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影子瀑布的最後列車
我說出了心中的計畫。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看著我,顯然沒有人認同我的計畫。
「你瘋了!」賴瑞•亞布黎安說道。
「如果你以為我們會跟你一起瘋,那你才真是瘋了!」死亡男孩道。
「全都安靜。」渥克舉手說道。所有人當場閉嘴,有如學生在老師面前一樣安靜。「讓我先搞清楚你的計畫,約翰。你要我們全部跑到滿是暴民和怪物的街道上,冒著生命危險幫你誘敵,好讓你可以安全抵達最近的地鐵站,搭乘火車離開夜城?這就是你的計畫?我這樣講沒有錯吧?」
「我真喜歡看你挖苦人的樣子,渥克。」我說。「不過事實上,差不多就跟你講的一樣。聽著,時間老父住在影子瀑布,一個隱藏在世界之後的小鎮,是讓所有遭人遺忘的超自然生命前往等死的象墳。他只是通勤來到夜城工作而已。莉莉絲摧毀時間之塔,只不過是切斷了時間老父進入夜城的門戶罷了,他依然安安穩穩地和真名之槍一同待在影子瀑布裡。只要我能順利進入地鐵站,我就可以搭乘火車直接去找他,請他交出真名之槍,讓我們對付莉莉絲。」
「你也可以棄我們不顧,獨自一個人逃跑。」賴瑞冷冷地瞪著我道。「只要躲進影子瀑布,就連莉莉絲也不敢輕易跑去追殺你。」
「雖然他是個死人,但是說的話也不無道理。」渥克道。「你向來都不是個值得信任的人,泰勒。為什麼我們要為了你這個自私的傢夥去冒生命危險?」
「喔,要有信心。」我說。「我們需要真名之槍,而唯一能讓時間老父把槍交出來的只有我。你有方法可以聯絡影子瀑布嗎,渥克?有辦法省下這段旅程,直接和時間老父對話嗎?」
「沒有。」渥克不太情願地承認道。「所有對外聯繫統統遭到干擾,不管是科學還是超自然的訊號都沒有用。我們與整個世界都已經失去聯絡了。」
「所以我就得要親自跑這一趟,不是嗎?」我道。「這裡還有誰自認能讓時間老父交出世界上最強大的武器的?沒有?我想也是。」
「他為什麼願意交給你?」朱利安•阿德文特問道。這個問題由他來問十分合理。
「因為我是莉莉絲之子。因為他知道我是唯一可以阻止莉莉絲的人。」
「聽我說!」湯米•亞布黎安突然叫道,把我們統統嚇了一跳。「我想到一個好主意!泰勒,你何不請時間老父再將你送回過去一次,回到這一切發生之前,警告你自己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情?」
「辦不到。」我耐心地說。「因為我到目前為止並沒有收到來自未來的我的警告。」
湯米皺起眉頭,噘起嘴唇。「我並不認為這個做法沒有轉圜的餘地。」他說著自口袋中拿出一本筆記本,在上面寫下許多方程式跟威恩圖①,口中喃喃念道一些分歧時間軸、相對可能性、試驗性假設,以及某人的披薩裡有沒有加鯷魚之類的變數。我們決定不再理他,隨便他去算他的。依據我個人的經驗,時間旅行只會把事情搞得更加複雜罷了。
「重點是要取得真名之槍。」我強調道。「那是唯一對莉莉絲肯定有用的武器,因為那把武器本身就是用她的血肉製造而成的。我可以用真名之槍來反轉她的原始之名,將她徹底抹煞。」
「或許重新塑造她?」渥克道。「讓她變成一個可以接受的生命?再怎麼說她也是你的母親。」
「不。」我道。「只要她還活著,對夜城就是一項威脅。她非死不可,為了她曾經做過的一切,也為了她如今心中的企圖。她從來就不是我的母親,從各方面來看都不是。」
艾力克斯從吧台後方取出一張又髒又縐的地鐵系統地圖,外帶十幾張計程車公司的名片、一隻填充玩具貓和兩隻死甲蟲。在眾人七嘴八舌的爭論和小心翼翼地測量過後——因為陌生人酒館附近的街道常常會無端消失——我們終於認定最近的地鐵站入口是在前尼路上。正常情況下,那地鐵站是在步行可達的距離之內,可惜現在不是正常情況。不過,不管怎麼說……我還是有可能安然抵達那裡的。
「我不喜歡這個計畫。」命運小姐說。「外面已經淪為戰場了呀。」
我們安靜下來,默默傾聽外面傳來的混亂聲響。即使在窗戶緊閉、大門深鎖、梅林的古老防禦安然健在的情況下,我們依然可以聽見來自街道上的尖叫怒吼、火焰燃燒,以及建築物倒塌的聲音。街上已經被仇恨佔據,我們再也分辨不出哪些聲音發自人口,那些又屬於怪物所有了。
「那麼……」我儘量讓聲音充滿自信。「誰要跟我來?」
「我。」蘇西•休特道。「不過你早該知道了。」
「當然。」我說。「我的愛。」
「我要吐了。」艾力克斯道。
「我不能跟你去。」渥克道。「我必須對手下負責。我還有不少人馬在外奮戰。萬一你回不來的話,總要有人留在這裡主持大局。我會盡力派人引開莉莉絲的注意,讓你安然抵達影子瀑布。」
「我跟你去,老傢夥。」湯米•亞布黎安丟開筆記本道。「我已經好多了,真的!我欠你太多,一輩子也還不完。之前我真的錯怪你了。」
「你去的話,我也要去。」他弟弟賴瑞立刻說道。「你需要有人幫你看緊身後。你總是如此。」
「你不准去,不要再說了!」湯米大聲道。「我不管你死了沒有,總之我們要有一個人活下來照顧母親。」
賴瑞嘴裡念念有詞,忿忿不平地退到一旁。剃刀艾迪喝掉最後一口礦泉水,將水瓶往身後一丟,對我點了點頭。
「我也去。我一直都想見識影子瀑布。」
「我不去!你們不能逼我!」艾力克斯•墨萊西道。「我有酒館要顧。不行,你也不能帶露西跟貝蒂去。我需要她們守護這個地方。」
基於酒館本身的詛咒所限,艾力克斯本來就不能離開陌生人酒館。我們大家都知道這一點,也知道他叫這幾句不過是為了維護名聲罷了。
「我不能前往影子瀑布。」梅林道。「我也不打算告訴你們原因,總而言之……那種驕傲、古老的傳奇城鎮對某些事物始終抱有……一種奇怪的幽默感。我會留在這裡,吸引莉莉絲的注意。我可以施展幻術,讓她以為泰勒一直都和我一起待在這裡。至少短時間內不會被她發現……」
我轉頭看向朱利安•阿德文特。「這回我真的需要你的幫忙了,朱利安……」
話還沒說完,他已經開始搖頭。「很抱歉,約翰。我的責任是保護夜城,而不是將希望寄託在如此渺茫的機會之上。我會幫助渥克組織反抗勢力。我的眼線遍佈夜城,欠我人情的強者之多,只怕有不少連渥克都不知道。」
「我可不這麼認為。」渥克道。「不過還是謝謝你了,朱利安。我需要能夠冷靜思考的人在這裡幫忙。」
「他在看誰?」艾力克斯大聲說道。「我不知道他在說什麼,不過倒是很想看看他要怎麼管理如此低級的酒館。我覺得我的人生就要面臨轉捩點了。」
他是在用自己的方式鼓舞大家的士氣。我趁凱西開口之前搶先對她看去。
「不行。」我說。「你不能跟我來。一旦出了酒館,不是殺人就是被殺,我絕不願意背負看你殺人或是被殺的責任。」
她很不自然地點了點頭,眼中淚光閃閃,但卻始終沒有落淚。「你一定要安全歸來。」她道。「不然我絕不原諒你。」
「我會照顧她的。」命運小姐道。「她比你想像的要堅強多了。」
「你一定要確保她的安全。」我道。「不然我就算變成鬼也要回來讓你不得安寧。」
「我相信你會的。」命運小姐道。「我很想跟你去,但是我有自知之明。祝你好運,泰勒。」
就剩下死亡男孩了。他皺了皺眉,搖了搖頭,最後聳肩說道:「喔,管他的,有何不可?反正我也需要找點刺激。那卷膠帶放到哪去了……」
「我可以用天賦將你直接傳送到地鐵入口。」湯米突然說話。
「不行。」我說。「莉莉絲會發現。萬一讓她知道我要去影子瀑布,她一定會立刻趕來阻止我的。」
就這樣。所有人喝完手中的飲料,說完最後的道別,然後開始準備接下來即將面對的決戰。霰彈蘇西將我拉到一邊,嚴肅地看著我。她伸出一隻戴著手套的手掌靠在我的胸口,有如一隻貼在牆上的蝴蝶。
「我想要有一點兩人獨處的時間。」她語氣冰冷地說道。「因為……你我隨時都有出事的可能,我們或許再也沒有機會好好說聲再見了。我們一同經歷過許多大風大浪,如果一切就到此為止了,我……我有些話一定要跟你說,約翰。你……對我而言很重要,已經很久沒有人能在我心中佔有一席之地了,就連我自己也無關緊要。或許,對我而言最不重要的人就是我自己,但是,你……讓我有想要再活一次的衝動,因為我想要跟你分享我的生命。我關心你,約翰。我要你知道這一點。」
「我一直都知道,蘇西……」
「閉嘴,讓我說完。這對我來說並不容易。我愛你,約翰•泰勒。我會永遠愛你。」
她強迫自己擁抱我,兩手環繞我的身體,發出陣陣皮革聲響,胸前的彈帶也壓得我幾乎喘不過氣來。她湊過腦袋,刻意用沒有受傷的那半邊臉貼上我的臉頰。我溫柔地抱著她,深怕把她嚇跑,深怕將她擊碎。我可以感受到她的努力,也很明白如此簡單的親密舉動必須花費她多少心力。我深深地為她感到驕傲。
「如果我們都能在這場戰爭中生存下來。」她嘴唇緊貼我的耳朵,十分小聲地說道。「我不保證能夠永遠為了你而當一個女人,約翰。但是我一定會努力嘗試的。」
「蘇西……那不重要……」
「重要!對我來說很重要。你愛我嗎,約翰?」
「我當然愛你,蘇西。現在愛你,以後愛你,永遠都愛你。如果有必要,我願意為你而死。」
「我比較希望你為我而活。」
她放開雙手,向後退開。我立刻也放開我的手。我知道不能給她壓力。她看著我,臉上完全沒有任何表情。
「我知道關於未來那個蘇西的事情,我知道在這間酒館裡面所發生的事情。這地方是藏不住任何祕密的。不要讓那件事情困擾你,約翰,未來是由我們開創的。」
「我就是擔心這個。」我道。
※※※※※※
最後我終於帶領勇敢的英雄團隊離開了酒館。霰彈蘇西、剃刀艾迪、湯米•亞布黎安,以及死亡男孩。我無聲地打開酒館大門,所有人躡手躡腳踏入狹窄的石板後巷。
這裡的氣味十分難聞。之前死在蘇西手下的那堆屍體已然不在原地,但是血跡和內臟依然存在,濺得小巷的牆上、地上到處都是。空氣又悶又熱,煙霧彌漫,加上一股難以忍受的末日氣息,似乎萬物都已經走到了盡頭一般。四周不斷傳來呐喊、尖叫與怒吼,彷彿所有代表死亡與毀滅、恐懼與憤怒的聲響統統出籠。或許這會是夜城最後一次淪陷,不過夜城顯然不打算輕易放棄。我無視於腳下四濺的血跡,踏出沉穩的步伐走入小巷,試圖為夥伴帶來信心,並且在他們心中燃起強烈的使命感。
