在玩一場遊戲,而如今遊戲結束了,我們也該回到屬於自己的地方了——」

我牽起了她的手,然後一同奔向光芒跟音樂的所在。不過死亡男孩早就等在那裡,毫不猶豫地抓起我們的手,硬生生地將我們拖離了死亡國度,回到活人的世界,我們的身體之中,所有的煩惱裡。

※※※※※※

我突然坐起身來,貪婪地吸著空氣,彷彿在水中窒息了很長一段時間一樣。光明再度盈滿四周,心中浮現一片清明,一股從來不曾感到過的旺盛活力襲體而來。萬千種感覺同時滲入我的皮膚,無數的聲音也在剎那間鑽入耳裡。洛欣格爾在此時醒來,興奮地撲入我的懷中,彼此緊緊地擁抱了好長一段時間,幾乎再也不願意放手。不過最後我們還是放開雙手,站起身來。我們回到了真實世界裡,再度擁有所有活人該有的情緒與煩惱。死亡男孩站在我們身前,身上所有的傷口通通恢復原狀,唯一的不同在於如今他的額頭上多了一個超酷的彈孔。

「早說了我瞭解死亡的一切。」他得意洋洋地說。「喔,對了,我用你的生命能源修補惡兆之人對我造成的傷害,約翰。我想你不會介意的。相信我,對你沒多大的影響。」

我瞪了他一眼。「下一次請先問過我。」

死亡男孩揚眉道:「我強烈希望不會再有下一次了。」

「剛剛這個把戲到底用掉了我多少生命能源?」

「出乎意料之外的少,你可比外表看來強大太多了,約翰。真的,你的潛力無止無盡。」

「你們死了!」卡文迪旭先生語帶哭音地叫道。「你們明明都死了,現在卻又全部活了過來!實在太不公平了!」

「夜城就是這麼麻煩。」卡文迪旭太太氣道。「死人都不肯乖乖待在地底下。下次記得要帶顆燒夷彈出門。」

「說得對,卡文迪旭太太。不管怎樣,他們剛復活,身體顯然比先前虛弱許多。我想還是老方法最可靠,請他們的腦袋吃子彈吧。這一次,要他們多吃幾顆。」

「一點也不錯,卡文迪旭先生。既然我們得不到洛欣格爾,那麼別人也別想得到。」

他們將槍口指向洛欣格爾。我搶上一步擋在中間,但是卻沒有能力做任何事。來回死亡國度一趟已經掏空了我體內所有力量,暫時我是無能為力了。我看向死亡男孩,不過他也只能聳聳肩。

「抱歉,我也精疲力竭了。洛欣格爾,你還能唱歌嗎?」

「親愛的,我現在說話都有困難。不過我想一定會有辦法的!」

「喔,閉上嘴巴去死吧!」卡文迪旭太太說。

他們兩人高舉槍口,不急不徐地向我們走來,慢慢享受著敵人臉上無助的神情。他們將會開槍,但我卻沒有任何魔法能夠阻止他們。不過話說回來,我從來都不是個依賴魔法度過危難的人。在夜城打滾這麼多年,我仰賴的一向都是機智跟反應。我靜靜地等待卡文迪旭夫婦來到面前,然後從身上掏出一把胡椒灑到他們得意洋洋的臉上。胡椒一入眼中,登時痛得他們大吼大叫。我趁機擊落他們的手槍,順勢再往他們後腦揮出兩拳。接著死亡男孩又將他們踢倒在舞台上。他們依靠著彼此,四隻手還一直捂著盈滿淚水的雙眼。

「調味料。」我輕鬆地說道。「出門可不要忘了帶點在身上。等當權者的人趕來的時候,我還會在你們的傷口上灑點鹽巴。」

就在這個時候,舞台側翼飛出來一個渾身鮮血的戰鬥法師,頭下腳上重重地在舞台上一撞,發出如雷似的聲響。緊接著又有兩名戰鬥法師從側翼中退上舞台,手上急速比劃著魔法符號,在身前爆出一道道防禦法術的光芒。只可惜他們的對手,偉大的維多利亞冒險家朱利安.阿德文特,可比他們厲害太多了。就看他全身圍繞在強大的能量之下,「碰」地一聲跳上舞台,一邊以高超的技巧閃躲著對方的魔法,一邊以驚人速度揮出猛烈的拳頭。他的動作快到肉眼難見,姿態優雅無匹,臉上始終保持自信的微笑,輕輕鬆鬆就解決了兩名力量強大的戰鬥法師。

儘管經歷了三十年的主編生涯,這傢伙依然寶刀末老。

最後他站在三名昏迷不醒的戰鬥法師身前,臉不紅氣不喘地接受我們的掌聲。真的,沒有人能夠目睹他的身手而不鼓掌的。朱利安.阿德文特就跟傳說中一模一樣,一點也不誇張。他看看一敗塗地的卡文迪旭夫婦,然後對我笑了笑。

「看來是我多事了。幹得好,約翰。我們還怕來遲了呢。」

我還沒來得及問他「我們」指的是誰,心中就已經浮現了一股不祥的預感。在看到渥克從側翼內走出之後,我滿腦子就只剩下:「喔,狗屎,這下麻煩大啦。」

渥克看著哭泣的卡文迪旭夫婦,臉上的神情就跟往常一樣讓人無法猜透。渥克,身穿西裝,頭戴圓帽,身為當權者的代表,乃是夜城之中最危險的人物之一。他被賦予凌駕夜城中所有人事物的無上權力!如果你夠聰明的話,就不要去問這權力究竟是由誰賦予的。總之,要不是因為我實在精疲力竭了的話,我早就已經逃之夭夭了。

卡文迪旭夫婦知道朱利安來了,於是努力站起身來大膽地面對他。他凝視著他們兩人好一會兒,臉上的笑容逐漸消失,眼神讓一種冷酷的神情取代。

「我一直知道你們的身份。」他終於開口道。「惡名昭彰的謀殺假面,至今依然作惡多端,依然沒有受到制裁。只可惜我一直沒有證據,直到現在。」他看向我。「我知道如果有人能夠擊倒他們的話,那一定就是你了,約翰。因為你是唯一蠢到膽敢對抗他們的人。於是在你來找我之後,我就去找渥克,然後和他一起跟蹤你。當然,我們離你很遠就是了。剛剛卡文迪旭夫婦坦承罪行的時候,我們在幕後都聽到了。不過我聽得太專心了,差點沒注意到這幾個戰鬥法師的偷襲。我早該料到卡文迪旭夫婦不會只帶這幾個人來的。」

「我的話就代表當權者的話,」渥克對卡文迪旭夫婦說道。「照我說,你們應該成為歷史了。」

「一切都是他們起的頭。」朱利安說。「他們為了得到變身藥水而將我推入時間裂縫,因為他們想要拿它當商品來賣錢。這就是他們的作風,真的,他們就是不肯老老實實地賺錢,一定要靠手段行騙,只可惜這對他們一點好處也沒有。因為直到我瞬間消失到八十年之後,他們才發現我的筆記中沒有記載任何藥水配方。我把一切都記在腦海裡。」

他頓了一會兒,然後直視卡文迪旭太太。儘管淚水依然不止,不過她卻挺直了身體坦然而立。傳說中的維多利亞冒險家與他傳說中逝去的愛人,背叛的人與被背叛的人,終於在一個世紀之後再度踫面。

「艾琳——」

「朱利安。」

「你一點都沒變。」

「喔,別看我。我糟透了。」

「雖然你換了名字,換了身份,但是我一直知道是你。」

「那你為什麼不來找我?」

「因為只要刺入心房的利刀夠利,即使再偉大的愛情也有逝去的一天。我知道是你,但是我沒有證據。你跟你丈夫防禦得十分嚴密,我根本沒有機會找你。久而久之,我也就不再在乎了。那一切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從來都不是個喜歡活在過去的人。」

她十分震驚地道:「這麼多年了,我們一直在等你找上門來。我們設下無數陷阱,層層防護,東躲西藏,長久以來一直活在恐懼之中,而你竟然一點都不在乎。」

「我必須建立全新的生活,艾琳。而且夜城裡還有很多比你們更邪惡的東西需要處理。」

她偏過頭去。「有時候,我以為你一直沒有行動是因為——因為我的緣故。」

「我的愛很久以前就已經死去。我根本不認識現在的你了,艾琳。」

「你從來——都不曾認識過我,朱利安。」

卡文迪旭先生衝到自己太太身旁,叫道:「廢話少說!我們都知道你來此的目的!痛痛快快地報你的大仇吧!殺了我們!把一切做個了結!」

「你們也從來不曾瞭解過我。」朱利安說著望向渥克。「把他們帶走,摧毀他們的生意,拆掉他們的大樓,讓他們失去所有力量,送他們上法庭,剝奪他們一切財產。讓他們成為默默無聞的小人物,嘗嘗被人剝削的滋味。對這兩個敗類來說,這樣的懲罰應該是再恰當不過的了。」

「我的榮幸。」渥克說著對朱利安點了點頭。「我的手下就快到了。」

朱利安不太放心:「他們認識很多有權有勢的人,知道不少不為人知的秘密。可別讓他們找到機會開脫。」

「絕對不會的。」渥克說道。「我一直都想找個因頭搞倒他們。他們是麻煩,老是亂來,從來不肯老老實實地做生意,如果放任不管的話,總有一天他們會威脅到當權者的地位。我們可不想見到這種事,是不是?」

他緩緩轉頭面對我。「那麼,約翰,」渥克說。「我找你找得好苦哇。怎麼這麼淘氣呢!不過——不要擔心,幫我抓到這兩條大魚可以彌補你今晚所犯的過錯。不多不少,剛剛好——」

朱利安目光一閃,顯然聞到了一條新聞。「約翰,他到底在說什麼?」

「我哪知道?」我開心地撒謊道。

第十章 曲終人散

一個禮拜之後,我來到卡裡班的洞欣賞洛欣格爾全新的演出。今晚的門票銷售一空,歌聲掀起一陣旋風,所有觀眾都愛死她了。

過去的一個禮拜裡發生了很多事。卡文迪旭夫婦為了籌措現金打官司,不得不賣掉卡裡班的洞。由於卡文迪旭夫婦勢力不再,越來越多小人物鼓起勇氣出面指控他們的惡行,排山倒海而來的控訴也越積越多。沒多久,控告卡文迪旭就成為夜城最新流行的一項運動。

洛欣格爾換了新東家。有一群識貨的經紀看準機會以合理的條件簽下了她。他們在她身上投資很多錢,打算將她一舉捧紅,聽說目前已經有大牌製作人在幫她灌錄個人首張專輯了。

當晚卡裡班的洞熱鬧非凡,聽眾將整個地方擠得水洩不通,盡情地聽歌,忘情地跳舞。如今整體舞颱風格沒有之前那麼哥德風,可以說融合了更多的特色。洛欣格爾寫的新歌也越來越迎合大眾口味。我是一個人去的,因為死亡男孩接了新的案子,朱利安.阿德文特也有稿子要趕。本來我想約秘書凱西同去,不過因為如今的洛欣格爾已經躋身主流音樂之列,所以凱西就對她失去興趣了,凱西只喜歡非主流的東西。

在兩名伊恩.阿格、一名新的鼓手以及一群全新的合音天使配合之下,洛欣格爾用她清澈動人的嗓音唱出了愛情、光明以及重生,感動了所有在場的聽眾。她歌聲嘹亮、撼動人心,全身上下充滿了朝氣。只不過她還是喜歡抓著麥克風,像根煙囪一樣猛抽著煙。聽眾愛死她了。她在歌迷們如癡如狂的掌聲中加唱了三首歌,而這回完全沒有任何人想要自殺。看到經手的案子有個快樂的結局真是令人心情愉快。

散場之後,我繞過後台來到她的休息室,想不到竟然在門口看到死亡男孩幫她擔任守衛的工作。他見我走來,臉上有點不好意思。

「原來這就是你的新案子呀。」我說。「難怪你不願意提。當保鏢對你來說有點走回頭路,對吧?」

「這只是臨時的工作。」他很嚴肅地道。「等她跟新的經紀人找到值得信賴的人選就好了。」

「她也可以找我啊。」我說。

「啊,」死亡男孩說:「約翰,其實她很努力地想要忘掉一切。當然這你也不能怪她啦。」

「你額頭上的彈孔怎麼不見了?」我故意換個話題。

「我填了些油灰進去。」他說。「等我頭髮長出來就不會有人注意到了。」

「後腦上的大洞呢?」

「那就別問了。」

我敲了敲門,然後走入擺滿鮮花的休息室。本來我也該獻花的,不過我從來都不會想到這種事。洛欣格爾正對著鏡子卸妝,看到我進來似乎也沒有特別高興。她很快地跟我擁抱一下,在臉頰旁邊虛吻一個,然後我們面對面坐了下來。她臉色十分紅潤,呼吸依然急促,還沒從剛才的表演中恢復過來。

「謝謝你的幫忙,約翰。我很感激你,真的。我本來要打電話給你,但是實在太忙了。」

「我剛剛有看你表演。」我說。「非常精采。」

「真的很棒,對不對?約翰——請不要誤會,但是我不想再見到你了。」

「我有點迷糊了。」我過了一會兒說道。「為什麼,洛絲?」

「你讓我想起從前發生的事。」她坦白說道。「我需要繼續我的生活,拋開過去的一切。如今的我經歷過重生,看事情的角度都不一樣了。我為了唱歌而活,我只想唱歌,也需要唱歌。此刻我的生命中容不下其他的人。特別是你,約翰。我很感激你為我所做的一切,但是——我需要盡可能地步入正常的生活。我不會待在夜城,這裡只是開啟我歌唱事業的地方。我要去很多很多其他的地方,約翰。」

「我瞭解。」我道。

「我會為你寫一首歌的。」

「那很好。」

她轉回頭去繼續卸妝,邊卸邊對鏡子裡的自己扮起鬼臉。「你一直沒告訴我,是誰僱用你來照顧我的?」

「是你父親。」

她突然看向我道:「約翰,我父親已經去世兩年了。」

她從包包裡拿出一張照片,照片中的人顯然就是去陌生人酒館僱用我的男人——原來僱主是個鬼,不過這種事在夜城裡也不算多大不了的事。洛欣格爾滿心感動。

「他一直都很保護我。」

「看來——」我說。「這次我又收不到錢了。」

我跟洛欣格爾吻別,真心地祝福她好運,然後嘴裡哼起藍調,離開了休息室。

(完)
xxray 發表於 2012-5-17 20:30
《夜城系列四:魔女回歸》賽門‧葛林(著);戚建邦(譯)

第一章 靈獸

夜城裡什麼東西都有,從神聖的遺產到污穢的法器一應俱全。不過除非具有鋼鐵般的意志,不然我絕不推薦任何人參加夜城裡舉行的拍賣會。雖然大部分的人根本不敢在拍賣會中跟我搶標,不過我已經很久沒有出席任何拍賣會了,因為每次我都會在標到真正想要的東西之前先標下一堆垃圾。有一次我意外標到了一張召喚妖精用的「普卡」,結果就出現了一隻只有我才看得到的花花公子玩伴女郎,足足跟了我好幾個月。雖然是很有趣的經驗,但是真的很煩。

然而,夜城是隱藏在倫敦背面的魔法之心,在這裡,神祇與怪物不但並肩而行,有時甚至還會參加同一個互助團體。想在這種地方當私家偵探,就必須做好隨時可能要出席各種場合的心理準備。這回我接受夜城大甩賣館的拍賣主委僱用,擔任一場拍賣會的保安人員,負責維持會場秩序。工作聽起來非常簡單,但這也反映出一個警訊。因為在我的生命中從來沒有任何事情是如此簡單的。

我提前到達會場,先把整個場地檢查一遍。我已經好多年沒來這個地方了,因為之前發生了很多事。我讓人在背後開了一槍,躲到夜城以外的正常世界裡隱居,不過幾年之後又在一場精心安排的設計中再度回到夜城。

大廳的門房對我瞪了一眼,並不打算放我進去。不過在我報了名號之後,他立刻臉色發白地讓到一旁。擁有極佳的名聲,或是極差的名聲,可以讓你進入許多一整營部隊人馬都攻不進去的場所。

拍賣主委正自焦慮地晃來晃去,一看到我出現立刻穿越大廳迎了上來。她勉強在臉上擠出了個笑容,然後很用力地跟我握了握手。拍賣主委名叫露克莉緹雅.葛雷夫,是個身材矮小、體格壯碩的女人,身穿休閒服飾,臉上戴了一副單眼眼鏡,約莫五十歲出頭,長相異常凶狠,花白的頭髮在腦後梳成一個大包,一副很不好惹的樣子。她以一種一切都是我的錯的神情向我看來,然後直接切入主題。

「也該是你出現的時候了,泰勒,老傢伙。自從那玩意兒運到之後,我連在自己的地盤上都沒辦法安心。以前得痔瘡的時候也沒讓我這麼困擾過。我知道我們標榜的是任何東西都可以在這裡拍賣,但世界上就是有些東西麻煩到讓人不想應付。若非職責所在,我根本不願意跟那玩意兒有任何瓜葛。最近我又開始賣狗了,你也知道那些爛動物只要一聽到我出高價立刻就開始裝病。無論如何,我可以保證,老傢伙,這次的拍賣品絕對標出天價。」她臉色一沉,吸口氣繼續道:「每次碰到這種事我就希望自己還在克莉絲蒂的店裡工作。要不是警察還在到處找我的話,我早就回去了。」

我正要問她到底是什麼東西這麼麻煩的時候,旁邊突然走來許多六呎高的泰迪熊。這些泰迪熊看起來都非常老舊,手裡拿了一堆待會要拍賣的物品,一邊走路一邊低聲交談。當它們路過露克莉緹雅.葛雷夫身邊的時候,有幾隻還特別提高音量說了幾句要組織工會之類的言語。接著它們走到拍賣台兩旁的陳列櫃前,開始小心翼翼地將手中的物品放到該放的地方。

「我最好去看看它們有沒有把東西放好。」葛雷夫嘆口氣道。「泰迪熊常常會做一些多餘的舉動,雖然是出於善意,但是偏偏它們都沒什麼腦子。這裡的管理階層是一群幹什麼都要省錢的傢伙。你先去附近走走,熟悉一下環境。記住什麼都不要碰。」

說完她就對著泰迪熊衝去。我沒阻止她。因為如果不讓她走的話,我就得把她摔到地板上,五花大綁,然後坐到她身上,才能從她口中逼問出我想知道的答案,而先決條件還是整個過程都沒有人來打擾才行。

我打量起四周環境。大甩賣場建於十三世紀,剛開始只是一間什一稅農產品倉庫,經過數百年的改建,如今已經完全變樣。乳灰色的牆壁是由傳統灰泥混合而成的大石塊砌成,石牆之上的陰影處裡還有一層以複雜的木工雕刻出來的方孔。牆上只有幾扇狹窄的窗戶,地板則是以未經修飾的木板鋪成,上面灑了一層木屑。大廳兩旁插滿了巨大的螢光棒,綻放出令人難以逼視的耀眼光芒。整座大甩賣場沒有任何舒適的傢俱以及華麗的裝飾品,畢竟人們不是來這裡參觀的。大甩賣場是個非常嚴肅的生意場所。

我走過一排排廉價木頭折疊椅,來到簡單樸素的拍賣台,看了看兩旁陳列櫃裡擺放的拍賣品。這次的拍賣品跟往常一樣什麼都有,不管名氣好壞、價格是否合理、來源有沒有爭議。夜城是個什麼都買得到的地方,只不過,買到手的不保證真的是你想買的。買家說不定會因此大賺一筆,也說不定會因此而賠上性命,除了這兩種結局之外很少會有其它的情況。另外,標下了東西是一回事,有沒有能力保有這樣東西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塊大腿骨,標明為該隱殺害埃布爾時所使用的武器,旁邊還擺了一封來自以諾古城的認證信函。不過在夜城,這種認證信函是沒什麼人會當真的。接下來陳列櫃中放的是三隻外型不同的馬耳他之鷹、一顆據說有預言能力的甘迺迪的頭、諾斯特拉德馬斯1的鵝毛筆、法蘭肯斯坦男爵的解剖刀、宣稱裝有聖女貞德骨灰的木盒,以及一個用雪人腳製成的傘架。除此以外的其它拍賣品,都是只有瘋狂的收藏家才看得上眼的垃圾。當然,這些拍賣品全都吸引不了我的興趣。我從來不相信這類宣稱具有神奇效果的法器,因為這種東西常常會令人失望。要不是在需要的時候能量耗盡,就是念出咒語後卻沒有任何效果,然後又不附使用說明書。通常這類法器都只會帶來麻煩,而且很有可能只是唬人用的廢物,雖然我本身也是靠唬人起家的。

我停在一面銀框大立鏡前,看了看鏡中的自己——這面鏡子標明為「多利安.葛雷2的鏡子」,至於有什麼功用請自行想像。鏡中倒影並沒有什麼奇特之處,不過我想至少我今天的打扮的確是有私家偵探的味道。高高瘦瘦、皮膚黝黑,滿臉好奇,穿著一件很久沒洗過的白色大外套。或許我看起來有點疲憊、有點邋遢,但是在夜城混多少都會有點這種樣子。我接的多半是沒有人願意接的案子,因為正常偵探知道什麼案子該碰、什麼不該碰,不過對此我倒是樂在其中;因為我有一種找尋東西的奇特天賦、一股追求真相的無盡渴望以及一個不屈不撓、說什麼也不肯放棄的固執脾氣。

我父親是喝酒喝到醉死的,因為他發現我母親不是人類。沒有人知道我母親的真實身份,不過夜城裡所有人對此都有一套理論。有人視我為異教徒,也有人說我是未來世界的王,另外,打從我出生開始,就有一群身份不名的敵人一直意圖置我於死地。

我試著將這些煩惱拋到腦後。

露克莉緹雅.葛雷夫步伐沉重地走回我身邊,如今她兩隻眼睛都戴上了單眼眼鏡,模樣十分有趣。我考慮著要不要發表點意見,不過想想還是算了,因為有些話題是不可能引導出任何好結果的。

葛雷夫一過來就接著之前的話題繼續跟我說話,好像她根本沒有離開過一樣:「老傢伙,這裡每天都會看到各種稀奇古怪的東西,各種即使在夜城這種地方也很難想像會有人拿出來賣的東西。上個禮拜還有個傻子想在會場拍賣自己的靈魂,不過我們沒讓他賣就是了。啊,沒錯,我見識過各式各樣的人在我面前來來去去,看過太多淚水,也聽過太多詛咒。我認為私有財就是思考階級最大的詛咒。好了,泰勒,老傢伙,拍賣大廳當然隨時都有許多保護系統跟結界在作用,可以防止火災、竊賊、贗品以及所有外來力量的影響,並且經過當權者的授權,成為絕對中立的場所,即使像收藏家那種目中無人的傢伙都不敢在這裡亂來。據我所知,因為從前拍賣大廳引發太多爭端了,所以當權者不得不出面將這裡納入他們直接管轄,以確保這裡的交易能夠童叟無欺——所以照理說我們應該很安全才對——」

「但是?」我問。

「但是今天會拍賣一件即使對我們而言都是非常特殊的物品。老兄,這就是找你來的原因。如果今天出了什麼亂子的話——我相信一定會出亂子——那就是該你出面的時候了。至於要怎麼解決完全取決於你,反正不要想找我幫忙就對了,因為我一定會第一個離開會場的。也別妄想那些泰迪熊會幫你,它們是很熱心,但是膽子小得跟灰塵一樣。萬一你沒有辦法阻止對方,我想起碼你還可以運用你著名的天賦把東西給找回來——」

「你到底為什麼找我?」我饒富興味地問道。

葛雷夫大聲吸口氣道:「保險公司的人堅持要我們另外僱人。而在預算所能負擔的範圍之內,你就是最好的人選了。」

在我來得及反應之前,一條熟悉的身影來到我們面前。蒂黎沃倫絲.懷德,漠視法庭的妖精專用的時尚顧問兼造型師。她是個身材高、嗓門超大的牙買加女人,同時也是個尖酸刻薄、目中無人的老煙槍。每次有人叫她不要抽煙的時候,她就會猛吸一大口煙,然後全部吐到對方臉上。這時她身上穿的是一件剪裁合宜、高雅大方,微帶薰衣草色彩的連身套裝,跟她藍灰色的膚色形成一種有趣的對比,加上頭上那頂大大的羽毛帽,讓我不由自主地揚起眉毛。不過就跟往常一樣,懷德總是在被虧之前就先虧回來。

「少無知了,親愛的。不管跟我本人的感覺搭不搭,薰衣草都是本季的主流色彩。」

她故意在我面前擺了個姿勢,腦袋微微向後,展露出高挺的顴骨跟性感的雙唇。蒂黎沃倫絲.懷德是個驕傲自大的女人,然而此時她不但沒有直視我的雙眼,甚至連持煙的手指都在微微發抖,似乎遇到我讓她心情十分緊張,不過看得出來她心裡另外還有其它的事情在煩。由於我花了不少時間經營自己的名聲,所以當人們遇到我的時候常常會有點緊張,只不過眼前懷德的心思似乎根本不在我身上,甚至不在葛雷夫身上。她只是目不轉睛地瞪著拍賣大廳,一口一口不停地對著四周亂噴煙。

「我很不喜歡回來夜城。」她突然說。「格調太低,親愛的,這裡的格調實在太低了。我寧願多跟妖精混在一起,雖然她們很膚淺,但起碼膚淺得可愛。」

最有深度的就是你了。我心想,不過沒敢說出來。因為懷特喜歡把煙插到看不順眼的人嘴裡。

「我只有在參加時尚走秀跟需要買煙囤貨的時候才會回來。」她冷冷地說。「當然,還有拍賣特殊物品的時候。」她第一次直視我的雙眼。「很高興有你在,約翰。這表示大甩賣場很重視這次拍賣。他們應該重視的,因為我有一件——很特殊的東西要賣。」

露克莉緹雅.葛雷夫大聲道:「我同意,老朋友。那是獨一無二的無價之寶,只不過危險到了極點。有些東西根本不該去碰,真的一定要碰,也請你站在遠方拿根竿子隨便碰一下就算了嘛。」

「可不可以請哪一位告訴我到底是什麼東西這麼厲害?」我聲音中散發出一種威嚴,讓她們兩個站直了身體。懷德抽完最後一口煙,將煙屁股隨手一扔,然後伸腳踩熄。葛雷夫瞪了她一眼,卻看到懷德已經點起了另一根煙。她抽了一口之後,若有深意地向我望來。

「這回我可挖到寶了,親愛的。我本來是在找尋另外一個東西,不過卻意外找到了它。話說回來,世上的事情不總是這樣?當時我在世界各地遊走,想要找點新鮮的東西去滿足那些慾望永無止盡的妖精。我去了東京,打算去看看一家專門製作造景火山的新公司,誰知道到了那裡的時候卻發現整家公司完全消失,只剩地上一個冒煙的大洞。我早就說過不要拿『付錢越多,爆炸越大』當廣告標語,他們就是不肯聽——不管怎樣,後來我就改變行程前往中國,也就是在那裡,我發現了——那個東西。」

她比了一個誇張的手勢指向旁邊某個較小的展示櫃,不過由於忘了手裡拿著香煙,於是撒了一堆煙灰。她嘴裡念了幾句粗話,將煙在展示櫃上壓熄。我湊過頭去看了看展示櫃,發現玻璃後面放了一隻蝴蝶,體型適中,並不特別美麗。事實上,那隻蝴蝶看起來非常普通。它翅膀張開,凝止在半空中,身體被一股泛著微光的力場圍繞,凍結在一個特定的時空中,有如受困於琥珀裡的昆蟲。我回頭看向懷德,再一次,她搶在我之前開口說話。

「沒錯,這是隻很稀有的蝴蝶,不過跟你想像的又不太一樣。解釋起來有點複雜,請聽清楚了。混沌理論主張世界上所有事情都環環相扣、彼此相連,如果有一隻蝴蝶在中國拍了拍翅膀,最後的結果可能會造成美洲出現一場風暴。也就是說,只要你能找出那隻獨特的蝴蝶,你就能夠控制風暴——我找到了,就是這一隻。小小的搗蛋鬼,卻是獨一無二的強大法器。我打算拿它來賣個同樣獨一無二的價錢。喔,收藏家一定會忌妒死我的!」

——懷德跟收藏家曾經有過一段情,不過卻沒有結果。其實當時根本沒人看好這段關係,不過有些人就是說不聽。

「其實蝴蝶效應並不是什麼新鮮事。」葛雷夫以一種學者的口吻說道。拍賣師的語氣常常讓人想起失敗的學者,因為大部分的拍賣師都是當不上學者才轉行去搞拍賣。「早在古羅馬年代就已經有占兆官藉由觀察鳥類飛行的習性來預見未來了。」

懷德以不屑的眼神看著她道:「羅馬人還喜歡割開山羊的肚子,看肝臟指到誰就說誰是叛徒,然後還讓人家自己決定自己的死法呢。」

「請大家不要偏離主題好嗎?」我說。「所謂的蝴蝶效應不是應該只是個比喻嗎?又不是真的有這種蝴蝶。」

懷德微笑道:「在夜城,比喻跟其它東西都是一樣真實的呀,親愛的。所有象徵性的東西都有實質的代表。任何人只要在拍賣會上標下這隻蝴蝶,就能獲得分辨其它混亂蝴蝶的能力,找出引發一連串大事的第一枚骨牌。然後,那人應該就有辦法預知未來,甚至可能控制未來事件的發展。可能性是無窮無盡的!至少,理論上是這樣的沒錯。相信我,親愛的約翰,我將會變得很有錢,非常有錢!超級有錢!」

「如果真的這麼厲害,為什麼你會急著脫手?」我問。

懷德擺出一種「為什麼我身邊的人都是笨蛋」的姿勢,說道:「約翰,親愛的。我才不會蠢到把這麼危險的東西留在身邊呢。不然每天光應付那些意圖染指它的強者就夠啦。況且我也不指望我的妖精朋友會來幫我,因為所有妖精都是忘恩負義的狗屎。不,想要從中獲利,最好的辦法就是在中立場地上舉辦一場拍賣會。」她對展示櫃中的蝴蝶吹了個飛吻,又說:「錢一到手我就立刻躲回漠視法庭,在所有想搶蝴蝶的人死光之前,絕不輕易現身。」

「這麼容易引發爭端的東西,當權者怎麼還沒把它充公?」我皺眉道。「通常渥克不會對這種可能威脅到他地位的東西坐視不理的。」

「或許渥克位高權重。」懷德不屑地說。「但是當權者一向懂得自由經濟的重要性。」

「真是俗不可耐。」葛雷夫一邊擦拭著單眼眼鏡一邊說道。

「或許,」我說。「當權者根本不認為這隻蝴蝶是真品。」

懷德吹了個煙圈,開心地笑道:「這樣最好呀,親愛的。」

此時投標人紛紛開始入場,有些已經為了爭坐最前排而起了爭執。我很有禮貌地向懷德及葛雷夫道了失陪,然後前往巡視拍賣大廳,觀察每一個進入會場的投標人。投標人中有很多都是生面孔,除了一些想撿小便宜的傢伙之外,大部分都是代表不願曝光的買家出席,以及一些純粹只是為了見證這場歷史性的蝴蝶拍賣會而來的閒人。最後拍賣會裡擠進了一大堆人,不但將座位通通坐滿,還有不少人依牆而立。泰迪熊們忙碌奔波,一面搬出更多椅子,一面大聲地抱怨(由於現場還有人類工作人員在分發拍賣品廣告單,所以泰迪熊自認受到不公平待遇)。投標人們有些禮貌性地交談,有些在蝴蝶展示櫃前探頭探腦,還有些默默觀察著其它買家的一舉一動。

露克莉緹雅.葛雷夫走到拍賣台後方示意大家安靜,懷德則志得意滿地站在蝴蝶展示櫃旁。我晃到大廳後方,仔細觀察著大廳中所有人的舉動。

就在此時,一隻毛茸茸的雪人突然闖入拍賣廳,嚇得所有人立刻安靜了下來。這隻雪人身高八呎,一身白毛之下隱隱透露出異常結實的肌肉,走道兩旁的人在它路過的時候都忍不住露出恐懼的神情。就看它直奔拍賣台旁,一把抓起雪人腳傘架,回頭瞪了在場眾人一眼,接著又從原路離開。現場所有人大氣不敢吭一聲,眼睜睜地看著雪人走出拍賣廳。在經過一片冗長的沉默,肯定雪人不會再回來之後,大家才鬆了一口氣,拍賣會也終於可以正式開始。

葛雷夫先從一些小東西開始拍賣。由於大家都在等待混亂蝴蝶,所以這些小東西賣得異常地快。我觀察了一下人群中的熟面孔,很快地看到了傑基.史瓦登富洛德。傑基是個專門吸取他人情緒的情緒毒蟲,這時正貪婪地享受著身邊人們各種患得患失的心情。這傢伙入場以後就一直跟我裝熟,不但堅持要跟我握手,而且還握了很久。他身材肥胖,一身汗臭,臉上帶著皮笑肉不笑的笑容,雙眼隨時泛著淚光,身穿黑皮大衣、肩掛純銀配件、頸戴六星項鏈,一身蓋世太保打扮。他用這身行頭去激怒旁人,好讓自己有更強烈的情緒可以吸收。而為了防止旁人火大了想要扁人,他隨時帶著一頭粉紅色的超大德國獵犬同行。

接著我又看到珊卓.錢絲,著名的死靈術顧問,跟往常一樣大搖大擺地走入拍賣廳,簡直已經將自己的傲慢提升到一種藝術境界。她目中無人地走到拍賣台前,拉了張椅子一屁股就坐了下去,旁邊的人全都敢怒不敢言。事實上一直以來都沒多少人敢去惹她。

錢絲的身材高、皮膚慘白,一頭雜亂的紅色捲髮,身上不著任何衣物,只用深紅色的液態乳膠塗滿全身(傳說這些乳膠是用特殊配方混合聖水調製而成,具有強大的辟邪及保護作用)。同時她身上到處都穿了環洞,插滿各式各樣的鋼鐵裝飾,讓身體成為風暴之中的危險人物。她的腰間繫了一條畫滿德魯伊符號的腰帶,上面綁滿許多髒兮兮的小布袋,裡面裝滿墳地泥土、粉狀血液、蠑螈眼,以及青蛙腳等各式死靈藥材。我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她,發現她對拍賣中的小東西完全沒有興趣。任何人都看得出來她純粹是為了混亂蝴蝶而來。她臉上稜角分明,眼神透露出冷酷,笑容裡隱藏著邪異。我跟她認識已久,她的專長是跟死亡有關的事件,通常是死因離奇、死狀淒慘的那種案子。只要你不在乎她的手段,她就有辦法從屍體的口中套出消息。我沒離開夜城之前曾經跟她合作過幾個案子,彼此間的相處並不特別愉快。她做事只求結果,不問手段,稱得上是心狠手辣。

以前的我和她很像,不過,現在的我已經脫離那種層次了。對我而言,錢絲就是一面鏡子,反映出過去的那個我,以及種種不愉快的曾經。突然之間,她察覺到我的存在,轉過頭來跟我目光相對。我們對看了一會兒,彼此冷淡地點頭招呼,接著兩人同時撇開了頭,再也不看對方一眼。

聽說錢絲最近跟一個名叫慟哭者的強者走得很近。慟哭者是夜城中實力頂尖的強者之一,又名自殺之神,也有人叫他作痛苦聖者。光是提起他的名號就足以把人嚇瘋。沒人知道錢絲跟慟哭者之間究竟維持著什麼樣的曖昧關係,不過大部分想像力豐富的人都不願意猜測,因為即使在夜城這種地方,還是存在著一些令人不願想像的景象。據我所知,錢絲從來不進出拍賣會這類場合,難道她是來幫慟哭者競標?或許。但是自殺之神要混亂蝴蝶做什麼?不管這個問題的答案為何,總之不會是什麼好事,畢竟,誰有膽子去跟慟哭者的代表競標呢?不過在仔細看了看其它競標者之後,我心裡鬆了一口氣。現場還有許多其它強者,一旦拍賣開始,他們一定會瘋狂下標。