蘇西手握霰彈槍,走在我的身旁,面帶微笑,滿臉歡愉,彷彿正要去參加某個超棒的派對。湯米、艾迪及死亡男孩則跟在我們身後。一行人最後來到小巷子的巷口,小心地探頭出去觀察大街上的景象。
火舌自四面八方湧現,交通工具的殘骸躺滿整條街道。一台靈車的外殼全毀,內臟流落滿地;隔壁的計程車橫倒在地,引擎蓋上被人插了一根木樁。瘋狂的暴民在建築物的火光以及半毀的霓虹燈下來回游走,不停摧毀觸目所及的一切。他們發出的聲音已經完全不像人類了。理性已然離開他們的內心,因為他們迷失、他們恐懼、他們無法抗拒莉莉絲的意志。他們空虛迷惘,心裡只剩下最基本的本能與情緒。人們自相殘殺,彼此吞噬;怪物肆無忌憚,瘋狂殺戮。莉莉絲大軍未到,恐懼先行。她十分享受這種為世人帶來恐懼的快感。
「我們要怎樣穿越這種地方到達前尼路?」湯米問。
「我建議用跑的。」蘇西道。
「我同時也建議殺光所有不是我方的人。」死亡男孩道。
「我贊成。」剃刀艾迪道。「只不過……儘管我不喜歡成為團體之中唯一理性的聲音,但是我真的不認為這樣成功的機會有多大。暴民太多,我們人大少。再強壯的獅子也敵不過一群土狼。直接硬闖的話,我們肯定會在到達前尼路前統統陣亡。」
「不能正面衝突。」我道。「事實上,我們甚至不能被人發現。莉莉絲一定有派人專門在找我。只要她知道我離開了陌生人酒館,離開了梅林的守護,她一定會立刻出現在我面前。所以,湯米,該你出場了。」
「什麼?」湯米道。「你說什麼?」
「運用你的天賦隱藏我們的蹤跡。至少,隱藏我們的身分。這樣少量使用天賦應該不會引來莉莉絲注意。」
「沒錯。」湯米過了一會兒說道。「我想我辦得到……」
他皺起眉頭,集中注意,花了一點時間排除雜念,忽略周遭的瘋狂與恐懼,專注在一件事情上。最後他終於喚起天賦,將存在主義的力量灑入世界。一點一滴,一分一秒,我們逐漸在他的意志影響下變得模糊不清,直到整個世界都無法肯定我們的存在。即使世界依然認定我們存在於世,也沒有任何人能夠看穿我們的身分。湯米的天賦圍繞在我們四周,有如一團充滿可能性的迷霧。我彷彿透過一層火熱的遊絲看著世界,所有的一切都和我們不同步調。我將這個現象視為一個好兆頭,然後把所有心思放在唯一重要的事情之上——前往前尼路地鐵站。
我深吸一口氣,領頭走入大街,不慌不忙,一派從容,儘量避免吸引任何注意。其他人跟在我身後,保持一定的距離,不過也不會過於分散。沒有人轉過頭來注意我們,瘋狂的暴民四下奔走,路過我們身邊的時候腳步絲毫沒有停歇。我帶領眾人走向街尾,穿越一片混亂、殺戮,以及各式各樣不堪入目的勾當,不過始終沒有任何人注意到我們。
有時候他們會自動讓道兩旁,但是卻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讓路。蘇西一直走在我身旁,其他人則是跟在後方。我試圖用眼角確認他們的蹤跡,但是在湯米天賦的影響之下並不容易。他以天賦在我們身旁產生的不確定力場讓我完全無法肯定任何事。我看見許多恐怖的事情,但是似乎沒有一件是真實發生在我們附近,沒有一件具有實質威脅——直到一張熟悉的面孔自路旁的巷口中狂奔而出為止。
那是在老鼠後巷照顧流浪漢,試圖盡一己之力拯救世人的嗎啡修女。她是亂世中的一個好人,關心所有被世界遺棄的可憐人。如今她的修女服殘破不堪,染滿自己的鮮血,獨自一人在夜色之中逃命。她疲憊的臉上滿是淚痕,然而表情卻因為見過太多的恐懼而麻木。一群暴民在其身後追趕,大聲威脅著要取下她的人頭。她衝出巷口,兩道目光筆直對我射來。就連湯米的天賦也抵擋不了她真誠的眼神。
「約翰!約翰•泰勒!救救我!看在上帝的份上,救救我!」
暴民從她身後撲來,一把壓在地上,接著她就淹沒在一大堆人群之中。刀鋒在黑夜裡綻放出耀眼的光芒。她的叫聲不斷,即使在早該無力尖叫了之後依然劃破夜空傳入我耳中。儘管內心不停交戰,但是最後我還是認定當務之急是要前往前尼路地鐵站。我眼睜睜地看著一切發生,任由一個好女人死在暴民手中,只因為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我繼續走向街尾,沒有加快步伐,沒有東張西望,盡可能地避免吸引注意。修女的尖叫聲終於停止了,但是我知道那聲音一輩子都會在我腦中揮之不去。蘇西和其他人微微向我靠近,但是沒有人發表任何言論。他們都做了和我相同的決定。
前尼路地鐵站就在前方,我已經可以看見街尾的招牌。正常情況下,只要再過幾分鐘就可以到達。但是此刻傷害已經造成了。由於嗎啡修女指名道姓地叫出我的姓名,使得湯米製造的不確定性大打折扣。慢慢地,四面八方不斷有頭往我們的方向轉來,而且並非都是人類的頭,並非都是保有理性的頭。或許失去理智也讓他們更容易發現我的存在。有人伸手指向我,有人口中念出我的名字。約翰•泰勒的名號迅速在街道上蔓延開來,所有人類與怪物都放下手邊的事情,開始找尋我,找尋莉莉絲之子。
「怎麼辦?」
「跑。」我說。
於是我們開始奔跑,死命地向前推擠,穿越層層群眾,撞開來不及走避的人們。越來越多人朝我們湧來,我們前進的速度也越來越慢。在我開口要求之前,同伴們已經在我身邊圍成一圈。蘇西一馬當先,用霰彈槍對著前方的群眾轟出一條血路。在她裝填彈藥的時候,剃刀艾迪就轉到陣前代替她的地位,有如一條憤怒的鬼魂一般飄忽滑行,在微光中恣意揮灑手中的珍珠柄刮鬍刀。艾迪眼也不眨地隨手亂砍,沒有任何人能在他的刀口之下存活。
蘇西保持穩定的速率對著任何接近的人開火,邊跑邊裝填彈藥,不過彈帶上的子彈已經快要用光了。她看準人多的地方丟出手榴彈和燃燒彈,然而從她謹慎的態度看來,手榴彈應該也所剩不多。儘管如此,她臉上的笑容依然歡暢,似乎在享受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或許,此刻真的是她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也不一定。死亡男孩攻擊著觸手可及的一切,湯米則一面狂奔一面集中精神發揮僅存的天賦。他的天賦顯然在發揮作用,因為到目前為止都還沒有任何暴民碰到我們的身體。
我們全都竭盡所能地向前狂奔,但是地鐵站入口似乎還是和之前一樣遙遠。我心跳急促,呼吸不順,腳上不斷傳來劇烈的疼痛。對我而言,今天實在是個漫長的一天,我的體能已經被逼到極限了。我犧牲了這麼多,卻始終不能休息,這個世界實在是太不公平了。我低下頭來,任由汗水自鼻頭上滴落,然後繼續專心一意地向前奔跑。我可以的,我曾經在古不列顛的森林裡面逃出獵人赫恩的狂野狩獵,和那次經驗比起來,跑這點路根本不算什麼。
暴民與怪物自四面八方同時撲來,有的心懷仇恨,有的嗜血成狂,更有一些只是害怕莉莉絲的懲罰。她知道必須儘快阻止我,不然我就會阻止她。我死命向前,大家都死命向前,儘量聚在一起努力對抗面前的敵人。首先落後的是死亡男孩。一群暴民抓住他的外套,利用數量的優勢與重量將他扯倒在地。他依然極力頑抗,不斷揮出拳頭,每一拳都為周圍的暴民帶來死亡,只可惜暴民實在太多了。
我們繼續奔跑,將他一個人留在後面。儘管沒有選擇,我還是忍不住回頭去看。我看見暴民圍成一團拳打腳踢,不斷以各式各樣的武器肢解死亡男孩。我知道他不會感覺到任何疼痛,但是這景象依舊慘不忍睹。在我回過頭來之前,他始終沒有停止掙扎。我很確定有聽到他大聲叫我繼續前進。我幾乎可以肯定有聽到他這麼叫。我轉過頭去,繼續奔跑。
剃刀艾迪放慢腳步,轉而掩護我們的後方。或許他認為後方的敵人比前方多;或許是因為就連他也會有感到疲憊的一刻。不管怎樣,面對他那把惡名昭彰的刮鬍刀,再瘋狂的人也必須退避三舍。他化身為一條猙獰恐怖的灰色鬼魂、黑暗神祗,於瘋狂之中砍殺出一條理性的道路,沒有任何人類以及怪物膽敢接近他。這時街上已經擠滿人潮以及各式各樣不是人的傢夥,每條小巷子中都不斷湧出人,手中拿著各種武器,口中不停以詛咒的語氣呐喊我的名號。怪物在人群中聳立,猛獸在夜空中飛翔。我看見尖牙、利爪、巨大無比的翅膀,以及毫無理性的身影衝出崩塌的建築物,彷彿世間的一切都不存在。
接著我聽見夜空中傳來母親的聲音,以一種比人類的語言古老許多的腔調念誦出一個力量強大的咒語。一道傳送門自剃刀艾迪的面前憑空出現,一條連接世界的大洞,一個通往別處的通道。通道中甩出一條條巨大的觸角,其上覆有鱷魚般的硬皮以及吸盤般的利嘴,瞬間將剃刀艾迪緊緊纏住。他狠狠地揮刀猛砍,但是每當他砍斷一條觸角,通道中立刻又再噴出十幾條補上。觸角終於將他兩條手臂纏住,向身體兩邊分開,然後把他整個身體拖入洞中,離開了我們的世界。他一聲不吭,始終沒有發出任何慘叫。傳送門瞬間關閉,剃刀艾迪就此消失。
我繼續奔跑。我們全都繼續奔跑。刮鬍刀之神有能力照顧自己,他一定有辦法找到路回來的。我相信他。我必須相信他。
前尼路地鐵站的入口已經近在眼前。暴民有如潮水一般湧現,絕望地想要阻擋我們。子彈不斷自蘇西的槍管中射出,濃煙也不停從她握槍的皮手套上冒起。湯米口中依然念念有詞,但是言語之中已經不再具有任何意義。如今的他純粹憑藉一己的意志力在維持天賦的運作。他面色發白,呼吸濁重,兩眼張大到幾乎要脫眶而出。他將我們三人籠罩在一股不確定的迷霧之中,令暴民們無法肯定我們的位置。然而在我們狂奔而過的同時,一棟建築物突然倒塌,焦黑的牆壁向外傾倒,有如一把大鐵錘一樣對著我們當頭壓下。蘇西和我以急快的反應向外衝開,但是湯米卻因為太專注在天賦之上,根本沒有意識到外界所發生的事情。磚瓦有如潮水一般傾洩而下,轉眼之間將他吞沒,很快地就只剩下一片四下翻騰的黑暗煙塵。
我停下腳步,回過頭去。塵埃落定之後,我看見湯米的身體有一半被埋在瓦礫中。他身受重傷,但是意識未失,依然活著。蘇西站在我身邊,拉著我的手臂,呼喚我的名字。我看向湯米,他也對我望來。他的天賦失去作用,所有暴民都發現了我們,四周不斷傳來我的姓名。在蘇西使勁拉扯之下,我終於丟下湯米,繼續前進。地鐵站入口就在眼前了。我聽見湯米叫了我一聲,接著暴民擁上,他的聲音當即轉為尖叫。
我丟下湯米•亞布黎安在身後等死。我根本沒有拯救他的性命。而這時我心中所想的,卻只是該怎麼向他弟弟交代?