反正就算真讓錢絲標到了,我總是還有最後一招,就是偷了東西拔腿就跑。

不遠處坐了舞王跟舞后,兩人就和往常一樣不跟彼此交談。我猜他們來此根本都不是真的想要混亂蝴蝶,純粹只是不想讓對方得到這隻蝴蝶而已。舞王舞后曾經是一對恩愛夫妻,不過已經離婚,如今各自領導自己的舞蹈教派與對方抗衡。今天舞王以一個凱爾特傳統祭典造型出席,舞后則打扮成她最愛的迪士可女歌手造型。大家都很喜歡看這兩人出場,因為他們每一個動作都極盡優雅之能事,不但風格獨特,而且動靜皆宜,似乎他們身邊隨時都有別人聽不到的動人旋律一般。

最後入場的是油彩食屍鬼,收藏家的競標代表(由於收藏家曾有三次在拍賣會偷盜的不良紀錄,所以已經沒臉親自出席這種場合了)。油彩食屍鬼是世界上最恐怖、最邪惡的小丑,誰都不會想在後巷中遇到他。他的小丑服上滿是強烈的對比色彩,小丑妝中亦透露出強烈無比的邪惡氣息。他神氣活現地走入拍賣大廳,笑容裡掩藏不住滿嘴尖牙利齒,活像個站在校園裡的皮條客。

「大家好,大家好,大家好,女士先生們!很高興來到這裡。我剛打索多瑪而來,不過也不算太累!有沒有人想玩找屍體的遊戲呀?我幾乎肯定沒忘記埋屍的地點——」

他是著名的午夜小丑,擁有殺手般的微笑以及殺雞般的笑聲,儘管看起來似乎是號人物,但是他終究不過是個高級的跑腿小弟罷了。

混亂蝴蝶終於開始拍賣,所有會場內的人幾乎同時出手下標。葛雷夫使出渾身解數試圖維持會場秩序,但是即使像她這種經驗老到的拍賣師也跟不上眾人下標的速度。現場火氣越來越大,粗話聲此起彼落,甚至有人動起手來。我在中央走道前後遊走,以駭人的目光控制買家的行為,但是現場的人實在多到無法控制的地步。珊卓.錢絲不停地提高價格,不過其它強者也沒有退縮的跡象。這時油彩食屍鬼出價蓋過了錢絲的價錢,正自開心地靠回椅背。喧囂聲越演越烈,動手的人也越來越多。葛雷夫看著滿場的買家,臉上不禁流露出恐懼的神情,畢竟混亂蝴蝶是個足以滿足任何野心的物品。

我觀察著當前的處境,心中非常不安。買家之間不滿的情緒高漲,看來要不了多久就會演變成難以控制的暴動。拍賣大廳內建的防禦力場讓會場內無法使用魔法,但是卻不能阻止人們使用槍枝跟刀械。這種情況之下,不管最後得標的是誰,只怕都不可能安安穩穩地走出大門。看來,不快想點辦法是不行了。一般情況下,我只要隨便出個聲就可以用眼神控場,不過眼前的狀況顯然不是這麼容易可以打發的。

就在這個時候,我突然注意到一種——奇怪的現象。在如此緊張混亂、危機四伏的情況之下,我嘴裡居然哼起了一首七○年代的歡樂老歌,雷.史蒂文斯的單曲「藍調女王矮子布麗姬」。我已經很多年沒想起這首歌了。更奇怪的是,我附近有不少人都在哼著跟我一樣的曲調,甚至有些人已經停止競標,大聲唱出聲來,雖然從表情可以看出他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唱這首歌。眼看這首歌漸漸在買家之間蔓延開來,我的背上不禁傳來一陣涼意。在夜城,不管是巧合還是心理上的強迫作用都絕不會是偶然發生的,通常發生這種狀況就代表有來自外世界的干擾。

這時葛雷夫兩手抱著腦袋,不再接受競標,似乎在阻擋某種外來的想法入侵內心。珊卓.錢絲跟油彩食屍鬼同時站起身來,神情疑惑地看向四周。買家間逐漸傳來一種不安的情緒。那首歌的影響力已經過去,但是所有人心裡都浮現一股奇怪的感覺,一種打從不知名的方向傳來的無形壓力。越來越多人站了起來,神色慌張地到處亂看。沒有其它人進入會場,但是我們都知道會場中已經不只我們這些人了。

「有東西要來了。」珊卓.錢絲道。「絕不是什麼好東西。」

有幾個人抗議拍賣中斷,不過很快就安靜了下來。這時幾乎所有人都站起身來,四下尋找敵人的蹤跡,但卻什麼也看不到。人們手中出現了各式各樣的武器,泰迪熊的熊掌裡面也冒出了利爪。整個拍賣大廳陷入一片沉靜之中,氣氛緊張到了極點。空氣中有一股越來越甚的強大壓力,有如凝聚中的風暴,好比閃電前的寧靜。突然之間一聲巨響,大甩賣場週遭所有的力場全部化作亮點飛散,數百年來所設下的防禦措施在一瞬之間化為灰燼,毀在一股超乎想像的存在手上——一種活生生的實體存在,巨大、非人,有如污染清泉的毒藥一般闖入了我們的現實世界。

我知道那是什麼。我認得這種種的出場徵兆。那是一頭靈獸,一名來自上層異界或是下層異界的旅人。由於它的存在對我們而言若非過於真實,就是過於虛幻,所以物質界的力量完全無力阻止它。以前當我跟著尋鬼者卡納基學習的時候,有次曾經見過靈獸,個人認為任何人都不應該在一生之中遇上這麼恐怖的東西兩次以上。我之所以沒有拔腿就跑,是因為在這種怪物面前,逃跑是完全沒有意義的事。

正當下層異界的怪物試圖突破空間限制的時候,會場中的人們已經慌成一團了。整個會場裡飄滿了尚未成型的能量、黑色的彩虹,以及閃亮的靈氣,圍繞在不存在的實體身邊。接著這些來自下層異界的能量沉入了實際存在的物質之中,轉化了物體的外型。牆壁、地板及天花板上浮現了許多醜陋的面孔,厚實的嘴唇外翻,露出許多恐怖的尖牙,黑暗的眼珠在眼洞中翻滾,非人的聲音在人們耳中響起,說道:「我們來了,我們來了。」買家座位中浮現了一隻巨大的木手,嚇得所有人瘋狂大叫,四下逃竄。有幾個人大聲念誦攻擊咒語,不過,這些咒語對正要進入我們的現實裡的這些怪物,絲毫沒有作用。

突然之間,所有木椅通通爆開,化為一條條木頭觸角,無情地緊緊纏上附近的群眾。隨著更多手腳藉由木製物品化身進入現實世界,人們叫聲也越來越驚恐。地板上的臉孔張大嘴巴暢飲著四濺的鮮血,以遠古以前的語言訴說出愉快的情緒。牆壁不斷內縮、外擴,似乎在配合某個強大實體的呼吸一樣。這時,整個拍賣大廳突然抖動了起來,地板就像海裡的船隻一般浮浮沉沉。

混亂的景象湧入眼中,由於一切發生得太快,沒有人能夠跟上四周的變化。任何沒有固定在地板上的東西這時都已經在空中到處飄動,有的人身上的衣服脹大,也有人的衣服因為縮小而裂成碎片。空氣中憑空冒出火焰,牆上不停滲出汗珠。天花板上不斷下著巨石跟鮮魚混成的怪雨,人們嘴裡一直冒出聽不懂的語言。

我使盡全力穿越混亂的人群,一把抓住跪在拍賣台後的露克莉緹雅.葛雷夫。被我提起身來之後,她立刻像個小孩一樣用力抱住我。本來我希望她有準備備用的緊急魔法,不過這麼一看應該是沒有這種東西。泰迪熊們在人群間跌跌撞撞,好心地想要幫忙,不過除了用自己殘破的身軀擋在人們面前之外,它們其實也沒什麼可以幫的。

一道精神力量衝入拍賣大廳,瞬間取代了原有的整體氣息,輕易突破所有人的心防,將一種十分強大的情緒灌注到大家心裡。人們開始狂笑、開始猛哭、開始歇斯底里般地大吼大叫。我笑到胸口疼痛,但就是沒有辦法停下來。接著一種可怕的感覺橫掃而過,所有人當場陷入極度的恐懼之中;對黑暗的恐懼、對墜落的恐懼、對面前的人並非我們所見而感到恐懼。人們彼此大打出手,因為他們實在忍不住心中一股暴力的衝動。很多人倒在地上無力站起,因為他們無法承受如此強大的恐懼與情緒。第二道精神力量再度襲來,整個拍賣大廳已經陷入無法想像的混亂。有幾個人想盡辦法衝到出口,卻發現大門完全消失不見,再也無路可逃了。

這時傑基.史瓦登富洛德已經脹得跟隻河豚一樣,納粹軍裝上的銀鈕扣全部撐破。他痛苦地大笑,沉浸在環繞身邊的強烈情緒之中,吸取著超越自己食量限制的精神糧食。他臉上的皮膚崩裂,不斷滲出鮮血,兩顆眼球幾乎就要脫眶而出。他的德國獵犬自己扯出自己的內臟,死狀十分淒慘。油彩食屍鬼像隻巨大的昆蟲一樣爬上脹大的牆壁,試圖從原本應該是屬於自己的武器的強大情緒中逃離。他臉上的妝已經與汗水糊成一團,嘴角再也浮現不了任何笑容了。

珊卓.錢絲擅長的是死靈法術,而非元素法術,所以在眼前的情況下派不上多少用場,不過她依然毫不氣餒地奮戰著。只見她氣勢恢弘地站在自己設下的防護結界裡,仗著心中的一股怒氣,單憑強大的意志力與靈獸對抗。她手裡拿著一支非常原始的指向骨,只要被這骨頭指到的外界能量立刻就會退出物質界——不過沒多久就又回來。它們總是找得到路回來。

面對共同的敵人,舞王跟舞后再度攜手合作,於忙碌的地板上踏出激烈的舞步。他們藉由舞蹈抒發出一股憤怒的力量,頑強地抵抗著入侵世界的靈獸。一陣美麗的旋律隨著他們的舞步聲浮現,一股優雅的氣息在他們的動作中成型。他們的身體散發出強大的人性光輝,重重打擊著來自異界的恐怖怪物。這兩個人只有在一同跳舞的時候才能將彼此的舞蹈發揮到極致。

蒂黎沃倫絲.懷德站在一道妖精光環之中,身受漠視法庭的保護,一時不會受到傷害,不過卻什麼也不能做。她兩手交握在身前,無助地看向四周。

我獨自站在一個角落,冷眼旁觀著大廳中的混亂景象,頗不情願地思考著接下來的行動。我並不喜歡在大庭廣眾下採取行動,因為我不希望將實力暴露在眾人眼前。保持神秘對於提升個人聲望是很有幫助的,擁有令人聞之喪膽的惡名可比任何強大的魔法都要實用多了。至少正常的情況下是如此。此刻靈獸或許是因為看不出我的本質而對我手下留情,但是天曉得它們還會留情多久。

我知道問題出在哪裡,也大概知道該如何解決此事,看來要把大家從地獄的門口帶回來還是得要靠我才行。不過要是我猜錯了,那我多半會死得很難看——幸好這種事我早就習以為常了。

之前跟尋鬼者卡納基遇上靈獸的時候,我曾見他使用一道放逐護身符將對方逐出物質界。由於有預感將來會有用得上的一天,所以我就趁他不注意的時候偷了那道護身符。反正卡納基有很多小道具,少了這一樣應該也不會發現。我在堆滿垃圾的口袋中摸索,最後終於掏出了一枚來自諾得之地的金幣。金幣一面刻有無人識得的文字,另一面刻著一張恐怖的面孔。我向來都不喜歡依賴這類事物,但是當外世界的力量找上門來的時候,個人的喜好已經無關緊要。要是這玩意兒沒用的話,我也沒機會去找卡納基抱怨。反正這類力量法器本來就不保證有效。

我舉起金幣,念誦咒語,手中登時爆發出一道令人無法逼視的強光。我轉頭避開金幣上的光芒,感覺手中似乎冒出火來一樣。放逐的力量竄入大廳,迫不及待地往靈獸衝去。這股力量在大廳中流竄,以一種比人類歷史還古老的語言念誦著放逐的咒語,將靈獸逼出所有入侵的物體,強迫它穿越世界的底端,一路回到屬於自己的空間裡。靈獸消失了,隨之而來的強大情緒跟恐懼也一併消失。牆壁、地板及天花板恢復原狀,纏繞在人們身上的木頭觸角也化為碎片。人們緩緩地看著四周,不知道一切是否已經結束。

過了一會兒,珊卓.錢絲喘息說道:「又有別的東西要來了。」

接下來出現的也是一隻靈獸,不過這回是從上層界來的。所有人都可以感到它的逼近,感到一股無法忍受的壓力自天上闖入我們的現實裡面;由於這隻靈獸的軀體過於龐大,它必須壓縮自己才能擠入我們的時空連續體內。所有人,包括我在內,第一個反應就是轉身逃跑。但是在靈獸逼近所帶來的壓力之下,我們就像是被巨蛇盯上的老鼠,或是被放大鏡的焦點擄獲的昆蟲一樣,完全動彈不得。最後對方終於在拍賣大廳中凝聚成形,漸漸化身為一股強大的實體與力量,幾乎超越在場眾人身心所能承受的極限,有如足以毀滅一切的重力力場,將所有人向它吸去。對我們有限的真實而言,對方的存在超越物質界的一切實體,真實到足以將一切吸入體內。

靈獸進入我們的世界之後,迅速開始向各個方向擴張,就好像在從上層異界高速下載某種容量超大的檔案一樣。它的思想闖入人們心中,有如一道無聲無息的探照燈,毫不遲疑地在這低下的世界中找尋著來此的目的。不需要是天才也看得出對方是為了混亂蝴蝶而來,因為今天的拍賣會只有這項物品堪稱無價之寶。靈獸一時之間似乎找不到蝴蝶的確實位置,大概是因為展示櫃外設下的力場將蝴蝶暫時隔離在我們的時空之外。它增強力量,深入人心,摧殘人們的自我,試圖挖出它想知道的訊息。

我身邊的人都在痛苦地哭喊,大叫:「把它趕出去!」就連在場的一眾強者也忍不住跪在地上,一邊發抖一邊哭泣。整個大廳中唯一沒有受到影響的似乎只有我,至於是什麼原因,我可是一點也不想知道。

靈獸顯然並不習慣三度空間的思考模式,不過它終究會找到混亂蝴蝶,即使毀滅這裡的一切也再所不惜。重力場逐漸擴大,物質界的細節在其強烈的吸力下逐漸模糊,與靈獸融為一體。這並非對方的本意,只是它出現在物質界就是會產生這種效果。泰迪熊們跌跌撞撞地往重力場衝去,似乎無法抗拒發自其中的某種召喚,最後一隻接著一隻跌落在地板上,退化成普通的填充玩具。恐怖的改變衝擊著靈獸身邊的人,突然之間,有的人只剩下背影,不管從哪個角度看都看不到他們的正面。有的人失去了面孔,變成一片空白,再也找不回自我。細節自衣物上消失,彷彿讓人拿橡皮擦抹去了一般,最後連顏色都不見。人們轉變成二度空間的黑白照片,接著又產生油畫般的模糊效果,最後被剝奪了所有真實的細節,完全被吸入重力場之中。

我強迫自己忽視身邊的慘叫聲,專心一意地思考解決之道。如此強大的實體絕對不是放逐護身符能夠對付得了的,我身上沒有任何道具可以傷它分毫。當一個實體強大到這種地步的時候,根本不會在乎任何屬於我們這種空間的力量。為什麼它會想要混亂蝴蝶?我猜是因為不管得到蝴蝶的是誰,只要有生命能夠預測並且掌控未來,那就足以影響到上下層異界的生存空間。如此說來,只要混亂蝴蝶還在我們的世界裡,靈獸就會不斷從上下層異界入侵物質界,完全不在乎物質界受到的損害與傷亡。看來只有一個方法可以解決了。

我向展示櫃走去,使盡全力對抗著重力場的吸力,最後終於來到混亂蝴蝶面前。蝴蝶依然飄在展示櫃的力場之中,實在很難想像如此幼小的軀體裡竟然隱藏了這麼強大的潛力。我一把抓起展示櫃,引來懷德的一陣尖叫,似乎在發生了這麼多事之後,她還妄想能夠保有混亂蝴蝶。我運起尋物的天賦,張開潛藏內心的第三隻眼,找出用來摧毀圍繞蝴蝶身邊的力場的咒語。

我念出咒語,力場瞬間崩塌,混亂蝴蝶消失,從困住它的時空中解放出來。在離開那個特定的時空之後,它就再度變成一隻普通的蝴蝶,不再具有任何特殊的地位,不再是任何命運事件的第一張骨牌。它恢復正常了。對任何人而言都已經不再重要了。

沒過多久,靈獸對這裡不再有興趣,離開物質界,重力場也隨之消失。所有大甩賣場裡的人通通虛脫無力地跌倒在地,為一切終於結束而感到慶幸。我靠著牆壁坐倒,放鬆全身肌肉,好好地享受了一會兒發抖的感覺。

當然,不是所有人都樂於見到這種結局。比方說蒂黎沃倫絲.懷德就很傷心地四處亂晃,嘴裡喃喃念道:「本來要發財的,本來會發財的。發財——發財——」她本來會死的,而且死相絕對非常難看,只不過身為一名紳士,我沒有在她面前指出這一點。不少專為混亂蝴蝶而來的買家都跑來指責我處理事情的手法,不過在被我瞪過之後馬上又通通跑光。這次事件死了不少人,還有很多連全屍都沒有留下。我幫著大甩賣場的員工將屍體集中堆到一個角落,留給當權者的人去處理。就看他們什麼時候才要出現。沒有其它買家願意幫忙善後,大部分的人都迫不及待地搶著離開。我認為我也該在渥克出現之前消失比較好,免得還要回答一堆麻煩的問題。我建議懷德也不要待在這裡,她緩緩地點了點頭。

「或許我還可以找出別隻混亂蝴蝶——」

我默不作聲,指了指週遭的殘骸,以及角落的屍體。她聳聳肩。

「或許還是不要比較好。」

「乖乖待在時尚業吧。」我冷冷地說。「比搞這種東西安全多了。」

她微微一笑,說道:「還用你說。」說完離開現場。

我回到葛雷夫身邊,難過地看了看拍賣廳的慘狀,然後把支票寄送的地址說了一遍。她聽完瞪大了眼睛。

「都搞成這樣你還指望我付錢?」

我展露嚴肅的表情,說道:「沒人敢賴我的帳。」

她想了一想,然後表示同意我的看法。我笑了笑,道了再見,離開拍賣大廳,重新回到夜城的懷抱裡。

※※※※※※

1諾斯特拉德馬斯(Nostradamus),十六世紀著名的占星家,他的預言至今仍常被討論。

2英國作家王爾德的《葛雷的畫像》中,美少年多利安.葛雷許願要讓自己如畫中人一樣永保青春美貌。而讓他的畫像承受歲月侵蝕,變老變醜。
xxray 發表於 2012-5-17 20:31
第二章 命運女神降臨——快逃

我三餐大部分的時候都在外面吃。除了因為夜城裡有不少全宇宙最棒的餐廳之外,主要原因還是在於我沒有做飯給自己吃的天賦、時間,以及興趣。當然,有必要的時候我還是會把東西丟到微波爐裡去加熱到滋滋作響就是了。另外,我習慣一個人吃飯,因為既然錢都花了,當然要好好專心享受食物的美味。不過,今天我倒是跟我年輕的秘書凱西.貝瑞特約好共進晚餐。我之所以答應跟她吃飯,純粹是因為她從辦公室裡打電話命令我這麼做。凡是凱西決定的事,我都沒有資格參與任何意見。這點我早就認命了。

每當凱西堅持要我出來吃個飯聊一聊的時候,通常就表示遇上大麻煩了。所謂的大麻煩,絕對不是什麼普通的麻煩,而是令人意想不到兼之無比棘手的超級麻煩。我一邊思考著自己究竟最近惹了些什麼大麻煩,一邊朝上城區的餐廳街前進。上城區是夜城中最有格調的地方,不過夜城裡的居民每天忙著搞七捻三,根本不在乎格調這種東西。

到處都是灼熱的霓虹燈火,在潮濕的人行道上反映出模糊的光芒,薩克斯風跟貝斯的旋律從永不打烊眾多夜店裡傳出。由於黎明永遠不會降臨夜城,所以暢飲狂歡、高歌熱舞的夜生活也沒有停歇的必要;只要你口袋裡還有錢,或是靈魂還沒賣光就好了。

據我所知,目前應該沒有惹上什麼特別的麻煩。所有案子都已經告一段落,並且處理得乾乾淨淨,不留痕跡。辦公室方面也在凱西的管理下井井有條,不該出什麼差錯才對,除非是我們的電話又被坎德惡魔1附身!想起來就氣,那些所謂的高科技驅魔師實在有夠貴。或許是國稅局的人又找上門來查稅了?喔,沒錯,夜城的居民都要繳稅,雖然我們都不太清楚稅金是繳給誰的——

人行道上還有因為剛剛的暴雨而積出的小水池,但是夜空已經變得清澈無比,雨過天青。成千上萬的星星在天上閃爍,比正常世界大上十幾倍的月亮也反射著皎潔的光芒。沒人知道為什麼夜城的月亮這麼大,也可能有人知道,只是不肯公諸於世。畢竟夜城是個充滿神秘與謎題的地方。像往常一樣,街上充滿了男男女女、不男不女甚或又男又女的人們,各自懷著私人的目的,受到慾望或好奇心的驅策來到夜城。在這裡,人們可以買賣任何東西,特別是不被世俗眼光所允許的東西。一般而言,出賣靈魂是買賣這類東西的唯一代價,不管是自己還是別人的靈魂。不過當然,既然已經來了就應該要有這種心理準備。沿路的建築物中傳出各式各樣的誘惑與服務,較為傳統的人們也可以在街邊找到庸俗美麗的曙光神女買賣愛情,至少,可以租用愛情。繁忙的交通永不止歇,甚至鮮少有車輛減速。人們都知道要遠離車道,因為看起來像車的東西並不表示真的是車。

我終於到達目的地,很驚訝地發現凱西居然已經在等了。她又叫又跳地朝我揮手,好像我有可能會看不到她一樣。不論在何處,凱西總是眾人目光的焦點。她今年十七歲,是個身材修長、造型時尚的金髮美女,此刻身穿小可愛跟迷你裙,搭配一雙白色的長靴以及一頂白色的扁帽。自從我的老搭檔霰彈蘇西介紹她看《復仇者》系列影集之後,她整個人的風格就變成這副德行了。凱西在我臉頰上輕輕一吻,然後摟著我的手臂,露出愉快的笑容。

「你想要去哪吃飯?」我認命地笑了笑,問道。「一定是超貴的地方。要不要去什麼都吃得到的『愛腿絲夢遊餐廳』?還是去『旺卡驚奇屋』吃綜合巧克力?不要?你變囉。街角新開了一家叫做『伊麗莎白大時代』的——」

凱西扮了鬼臉:「聽起來好老派。」

「他們擅長伊麗莎白女王一世時期的特殊餐點,比方說善知鳥。那個時代的人把善知鳥歸類成一種魚類,這樣就可以在宗教齋戒日時吃了。」

「但是——善知鳥又不是魚!它們有鳥喙,還有翅膀!」

「既然歐盟都可以把紅蘿蔔歸類成水果,只因為西班牙人拿紅蘿蔔做果醬,那善知鳥當然可以算是魚囉。伊麗莎白時代的人還吃刺蝟,只要沒拿去當梳子用的話;他們也吃剛出生的小兔子。」

「好噁心喔。」凱西說。「不用了,我已經決定要去哪了。」

「真難得。」

「我要去『瑞克的幻想餐廳』。你知道嗎?那家餐廳的食材都用已經絕種或是幻想生物的肉。上禮拜《夜城時報》生活版有介紹他們,評價很高呢。我知道那家店很難擠進去,不過你一定有辦法的。你有本事出入任何場合。」

「如果真是這樣就好了。」我說。「跟我來,你這個奢侈的小鬼頭。」

我領著她走向街尾,任由她勾著我的手臂,一路上喋喋不休地說著毫無重點的話題。顯然她今天帶來的壞消息已經糟到不先好好吃一頓絕不能提的地步了。我默默地嘆了口氣,摸了摸別在外套領子上的獨角獸胸針。以獨角獸的角製成的胸針,是專門用來測試食物中有沒有被人下毒的好東西。

瑞克的幻想餐廳的入口是一扇簡單樸素的綠色大門,門上有一小塊手寫的招牌。這是家不需要打廣告的店,因為大家都知道要來這裡吃好料的。餐廳的大門施有魔法,限定只讓預約客人、名人,以及瑞克的熟客進入用餐。看到大門在我的碰觸下立刻開啟,凱西忍不住露出佩服的表情。

我們通過大門,來到了一片叢林之中的大空地裡。這是一片四周都是熱帶雨林的沙地,觸目所及儘是巨木與籐蔓。在餐廳裡,視線不能及遠,因為高聳的雨林遮蔽了大部分的光線,而樹葉遮蔽下的樹蔭又十分陰暗。四面八方傳來動物的叫聲,有鳥鳴、有獅吼,偶爾還夾雜幾下人類的慘叫。中央空地上的空氣非常悶熱凝重,彷彿當真身處叢林一般。搞不好還真的是,畢竟夜城之中無奇不有(從來沒有人見過任何動物從旁邊的叢林裡跑出來,一般相信是因為動物們都害怕出來會被人吃掉)。

服務生領班眼睜睜地看著我跟凱西大刺刺地越過候位的隊伍,臉上露出十分不爽的神情。隊伍中有幾個人在我們路過的時候抱怨了幾句,不過馬上就被認得我的人出言制止。我聽到不少人小聲地念誦著我的名字,彷彿那是什麼可怕的咒語一樣。我走到領班面前停下腳步,對他擺出一副「不要惹麻煩」的表情。領班是個矮胖子,身上穿了一套很不搭調的燕尾服,外表十分冷峻,一看就知道已經便秘很久了。他顯然很想叫保鏢來把我們攆出去,只可惜他的老闆就站在旁邊。隊伍中的人見我不需要出手賄賂就能享有這種禮遇,紛紛發出不滿的噓聲。瑞克不去理會他們,逕自跟我點了點頭,然後對凱西笑了笑——凱西是個人見人愛的女孩。瑞克身穿手工精緻的白色燕尾服,與他世故的長相形成強烈的對比。他的嘴角永遠叼著一根香煙,而他的餐廳裡從不考慮設立非吸煙區。

「為什麼每次我來之前你就知道我要來了?」我好奇地問道。

他微微一笑:「這是敝店的服務之一。再說,在夜城開餐廳總得知道店裡有什麼客人,不然很容易影響生意。」

「這位是我的秘書,凱西。」

「隨你怎麼說,約翰。」

「不,說真的,她是我的秘書。」

「你總是喜歡吃嫩草。」

「聽著,在我決定弄縐你的衣服之前,給我一張兩個人的桌子。」

「當然,約翰。不管我們餐廳多滿,這裡永遠有張桌子為你而留。」

「為什麼?」凱西立刻問道,因為她最喜歡聽這類故事或八卦了。她老以為故作純真是種迷人的特質,我可不想讓她的幻想破滅。

「約翰幫過我的忙。」瑞克解釋道。「那次,有一道點心在很奇怪的情況下不見了,後來是靠著約翰的幫忙才終於把它找出來。原來那道點心是隻蛇鯊,而且已經成精,化身為一名顧客想要逃出餐廳。每當你自以為已見識過夜城裡所有怪事的時候,總是會有更多的怪事冒出來。」

「你一開始怎麼會想要來夜城開店?」凱西問。

他笑道:「我是為了美麗的夕陽而來的。」

「但是這裡一直都是晚上啊!」

「我被人耍了。」

凱西滿臉狐疑地看著瑞克,然後又看了看我,心知其中隱藏著某個不為人知的私人笑話。不過既然瑞克好心地帶著我們走到空地最遠角落裡唯一空著的位子,她也就不再多問什麼了。附近的客人都低頭避開我們的目光。瑞克幫凱西拉開椅子,不過卻讓我自己招呼。年輕貌美總是佔有優勢。白色的桌巾上擺著潔淨無瑕的純銀餐具以及堪稱藝術品的佐料罐,手寫的菜單大到必須兩手並用才能翻閱。瑞克在確定我們舒服就坐之後就去忙別的事了。他有個規矩,就是不跟客人混太熟。事實上,就算你連續來這裡吃上一個月也未必會見得到他一面,他就是喜歡跟顧客保持這樣疏離的關係。凱西透過超大菜單上方淘氣地對我看來。

「瑞克的餐廳裡居然有專門為你保留的座位?我真的是非常佩服。」

「這沒什麼。吃飽了還是得付錢。瑞克對我的感激還沒有到可以白吃白喝的地步。」

每張桌子旁邊都擺了一個洛可可風格的紅木衣架,因為沒有顧客希望外套離開自己的視線,以免被敵人拿去搞花樣;基於很多理由,偏執妄想已經成為夜城居民的特色之一。我偷偷從領子上取下獨角獸胸針,然後將外套掛上衣架。我喜歡保持神秘感,因為這對建立名聲有很大的幫助。凱西漫不在乎地將扁帽丟到衣架上。我真的很羨慕她能這樣肆無忌憚地享受生活,因為我從來沒有片刻能夠放下心防。我在她對面的椅子上坐下,然後一起專心地研究起手上的菜單。隔桌的客人會趁我不注意的時候偷偷看我,有些還會在胸口畫十字或是做些驅邪的手勢。我心想如果自己突然跳起來大叫一聲,一定會把所有人嚇得半死,只不過我沒有那麼無聊。凱西小聲地吹了個口哨,然後又從菜單上對我看來。

「好豐富的菜單,約翰。他這些食材到底是去哪弄來的?」

「瑞克的餐廳的確很特別,即使在夜城也一樣。」我道。「據我所知,世界上也只有這間餐廳有賣幻想生物的肉。我也問過他是去哪批貨的,不過他只說他自有貨源。我知道他僱用專業獵人獵殺稀有動物,不論是否合法,唯一的條件是交貨的時候動物不能是活的。當然,真正的難題在於要找有能力處理這些食材的廚師,你必須要蒙著眼睛才能料理蛇髮女妖2湯,也必須有過人的意志力才能不在莫比老鼠3之前精神崩潰。」

一名服務生來到我們桌旁。那是一隻留有八字鬍、神情十分高傲的企鵝。它頗不耐煩地看了看我們的大菜單,然後以一種很無力的聲音介紹今日特餐。

「大章魚賣完了,不過我們應該很快就會補貨。變色龍今天不賣,因為它躲得太隱密了。由於昨晚有個客人想吃霸王餐,所以今日特餐是人肉。」

凱西看著我道:「它是開玩笑吧?」

「我想不是。企鵝沒什麼幽默感。」

「種族歧視的傢伙。」服務生小聲道。

我們假裝沒聽到。「廚房在哪裡?」凱西四下張望地問道。

「只有瑞克知道。」我說。「不過他不肯說。我強烈懷疑如果知道廚房長什麼樣子,我們就不敢吃這裡的東西了。」

「你在拍賣會上有幫我買什麼嗎?」凱西以青少年特有的超快速度轉換話題。

「很抱歉,沒有。這次不是普通的拍賣會。下次吧。」為了表示我也有辦法瞬間轉移話題,於是我說道:「你媽最近怎麼樣?」

「很好呀。」凱西說著裝作一副專心研究菜單的樣子,以免跟我目光相對。「跟以前一樣成功,一樣有錢。她在公司裡面幫我保留了一個不錯的職位,只要我願意回家的話,不過我才不要回去呢。事實上,我們兩個離得越遠,就越能夠愉快相處。只要見不到彼此的面,我們也有辦法和平共處。最近有查到什麼關於你媽的消息嗎?」

「沒有。」輪到我研究菜單了。「知道內情的人都不肯說。而真正見過她又還活著的人更是少之又少。當然,大家都知道『亂髮彼得』認識她,只可惜彼得已經瘋了。我爸甚至連張她的照片都沒有留下來。顯然在他發現她的真實身份之後,就已經把所有她的東西通通燒光了。」

「你記得她的長相嗎?」

「不,完全不記得,連聲音都沒印象。她離開的時候我應該已經四歲,實在沒道理什麼都不記得,但是我就是不記得。我很懷疑她離開之前——是不是對我做了什麼。又或許是在她離開之後我父親做的。真相究竟如何,我根本無處可問。」我們一起沉默了一會兒。「那麼,」最後我道。「你現在還跟那個玩音樂的李歐.莫恩在一起嗎?」

「當然不是啦。」凱西似乎有點發抖地道。「那頭野獸?我很久以前就把他甩啦。有夠自我中心的,老是認為我應該感激他願意跟我交往。沒有人可以那樣對我。再說,他們的樂團爛透了。什麼叫做哥德龐克族?爛透了!只不過,他在床上真的很狂野——」

「我不需要知道那麼多。」我語氣堅定地說。「你準備回家了嗎,凱西?我是說回去真實世界,回到你真正的生活裡?」

「不。幹嘛?你要趕我走?」

「你知道我不會的。但是畢竟你不是在這裡土生土長的,夜城沒有什麼能夠綁住你的東西。不像我們其他人,你隨時可以離開這個精神糞坑。你可以回到理性的倫敦生活,至少那裡沒有人會想要殺你。」

「我永遠不會回去的。」凱西放下菜單,直視我的雙眼。「我熱愛這裡。我花了很多時間逃離那個所謂理性、正常而又無聊的世界,那個我從來不曾融入的世界。夜城實在太——充滿活力了!這裡絕對不會無聊!像是個永不散場的宴會,有最好的音樂、最棒的舞蹈以及最怪的人們——這裡給我一種家的感覺,約翰。我這一生都在尋找像夜城這樣的地方。我屬於這裡。」她斜嘴一笑,又道:「看來我是個夜貓子。」

我微笑道:「只是——我有點擔心你,凱西。」

「我才擔心你勒!而且我擔心的理由比你擔心我要充足多了!」

「那你準備好告訴我今天為什麼要來吃這頓昂貴的晚餐了嗎?」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接著緩緩地吐了出來,神情嚴肅地看著我說:「我想要跟你一起去查案。就像夥伴一樣從頭到尾全程參與。我提好多次了,你老是不准——」

「因為你還太嫩呀。」我試圖心平氣和地說道。「凱西,自從我從那棟房子裡救你出來之後,你對夜城中的生活一直調適得很好,但是你始終沒有嚴肅看待這個世界。目前為止你還沒有發展出足夠的技能可以參與辦案。這裡有很多吃人不吐骨頭的怪物,一不小心就會賠上肉體跟靈魂。他們之所以到現在都沒來動你,完全是因為我的緣故,是我的聲望在保護著你。但是如果你跟我一起在外面跑的話,那些壞蛋一定不會手軟,隨時可能挾持你來要挾我的性命,至少,利用你來使我分心。」

「我有能力照顧自己!」凱西大聲說道。

「沒錯,你可以輕易融入龍蛇混雜的場所,但是你的經驗還不足以看穿他人有沒有害你的意圖。」

「我就看穿了李歐.莫恩的意圖!」

「凱西,任何人都看得穿李歐.莫恩。我說的是夜城裡的強者,那些擁有支配力量的傢伙。他們都很喜歡玩弄他人的心智。更重要的是,你不曾出手殺過人。跟我一起辦案的話,你遲早必須殺人的,不管是為了救你自己還是我的性命。你認為你辦得到嗎?說真的?」

「我不知道。」凱西說。

「你當然不知道。在真正面對生死存亡的狀況之前,沒有人知道自己是否有能力殺人。殺人是一件會永遠改變人心的重大事件。在殺害他人性命的同時,你也等於殺死了自己內心的一部分。我會盡我所能不讓你體驗到那種感覺的。在那之前,我也不會允許你實際參與辦案。因為在實際的辦案過程裡,即使再單純的案子都有可能搞成一發不可收拾的局面。」

突然之間,一大群旅鼠從沒人知道在哪裡的廚房裡竄逃出來。成群結隊的旅鼠好似毛皮浪潮一般湧來,登時將用餐的空地化為一片鼠海。顧客們給嚇得高聲尖叫,所有人立刻抬起雙腳。旅鼠們爬上桌椅、躍上樹枝,以它們特有的氣勢橫衝直撞。凱西跟我對著它們鼓掌叫好。

「快看,那隻有戴降落傘!那隻好像滑翔翼!衝呀,小東西,快衝呀!」

騷動沒過多久就停止了。旅鼠們散入叢林之中,高聲唱著勝利的歌謠——歌詞的內容是說瑞克只有一顆睪丸之類的——客人們也都坐回原位繼續用餐。沒有任何人從廚房裡跑出來抓旅鼠。旅鼠永遠都在菜單上(蝗蟲腳配旅鼠佐以檸檬醬,非常美味),從來沒有貨源短缺的問題,因為它們每天都好像沒有明天一樣地努力交配。事實上對大部分的旅鼠而言,明天真的並不存在。

凱西跟我繼續回去研究菜單,我們身旁的大企鵝已經開始不耐煩地跺起腳來了。

「別點嘟嘟棒。」我建議凱西。「那是給觀光客吃的。不管這禮拜的沾醬味道多重,那玩意都難吃得要命。大鵬煎蛋怎麼樣?一顆蛋就夠四個人吃。不要?那麼尖嘴妖內臟也不錯,嘗起來很像白鷺鷥,不過嫩多了——噴火獸?評價很高的長毛象?那九頭蛇總可以了吧?」

「不要。」凱西道。「我不喜歡希臘菜。」

東挑西揀了好一陣子之後,我們終於點了一份巨龍漢堡(當然是火烤的),搭配美味沙拉,甜點是笑臉貓4冰淇淋(由於這種冰淇淋吃完就會自動消失,所以吃再多也不會胖)。點餐後沒多久,就有另外一隻企鵝推著餐車將我們的餐點送了上來。這隻企鵝胸口掛了張名牌,上面寫道「嗨!我的名字是——激怒觀光客!」。我相信瑞克的廚房裡一定有個先知。企鵝擺好餐點,很不屑地哼了一聲,然後離開。我拿出獨角獸角胸針,偷偷檢查我跟凱西面前的食物有沒有被下毒。

「沒毒。」我腦中浮現一個自大的聲音說道。「但是卡路里過高,而且太鹹了。你不是在減肥嗎?」

我立刻將胸針收起來。我討厭會說話的幻象,只要給它們一個穩定的工作,它們就自以為是你媽。凱西跟我靜靜地吃了一會兒,享受著口味頗重的龍肉,搭配週遭顧客細微的談話聲響,感受愉快的用餐氣氛。當巨龍漢堡跟沙拉都成為美麗的回憶之後,我們心滿意足地靠在椅背上等待著甜點。企鵝當然很快就把甜點推上來,迅速收掉滿桌餐具,最後將帳單甩在桌上(帳單裡並不包括服務費,因為它們不敢收)。企鵝離開之後,我便向凱西湊了過去。

「有一件事你永遠都比我強,就是能夠跟上最新流行。看到那桌那個穿著深藍色西裝、打著老學究領帶的紳士嗎?那傢伙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說的那個男的額頭上有一個洞,穿過他的腦袋,從後腦勺出來,基本上就是在頭上穿了一個可以看穿腦袋的大洞。不過我盡量不去看就是了。

凱西看了對方一眼,嗤之以鼻說:「那叫『終極穿環術」。理論上是藉由從額頭上鑽洞來擴大頭蓋骨上的骨盤,給腦袋更多擴充的空間,進而達到變聰明的效果。那個大洞就是將這個理論實際化之後的結果。個人認為還是喝喝『聰明藥水』就好了。雖然聰明藥水也是一點效果都沒有,但至少不會那麼痛。」

「真正聰明的人應該知道不要在頭上打洞。」我邊說邊強迫自己不去看那個人。「我在想,有風吹過的時候,那個洞會不會發出聲音?又或許——可以拿條線穿過去,叫做心靈牙線!幫他把難以消化的爛點子給剔掉!」

凱西被我逗得笑了出來,差點被甜點噎到。她喝了一大杯餐廳附送的藍酒,把卡在喉嚨裡的冰淇淋通通衝下肚去。瑞克提供的那瓶酒幾乎已經喝乾了,而我根本一口都沒動。對凱西而言,酒精只是一種食物而已。我點了一杯可樂,並且堅持原味,絕不和什麼健怡可樂妥協。服務生為了報復,偷偷在可樂上面放了一根捲曲的吸管。可惡的東西。

就在此時,餐廳中所有談話聲戛然而止,叢林裡的動物也停止叫喚,似乎整個世界都在那一瞬間屏住聲息。四周響起一道輕柔的聲音,有如微風中的擁抱一般,在這陣宜人的清風帶領之下,命運女神自叢林之中飄然而出。她身材纖細,舉止優雅,身穿一襲合身的銀色晚禮服,有如她的雙眸一般在眾人面前閃閃發光。她的五官好似東方美女一樣細緻,長髮飄飄地在身後飄逸,雙唇可比櫻桃一般誘人。她目光炯炯地向我望來,展露出一個令人死而無憾的微笑,有如一個活生生的夢境一樣自叢林的陰暗處出現,邁開大步往我的座位走來。所有花草樹木在她經過的瞬間若非百花齊放,就是當場枯萎,有的甚至邊開花邊枯萎。她所到之處,所有餐具都變成黃金。有個盲人因為她的到來而重見光明,也有個男的兩腳一伸,當場因為心臟病發而死去。突然之間,瑞克餐廳裡人人手中都多了一顆蘋果。

所有人都對著命運女神微笑,伸手想要摸她,不過全部落空。有些人偏過頭去,有些人則對她施放魔法咒語。她坦然面對,絲毫不去理會那些無禮的舉動。人們四下張望,想知道她今晚究竟為誰而來。命運女神祇會出現在最走運或是最不幸的人面前。很多人都曾向命運女神祈禱,但當她真的降臨時卻又不敢面對。最後,她在我的桌前停下腳步,所有人這才鬆了一口氣。

在我有機會開口之前,一張椅子憑空出現,命運女神毫不客氣地在我對面坐了下來。她對凱西笑了一笑,笑得凱西一陣頭暈目眩,只能十分愚蠢地向她笑回去。接著命運女神不再管她,將所有注意力集中在我身上。這時我已經緊張到了極限,隨時注意我跟凱西以及週遭環境有沒有出現什麼突如其來的變化,不過命運女神似乎不想繼續賣弄特效了。我並沒有因此而感到鬆懈,因為最美麗的事物底下常常隱藏了最恐怖的危機。我學過很多魔法,包括一些我根本不該聽過的強大法術,但是那些把戲在命運女神面前根本不值一哂。每當我束手無策的時候,就只能靠一張嘴了。我滿懷自信地對她一笑,冷靜地面對她的凝視,期待能夠憑三寸不爛之舌說出一條生路。這時,凱西突然臉色一變,身體一縮,幾乎就要往桌子底下鑽去。她是個識時務的人,知道什麼叫做真正的危機,也瞭解吸引神祇的目光通常都不會有好下場。我以眼神安撫著她,然後專心面對命運女神。

「我並沒有向您祈禱呀。」我率先開口,小心翼翼地說道。

「沒有。」她的聲音很輕,但卻令我毛骨悚然,掀起一種被人以銳利的爪子搔到癢處的詭異感覺。「我是主動來找你的,約翰.泰勒。我想雇你作我的代表,全權調查一件事情。我要你幫我調查夜城的起源跟目的。我要你查出一切是從何而起、如何而起,更重要的是,夜城為什麼存在,以及存在的目的究竟為何。」

我呆呆地張大嘴巴,好一會兒說不出話來。我一直都希望有一天會有某個人出面僱用我調查夜城的起源,但是我從沒想過這種大事居然會這樣毫無徵兆地說來就來。這裡面一定有問題,天底下從來沒有這麼好的事。比方說,像命運女神這種強者,有什麼理由會需要求助於我這個凡人?我以一種超級有禮貌的語氣把這個問題提了出來。命運女神再度對我微笑,兩排有如編貝的牙齒反映出金色的光芒,帶來一種沐浴在和煦陽光下的感覺。

「我想知道為什麼在夜城裡會有這麼多難以控制的可能性。為什麼有這麼多不太可能發生的事情,不論好壞,都會在這裡發生。是不是因為夜城裡面存在著某種詛咒?如果是這樣的話,會是誰下的詛咒,又為了什麼目的?我要知道這些答案。如果我能夠瞭解夜城的起源,或許就可以更加輕易地控制這裡的機運,畢竟我的角色本該如此。」

我默默地看著她,好好地想了想她的話。眼前的命運女神是一名物質界的過客,是一個觀念與理想所凝聚的實體化身。她具有無比強大的力量,但是卻局限在本身所代表的角色之中。正常情況下,她根本不會以實體現身,不過這裡畢竟是夜城。就像其他具有支配能力的強者一樣,她的出現總是帶有目的,而且她的個性以極端善變而聞名。

「我不是你第一個找上的人,對不對?」我終於問道。

「當然不是。數百年來,有很多人幫我調查過這件事,但是全部都失敗了。至少,從來沒有人能夠回到我面前回報他們的發現。然而,我天生不是一個喜歡放棄的神,所以我一直都在尋找願意幫我的——」

「傻瓜?」我接話道。

她再度對我微笑。「但是你不同,約翰.泰勒。我對你期望很高。畢竟,你什麼都找得到,不是嗎?」

我從各方面思考著整件事情,任由眼前的命運女神等待。每當有好到不像真的的事情發生時,通常就表示那不是真的;尤其是在夜城這種地方。命運女神耐心地坐在椅子上,有如躺在陽光底下的貓咪一般慵懶。凱西偷偷將椅子向後推開,差點已經要跟隔壁並桌。從她臉上的表情來看,顯然她並不希望我跟這個案子或這個客戶有任何瓜葛。但是如果連這點險我都不敢冒的話,那當初就根本不該回來夜城。我緩緩地點了點頭,然後裝作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

「只有極少數人知道夜城的起源,但是他們對此事全都絕口不提。所謂知識就是力量。再說,這些人——都是具有支配力量的強者,擁有跟您一樣強大的實力,甚至比您還要可怕。他們絕對不會對我客氣的。」

「你從來沒有因此而退縮過。」命運女神溫柔地說。

「是沒錯。」我道。「但是我還是必須要問,既然您如此想要知道答案,為什麼不親自去查呢?」

命運女神瞭解我的疑惑,點頭說道:「其實我不像人們以為的那麼經常干涉物質界的事情,因為人世間的萬物自有其運作的道理。我的角色需要保持——神秘,不能過於招搖。所以我喜歡站在遙遠的距離之外,利用——無知的小人物幫我操控命運。」

「您是說『可以犧牲的小人物』。」

「也可以這麼說。」

我皺起眉頭:「這種話我已經聽渥克說過很多次了。您為什麼選上我,有任何特殊的原因嗎?」

「因為你沒有摧毀混亂蝴蝶,也沒有試圖控制它來滿足一己之私。你讓它重獲自由。」

「好心沒好報。」我說。

「多少報酬才能僱用你?」命運女神問。「什麼代價才能讓你接下這個案子?」

「您打算出多少?」

她突然露出一種貓看到老鼠的微笑,說道:「我可以提供比金銀珠寶更有價值的東西,約翰.泰勒。我知道你母親是誰。只要你幫我查出夜城的起源,我就把一切通通告訴你。」

我向桌上一靠,表情當場變得醜陋,聲音也登時冷酷無比。「告訴我。現在就告訴我。」

「很抱歉。」命運女神無動於衷地道。「天下沒有不勞而獲的事情。」

「我有辦法強迫你說。」我道。

隔壁桌的人一聽,立刻全部站起身來躲到一邊去。凱西似乎也很想跑,不過為了表示對我的忠誠,所以始終留在原位。命運女神看著我輕輕一笑。

「你不會逼我的,約翰.泰勒。因為你跟我一樣,都被局限在自己的角色之中。」

我突然感到一陣疲憊,無力地靠回椅背之上。凱西神情不悅地對我看來。

「你打算接下這個案子,對不對?」

「我沒有選擇。我跟她一樣都很想瞭解夜城的起源。」

凱西瞪向命運女神,說道:「至少在約翰幫你做事的時候,你可以給他帶點好運吧?這是你該做的。」

「如果我公然幫助約翰.泰勒,」命運女神道。「我的同類就會公然出面對抗他。你應該不想看到這種結果吧,約翰?」

「不想,絕對不想。」我說。「你這些同類實在太強大、太詭異了,即使對夜城而言也是如此。只不過——我應該可以宣稱自己是在幫你做事吧?這樣講可以提高我的權威,方便混入一些比較麻煩的場所。」

「只要你喜歡。」命運女神道。「但是我不能也不會直接涉入你的調查過程。」

我斜嘴一笑:「對方可沒有必要知道這一點。」

「那就這麼說定了。」命運女神說完,優雅地站起身來,在我面前微微鞠躬。「可別把性命給丟了。」

隨著一陣爆裂聲響,命運女神當即消失,在地上留下一道清澈的噴泉。我想瑞克是不會在意的。根據我對他的瞭解,他多半會把這道噴泉當作賣點來炒作。旁觀的客人直到這時才終於鬆了一口氣,也紛紛坐回原來的位子上。四周漸漸傳來壓低音量的交談聲,更有數不清的目光對我望來。有些人開始將變成黃金的餐具收到皮包裡,不過很快就被企鵝們制止了。餐廳裡發生的大小事情都逃不過瑞克的目光。

「我決定——這個案子還是不陪你去了。」凱西道。「我突然想起辦公室裡有些緊急檔案還沒歸檔,我想我該先回去了。」

「我瞭解。」我說。

「說真的,你不會打算一個人去查吧,是不是?這件案子不是一個人可以搞定的,你需要強大火力的支持才行。要找蘇西.休特?死亡男孩?還是剃刀艾迪?」

我搖頭:「都是一時之選。只可惜霰彈蘇西還在追查屠夫大豬的下落,短時間內不會有空;死亡男孩最近跟一名北歐女戰士愛得死去活來,大概也不會想蹚這場渾水;至於刮鬍刀之神則是忙著在諸神之街幹一樁不可告人的勾當,雖然我不知道是什麼事情,不過一定很恐怖,因為有不少神祇已經逃離諸神之街了。不,像這樣的案子,我應該要找其他人來搭檔才對。我想我會先找『瘋子』,然後可能再去找『罪人』一起去吧。」

「我覺得你直接對著腦袋開一槍還比較快。」凱西說。

※※※※※※

1坎德惡魔(Kandarian demons),恐怖片「鬼玩人」系列中,死亡之書召喚出來的附身魔。

2蛇髮女妖(Gorgon),希臘神話中能將人石化的女妖。

3莫比老鼠(moebius mice),卡通角色,是隻奇醜無比的老鼠。

4笑臉貓(Cheshire cat),《愛麗斯夢遊仙境》裡的角色,可以隨心所欲地自由來去。

第三章 跟講理之人打交道

於是我踏入夜城,前往一名真正的神諭那裡。夜城裡從來不會缺少不願意被找到的人,但不到必要,我不想施展找人的天賦。我的敵人一直都在找我,每當施展天賦開啟心眼的時候,我就會散發出有如黑夜裡的燈塔一般耀眼的光芒。幸運的是,夜城裡也從來不會缺少有能力找出秘密的人(有的說不定也不是人)。有不少人宣稱知道過去、現在,以及未來的秘密,不過大部分都只是混口飯吃罷了;至於少部分真正有能力的人,卻又因為不同的理由而不能輕易信任。在夜城,騙人的把戲是永遠不退流行的。不過幸好在之前某個案子裡我得知了一位正牌神諭的下落。雖然在數百年的歲月侵蝕之下,這名神諭已經養成古怪囉嗦的脾氣,不但非常喜歡八卦,而且完全藏不住秘密,不過我想幹他們這行久了,應該難免都會變成這個樣子。

我離開上城區,來到夜城的主街。這條街的兩旁全都是各式各樣的商店,以華麗的建築及亮眼的騙局為賣點,是個慾望論斤來賣、罪惡大量生產的地方。簡而言之,我正在前往夜城唯一一家購物中心的路上。正常世界的主流品牌在這裡很難生存,因為夜城的居民比較偏好冷門的產品,不過當然也有例外的時候,「財神購物中心」裡有來自所有時空的商品經銷商與快餐連鎖店。常言道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這句話對於從來見不到太陽的夜城而言,並不適用。

我從「財神」兩個字底下的入口進入購物中心,享受著沒有人一看到我就往出口逃竄的自在感。夜城中只有少數幾個地方不會有人在乎我是誰,而財神購物中心正是其中之一。來自不同時空的購物狂通通在這裡齊聚一堂,尋找奢侈浮華的違禁品,以及千載難逢的討價還價之樂。千奇百怪的人們以不同的語言及黑話跟彼此打著招呼,欣賞著別處找不到的商品,將整個購物中心擠得水瀉不通。每家商店前面都有閃亮的招牌,每個櫥窗之中都擺滿世界奇觀。這裡的店面之多,讓購物中心內部的空間看來似乎比外觀看來還要大上許多。顯然這裡的空間自動向外擴張,以便塞下越來越多的店面。

招牌與商標自四面八方湧來。「麥甘伯的海豚漢堡」、「星際鴨薰香店」、「威爾迪士尼的莫老鼠」、「俄式浸禮」、「佩夫起居室」以及「靈魂市場」,不管全新還是二手,任何商品應有盡有。當然,這種地方怎麼少得了「諾斯弗拉圖鮮血銀行」(自動來捐血,請大方一點,別逼我們找上門來),站在銀行門旁陰影處的黑髮女郎對我拋了個媚眼。我禮貌性地笑了笑,然後繼續前進。

購物中心正中央建有一口十分傳統的許願井,路過的人們完全不會去注意到它的存在。這口井外觀毫不起眼,就是一道石造的圓井,四周種了一片雜草,井上用紅色的石板搭了一層石頂,中間用生銹的鐵鏈掛了一個水桶。旁邊有一塊招牌,上面有著請人丟枚銅板進去許願的標示。這塊招牌是小朋友開玩笑而設的,不過在夜城,任何玩笑都可能成真。事實上,大部分的神諭一開始都只是玩笑。自從多重時間軸的觀念出現之後——從夜城裡許多時間裂縫所衍生出來的觀念——預言的準確性就大不如前,而命運的不可變性也開始遭到質疑。不過面前這口許願井的專長,是追蹤此時此刻在世界任何角落所發生的事情。我認為在如今這種時代裡,擁有一技之長才是最實在的。我靠在許願井的石牆上,四下打量一番,確定沒有人在看。

「哈囉,神諭。」我說。「最近有什麼事嗎?」

「多到超乎你的想像。」井底傳來一個深沉的聲音說道。「請投入一枚銀幣,以賜予我祝福。喔,路過的旅人呀,我將以三個答案來回報你的祝福。第一個答案隱晦無用,第二個答案暗喻精確,第三個答案則是一針見血。你丟的銀幣越多,能夠得到的也就越多。」

「別說那些廢話。」我說。「我不是觀光客。我是約翰.泰勒。」

「喔,可惡的傢伙,你又回來了,是不是?」神諭的聲音似乎不太高興。「跟你說得很清楚了,我一看到你頭就會痛啦!」

「你又沒有頭。」

「一點也沒錯!就是你這種人讓我們這些幹神諭的幹不下去。你想幹嘛?我很忙。」

「你忙什麼?」我問,純粹出於好奇。

「相信我,你不會想知道的。你以為身為知識的泉源是件容易的事嗎?我的外牆上都已經佈滿青苔啦!還有,我討厭時間裂縫!它們就像神諭屁股上的痔瘡一樣。說起屁股上的痛處,你到底想要什麼,泰勒?」

「我要找綽號『瘋子』的男人。」

「喔,天呀,那傢伙比你還糟糕。他會讓我胃痛,如果我有胃的話。你找他幹嘛?」

「你不知道嗎?」

神諭語帶傲慢地說:「沒錯,盡量取笑吧。至少我還看得到他在哪裡,哪像你?想要知道答案必須付出代價。沒有答案是免費的,規矩就是如此。別怪我,我只是在這裡工作而已。等到詛咒破除之後,我就會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離開這個鬼地方。」

「好吧。」我說。「直截了當的答案需要幾滴血?」

「因為是你的關係,所以一滴就夠了,親愛的王子。」神諭的聲音突然一軟,諂媚地說。「當您踏入您的國度時,請不要忘記我。」

我對著井中的黑暗看去:「你聽說了什麼?」

「或許有聽說,或許沒有。」神諭得意地說。「趁我釋出善意的時候趕快付帳吧,免得我突然決定提高價碼。」

我拿一根針在大拇指上一刺,一滴鮮血立刻滴落井中,接著就聽到神諭輕輕地發出一個滿意的聲響。

「你可以在『琳病旅館』找到瘋子。」它立刻說道。「就在附近。去那種地方要小心,不要跟任何陌生女子談話,除非你想在身上收集性病。快滾吧,我的頭部快裂開啦。記住要及時行樂,約翰.泰勒。好日子已經不多啦。」

※※※※※※

「琳病旅館」,店名用這個「琳」只是為了提高一點格調,事實上這家旅館的外觀就跟店名聽起來一樣噁心,就是那種按小時計費,鮮少更換床單的低級旅館。那附近到處都有找尋獵物的歡場女子,而那裡的陰虱1體型巨大到可以從黑暗的巷子裡跳出來攻擊路人。這是個外表不會欺人的地方,敢來這裡的買家就必須自行承擔風險。然而,對某些人而言,不夠骯髒下流的性愛就是不夠刺激。於是——我只好握緊雙拳,目不轉睛地踏上前往紅燈區的街道。在這種地方,妓女可以化身為比夜城中最恐怖的怪物還要危險的東西。令我沮喪的是,似乎大部分的妓女都聽過我的名字。

琳病旅館位處一整排油漆斑駁的建築物之中,而這排建築都已經很多年沒有重新粉刷過了。我伸手推開旅館大門,一邊責怪自己居然沒有隨身攜帶手套,一邊大搖大擺地走進大廳,假裝自己有充分的理由出現在這裡。大廳就跟我想像中一樣骯髒,地毯在我腳下吱吱作響。幾個性別不明的人在我進入大廳的時候放下手中的八卦雜誌朝我看來,不過在認出我的身份之後,目光立刻轉向別的方向。

我不太確定瘋子到這種地方來幹嘛,因為他應該已經不在乎性愛這種屬於理性世界的東西才對。不過,我想對他而言,無論身在何處應該都沒有差別,而這裡可是個不錯的藏身之處;除非身有要事,不然正常人絕對不會來這種地方。

我走向坐在鐵窗後方的旅館接待人員,中間有兩名精靈妓女側身讓我過去。這兩名精靈瞪大了眼睛看著我,勉強在臉上擠出專業的微笑。她們的翅膀看起來有點皺皺的,不過依然散發出無比誘人的強大魅力。我笑了笑,對她們搖一搖頭,然後發現她們被拒之後的反應居然是鬆了一口氣。天知道我的名聲在這種地方已經被扭曲成什麼樣子了。

鐵窗後的旅館接待顯然不太高興看到我。他是個身材矮壯的男人,穿著一條骯髒的褲子跟一件條紋背心,臉很臭,眼神滄桑。他身後有一個牌子,上面寫著「碰過就要付錢」。接待往一盅痰盂吐了一大口痰,然後神情冷淡地看著我。

「我不回答問題。」他毫無語氣地說。「即使是聲名遠播的約翰.泰勒也不能逼我回答任何問題。我什麼也沒看到,什麼都不知道,這是工作上的要求。你唬不了我的。比你厲害的角色我見多了。再說,這扇鐵窗施有魔法、下過詛咒,並且還通了電,所以不要打什麼歪主意。」

「不過我是來幫忙的。」我無視他的無禮,微笑說道。「我是來帶瘋子離開的。」

「喔,謝天謝地。」接待一聽,立刻換了一副嘴臉。他向前一靠,露出懇求的表情,看來簡直可悲。「求求你趕快把他帶走。你不知道一直讓他待在這裡有多恐怖。隨時都會聽到尖叫、怒吼,三不五時還會降下一堆血雨。所有房間都在變換方位,所有房門都通往不知名的地方。他不但嚇跑了客戶,甚至還嚇跑了附近的妓女;照理說世上應該沒有任何事物可以嚇到這些女孩了才對。我的膽量已經不如從前了,旅館的名聲都因為他而盪到谷底去啦。」

「我以為在這裡聲名越壞,生意會越好。」我說。

「趕快把瘋子帶走,拜託你。」

「我們一定會好好謝你的。」一名精靈妓女邊說邊將胸部擠到我面前。

我很有禮貌地拒絕了她的服務,然後跟接待問了瘋子的房間號碼。電梯壞了,於是我走樓梯上樓,樓梯以水泥砌成,沒有任何扶手,牆壁上的油漆也早已斑駁。我在很遠的距離之外就可以感覺到瘋子所在的房間,有如一頭狂野的猛獸,靜靜地躲在角落等待獵物上門。隨著我慢慢接近,不舒服的感覺也越來越甚。在我踏上二樓走廊的時候:心中不禁湧現一股即將去看牙醫的恐懼,而且還是個會帶來壞消息的恐怖牙醫。氣溫急遽下降,呼出的空氣在我面前凝結成霧,心跳也不受控制地開始加速。我在空蕩蕩的走廊上緩步而行,身體微向前傾,似乎必須突破一道看不見的壓力才能前進,體內所有本能都在高聲尖叫,要我趁著還有機會的時候轉身離開。

我停在瘋子的房門外。門上的號碼跟接待給我的一樣,不過其實不用看號碼也知道就是這一間。那扇門感覺就像是午夜夢迴時將人驚醒的劇痛,令人想起「創傷」與「毒藥」之類的詞語。有如見到深愛的人在眼前死亡,又像愛人對你提出分手時的冷酷語氣。那房間充滿了恐懼與淒慘的情緒,似乎正緩慢地將你一生的信仰通通剝離體內。只不過,造成這一切感覺的根本不是眼前的房間,而是房間裡的那個「瘋子」。

我不知道他真正的姓名,我想就連他自己也不再記得了。姓名代表了一種認同與一段過去,而瘋子早就已經把那種東西拋到腦後。如今的他是個傷心、危險而又困惑的男人,與現實之間維繫著一種非常微弱的關係。不論誰的現實都一樣。至於當初讓他瘋到無可救藥的原因,則是夜城之中一個家喻戶曉的故事,同時也是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之一。

在六零年代的時候,瘋子是名迷幻藥巫師、提摩西.李雷的忠實追隨者,同時也是美國太空總署的首席科學家。他是一個名下掛有無數專利權的天才,對追求知識有強烈的渴望。到了六零年代末期,他的興趣由外層空間回到人類的內心世界,轉而研究神秘主義與數學本質理論。他研究多年,探索著極度隱晦的神秘現象,試圖摒棄人類受限的心智與感官,找出一種能夠看穿現實世界的全新視野。

最後,他找出了方法,能夠看穿人類眼中的現實,直接面對隱藏於已知世界之下的完整景象。不管他在那短暫的永恆裡看見了什麼樣的東西,他的理性都已經在那一瞬間完全崩毀。或許是因為完整的現實比我們所認知的恐怖許多,也可能是更加美好。不管是恐怖還是美好的景象,那景象都是同樣地令人無法承受。在那之後,瘋子就活在幻覺之中,再也不在乎任何事情。而他跟正常人不同的地方,就在於有時候他可以控制自己想要的幻覺,雖然有時候他也會被幻覺控制。

與瘋子為伍是極端危險的事,因為他不相信任何眼前所見的事物。對他而言,所有的一切都是幻覺。他身邊的世界是依照他的念頭、想像、恐懼,以及懷疑而重新塑造的,現實中的一切都在他的轉念之間變化成型。這樣的能力有時很有幫助,有時也很令人困擾,有時甚至很恐怖,因為對他而言,所謂的夥伴與朋友也可以是幻覺的一部分。他可以在你沒有察覺的情況下改變你的個性跟過去。任何膽敢打擾他、甚至威脅他的人,都很可能變成其他東西——慘不忍睹的東西。久而久之,人們就任由他去任何他想去的地方,做任何他想做的事。反正只要不去惹他,幾乎都能相安無事。幸運的是,瘋子想做的事情並不多,而想要利用他去達到個人目的的人通常也沒有什麼好下場。

如今我站在他的房門外,忍不住呼吸急促、冷汗直流,想辦法鼓起足夠的勇氣伸出緊握成拳的手去敲門。我心裡明白,光是走進去跟他說話就必須冒著極大的風險。自從上次面對不信之徒潔西卡.莎羅之後,我就不曾這麼害怕過了,而當時我還有可用的秘密武器,如今卻只能憑機智行事。就連我都不太相信自己能全身而退。

不過,我也不是全然無助,因為每當瘋子不爽的時候,就會自動發出警告訊息;不知道為什麼,瘋子的身邊隨時迴盪著反映出他當下心情的背景音樂。只要仔細聆聽,就能夠察覺他的情緒變化。我站在門前,舉起手來準備敲門,感覺就像是站在一個大火爐或是黑死病看護所外面一樣,敢開門就必須自行承擔後果。我深深吸了一口氣,迅速地敲了敲門,非常有禮貌地大聲報上我的姓名,然後打開房門,走入瘋子的房間。房中的某個角落傳來一陣音樂,尼爾森的「大家都在跟我說話」。

房間內部的空間比外表看來大多了,只不過空間的形態十分詭異,似乎存在太多不確定的因素。我本來以為會看到一個骯髒的小房間,但如今眼前卻是一間豪華大套房,房內有一張大床,許多古董傢俱,以及各式各樣精美的裝飾。整個房間籠罩在閃爍的光芒之下,觸目所及,所有東西的細節全都不太對勁。地板跟牆壁之間並非直角,天花板更是傾斜得難以形容。至於刺眼的光源來自何處,則是完全看不出來。所有東西在我目光移開之後立刻轉變形體。地板確實存在,但是我卻有一種站在懸崖邊緣的搖曳感。房中的聲音沉悶而遙遠,就跟在水裡聽東西一樣。我直挺挺地站在原地,將心思專注在來此的目的。我感到只要稍微分心,就會立刻失去自我,永遠迷失在瘋子的幻覺中。

這就是人們不願意接近瘋子的原因。

他躺在大床上,看起來迷失而又渺小。他是個很結實的男人,留有一嘴灰色的鬍鬚。這時他突然坐起身子往我看來,兩眼之中彷彿沒有焦點,但卻又透露出一種狂野與絕望混雜的神色。他似乎很疲憊、很憂傷,有如一隻莫名奇妙被主人修理一頓的小狗一樣。他身上永遠穿著一件黑色的T恤跟一條破爛的牛仔褲,從來不換衣服,因為衣服這種無關緊要的東西,對他而言根本沒有任何意義。而從他身體散發出來的味道來看,這套衣服只怕已經很久沒洗過了。

房間內所有牆上都畫滿了數學方程式,顯然瘋子所到之處,這些方程式就會自動出現,而在他離開之後就會立刻消失。從來沒有人能夠看懂這些方程式所代表的意義,不過一直以來不斷有人想要找出其中的秘密。瘋子看著我身後的某樣東西,而我並沒有隨著他的目光回頭去看。不管他在看什麼,肯定不會是我想要看到的東西。過了一會兒,瘋子的目光自我身後移開,我終於稍稍感到鬆了一口氣。房中的景象開始變幻,隨著瘋子的心情調適著我的存在。陰影在角落中凝聚,形成一股深邃無比的黑暗,其中隱藏著某種蠕動的東西,似乎是屬於童年噩夢裡面的駭人怪物。

「哈囉,瘋子。」我冷靜地說。「我是約翰.泰勒,記得嗎?我們在陌生人酒館跟止血帶俱樂部見過幾次面。我們有個共同的朋友,剃刀艾迪。記得嗎?」

「不記得。」瘋子傷心地說。「不過,我常常會把人忘記,因為這樣比較安全。話說回來,我認識你,約翰.泰勒。喔,是的。你是危險人物,繼承了恐怖的血脈。我想如果我真的記得你的一切的話——說不定還會嚇到發抖呢。」

想到連瘋子這種角色都會怕我,就讓我自己也感到害怕。我將這個想法放到一邊,專心面對眼前的情況。我到底要如何才能在這段談話之中存活下來,並且說服瘋子跟我一起去調查夜城的起源呢?