來到前尼路地鐵站入口之後,我立刻衝入地下道。過了一會兒,我才發現蘇西沒有和我一起下來。我轉過頭去,發現她站在地下道頂端,把守著入口通道。她朝我看來。
「去吧,約翰。我幫你擋著。」
「蘇西,不要……」
「在你上車之前,總要有人擋住他們。現在就只剩下我了。別拖太久,約翰。我的彈藥所剩不多,骯髒的把戲也快用光了。」
「我不能丟下你不管!」
「當然可以。你必須這麼做。快點走,約翰。別擔心。我可以照顧自己,記得嗎?」
她笑了一笑,接著暴民就趕來了。她拿出霰彈槍和一把手榴彈迎接對方的到來;我則繼續往下的腳步,進入地鐵站。她之前的預感果然沒錯,我們沒有機會好好說一聲再見。
※※※※※※
地鐵站中的時間似乎遠比凌晨三點還要晚。整個地方人滿為患,到處都是鮮血、汗臭與絕望的氣味。滿身鮮血的人們在地下道台階上擠來擠去,所有人都縮成一團隨著人群移動,彷彿唯一支持他們活下去的動力就是能夠搭火車離開夜城的希望。我一路向下擠去,完全沒有人看我一眼。地下道中擠了更多人,全部都是大戰中存活下來的難民。地板骯髒汙穢,又濕又黏,充滿了各式各樣的排泄物。牆上有一幅塗鴉寫著「末日即將來」,句子的最後一個字被一抹乾枯的血液所取代。
我擠過越來越擠的地下道,走下已經停止運作的電扶梯。半數的燈泡都已經壞了,空氣又悶又熱,異常潮濕。月台上的人們已經擁擠到所有人都背貼著背的地步,但是我依然努力向前擠去,沒有人還有力氣阻擋我的去路。對面牆上的沿途停靠站牌上寫著諸神之街、血田、卡可沙城、影子瀑布。我的目光在月台上掃過,想要找出一塊可以坐下來休息的空間,但是完全找不到。月台上除了人還是人,所有人都緊緊貼在一起,目光黯淡,面無表情。他們體內沒有活力,也找不到希望。他們找到了一個可以暫時遠離大戰、遠離恐懼的所在。這對他們而言已經足夠了。本地居民和觀光客同聚一堂,分享著相同的創傷、相同的迷惘,為彼此帶來僅存的慰藉。每當街道上傳來特別響亮的尖叫和爆炸聲響時,所有人就會同時顫抖,更加用力地彼此擁抱。
空氣中彌漫著許多灰塵,加上濃厚的黑煙氣味,令我忍不住口乾舌燥,只想來一杯清涼飲料。月台上的自動販賣機早就被人砸爛,裡面的食物跟飲料也統統被搶光。不過由這裡的人數看來。只怕這些食物根本不曾離開販賣機多遠的距離就被吃掉了。一個女人滿臉淚光地對著一支手機講話,但顯然電話的另外一端根本沒人回應。沒有人吵鬧喧嘩,也沒有人推擠打鬥,甚至連大聲說話的人都沒有。這裡的人都已傷痕累累、疲憊不堪,再也沒有力氣掀起任何麻煩、月台底端有一塊專門為傷患和垂死者而設的角落,由幾名護士以及醫生盡力看顧,雖然他們也都只是在盡盡人事罷了。地板上堆積了許多血液、內臟和類似的東西,絕望的氣息彌漫著整座月台。
我詢問身旁的人們下一班火車還有多久進站。大部分的人都沒有理我。有些已經喪失理智,根本聽不懂我的問題。最後,一個身穿破爛西裝,手裡緊抱公事包的男人告訴我已經很久沒有人看見火車進站了。一般相信,打從大戰開打的那一刻起,所有列車就已經停駛。我瞭解。因為火車都會害怕——或許這些火車一開始都只是單純的機器,但是在運轉多年之後,他們全都發展出了生命與意識。這時他們大概都躲在外面的某處,沒有一輛膽敢進入夜城。
我開啟天賦,找出最近的一輛火車,召喚它前來我身旁。我不需要擔心莉莉絲藉由天賦找出我的位置。因為等她趕來的時候,我應該早就已經離開了。在得知天賦的真相之後,我似乎更能輕易地發揮天賦的力量,好像天賦……已經停止抗拒我了一樣。我發出召喚,火車立刻開來。儘管一路上都大聲發出抗議的聲響。我收回天賦,火車也馬上安靜了下來。
當火車終於進站的時候,整座月台都因為它的抵達而震動。那是一輛閃閃發光的銀色子彈列車,外表冰冷,沒有任何裝飾。長長的鋼鐵車廂側面完全沒有車窗,閃亮的金屬外殼上唯一凸起的部分只有車門。車廂表面佈滿磨擦的痕跡,有些地方甚至還有十分嚴重的凹痕。人們不安地低聲討論,紛紛發出驚愕的神情。長久以來,從來沒有人在這些火車的外殼上看過任何刮痕。第一節車廂完全停止,車門十分精準地在我面前開啟。
我走入車廂。月台上的人立刻跟著要上車,但是在我回頭瞪視之下,所有人都停下了腳步。車門再度關起,人們在車廂外用力敲門,越來越多人發出咒罵與哀求。
我找了個位置坐下,完全忽視外面的人潮。我要去的地方不是他們能跟的。能夠坐下來真好。我靠在皮椅上放鬆背部,感覺腳上的壓力頓減。我好累,好累……我低下頭去,下巴頂在胸口上……但是我不能就此睡去。我必須隨時保持警覺。火車已然開動,將所有憤怒又失望的難民留在後面的月台。
車廂內的空氣十分清新,而且冷得有如身處冰箱。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貪婪地享受著新鮮的氣息。儘管地板上有幾處灑有鮮血,對面的車殼上也有一些燒焦的痕跡,不過和我之前目睹的景象比起來,這點景象根本算不了什麼。我身體放鬆,深深地沉入黑皮座椅之中,接著放開音量,開口說話。
「你知道我是誰,火車,所以不要和我爭論。直接帶我前往影子瀑布。不要停靠任何車站,也不要繞路。」
「不想。」隱藏式喇叭中傳出一個細微的聲音,聽起來像是一個驚嚇過度的小孩。「這條路上已經不再安全了。跟我來,我們躲到支線裡去避避風頭。只要呆在黑暗中,就可以確保我們的安全。」
「再也沒有安全的地方了。」我無奈地說道。「我必須前往影子瀑布。」
「荒原已經遭受入侵。」火車哀傷地道。「地鐵站與站之間的空間已經被大戰打亂了。不要逼我,約翰•泰勒。」
「我也不想逼你。」我道。「我和你一樣害怕。但是只要能到達影子瀑布,我就有機會阻止這一切。」
「你保證?」
「我保證。」我撒謊道。
火車提高車速,離開了夜城。
※※※※※※
荒原裡的情況果然很糟。在地鐵站之間的空間裡,火車一而再、再而三地遭遇攻擊,所有停戰協議、保護條款統統失去了約束的效力。一開始我只聽到一些吵雜的聲音,以及幾下火車撞上不該出現在軌道上的東西的撞擊,但是沒過多久就開始有東西猛力擊打我的車廂。對方的形體顯然十分巨大,也十分具有份量,車廂的強化外殼都被撞出一道很大的凹痕,將我自半夢半醒之間驚醒。車廂外不斷傳來撞擊的聲響,一開始集中在左邊,接著轉而向右,有時甚至從車頂撞下,在天花板上留下一個個的凹洞。撞擊的力道越來越強,凹陷的痕跡也越來越深,車廂內的空間越來越小。儘管全身肌肉酸痛,為了避免萬一,我還是站起身來走到兩排坐椅中央的走道站著。
左邊的車殼突然出現一條縫隙,向外翻開,迅速擴張成一道從地板開到車頂上的大裂痕。這時一陣來自車外的聲音傳入我的腦中,大聲呐喊著「讓我們進去!讓我們進去!」聲音中沒有任何屬於人類的情緒,因為如此微不足道的東西根本不配存在於這樣強大的聲音裡面。他們聽起來有如巨大的山脈對撞,好似古老的神明發飆。外殼的裂口越裂越大,因為外面有一股力量不斷撕扯著這道裂口。透過這道從車頂開到地板的裂口,我看見一顆巨大醜陋的眼睛,以某種方式跟隨著列車的步調,惡狠狠地瞪著我看,目光之中除了瘋狂之外什麼也沒有。
我一邊瞪視著大眼睛,一邊向裂口走去,等到距離夠近後,我使盡全力對準大眼揮出一拳。一陣有如氣笛般的瘋狂尖叫過後,大眼隨即消失無蹤。車廂外只剩下一片漆黑,以及轉眼間就在我臉上留下一層薄霜的冰冷空氣。聲音就此消失了,車廂外也不再傳來任何撞擊。
火車拋開适才的騷亂,繼續向前急駛。全新的寧靜似乎帶有一股強大的壓力,彷彿寧靜本身就是某種怪物即將到來的預兆。我不想呆坐在位子上,於是在走道中間來回踱步,三不五時就透過裂口察看外面的景象。接著我們駛入另一個階段,另一個空間,車廂中當即湧入一道強烈的光芒。光芒越來越強,越來越亮,到了後來,皮膚只要一接觸光線就會冒出白煙。我趕快向後退開。然而此時車廂外殼已經佈滿細小的裂縫,到處都有灼熱的光芒滲入,幾乎沒有地方可以躲藏。
車外傳來一種我無法辨識,甚至不能歸類的聲音。硬要形容的話,那種聲音有點類似一大群機械鳥發出的鳥叫聲,又像指甲刮擦黑板的聲響,令人忍不住頭皮發麻。車外的壓力越來越大,空氣不斷自裂口湧入,帶有一股壓碎的蕁麻味道,濃重至極,令人難以呼吸。這種味道在我的嘴巴和鼻孔中燃燒,使我帶著一股想要嘔吐的衝動遠離車廂的裂縫。我大聲命令火車加快速度,然後整個人在地板上縮成一團。
我們離開了那裡,進入另外一個區域。空氣中的毒素緩緩稀釋,和那陣恐怖的機械鳥叫聲一同消失。火車的備用空氣開始作用,為車廂中注入一股陳腐的氣味。我大口地呼吸著不太清新的空氣,緩緩地伸展四肢。由於剛剛短暫地暴露在光線之中,此刻,我手上和臉上的皮膚依然疼痛。我爬到最近的椅子上,整個人好像沒有骨頭一般癱坐其上。短時間內發生了太多事件,加上完全沒有休息時間,就算是我也經受不起這種折磨,實在是太累了……我想我願意為了一夜好眠而出賣自己的靈魂。
幸運的是,沒有人聽見我這個想法。
我感到車廂中的空氣品質突然提升,於是抬起頭來看看發生了什麼事。如今車廂裂口外灑入一道溫暖和煦的陽光,外帶一股全新的甜美空氣,氧氣量十足。空氣有點濕熱,氣味香濃,彷彿自一千種不同的花瓣中萃取而出的香水。額外的氧氣讓我整個人感覺輕飄飄的,多吸幾口之後臉上就開始露出傻笑。我自椅子上站起,慢慢晃到裂口旁。就在此時,數百條多刺的藤蔓同時自車外竄入。藤蔓表面有許多鮮肥的花朵散佈其上,有如一張張饑渴的嘴巴。它們帶著強大的力道四下飛竄,散發出陣陣的恐怖氣息。