「我想要調查夜城的起源。」我說。「希望你能幫我。或許在調查過程中,我們或許會碰到能夠幫助你的人。」

「沒有人幫得了我。」瘋子說。「我自己都幫不了自己。」他側過頭去,像隻小鳥一樣斜眼打量著我。「你為什麼要找我幫忙,約翰.泰勒?」他似乎展現出少有的理智,於是我趁著這個機會繼續勸說。

「我將會面對一些比我強大許多的生命。」我說。「所以我想帶你一起去可以困惑對方,至少,我可以躲在你後面。」

「有道理。」瘋子跟正常人一樣點了點頭。「好吧,我跟你去。我好像已經躺在床上沉思好幾個月,理論上應該已經快無聊死了。沒錯,我要跟你一起去。我一直都想找點事做,讓自己分心,以免老是去想一些——不好的事情。其實我比你還要害怕我自己呢。走吧。」

他輕巧地跳下床,動作中散發出一種不連續的詭異感。站著的他看來跟我差不多高,不過似乎比我重很多,彷彿走入真實世界裡他就突然變得更加真實了一樣。角落的陰影在那一瞬間向後退卻,不過很快又凝聚了起來。瘋子往房門走去,我跟在他身後頭也不回地離開房間,這時他的背景音樂轉變成一首以薩克斯風為主旋律的爵士曲調。

趁著關上房門的時候,我匆匆地看了看房間內部,發現裡面已經變回原來的小房間,陰暗骯髒,佈滿灰塵跟蜘蛛網,顯然已經很多年沒有人住過了。房內的床上躺了某個東西。我在那東西開始坐起的時候趕緊關緊房門,向後退開。瘋子站在一旁耐心地等著我,於是我領著他下樓走回大廳。我們一在大廳現身,所有人馬上通通躲了起來。接著我跟瘋子踏入夜城,一起去找一個名叫「罪人」的傢伙。

※※※※※※

「罪人」是另外一個夜城中家喻戶曉的人物,在他身上發生過的傳奇故事與悲劇就跟狗身上的跳蚤一樣多。關於罪人早年的事跡已不可考,只知道有一天他突然決定要將靈魂賣給魔鬼。他仔細地研究所有相關細節,做好了萬全的準備,然後將撒旦從地獄中召喚出來。不是什麼低等惡魔,也不是什麼墮落天使,而是上帝的宿敵,撒旦本人。歷史跟文學名著裡都不斷地告訴世人這種行為有多愚蠢,但是罪人顯然對自己的能力很有信心。他召喚了撒旦,令撒旦化身為討喜的形象,然後說他自己想要出賣靈魂。當撒旦問他想要用靈魂換取什麼代價的時候,罪人答道「真愛」。撒旦遲疑了,因為真愛並非撒旦所擅長的領域。然而罪人堅持只要真愛,撒旦又沒道理不做他的生意,於是——一張以鮮血簽下的合約就此誕生。罪人以自己的靈魂為代價,換來的就是能跟自己的夢中情人度過十年的歡樂時光。

撒旦說道:「在這個時間前往那個酒吧,夢中情人會在那裡等你。」說完哈哈大笑,然後就消失了。罪人在指定的時間前往指定的地點,真的就遇上了他的夢中情人。他愛上她,她也以愛回報,沒過多久兩人就結婚了。他們快快樂樂地一起度過了十個年頭。接著,時限到了,撒旦在最後一晚的午夜時分從地底現身,前來收取罪人的靈魂,要將他帶往永恆苦難的地獄。罪人在撒旦面前點頭說道:「能夠見識真愛,一切都很值得。」然而撒旦卻告訴他:「你被騙了。你的夢中情人根本不是人,她是我的手下,是我派去引誘你的女惡魔。她只是假裝關心你而已。在你之前,她已經關心過無數個男人了。」罪人道:「又有什麼關係呢?我愛她,而且我將會永遠愛她。」撒旦聳聳肩,取走了罪人的靈魂。

於是罪人成為地獄中唯一一個保有真愛的靈魂。不管愛人的真相如何,不管在地獄之中受盡多少折磨,他始終頑固地相信愛情。由於整個地獄裡的氣氛都因他而腐敗,撒旦實在不能容許這種靈魂的存在。最後,在沒有辦法的情況之下,撒旦只好將罪人趕出地獄。而由於罪人曾與魔鬼訂約,所以當然也沒有資格上天堂。

在天堂跟地獄都容他不得的情況之下,他也就只好來到夜城,不死不活卻又半死半活,永永遠遠地行走在霓虹閃爍的街道上。這就是罪人的故事。

儘管罪人待人十分友善,但是大部分的人都不願意與他親近。由於並不算真的活著,所以他沒有影子;又由於無法再死一次,所以幾乎沒有任何力量能夠傷害到他。如今的他不管犯下什麼罪行都無須害怕懲罰,所以他對自己定下十分嚴厲的道德標準。也就是說,不到必要的時候,他絕不做出影響他人的事情;但是如有必要,他也絕對不會遲疑。善與惡的觀念已經不適用在他身上,他已經超脫這種世俗的判斷了。大部分的時間裡他都不會去管別人的閒事,不過如果有人膽敢惹他的話,通常都會死得很難看。根據一個廣為人知的都會傳說所言,只要他行出足夠的善舉,或是犯下足夠的惡行,那麼總有一天天堂或是地獄的門將會再度為他而開——至於他是選擇善舉還是惡行,目前為止還看不出來。

我前往罪人最常出沒的地方,普羅斯帕羅與麥克.史考特紀念圖書館。瘋子一直跟在我的身後,一邊哼著背景音樂裡的旋律,一邊嚇壞所有路過的人。罪人喜歡待在圖書館裡研究一些他拒絕公開討論的主題。據說光是追蹤他曾閱讀的書單就已經足以將人嚇到半瘋狂的地步。我個人認為,他逛圖書館的目的應該只是想找點事做,就像瘋子以冥思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罪人的選擇就是閱讀。其實說到底他們的目的都是一樣的,就是強迫自己不要去想那件在他們腦中揮之不去的事情。

我先打了電話過去以確認罪人在那裡。電話那頭的圖書館員對我說:「喔,是的,他在這裡。另外,如果您要過來,泰勒先生,可不可以請您順便把我們僅存的法蘭肯斯坦男爵的《走出自己的路》帶來歸還?這書已經過期很久了。」我含糊不清地說了幾個字,然後趕快掛上電話,順便想了想上一次看到那本書是什麼時候。

雖然持有保留的態度,不過我又開始使用行動電話了。在夜城裡撥打行動電話是很危險的事情,除了話筒裡常常傳來奇怪的聲響之外,還有一堆有的沒的簡訊,以及來自其他空間的垃圾訊息。當然,最麻煩的是行動電話讓人能夠輕易追查我的行蹤。只可惜這可惡的小道具實在太實用了,讓人想不辦一支都不行——既然凱西跟我保證這支新款的手機內建所有保護咒語,可以防止任何形式的入侵,那我也只好姑且信之,雖然每次使用的時候我心裡都毛毛的。

我和瘋子走進圖書館的地下室,最後在研究區的老位子上找到了罪人。他一個人坐在椅子上,面前的桌上擺滿了好幾疊大書,正專心地閱讀著一本古老的典籍。

空氣中瀰漫著書籍的氣味,看起來就像個文學迷宮一樣。這裡的照明十分良好,不會太過明亮。整個研究區到處都寫著「安靜!」的標語,還有不少指示書籍主題的牌子,其中有些還標明「閱讀的後果請自行負責」。不少學者坐在書桌後面,無視其他人的存在,有如古時候的修道士一樣專注他們的工作之上。我穿越狹窄的書櫃走道,筆直地朝罪人走去,瘋子步伐輕鬆地跟在我身後。罪人在我們來到身前的時候抬起頭來,對我點了點頭。他的個子不高,身材很結實,外表給人一種清爽的感覺,看起來就像是永遠升不了職的中年上班族,其貌不揚,沒什麼特色,完全不會引人注目。但是當他的雙眼對我望來的時候,目光卻突然炯炯有神,笑容中也透露出一股不安的氣氛。

罪人似乎老早就在這裡等我了。當他終於開口說話的時候,聲音中流露出一種親切有禮的感覺。

「很好,很好,約翰.泰勒。我有預感今天會遇上你,於是就坐在這裡,一邊閱讀最喜愛的老書,一邊等你。」

我看了一眼攤在他面前的書。那是一本聖經,古英王詹姆士的版本。我轉向罪人揚了揚眉毛。

罪人笑道:「某位智者曾經說過:『要找漏洞去鑽。』」

研究區有下少人都開始抓起面前的書本跟筆記,離開座位向出口走去。或許是因為瘋子的到來,或許是因為我的出現,也可能是因為我們兩個加上罪人,這種陣容讓人忍不住要擔心受怕。說真的,我不怪他們。研究區中只剩下幾名頑固的老學究抱著他們的書本不肯離去。在夜城,只有心智堅定的人才能擔任學者的工作。瘋子在書堆中閒晃,所到之處所有書籍都浮現陣陣漣漪,無論外型與內容都產生了變化。我不禁懷疑那些書裡現在寫了些什麼,是毫無意義的胡言亂語,抑或是超乎想像的智慧與秘密;不論是哪一種,總之我不想知道答案。

這時我的目光讓一名外表甜美的年輕女子所吸引。她是個身材高窕的金髮美女,身穿白上衣、黑短裙、長襪、素鞋,頭上戴了頂小草帽,一副公立女子高中生的打扮,手裡捧了一大疊書,正從書堆中走出。她明亮動人、笑靨如花,美艷不可方物,任何人見到都要為她瘋狂。她的一舉一動都散發出自然清新的優雅氣息,簡直不屬於人間所有。她的雙唇有如玫瑰花蕾般誘人,雙眼有如星際銀河一般深邃。我情不自禁地站直了身體,不過她卻只是淺淺地看了我一眼,然後就從我身邊走過,將手中的書放在罪人的桌上。這時我才發現瘋子的背景音樂變成了「管鐘」。

「容我為你們介紹。」罪人彬彬有禮地說道。「這是我的女朋友,也就是許多年前我愛上的女惡魔。我不知道在你們眼中的她是什麼樣子,因為她會以每個人心中最渴望的異性模樣出現在別人眼前。」

我不敢肯定我眼前的她代表了什麼,或許是小時候看了太多青春女高中生的影集,我猜。我對女惡魔點頭微笑,她則噘了噘嘴坐上罪人的書桌,露出修長的雙腿挑動我的心弦。我幾乎可以看到空氣之中強烈勾引異性的荷爾蒙,只能迫使自己將目光自她身上移開。我實在好奇她在罪人的眼中究竟是什麼模樣。這時瘋子向後退開一步,神情不悅地瞪了女惡魔一眼,然後又往一旁晃走。關於瘋子眼中的她是什麼模樣,我就不是那麼想要知道了。

「你要的書都在這裡,席尼。」女惡魔以一種極端性感的聲音說道。「還有什麼需要的話,請儘管說。」說完十分慵懶地挺了挺腰,胸口向前突起,幾乎要脹破上衣的扣子。我感到口乾舌燥,一顆心彷彿要跳出體外一般。

「她的名字由原始的阿拉姆語2直翻的話就是『美麗毒藥』,」罪人輕輕說道。「死海書卷裡有幾個章節提到關於她的事跡,不過都不是什麼好事。在對抗天堂的戰爭裡,她曾經殺害過無數的天使;在對抗人性的戰爭裡,她也以女惡魔的身份征服過數不清的男性。在她身邊請務必注意禮貌,並且千萬不可掉以輕心。不管我有多愛她,她終究是名惡魔。對了,席尼這個小名只有她才能叫。」

我尊敬地向女惡魔點了點頭,問道:「你怎麼會離開地獄?」

美麗毒藥十分迷人地聳了聳肩。「我無法相信居然會有凡人在得知我的真實身份之後依然毫無保留地愛我。當然他們還會想要我,畢竟我的工作就是把人誘惑到萬劫不復的深淵,以膚淺的肉慾令他們放棄不朽的靈魂。然而愛我?像席尼那樣的真愛?即使已經知道了真相,即使已經身處永恆的煉獄之中?在我長久的存在裡,從來都不曾見過這種事。於是我決定離開地獄,回到人世間來找他。表面上我是以邪惡使者的身份而來,目的是要再度誘惑他的心智、腐化他的靈魂。不過事實上,我只是想要跟席尼在一起,想要瞭解他口中的——真愛。」

「那是你的說法。」我道。「儘管你嘴裡這麼說,誰又能保證你真正的目的不是為了他的靈魂?」

她的笑容不減,但是眼神卻變得冷酷。「你可曾在愛人面前毫無保留地訴說心中的秘密?所有黑暗、深沉,連對自己都不願承認的秘密?你可曾徹徹底底地與另外一條生命融為一體,即使面對永世不滅的地獄之火也不願分離?我的席尼願意為我如此付出,只為了一個我從來不曾瞭解的理由。地獄裡是容不下真愛存在的。如果有愛,那就不配稱作地獄。我必須體驗他對我的感覺。我必須用心去理解,即使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

「但是你曾經跟這麼多男人在一起。」我說。

「喔,沒錯。」美麗毒藥說。「你無法想像有多少男人,但是他們在我心中都不具有任何意義。他們活著的時候都大言不慚地說愛我,但是一旦踏入死亡境地,馬上通通改口。他們可以為了逃離地獄而毫不猶豫地背叛我,對他們而言,我根本也不算什麼。但是席尼——跟他們不一樣。」

「美麗毒藥是唯一沒有參與前一陣子夜城天使戰爭的女惡魔。」罪人溫柔地說道。「只因為我要求她不要參戰。這代表了什麼意義,你就自己去想吧。現在回到主題,夜城是個謠言滿天飛的地方,據我聽到的謠言指出,善變的命運女神僱用了你來調查夜城的起源。你真是結交了不少有趣的朋友呀,約翰。我必須承認自己一直對夜城的起源感到好奇。沒猜錯的話,你這次來是為了找我一起參與這項史上最危險的冒險,對吧?」

「一猜就中。」我說。「有你跟瘋子在身邊,我就有可能在這件案子裡存活下來。只是不知道你有沒有空能暫時放下手中的研究?」

罪人一把闔上聖經,不過手掌卻不從封皮上移開。「我唯一上天堂的機會就是多做好事。」他坦白道。「而且要做驚天動地的好事才行。我認為在眾多強者的夾殺之下保住你的性命,應該夠資格稱得上是這種等級的好事才對。」

「那我怎麼辦,席尼?」美麗毒藥說。「你不會拋下我一個人上天堂吧,對不對?你明明知道我倆只有在地獄之中才能享有永恆的愛情。」

罪人輕拍她的手背,輕輕笑道:「沒有你,我哪都不去。少了你的地方就不叫天堂。」

「親愛的席尼。」她湊上去親吻他的額頭,撥弄他的頭髮。罪人轉頭對我說道:「跟你去可以,不過美麗毒藥要一起來。我不會跟她分開的。」

「既然我都帶了瘋子出門,你要帶惡魔又有什麼問題呢?」我說。「火力越強大越好。」

「我聽到了。」瘋子的聲音自書堆裡傳來。「我不提供火力。我只負責嚇人。」

「夜城的起源很久以前就已經埋葬在歷史的洪流之下。」罪人說道。「而我認為這多半是有個很好的理由,因為像夜城這麼可怕的地方絕對不會有什麼美麗的起源的。我們幾乎可以肯定夜城是奠基在鮮血與苦難之中創造而出。你必須瞭解,約翰,如果我們調查的結果會對夜城的居民造成威脅的話,我絕不會把結果公諸於世。因為我個人的宗旨就是盡可能不去傷害他人。這樣講你可以接受嗎?」

「當然。」我說。「所有調查結果我都只向當事人回報,而這個案子的當事人就是命運女神。至於她之後要如何處理我們調查的結果,那就是你跟她的事了。我這樣講,你可以接受嗎?」

他點了點頭,然後跟我相視一笑,不過我的笑容之下隱藏了些許的不安,我認為讓美麗毒藥跟來是很不智的舉動。事情已經夠複雜了,實在不需要一個地獄來的女惡魔在我們背後監視——雖然我還不至於蠢到用背對著她。然而既然罪人如此堅持,那我也就不得不答應,起碼暫時必須答應。反正說不定之後也會有用得到她的地方。

「喔,不好了。」罪人突然站起身來。「看來有壞事發生。」

我立刻環顧四周,說道:「為什麼這麼說?」

「因為瘋子的背景音樂變緊張了。」

他說得沒錯,瘋子的背景音樂的確變了。而在緊張的音樂之中,十三名身穿西裝的男子自四面八方現身,個個臉上充滿自信,顯然是衝著我來的。剛剛那些不肯走的學者們一看,紛紛抓起書本以飛快的速度逃離現場。就連圖書館的員工也在頃刻之間消失到無影無蹤。他們不想和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有任何相干,而我一點也不怪他們。我認得這十三個傢伙,他們是渥克手下最著名的狠角色,傳說中的「講理之人」。這個外號是因為他們的專長就是去跟任何惹毛當權者的傢伙「講道理」而來的。

所有講理之人外表都是很有教養的紳士,身穿昂貴的西裝,搭配傳統的領帶,舉手投足間散發出貴族般的高傲氣息。有幾個臉上露出輕蔑的表情,似乎出現在圖書館這種地方已經大大地降低他們的身份一樣。雖然他們看來像是一群上流社會的敗類,不過我卻一點也不敢小覷他們,因為所有講理之人都是法力高強的戰鬥法師。他們的老大在我面前停下腳步,微微向後仰起頭來,以一種不屑的眼光對我瞪來。

這傢伙名叫吉米.海德萊,是個標準的勢利鬼。鼻子大而無當,藍眼冷漠無情,除了這兩點之外,相貌還算英俊。他有一頭油油亮亮的黑髮,嘴角似乎天生就掛著嘲諷。此刻他穿著一套上好的西裝,戴著一副灰色的手套,因為他不喜歡弄髒雙手。我跟他見過幾次面,不過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們兩個一直以來都看彼此不順眼,主要是因為他把自己視為權力的象徵,而我偏偏又將他視為臭氣熏天的狗屎。現在,既然吉米.海德萊跟這一堆走狗通通出現,就表示渥克不打算對我客氣了。吉米看了看罪人、美麗毒藥以及瘋子一眼,然後揚了揚眉毛,當場就當他們三個都不存在一樣。

「喔,天呀,吉米。」我說。「快教我如何只動一邊的眉毛就做出那麼跩的表情,實在太厲害啦。」

「泰勒,親愛的孩子。」吉米慢條斯理地說,就像往常一樣忽略我的幽默。「我就知道總有一天渥克會派我來找你。誰教你一天到晚愛管不該管的閒事!不過這一次你似乎真的惹火了所有當權的大哥們,就連渥克都決定要跟你翻臉了。立刻跟我們走。只要你乖乖聽話,我們就會溫柔對你,不然的話,我們可是有權以暴力手段對付你的。猜猜看我們喜歡和平,還是暴力?」

所有講理之人都在他身後發出輕輕的冷笑,擺出懶洋洋的姿勢,畫出危險的符號。沒有人天生就這麼討人厭的,這些傢伙都是一輩子作威作福才會變成這種德性。空氣之中隱隱浮現魔法的能量,似乎隨時都有可能爆發出來。戰鬥法師的力量足以與夜城中的強者抗衡,是一群極端危險的人物。我不敢掉以輕心,於是身體微向後傾,靠在一個書櫃上,雙手於胸前交叉,然後以冷酷的眼神回敬他們。如果我連這些自大的小混混都對付不了的話,乾脆退休算了。我就算要敗,也該是敗在真正的強者手裡才行。看到幾名講理之人臉上的笑容消失,我不禁在心中感到一絲快意。我可不是那麼容易讓他們的名聲給唬住的,不過我倒是希望自己的名聲可以唬住他們。

「很高興再次與你見面,吉米。」我說。「你今天氣色看起來不錯呀。所以,當權者不希望有人調查夜城的起源嗎?那真是不幸呀,因為我愛查什麼就查什麼,從來不需要當權者允許。如果今天只是我個人的興趣也就算了,不過很可惜不是這麼回事。今天僱用我調查此事的乃是命運女神本人,而這兩位打算跟我一起去查的夥伴,分別是『瘋子』及『罪人』。不用我說你也該知道,你們根本不是我們的對手。我建議你立刻滾回渥克身邊,吉米,乖乖當個跑腿的小鬼,告訴他約翰.泰勒不會因為任何強權脅迫而停止調查此事。奉勸你盡快離開,免得我突然改變主意。」

幾個講理之人不安地轉換姿勢,但是吉米.海德萊卻不為所動。「一堆廢話。」他說。「我從不相信任何關於你的傳言,泰勒。你不過是個靠著一張嘴的小敗類,而我們卻是掌握實質力量的強者。這是你自找的,不要怪我們不客氣。」他轉向罪人說道:「你不要插手,乖乖坐下來看書。我們不是為你而來的。」

罪人輕聲笑道:「如果渥克真想要對付我的話,絕不會只派你們這種角色來。告訴你一個壞消息,要動約翰.泰勒就必須先問過我,因為我也想要調查夜城的起源。」

「退下。」吉米.海德萊冷冷地道。

「我見過許多比你可怕的東西。」罪人道。「滾吧,小鬼。趁你還有機會的時候快滾。」

吉米大怒,當場對著罪人比出神秘的手勢,一股致命的能量登時在他面前成形。我覺得事情已經鬧夠了,於是對準吉米的睪丸狠狠就是一腳。他痛得眼珠子都快掉出來,忍不住摀住股間彎腰向前。只見美麗毒藥跨出一步,雙手一扭就將吉米的腦袋給扯了下來;膽敢在她面前威脅罪人的人絕對不會有好下場的。她在吉米的嘴唇上輕輕一吻,然後隨手將腦袋丟到一旁。無頭死屍向下一沉,跪在地上,兩手不停抽搐,鮮血自頸中狂噴。由於他體內的魔法能量迅速散去,導致頸中鮮血四下亂噴,染紅了附近所有書櫃。罪人以責備的神情看向美麗毒藥,但是女惡魔只是優雅地聳了聳肩。

所有講理之人發出震驚、恐懼與憤怒的叫聲,不過在我跟罪人的瞪視之下很快恢復寧靜。他們滿臉怒容,手中凝眾著魔法的光輝,當場施展了無數的攻擊法術。第一道魔法在罪人身前爆開,不過不但沒有傷到罪人,反而還被反彈了回去,登時將好幾名講理之人轟得體無完膚。圖書館的地板上灑滿鮮血與腦漿,污濁的空氣中也濺滿血霧與各種體液。好幾道法術正對美麗毒藥而去,不過卻在她彈指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她本是個墮落天使,存在的歲月比世界還要久遠,人類的魔法在她面前根本沒有作用。

我從口袋裡抓出兩顆混亂骰子,對準講理之人中間丟去。他們身邊的世界當場陷入一片混亂,所有能出錯的環節通通出錯。魔法暴走、肌肉痙攣,所有人都像小丑一樣疊成一團。其中一個百忙之中掏出一把畫滿符咒的手槍,對準罪人就是一槍。那顆子彈在罪人的胸口轟出了一個大洞,但卻沒有任何血液自傷口中流出。他低頭看了看胸口的大洞,神色間透露出些許憂傷,接著轉頭看著開槍的講理之人。

「魔法槍?我可是從地獄的苦難中爬回人間的男人呀,孩子。不管怎樣,你都不該對我使用這種東西,簡直太侮辱人了嘛。美麗毒藥?」

「沒問題,親愛的席尼。」

美麗毒藥身形一閃,以肉眼無法跟上的速度衝入講理之人中間,發揮無人能及的駭人魔力,談笑之間就將剩下的講理之人撕成碎片。有幾個想逃,不過動作卻沒她快。我趁著大家在忙的時候推倒身旁的一座大書櫃,將兩個講理之人無情地壓成一灘爛泥。

一切就這麼結束了,整座圖書館恢復了往常的寧靜,只剩下鮮血緩緩滴落在地板上的細微聲響。講理之人全死光了。雖然我不樂見這種結局,不過跟罪人還有美麗毒藥這類人物合作,就是會發生這種事。美麗毒藥好整以暇地欣賞著自己的傑作,臉上浮現滿足的笑容。我朝瘋子看去,發現他也加入了戰團。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將自己週遭轉化成日本武士電影裡的場景,身穿和服,腳踏屍體,手裡拿著染血的武士刀。他已將腳下的講理之人砍成了肉醬,此刻卻還瞪著地上的屍塊,滿臉狠勁地大叫。

「怎麼樣?受夠了沒?回答我!」

如果他腳下的人還沒死的話,這畫面看起來倒也滑稽。

美麗毒藥輕巧地跳過屍堆,回到罪人懷裡。罪人神情哀傷地看著她,想著剛剛她出手時的殘暴景象,什麼也沒多說。美麗毒藥臉不紅氣不喘,若無其事地依偎在罪人懷裡。她發現自己手上染滿了鮮血,於是將手指一隻一隻放入口中吸吮,享受著血中的美味。看到罪人臉上浮現失望的表情時,她像個孩子一樣噘起嘴來。

「對不起嘛,席尼,誰教他們當我的面欺負你呢!畢竟女人是情緒的動物呀。」

罪人看著滿地屍塊,嘆了口氣,說道:「我們應該留下一個活口,給渥克帶個口信。」

「喔,我想他看得懂這裡留下的信息。」我說。「十三具戰鬥法師的屍體可以表達很強烈的訴求。渥克——絕對不會高興的。」

「很好。」瘋子換回原來的服裝,說道。「我討厭渥克。有一次他想要把我關起來。嗯,事實上,他已經試過好幾次了。」

「無論如何,」我想了想道。「我最好還是去跟他談談,和緩一下氣氛,不然一路上光應付他手下的追殺就夠頭痛了。沒錯,我去跟他談談,我知道怎麼應付渥克。」

「我們該跟你去嗎?」罪人問。

「我想還是一個人去比較好。」我說。「只是去跟他談談,順便說點大話唬唬他,沒有必要弄到暴力相對。再說,我不要讓他以為我不敢一個人去找他。渥克對這類細節是很敏感的。你們就先在這裡等我。看著瘋子,不要讓他闖禍了。」

罪人嘆了口氣:「拜託你早去早回。」

※※※※※※

我當即離開圖書館,一路上對著許多路過的圖書館員工陪笑表達歉意。出了圖書館後,我撥了個電話給凱西,想叫她幫忙查一查渥克目前的所在位置。

「喔,當然。」她立刻說道。「沒問題,我查查電腦就搞定了。我申請了一項服務,可以隨時監控夜城中所有大人物的下落。這項服務一直都在更新,讓我們能隨時掌握最新訊息。」

「我們有這種東西?」我問。

「我就知道你沒用心聽我上次的簡報!說真的,約翰,你從來都不認真聽我說話——現在,渥克、渥克——啊,是了。他目前正在他的俱樂部裡獨自用餐。還有什麼需要嗎?你跟罪人還有瘋子相處得怎麼樣?」

「很——有趣。」我不希望她擔心,於是不再多說什麼,掛上了電話。

※※※※※※

1陰虱,一種昆蟲,長一點五至二公厘,寄生於人的腋窩或陰部,吸食血液維生。

2阿拉姆語,屬於閃語系,耶穌時代猶太人日常所使用的語言,至今仍有人在使用。
xxray 發表於 2012-5-17 20:31
第四章 鳴槍示警

去找渥克就跟去看牙醫一樣,不管多有必要都讓人很不想去。

渥克,外表西裝筆挺的文雅紳士,乃是當權者的對外代表。所謂當權者,是一群隱身幕後操控一切夜城事務的人,他們權勢滔天,身份卻秘而不宣。渥克似乎總是能掌握所有發生在夜城裡的事情,不過如果他當真什麼都知道的話,絕不可能容許我活到今天。話說回來,派出講理之人押我歸案,讓我們複雜的關係又踏入一個全新的境界。雖然以前他也常常對我威脅利誘,不管是要逼我幫他做事還是要阻止我做什麼事,但是從來沒有像今天這麼過分。派講理之人來對付我!這實在是很不留情面的舉動了。

夜城裡有不少私人俱樂部,而幾乎所有這類的俱樂部通通位於一個十分偏遠的地區:俱樂部之地。俱樂部之地是個十分僻靜的區域,不過卻隨時派有嚴密的保安巡邏。這些俱樂部專為一些不為外界忍受的團體提供隱密的聚會場所,讓他們可以相互交流、鞏固投資、彙集信息,並且能夠關起門來為所欲為。

這些俱樂部無關宗教,宗教是諸神之街的服務範圍;它們也無關色情,色情在夜城隨處可得。不,這些俱樂部的會員都是非常獨特的團體。比方說,有一家名叫「黑夜部落」的俱樂部,會員就僅限吸血鬼、狼人,以及食屍鬼(混血的不收)。另外有一家叫「死亡夜總會」的俱樂部,專為法蘭肯斯坦男爵手下的原創生物以及他們的後代服務。法蘭肯斯坦男爵自從十九世紀以來就一直不停地推陳出新,成功地創造出許許多多科學怪人(該夜總會的座右銘:「我們屬於死亡」)。當然,還有一家專為所有形式的不朽生命而設的「生命夜總會」(光靠這些會員自遠古時代留在銀行中的存款利息就夠支付整間俱樂部所有開支了),夜總會座右銘:「永生不朽,寧死不屈。」所謂最好的笑話就是老笑話。

渥克所屬的俱樂部是夜城史上最古老、最豪華、最高級的男士俱樂部:倫狄尼姆俱樂部。歷史上所有足以影響夜城居民生活的重要決策都是在這裡決定的。倫狄尼姆是倫敦在羅馬時代的古名,我無法肯定倫狄尼姆俱樂部是否擁有像店名一樣長遠的歷史,但是我也沒有證據否定這個可能。

這間俱樂部的入口以非常古老的石頭堆徹而成,而巨大的橡木大門則充滿了羅馬年代的設計風格,門上的浮雕足以讓羅馬皇帝卡利古拉歎為觀止。倫狄尼姆俱樂部乃是權力的象徵,只有真正呼風喚雨的大人物才能成為會員。

想要成為倫狄尼姆俱樂部的會員,你必須擁有古老的財富或是真正的強權。歌手、明星之類的名人絕對沒有機會進入這裡,不管多有名氣也是一樣。名氣是短暫的,只有權力與財富才能永垂不朽。

一進入俱樂部之地的範圍,就到處都看得到警衛巡邏,不過沒人敢過來盤問我的目的。從某個角度而言,我也算是個有權有勢的狠角色。我來到倫狄尼姆俱樂部唯一的入口前,門口的門房立刻向左跨出一步擋住我的去路。他不可一世地站在門前,臉上的神色比黑夜還要陰沉,整個人嚴肅到彷彿穿著西裝出生的一樣。他眼看我來到面前,臉上肌肉抽搐一下,明白顯示出對我這種角色竟然意圖進入他所守衛的大門而感到非常不滿。

這名門房和大門之間存在著一道魔法連結,只有他才有能力從外面開啟這扇門。而就跟這扇大門一樣,這個門房本身也是自從遠古時代就已經存在,不但強壯異常並且牢不可破。基本上,想要在他的守護之下進入倫狄尼姆俱樂部,可能比躲過聖彼得的目光穿越天堂之門還要困難。他不收取任何賄賂,也不畏懼任何威脅,魔法與科技的力量在他面前通通沒用。世人對他所知甚少,只知道他為人十分勢利,看不起任何他自認比他自己低等的人物——也就是指不具有倫狄尼姆俱樂部會員身份的所有人。沒有人記得他在成為俱樂部門房之前是做什麼的,認識他的人有不少都已經上了年紀了。我露出親切的微笑,裝作一副跟他很熟的樣子。

「嗨,」我說。「我是——」

「我知道你是誰。」門房的語氣有如雪崩一樣地沖。「你是約翰.泰勒。你並非本俱樂部的會員,將來也不太可能取得資格。請你乖乖從我視線中消失。」

他的話沒有留下多少談判的空間。「你肯定我永遠不會成為會員嗎?」我擺出不太高興的表情說道。「有人說我是未來世界的王。」

他嘴角一撇,冷笑道:「夜城裡這類唬人的頭銜多得跟什麼一樣,先生。」

他說的也有道理,於是我打出唯一的一張王牌。「我是來找渥克的。他在等我。」

門房沉重地嘆了一口氣,接著就向旁邊讓開。大門緩慢地向內開啟,一道神聖的光芒直灑而出,似乎裡面是天堂般的樂土一樣,就差沒有兩排天使夾道歡迎。我趾高氣昂地走過門房身邊,不可一世地踏入俱樂部大廳,擺出一副好像我要把這裡買下來的氣派。只要報上渥克的名號,不少用炸藥都炸不開的門都會主動為你而開。我才踏入大廳幾步,立刻就有一名男僕迎了上來。此人穿了一套傳統的連身僕人裝,戴著一頂白色的假髮,肩膀的寬度足足可以容下兩個我。看來在他優雅的外表之下多半隱藏了糾結的駭人肌肉。他對我露了一個皮笑肉不笑的笑容。

「請在這裡等一等,先生。我會通知渥克先生說他的——客人到了。」

他說完一彈手指,四周突然飛出一大堆鐵鏈向我纏來。在我還沒來得及反應之前,手腕、腳踝以及喉嚨都已經被鐵鏈纏繞了好幾圈。鐵鏈向外一扯,我全身肌肉登時動彈不得,只能使盡全力抬頭挺胸,不讓鐵鏈的重量拖倒在地。我向男僕看去,不過對方已經離開大廳去確認渥克是不是真的在等我。要是渥克跟他說沒有的話,只怕我就要吃不完兜著走了。我相信他會想要見我的,至少他得弄清楚那十三名講理之人為什麼沒有跟我一起出現。

從某個角度看來,這些鐵鏈也算是一種恭維。至少表示這間夜總會很重視我的存在。他們不想放任我到處亂跑,免得有會員受到打擾。當然鐵鏈也可以防止我靠一張嘴騙過人類守衛,畢竟要跟一堆鐵鏈辯出一條生路可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我盡量往好處想,不過當你隨便一動都怕會折斷筋骨,鼻子很癢卻又沒辦法搔的時候,再樂觀的人只怕也很難不去思考最壞的打算。為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我開始觀察大廳裡的擺設。以前我從來不曾這麼深入倫狄尼姆俱樂部。

倫狄尼姆俱樂部的大廳,主要是由幾根有藍色條紋的大理石圓柱,以及閃閃發亮的磁磚牆壁所構成,很可能是由古羅馬時代的公共澡堂改建而來。在我看來,這裡就像是世界上最大、最奢華的公共廁所;那些每天必須為這些磁磚上蠟的清潔工真是世界上最可憐的人。

地板上鋪著厚厚一層純白地毯,可能是想造就一種漫步在雲端的感覺。整片天花板由一幅美不勝收的油畫所填滿,我曾經聽說過這幅畫,但是卻從來不曾見過。這幅畫從來沒有任何複製品流出倫狄尼姆俱樂部,乃是米開朗基羅不曾公開過的真跡,描述的是兩派天使軍團在天堂裡大戰的景象。畫中的景象壯麗非凡、氣勢無匹,只能以「歎為觀止」四字形容。想到只有這些倫狄尼姆俱樂部的會員才有機會欣賞到這樣的畫作,就覺得浪費到了極點,但是世事如此,我們這些市井小民又能說什麼呢?在我眼中,畫裡的每名天使似乎都有獨特的特徵與個性,彷彿畫家是按照真正的天使形象所繪的一樣。當然,說不定米開朗基羅真的親眼目睹過這場天使戰爭也未可知。

大廳中還有不少優美的雕像,都是出自摩爾以及畢加索的手筆。這些雕像栩栩如生,美麗到令我難以逼視。聽說真的要欣賞這裡的雕像絕不能只靠視覺,而是必須用身體去觸摸,去感受它們徹底的美感。不過我並沒有這樣的衝動,就算身上沒有纏滿鐵鏈我也不想去摸。因為這些雕像過於真實,令我感到害怕。再說,我敢肯定,像我這種非會員的人如果膽敢碰這些雕像,一定馬上就會被一大堆男僕架走,然後砍下雙手。俱樂部裡所有的奢華,都是會員獨享的尊榮。

許多重要人物為了重要議題在大廳裡外來來往往,安靜地移動,輕柔地低語。我完全忽視滿身鎖鏈的存在,很有禮貌地對他們微笑點頭,不過他們倒是全都想盡辦法忽視我的存在。或許是因為他們不認識我,也可能是因為他們知道我是誰。這是間年代久遠的俱樂部,有著古老的建築與不變的傳統,關於這間俱樂部的一切都是非常壓抑的。有時候,淵遠流長的習俗比任何魔法都要強大,尤其是一些教人「不可為」的傳統。比方說,承認一名出現在俱樂部裡的「非會員」的存在,就是很要不得的一件事。我皺了皺鼻子,想要緩和發癢的感覺。那個報信的僕人顯然不趕時間,我也就只好想辦法找點事做。我用腳尖在地毯上寫下許多髒話,至少在心理上算是一點小勝利了——

男僕終於現身了,從他的表情看來,渥克畢竟還是同意見我了。男僕頗不情願地彈了下手指,纏在我身上的鐵鏈瞬間消失。

我好整以暇地伸展了全身關節,搞了好一會兒才轉頭對那名男僕微笑。男僕微微向我鞠躬。

「渥克先生在餐廳等你,先生。要我幫您收起外套嗎?」

「除非拿槍指著我的頭。」我說。

俱樂部裡的餐廳當然又是個極盡奢華之能事的地方。十幾張餐桌上鋪著純白的桌巾,各式佳餚的香味加上各種美酒的氣息,實在令人忍不住垂涎欲滴。我一路向前走著,唯一能做的,就是強迫自己不要去搶人家桌上的食物來吃。

餐廳裡的會員一致忽視我的存在。我認出幾張有名的面孔,有些是貪婪到了極點的有錢人,有些是能力超凡入聖的次等神、精靈領主、魔法師,以及外星人。從某種角度來看,倫狄尼姆俱樂部也算具有十分宏觀的視野。整間餐廳裡,只有傳說中的維多利亞冒險家朱利安.阿德文特對我點頭微笑。渥克的座位位於餐廳最裡面的角落,此刻他背牆而坐,就跟往常一樣穿著一套灰色的西裝。他抬頭看了我一眼,點了點頭,不過臉上卻沒有笑容。

「你在等我。」我說。

「當然。」渥克冷冷地說。「不管是用逼的還是用請的,我總是有辦法把你弄來。」

我大刺刺地在他對面的椅子上坐下,身後的男僕很不情願地問我需不需要菜單。

「不用了。」渥克說。「他不會待很久的。」

「你可以請我吃飯呀。」我說。

「我也可以叫你去死呀。」渥克說。

他對男僕比了個手勢,對方立刻恭恭敬敬地鞠躬離開。我看了看渥克面前的菜餚,忍不住發出不屑的笑聲。他的餐點完全沒有特色,就是很傳統的英式烤肉、約克布丁、碎肉醬,以及幾樣青菜,看來甜點多半就是蒸布丁之類的東西。

「真是太典型的你了,渥克。」我說。「老點一些無聊的健康食品,一點想像力都沒有。」

「這些都是好東西。」渥克一邊說道,一邊十分精準地切著烤肉。「又好吃又容易消化。」

「公立學校的學生餐廳把你的味覺都搞爛啦。」我說。

渥克皺起眉頭:「你哪懂什麼公立學校的生活?」

「完全不懂,我以此為傲。」我說。「現在,渥克,我們有事要談,你跟我。你讓夜城籠罩在陰影之下——」

「沒錯。」渥克邊吃邊道。「我監視著整個夜城。我手下的探子就是我的耳目,他們無所不在。你剛接下這個案子的時候,我就已經知道了。」

「你就是為了這件事才派講理之人來找我?」

「不錯。雖然他們的手段過於殘暴,但是對我始終忠心耿耿。只要派他們去找的人,從來沒有敢不來的。我知道他們的力量不足以阻止你,但至少他們可以吸引你的注意。可以請問他們為什麼沒有跟你一起來嗎?」

「因為他們全都死了。」我說。

渥克揚起眉毛:「厲害,厲害。真是令我——驚訝,通常你不會用這麼極端的手法對付我的手下。」

我沒有多說什麼。顯然他還不知道我跟瘋子、罪人,以及美麗毒藥混在一起。就先讓他以為是我幹掉講理之人的吧;這對維護聲望有很大的幫助。

「反正我從來都不喜歡海德萊。」渥克插起一塊肉說道。「很糟糕的傢伙。根本是傲慢自大、目中無人。」

「跟我心裡的形容詞有點差距,不過很接近了。」我說。「會導致什麼後果嗎?」

「你是說殺害十三名家族背景強大的年輕人?喔,當然會有後果。我是不在乎他們的死活,不過他們背後龐大的家族勢力一定不會輕易放過你的。到了明天的這個時候,夜城裡所有的賞金獵人手裡都會持有你的通緝令,懸賞你的金額一定會高到衝破天花板的。別想靠我保護你,畢竟死的是我的手下。」

「讓他們來。」我說。「我從來不指望你的保護。」

他同意我的說法,微微點了點頭。「關於你新接的案子,泰勒——」

「怎麼樣?」

「不要接。」

我靠上身後的椅背,思考著他話中的意義。渥克通常不會這麼直接。「為什麼?」

「因為,當權者不會對任何調查夜城歷史及起源的人手下留情。」

「為什麼?」

渥克嘆了口氣,語氣就像面對遲鈍的小孩一樣無奈。「因為你很有可能會查到一些埋葬許久的事情,一些足以影響當權者地位的東西。我可以肯定有不少人對這類信息感到興趣,到時候他們一定會使盡各種手段向你取得調查結果。這些人裡面有很多是連你都無法拒絕的人物,為了取得這項秘密,他們會不惜一切,甚至引發戰爭。我們絕對不能容許這種事情。夜城還沒有從上次天使戰爭裡恢復元氣。為了防止另一場夜城大戰,當權者多半會命令我將你消滅。」

「而你並不願意執行這道命令?」我說。

「當然不願意。」渥克說。「你是注定會早死的,不過在你死之前對我還有不少用處。」

「我幫你做了這麼多事,擦了這麼多次屁股,背了這麼多次黑鍋,甚至弭平天使戰爭,將夜城自毀滅的命運中拯救出來,而你居然狠得下心殺我?」

「天使戰爭是你引起的。」

「突然挑剔起細節來了?」

渥克瞇起眼睛看著我:「我絕不允許你越過這條線。為了所有人好,我們不會允許任何人越過這條線。告訴我,是誰僱用你的?」

該我揚眉了:「我以為你什麼都知道,渥克?」

「通常沒有事情能夠逃出我的耳目。但是僱用你的人力量太強,可以在我的人面前隱藏身份,光這個事實就已經很令我不安了。」

「我從不透露客戶身份,渥克。這一點你是知道的。不過我可以告訴你——對方提供的代價是我母親的真實身份。」

渥克放下手中的刀叉,對著我看了好一會兒,似乎突然之間蒼老許多、疲憊許多。

「相信我,約翰。」最後他終於說道。「你不會想知道你母親的身份的。」

每當渥克叫我約翰的時候,通常就表示我惹上大麻煩了。然而,這一次他的聲音跟表情中都透露出一種奇怪的感覺——

「你知道!你一直都清楚我母親的身份!你一直瞞著我!」

「沒錯。」渥克不理會我的忿怒。「不告訴你是因為我想要保護你,你父親跟我——曾經非常親近。」

「那他醉死的時候你人在哪裡?」

我的語氣冷得像冰,但是渥克依然不為所動。他直視我的目光,平心靜氣地說道:「當時我幫不了他,因為他根本不肯聽我勸告,也因為我們通通罪有應得。有時候,我覺得夜城存在的意義,就是要折磨我們這些罪有應得的人。」

「告訴我,」我命令他道。「我母親叫什麼名字?」

「辦不到。」渥克說。「我有——我的理由。一共有兩個人知道這個秘密,而我們都發誓要將這個秘密帶到墳墓裡。」

「另外一個是收藏家。」

「沒錯,可憐的馬克,他也不會告訴你的。忘了這件事吧,約翰,知道你母親的真實身份對你一點好處都沒有。你父親就是因為這樣才死的。」

「要是她回來呢?」我說。

「她不會回來的。她辦不到。」

「你確定?」

「我必須這麼相信。」渥克靠回座位上。此刻的他看起來比平常渺小許多。「放棄這個案子,約翰。沒有好處的。夜城的起源最好永遠被人遺忘。」

「就連當權者也不知道?」

「很可能。為了我的安全起見,他們也不是所有事情都跟我說。就讓過去留在過去吧,不要讓過去的傷痕影響現在的人。」

我認真考慮他的提議,因為我從來沒有見過渥克對任何事情表達出如此強烈的關心。但是最後,我還是搖了搖頭。

「我辦不到,渥克。我一定要查下去。我必須知道——夜城的起源以及我母親的身份。我的一生都在追求真相,為了自己,也為其他人。」

渥克坐直身體,喚回往常的自信神情,冷冷地瞪了我一眼,然後開口道:「放棄這個案子,約翰。」他的聲音在我腦中有如雷鳴,彷彿上帝對世人宣告某種神諭一般。這是當權者的聲音,透過他們的僕人渥克傳達命令。當權者賜給渥克這種無法違背的聲音,使他得以強迫別人執行他們的命令。傳說渥克曾經利用這個聲音,強迫一具停屍間裡的屍體坐起身來回答他的問題。他的言語在我腦中迴盪,盈滿我的內心,讓我像隻蝴蝶標本一樣地被牢牢釘在椅子上。

接著我們面前桌上的所有餐具都開始震動,刀叉彈起,碗盤飛濺,潔白無瑕的桌巾瞬間染上無數污點。整張桌子劇烈搖晃,四根桌腳在猛烈的撞擊之下幾乎斷裂。然後地板也開始搖晃,整間餐廳有如地震一般。人們害怕地尖叫,使勁抓著面前的桌椅不放。過了一會兒,一切慢慢平靜了下來,我腦中的回音也逐漸消失。我輕鬆地站了起來,對著滿臉訝異的渥克微笑。

「怎麼樣?」我說。「主人偉大的聲音也不過如此。或許我畢竟還是繼承了一些我母親的力量。」

我邁開大步離開,沒有人膽敢看我一眼。我算準路徑,故意路過朱利安.阿德文特那桌,藉著大理石柱的掩護避開渥克的目光,然後突然在朱利安身旁的椅子坐下,壓低身體躲在朱利安的身後。我伸出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朱利安不要出聲。他對我點了點頭。我調整一下姿勢,找出一個可以看到渥克的角度。他顯然滿腦子都是心事,並沒有注意到我還待在餐廳裡。看來我臨走前露的那一手讓他無法釋懷。我想要看看他接下來的舉動,既然他已經失去講理之人這麼強悍的打手,我有必要知道他接著要派誰來對付我。

最後,他召來一名服務生清理桌上的餐盤,然後對身邊點了點頭。環境變化,空間扭曲,一名美麗的女子在渥克身旁憑空出現。我心裡暗罵一聲,完全沒想到剛剛專心應付渥克的時候,旁邊居然會有人在偷聽。看來我真的是老了。以前的我絕對不會犯下這種錯誤。而當我認出那個女人是誰之後,原本已經不爽的情緒更是向下一沉。

那個女人名叫「壞潘妮」,總是在我意想不到的時候出現,是個經驗老到的獨立傭兵。邪惡而又手段殘暴,美艷但卻心如蛇蠍,恐怕是世界上最危險的狠角色之一。只見她對著餐廳眾人嫣然一笑,擺出一個優雅至極的姿態,試圖擄獲所有人的目光。大部分的人都忍不住偷覷她的身影,不過也有一些人特意避開她的目光,忽視她的存在。壞潘妮擁有世界上最美麗的容貌,以及有如比爾.華德筆下的卡通人物一般的魔鬼身材。她身穿一套經典款黑色小禮服,配上長長的白絲手套和黑色網襪,嘴裡還叼了一根長煙嘴。她頭上的秀髮有如夜色一般神秘,臉上的稜角分明,唇形透露出無比的傲慢,雙眼散發出深邃的黑暗。她的性感不單只是來自傲人的雙峰,更來自她全身上下油然而發的一股狂野之氣。她將性慾提升到一種恐怖的層級,簡直已經變成一支殺傷力極強的武器。她隨身攜帶兩把槍及數不清的飛刀,不過沒人知道這些武器部藏在什麼地方。

我們認識,不過不熟,就像深夜之中擦肩而過的兩艘快艇一樣。我們不喜歡對方,但是也曾在機緣巧合下合作過幾個案子。當然都是在沒有更好的選擇之下被迫合作的就是了。

渥克邀請她坐下,男僕立刻過來幫她拉開椅子,待她入座後又輕輕推到定位。壞潘妮對男人獻的慇勤早已習以為常,不過還是紆尊降貴地對那名男僕淺淺一笑。男僕讓她笑得一陣酥麻,當場軟到連自己的名字都忘得一乾二淨。

「不用拿菜單了。」渥克冷冷地對男僕說道。「這位女士不會待太久的。」

壞潘妮噘嘴道:「就算你付錢給我,我也不會在這裡吃飯。我還是有一定標準的。」

渥克對男僕揮了揮手,對方很不情願地離開。我稍微向外側了側身,好聽清楚渥克他們的談話。壞潘妮令我不安,不過她也不是現在才開始令我不安的,即使以前站在同一陣線的時候,她也會讓我坐立難安。朱利安饒富興味地看著我,若無其事地吃著晚餐。身為《夜城時報》的總編輯,他知道我此刻的舉動絕對會幫他帶來一篇很棒的報導。

我有點驚訝渥克居然找了壞潘妮幫忙,因為他通常不會採取這麼直接的手段。不過對壞潘妮而言,只要有人出錢,不管是刺探情報還是暗殺任務,她都肯做。至於是為善良還是邪惡的一方工作,壞潘妮一點也不在乎,她的人生哲學就是「金錢沒有善惡之分」,她的道德觀念並不傾向善惡任何一方,對世間的一切都沒有任何預設立場。她的作為無關道德,而她本人對此感到非常驕傲。我知道她三不五時會幫當權者幹些下流勾當,特別是當他們需要徹底與某些事物劃清界線的時候——完全免費的服務,代價就是要當權者忽視她所犯下的更不堪的罪行。

在夜城,一切都是一場交易。

「我希望你不是找我去色誘他人,親愛的,我已經不做那種事了。」她對渥克道。「色誘太容易了,親愛的,根本沒有挑戰性。那些都是過往雲煙,不堪回首。近來我比較喜歡策劃騙局,享受一步步逼近目標的快感,偶爾用一點暴力手段增加刺激,平添樂趣。」

「我還知道你喜歡勒索。」渥克說。「好填滿你的保險箱。」

壞潘妮眨了眨眼,說道:「女孩子家兒總得要討生活,偏偏我又不擅長投資。反正只要放點消息說我要出版回憶錄,馬上就有一堆男人送支票來封我的嘴。廢話少說,這次你要我做什麼,渥克?相信一定是件非常棘手的的事情。」

「你聽到我跟約翰.泰勒之間的談話了?」

「喔,沒錯。不過說真的,我聽不太懂你們在講什麼。」

「我要你幫我解決泰勒。」

壞潘妮神色一變,說道:「你最好說得具體一點,親愛的。」

「我要你不擇手段地阻止他調查手邊的案子。只要能讓他收手,我不在乎你怎麼做。」

「那麼——親愛的約翰不再受你保護了?」

「沒錯。」渥克說。「你對付得了他嗎?」

「當然,親愛的。他不過是個男人罷了。」

「欺騙他,誤導他,隨便你用什麼手段。如果一切都行不通的話,我授權你消滅他。」

「我有機會刺殺約翰.泰勒?」壞潘妮道。「喔,太棒了,親愛的!殺了他會讓我的名聲更加響亮!」

「假使一切都行不通的話。」渥克強調,不過壞潘妮根本沒在聽。

「該怎麼殺他呢?讓我想想看——那個霰彈蘇西老是自以為自己有多強,等我殺了泰勒她就知道了。」

我認為該離開了。女人是惹不起的,特別是這種當初就不該跟她上床的女人。

第五章 事情總會越來越明朗的

我一離開倫狄尼姆俱樂部這個勢利鬼的集散地,手機立刻就響了起來——來電鈴聲是「陰陽魔界」的電視主題曲,還有比這個更適合的嗎?——我自外套口袋中取出手機,滿臉懷疑地看著屏幕。很少會有人打電話給我,一來是因為沒多少人知道我的電話號碼,二來是因為知道號碼的人都知道除非狀況緊急,否則不要亂打手機。

夜城裡沒有安全的電話訊號。除了隨時有莫名奇妙的人在監聽,甚至三不五時加入對談之外,還有許多不請自來的廣告、其他異界的入侵,甚至有某些對科技有點研究的變態惡魔會嘗試附身在電話上面。說真的,我連手機是如何在夜城中運作的都不清楚,因為夜城絕對不在一般基地台和通訊衛星的涵蓋範圍之內;不過這也表示我的敵人無法用全球定位系統來找我。我一直假設手機系統是藉由強大的魔法力量運作,但是究竟是誰在提供這項服務,又為了什麼原因,會不會突然跳出來開始收費等等細節,我一概不知。如果我是喜歡擔心來擔心去的那種人的話,只怕光想到這些事就會煩死了吧。

我隨時都在過濾來電——因為曾經有個已經死去的前女友打電話來——不過在看到屏幕上顯示了艾力克斯.墨萊西的號碼,我就鬆了一口氣。艾力克斯是世界上最古老的酒吧陌生人酒館的老闆兼酒保,也是少數幾個無論什麼時候都歡迎打電話給我的人之一。我們算是朋友,這也是我把號碼給他的原因。而既然他從來不曾撥打過這個號碼,我認為最好還是接聽這通電話。剛開始,電話那頭什麼聲音都沒有,接著傳來一陣有如遠方風吹的低語聲。我叫了兩聲艾力克斯的名字,他才終於以一種緊張兮兮、壓力十足的聲音開口說話。

「約翰,你一定要來陌生人酒館一趟。現在就來,事情很緊急。」

「艾力克斯!出了什麼事?你聽起來很難過,沒事吧?」

「我無法阻止他!酒館內的時空倒轉!處處可見過去的景象!感覺好像快死了——」

電話斷了,話筒中只剩下無用的雜音,於是我將電話收了起來。

我很討厭案子查到一半被其他事情打擾,不過艾力克斯似乎真的惹上大麻煩,而且整間陌生人酒館都遭到威脅。我不能坐視不管,因為我很喜歡那間酒館。當然,這整件事很可能是個陷阱,而艾力克斯就是引我入甕的誘餌。所有本能都在警告我不要去,而想要在夜城生存就必須學會信賴自己的本能。或許渥克已經將壞潘妮傳送到陌生人酒館等我了,這很符合他的作風。既然不清楚目前形勢,那我就只好利用驚奇的元素來製造優勢。不管選擇什麼交通方式,要穿越夜城抵達陌生人酒館需要一段不短的時間,而這段時間足夠讓我的敵人設下任何陷阱與驚奇;但是靠著一件小道具的幫助,我可以在轉眼之間抵達陌生人酒館。只要能攻其不備,說不定就有勝算。

我突然想起壞潘妮殺人的手段,立刻搖搖腦袋將這個畫面甩開。

我伸手到另一個外套口袋裡,摸出了一張特殊的俱樂部會員卡。這張卡片十分稀有,據我所知,艾力克斯一共只做了五張。我拿會員卡在臉頰上拍了拍,考慮著眼前的形勢:說不定,他們算準了我會使用這張卡——也可能算準了我會算準他們算準我會用而偏偏又不去用——這樣想下去沒完沒了了,專心在眼前的問題上。會員卡其實只是一張色彩鮮艷的厚紙板,一面以歌德體印有酒館店名的水印,店名底下還有「你在這裡」血紅大字。我只需要以大拇指按在血紅的大字上面,就可以立刻釋放蘊藏在卡片裡面的魔法力量,將我傳送到酒館內部。如此不但可以瞬間抵達,而且還能越過守在酒館門口的守衛(對方應該不曾聽說過這張卡片,幾乎沒什麼人知道這張卡片的存在)。說到底,不管對方有什麼陷阱,既然艾力克斯需要幫忙,我就不能坐視不管。於是我不再猶豫,大拇指在卡片上一按,啟動了會員卡的魔力。

一經啟動,卡片立刻飛出我的手掌,速度快到令我掌心一陣發燙。卡片飄浮在我眼前,綻放出超自然的光芒,隨著一陣釋放出來的魔力緩緩脈動。艾力克斯不是個喜歡低調的人,他加持的魔法一定要有全套的特殊效果才夠炫。接著卡片迅速擴張成一扇門的大小。我一把推開魔法門,大步走了進去,瞬間來到陌生人酒館。魔法門在我進入之後立刻關上,當場幻化為原先的會員卡,回到我手中。

我迅速觀察四周處境,隨時準備應付任何狀況,不過眼前卻出現一幅意想不到的景象。酒館之中空空蕩蕩,而且跟我印象中完全不一樣。地面上浮了一層淡淡的晨霧,有如裹屍布一般詭異,在空氣中緩慢飄蕩。氣溫非常寒冷,呼出的空氣在我面前凝成水霧。我腳下幾乎踏不到實地,彷彿地板存在於十分遙遠的異度空間裡面。酒館外有一陣狂風飛舞,刮在牆上發出刺耳的尖嘯聲響,隱隱包含了一股絕非人類所發出的說話聲。我曾經聽過這種風聲,這是時間裂縫出現的前兆,能夠將涵蓋的空間短暫地帶入過去或未來。在時間之風的吹拂下,即使是最強大的強者也不能掉以輕心。這種風出現通常就表示大事不妙,因為當時間都變得無常,天知道在時間之後等待的會是什麼樣的危機。

整間酒館空無一人,平常爆滿的酒客如今完全不見蹤跡。照理說酒館只有在艾力克斯休息的時候才會關門,但要是艾力克斯在休息的話,會員卡應該不會將我傳送過來才對。此刻我獨自站在一個差點就認不出來的房間中,原先位於酒館內側的紅木吧檯完全消失,連帶吧檯後方的各式酒瓶和所有雜七雜八的東西通通不見。吧檯的位置如今讓一張柳條編成的巨大人臉所取代。這張臉流露出驚恐萬分的神情,張大的嘴巴可以將人整個吞噬。我突然顫抖一下,不過跟寒冷的氣溫無關。電話裡艾力克斯提到什麼時空倒轉——難道我眼前所見的就是世界上最古老的酒館的原始風貌?

我慢慢地走上前去,地面上的晨霧在我的腳步間流竄。觸目所及,到處都有翻倒過來的桌椅,有如黑暗的孤島一般插在深灰色的迷霧之中。不管事發當時有多少酒客在場,他們必定都以極快的速度逃離現場。我知道為什麼了,因為最明顯的線索此時就豎立在酒館中央,支配著整間酒館中的變化。我停在一段距離之外,小心翼翼地觀察對方。

那是一棵巨大的橡樹,樹幹粗壯,盤根糾結,看來像是從天地初開就存在於此,但是我偏偏從來不曾見過它。錯雜的樹根緊密地纏入地板,深入地窖之中;濃密的樹枝向上擴散,不少都突出到天花板之外。整棵樹上沒有任何樹葉,不過酒館的兩名保鏢,露西與貝蒂.柯爾特倫,則被數不清的長春籐與槲寄生給緊緊纏在樹幹之上,昏迷不醒,臉上滿是瘀青與血跡。她們兩個都是非常強壯的女人,擁有戰士般堅忍不拔的意志,絕對不會不戰而敗。我伸手觸碰樹上的籐蔓,試圖放她們下來,不過旁邊立刻甩出更多籐蔓向我張牙舞爪。我縮回手,籐蔓馬上安靜下來。我在心中暗罵一聲,已經瞭解這裡出了什麼事,也知道是誰在搞鬼了。

「好了,梅林。」我說。「現身吧。」

話一說完,柳條巨臉前方的地板上浮現一道五芒星,綻放出墳場特有的陰森閃電光芒。在越來越凝重的氣氛之中,古老的法師梅林,坎莫洛特的創建者,撒旦的獨子,梅林.撒旦斯邦,緩緩地自五芒星中浮現,在我面前昂然而立,臉上浮現冷酷高傲的笑容。梅林已經死去好幾個世紀了,他的屍體自從羅格瑞斯滅亡之後就一直埋葬在酒館的地窖之中。然而在夜城,真正的強者並不會因為死亡而消失。梅林的確死了,不過他的靈魂依然存在,從來不曾離開。

我終於瞭解艾力克斯在電話裡講的話了。酒館裡所有的改變都是出自梅林那個年代的景象,而梅林只有透過艾力克斯.墨萊西的肉體才能在現實世界中現身。因為艾力克斯被一道跟陌生人酒館一樣古老的家族詛咒給羈絆在酒館之中,一生一世都注定是梅林賴以現身的媒介。這些日子以來,梅林已經很少現身了。不過每當他現身,絕對會為世人帶來不好的消息。

梅林一手輕輕地撫摸著柳條巨臉,似乎在緬懷什麼古老的記憶,接著轉身向我看來。他身材高高瘦瘦,全身一絲不掛,皮膚有如屍體般的慘白,自喉嚨之下全身都紋滿了塞爾特與德魯伊的符文刺青。在這象徵力量的強大外表之下,他的血肉都已腐爛,內臟全然變形;即使是梅林強大的意志力,也沒有辦法對抗時間的蹂躪。他長髮灰白,滿是污垢,雜亂無章地散落在肩膀上,額頭上戴的槲寄生皇冠抹滿了有毒的莓子,隱隱散發出詭異的紅綠色彩。他臉上瘦骨嶙峋,長相醜陋,充滿個性,眼洞之中冒著兩道翻飛的火焰,沒有眼球(傳說他的眼睛遺傳自父親)。在他的胸口有一道永遠都不會癒合的古老傷口,殘缺的斷骨與破敗的血肉在傷口內一覽無遺——他的心臟早在很久以前就被人自體內硬生生扯了出來。

梅林.撒旦斯邦,從古至今法力最強大的巫師,憑借他無與倫比的意志,依然存在於世間,乃是夜城中最古老、最邪惡也是最危險的強者之一。

「我們最近太常見面了。」我說。「有人會說閒話的。」

「還是跟以前一樣傲慢,約翰.泰勒。」梅林以一種超過一百五十多年沒有人使用過的口音說道。

「你逼艾力克斯打電話給我,然後再附他的身。」

「當然,因為我必須找你來此。有些事情必須讓你知道,有些話我一定要說。你接下了一件麻煩的案子,就連我也無法預測後果。」

我立刻感到一股想要拔腿就逃的衝動。當梅林開始「預測後果」的時候,就連其他和他同等強大的生命也會突然想起在別的地方有事要辦。只可惜我不能丟下艾力克斯不管,而且我也很好奇梅林想告訴我什麼。再說,不管我逃得多快,梅林還是會有辦法將我拖回來的。

「好吧。」我盡可能地冷靜說道。「我們聊聊吧。你這次是為何而來?做噩夢了嗎?」

「亡者是不做夢的。」梅林道。「這對我而言可是一項恩典。」

我看了看酒館中的景象,問道:「幹嘛重新裝潢?」

「這間酒館很老了,比我還要老。甚至有人說陌生人酒館跟夜城本身一樣古老。以前每當我想要暫時逃離坎莫洛特裡面那種良善氣息的時候,我就會來這裡走走。如果我告訴你有多少有名的人物曾經在這裡買醉,你一定非常驚訝。不管是英雄還是魔頭,是官宦權貴還是市井小民,大家都會光顧這裡。這裡——是少數幾個曾經給我家的感覺的地方。也就是因為這樣,我才決定將自己的屍體埋葬於此。」他看了看四周,眼中的火焰翻飛,露出恐怖的笑容,喃喃地道:「啊,回憶呀——」

「可以進入重點嗎?」我說。「我想快點拿回艾力克斯的肉體。」

「他根本不重要。他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為了讓我附身。很久很久以前,我將他的家族與血脈羈絆在這間酒館之中,目的就是為了要保留一個後代在身邊,以便我在需要的時候可以透過他的肉體現身於世。」

「等等。」我說。「你的後代?我以為艾力克斯是烏瑟.潘德拉剛和亞瑟王的後代?」

悔林笑道:「潘德拉剛的後代?不,小子,艾力克斯.墨萊西的體內沒有任何皇家血統。他是我的,他體內留著我的血,是從我和背叛我的女巫妮暮所傳承下來的血脈。他是屬於我的。」

我很想破口大罵,但終究還是忍了下來。我不想惹他生氣,所以只能盡快聽他把話說完。

「找我來有什麼事,梅林?我能為你做什麼?」

一張巨大的鐵王座在梅林身後凝聚成形,乃是他強大的意志將腦中的記憶實體化的結果。這張王座十分原始,完美展現了權力與慾望,絲毫沒有稍加修飾,烏黑的金屬上刻畫了許多栩栩如生的符文跟詛咒,似乎趁我不注意就會偷偷改變內容一般。我只認得其中一些符文,而那些符文所代表的意義,讓我慶幸自己不認得其他的內容。梅林頭也不回地向後坐倒,有如一條火龍躺在人骨堆裡一樣,陰沉沉地端坐於王座之上。他蒼白的皮膚在黑暗金屬襯托之下格外顯眼。他露出一嘴古老的黃牙對我微笑,彷彿我是他深為寵愛的兒子一般。我沒有響應他的微笑。

「你新接的案子,約翰.泰勒。有人要你調查夜城的起源,而僱用你的人肯定是掌握支配力量的強者,甚至是更強大的實體。你接下這件案子不久我就知道了,因為我在夜城各地設下了心靈警報,主要就是為了得知這類事情。你是在倫狄尼姆俱樂部裡觸發我的警報的。很久以前,我曾經是那裡的會員。」

我一點也不驚訝。我心想。

「這不是一件普通的案子。」梅林說。「從你接下案子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經觸發了一連串無法停止的效應,於時空之中掀起漣漪,警告所有等待這一刻已久的強者。在夜城中與正常世界裡,很多古老的力量都開始甦醒,有些想要幫助你,有些則意圖阻止你。此事牽連廣泛,遠比你想像中還要嚴重。曾經的我會毫不猶豫地將你擊斃,以免此事繼續擴大。良善與邪惡的勢力將會有無數死傷,恐怖的力量將會橫行大地,一切都不會再跟以前一樣了。然而,或許真相大白的時刻當真來臨;或許古老的教條已經過時,該是我們迎向全新世界的時刻了。」

他沉默了一會兒,又道:「我喚你來此,約翰.泰勒,是為了將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訴你,好讓你對未來可能面對的局面有個心理準備。或許,這純粹是因為我不清楚夜城起源的關係。我無法接受世界上居然還有我知識範圍以外的事情。我想要知道夜城的起源。」

「你認為知道夜城的起源就能從酒館中解脫出來?」我緩緩地道。「讓你能夠完全死去,永遠停止存在?」

梅林大笑,不過笑聲中沒什麼歡愉的氣息。「不,孩子,除了我之外,沒有任何人強迫我留在此地。我靜靜地等待我的心臟以及所有的力量再度回到我的體內,到時候,我一定會把這幾百年來的帳好好地算一算!」

(簡短一提:女巫妮暮偷了梅林的心臟,接著又把心輸給了別人。梅林因此而失去了大部分的力量。夜城裡所有人都聽過這個故事,不過完全沒有人想要尋找那顆心臟,更別說將心臟交還給它的主人——沒有人會蠢到那種地步,梅林如今的力量就已經很危險了。)

「夜城真正的起源跟你母親的身份息息相關。」梅林若無其事地道。「這是大家公認的事實。奇怪的是,沒人知道這個事實是從哪裡傳開的。別問我你母親是誰,也別叫我猜。世界上只有非常少數的幾個生命是我無法看清的,而你母親正是其中之一。在你出生前幾年,曾經有那麼一個時刻,整個夜城突然顫抖,所有人都抬頭看天,因為大家清楚地意識到一個意料之外的實體降臨世間。一個十分古老、十分恐怖的存在,於物質界中重生,而世間一切事物的平衡都在那一刻裡徹底改變。然而這恐怖的感覺稍縱即逝,因為,那個來歷不明的實體在重生的同時就將自己隱藏了起來,從此再也沒有任何人探知它的下落。幾乎沒有任何力量能夠辦到這種事,而這只是接下來一連串凶兆的開端——你母親絕對足以和掌握支配力量的強者相提並論,甚至比他們更加強大。」

「根據我的推測,你母親最有可能是史上最偉大的女巫摩根拉菲,亞瑟王年代唯一足以與我匹敵的力量。她是個非常有趣的生命,不但法力強大,而且美艷無比,只是我從來不曾真的能夠接觸她的內心。一直以來我都懷疑她不像外表顯露的那麼簡單,而且我也不曾相信過她告訴亞瑟的那個狗屁故事,什麼她是他同父異母妹妹的鬼話。她這麼說只是為了要接近他而已,亞瑟最大的弱點就對家人的情誼。這就是身為孤兒所必須付出的代價。她利用亞瑟生下了一個兒子,莫德烈,然後再利用這個兒子毀滅坎莫洛特。我不禁懷疑,你母親是不是為了要毀滅夜城所以才生下你。喔,沒錯,我知道你在時間裂縫之中的遭遇。我看過你經歷過的未來,所有人、所有事物通通毀在你的手中。這些年來,有不少強者都曾預見過那個未來。」

「我以為摩根拉菲已經死在你手裡了?」我意圖轉變話題。

「我盡力了。」梅林冷冷地說。「但是我始終無法肯定——她總是說她會回來的。不過話說回來,亞瑟也說過同樣的話,我一直都不放棄等她。」

「所以你待在這裡並不只是要等待心臟的回歸?」我問。

梅林緩緩點頭。「亞瑟——非常特別。當時我還沉迷在創造國王的遊戲裡,利用烏瑟.潘德拉剛一手打造出亞瑟王的傳說。但是亞瑟超乎我的想像,超越所有人的期待,成為一個非常特別的人。他是世界上最完美的人,也是我唯一忠心追隨過的王。我為他鋪設了美麗的夢想,而他用雙手將夢想帶入現實。一個奠基在理性與憐憫之下的國度,將所有古老的瘋狂一掃而空。神聖的國度,羅格瑞斯,在黑暗的時代裡綻放出耀眼的光芒。」

他停了一停,下巴靠在手背上,回憶著過去的時光。「我本來可以成就更偉大的事業。身為撒旦與凡人女子所生的唯一子嗣,我的宿命就是成為毀滅基督教的王,但是我拒絕了這項榮耀。我非常睿智,很小的時候就有自己的想法。我不要聽從他人為我鋪好的命運,我要走出自己的路。為了確保我的自由,我將撫養我長大的女巫全數殺光,然後陸續又除掉了許多打算利用我對抗基督教的敗類。我母親早就死了。她死於難產,是個連名字都沒有留下來的女巫。顯然當時我等不及十月懷胎,於是撕爛了她的身體,自己爬出來。」

「那你——父親呢?」我問。

「我們不跟彼此交談。我一直在找樂子,忙著開疆闢土、扶植帝王,然後再將我創造出來的王國消滅,直到我遇上了亞瑟,一切才終於改變。他令我羞愧,讓我看清自己眼光的渺小。我愛他。他是我的父親,是我的兒子,是無盡黑暗之中屹立不搖的陽光。我一直知道地獄是真實存在的,但他讓我瞭解天堂也不只是一個神話。我把性命交給了他,我願意為他而死——然而,我也一直都知道想要救他就必須違背他本身的意念。最後他犧牲生命捍衛夢想,因為唯有如此,夢想才真正值得。他跟莫德烈在戰場上相遇,戰死在彼此的懷抱裡,直到死前都不知道父子二人究竟為了什麼要走到這一步。我當時去殺摩根拉菲,沒有陪在他的身邊。在那之後,在亞瑟跟坎莫洛特滅亡之後,我就再也不在乎任何事了。後來當不忠的妮暮偷走我的心臟時,我甚至有種鬆了一口氣的感覺。她也算是個了不起的人物了,真的。」

我認為又到了轉換話題的時候了,畢竟聽一個死了幾百年的老鬼緬懷過去,絕對沒有好結果的。「你對夜城的起源知道多少?」

梅林換了個坐姿,臉上再度浮現冷酷專注的神情:「在我年輕的時候,曾跟許多強者求教。他們告訴我夜城是由一個來歷不明的強大實體創造出來的,目的是為了在大地之上保有一片不受天堂與地獄管轄的自由樂土,一個真正無拘無束的地方。這就是為什麼我能在死後這麼多年依然存在世間——當然我的血統也是原因之一。我可以肯定的部分就只有這麼多了,想查出更多內幕,你必須詢問比我還要古老的強者。我有一位老師仍然留在夜城,不過如今的他已經不比當年了。獵人赫恩,野地裡的自由精神,狂野狩獵1的領導人,未開化的野性之靈,在英格蘭還很原始的年代裡,支配偉大的綠色之夢的森林之神。」

「要去哪找他?」我問。

「好問題。我已經有上千年不曾見過它了。很顯然,森林之神的力量在這一千年裡大幅衰弱。城市的建立、文明的入侵、林地的隕落,凡此種種都在腐蝕他的能力。我想,如今的他應該只剩下一個空殼,不再是我印象中那名強者了。不過不管變得多虛弱,他依然保有許多古老的知識,許多不曾跟我分享的秘密。或許你可以勸服他將秘密說給你聽。運用你寶貴的天賦,孩子,只要你有膽量,就去找出獵人赫恩吧。」

「還有什麼要說的嗎?」我問。「在你離開之前。」

他露出邪惡的笑容:「你知道——我可以強迫你運用天賦幫我找出心臟。」

「你可以試試看。不過你應該知道就算強迫我找出心臟,我還是會在把心臟交出來之前將之銷毀。」

梅林緩緩點頭。「沒錯,我知道你會這麼幹。」

他站起身來,身後的王座立刻消失。他滿懷惆悵地看了看眼前的酒館原貌,然後緩緩地沉入五芒星裡,回到地窖裡的墳墓中。五芒星的藍光一條接著一條隱去,當最後一條魔法的光芒消失的同時,艾力克斯.墨萊西的肉體浮現,身體蜷曲地躺在地板上。我看了看四周,發現酒館已經恢復原狀,晨霧、橡樹跟柳條大臉通通消失不見。時間之風停止吹拂,記憶中的原始風貌蕩然無存。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感覺像放下胸口一塊大石一樣。每次跟有能力隨手將我消滅的強者談話,都會給我一種喘不過氣的感覺,不幸的是,我的工作常常需要面對這種情況。我扶著艾力克斯從地上坐起,讓他背靠在已經恢復原狀的紅木吧檯側邊。他渾身顫抖,淚流滿面,也不知道是出於憤怒還是驚嚇。

「你從沒告訴過我,梅林,」他痛苦地說道。「數百年來,你從來沒有告訴過任何我們家族的人,原來我體內流的不是潘德拉剛家族的血液;原來我竟然不是偉大神聖的王家後裔,我只是梅林的後代。我這一生都沒機會脫離這間酒館——」