越來越多的藤蔓湧入車廂,在狹小的空間裡來回甩動,佔領了越來越大的空間,將我一步一步地向後逼開。我的腳不小心在地板上發出一點摩擦的聲響,所有藤蔓立刻對著我的方向竄來。花朵般的大嘴發出邪惡又饑渴的刺耳叫聲。我抽出生日時凱西送的祭祀匕首揮舞,細長的刀鋒毫無滯礙地砍斷最接近的藤蔓,所有花朵頓時發出痛苦的怒吼。藤蔓的斷口處噴出一道清澈的樹汁,不過被砍下來的那部分還是不斷對我掙扎而來。此刻半節車廂都已經被藤蔓佔據,還有更多藤蔓不停自裂縫處湧入,將那條裂縫越擠越大。
我用匕首劃開一張皮椅,扯出其中的填充物,然後以一道平常只用來幫朋友點煙用的元素法術將之點燃。填充物瞬間冒出大火,在充滿氧氣的空氣中噴出一道猛烈的黃焰。我將這道火焰丟入藤蔓堆中,當場燒著了十幾條藤蔓。火勢蔓延得很快,所有花朵齊聲尖叫,沒被燒著的藤蔓當即撤退,任由其他的夥伴在車廂內焚燒死去。花朵在火焰中發出有如受詛咒的靈魂一般的淒厲慘叫。
車廂中滿是濃密的黑煙。藤蔓和花朵死光了,但是火勢卻已經蔓延到車廂內的坐椅上。隨著火勢越來越大,隱藏式喇叭中開始傳來火車的尖叫聲。我大聲命令火車繼續前進,不過話還沒說完就已經被濃煙嗆得劇咳起來。我自持續蔓延的大火之前退開,沿著地板爬到還有空氣的地方。我的雙眼劇痛,不斷湧出淚水,儘管什麼也看不見,但是我依然可以聽到火勢逼近的聲響。
就在此時,車廂傳來一陣巨震,整輛列車突然緊急刹車。車門吃力地試圖開啟,我則以匍匐前進的姿勢朝車門爬去。我用盡最後的力量將車門拉開足夠的縫隙,然後跌出車外。我貪婪地吸取車外的空氣,雙眼依然被淚水所蒙蔽。我感到身體伏在十分堅硬的地板上,於是向前爬行,儘快遠離身後的濃煙與大火。我聽見車門關閉的聲響,接著火車揚長而去,繼續踏上找尋避難所的旅程。
火車的呼嘯聲逐漸消失,他遺留在我心中的尖叫也隨之遠去。可憐的傢夥。不管怎麼樣,在母親的驅策下,該做的事情總是得做。我躺在硬地板上,全身反射性地顫抖,靜靜地等待我的肺部和腦袋恢復冷靜,並且祈禱自己已經到達影子瀑布。
※※※※※※
我終於坐起身來,環顧四周。這裡顯然不是什麼地鐵月台。我身形微晃地站了起來。火車將我丟在一個超大型的舊式大廳,廳裡有著巨大的木板牆壁和高到超乎想像的天花板。這座大廳向左右兩邊延展開來,空間大到足以在裡面舉行足球賽。如此巨大的廳堂理應給人一股沉重的壓力,但是不知道為什麼,這裡並沒有給我這種感覺。真要說起來,這裡甚至讓我有一種……心曠神怡的感覺。彷彿是在一段漫長的離鄉背井的日子之後,終於回到家了一樣。四周籠罩在一股金黃色的光線中,不過卻看不到任何明顯的光源,也見不到半點陰影。大廳沒有窗戶,沒有大門,沒有畫像,也沒有裝飾。只有一座壁爐坐落在我面前,安安靜靜地燃燒著溫暖的爐火,彷彿是專門為了迎接我的到來而設的。我似乎隱約可以聽見外面傳來激烈的風聲。儘管不知為何,但是這陣風聲讓我感到毛骨悚然。
我知道這裡是哪裡。這裡不可能是別的地方。我閱讀過很多描述影子瀑布的書籍,夜城的居民大都讀過,因為影子瀑布是世界上唯一比夜城還要詭異、神祕以及危險的所在。這裡是傳奇人物前來等死的地方。當世界不再相信他們,或是他們不再相信自己的時候,他們就會來到影子瀑布……由於人類世界曾經相信過許多奇怪的東西,加上並非所有來到這裡的傳奇都已經做好死亡的準備,所以這個位於世界盡頭之後的小鎮,就成了一個比夜城還要恐怖的地方。我們全都讀過所有關於影子瀑布的資料,因為我們都害怕有一天自己會淪落到這個地方來。
我如今身處的地方乃是全知聖堂中的骸骨長廊。這裡位於世界的心臟,乃是時間老父居住的地方。
壁爐架上放著一隻木頭貓,貓的肚子上有個簡單的時鐘。隨著時鐘的滴答聲響,木貓的紅舌頭不斷縮吐,雙眼也不停轉動,看起來就像是在嘉年華會裡贏得的廉價獎品。木貓身旁各站了一個風格獨到的純銀雕飾,一隻是獅子,一隻是獨角獸。這兩隻雕飾的身旁又擺了兩排讓我聯想到西洋棋棋子的小人像,不過它們顯然並非西洋棋子。我走向前去,仔細觀察。
人像的材質是一種十分澄淨、近乎透明的木頭,而我一眼就認出這些他們的身分。剃刀艾迪、死亡男孩、渥克、霰彈蘇西,我心想如果繼續看下去……會不會看到我自己?我故意不再繼續看,轉過身去,發現大廳中央出現了一具造型傳統的巨大沙漏。沙漏比我還高一尺有餘,直徑約莫兩尺,除了清澈發光的玻璃之外,那骨架還是剛剛那種半透明的木材打造。大部分的沙都已經落到底下的玻璃漏斗中,不知為何,這個現象讓我感到非常哀傷。
我繞著沙漏週邊漫步而行,卻發現有人自反方向迎面走來。我很肯定之前那裡並沒有人才對。我立刻停下腳步,對方亦然,接著我們兩個都以懷疑的神色打量對方。對方十分高瘦,兩條手臂上的肌肉糾結,是個青少女龐克族。她身穿破舊的黑色皮衣,上面掛滿金屬釘飾與鎖鏈。皮衣底下還穿了一件骯髒的白上衣,下半身是一條褪色的牛仔褲。她的髮型是標準的黑色沖天龐克頭,兩旁頭顱剃光,臉上塗滿黑白分明的顏料,完全分辨不出本來面貌。她的一邊耳朵上別了一根安全別針,另外一邊耳朵上卻掛了一把明晃晃的刮鬍刀片,目光兇狠,黑色的嘴唇露出一個憤怒的嘴型。她瞪視著我,兩隻大拳頭緊握在腰間,指節上分別紋有仇恨的字樣。
「我是梅德②。」她突然發出刺耳的聲音說道。
「看得出來。」我盡可能保持冷靜的語調回道。
「梅德是梅德琳的簡稱,你這白痴!」她揚起右手,手中突然多了一把彈簧刀,而且刀片還在十分駭人的聲響中彈起。我想她這個動作應該是用來嚇唬我的,但是我跟剃刀艾迪和霰彈蘇西認識太久了,對於這種動作早就習以為常。
龐克女大聲吼道:「你笑什麼?你以為我在虛張聲勢?這裡是時間的地盤。我是時間的守護者,畢竟……總要有人看著他,不然他就會到處亂跑……聽著,我們不喜歡不速之客,所以請你立刻回頭離開。不然的話,不要怪我不客氣。」
「事實上,恐怕我被困在這裡了。」我道。「我是坐火車從夜城來的。」
她不屑地哼了一聲:「那座糞坑?我死也不會踏入那裡一步。」
「是的,沒錯,很多人都有這種感覺,但是……我真的需要跟時間老父談談。」
「可惜他不需要跟你談,所以快點滾吧,不然我就把你剁成肉醬。」
我考慮了一會兒。「我可以和本人談談嗎?」
「不行!我要生氣了!」
「我知道,這點剛剛已經討論過了……還有沒有什麼在照顧你,以確保你不會傷害自己之類的人物?」
「好了!我受夠了!我要把你分裝在三十七個調味瓶裡送回夜城!」
就在情勢一觸即發的時刻裡,時間老父終於決定現身。他憑空出現在我們面前,外表就和上次在時間之塔裡見面時一模一樣。年近六十、身材高瘦,穿著打扮跟朱利安•阿德文特如出一轍,完全是走維多利亞年代的風格。他身穿合身剪裁的黑外套,搭配灰色上衣與深色背心,背心上橫掛著一條金錶的錶鏈,全身上下唯一的色彩則是來自脖子上的杏色領帶。他的五官端正,外表傳統,臉頰微凸,目光深邃,花白的長髮整整齊齊地散落腦後。一股不凡的權威氣勢有如斗篷一般籠罩在他的身邊,不過眼神中卻隱約透露出一點茫然的情緒。
「沒關係,梅德琳。」他輕輕地說道。「我認識這個人,也一直在等待他的到來。去別處找點事做吧,這樣才乖。我要跟這位紳士討論一些他肯定不想聽的事情。」
梅德琳又哼了一聲,收起彈簧刀說道:「既然這樣,那我就不管了。你確定可以信任他嗎?」
「絕對不可以。不過這麼多世紀以來我也沒碰過值得信任的人。」
梅德琳沿著沙漏行走,最後消失在沙漏後方,將我們兩人留在偌大的大廳裡。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然後對我露出一絲短短的微笑。
「我真的應該改變一下造型,畢竟我是一名神靈……只不過,最近有很多人類都很認同這種造型。我想我知道為什麼,都是那個名叫旅行醫生的傢夥害的……」
「沒錯。」我說,純粹只是因為在這種情況下總得要做點回應。「很抱歉打擾你,但是……」
「是的,是的,孩子,我知道。莉莉絲終於回歸,夜城危在旦夕。然而不幸的是,我不能干涉這件事情。我沒辦法幫你,誰也幫不了你。」
「啊。」果然不是我想聽的。「我來這裡是為了……」
「喔,我知道你為何而來,約翰•泰勒。我知道你找我做什麼。東西就在我這裡,但是你不會喜歡的。」
他淡淡地伸出左手比了個手勢,一個小小的黑色箱子立刻憑空出現在我們之間的空中。箱蓋自動開啟,露出放置其中的真名之槍。這把人類有史以來最醜陋的手槍此刻正安安靜靜地躺在鮮紅色的天鵝絨布上。光是看上一眼,我馬上感到一種瘋狗闖入大廳的感覺。這把槍乃是血肉、皮膚以及骨頭所製,槍身內佈滿了幽暗的血管以及軟骨碎片,全部包裹在一張慘白的人皮之中。這是一把由活生生的肉體組織構成的殺人工具。槍柄乃是骨頭打磨的骨板,其外覆蓋了一層濕淋淋的皮膚;扳機是一顆尖銳的犬齒。構成槍管的鮮肉散發出潮濕的光芒。我不禁懷疑我母親究竟使用了多少血肉來製造這把醜陋的工具,所謂的真名之槍。在如此接近的距離之下,我聞到槍上散發出一種野獸發情時的味道,甚至還可以聽見它在盒子裡的呼吸聲。
「我並不想將如此強大的武器交給惡名昭彰的約翰•泰勒。」時間老父明白表示。「這把槍對任何人類而言都是難以抗拒的誘惑,更別說是你了。但是……我還是會把槍交給你。」他說著看了大沙漏一眼,又道:「一方面是因為夜城已經沒有時間了;一方面也是因為我找不到其他更合適的人選託付這把槍……但其實最主要的原因是有一個未來的我跑回來囑咐我把槍交給你,而我真的很不喜歡看到自己做出這種事來。」
箱蓋突然合起,黑箱隨即飄到我的手上。時間老父重重地歎了口氣,搖了搖頭,然後輕彈手指。轉眼之間,我已離開了影子瀑布。
※※※※※※
①威恩圖(Venn diagram),數學中用來說明集合之間關係的圖。
②梅德(Mad),憤怒之意。
第十三章 母愛
我回到夜城,出現在時間之塔廣場上。
四周一片平靜,我緩緩轉頭觀察附近的狀況,但卻沒任何人回應我的目光。暴民與怪物統統已經離開此地,或許是因為廣場上已經沒有任何東西可供破壞,沒有任何人可供殺戮了。建築物都只剩下焦黑的輪廓,有的向內傾倒,有的向外碎散,滿地都是磚塊與瓦礫。觸目所及處處躺滿屍體,男人、女人以及其他怪物,每具屍體都殘缺不全、面目全非,根本認不出他們本來的身分。他們看起來就和被人玩膩了而丟棄的玩具沒什麼兩樣。所有東西都一動也不動,再也看不出任何生氣,就連在屍體旁邊食腐的老鼠也不見蹤跡——或許所有老鼠都已死絕了也未可知。廣場外的遠方,大戰依然持續。我可以聽見細微的尖叫和爆炸聲,有時候還可以看到突如其來的強光,擠開夜城中的黑暗。但是不論如何,此刻我身處的時間之塔廣場始終一片死寂,沒有任何動靜。
我忍不住想起已經見過太多次的那個末日未來。那個死亡境地、破碎世界,一切都要歸咎於我的完全毀滅。不管我做出多少努力,那個未來依然還在步步逼近,越來越真實,越來越無法避免。或許,有些未來從一開始就是註定會發生的。
漸漸地,我開始聽見一陣細微的聲響,於是轉過身去,看見了我的母親,莉莉絲,坐在被她摧毀的時間之塔廢墟中。她蒼白的手掌上捧著一顆人頭,人頭的臉皮已被剝離,留下一片模糊的血肉,但是她似乎一點也不在意。她一顆接著一顆地拔下人頭上的牙齒,然後拋到一旁,嘴中念念有詞,無聲地說著「他愛我,他不愛我……」,接著她突然抬起頭來,直視我的雙眼,露出開心的微笑,自廢墟中站起,若無其事地將人頭丟到腳邊。
「約翰,親愛的!我最寶貝的兒呀……」
「不要繼續前進了。」我說。「我有武器,真名之槍在我手中。」
「當然在你手中,親愛的。我就是為它而來的。」
她對著我走來。我將黑色箱子高高舉起。她在觸手可及的距離之外停下腳步。她看起來很平靜、很鎮定,一派輕鬆的模樣。我越看越是火大,十分用力地比著滿地的屍體、殘敗的建築,以及遠方的戰火。
「你怎麼做得出這種事?」
她毫不在意地聳了聳肩。「夜城是我所創,我可以為所欲為。」
「你的子嗣們呢?」我問。「你那些怪物後代?寶貴的信徒?手下的瘋子跟殺人犯呢?」
「他們都有事在忙。我不需要他們跟來。我認為該是你我私底下面對面好好談談的時候了。」
我皺起眉頭,想起一個問題。「你怎麼知道要來這裡找我?就連我也不知道我會出現在這裡。」
她對著我手中的黑箱子點頭說道:「真名之槍呼喚我。我一直都知道它的下落。畢竟,它是我的血肉,就和我的孩子一樣,就跟你一樣。這把槍是你的哥哥,約翰,從各方面來講都是。謝謝你把它帶來給我,我有用得到它的地方,就和我有用得到你的地方一樣。」
我打開黑箱,抓起真名之槍,槍口對準莉莉絲。她面無表情,毫不畏懼。在裝槍的箱子掉落地面的同時,真名之槍的意識已經竄入我腦中。槍身又濕又黏,它的意識更有如瘟疫一般纏入我的心靈,邪惡、憤怒,好比一條試圖掙脫束縛的瘋狗。它在我的掌心大力呼吸,極度渴望被人使用。它有殺戮的需求,想要摧毀整個世界以及所有活在世界上的生物。真名之槍痛恨一切,但是卻不能在沒有人使用的情況下主動開槍,而它最痛恨的就是這一點。它邪惡的思緒入侵我的心靈,四處找尋可供漏風點火的仇恨與憤怒……但是我曾經見識過它腐化人心的本性,我有辦法反抗它的意志。我如此拼死拼活可不是為了到最後關頭在一把充滿恨意的武器之前低頭的。
即使在這股瘋狂與憤怒的強烈情緒之中,我依然可以感到真名之槍渴望回到我母親的懷抱。它想要前往她的身邊,躺在她的掌心,為她做出各式各樣可怕的事情。我緊緊握住槍柄,直到整條手臂開始疼痛,但是目光始終不曾離開莉莉絲。她無聲地嘲笑著我,向前踏出一步。我小心翼翼地舉起真名之槍瞄準,然後扣下扳機。
什麼也沒發生。
我一次又一次地扣下扳機,但是真名之槍上的犬齒說什麼也不肯擊發。我猛力搖晃槍身,甚至出手捶打它,但是一點用也沒有。我可以聽見它在心裡嘲笑我的聲音。
「真名之槍對我無效,約翰。」莉莉絲冷冷地說。「它絕不會違逆創造者的意願。這是我一開始就已經設下的防禦措施。它愛我,你知道,它想要為我服務,渴望討我歡心。真是個好兒子……跟你一點也不像。把槍給我,約翰,這把槍不是你該使用的。我將會用這把槍來念誦你的原始之名,將你重新塑造成一個尊敬我、服從我的好兒子。」
她攤開手掌,真名之槍立刻在我手中劇烈震動,似乎極度渴望回到能夠讓它為所欲為的人手中。
我絕不能讓她搶走真名之槍。於是我開啟心眼,強迫天賦找出一個足以毀滅真名之槍的方法。答案非常簡單:只要讓它說出自己的原始之名,抹煞自己的存在就好了。天賦抗拒我,真名之槍也抗拒我,但是過去幾年中我經歷過無數風浪,通過許多艱困的挑戰,或許那一切都是為了眼前的景況做準備。我竭盡靈魂深處的所有意志來對抗天賦和真名之槍,一點一滴地擊垮它們的力量,最後終於迫使真名之槍吐出一個可怕的單字。在一陣絕望的嚎叫聲中,真名之槍的存在遭到抹煞,徹底被反創造,恢復成最原始的材料,莉莉絲的血肉。
隨著手心一空,我整個人也因為适才透支的精力而虛脫,重心一失,差點跌倒在地。我覺得自己好像徒手舉起一座高山,然後再將它搬到旁邊放下一樣。莉莉絲發出一下驚訝的叫聲,一手捂住自己的腰側。我小心翼翼地觀察她的反應,但是她卻只是看著我微笑。
「謝謝你,約翰。你把我的血肉跟骨頭都還給我了。我差點忘了自己有多懷念那根肋骨呢。你總是為媽媽帶來最好的禮物。」
「真名之槍沒了。」我道。「少了它,你就無法重新塑造我,也不能重新創造夜城。這就表示一切都結束。你處心積慮策劃的陰謀已經失敗。解散你的大軍吧。這裡已經不再是屬於你的夜城了。你不屬於此地。快點……離開吧,不要再來煩我們了。」
但是我話沒說完,她已經開始搖頭微笑。「你的視野總是如此狹隘,約翰。真名之槍對我來說從來都不重要。我只是想要拿它來讓你好過一點罷了。它是比較……仁慈的手段,卻不是唯一的手段。現在我只好採用痛苦的方法來對付你了。你可不准哭呀,這是你自找的。真名之槍從來都不是對付夜城的主要武器,約翰。你才是。畢竟,當初生你就是為了這個目的呀。」
「你說什麼?」我問。事情實在太多轉折,搞得我內心幾乎麻痹了。「我不懂……」
「你當然不懂。你在我的安排下繼承了一項獨一無二的天賦,約翰,好讓我在適當時機得以取用。我會強迫你執行自己與身具來的使命。我會要你利用天賦找出夜城的完美型態,也就是未受污染的原始夜城。等你找到之後,我將會將那個夜城擴展到全世界。」
「我不幹。」我說。我試圖偏過頭去,避開她深邃無比的目光,但是卻辦不到。「我絕對不會幫你。」
「只怕由不得你,親愛的。我在你出生之前就已經決定了你的命運,於子宮之中塑造好你的一生,並且利用出生後的前幾年在你內心埋下一道羈絆,好在今時今日用以對付你。那道羈絆將你的意志屈服在我腳下,壓抑著童年的記憶,讓你無力想起和我共同度過的日子。儘管在我完全控制你之前就被迫離開了親愛的家庭,但是羈絆的力量已經足以完成日後的任務。我看得到,羈絆依然深埋在你心中,圍繞你的靈魂深處。」
「你真的很喜歡聽你自己的聲音,是不是?」我道。永遠不要讓對方看出你的恐懼……「為什麼之前當我質詢我的天賦的時候,它沒有告訴我這些事情?」
「因為它不是你的天賦,是我的天賦。是我把它賜給你的。」她緩緩旋轉腳跟,伸出雙臂,環顧一切,嘴角露出微笑,有如嘴中叼著小鳥的貓咪一般。「我認為重新裝潢的時候到了。這個古老的地方已經遭受嚴重的污染。我將會把完美的夜城擴展到整個世界,讓大地脫離天堂與地獄的掌握。我會從這兩個暴君手中偷走世界,讓地球永遠成為我的遊樂場。所有存活於世的生命,包括惱人的人類在內,都將會消失,由我所屬意的物種取代,包括你在內,我最親愛的兒子。等我依照我真正的形象將你重塑之後,你將會比現在快樂許多。你將會跪在我的身邊,永生永世地歌頌我的功績。這樣不是很好嗎?母親跟兒子同聚一堂,永不會分離了。」
而我竟然把唯一有機會阻止她的真名之槍給毀了。
除非……我上一次面對莉莉絲的時候,在很久很久以前,夜城初創的時刻中,曾經發現過一個可以傷害她的方法。我不禁心下竊笑。我是約翰•泰勒。永遠都能死離逃生的約翰•泰勒。我開啟天賦,以僅存的意志無情地驅使著它,試圖找出莉莉絲與我之間的連結,存在於世間每對母子之間的肉體,心靈,以及魔法的連結。我曾經利用這套把戲吸取她體內的生命能源。
但是當我沿著連結深入她的內心時,卻發現她早就在那裡等我了。她的意志衝擊著我們之間的連結,將我摔到一邊。在她面前,我的力量根本微不足道。我大聲喊叫,摔倒在地,任由她自我體內吸取能量,再也沒有任何方法能夠阻止她。她低下頭來,看著我微笑。
「你不會真的以為可以一再以同樣的手法來對付我吧,是不是?我花了這麼多年來計畫這一天、這一刻,難道我會沒有考慮到這種細節嗎……可憐的孩子。這不是你的故事,約翰。這是我的故事。我認為改造你的時候到了。這一定很有趣的,我們將要一起撕毀你曾經所相信的一切。張大嘴巴,叫聲『啊』吧,約翰!不會痛太久的……」
第十四章 為愛付出的犧牲
時間突然變慢,一切幾乎凝止。莉莉絲的手在我面前幾寸的距離外停了下來,聲音也變成一陣拉長的低吼,最後完全沉默。
收藏家駕駛著一台奇怪的機器憑空出現在我們面前,相信就是因為這台機器的力量導致時間暫停。收藏家是一名騙徒、一名盜賊、一個惡名昭彰的匪類,喜好收藏任何具有收藏價值的物品,只要不是被釘死在地上或是有兇猛野獸把守的東西他都一定要弄到手。我們認識很久了,不過從來沒有成為朋友過。事實上,我認為收藏家應該已經沒有任何朋友了,因為朋友只會阻撓他收藏的嗜好而已。