我深感同情,但是沒有說出口。艾力克斯從來不懂得如何接受他人的友誼及支持,因為這類東西跟他自艾自憐的形象很不搭調。最後他終於靠著自己的力量站了起來,不過全身上下籠罩在一股陰沉的黑暗之中,簡直已經成了不折不扣的苦難化身。他將驚嚇與憤怒的情緒放到一邊,換以一種憤世嫉俗的神情。他總是喜歡藉著憤世嫉俗來肯定自己。眼看他張開嘴巴準備破口大罵,我立刻指了指地上的兩名保鏢。露西跟貝蒂脫離橡樹的束縛,此刻正慢慢地清醒過來。我叫艾力克斯去照顧她們,藉以分散他的注意力。他照做了,雖然一副頗不情願的樣子。畢竟好的員工並不好找。

露西跟貝蒂.柯爾特倫基本上並沒有受傷,只不過氣到快瘋了。似乎是梅林在毫無預警的情況下控制了艾力克斯,強迫他打電話給我,然後再完全附身,二話不說就把酒館轉變成原始風貌,登時嚇跑了所有顧客。當露西跟貝蒂出聲抗議的時候,梅林一手一個就將她們甩倒在地。我想她們之所以這麼生氣,多半是無法接受自己竟然這麼輕易就敗在梅林手下吧。她們是肌肉發達的健美女郎,隨時都在對付各式各樣找麻煩的人;在陌生人酒館這種地方,所謂「找麻煩的人」包含的範圍可是非常廣泛的。艾力克斯和我安撫了她們一會兒,招呼她們去清理地上亂七八糟的桌椅,然後走回吧檯前。

「我想我對槲寄生過敏了。」露西說著用力搔起自己的手臂。

「你對什麼都過敏。」貝蒂說。「心理作用啦。」

「我想我們應該來杯白蘭地提神。」艾力克斯說著走到吧檯後方的老位子。

我揚眉問道:「你請客?」

艾力克斯不爽地說:「下不為例。」

趁著艾力克斯忙著拿出上好的白蘭地的時候,我把剛剛梅林說的話通通說給他聽。他一邊聽一邊碎碎念,不過卻沒有露出驚訝的神情。要讓艾力克斯驚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說完之後,側著腦袋看著他。

「你怎麼知道自己是梅林的後代?通常他附身的時候,你應該不會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才對。」

「他特意讓我知道的。」艾力克斯說。「他想要我知道。」

再一次,轉移話題的時刻又到了。我使用會員卡聯絡待在圖書館的夥伴們。卡片化作魔法門,在酒館跟研究區之間打開了一條通道。罪人的腦袋從門裡探了出來,臉上滿是好奇的神色。

「真是有趣的把戲。」他輕聲說道。「我以為沒有魔法可以突破圖書館的防禦呢。」

「這道法術奠基在梅林的法力之下。」我說。「沒多少地方可以跟他對抗。」

罪人揚起眉毛道:「你的社交圈很高級呀,約翰。」

美麗毒藥從他身旁擠了進來。「喔,看呀,親愛的席尼,是一間酒吧呢!我們進去吧。我好想喝酒唷。」

「也好。」罪人道。「瘋子已經在宗教研究區閒晃了好一會兒,三不五時就聽他來一句『不對,通通寫錯了』。已經有不少書消失不見,還有很多遭到改寫。我想圖書館的人應該已經很火大了才對。」

「快過來吧。」我說。

罪人跟美麗毒藥穿越傳送門進入酒館,接著我們半哄半騙地將瘋子也帶了進來。瘋子的表情不太高興,看來似乎有點危險。我關上傳送門,收起會員卡。然後就聽到艾力克斯在吧檯後方大力地吸了一口氣。

「我的卡片不是讓這麼多人搭便車用的。看來我得要加持新的過濾系統,在裡面放點解剖刀跟鋼鋸之類的東西,然後不放麻醉劑。」他看了看我的夥伴,露出跟往常一樣不屑的表情。看他這種反應,我感覺鬆了口氣。這種毫不掩飾的壞脾氣表示艾力克斯已經恢復正常,過不了多久就會開始胡亂罵人,然後故意找錯零錢。他明目張膽地瞪著瘋子。

「你——我認識你。離吧檯遠一點,不要把葡萄酒都變成別的東西,或是把啤酒變甜,或是讓我的吧檯點心進化。再想想,離所有東西都遠一點。站在原地不要動,連呼吸都不准。我說真的,約翰,每次你帶朋友來就讓整間酒館的格調更下一層樓。」

「瘋子不會亂來的。」我保證道。「是不是,瘋子?」

「誰知道?」瘋子說。「我有沒有亂來誰會知道?」

「這位是罪人。」我立刻跟艾力克斯轉移話題。「這位是他的女朋友,美麗毒藥。」

艾力克斯眉頭皺得跟包子一樣。「喔,天呀,原來是夜城最淒美的愛情故事,地獄來的小情侶,世界上最墮落的笨蛋跟貨真價實的女惡魔。為什麼這女的看起來這麼像我前妻?」

「你最好不要知道。」我說。「聽好了,各位。我剛跟梅林結束一段簡短卻又惱人的對談。據他所說,我們必須去找一名古老的神祇,獵人赫恩。有人知道要去哪找他嗎?他已經好一陣子沒出現過了,但是除非必要,我不想一開始就運用天賦找人。」

「當然。」罪人說。「你不想吸引你那些身份不明的敵人注意。看吧,我的消息也很靈通。這幾年,你在夜城已經變成跟我差不多等級的傳奇人物了。我知道不少關於獵人赫恩的事情。圖書館裡有很多跟他有關的記載,不過大部分的傳說都有矛盾之處。不管怎樣,所有記載似乎都認為他已經墜入凡塵,不再保有古老神祇的力量了。他如今很可能身處影子瀑布。」

「那是什麼地方?」瘋子問,此刻他似乎處於少有的清醒狀態。

「那裡是超自然生命的墳場。」艾力克斯說道。他很喜歡有機會炫耀自己的知識。「當傳奇人物遭到世人遺忘的時候,他們就到影子瀑布去等死。那裡的環境從各方面來看都很落後,不過也很寧靜,對某些人而言很適合等死,不過我個人並不認同。為什麼瘋子的背景音樂變成桃莉.巴頓的歌了?我知道,不要問。話說回來,我不認為赫恩已經離開夜城了。我記得最近才讀到一些關於他的消息——」

他從吧檯底下拿出一疊過期雜誌,很快地翻了一翻,然後從裡面找出一本夜城獨家的下流猥褻八卦文摘:《非自然探索家》(所有《夜城時報》不屑刊登的故事都可以在這本雜誌裡找到)。我趁他翻找內文的時候瞄了一下封面頭條:「瑪丹娜跟剃刀艾迪上床!照片!我們有照片!」底下還有一行「瑪丹娜與夜鶯同台演出!門票!我們有門票!」最底下還有一句用很小的字體印刷:「世界末日又快要來臨了」。

艾力克斯一邊翻頁一邊唸唸有詞:「旅遊專欄,想看要付錢——DNA證實皇室家族是由蜥蜴進化而來的——是呀,這我們早就知道了——啊,找到了。原來是在『過氣神祇』專欄裡。顯然獵人赫恩已經變成一名流浪漢,如今靠著乞討維生。」

「在哪裡乞討?」我並不非常驚訝。夜城裡有很多流浪漢都有過一段風光的曾經。在這裡,因果的力量是很殘酷的,命運之輪也不會為了任何生命而停止轉動。

「上面說他常換地方。」艾力克斯說完把雜誌往吧檯上一丟,對我若有深意地看了一眼。我無奈地嘆了一口氣。

我沉入內心,以一種無以言喻的方式收斂我的心神,開啟我的天賦。只要我用心去看,就能夠找出任何東西以及任何人。內心深處的第三隻眼一經喚醒,整個夜城之中的景象立刻盡入眼底。

我眼前充滿了生命與死亡的氣息,有如一座佈滿毒籐的遊樂場,好比一個插滿斷指的生日禮物。在我洞察一切的目光之下,霓虹照耀的街道急速閃過,所有正常人看不見的生命通通無所遁形。夜城裡的空間具有許多不同的層次,而並非所有層次都在人類的理解範圍之內。我迅速瀏覽,篩檢我的目標,最後終於找到一個衣衫破爛的人影,躲在一個早已被雨浸濕的紙箱裡,從破洞中伸出一隻枯手,無聲地尋求憐憫,可惜路過的人連看都懶得看他一眼。這時紙箱之中探出一顆披著毛毯的大頭,毛毯之下露出兩根形狀不規則的大角,往我的方向緩緩轉來。即使已經墜入凡塵,赫恩似乎還是有辦法察覺自己遭到別人監視。

就在此時,眼前的景象突然消失,天賦再度將我推回酒館之中。我已經找到了赫恩的位置,但是還沒機會看仔細就被我的敵人發現了。每當我使用天賦的時候,整個人就會發出耀眼的光芒,而我的敵人就會追蹤這道光線找出我的行蹤。如今十二名痛苦使者憑空出現,當場將我團團包圍。它們是我敵人的走狗,是多年來一直不停追殺我的怪物,我一輩子都無法甩開的惡夢。

它們擁有人類的外型,卻沒有人類的心靈。身穿黑色西裝,頭戴垂邊軟帽,藉著低垂的帽沿遮蓋面孔,好讓它們可以肆無忌憚地行走於人類的世界裡。由於此時已經非常接近獵物,所以它們也不再費心掩飾身份。它們沒有臉,腦袋的正面只是一片空白的皮膚,從下巴到額頭之間完全沒有任何五官特徵。它們沒有雙眼,但是卻看得見;沒有雙耳,但是卻聽得見。它們沒有嘴巴跟鼻子,不過它們不需要呼吸,也沒必要說話。它們既強壯又敏捷,並且永遠不會感到疲累。它們曾經跟在我身後追趕好幾英哩,奔跑數個小時,一路上所有不小心擋路的倒霉鬼通通被它們撕成碎片。

痛苦使者靜靜地圍在我身旁,阻擋我所有的退路。它們完全無視酒館中其他人的存在,只是針對我一人而來。一個接著一個,它們舉起修長的雙手,對我展現手指上所插的恐怖針頭,以及針頭頂端緩緩滲出的暗綠色液體。單純將我殺死已經不能滿足它們了。如今它們決定將我帶回巢穴慢慢折磨,不然無法消除它們心頭之恨。

我一輩子都在逃避它們的追殺,不過至今我仍不明白它們為什麼要殺我。

我心跳加速,手心顫抖,呼吸急促,冷汗直流。我打不過它們。它們不但強壯異常,而且身體非常柔軟,彈性十足。我無法傷害它們,無法撕裂它們,無法阻止它們,甚至連拖延時間都辦不到。我心裡非常明白,因為我已經試過無數次了。不論我出手多重,它們始終越戰越勇。多年以來,我應付它們唯一的方法就是逃跑。我轉頭看向艾力克斯。

「召喚梅林!我們需要梅林現身!」

「辦不到。」艾力克斯說。「對不起,約翰。他要來就來,不是我能決定的。既然他現在還沒現身,多半是不會來了。」

「別理梅林。」罪人開心地道。「我們不需要他。你還有我們呢,約翰。所以,這些就是傳說中的痛苦使者?看起來很唬人,不過我見過更可怕的怪物。美麗毒藥,如果你不介意——」

「當然不介意,席尼。我願為你做任何事。」

女惡魔嫣然一笑,美麗的外表在一剎那間蕩然無存。她嘴裡長出尖牙,雙眼化作血紅,手中冒出利爪,以無與倫比的速度向前衝去,登時來到兩名痛苦使者身邊。在它們有時間轉身之前,美麗毒藥已經扯下了它們的腦袋,拔掉了它們的手臂,摔倒它們的身軀,在地上踩成一片爛泥。地上沒有任何血跡,不過散落滿地的屍塊還是像具有生命一般地不停抽搐。美麗毒藥身形一晃,已經向其他痛苦使者撲上。在女惡魔的憤怒之前,它們充滿彈性的肉體根本一點機會也沒有。

所有痛苦使者同時轉過身來面對這意料之外的威脅。其中有一隻往罪人衝去,不過卻突然停下腳步,彷彿撞上了一道看不見的牆壁一樣。罪人面帶憂傷地看著它,緩緩伸出一手放上它的額頭。在他的觸摸之下,痛苦使者全身皮膚登時皺起,有如一片腐葉般地凋零落地。瘋子雙眼大張,對著一隻痛苦使者狠狠一瞪,當場瞪到對方身體溶化,變成在地上冒泡的一灘原生質。

它們在這裡比較虛弱。我心想。這間酒館的防禦措施非常強大。梅林的魔法削弱了它們的力量。第一次,我感到自己有能力擊敗它們——

我臉上燃起一股全新的自信。除了剃刀艾迪出手的那次之外,我從來沒見過痛苦使者這麼快就倒下的。在這裡,它們不是無敵的。它們是可以被消滅的,連我都辦得到。這時還有六隻痛苦使者沒死,不過個個手足無措。我向前跨出一步,它們立刻全部向我轉來。

「來吧。」我說。

「上啊。」艾力克斯說道。「我不容許任何人騷擾我的顧客,不然有損商譽。貝蒂,露西,上工啦!」

他抄起加持過魔法的棒球棒就從吧檯後方衝了出來。露西跟貝蒂甩甩拳頭,也向痛苦使者迎了上去。我笑了,有朋友的感覺真好。我將目光移到一名痛苦使者身上,發現它似乎有點遲疑。

「你已經死了。」我說。「下地獄去吧。」

我們四個跟剩下的痛苦使者幹了起來,齊心合力地將它們海扁了一頓。這場架打得一點也不輕鬆。儘管被梅林的法術制約,痛苦使者的身體依然具有不自然的延展性,可以一邊吸收大部分的攻擊,一邊毫不留情地對我們揮出詭異的針頭。我一舉打在一隻痛苦使者臉上,拳頭整個沉入它的腦袋裡,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拔出來。艾力克斯看準一隻的腦袋當頭就是一棒,想不到球棒不但擊穿了對方腦袋,而且還一路沉到胸口,這才止住了一擊的勢道。

幸虧,我們過不了多久就發現了它們的弱點,將它們掃倒在地,然後在它們爬起之前扁成肉醬。露西跟貝蒂一人捉住一隻痛苦使者的手臂,使勁向外一扯,有如扳斷許願骨2般地將對方扯成兩半。至於她們有沒有真的許願,我就不得而知了。艾力克斯一棒將一隻擊倒在地,我立刻舉起一張桌子用力砸下,然後我們好像踢球一樣地將它的屍體踢來踢去,一邊踢著一邊狂笑。所有人都很享受這種感覺,因為今晚我們已經悶太久了。我踐踏著腳下的屍塊,心中感受到一股莫名的喜悅。因為我從來不曾擊敗過它們。從來沒有過。

在盡情發洩的同時,我心裡也慢慢明白了一件事情。我的敵人一定知道陌生人酒館是在梅林的守護之下,所以即使我是這裡的常客,他們還是不曾把痛苦使者派到這裡來找我。如今既然走到了這一步,顯然表示他們已經狗急跳牆了。至於是什麼原因,似乎也並不難猜。發洩完了之後,我們全都背靠吧檯而立,大口地喘著氣,心滿意足地看著滿地抽動的殘破屍塊,對著彼此散發出會心的一笑。我感到欣喜若狂,因為我終於擊敗了自己內心最古老的夢魘。突然之間,所有的屍塊停止抖動,然後無聲無息地消失,回歸到創造出它們的地方。我們全都大聲歡呼,就連罪人也不例外。「這些傢伙是從哪來的?」他問。

「我不知道。」我答。「我從來都不知道。」

「是誰派他們來的?你的敵人究竟是誰?」

「我不知道。沒人知道。」

「夜城的強者?來自外世界的力量?或許是其他空間的——」

「我不知道!」

「那麼為什麼——」罪人冷靜而帶有理性地說。「為什麼你不用天賦找出他們的身份?」

我呆呆地看著他,一時說不話來。這個想法從來不曾出現在我腦海裡。也可能我想過,但是直覺地壓抑在心裡,因為我太害怕了。但是如今我親眼看到痛苦使者敗在我的手下,安安穩穩地站在陌生人酒館的保護之中,身旁都是力量強大的朋友——我緩緩點了點頭,再度開啟我的心眼。

※※※※※※

這一次跟之前不同,我的天賦讓我看到了一個遙遠的景象。我似乎超脫了現實,成為一道單純的存在,沒有面孔、沒有身體,獨自飄浮在一個陌生的世界裡。我飄過一望無際的黑暗荒涼,見到震撼人心的殘敗廢墟。不久之後,我認出了這個地方。這是一個可能發生的未來,一個我曾藉由時間裂縫而不小心踏入的空虛境界。我的天賦將我帶到了末日之後的世界。在這個未來裡,夜城以及所有文明都已經不復存在。

這個未來是我造成的,至少,一個垂死的老朋友是這麼告訴我的。

觸目所及,到處都是毀滅的痕跡。偉大的建築全部坍塌,除了一些斷垣殘壁之外,就只剩下滿地的殘磚爛瓦。街上停滿了毀壞的交通工具,完全沒有任何動靜。夜城死了。天空瀰漫著一種詭異的暗紫色彩,彷彿被它所見到景象給打得滿是瘀青一般。遠方的地平線豎立著建築物的荒涼輪廓,而天空的盡頭也不見月亮的蹤跡,就連星星都只剩下稀稀落落的十來顆,孤獨黯淡地掛在夜色中。

一眼望去,世界似乎已經毀滅好幾個世紀了,不過我卻知道沒有那麼久。當我上次透過時間裂縫來到這個未來的時候,未來的剃刀艾迪曾經告訴過我這裡離我毀滅夜城不過八十二年的光景。所有文明以及人類一族完全滅絕,只因為我堅持踏上尋找母親的旅程。在幫助未來的艾迪解脫之前,我曾對他發誓絕對不會讓這個未來發生。

景象突然迅速移動,似乎天賦終於找到了要找的東西一樣。我往廢墟俯衝而下,沿著兩旁建築殘骸高速遊走,對準某個特定的地點前進。最後,我來到了一間獨棟房屋之前。這棟屋子和其他建築一樣殘破,沒有絲毫特別之處,但我心知這裡就是我要找的地方,敵人的藏身之處。所有窗戶裡都沒有透出任何光線,不過我可以感到屋子裡面蘊含著生命以及光輝,緊密地隱藏在黑暗的世界之外。當我往屋子飄去的時候,心裡浮現了一個事實。眼前的景象是我上次造訪這個未來的之前幾年,而這個年代裡人類還沒有死絕,不過也死得差不多了。我穿越了屋子的外牆,飄入一間防護嚴密的內廳,廳中點著幾根散發微光的蠟燭。藉著這微弱的光芒,我終於見到了我的敵人。

他們全都是我認識的人。

原來我的敵人就是這個未來裡僅存的幾名強者,夜城最後的防線。他們聚集在一起,瘋狂地想要毀滅過去的我,阻止我幹下——足以毀滅世界的惡行。我的天賦只能讓我瞭解這麼多。我的敵人是一群想要拯救夜城跟整個世界的人,而唯一拯救世界的方法就是回到過去將我擊斃。

他們圍在一盆炭火之前取暖,以抖動的雙手跟不安的言語凝聚所有殘存的力量,默默地對抗著自屋外傳來的恐怖聲響。接著他們停止動作,靜靜聆聽。我可以聽到他們耳中的聲音。某個非常巨大的東西在暗紫色的夜空中移動,緩緩地向著他們走來。從對方移動時所發出的聲音聽來,我很慶幸自己看不到它的長相。屋內的生還者一動也不敢動,每張營養不良的臉上都浮現恐懼的神色。他們怕得不敢發出絲毫聲響,唯恐惹來對方的注意。最後,那隻恐怖的怪物終於遠離——看來他們設下的防護罩還可以再撐一陣子。

不管毀滅夜城的力量究竟為何,此時一切都還沒結束,只不過人類這一方顯然已經快要完全滅絕了。我飄到敵人身旁,靜靜地聽著他們談論充斥夜城的那些異界怪物。根據他們的談話,夜城的廢墟之中本來隱藏了不少反抗勢力,不過這些日子以來一個接著一個都遭到怪物剷除,已經好幾個月沒有聽說任何其他人的消息。如今聚在這個小房間裡的人,很可能就是人類最後的希望,若是他們也失敗了,那麼夜城中唯一的活物將會只剩下昆蟲;而這些昆蟲已經被「大戰」中所釋放出來的能量影響,開始產生突變。

看著這些曾經不可一世的強者,變成這種可憐兮兮的樣子,我心裡其實很不好過。潔西卡.莎羅,如今已經恢復人形,不再是當年那個恐怖的「不信之徒」,不過還是一樣瘦弱。她身穿一件破爛的皮夾克以及一條皮褲,手中抱著一隻古老殘破的泰迪熊。這隻熊是我為了喚回她心中的人性而幫她找回來的,但是此刻她卻利用泰迪熊跟我之間的遙遠連結來偵測過去的我的正確位置。

坐在她身旁身穿爛西裝的男人叫做賴瑞.亞布黎安,乃是大名鼎鼎的死亡神探。賴瑞小聲地說他希望自己能夠跟他哥哥湯米一樣完全死透,這樣就不用眼睜睜地看著夜城走到如今這個地步。潔西卡伸手繞過他的肩膀,無奈地擁抱著他。

「影像伯爵」伸出滿佈皺紋的雙手在炭火盆旁取暖。天使戰爭過後,他又把自己被天使剝掉的皮膚給縫回身上,不過這些縫線跟原先皮膚上的神經科技、硅化節點以及魔法電路很不搭調,形成一種十分詭異的圖樣。「影像伯爵」的頭上頂著一道光環,看不出是什麼奇怪的能量所造成的。他不著衣物,瘦弱的身體只用幾條皮帶緊緊纏繞,或許是靠著這些皮帶才能保持人形。

「皮囊之王」如今已經變成一個普通人,所有駭人的魅力通通消失,身上掛著許多強大的法器,有些隱藏在毛皮外套之中。他手裡拿著一顆水晶球,不過這件可憐的法器已經殘破不堪、佈滿裂痕。每當有輕微的聲響,他就會嚇得東張西望、渾身發抖。

安妮.阿貝托爾身穿一襲酒紅色的晚禮服,露出肩胛骨之間所紋的神秘符咒。看到她的身影並不讓我感到驚訝,因為安妮一直都是個殺不死的角色,雖然想殺她的人多如牛毛。她身高六呎二吋,渾身上下都是肌肉,即使在如今這個死寂的世界裡依然保有壯碩的體魄,只不過——她的氣勢已經大不如前。她被「大戰」消磨了意志,早已不再是從前的她。她的身旁擺了一碗鮮血,用以補充火盆旁五芒星上的魔力。只見她拿刀在自己手腕上劃了一下,在已經半乾的碗中滴滿自己的鮮血。

我靜靜地聽著他們說話。他們的聲音很輕,似乎從很遙遠的地方傳入我的耳中。

「傳送儀式失敗了。」潔西卡說。「我們的使者全數遭到殲滅。」

「全部?」影像伯爵道。「從來沒發生過這種事。一定有實力強大的朋友在幫助他。」

「或許是他變強了。」賴瑞.亞布黎安說道。「離他蛻變的時候已經非常接近了。我們要再試一次嗎?」

「不。」安妮.阿貝托爾說。「太快了。我們現在還太虛弱,等恢復元氣再說。還有時間。」

「我們都知道想突破梅林的防禦魔法是很危險的。」潔西卡說。

「我懷念他。」皮囊之王顫抖地道。「他帶給我們希望,自始至終都勇猛頑強地抵抗著。在他們終於擊倒梅林,當著他的面吃掉他的心臟時,我心中的一部分都跟著他一同死去。想不到在最後那一刻,他才是我們之中最高尚的一員。」

「他一直都深信亞瑟王會回來拯救我們。」潔西卡說。

「如果他真打算回來,動作最好快點。」影像伯爵道。所有人臉上都露出自嘲式的微笑。

他們究竟在對抗誰?我心想。這場大戰的另一方究竟是什麼人物?居然連梅林.撒旦斯邦都不是對手?夜城之中,究竟隱藏了什麼樣的危機?

「我們必須製造更多痛苦使者,」安妮說。「我們必須準備隨時開啟另一道傳送儀式,絕不能錯失任何機會。」

「我們已經有一具屍體了。」皮囊之王道。

「我們不能把他變成痛苦使者!」潔西卡立刻叫道。「他是我們的人。」

「他現在只是一具屍體了。」安妮道。「這是他的意願,相信你也瞭解他。你該知道這種時候到外面去挖屍體有多危險。沒有屍體,我們無法製作人形軀殼。」

「不能用朱利安.阿德文特來做。」潔西卡道。

「他隨時都打算貢獻自己。」賴瑞說。「他喜歡當英雄,而這就是他最後的機會。如果你不願意動他的屍體,我們來就可以了。」

我沒有聽到他們接下來的對話,因為我太震驚了。朱利安.阿德文特,傳說中的維多利亞冒險家,居然也是我的敵人?也許他有時不能認同我的作為,但我們始終都保持著良好的朋友關係,時常站在同一陣線對抗邪惡——他怎麼可能也想置我於死地?他絕對不可能贊成背叛與謀殺這類手段的——除非——他的良心已經被現實壓倒,除非真的沒有其他的辦法了。如果朱利安死後會被處理成痛苦使者,那我曾經面對過的痛苦使者裡,說不定也有不少是我的朋友。

還記得為了瞭解這種從小就不停追殺我的怪物,我特地跑去找購物中心的許願井,用至今都還在後悔的代價換得了「痛苦使者」這個答案。許多年後,為我解釋「痛苦使者」這字字義的人,就是朱利安。原來這個名字是從維多利亞年代的一個古字演化而來,原義是「騷擾」、「奪取」,以及「追逐」——莫非在這個未來裡,當初幫這個怪物命名的人就是朱利安?

「我還是認為我們應該直接殺了約翰。」安妮.阿貝托爾一邊滴血一邊說道。「想要活捉他實在太危險了。」

「不。」潔西卡立刻說道。「他已經快要蛻變了。我們必須把他帶回這裡拷問。我們得要瞭解他幹出——那種事情的理由。用藥物與絕望感逼迫他,他最後一定會招的。到時候,我們或許就能想出辦法阻止這一切。」

「到時候,我們再讓他死無葬身之地。」皮囊之王說。

「沒錯。」影像伯爵道。「為了他的原罪,為了這麼多條人命,也為了他所繼承的血脈。」

※※※※※※

影像突然幻滅,我在一瞬之間回到了陌生人酒館。我站在酒館的正中央,全身劇烈地抖動,冷汗一滴一滴地滑過臉頰。罪人伸手扶住我的身體,艾力克斯則遞給我另一杯白蘭地。我滿懷感激地接過酒杯,將杯中的烈酒一飲而盡,邊喝還邊聽到顫抖的牙齒敲擊在玻璃杯上的聲音。我太震驚了。太多的真相一下子湧入腦中,一時之間根本無法消受。

我告訴大家剛剛看到的景象與聽到的言語,不過沒有全盤托出。有些事他們不需要知道;有些事——我不放心讓他們知道。他們聽完後的反應跟我一樣震驚,而且全都以一種全新的眼光向我看來,就連瘋子也一樣。他們眼中的這個男人將會毀滅夜城?我不怪他們用這種眼光看我。按照剛剛的景象所示,我的敵人反而才是好人。為了防止這一場毀滅世界的大災難,他們逼不得已只好出此下策。

我曾向未來的剃刀艾迪保證就算死也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但會不會打從我接下這個案子的那一刻起,一切就已經開始運轉了呢?如果夜城的起源真的與我母親的身份息息相關,那麼繼續追查下去是否就會推倒毀滅世界的第一張骨牌?

「時間裂縫裡的景象只是可能的未來。」艾力克斯說道。「這是大家都知道的。」

「這只是一種可能。」罪人說。「時間的分歧比大樹上的樹枝還要多。」

我搖頭。「既然追殺我一輩子的敵人都是來自這個未來,那這個未來多半比其他未來還要可能發生。」

「我們該怎麼辦?」艾力克斯問。

「你決定吧。」罪人說。「就看你想不想繼續追查這件案子。你不是一定要查下去。你隨時可以放手。不過如果你決定繼續,我跟美麗毒藥都會陪你走下去的。因為我對將會發生的事情感到十分好奇。」

「我也是,我也是!」瘋子說。

「我們繼續。」我說。「我已經接受委託了。而我從來不讓顧客失望。真相才是重點。至於真相會傷害到什麼人,那都是以後的事了。」

※※※※※※

1狂野狩獵(Wild Hunt),古代歐洲廣為流傳的神話,森林中的聚生物會群起狩獵人類。狩獵的領導神靈有各種不同版本的說法。狂野狩獵常被視為森林中狂風暴雨的實體化。

2許願骨是雞胸上的一個有點像是V字型的骨頭,在西方人,會由兩人各執一端拉扯,扳斷後拿到較長骨頭的人可以許願!
xxray 發表於 2012-5-17 20:32
第六章 墮入凡塵的獵人

我從大門離開陌生人酒館,一邊走一邊思考著剛剛發生的一切。我一直都知道夜城是個古老的地方,不過如果梅林說的沒錯,那麼,夜城在他還很年輕的時候就已經是個十分古老的地方了。到底是有多古老?如果夜城真是為了某個特定的目的而創造出來的話,又是什麼人創造的?我懷疑自己其實很清楚這個問題的答案,只是不肯承認罷了。

我失蹤已久的母親。

我帶著大家穿過陰暗的小巷子,回到多采多姿的喧鬧大街。同伴們通通不慌不忙地跟在我身後。罪人和美麗毒藥一路上手牽著手,有說有笑,就跟戀愛中的青少年沒什麼兩樣。要不是明知他們之中有個來自地獄的女惡魔、千百年來不斷在腐化人心,其實還真是一對賞心悅目的小情侶。瘋子一個人走在最後,心不在焉地看向遠方。這是個好現象,因為當他開始注意到現實世界裡發生的事情,才真正該開始擔心。我突然有個想法,而且這個想法已經不是第一次浮現在腦海中;或許,在選擇夥伴之前我應該更仔細地考慮才對。

來到大街的人行道上,我立刻發現有人在監視我們。渥克一點也沒浪費時間。此刻還沒看到壞潘妮的蹤跡,不過她是屬於「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的那種狠角色。我並不訝異這麼快就被渥克的人盯上,他知道陌生人酒館是我最常出沒的地方,所以派人守在這裡是很合理的做法。嚴格說來,他的手下訓練精良,本來也沒有那麼容易暴露行蹤。只不過渥克實在太常派人監視我了,常到我都已經認得他們的長相了。事實上,每當查案碰到瓶頸,我常常會找他們一起坐下來喝一杯,順便跟他們討論討論案情。反正在那種時候,我們也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去,乾脆湊在一起聊聊天也好。他們多半都會接受我的邀請,因為在夜城,今天的敵人很可能是明天的朋友。當然,這話反過來講也是有可能的。我們都沒跟渥克提過這種情況,因為他鐵定無法理解。要是讓他知道了,很可能會以通敵的罪名審訊這些人。

我四下張望,暗自計算著跟蹤者的人數。就我所看到的約莫有二十個,其中有一半是新人,因為他們還會想辦法掩藏行蹤。二十個?我忍不住有點訝異。這個數字比渥克平常派的要多出許多,看來他真的把這個案子看得很嚴重。

我的同伴們完全沒發現有人跟蹤,於是我一個一個指給他們看。

「不要猛盯著他們。」我輕聲道。「給他們留點面子。」

於是我們決定跟他們揮揮手。其中有一個被嚇得撞上了電線桿。

「我不喜歡被人監視。」美麗毒藥語氣凶狠,完全破壞了原先臉上那種天真的表情。

罪人輕拍她的手臂。「他們只是不像我這麼瞭解你罷了,親愛的。」

「我肯定這些只是誘餌。」我說。「欺敵用的,要我們忽略躲在偽裝法術跟隱形斗篷之後的真正監視者。看來渥克真的非常關心我們的進度。」

「夜城裡所有的大人物沒有不關心的吧。」罪人說。「我們的發現必定會影響每個人。或許我們應該多找幾個幫手,以免遇上什麼——麻煩的狀況。」

「不。」我立刻否決。「渥克代表當權者,而當權者唯一關心的就是維持權力。如果我們過於接近真相,他們一定會下達格殺令的,還是不要牽扯太多人進來比較好。」

罪人看著我道:「你好像一點也不擔心。」

我聳聳肩。「反正隨時都有人想要我的命,當權者喜歡排隊就讓他們去排。再說,我跟渥克已經玩過很多次這種遊戲了。只要是我在前面領路,他在後面跟隨,那我就還能保持優勢。」

「我不喜歡被人監視。」瘋子突然說。「不過我知道監視我們的是什麼人。我們並不孤獨,永遠都有人在旁監視。他們在鏡子的另外一邊偷看我們的一舉一動;他們痛恨我們,只因為我們的存在比他們真實。記住睡覺的時候要把鏡子翻過去面對牆壁,這樣他們就無法進入我們的世界了。」

「好吧——」我過了好一會兒才接話道。「謝謝你的提醒——」

「我沒有瘋。」瘋子傷心地說。「雖然不論對我還是對其他人而言,我如果真的瘋了反而比較好,但是——如果你看過我所看過的景象——你就會知道世界絕非外表看來那麼簡單。我們接下來要去哪?」

我眨了眨眼,決定回答他最後的問題就好了。「我們要去上城區的餐廳大街。我可以在那裡找出赫恩的蹤跡,不過不知道距離多遠而已。只是,搭乘任何大眾交通工具都無法甩開渥克的手下,我可不喜歡讓他們這麼輕易地跟蹤我們。」

「你為什麼不買車呢?」罪人間。

我有點驚訝地道:「你是認真的嗎?看看路上的交通吧,那哪叫交通?那根本是活生生的怪物突變史!街道上起碼有一半的車輛不是真的車,而另一半車輛使用的燃料可是連美麗毒藥都不能忽視的強大魔法。更別提只要把大拇指伸出窗外,立刻就會被吃掉了。」

「我有辦法可以去上城區。」美麗毒藥突然說道。「我可以帶大家直接過去。如果你希望這樣的話,席尼。」

「當然好呀。」罪人說。「但是我不知道你可以——」

美麗毒藥的頭上突然嗡嗡作響,冒出一道由蒼蠅組成的光環。接著她伸出恐怖的利爪,在面前的空氣裡畫出詭異的符號。一陣陰影襲來,將她整個臉籠罩其中,只留下兩點火紅的目光靜靜燃燒。我被她嚇得退開一步,瘋子則以哀傷的表情盯著她看。

美麗毒藥念了一句令大家耳朵疼痛的咒語,然後,一道地獄之火延著我們四周猛烈噴出。黃色的火焰裡爆出大量的硫磺臭味,不過我們絲毫沒有感到火焰中的高熱。地獄之火向上一噴,接著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一切塵埃落定之後,我們已經出現在上城區的街道上,美麗毒藥也恢復為原來的清純樣貌。我感到一陣頭重腳輕,於是用力搖了搖頭。剛剛傳送的時間雖短,但我耳中彷彿聽到了數不清的淒聲慘叫——我看向美麗毒藥,她則故作端莊地對我微笑。

「我不知道你有這種能力。」罪人的聲音聽來十分平靜。

「只是一條穿越地獄的快捷方式。」美麗毒藥道。「我畢竟是個女惡魔,親愛的席尼。我們必須擁有隨時前往任何地方的能力,這些在職務描述裡面都有寫。」

「我看到你了。」罪人道。「剛剛的那一瞬間裡,我看到了你的真實面貌。」

她低下頭道:「像我這樣的女孩是沒有辦法選擇出生背景的,席尼。」

「沒有關係。」他說。「我不在乎。我以前就見過你的原形。當我進入地獄的時候,他們讓我看到的第一個景象就是你的模樣。那並沒有改變我對你的愛,我愛的是你的本質,而不是你的外表。」

「我永遠沒辦法理解這種感覺。」美麗毒藥說。

「那是當然的。」罪人溫柔地道。「因為你是地獄來的女惡魔呀。」

他們說完相視一笑。我看了看週遭環境,街上的人們眼睜睜看到四個人從地獄之火的光環中憑空出現,不過卻沒有任何人對我們多看一眼。這裡畢竟還是夜城,人們——以及其他生命體——習慣自掃門前雪,也期望其他人不要多管閒事。不過,再怎樣忽略我們的出現,大家還是都會刻意遠離我們的身旁。我二話不說向前走去,同伴們立刻隨後跟上。我認得這個地方,也知道要上哪去找赫恩。這裡我以前來過。上城區擁有所有最好的餐廳跟俱樂部,乃是站在流行頂端的人物的社交天堂。然而即使最華麗的光芒也免不了會照出陰影,而赫恩目前所在的位置就是這道隱藏在光明之中的黑暗。