他是個腦滿腸肥的中年人,此刻身穿一件藍白相間的運動上衣,領子上別有一個刻有六號字樣的人型徽章。他坐在奇怪的機器之中,盤旋在十分接近我頭頂的上空。那台機器看起來像是一具由石英和水晶組成的複雜攀緣架,在夜空中綻放出亮麗的色彩。整台機器骨架不會超過十尺寬,但是卻給人一種無盡向外延伸的感覺,似乎不只是存在於三度空間之中。它排出的廢氣為空氣中帶來一股十分濃厚的臭氧氣味。
收藏家從機器中伸手出來,一把抓起我的外套衣領,將我拉入機器之中。一進入機器的範圍內,我立刻恢復了行動能力。我抓起手邊的水晶柱,藉以穩定身形,卻發現柱子扭動不定,似乎並非完全存在於我們的世界裡。我實在不能肯定自己是不是從一缸油鍋裡跳進了一把爐火之中,因為大家都知道收藏家向來獨來獨往,從來不跟任何人站在同一陣線。在我們的腳下,莉莉絲緩緩轉過腦袋,往我們的方向看來。
「狗屎!」收藏家道。「力場開始崩潰了。抓緊,泰勒,我們走!」
他雙手緊握一根造型有如一朵水晶花的控制杆,整台機器立刻滑入空間的縫隙中,時間之塔廣場轉眼之間消失無蹤。我們不斷旋轉,眼前出現了許多異界空間。我試著閉上雙眼,但是卻絲毫沒有好過一點。周遭的變化透過基本的精神層面傳入我的感知,而我的內臟強烈排斥這種感覺。我無助地抓緊手邊的水晶柱,但是水晶柱卻似乎蓄意想要脫離我的掌握一般。我耳中依然聽見莉莉絲的聲音,大聲叫著「不……」那聲音彷彿永遠都不會消失。水晶機器在她的怒意之下扭曲變形,許多堅硬的水晶紛紛開始碎裂。收藏家一邊駕駛一邊謾罵,接著在一陣劇烈撞擊之下,我整個人飛出機器,跌落在陌生人酒館的地板上。
我在地上坐了好一陣子,享受著不會亂晃的堅硬地板,然後十分痛苦地站起來,似乎這一輩子都不曾感到如此疲憊。我轉頭看向收藏家,發現他正圍著水晶機器來回走動,口中不斷發出難聽的髒話。他氣得胡言亂語,狠狠對著散落一地的零件踢了好幾腳。
「爛東西!我絕不會再弄一台了!上次去的時候還說幫我安裝什麼額外安全裝置……這趟旅程最好值得,亨利!」
渥克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思考策略的部分就交給我來處理,馬克。我最擅長這種事了。你一直沒說這東西到底是什麼玩意?」
「這個嘛,一開始它是專為三十世紀的小孩設計的四度空間攀緣架。我趁著沒人注意的時候據為己有,然後又把它改造成具有跨空間旅行功能的工具。基本上它不如我其他的時間機器精進,但是它詭異的特性卻正好用來出其不意地偷襲莉莉絲。現在看看它!我最好是能夠獲得餘錢補償,亨利。」
「我會提供你正確的申請表格。」渥克道。「現在的情況如何,泰勒?」
「糟透了。」我說著癱倒在最近的椅子上。「你為什麼派這個傢夥來救我?」
「因為你顯然沒有能力自救,不知感恩的渾蛋!」收藏家叫道。「當梅林感應到你從影子瀑布回來之後,我們就一直透過他的法術觀看你和莉莉絲對話。一發現情形不對,亨利馬上請我去救你。如果你在懷疑為什麼像我這麼有自知之明的人會願意加入這個無望的反抗活動,我只能說我是遭人情感勒索了。」
「我只是指出了一個事實,讓他瞭解一旦莉莉絲控制了夜城,世界上就不會再有任何值得收藏的東西留下了。」渥克道。
「可惡的野蠻人!」收藏家道。「我花費一生的心力收藏了世界上最偉大的寶藏,可不是為了要毀在那個蠻橫的白婊子手中。女人永遠不能瞭解收藏品的真正價值……」
「我知道只要我找你幫忙,你一定會來的。」渥克道。「老朋友是幹什麼的!」
收藏家冷冷地看著他。「別想太多,亨利。你明明知道我們已經有二十年不是朋友了。自從聖保羅大教堂的意外事件之後,你就一直想要將我逮捕歸案。可惡,打從查理斯的葬禮之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你了。」他看了我一眼,然後又轉回渥克臉上,語氣微微轉緩。「你老了,亨利。穩重多了。」
「你卻變肥了。」
我不想打擾這兩個老朋友的重逢,於是強迫自己離開座位,跌跌撞撞地來到吧台之前。莉莉絲當真搞得我心力交瘁。艾力克斯站在吧台後方的老位置,手裡拿著一杯苦艾白蘭地迎接我的歸來。他在酒杯上多插了一把小雨傘,只因為他知道我有多討厭這種裝飾。他可不想讓我以為他心軟了。我丟開小雨傘,喝了一大口酒,然後感激地對他點了點頭。他也朝我點頭回應。我們都不是喜歡在公共場合情感流露的人。
「和我一起去的人有沒有回來的?」我終於開口問道。
「只有我。」蘇西•休特道。
我轉過身去,立刻看見了她。蘇西•休特身上的黑皮衣幾乎已經爛不成衣,到處染滿乾枯的血跡,彈帶上沒有任何子彈,皮帶上的手榴彈也統統用光,就連霰彈槍也不在背後的槍套裡。她半坐半癱在我隔壁的高腳椅上,面前擺了一瓶琴酒。我實在過於疲憊,只能回以微微一笑,讓她知道我有多高興看到她還活著。她點頭回應。
「你該看看她剛剛回來的時候狀況有多糟。」艾力克斯道。「我一共施展了二道最好的醫療法術才治好她的傷勢。那些都算在你的帳上,泰勒。不過從當前的情勢看來,你最好現在就趁著還有機會的時候把帳付清。」
「我的霰彈槍壞了。」蘇西完全忽略艾力克斯的存在,說道。「彈藥用盡之後,我只能把槍當棍子用。我最好的一把匕首也留在某個渾蛋的眼睛裡了。所有武器都沒了,我覺得自己好像沒穿衣服一樣。」
「你怎麼能夠在那麼多暴民的圍攻之下逃回這裡?」我問。
「一堆鈍器加上無人能敵的壞脾氣。」蘇西道。
「有看到其他人嗎?」
「沒有。」蘇西說著看向桌上的酒瓶,但卻沒有伸手去拿。「不過死亡男孩本來就已經死了,剃……艾迪又是神。所以我想他們最後總是會找到路回來的。」
「但是湯米•亞布黎安回不來。」我說。
「沒錯。他弟弟賴瑞一聽說出了什麼事,馬上就跑出去找他,到現在都還沒有回來。」
「朱利安•阿德文特也出去了。」艾力克斯道。「基本上是去集結渥克的人馬,以便對莉莉絲的大軍展開最後的攻擊。」
「不行!」我立刻離開吧台,衝到渥克面前。他故意忽略我的存在,繼續跟收藏家談話。我一把抓起他的肩膀,將他整個人轉過來面對我。我也分辨不出誰的反應比較驚訝,因為已經很久沒有人膽敢這樣對待渥克了。「你不能組織軍隊跟莉莉絲的大軍正面衝突。」我以最堅決的語氣說道。「這樣的話,夜城就會在雙方爭奪的過程中遭到毀滅,最後終將沒有贏家。我見過那個未來。」
「你確定?」渥克問。
「喔,確定。我跟未來的人們談過,大戰的倖存者,世界上最後的人類。他們都是你認識的人,但是相信我,渥克,你不會想知道他們是誰的。你一定要相信我,正面衝突贏不了這場戰爭。」
「那你有什麼建議?」渥克問。即使我剝奪了他最後的希望,他的聲音依然跟往常一樣冷靜。「除了正面衝突,我們還能做什麼?」
「你必須採取行動。」梅林的聲音十分刺耳。「而且必須要快。我的防禦魔法不斷遭受攻擊,只怕再也維持不了多久。」
我尋著說話的聲音看去,卻花了點時間才找到這個古老的巫師。他獨自一人坐在角落的桌旁,形容十分憔悴,即使對一具死了一千五百年的屍體來說,他看起來依然老邁而又疲憊。他臉上的肌肉死灰鬆垮,眼眶中的火焰幾乎接近熄滅。
「與莉莉絲的力量相抗衡,將她隔離在外,幾乎掏空了我所有的一切。」梅林頭也不抬地說道。「我快被吸乾了,泰勒。我需要我的心臟。現在還有時間。找出我的心臟,將它帶來這裡,放入我的胸口,我就能夠恢復強大的實力,重新賦予自己生命,找回往日的光榮,開門出去正大光明地面對莉莉絲。」
「我不這麼認為。」我道。「你是撒旦之子,生來就是毀滅基督教的王。我不能冒險讓你這種人回歸夜城。」
「沒錯,用家族背景來評判我!你應該很清楚我們這種人並非永遠都是父母的孩子。你要我求你嗎,泰勒?那我就求你!不是為了我自己而求,我是為了夜城而求,為了我們所有人而求。」
「我辦不到。」我說。「我知道你的心臟在哪,但是我沒有辦法幫你取得。」
「那我們就死定了。」梅林道。「不但死定,而且永遠都將受到詛咒。」
「聽著,如果他沒有能力保護我,那我就要離開這裡。」收藏家道。「好了,亨利,我會來這裡都是因為你向我保證這間酒館比我所有的避難所都安全。我會同意拯救泰勒都是因為你說他是我們活下去唯一的機會。」
「閉上你的鳥嘴!」我吼道,心中一股怒火油然而生。「你沒資格抱怨,收藏家。這一切根本都是你的錯!要不是你弄來什麼芭貝倫儀式,莉莉絲根本不會從地獄邊境歸來!要不是你湊合我父親跟母親結合,我今天根本不會站在這裡!」
收藏家迴避我的目光。「我被人誤導。」他終於說道。「我以為自己做的一切都是正確的。」
「不要怪罪馬克。」渥克說著走到收藏家身旁。「當年我們全都以為自己在做正確的事,包括你父親在內。我們不是故意導致這一切的……你看我的樣子好奇怪,約翰。怎麼了?」
「我剛剛想到了一個辦法。」我說。我臉上的笑容不自禁地擴大,所有疲憊的感覺似乎統統消失。「我是約翰•泰勒,記得嗎?我總是有辦法死裡逃生,而這一回的辦法實在太美妙了。還有一個機會能夠在不需要正面衝突的情況下阻止莉莉絲,只要找回當年利用芭貝倫儀式召喚莉莉絲的三個男人,重新施展法術,反轉儀式,就能夠將莉莉絲送回地獄邊境!你們當年儀式開啟的傳送門依然存在,對不對?」
「這個嘛,沒錯。」渥克道。「我們一直沒有機會關閉那道門。在發現傳送門沒有關閉的時候,我們三個已經分道揚鑣,發誓再也不要合作。反正那扇門根本無關緊要,它只留下一小條縫隙,除了我們三個之外,不會有人發現它的存在,也不會有人有能力使用它。莉莉絲回歸的入口已然與她同調,除了她之外沒有人能夠穿越。」