我經過一間非常有名的高價法國餐廳,然後轉入一條較為陰暗的小巷子。餐廳光鮮亮麗的招牌,和旁邊這條巷子中鬼氣森森的黑暗,形成極度強烈的對比。巷子裡又濕又冷,骯髒污穢,不出幾步就有一種走入截然不同的世界的感覺。這是一條陰鬱異常的小巷子,通往一個人煙罕至的後巷迷宮。到處堆滿了垃圾,每隔幾步就會看到幾扇餐廳的後門。這些後門都是頂級餐廳的顧客從來不曾到過的地方,是供貨商跟員工們的入口,是所有餿水菜渣與垃圾的集散地;而這也就是夜城中所有流浪漢都喜歡來這裡的原因。他們聚集於此,為了食物,也為了逃避外面那個冷漠的世界。

我站在「老鼠後巷」的入口處向裡面看了一看,這裡一點都沒變。

仍舊是全夜城最黑暗的地方。這裡的黑暗跟缺乏街燈完全沒有任何關係。那是發自靈魂的一種黑暗,可以接觸人心之中最深邃的恐懼。街道上的霓虹燈無法穿透其間,甚至連藍白色的月光也不能照亮此地。這裡的味道非常難聞,除了濃厚的腐臭味之外,還有令人無法忍受的絕望氣息。就連地上的大石頭都黏得跟什麼一樣。在這噁心的陰影之中住了一群遭到社會遺棄的人們,他們是迷失的靈魂,為世人所遺忘。

我在巷口停下腳步,罪人走到我的身旁。

「獵人赫恩就住在這裡?古老的森林之神?」

「真是從雲端墜落谷底。」我說。「不過沒任何力量可以保證永遠沒有失勢的一天。至少在老鼠後巷裡,他並不孤獨,很多無家可歸的人聚集在這裡,因為餐廳關門前會把餿水傾倒出來,從零碎菜渣到整塊牛肉應有盡有。反正對餐廳而言,把剩菜丟給流浪漢吃總比另外僱車來載便宜多了。」

「為什麼叫做老鼠後巷?」美麗毒藥問。

「你以為呢?」我說。「小心腳下吧。」

「我真不知道夜城裡有這麼多流浪漢。」罪人說。「這裡簡直是一個小區,一個由迷失的靈魂所組成的小鎮。」

「聽說我們應該稱呼他們為街友,不能叫流浪漢。」我道。「若是叫他們流浪漢的話,就必須面對一個問題,就是我們為什麼不幫他們找尋住的地方。他們已經在這裡很久了。夜城的經濟基礎都是從失敗者身上壓搾來的,這裡對待失敗者可是非常殘酷的。」

老鼠後巷是夜城居民對這一帶的稱呼。這些巷子裡面到處都是大紙箱、簡陋的遮蔽物、破爛的帳棚,以及擠在毛毯之下抱在一起取暖的人們。男男女女,各種體型、各種年齡,就像船難的受害者一樣聚在一起,又好比被人滿為患的國家趕出來的難民。黑暗中到處閃耀著明亮的雙眸,陰影裡隨處隱藏著武器的凶光。或許他們失去了原有的力量,但是他們還是不喜歡被人盯著看。

「他們沒養狗嗎?」瘋子問。「我以為所有流浪漢都有養狗。」

「這裡沒人養狗。」我說。「狗一出現在這裡馬上就會被吃掉,不管是人吃的還是老鼠吃的,這裡的老鼠非常可怕,所以街友得聚在一起,不敢落單,不然的話,難保晚上睡覺的時候不會被老鼠拖走。」

罪人看了我一眼。「你似乎對這裡很熟,約翰。」

「我在這裡住過一段時間。」我說。「很多年前,我曾被逼到走投無路的地步。當時整個夜城只有這裡沒有人會問我的過去,也沒有人在乎我是誰。他們願意接納任何人。也只有這個地方才能完全躲避所有人的目光,包括我自己在內。在這裡,吃飽穿暖就是一切,人們唯一關心的就是下一餐將會從何而來。對於煩惱太多的人而言,這裡是個不錯的選擇。」

「你在這裡待了多久?」美麗毒藥問。

「我不知道。反正夠久了。我就是在這裡認識剃刀艾迪的。他有時候還會回來這裡睡覺。」我小心翼翼地踏入後巷之中,一邊適應四周的黑暗,一邊尋找著熟悉的面孔。「那邊那位是加爾默羅修會的嗎啡修女。她自願來到此地跟街友同住,希望能夠藉由信仰的力量幫助他們。她的血管可以生產任何種類的藥品,然後藉由她的淚水進入人間。在老鼠後巷,淚水是絕對不會有短缺的一天的。她的淚水專為週遭受苦的人們而流,從來不曾拒絕任何需要的靈魂。前一陣子,有一群小混混想要綁架她,利用她生產永無止盡的毒品來獲利。他們目中無人地來到這裡,強行拖走嗎啡修女,結果被街友圍毆致死,死後連屍體都被吃個精光。」

嗎啡修女理了理身上破爛的修道服來到我的面前,隱隱流露出一股高貴的氣質。她看起來比我印象中要蒼老許多,不過住在這種地方總是老得比較快。她的長袍上佈滿髒污,不過臉上卻帶著疲憊而和藹的笑容。

「約翰.泰勒。我就知道你總有一天會回來的。」

「我只是來辦點事,修女。」

「大家都是這麼說的。」

「我要找獵人赫恩,修女。我們有事要跟他談談。」

「但是他願意跟你們談嗎?」嗎啡修女看了美麗毒藥一眼。「這女人身上散發出來自地獄的臭味。」

「我們不是來找麻煩的。」我小心地說。

「你本身就是個麻煩,約翰。」嗎啡修女說完就轉身離開了。

我四下尋找有沒有願意幫忙的人。這個地方只要用錢或酒就可以買到不少幫助。我看到「駭骨惡魔」躲在木條架起的毛毯之下,無精打采地偷偷瞄了我一眼。這傢伙在賭桌上輸光了一切,連自己的血肉都輸得一乾二淨。他全身上下輸到只剩一副骨頭了,但是還是不願死去,亦或是不能死去。他身上有些骨頭上面佈滿齒痕,只希望咬他的都是老鼠才好。我看到不少其他有名的人物,不過沒有一個對我表示善意。

這裡除了人之外,還有一堆怪物,甚至還有幾台殘破不堪的機器人,在陽電子腦中的能量耗盡之前不肯輕易倒下。在夜城,即使是最底層也願意包容一切。這裡甚至有一名身穿破爛太空裝的小灰人1,似乎是遭到同伴遺棄所以才流落至此。現在到處都可以見到外星人的蹤跡了。他用潦草的字跡在身旁的紙板上寫了「願意幫你做肛門探測以換取食物」幾個大字。我真想一腳把這個外星綁匪踢到脫肛,不過還是把這股衝動給忍了下來。不論人家有什麼樣的過去,老鼠後巷都願意無條件接納。要不是因為這樣,當初他們怎麼會收留我?

「都沒有人願意幫忙這裡的人嗎?」罪人問。「完全沒有人在乎嗎?」

「別忘了你身在何處。」我說。「夜城是出了名的不在乎任何事呀。人們就是為了這點才對夜城趨之若鶩。還是有人在乎的,像是嗎啡修女,還有皮歐偶爾也會來這裡發放食物,順便傳一傳道。另外,朱利安.阿德文特也會透過《夜城時報》募集各種救濟基金。只不過大部分的夜城人寧願假裝這種地方、這些人根本不存在。因為他們不願意想起這些夜城失敗者的下場。」

我們開始吸引眾人目光了。即使在這種地方,還是有不少人認得我們的面孔、聽說過我們的故事。越來越多街友在我們四周聚集。我隨時注意著陰影中是否隱藏什麼不詭的圖謀。街友喜歡成群結隊對付入侵領土的外來者。所有的外來者,包括對街友友善的人,都可能淪為街友們動手的目標。我在這裡待過,還記得那段在昏迷不醒的人身上搜刮財物的日子。街友不會怕我們的,他們根本不在乎我們的背景與力量,對於已經墮落到這種地步的人來說,世界上再也沒有任何事物能夠讓他們恐懼。這時兩旁都有不少人開始拉著身上的毛毯站起身來。我回頭看了一看,發現離開的路依然暢通,如果要撤退的話,現在還有機會。我並不想傷害任何人。街友們開始向我逼近,罪人與美麗毒藥分別站到我的左右兩邊。我發現街友似乎都是衝著我來的,一點都不在乎其他人的存在;他們應該不可能全部都記得我啊?

接著他們紛紛在我身前下跪,低頭念誦我的姓名,有如在祈求祝福一般。有些人抓起我的手在臉上磨蹭,有些人則滿懷希望地觸摸著我的外套,彷彿光是輕輕一觸就能治療他們所有的病痛一樣。我看向嗎啡修女,不過她依然背對著我們。流浪漢們有如朝聖一般地跪在我身前,污穢的臉上流露出無比崇拜的神色。

「這個嘛——」罪人說。「這還真是——出乎意料之外呀。我不禁有點擔心了。」

「相信我,」我邊說邊小心翼翼地退到街友觸手可及的距離之外。「如果有什麼是我們可以肯定的話,那就是我絕對不是重臨人間的耶穌。」

「絕對不是。」美麗毒藥道。

她說這話的語氣有點奇怪,於是我和罪人同時向她看去。「你知道什麼我們不知道的事情嗎?」我問。

「我知道的事情多到超出你的想像。」美麗毒藥說。

當街友們發現我不是來行神跡的之後,立刻就對我失去了興趣,當場走得一乾二淨。瘋子信步走入人群中,而街友們很快地把他當作自己人,因為他們看得出瘋子跟他們一樣,是屬於被世界遺棄的那種人。

「我就像是《李爾王》裡面那個可憐的湯姆2。」瘋子說。

我很想說一句「那就找間女修道院住一住吧!3」不過還是忍了下來。我來這裡是有正事要辦的。

我穿越了大紙箱跟破帳蓬的迷宮,最後終於在天賦所顯示的地方找到了獵人赫恩。他依然蹲在那個潮濕的破紙箱裡,身上包著一條髒兮兮的毯子。眼看我和罪人還有美麗毒藥來到面前,他整個人都往紙箱裡面縮去。我們連哄帶騙地叫他出來,不過通通徒勞無功,後來我報上了姓名,他才終於願意現身。

只見他緩緩地離開大紙箱,臉上充滿不確定的神色,有如一隻受驚的小動物一樣,隨時打算逃跑。最後他終於畏畏縮縮地站在我們面前,要不是額頭上長了兩根雄壯威武的雄鹿角的話,看起來就跟一般衣衫破爛的流浪漢沒什麼兩樣。他比我想像中要矮小,身高不到五呎,外表十分粗獷,幾乎是個未開化的原始人一般。他的皮膚非常粗糙,臉上瘦骨嶙峋,長相奇醜無比,雙眼深深地沉在眼眶之中,雙唇靜靜地在潮濕的空氣裡顫抖。他全身散發出一股難聞的惡臭,一種帶點麝香味的野獸氣息,即使在老鼠後巷這種地方依然令人印象深刻。他其中一隻巨大的手掌上緊緊地捧著一個用人類頭蓋骨做成的乞討飯碗。

「看起來一點都不像神,是不是?」他的聲音很深沉、很粗啞,並且帶有一種不曾聽過的口音。「其實我早就該消失了,只是世界上始終保有一些崇拜我的信徒,可惜大部分都是屬於新時代的嬉皮。我呸!這年頭我已經沒有挑剔信徒的權力了。不管怎樣,信仰依然是我力量的泉源。獵人赫恩如今只是哄小孩的傳奇故事罷了。我知道、我瞭解,這個時代再也沒有人願意在鮮血祭壇前崇拜神祇了。我不怪他們,一點也不。反正我向來不是人們喜愛的神。赫恩代表了追逐、狩獵以及殺生,向來就讓人聯想到浸在鮮血中的尖爪跟利牙。」

他越說越流利,彷彿漸漸回想起說話的感覺。「人們獻上祭品,為的是祈求狩獵時的好運、祈求好天氣、祈求敵人的死亡,同時也希望我不要現身騷擾他們。我曾經是名危險而又善變的神,非常喜歡作弄凡人。沒錯——不可一世的赫恩,掌握了強大的原野神力,對信徒索求無度,視人命有如草芥。然而,只要是受我保護的凡人,絕對沒有任何勢力膽敢動他們一根寒毛!不!不——很久很久以前——我就已經失去了原有的一切。你們找我究竟有什麼事?諸神之街有更多更強大的神祇,而且收費都很合理。我已經失去力量,心中也不再保有秘密,就連一點睿智的建言也無法提供。」

「我們是來打探消息的。」我說。「我們在尋求答案。」

赫恩像狗一樣搖著腦袋。「什麼都不知道,再也不知道了。世界變了,喔,沒錯。森林消失了。被城市取代了。鋼鐵、巨石、磚牆——這些東西裡所蘊含的魔力通通不認識我。我討厭城市、討厭夜城、討厭變老。只要活過一定的歲數,你就有機會見到曾經在乎的一切通通在你面前腐敗、墮落、消失。」他突然看著我道:「我認識你,約翰.泰勒。我絕對不會在你腳邊下跪,成為你的信徒。你到底想幹麼?你要問什麼問題?」

「我想瞭解古老的年代。」我說。「英格蘭年輕的時候,那個屬於你的年代。」

他張嘴大笑,露出一口殘缺不全的牙齒。「還記得屬於我的光榮年代,騎著月光種馬,率領狂野狩獵,在漆黑的夜色下暢快地獵食著人類。很久很久以前,人類是我的獵物,而如今,我卻因為人類的遺忘而凋零衰敗。任何人都可能面臨跟我相同的下場,喔,沒錯。只要一個不小心,你就可能自權力頂端跌落,再也沒有第二次機會。人們變成農民,不願意繼續打獵,小村莊也漸漸變成大城市。森林的範圍逐漸縮小,我的能力也大幅縮減。人類的力量越來越強大,我的魔法就越來越虛弱。城市——夜城是最古老的城市之一,也是世間一切腐敗的開始。」

「夜城並不是第一座城市?」罪人問。

赫恩再度笑道:「關於這一點,在我的年代之前就已經眾說紛紜了,去問更古老的神,那些打從天地初開就已經存在,至今依然屹立不搖的生命。那些比我更野蠻、更殘酷的傢伙。」

「我聽說——」我小心地問。「夜城的起源跟我母親的身份息息相關。你對這點知道多少?」

赫恩聳聳肩道:「不確定。我想沒有人可以肯定你母親的身份。我是有個看法,不過看法這種東西就跟屁眼一樣,每個人都有一個。如果你問我的話,我會說你母親乃是仙后麥布,妖精國度的第一任女王,比仙后泰坦妮雅的年代還早,美麗的泰坦妮雅。我記得麥布,有如曙光一般的美貌,有如四季一樣的強大。她行走於閃電之中,舞動在月光之下,一個表情就足以挑動人心,一個眨眼就能夠忘卻一切。仙后麥布,受人景仰同時又讓人懼怕。妖精們已經鮮少提起她了,不過她們對她的恐懼依舊,一直害怕她會重臨世間。由於大家都偏好可愛的仙后泰坦妮雅,所以刻意忽略麥布,甚至在歷史及傳說中將她除名,可是,世界上還是有些古老生命記得仙后麥布的。」

「出了什麼事?」我問。

他輕笑一聲,笑聲非常低沉難聽。「去問不知死活的湯姆.奧桑特4吧。揮舞著宿敵的骨頭,啃噬著自宿敵胸口挖出的心臟,在古老的年代裡,我們都很認真看待愛情。我們的情感壯大,我們的悲劇淒涼。死亡對我們的影響十分微小,因為我們的故事都具有命運的力量,我們的影響源遠流長。」

赫恩側過醜陋的大頭,似乎在聆聽一個只有他聽得到的聲音。「我還記得當妖精發現城市、文明,以及冰冷的鋼鐵已經成為無可避免的趨勢時,她們立刻就決定要離開人類的世界。她們踏上了不為人知的小路,退入只有她們才知道的秘密世界裡。沒錯,我早該趁著有機會的時候跟她們一起走的。她們有跟我提過。她們真的有邀請我!跟人類比起來,赫恩一直都跟妖精比較合得來。然而妖精打算永久隱居,我卻不願意就此默默無聞。沒錯,真該跟她們一起走的。但是不要!我就是要留下來打必輸的仗,然後眼睜睜地看著世界變成我不認得的模樣,完全喪失所有的生存空間。」

「於是,獵人赫恩就變成現在這副德性,隱居在墮落無助的人群之中贖罪。」

「贖什麼罪?」美麗毒藥問。

他爬回自己的紙箱裡,不過目光始終沒有離開我的臉上。「去問『荊棘大君』。現在請你們立刻離開。不然我就殺了你們。」

我們轉身離開,留下他一個人在紙箱中哭泣。

我四下尋找瘋子的蹤跡,準備前往下一個目的地。「接下來要去哪?」我問。「提供點意見吧。」

「去找荊棘大君怎麼樣?」罪人建議道。

我臉上浮現一點恐懼的神情,並且發現美麗毒藥也一樣。我十分嚴肅地看著罪人道:「除非完全沒有其他選擇,不然我絕不去找荊棘大君,荊棘大君可是連渥克都不敢輕易得罪的狠角色。為什麼提起他?」

「因為赫恩叫我們去找他。」

「那又怎樣?還有其他建議嗎?」

「好吧。」罪人說。「那去找慟哭者怎麼樣?」

我嚇了一跳。「我們為什麼要去找那個瘋狂的怪物?」

「赫恩說我們得找更古老的生命。」罪人冷靜地說。「而慟哭者就是我所知道最古老的生命了。」

「這麼說也有道理。」我不情願地承認道。「慟哭者知道世間所有的秘密,問題是要怎麼說服他跟我們談。在夜城,和顏悅色的強者是存活不了那麼久的。時至今日,已經沒有人可以肯定慟哭者的真實身份究竟為何,只知道他能夠控制強大無比的死靈法力,並且為之瘋狂。我甚至不喜歡大聲說出他的名字,因為我不能肯定他會不會聽到。他可能是一隻古老的惡魔,也可能是某位遠古的神靈,甚至可能只是一個作錯抉擇的凡人,沒有人知道。有人說他吞噬靈魂——」

「不管怎樣,他總是比赫恩老。」罪人固執地說。「如果世上有任何生命知道夜城的起源,我敢說那就是慟哭者了。」

「所以你建議我們直接闖入他的地盤問他?」我問。

「喜歡的話你可以躲在我身後。」罪人說。「看你決定,約翰。你究竟願意為這個案子走到什麼地步?你敢不敢鋌而走險,與具有支配力量的神靈對抗?」

「喔,管它的。」我說。「又不是第一次了。」

「男士們——」美麗毒藥說道。「我看瘋子似乎惹上麻煩了。」

我立刻回頭看去,只見瘋子在老鼠後巷的紙箱跟帳篷之間跳起了芭蕾舞,所到之處百花齊放,地板及牆壁間處處湧出清澈的泉水。當他一舞終了,一道噴泉自其腳邊狂噴而出。一名流浪漢接了一杯泉水,嘗了一口,然後興奮地告訴大家地下噴出來的是純威士忌。此言一出,所有街友都以全新的目光看著瘋子。

他們衝到瘋子身邊,要求他召喚食物跟水、溫暖與光明,以及可供棲身的皇宮大院。他們用力抓向瘋子,求懇的聲音漸漸變成命令甚至威脅。瘋子想要逃開,但是根本無路可逃。我想去幫他,可是我們之間隔了太多的人。我對著街友大叫,想以我的權威服眾,但是他們根本什麼都聽不見。接著我感到皮膚一顫,心頭一抖,於是立刻停下腳步。有糟糕事要發生了,我可以感覺出來。

瘋子附近的磚牆融化,地面劇震,似乎有什麼怪物正在想辦法破土而出。

老鼠後巷裡的光線急速變幻色彩,到處都出現沒有實體的奇怪陰影。一種不確定的感覺在四周成形,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已經不再真實。彷彿真實世界的面紗即將揭開,而隱藏於其後的怪物不願繼續潛伏。瘋子已經失去自我控制的能力了。

街友們自他身旁逃開,發出震驚的尖叫,恐怖的感覺迅速向外擴散開來。瘋子周圍的世界開始崩塌。我抓住罪人的手臂,感到呼吸十分困難,似乎隨時會摔入無盡的夜空,永遠無法回來。所有的細節都在改變,轉眼之間呈現出各種不同的面貌。一名流浪漢抓起瘋子,試圖停止一切狂野的變化,可惜在瘋子的目光之下,他只有尖聲慘叫的份,並在瞬間變為一幅現代主義的油畫,不論從任何角度看都是平面的,而且身體還有不少部分殘缺不全。恐怖的是,儘管變成了這副德性,那流浪漢卻沒有死。瘋子靜靜地看著自己的作品,臉上木無表情。

嗎啡修女將油畫男摟在懷中,一面安撫著他一面向我瞪來:「這一切都是你的錯!是你帶他來的!快想想辦法!」

我從口袋裡摸出了幾樣小法器,深吸了一口氣,正準備衝上前去的時候,罪人突然將我推開。他向瘋子迎上,以目光擄獲瘋子的眼神。就看到他們兩人無聲地站在原地,迷失在彼此的雙眼中,而四周的變化也在那一瞬間戛然而止。過了一會兒,瘋子長長地嘆了口氣,視線自罪人臉上移開,身邊瘋狂的世界也開始恢復原狀。罪人以他自身特殊的存在給了瘋子一個避風巷,讓他失控的心可以再度平靜下來。

老鼠後巷恢復往常的寧靜了,不過還有不少流浪漢在顫抖哭泣。罪人攙著瘋子的手臂離開後巷,瘋子像小孩一樣乖乖地跟了出來。

「真是不能帶你出門呀。」我說。

※※※※※※

1小灰人,傳說中綁架地球人做人體實驗的外星人,體型較小,膚色呈灰色。

2《李爾王》一劇中,艾德佳遭受陷害,只好化名湯姆、裝瘋賣傻。

3哈姆雷特裝瘋時曾不斷叫愛人去「找間女修道院住一住」。

4蘇格蘭詩人的敘事詩《湯姆.奧桑特》,描述一個喝醉酒的男子夜歸時遇到妖精與魔鬼的聚會,出言輕薄而被妖精們追殺。

第七章 為何亡靈不肯安息

我們將老鼠後巷的一切拋到腦後,再度回到上城區明亮的街道上。夜色十分深沉,霓虹無比明亮,我們終於再度踏入熟悉的夜城了。

從許多方面來講,離開老鼠後巷都給人一種重生的感覺,彷彿向世界宣告你已經準備好要再度征服世界。許多年前當我離開那裡時,心裡就有跟現在一模一樣的感覺。因為沒有人真的能在老鼠後巷生活,大家都只是在那裡維持自身的存在罷了。我深深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氣,然後好好地打量著四周。人們像往常一樣在人行道上奔走,為他們心中不為人知的秘密忙碌,而渥克的人馬也依然在安全的距離之外監視著我們;渥克付的工資還不足以讓他們跟蹤我們進入老鼠後巷。我發現跟蹤者人數似乎有增加的趨勢,於是停下腳步仔細觀察眼前的情勢。我好整以暇地看著,同伴們則耐心地站在一旁等待。有些監視者一接觸到我的目光,就退到巷口的陰影之中,不過有些新來的卻不慌不忙地和我對瞪,眼神之中透露出一種禿鷹發現屍體時的飢渴貪婪。我把這些不知好歹的傢伙指給罪人跟美麗毒藥看(瘋子已經再度沉迷在自己的幻想世界裡了)。

「我們又有新朋友了。」我說。「而且還不是等閒可以見到的高手。看到那七個眉毛上紋了染色體圖樣的東方人嗎?那是來自巾爪幫的戰鬥法師。他們的出現,等於是渥克在向我們宣告豁出一切的決心。」

「他們是危險人物?」罪人問。

「非常危險。」我說。

「沒關係。」美麗毒藥說。「我們也是危險人物。」

「儘管如此,」罪人道。「戰鬥法師!看來渥克非常重視這個案子,是吧——那兩位披著狼皮,掛著狼爪項鏈的男人又是什麼人?」

「超自然追蹤者。這一行中的頂尖高手。他們可以在臭鼬工廠裡聞出我們的氣息,就算用傳送法術也甩不掉,他們有辦法追蹤魔法的軌跡跟著傳送而來。」

「難道沒辦法甩開他們嗎?」罪人間。

我微笑:「當然有,只要去他們不敢跟的地方就好了。」

「我不喜歡那三個傢伙的長相。」美麗毒藥輕聲說道。「他們身上散發出神聖的臭味。」

我隨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忍不住罵了一句髒話。「這些傢伙就真的很麻煩了。他們是神聖三人組。一個男人、一個女人,外加一個剛死的靈魂。他們都是耶穌會的惡魔論學者,同時也是『玩樂即是邪惡俱樂部』的高級會員。和譚崔修行1相反,他們以一輩子的獨身生活來壯大自身的法力。他們擁有永不衰竭的精力,對世界懷有非常強大的恨意,尤其針對夜城。正常情況下,當權者根本不會允許他們進入夜城。可惡!渥克這次是來真的了。我們不能再依靠地獄之火傳送術,因為神聖三人組只要用眼神就能輕易撲滅地獄之火。」

「我可以殺了他們。」美麗毒藥說。

「不,你不能。」罪人道。「想跟我在一起就不能胡亂殺人。」

「當然囉,親愛的席尼。不過,晚一點你必須再跟我解釋一遍,這種處處受限的觀念究竟有什麼好處。」

罪人突然對我看來,目光中流露出一點懷疑的神色。「我以為你幫梵蒂岡奪回墮落聖盃之後,就一直跟他們維持著良好的關係了?」

「那是教宗私下委託的特殊任務。」我說。「不代表梵蒂岡。再說,教會本來就是在渥克的權力管轄之下,就像政府和軍隊一樣,通通必須響應他的召喚。只不過,我已經很久沒有見過這麼大的場面了——也沒想過他會為了我而動用這麼多資源。」

「那我們該怎麼辦?」瘋子突然說話,把我們通通嚇了一跳。我們實在太容易忘記他也在聽我們談話,甚至一不小心就會連他的存在都給拋到腦後。

「我看——就讓他們跟好了。」我說。「慟哭者的巢穴離此不遠。一旦他們發現我們的目的地,應該會有不少人當場離開。我不怪他們,如果沒有必要,我也絕對不會去找慟哭者,事實上,即使有必要,我也會想辦法說服自己不要去。」

「影子最麻煩的地方,」瘋子說。「就在於它們無時無刻跟在你身後,但你卻不會發現它們的眼神。」

我們全部思考了好一會兒。「恭喜了。」罪人道。「這話用的真是貼切,看來你頭腦清醒了不少呀。」

「沒有人把我的話當真。」瘋子傷心地說。

罪人似乎想到了什麼,轉身面對我道:「我有個想法。」他堅定地道。「聽說珊卓.錢絲最近跟慟哭者有段曖昧關係,雖然沒人可以肯定究竟是怎麼個曖昧法,或許我們可以請她幫我們引薦?甚至請她幫我們遊說?」

「我懷疑。」我說。「首先,那只是一項傳言。第二,她現在對我不太高興,因為我放走了混亂蝴蝶。」

罪人又停了一會兒,確認我已經說完了之後,嘆氣道:「你跟每個人都有過節,是不是?」

「也不全都是過節。」我道。「夜城裡總還有幾個人不是隨時都想取我性命的。」

「我可不這麼認為。」美麗毒藥說。

※※※※※※

我們就這樣帶著一群監視者,浩浩蕩蕩地步行離開上城區,沿路的街道越來越髒亂,路旁的霓虹燈也漸漸黯淡。街邊的建築物看起來暫時還不會倒塌,不過行人們都不願離它們太近。所有的窗戶通通緊閉,並且裝滿了鐵窗;所有的門也全部鎖著,只為知道正確密碼的人而開。此刻我們已經來到「怪癖境地」,一個讓所有有怪癖的狂熱份子找尋樂子的地方。這裡絕不是個適合觀光的場所,就算是土生土長的夜城人也無法忍受怪癖境地的污穢。我曾經來這裡辦過一個案子,事後立刻就把鞋子給燒了。

路上的行人個個低頭走路,沒有人想要跟其他人有所接觸。雖然感覺十分寧靜有禮,但是空氣中卻始終瀰漫著墮落與變態的氣息。跟蹤我們的人開始脫隊了。本來還只是一、兩個人放慢腳步,不過在猜到我們的目的地之後,大部分的人都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顯然再敬業的人也是有個極限的。即使在夜城這種地方,每個人依然都有自己的底限。到最後,我們身後只剩下幾個最狠的角色,不過也只敢遠遠地看著我們。

我繼續沿著狹窄的街道走下去,一股不安的感覺越來越甚,彷彿隨時都必須面對來歷不明的攻擊一樣。怪癖境地是個會讓正常人毛骨悚然的地方。不過,身旁的美麗毒藥卻好像走進了快樂天堂,臉上掛著無限喜悅的微笑。罪人似乎完全不受週遭環境影響,然而對個愛上女惡魔的男人來說,這種環境大概也算不了什麼。瘋子正隨著自己的背景音樂,瑪丹娜的「情慾」,哼著開心的曲調。看來世界上真的是什麼人都有——

我們終於到達了目的地,一間烏煙瘴氣葬儀社,也就是慟哭者目前的住所。他常常在搬家,一方面是因為實在有太多人——以及其他生物——想要殺他;另一方面則是由於他的存在本身就能將週遭環境裡的所有生命氣息吸乾殆盡。慟哭者,又名「自殺之神」,也叫作「痛苦聖者」,以及「淚水暴君」。他擁有無數化名,但本質卻只有一個。沒有人會心甘情願成為他的信徒,除非所有的信仰和希望都已經離你遠去,不然你絕對不會想到慟哭者的。

我們站在殘破的前門之前,門板掛在髒兮兮的石牆上微微敞開著。整間建築完全沒有任何窗戶。所謂的大門上面掛了一塊銅製的招牌,招牌上用維多利亞時代的歌德體寫著這幢建築的原始名稱:「麥斯威爾陵墓」。這家葬儀社當年因為犯了眾怒而遭到強行關閉,那已經是兩百年前的事情了——在大殯儀館成為夜城唯一的葬儀社之前。

關於麥斯威爾陵墓的故事,即使在兩百年後的今天依然為人廣為流傳。那是個非常不堪入耳的故事,就算在夜城這種地方也一樣。麥斯威爾家族在黑暗的密室裡崇拜人體內臟——不管是活人的還是死人的——並且利用這些內臟施行難以言宣的噁心儀式。後來人們終於發現麥斯威爾家族的惡行,立刻將他們一家人全都抓了起來,吊到最近的街燈上,然後一把火活活燒死。他們的屍體全部被塞進同一個棺材裡,施放了各式各樣的封印儀式,最後才終於下葬。而在下葬後的幾個禮拜間,排隊在他們墳前撒尿的人始終絡繹不絕。

也就是因為那次可怕的事件,當權者才決定不能放任殯葬業者亂搞,於是收回自由經營權,將夜城所有殯葬業務通通交給大殯儀館負責,以方便監控管理。麥斯威爾陵墓從此邪氣不散,一直荒廢到慟哭者入住為止;或許慟哭者入住此處,也是因為這裡讓他有種家的感覺吧。

四周突然變得一片死寂,過了好幾秒,我才明白是因為瘋子的背景音樂突然停止的關係。他站在大門前仔細地觀察門板,不過始終沒有伸手去碰、接著他皺了皺眉頭,似乎在聆聽什麼只有他才聽得到的聲音。「為何亡靈不肯安息?」他問,不過在任何人來得及回答之前就走開了。

我看著罪人道:「是我腦袋壞了,還是他的話真的越來越有道理了?」

「應該是你腦袋壞了。」罪人說。「那麼,我們該怎麼做?大聲敲門,報上名號嗎?」

「喔,我認為他已經知道我們來了。」我說。「慟哭者是具有支配神力的生命,像他們這種怪物不可能感覺不到我們的出現。」

我向前跨出一步,然後輕輕地在門上一推。木門緩緩向內打開,發出極大的聲響。慟哭者就和大部分的古老生命一樣,喜歡傳統的戲劇效果。木門之後的空間裡有一點十分微弱的紅光,以及一股非常緊張的沉默氣息,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感覺就像是打開了一扇通往地獄的大門。我們在門外等了一會兒,不過沒有人跑出來歡迎我們。

「沒想到這道門居然沒鎖。」罪人說。「我是說,這裡再怎麼說也是夜城,任何沒被釘死在地上的財物都和沒有主人一樣。」

「任何蠢到膽敢入侵慟哭者巢穴的人都已經活得不耐煩了。」我說。「除非得到慟哭者的允許,不然從來沒有人進去之後還能再走出來的。」

「不好意思,」美麗毒藥說。「我們是要進去,還在要站在門口討論策略,直到慟哭者無聊到主動出來找我們為止?」

我看著罪人道:「你女朋友很性急唷。」

「你才知道。」罪人說。

我大步走入,罪人和美麗毒藥在我身旁掩護,瘋子則在後方殿後。木門在我們進入之後自動關上,不過我們都不感到意外,古老的生命都喜歡戲劇效果。

葬儀社內部的空間比外表看起來要大多了。本來隔成許多間的辦公室,如今被打通成一整間巨大的大廳,裡面迴盪著陣陣的回音以及血紅的迷霧。我們看不見大廳另一端的景象,從超高的圓形天花板來判斷,大廳另一端只怕離這裡還有段距離。我們進入了一個很大很大的空間,每一步踏在地板上的回音都要好一陣子才會傳回來。有人說空間會因應邪惡的存在無限擴張,而慟哭者的巢穴多半就是屬於這類地方。這地方實在太糟糕了,簡直是全世界最可怕的場所之一。我們都感覺得出來,打從血液、骨頭以及靈魂裡感覺到。

「我喜歡這裡。」美麗毒藥說。「感覺好像回家了一樣。」

空氣十分寒冷,但是又很悶。儘管沒有任何空氣對流,血紅的迷霧依然不斷地翻滾流轉,彷彿擁有自我的意識一樣。腳下的石板上染滿了來自墳場的泥土,其中一面牆上的彩色玻璃窗外灑入一道道光影,在地上投射出許多聖人及殉道者的不同死法,於血色迷霧的渲染下看來格外詭異。迷霧中的血色來自大廳另一端的黯紅光源。這道紅光緩緩地脈動著,讓我們有種感覺,彷彿走在瀕死神祇所流下的血河之中。迷霧中隱隱傳來鮮血、腐肉,以及死亡的氣息。

「我們終於來到地獄了嗎?」瘋子問。

「這裡不是地獄。」美麗毒藥說。「不過從這裡可以看見地獄。」

我們繼續向前走,大廳好似沒有盡頭,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經在葬儀社裡面走了多遠。所有人都開始發抖,連瘋子也不例外,因為我們體內的暖意已經被週遭的低溫一絲一絲地抽出體外。

我們緊緊貼著彼此走路。死去的人們自血霧中走出迎接新來的訪客,男的、女的,甚至有些還是小孩,總數超過數百具,每一具都是外表恐怖的屍體。他們身上都帶有死亡的傷口,不論是刀傷還是勒痕,每一道都是了結自己生命的印記。他們冷漠地對我們展示醜陋的傷口、乾涸的血跡以及斷裂的脖子。他們的皮膚完全沒有血色,即使是傷口中也只有蒼白的腐肉,臉上木無表情,只有透過漆黑的雙眼中才能看出他們所承受的無盡苦難。

一支死亡軍團,拖著毫無知覺的步伐向前走來,身上的衣物有如稻草人一般殘破。他們全都伸出一條手臂朝我們招手,在我們面前讓出一條通道。我帶著大家走進死人堆裡,前面的死人不停讓出通路,後面的死人則在我們走過之後立刻封住退路。除了他們要我們前往的目的地之外,我們哪都不能去。有些死人伸手對我拍來,就跟老鼠後巷裡的街友一樣。他們用毫無生氣的眼光看著我,翕動著蒼白的嘴唇,發出空洞的聲音。

幫助我們。幫我們從慟哭者手中解放出來。我們不知道,我們不知道會變成這樣。我們想要躺下,我們想要安息。幫助我們,解救我們,毀滅我們。

但是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繼續前進。

慟哭者是非常古老的生命,甚至比夜城史上大部分的歷史人物都要古老。自殺是他的力量來源,苦難、絕望與死亡就是他的食物。屍體們從四面八方逼近,對我們展現他們脖子上的繩痕,以及嘴中、雙眼、後腦上的彈孔,有些屍體的臉孔因為吸入的瓦斯或吞入的毒藥而腫大不堪,有些手腕跟喉嚨上劃滿血淋淋的割痕,高空墜下、車輛撞擊——所有死者都把自己的死法寫在身體上,不是為了警告他人,而是為了見證自己所受到的詛咒。

終於,我們即將來到慟哭者的面前。天花板上掛滿了上吊用的絞繩,有如叢林裡四垂的籐蔓一般,我們必須要撥開這些繩索才能繼續前進。絞繩之後豎立了許多完全用各式各樣的剃刀製作出來的雕像,我們小心翼翼地穿越了它們。這一切都是慟哭者在家無聊所佈置的裝潢而已。走到這裡,血色的迷霧漸漸飄散,迷霧裡隱藏的噁心氣味也越來越稀薄。

接下來的發展卻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基於各自不同的理由,我的同伴都沒有受到致命迷霧的影響,但是我跟他們卻不同。我的腦袋開始天旋地轉,我的呼吸也開始不受控制。我的思緒打結,不斷重複同樣的想法,而且感覺離我越來越遠。直到此時,我才聽到獨角獸胸針所發出的警告聲響。

「毒霧,迷霧中有毒,你這個白癡!保護你自己!快拿芹菜出來吃!」

我伸出麻痺的手掌,從外套口袋中掏出一片芹菜放入口中咀嚼。為了隨時應付任何可能的突發狀況,我總是隨身攜帶一大堆小道具。嚼爛的芹菜嘗起來很苦,能在瞬間讓人腦袋清醒。這是個老偏方了,但是依然十分有效。乃是許久以前我在鷹風炭烤酒吧裡向旅行醫者學的。

眼前的地板上堆滿了槍械彈藥,我們隨腳將它們通通踢到一旁,接著踏上一道藥丸聚成的彩虹,將滿地的藥丸踩得嘎嘎作響。死人聚集在我們身旁,我雙眼直視前方,看都不看他們一眼。

如今死人已經站滿了整間大廳,黑壓壓的一片,在迷霧之下根本看不到盡頭。這是我第一次確定自己沒有選錯夥伴。除了這三個傢伙之外,任何人面對這種場面都會想要轉身拔腿就跑,就像我現在的感覺一樣。活人根本不應該如此接近死亡。慟哭者的僕人包括從古至今所有在夜城裡自殺的人,這表示他擁有夜城第二大的軍團勢力,只比當權者差一點點而已。當權者會任由這個情況繼續下去,純粹是因為慟哭者從來不對管理夜城的權力感到興趣。在這個時間永遠停留在凌晨三點、黎明永遠不會到來的地方,苦難與自殺絕對不會短缺。

血霧突然往兩旁飄開,有如打開了舞台的布幕一般,將慟哭者棲身的籠子清清楚楚地展現在我們面前。這偉大而又恐怖的生命,居住在一個以生銹的黑色金屬所組成的籠子之中,而這個籠子則掛在一根將近三十呎高的金屬竿子上。籠子外圍由許多黑色的鐵欄杆交錯縱橫出精細的圖樣,而這些鐵欄杆的盡頭又從不同的角度折向籠子內部,盡數插在籠子裡面那具蜷曲的身體上。由於慟哭者的軀體是一層一層蜷縮在籠子之中的,所以很難判斷他的實體究竟有多巨大。他的血肉在層層蜷曲之下緊繃到了極點。他的皮膚蒼白,汗水淋漓,看不出是痛苦還是歡愉的汗水——不知怎麼地,這恐怖的形體之下隱隱散發出一種凡人的原形,或許很久很久以前,他曾經是個人類——

至於這個籠子究竟是圍繞著慟哭者而建,還是慟哭者一開始就置身其中,就完全不得而知了。籠子的六個側面完全沒有出口。慟哭者超長的四肢沿著軀體外圍圍繞,一圈接著一圈,全然無視任何解剖學上的規則,單憑著籠子裡的鐵欄杆加以固定,而鐵欄杆插入他身體的地方一點都沒有滲出血跡。他的胸口也插滿了欄杆,沒有任何起伏,看不出呼吸與心跳的跡象,不過渾身濃密的體毛則緩慢地旋轉,展現出一種令人印象深刻的規律圖樣。他的臉擠在欄杆之間,靜靜地看著他的訪客。整張臉在欄杆的擠壓之下變得非常地扁,臉皮幾乎要撐破,其中一顆眼洞裡還插了一根欄杆。他的鼻子已經腐爛,或許是被什麼怪物咬掉;耳朵也已經不見了。他的嘴巴是一條化膿的傷口,其後是一排金屬爛牙。變形的額頭上突出兩條乾裂的羊角。

光是看上慟哭者一眼就讓人夠傷心的了。他的外型實在太可怕,太——詭異了。

他身上散發出許多極端的情緒,包括了仇恨、絕望、受挫的需求,以及走投無路的悲傷,而這所有的情緒都包含在一股濃烈的麝香氣味之中。當然,這一切通通都不是自然界應有的現象。慟哭者代表了所有恐懼、猝死、不必要的死亡、自殺以及浪費生命,還有包括以上行為所間接影響到的其他人的悲痛與苦難。對慟哭者而言,苦難就代表了食物與清水。

「是哪個笨蛋說要來這裡的?」罪人小聲地說。這地方會讓人不由自主地壓低音量。

「是你說的。」我道。

「你為什麼要聽我的?」罪人道。

籠子後方的迷霧突然讓一陣感受不到的風所吹散,露出一大堆蜂巢憤怒姐妹的屍體。它們的屍體像垃圾一般被任意丟棄,堆得老高,起碼有幾百具,甚至上千具,足夠嚇壞任何人。閃亮的昆蟲外殼以及所有細長的肢體都已經開始腐爛,惡魔般的面孔冰冷無神,巨大的複眼以及複雜的口器了無生氣。蜂巢憤怒姐妹,基因恐怖份子,昆蟲界的救星,潛意識心靈的掠奪者,基本上是全世界所有生命都痛恨的一個種族。儘管如此,我依然不喜歡看到它們支離破碎地躺在這裡,有如一群獻給慟哭者的祭品一般。

慟哭者說話了。他的聲音聽起來像是一個假裝是你朋友的人,一個專門在你最脆弱的時候以謊言迷惑你的傢伙。

「它們全都在這了。」整個大廳裡如今只剩下他的聲音。「已經沒有了。它們不久之前來到這裡,想要找你,約翰.泰勒。它們打算在這裡埋伏暗算你,將你放到解剖台上開膛破肚,好挖出你心中所有的秘密,偷走你所繼承的能力並將之據為已有。它們知道你會來。它們從某個神諭口中買到這個消息,只可惜它們沒有問得更深入一點。我絕不允許任何人打擾我的客人,或是我的意圖。於是我用它們想聽的謊言將它們全部引到我的身邊,然後觀賞它們在我的影響之下自相殘殺,直到最後一隻倒下為止。對昆蟲而言,它們死前的叫聲似乎充滿了滿足的感覺。如今,它們全死了,蜂巢也將因為它們的死亡而永遠空虛。這是我給你的禮物,約翰.泰勒。」

「謝謝你,」我說。「你實在——太客氣了。」

「也不算。」慟哭者說。「我不會跟人客氣的。你來這裡有什麼目的,約翰.泰勒?」

「我在調查夜城的起源。」我說。「代表命運女神而來。我的夥伴是瘋子跟罪人,以及這位名叫美麗毒藥的女惡魔。我已經去找過梅林.撒旦斯邦以及獵人赫恩了。」我絞盡腦汁想要多報上一些名號,不過在慟哭者這麼恐怖的角色面前,我能夠正常講話已經是很難得的了。於是我決定還是直截了當地跟他說比較好。「我想跟你請教關於夜城的起源,與它被創造出來的目的。」

「夜城比我還要古老許多。」慟哭者狡獪地說。「比我認識的所有生命都還要古老。唯一能夠告訴你這個答案的人——只有你的母親。天知道她身在何處。」

「你知道我母親的事?」我問。

「她曾於世間消失,但如今卻又再度降臨。我們真是幸運呀。芭貝倫,芭貝倫。數百年前,我們集結了光明與黑暗的大軍,好不容易才將她趕出人間。然而要將她帶回來卻只需要三個愚蠢的凡人就夠了。」

「三個凡人。」我邊說邊想。「當然就是我父親、收藏家,以及——渥克!」

「當然了,還會是誰呢?他們三個是最好的朋友,擁有遠大的夢想跟無窮的抱負——」

他說到這裡停了下來,噁心的膿汁自他嘴角流下,以他剩下的一隻眼睛充滿期待地看著我。我用心思索。他提供的線索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不過話說回來,今天一整天沒有任何事情在我意料之中。

「我曾經遇上過原始之神。」我終於開口道。「來自天地初開年代的遠古惡魔。當時他們在大殯儀館裡附身了幾具屍體。他們提到我的母親,他們說她是一切的最初,也將在這個所有可能的世界中最糟糕的一個裡再度成為最初。你知道他們這麼說是什麼意思嗎?」

「她回來了。」慟哭者說。「夜城的一切都會面臨改變。我還記得夜城早期的模樣,當時還沒有當權者來限制大家的野心與慾望。那個年代裡,我們通通是自由之身,不管是光明、是黑暗,還是不願在這兩者之間做出選擇的人;這才是夜城所代表的精神。那是個怪物與奇蹟共存的年代,人們不須隱藏心中的慾望,不管是夢想還是詛咒都能驕傲地去追求,所有的一切都是可能的。如今的我們都與當初想要成為的自己不一樣了。夜城在世界初開的時候就已經存在,從古至今,全世界所有存在過的國度,都不曾提供像當初的夜城那般無拘無束的自由境界。」

「那個夜城——怎麼了?」我問。

「我們趕跑了你母親,因為我們希望能從她的意志中解放出來。然而少了她,我們通通迷失了。夜城的潛力在我們的——局限之下全然崩塌,最後成為一場美夢的陰影。如今,我們所擁有的,只是一個提供些微的野心以及不可告人的娛樂的地方,所有的一切都被標上價錢了。」

「你認識我母親?」我問。

「或許。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老早就記不清楚了。我連自己的過去都已經遺忘,更別說別人的了。不過我可以肯定,夜城在我還很年輕的時候就已經是個古老的地方了。」

「在你還是人類的時候?」罪人突然說。

我嚇了一跳,因為我完全忘了身邊還有其他人。

「人類?」慟哭者語帶不屑地說道。「是多麼渺小的存在呀。我是偉大的,我是榮耀的。我一直就存在於此,更將永遠存在下去。」

「胡說八道。」美麗毒藥說著走到籠子旁邊,仔細地端詳慟哭者。「你不是我的同類。你是後天變成這個樣子,而非天生如此。是整個世界,或是你個人的慾望,造就了今天的你。你的體內沒有永恆的印記,你並非來自天堂,也不是來自地獄。你只是一團屬於凡間的肉體,具有凡塵的慾望與欺瞞的錯覺。」

慟哭者憤怒地怒吼、瘋狂地扭動,整個籠子劇震起來,無數的鐵銹自欄杆上落下,顯然已經很久沒有任何生命膽敢用這種語氣跟他說話了。我心裡感到一陣痛快,差點要伸手鼓起掌來。所有的欄杆都發出扭曲的聲響,不過籠子本身卻沒有崩壞的跡象。慟哭者的皮膚因為劇烈的抽動而裂開,不過依然沒有流出任何血液。大廳中的屍體全都開始騷動,瀰漫四周的血霧也不斷翻滾。空氣中流竄著一股強大的力量,我們全都可以清楚地感覺出來。美麗毒藥冷冷地看著這一切,罪人跟瘋子則躲到我的身後。其實我也很想躲。眼前沒有任何明顯的出口,想要離開葬儀社絕不容易,而惹火一個具有支配神力的怪物絕對不會有好下場的,看看滿地的蜂巢姐妹就知道了。最後,慟哭者終於安靜了下來,那恐怖的目光朝我瞪來。

「想知道你母親是誰嗎?」他語氣冰冷地說。「即使我曾經知道,現在也早就忘掉了。或許是有人強迫我忘記,但是他們卻沒辦法阻止我去思考、去推測。我相信她的真實身份就是摩瑞根,塞爾特神話裡的女戰神,野狼、烏鴉與渡鴉都是她的化身。戰場與屠殺的古老女神,身上的衣物就是信徒的內臟,其歡樂的笑聲就是聚集部隊的戰呼。對她而言,每個死去的戰士都是她的祭品,每具慘死的屍體都代表了歡愉。有人說她是隱藏在二十世紀之下領導一切的幕後推手,而你就是她的獨子,繼承了她的血脈,散播著死亡與毀滅。你已經引發過差點摧毀夜城的天使戰爭了,接下來,你又想幹什麼壞事,約翰.泰勒?」

「你根本不知道任何跟我母親有關的事。」我突然從他的言語之中瞭解了事情的真相,以十分肯定的語氣說道。「一切都是沒有事實根據的猜測而已。你為了能夠完整地存活在現實之中,而放棄或是失去了自己過去的記憶。唯有如此,你才能好好享受偷取而來的苦難滋味。你怎麼可能知道我母親的真實身份!你根本連自己的起源都不記得了,還談什麼夜城的起源!」

「無所謂了。」慟哭者的聲音突然平靜了下來。「你的旅程將在這裡畫上休止符。就讓過去成為過去。對我而言,現在才是重要的。或許過去的日子並不像我記憶中那般的美好與自由,但是不管怎樣,我都不會任由你威脅到我如今擁有的生活。這麼多美好的苦難、奇妙的絕望,以及愉快的詛咒——你打算將這一切通通剝奪。我可不這麼認為。我絕不會任由你挖出任何可能影響到我力量泉源的秘密。」

「你害怕我母親。」我說。

「但是我不怕你,約翰.泰勃。只要殺了你,讓你成為我的手下,就等於是關閉了你母親回歸夜城的唯一途徑。我們將會再度獲得安寧。」

我瞄了瞄身旁的夥伴,確定他們都還站在我身邊,然後抬起頭來露出信心滿滿的表情。想要虛張聲勢,就該把聲勢弄得越大越好。「你真的以為有辦法一次解決我們四個?你知道我們都是什麼人嗎?」

「管你們是什麼人!」慟哭者的聲音越來越小,彷彿他已經對我們失去興趣了一樣。「你們在我的地盤上,在我的力量影響之下,我會讓你們見識到恐怖的景象,讓你們寧願結束自己的性命也不願意繼續看下去的影像。接著你們將會回到人世,受困於自己的屍體中,完全喪失自我意識,永遠成為我的僕人。你們所受的痛苦將會足夠我繼續存在好幾個世紀。」

一陣寧靜過後,瘋子突然開心地笑了出來,打破了慟哭者苦心營造的氣氛。罪人也忍不住搖了搖頭。

「你要給我們看什麼,籠子裡的怪胎?我是罪人,曾經見識過地獄中無盡苦難的罪人。」

「我是美麗毒藥,來自煉獄的惡魔。」

「我是瘋子,我曾看穿隱藏在世界之後的真相。」

「而我,」我道。「乃是約翰.泰勒,我曾見過的景象絕對超乎你的想像。來呀!慟哭者,讓我們見識見識你的能耐。」

慟哭者再度搖晃起籠子,以一種十分尖銳的聲音吼道:「殺了他們!把他們通通殺光!」

在他非人的意志軀使下,所有的屍體自迷霧中出現,迅速向我們移動而來。它們沒有任何武器,全憑蠻力及數量的優勢將我們團團包圍。它們伸出蒼白的手臂,自四面八方傾巢而出。奇怪的是,它們似乎完全看不見瘋子,它們在瘋子的身旁移動,毫不留情地攻向其他人,而瘋子只是站在原地,面帶憂傷地看著它們。

美麗毒藥這時已經殺出一條血路,她在屍群中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移動,一邊高聲大笑,一邊撕裂身旁的屍體、踐踏腳下的殘軀。在她歡愉的笑聲之下,無數的屍塊被拋入空中。對美麗毒藥而言,再多的死人她也不放在眼裡。罪人皺起眉頭看著愛人的行為,不過卻沒有試圖制止她。死人們撲到罪人身上,一爪一爪地擊中他的身體,但是卻完全無法在這個不被天堂與地獄所接納的男人身上留下任何傷痕。

我從上衣內袋中取出一口布袋,在身旁的地板上灑了一圈鹽巴。死人無法穿越鹽圈的範圍,於是只好在旁邊遊走,徒勞無功地揮爪試圖將我抓出圈外。我的心跳加速,不停轉動身體,隨時保持著鹽圈的完整。我的呼吸越來越快,幾乎到了換氣過度的地步。我不喜歡這樣。我的力量不足以對抗如此強大的死亡軍團。我大聲呼喚夥伴,但是他們都距離太遠,根本沒辦法過來幫忙。我瞪視著週遭的死人,在它們的眼中看見無盡的苦難。攻擊我們並非它們的本願。它們是慟哭者的奴隸,所有行動都只是在執行主人的意念。它們曾經鼓起生命中最後的勇氣了結自己的性命,希望能夠藉此而自所有責任與痛楚之中解放出來,卻沒想到會被永永遠遠禁錮在一個更加淒慘的處境之中。死人在這裡是得不到安息的,生命中的一念之差讓它們全都落到這種下場。

我越想心裡越怒,因為我非常明白痛不欲生的感覺,瞭解想要自殺的痛楚。當年如果稍微再鑽一下牛角尖,今天我可能就跟這些可憐的靈魂站在一起了——連死人都得不到安息?我們究竟將夜城變成什麼鬼地方了?我的怒火燃滿全身,有如一道冰冷的烈焰一般,清醒了我的思緒,平靜了我的心靈。我激發天賦,張開心眼,試圖找出奴隸與主人之間的關鍵連結。我的思緒飛奔,瞬間看穿了所有亡者頭上都有一條閃亮的銀線與籠子裡的慟哭者相連。藉著這條銀線,慟哭者操縱著他的傀儡,控制著他的死人。我以怒火燃放天賦,輕而易舉地運用心靈力量同時剪斷了每一條銀線。

所有死人在那一剎那間停止動作,甚至有些還撲在半空中的也都靜止不前。葬儀社裡的氣氛一變,似乎原本盤踞其中的沉悶氣息突然全部消失。慟哭者尖聲慘叫,那叫聲有如鋸開腐肉的電鋸,在大廳中引發陣陣回音。死人們的靈魂有如熄滅的星光一般離體而去,身體一個接一個摔倒在地,終於成為自由之身。它們綻放出耀眼的光芒,照亮整個黑暗的廳堂,然後通通消失不見,奔往早該前去的歸屬之地。

我從不相信自殺者會下地獄的說法。上帝是不會如此殘忍的。

在最後一道靈魂離開之後,我的視野終於回歸正常。我看了看四周,發現血紅色的迷霧已經蕩然無存。罪人和美麗毒藥,甚至連瘋子都滿臉疑惑地看著滿地死屍。亡者們全部乖乖躺在地上,再也沒有任何抽動的跡象。絕望恐懼的沉重氣息完全自大廳之中散去,有如從噩夢中甦醒過來一般,因為這裡再也沒有任何事物可以令人心生恐懼。我們看向空虛大廳的底端,慟哭者所在的位置。黑鐵籠子這時已經開始潰敗,烏黑的鐵銹自所有金屬欄杆上剝落。籠子之中,欄杆之下,慟哭者喪失了所有力量,終於恢復原狀,變成赤身裸體抱在一起的一對男女,臉上流著憤怒與痛苦交加的淚水。他們一分為二,不再是名強者,不再是人稱慟哭者的古老神靈。不管他們對自己做了什麼,或是受到了什麼詛咒,一切都已經結束了。在如此長久的歲月之後再度成為凡人,對他們兩人而言必定十分難受。我是有考慮殺了他們,不過實在想不出待他們如此寬容的理由。最後我轉過身去,對同伴們點了點頭。

「該走了。」我說。「我想我們來此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他們——怎麼辦?」罪人問。

「讓消息傳開吧。」我說。「讓大家都知道慟哭者失去所有力量,再度成為凡人,到時候他們就會瞭解苦難的真義。夜城裡有太多人想找他們算帳了,有太多人失去了摯愛,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心愛的人遭受奴役。」

「你們不能把我們留在這裡!」籠子之中傳來一陣吼叫,分不出是男的還是女的所發。「你應該是夜城的英雄人物!你不能就這樣放棄我們!」

「看著吧。」我說。

我頭也不回地離開大廳,同伴們也都沒說什麼就跟著我出來。由於擴展空間的魔力急速流失,此刻的大廳已經開始出現崩塌的跡象。過不了多久,古老的隔間將會再度佔據此地,麥斯威爾家族的記憶也會慢慢回歸凝聚。到時候,在這裡原先的死亡氣息影響之下,或許曾經是慟哭者的那對男女終究會體會到沒有出路的絕望,進而自行奪取自己的性命。想到這裡,我忍不住面露微笑;如果結局真的是這樣其實也不錯。

為何亡靈不肯安息?因為夜城隨時存在著想要奴役亡靈的強者與神靈。

※※※※※※

我們離開了麥斯威爾陵墓,暢快地呼吸著怪癖境地街道上的變態氣息。過了一會兒,我注意到渥克派來監視我們的人似乎全部消失了,而街道上其他的人潮也都了無蹤跡。整條街道空蕩蕩的,兩旁所有建築的大門通通緊閉,沒有一扇窗戶裡透露出絲毫光芒。

「你皺眉頭幹什麼?」罪人問。「你每次皺眉都沒好事。瘋子的背景音樂又為什麼變得這麼緊張?」

「看來渥克撤走了所有人,並且封閉了整個區域。」我說。「除非他打算採取什麼不願意讓任何人看到的舉動,不然他不會這麼做。既然他在眾目睽睽之下幹過的勾當已經令人髮指了,我想連他都想要湮滅證據的動作,應該值得我們認真看待。」

我們靠在一起掩護彼此,連瘋子也擠了過來,大家一起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我才剛對付過慟哭者,實在需要好好休息一下。不過渥克就是這樣,總是喜歡挑敵人最虛弱的時候下手。街上依然空曠,城市的喧鬧自很遠的地方隱隱傳來。難道渥克已經知道慟哭者毀在我的手中了?難道就是因為這個原因,使他認定我已經變得太過危險,不能繼續容許我的存在了?難道在這麼多年之後,他終於準備好要殺了我嗎?

他知不知道我已經知道他和我母親回歸一事有密切的關係?

或許是當權者讓他沒有選擇的餘地,命令他不惜一切代價也要阻止我查出可能危害他們地位的真相,他在倫狄尼姆俱樂部的時候就已經警告過我這種可能了。想到這裡,我已經猜到此刻等待我們的危機為何。除了她不可能是別人。

街道另一端的陰影中傳來的一陣昂貴高跟鞋踏在人行道上的腳步聲。我們全部順著聲音轉身看去,發現壞潘妮婀娜多姿地往我們搖擺而來。大膽前衛、目中無人、感官極限、穿著高跟鞋的死神,所有以美色作為殺人工具的殺手中最性感的一名。她身上依然穿著去倫狄尼姆俱樂部裡的那件黑色小禮服,不過如今禮服的胸口已經染上了一道鮮血,更加突顯出她手上的白色長手套。她在一段距離之外停下腳步,對我們所有人報以溫暖的一笑。我注意到她手上拿著一根沾滿鮮血的鹿角。

「哈囉,約翰。」她開口道,聲音之中充滿了所有會對人體健康帶來危害的氣息。「很多人的人生旅程都結束在遇上愛人的那一刻裡,而你的旅程將會結束在這裡。」

「我們從來都不是愛人。」我堅決說道。「我不確定我們是什麼關係,不過絕對不會是愛人。渥克終於允許你殺我了,是嗎?」

她揚起眉毛:「你知道我是為渥克做事?你當然知道了。我差點忘了,你是約翰.泰勒。無所不知的約翰.泰勒。」

「也不是無所不知。」我說。「你手上的鹿角是打哪來的,潘妮?」

「這是我殺了獵人赫恩之後剝下來的。」壞潘妮輕輕說道。「渥克要拿赫恩殺一儆百,讓大家知道回答你問題的下場。喔,不要那麼傷心嘛,親愛的!它是個很老的神了。它的時代早就過了。我最討厭死賴著不走的傢伙了。世間最大的原罪就是不肯跟上時代的潮流。」

她隨手一丟,鹿角摔在地上,發出非常微小的聲響。對一名曾經強大的神祇而言,這實在是個不怎麼樣的結局。

「我幫渥克帶了個口信。」壞潘妮擺出一副挑釁的姿態說道。「當權者堅決要你放棄這個案子。現在就回頭,不要繼續查下去,忘掉你的報酬,不然——」

「我猜你就是這個『不然』?」我說。

「一猜就中!我真希望你偶爾也能做一次明智的抉擇,親愛的。希望事物維持原狀有什麼不好嗎?我一向很支持當權者們所擁有的地位,因為他們可以為我提供不少工作機會,殺人總是個非常賺錢的行業,而女生嘛,總得要賺點生活費。」

「如果我拒絕放棄呢?」我問。

「我說過了,親愛的。殺人總是個非常賺錢的行業。」

「在我們那段感情之後,你依然下得了手?」

「正是為了我們那段感情!沒有男人可以把我甩掉的,甜心。」

「看得出來你們兩位也有一段過去。」罪人說。「你的人脈真廣,是不是,約翰?」

「閉嘴。」我說。

「你不幫我介紹一下你的新朋友的嗎,約翰?」壞潘妮對著眾人微笑說道。

我揚眉:「渥克沒跟你提起嗎?還是你已經一段時間沒回報了?你就是不肯好好做功課。好吧,這一位是罪人,他女朋友美麗毒藥,還有瘋子。我們才剛把慟哭者給解決掉。」

「喔,親愛的,」壞潘妮說。「真是令人難過呀。你又跟壞朋友鬼混了。我該拿你怎麼辦呢,約翰?我知道!我現在就要把你殺了。為了方便起見,順便把你的朋友也一併殺光好了。」她將臉上威力強大的笑容轉向罪人,說道:「你不認同約翰的作為,對吧?真好心。或許你願意為我扭斷他的脖子?我很希望你能幫我這個忙。事實上,我希望你們能夠在我面前自相殘殺,直到通通死光了為止。」

就在這談笑之間,她突然變成世界上最迷人的女人。她的性感魅力彷彿打開了火爐一樣,四下輻射開來。她的存在盈滿了整條街道,讓人沒有能力不去看她,沒有能力拒絕她。只要看了她一眼,你就會想要她,就會需要她。為了她,就算放棄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我有我的天賦,壞潘妮也有她的力量。她成為了所有人都願意為她做任何事的夢中情人,包括殺人。她最大的武器永遠都是她自己。只要展現了魅力,沒有人能夠抗拒她的身體。儘管罪人、瘋子跟我都有各自的能力,但我們畢竟還是男人。不過美麗毒藥和我們不同,她可是來自地獄的女惡魔。

「外行人。」她說。

就這樣,魔法轉瞬之間破解,壞潘妮的魅力消失,再度變成了原來那個美貌異常的普通女子;只不過體重有點過重就是了。她目瞪口呆地看著我們,完全嚇得合不攏嘴。看來從來沒有人能如此輕易地破解她的魔力。

「不錯嘛,潘妮。不過我已經上過這張床,也談過這段感情了。老實說,我絕不會重蹈覆轍的。」

她向後跌開一步,嘴裡暗罵了幾句髒話,然後戴著白手套的手裡突然多了兩把大槍。她在極近的距離對我開槍,槍聲差點把我耳朵震聾,不過由於我熟知她的作風,所以早就先閃到一旁。而就在我向旁閃開的同時,她已經開始朝其他人開槍。我們通通都得死,她絕不能讓自己的魔法輕易被破的事情流傳出去。不過她這個舉動是個致命的錯誤。如果她專心對付我的話,說不定還能把我打傷,不管我動作再迅速,把戲再多端,畢竟還是不能擋子彈。

子彈根本找不到瘋子。他只是站在原地,神情嚴肅地眨著眼睛,心思完全放在別處,身後的牆上不斷地傳來子彈反彈的聲響。我不確定子彈打在女惡魔身上會有什麼效果,不過罪人顯然一點也不想知道。他很快地跳到壞潘妮跟愛人之間,任由子彈貫穿自己的胸膛,不過卻沒有受到任何傷害。壞潘妮眨了眨眼,然後對準罪人的腦袋開了一槍。眼看這一槍也傷不了對方,壞潘妮突然一腳踢在罪人腳上將他絆倒,然後槍口轉向美麗毒藥。

我從後方撲上,一把抓起壞潘妮的手臂。她向前一彎,手臂一舉又將我甩到一邊。我重重地在地上一摔,立刻向旁滾開,閃過了接踵而來的一排子彈。罪人從地上爬起,對著壞潘妮又迎了上去。她將槍裡的子彈全部射光,每一顆都打在罪人的要害上,但是罪人卻一點也不痛不癢。就跟該隱一樣,罪人的額頭上隱藏了罪過的印記2,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任何東西可以真正傷害到他。他在壞潘妮面前停下腳步,壞潘妮則將最後一發子彈射入他的左眼中。

「噢!」罪人冷冷地說,然後左眼在一瞬之間又恢復原狀。他笑了笑,張開嘴巴將那顆子彈吐在手掌裡,拿到壞潘妮面前。「我想這是你的東西。」

她怒吼一聲,甩開雙槍,又從不知什麼地方拔出兩把銀匕首,當場插入罪人胸口,直沒入柄。那是兩把魔法匕首,經由古老的符文加持,一把上了詛咒,一把加了祝福。我曾經見過強大的神靈在這樣的攻擊下倒下,但是罪人卻還是站在原地坦然受之,看得我忍不住都想要出手鼓掌。

壞潘妮兩手在壯觀的胸前交叉,噘嘴道:「真是太不公平了,親愛的。」

「退到後面去,席尼。」美麗毒藥在罪人身後說道。「這已經是私人恩怨了。我要跟這女人把帳好好算一算。」

「不行。」罪人說道。

「她想要殺你,親愛的!我不能坐視這種事情,這有違我的本性。」

「你離開地獄跟我一起,為的就是要遠離你的本性,記得嗎?」

「沒錯,但是——」

「噓——」席尼道,於是女惡魔暫時不再多說什麼。

壞潘妮對美麗毒藥吐了吐舌頭,然後滿懷希望地看向罪人。「如果你不打算殺我的話,親愛的,可不可以把匕首還給我呢?它們是傳家之寶,如果搞丟了,爸爸會罵人的。」

罪人使勁兒拔出兩把匕首,然後十分客氣地將匕首交還給她。壞潘妮收下匕首,對我的方向看了看,盤算著是否還有機會幹掉我。在發現絕不可能之後,她將匕首收了起來。我走到她身邊。

「我們該拿你怎麼辦呢,潘妮?」我說。「我們不能放你走,不然你會帶著更強大的武器繼續跟來,另外再找機會暗算我們。你跟我一樣,都不是會半途而廢的人。」

「我跟你才不一樣呢,約翰.泰勒!我可是有個人風格的。」

在我們來得及反應之前,美麗毒藥向前一衝,一把抓上壞潘妮的脖子,將她整個人向後折去。潘妮使勁掙扎,發出尖銳的尖叫聲,但是始終無法掙脫女惡魔的掌握。美麗毒藥的指間長出利爪,嘴中暴出尖牙,鮮紅的雙唇與潘妮的喉嚨十分貼近,看起來一點也不像英國公立學校的女學生。她恢復了原形,成為一頭不折不扣的地獄女惡魔。

「不要!」罪人說著向前衝出,不過在看到美麗毒藥的牙齒貼上潘妮的喉嚨之後,他就立刻停下了腳步。「拜託,不要殺她。」

「她非死不可。」美麗毒藥一邊以嘴唇磨蹭著潘妮的喉嚨,一邊以十分理性的語氣說道。「你也聽到了,渥克命令她殺死任何敢跟我們交談的人。要嘛就是我現在就咬斷她的喉嚨,不然這個案子就算完了。」

「我絕不會為了辦案而犧牲任何無辜的性命。」我說。

美麗毒藥揚眉問道:「你認為這女人叫做無辜?」

「或許整體而言不算,但是目前看來她是。殺了她,你就等於是永遠與我為敵。」

美麗毒藥微笑:「不要威脅惡魔,約翰.泰勒。我們的記憶很好的。」她看向罪人,又道:「再說,你不會讓他傷害我的,對不對,席尼?」

「不要把這兩件事混為一談。」罪人道。「重要的是,這個女人已經沒有反抗能力了,你不能在這種情況下殺她。或許她真的該死,但是我們跟她不一樣。我們不能讓自己的道德標準降低到那種程度。放她走吧,就當是為了我。」

美麗毒藥想了好一會兒,壞潘妮則是連大氣也不敢喘一聲,最後女惡魔突然放手將她摔在地上,然後不疾不徐地走回罪人身邊。壞潘妮從地上爬起,以微微顫抖的嘴唇對我一笑。

「我就知道你不會讓她殺了我的,約翰。你一直都是個心軟的人。我會再來找你。到時候我一定會殺了你。」

「你殺不了我的。」我冷冷地說。「我已經非常接近我母親了,潘妮。你如果再敢阻擾我的話,一定會有人出面取你性命。」

壞潘妮露出一絲恐懼,然後轉身離開。對一個穿著晚禮服和高跟鞋的人而言,她的動作非常迅速,很快就消失在街尾的陰影之後。我靜靜地看著她離開,臉上浮現淺淺的微笑。我沒辦法冷血無情地痛下殺手,不過倒是十分樂意嚇一嚇她,畢竟再心軟的人也是有極限的。我不擔心她會再度找上門來,因為這個案子已經快要結束了。我十分清楚接下來要往哪裡去。

「接下來要往哪去?」瘋子終於再度加入我們。「什麼有趣的地方嗎?」

「可能不太有趣。」我說。「我認為我們必須去找荊棘大君。」

罪人瞪了我一眼。「如果我錯了請糾正我,約翰。我們不是同意不到最後關頭不要去找荊棘大君嗎?我是說,不管是從野心、勇氣或是任何方面來思考,畢竟保住性命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嗎?荊棘大君——很可能是當今世上最古老的一股存在,同時也是最強大的一道實體。我在老鼠後巷提到他,純粹是因為赫恩提過他的名字。我完全沒有真的要去找他的意思。」

「荊棘大君,」美麗毒藥說。「我們在地獄都聽過他的名號,有人說它認識基督,也有人說不論天使或惡魔都要在他的面前下跪。」

「如果有人知道夜城的起源,當然就非他莫屬了。」我說。「他在羅馬人建立倫狄尼姆之前就已經存在於此了。再說,渥克和潘妮之所以要殺死赫恩,很可能就是怕他指引我們去找荊棘大君。」

「真的不是一個好主意。」瘋子說。我們全都回頭聽他講話,不過他不肯再多說什麼了。

※※※※※※

1譚崔(Tantric),印度教的一支密宗教派,相信藉由性交可以提升靈修層次。

2《舊約聖經》中,該隱因殺死兄弟而被神懲罰,要永世流浪,神同時在他的額頭上做了記號,讓其他人無法傷害他;但該隱則背負著記號,永世不確定能否獲得救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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