「但是只要你們三個合作就能夠再度施展傳送儀式。」我道。「將那扇門完全打開,迫使莉莉絲回歸地獄邊境,然後再將門完全關閉!這樣有可能成功!不是嗎?」
「技術上來講是有可能。」收藏家說著皺起眉頭。「只是我們要有一個人和莉莉絲一同進入傳送門,這樣才能在我們完成關門儀式之前確保她無法從另外一邊再度開啟。進去的人……將會永遠跟莉莉絲一起困在地獄邊境。你不用看我,這個世界還有太多值得我留戀的東西,再說我跟她一向處不來,即使當年她只是查理斯的老婆也是一樣。」
「你從來不懂什麼叫作職責所在。」渥克道。「我願意去。」
「不。」我說。「我去。你也知道最後去的人一定是我。」
「不,不能是你!」蘇西大聲叫道。「為什麼每次都是你,約翰?難道你做的還不夠多嗎?」
「不幸的是,這個討論一點意義都沒有。」渥克道。「這是個好計畫,約翰,但是卻沒有辦法成功。當初施展芭貝倫儀式是我們三個,如今也只有我們三個人才能重新開啟那扇門。但是你父親已經死了,約翰。」
「他又活過來了。」我說。「莉莉絲喚醒了所有埋在大殯儀館墓園裡的死者,記得嗎?她把他們全部帶回人間,派他們進入夜城殺戮。」所有人眼中都露出瞭解的神情。「他就在外面的某處。我的父親。查理斯•泰勒。還有誰比我更適合找他出來?」
我喚醒天賦,命令它顯現我父親的景象。此刻他身處普羅斯帕羅與麥克史考特紀念圖書館之中,在零亂的書櫃間翻箱倒櫃,將一堆書籍排在一張書桌上,迫切地翻閱著每一本書,尋找……某樣東西。我默默觀察了他一會兒。他看起來沒有比我年長多少。事實上,他和我長得十分相像。我抓起渥克跟收藏家的手,跟他們分享我眼中的景象。
「典型的查理斯。」收藏家語帶憂傷地說道。「他從來都不願聽從任何人的命令,包括令他死而復生的前妻在內。她早該知道他會亂跑的。」
「我不認為她真的瞭解他。」渥克道。「再說她還有別的事情要忙。」
「他在幹嘛?世界末日都要到了,他還埋在書堆裡做什麼?」收藏家問。
「他在做他最擅長的事情。」渥克道。「研究。他在尋找答案。」
我轉頭看向梅林。「幫我在兩地之間打開一扇傳送門。我必須和我父親談談。」
死去的巫師皺起眉頭。「如果我不專注施展防禦魔法,即使只是一下子,莉莉絲也會察覺發生在這裡的一切。」
「讓她察覺。」我道。「如今最要緊的是把這三個老朋友聚在一起,好讓他們彌補多年前所犯下的錯誤。」
「天呀,有時候你聽起來真像你父親。」收藏家道。「他有時候真的讓人很受不了。」
梅林伸出一隻顫抖的手掌,頗不情願地比了個手勢,我眼前的圖書館場景當即踏入現實,與酒館的空間緊密結合在一起。我父親專注於眼前的研究,根本沒有發現這個變化。我穿越連結空間,進入圖書館內,然後故意咳嗽一聲。我父親從椅子上跳起,迅速向後退開,手中抓起一枚紙鎮充當武器。我緩緩舉起雙手,讓他看到我沒帶武器。
「放輕鬆。」我道。「我不會傷害你的。我需要你的幫助。」
查理斯•泰勒面帶疑色地看著我,接著將紙鎮放回書桌上。「你看起來很面熟。我認識你嗎?」
多年之後再度聽見父親聲音,我的內心忍不住掀起一陣感動。比起剛剛的影像,他的聲音讓他整個人變得更加真實。我放下雙手,一時之間居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我有太多事情想要告訴他,必須告訴他,但是我不知該從何說起。
「你怎麼找到我的?」他問。「你看起來不像莉莉絲的手下,但是我肯定有見過你……無所謂,我幫不了你。你必須離開。我很忙。」
「你認識我。」我說。「雖然已經很久沒見了。我是約翰。你兒子,約翰。」
「我的天!」他說著突然坐倒在座位上,彷彿腳上的力氣全部消失了一樣。「約翰……看看你……長好大了。你看起來……真像我父親,你的祖父。當然,你沒見過他……」
「你遺棄了我。」我說。我試圖壓抑心中的怒火,但是這樣做只是讓我的聲音更加冷酷。「在我還是小孩的時候就把我留給我的敵人。你在我最需要你的時候離我而去。你寧願喝酒喝到醉死也不願意撫養我長大成人。為什麼?」
查理斯深深歎了口氣。他看著眼前的書籍,似乎想要從中找尋答案,接著又將目光轉回到我的身上。「你必須瞭解……我被人背叛太多次了:我信任的朋友、我深愛的女人。你的母親……是我最後的希望,再度身而為人的希望,再度恢復理性的希望。她讓我想要成就大事,想要改變世界。她是我的生命,我的希望,我的夢想,我從來不曾如此深深地愛上一個人。當皮歐告訴我真相,展示證據給我看的時候……我氣得差點殺了他。我衝回家去找她,但是她卻早已離去。這樣也好,不然我真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麼事來……至於你,約翰,在那之前你對我意義非凡,但是在我發現真相之後,我很害怕你也是一場謊言。如果我的妻子都不是人的話……我又怎麼肯定我的兒子是人?我好害怕你長大之後會變成一頭怪物,就和你母親一樣。」
「不。」我道。「我一點也不像我母親。」
他微微一笑。我忍不住感到一陣心痛。我記得這個很久以前曾經見過的微笑,雖然在這一刻之前,它早已被我遺忘。
「我從舊報紙裡讀到不少關於你的事蹟,看來你的生活當真多采多姿。幫助無力自助的人、解決謎團、打擊罪惡……我也看了幾篇由維多利亞冒險家朱利安•阿德文特撰寫的社論。他似乎還不能肯定自己能不能認同你的作風,但是他顯然認同你的成就,這對我來說就已經夠好了。你已經成為一個我一直想要當的英雄,只可惜世事常常不能盡如人意……」
「現在還不算太遲。」我說。「你還有一個機會可以阻止莉莉絲。跟我來,兩個老朋友在等著你呢。」
他從椅子上站起,來到我的身邊。我們兩個幾乎一樣高,年紀也差不多,不過我們各自都擁有超乎凡人的人生經歷。
「還有機會?」他問。「當真?」
「我這麼相信。」
「那就來吧。」他微微遲疑,接著一手搭上我的肩膀。「很抱歉我讓你失望了,兒子。很抱歉……我不夠堅強。」
「所有人都讓你失望。」我說。「他們統統欺騙你、背叛你。此後再也不會了。」
「我讀遍圖書館中所有有關你的資料。」查理斯•泰勒說。「我死之後,你一直做得很好。我為你感到驕傲,兒子。」
「我一直希望能令你驕傲。」我說。
我猜他接下來會想要擁抱我,但是我還沒有做好準備。我依然必須保持堅強。我領頭跨出傳送門回到酒館,他隨即跟我出來。接著梅林立刻關閉了傳送門。我父親看了看四周。
「我的天呀,這裡是陌生人酒館!這個爛地方還沒倒閉?我曾在這裡留下不少回憶……」
「沒錯,你的確是。」渥克澀澀地說道。「不過如果我沒記錯的話,當年的酒錢都是我付的,你可是有名的出門不帶皮夾呀。」
我父親轉過身去看著渥克,接著又將目光轉向收藏家。他皺了皺眉頭,似乎一時不知如何反應。接著他開懷大笑,三個老朋友登時笑成一團。那是一種開誠佈公的歡樂笑容,所有多年的恩怨都在一笑間一掃而空。他們聚在一起,用力拍打彼此的肩膀,大聲互道別來之情。儘管查理斯•泰勒看起來比其他兩人年輕許多,但是他們三個站在一起就是那麼自然,那麼合拍,彷彿他們屬於彼此,多年以來都不曾分開過一般。最後他們終於向後退開,仔細地打量起彼此。
「很高興再見到你,查理斯。」渥克道。「你氣色不錯。看來死後的生活過得還算愜意。」
「我很想念你,查理斯。」收藏家道。「真的。你是我見過最能夠堅持己見的人。那麼,人死之後究竟是什麼感覺?」
「我真的不記得了。」查理斯道。「或許這樣也好。看看你……看看你們兩個!亨利……出了什麼事?你怎麼會這副打扮?你不是常常說寧願死也不要像平凡人一樣一輩子被困在西裝領帶之中?這些年來,你真的已經成為當權者的一份子了嗎?」
「不止。」收藏家道。「如今他已經成為真正的當權者了。」
「還有馬克……你真是很有個人風格,但是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肥呀?」
「別跟我提肥。」收藏家道。「喜歡這件運動服嗎?我是從一個退休情報員身上得來的,而且還趁對方找尋運動服的機會順便偷了他的怪車。等這一切結束之後,你一定要來看看我的收藏品,我擁有的珍藏、垃圾,以及俗不可耐的物品可比世界上任何人都還要多!」
「我一直知道你有這種天份,馬克。」我父親神情嚴肅地說,接著他們三人一起大笑。
「這倒新鮮。」梅林小聲對我說道。「我從來不曾預見這個場景,甚至沒有想過這三個人會再度重逢。天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你從來沒有預見過今天發生在這裡的事情?」我問。
「我不認為任何人曾經預見過,孩子。實在需要太多巧合加上太多變數才讓這三個男人於多年之後在此重逢。這一切都是因為你,約翰•泰勒。」
「所以……」我說。「這下我們有機會了嗎?」
「喔,不。」梅林別過頭去。「我們依然統統會死,或是隨著夜城一起被徹底消滅。」
「貝巴倫儀式。」查理斯•泰勒說道。我立刻將注意力轉回他們身上,只見我父親眉頭深鎖地沉思著。「我們最偉大的成就,也是最無法饒恕的罪惡。我們真的要再來一次嗎?」
「有時間嗎?」渥克問。「當年我們花了好多天的時間準備,而且幾乎耗盡所有精力。如今我們年紀大了,體力也不如從前呀。」
「我們不必完全從頭來過。」收藏家充滿自信地說道。「你總是不肯專心聽我解釋理論,亨利。由於我們一直沒有結束儀式,所以法術到現在還在台面下繼續運作。打從我們被打斷的那一刻起,儀式就一直在原地暫停。就是因為這樣,我們開啟的傳送門才會一直沒關。我們只需要和當年的儀式再度建立起連結就好了。」
「這樣應該很簡單。」查理斯道。「我們是唯一符合鎖孔的三把鑰匙。」
「話說回來……」收藏家繼續道。「出錯的可能很大。重新啟動被打斷的法術是一件十分危險的事情。我們統統都有可能會死。」
「跟莉莉絲對我們的安排相比,死亡肯定是一種解脫。」渥克道。
「那倒是真的。」收藏家道。「我想……我很希望有個機會能夠再一次做回曾經的自己。我們來吧。」
到最後,根本不需要粉筆符號,不需要吟唱咒語,不需要祈求神靈,三個老朋友只是閉上眼睛集中精神,酒館中立刻出現了一道強烈的能量,噴灑出強大的氣息。我們都感覺到某種東西受困於空間中,極力想要掙脫束縛,完成使命。儘管已經過了三十多年,這三個老朋友還是毫不遲疑地踏入正確的位置,有如忘卻本身工作的三塊零件,再度回到一具威力強大的引擎之中。魔法能量圍繞著三人激蕩,彷彿他們從未離開。芭貝倫儀式當即重新啟動。
然而就在此時,一股存在擊潰了梅林的防禦魔法,強行進入酒館。一個有如血盆大口一般的大洞突然出現在一面牆上,向後延伸出一條深不見底的狹窄通道,通往一個非左非右、不上不下,完全不知名的方向。我的心靈無法處理通道內的景象,只能簡單地將其稱為「外界」。一條人影自通道之中漫步而來,儘管距離依然遠到肉眼無法辨識,但是我很清楚對方是誰。莉莉絲已經得知我們的計畫,正在趕來阻止我們。
梅林來到通道前,擋住出口,看向其中。他似乎……很渺小、很虛弱。他抬起一條充滿屍斑的灰色手臂,在空氣中畫出耀眼的圖形,種下閃閃發光的強大符咒。他殘缺的嘴唇念誦古老的咒語,藉他之名中的權威召喚著各式各樣恐怖的怪物,然而什麼事也沒有發生。地獄中的怪物雖然畏懼梅林,但是他們更怕莉莉絲。梅林試圖在莉莉絲腳下召喚次空間傳送門,打算將她送入其他危險的空間。然而莉莉絲卻只是輕鬆走過,完全不把傳送門當一回事。或許對她而言,那些傳送門根本就不存在。她乃是莉莉絲,是憑藉一己的意志在物質界中烙印出來的強大化身,而他不過是一名死去的巫師罷了。她一步一步地向前逼近,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大。梅林的一切努力統統無效,甚至連爭取一點時間都辦不到。最後她終於步入酒館,身後的通道隨即關閉,再度成為一面普通的牆壁。
「哈囉,梅林。」她說。「怎麼這麼大驚小怪?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不歡迎我呢。要知道,我可是花了很大的工夫幫你帶來一件好禮物呀。」她抬起左手,拿出一顆充滿壞死組織的黑色肉團。他立刻認出那是什麼,並且發出一下有如遭到重擊的聲響。莉莉絲開心地笑道:「沒錯,這就是你久違了的心臟,小巫師。自從我放棄妻子與母親的身分之後,這些年來我就是在找它。我必須在你之前找出你的心臟,因為只要你恢復力量,就會成為唯一有機會阻止我的人。梅林•撒旦斯邦,毀滅基督教本是你的天命,但是你卻沒有那個膽子。對了,我最近跟你父親聊過,他還在氣你呢。」
「把我的心臟還來。」梅林道。
「這顆心藏得十分隱密。」莉莉絲道。「你不會相信我是在哪裡找到它的。」
「你想怎樣?」梅林問。
「這才像話。」莉莉絲微笑說道,有如老師教導愚蠢的學生一般。「你可以取回心臟,梅林。只要你臣服於我,跪在我的腳前,對著你汙穢的名諱發誓永遠向我效忠。」
梅林哈哈大笑,笑聲十分難聽,彷彿在莉莉絲的臉上吐口水一般。「臣服於你?」梅林語氣輕蔑地道。「我這一輩子隻願臣服在一個人的腳下,而你連幫他擦盔甲都不配。」
莉莉絲大怒,手掌一緊,當場將腐敗的心臟擠成一堆暗紅色的黏漿。梅林大叫一聲,頹倒在地,數百年來圍繞在他身邊的魔力在刹那間消失殆盡。他在地板上蜷成一團,枯萎凋零,血肉不斷離體而去,留下一堆古老的骸骨,雙眼中的光芒盡逝。莉莉絲輕咬一口殘敗的心臟,津津有味地咀嚼起來。
「味道不錯。」她說。「現在給我去死吧,蠢蛋,回到為你準備好的地方去吧。你父親已經在等你了。」
梅林繼續痙攣一會兒,最後終於停止抖動,徹頭徹尾變成一具乾屍。然而在一切結束之前,我彷彿聽見他說了一聲「亞瑟」?所以或許他終究還是逃出了命運的掌握。我很希望能這麼相信。
莉莉絲不慌不忙地看著酒館之中的景象。正當我絞盡腦汁想辦法分散她的注意力,不讓她發現三個老朋友的企圖時,艾力克斯已經從吧台後方抄出一把霰彈槍,丟到蘇西手中。
「用這把槍去想想辦法,蘇西。幫我的祖先報仇。他或許是個惱人的渾蛋,但再怎麼說也是我的家人。彈夾裡裝的是擦過大蒜、汽油膠化劑外加聖水的銀子彈,以及用聖人骨灰煉製而成的祝福彈。這堆雜七雜八的配料之中總有一兩樣足以傷害她的元素,可是我專門為了在失控的夜晚維持秩序所調配的。」
「說真的,艾力克斯。」蘇西將槍口對準莉莉絲。「我對你的印象完全改觀了。」
她對著莉莉絲開了一槍又一槍,以極快的速度擊發扳機,瞬間射光了所有彈藥。莉莉絲完全不為所動,從頭到尾站在原地挨槍。蘇西壓低槍管,莉莉絲則告誡式地對她比了比手指,接著轉身看向正在施法的三個男人。他們全心全力投注在儀式之上,根本沒有發現她的到來。莉莉絲觀察了他們一會兒,緩緩將頭側到一旁。
「淘氣的男孩們,你們在做什麼呢?想用最後的法術送我離開嗎?這道法術……給我一種熟悉的感覺。」她話沒說完,臉色突然一變。「亨利?馬克?還有……查理斯。好呀,好呀……親愛的老公,我都忘了你也被埋在大殯儀館的墓園。停止無理取鬧,面對我,查理斯。讓我告訴你我計畫要怎麼對付我們這個天賦異稟但卻不知感恩的不孝子。」
「告訴我。」我道。「如果你敢的話。」
我帶著自大與驕傲的神情走到她的面前。我一定要引開她的注意,為他們的儀式爭取時間。我直視莉莉絲的臉龐,她則面帶微笑看著我。
「你不該來這裡的。」我說。「這裡是我的地盤、我的領域,在這裡我可以完全發揮我的力量。你以為你有辦法逼我找出你想要的夜城?來試試看吧。親愛的母親。」
「生下一個如此愚蠢的兒子,真是比被毒蛇咬噬還要令人痛心。」莉莉絲道。「我叫你做什麼,你就得做,約翰。你沒得選擇,這一切都在很久以前就已經決定了。先從簡單一點的事情開始示範好了。取悅你的母親吧,約翰,去把你父親殺了。」
她的命令透過我內心深處的羈絆而發,儘管設下層層心靈防禦,我依然顫抖不已,幾乎崩潰。因為她的定時炸彈是埋在我的心靈防禦之內……然而我始終站在原地,拒絕服從她的命令,甚至沒有轉頭看向我父親。我感覺到她的意志深入我的內心,控制我的軀體,有如一具寵然大物壓得我無法喘息。我的手指緊握成拳,疼痛無比,但是我說什麼也不肯移動腳步。只可惜我已經在動了。我的頭完全不顧我的意願,緩緩轉向父親。母親的羈絆在我思緒之中燃燒,有如無情的叛徒一般嘲笑著我的失敗。接著突然之間,我的內心不再孤獨。蘇西出現了,艾力克斯出現了,他們將自己的意志灌注到我的腦中,幫助我停在原地。
好了,蘇西道。這感覺真是奇妙。撐著點,約翰,救兵到了。
你們是怎麼辦到的?我問。
我也懂一點魔法。艾力克斯得意洋洋地道。再怎麼說我也是梅林的後代。不然你以為我怎麼有辦法經營這種爛地方這麼多年?
閉上鳥嘴,集中精神。蘇西道。
於是我們三個站在一起,各自憑藉一生苦難所磨練出來的堅強意志頑強地對抗莉莉絲,死也不肯屈服。在這一生中最親密的時刻裡,三個鮮少表達對彼此關懷的老朋友並肩作戰,逼出了埋藏在我心中的羈絆,並以永不屈服的意志打破它對我的控制,使其在尖叫聲中死去。莉莉絲的力量襲體而來,有如一場超級風暴衝擊在一顆小石頭上,但是我們依然不肯放棄。
即使這表示我們正在一點一滴地死去。我們必須利用生命能源來支持結合我們意志的法術,然而就算耗盡了三人的生命能源也無法與莉莉絲的力量相提並論。我們感到生命離體而去,感到黑暗不斷逼近,但是我們一步也沒有退縮。蘇西和艾力克斯隨時可以退走,拯救他們自己的性命,但是這個想法根本不曾出現在他們的腦中。我真為他們感到驕傲。
我們抵擋不了多久的。我們心裡清楚得很。我們不過是在拖延時間,讓三個老朋友有機會再度開啟通往地獄邊境的大門。我們在引開莉莉絲的注意,盡力不讓她發現我們真正的企圖。她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地打斷他們的儀式,但是她卻始終執著地想要擊潰我的心靈。我們離死亡越來越接近了。我們都很清楚,但是卻不在乎。我們是站在同一陣線的好友,為了拯救世界努力不懈,為了堅持信仰奮鬥不已。或許這是我們這輩子第一次毫不懷疑自己的決定,並且相信今日所作所為都值得以生命換取。
最後,芭貝倫儀式終於成型,在我們眼前綻放出耀眼的光芒,力量充斥了整間酒館,竄入所有人的體內,強化了每個存在,壯大了所有心靈。長久以來不願關閉的傳送門終於大開,奇異的能量有如雨滴般自陌生的空間噴灑而出。我看不見那扇門,但是它的存在卻盈滿我的內心,彷彿有人為我揭開簾幕,讓我看見隱藏在世界之後的全新境界。莉莉絲終於瞭解發生了什麼事。她發出憤怒又恐懼的叫聲,試圖攻擊那三個男人。然而蘇西、艾力克斯和我用盡我們僅存的力氣阻止了她。儘管我們已經離死不遠,終究還是硬生生地擋住了她的去路。
一陣強風穿越傳送門,帶著不屬於這個世界的香氣自地獄邊境席捲而來,接著反轉方向,急速離去。風捲起了莉莉絲,我們立刻解除意志力對她的束縛。莉莉絲頑強抵抗,但還是一步一步地被拖往傳送門。她在門邊停下腳步,寧死也不願繼續前進。必須有人強迫她穿越傳送門,與她一同進入地獄邊境,並在另外一邊守著大門,直到芭貝倫儀式完全關閉為止。這個人必須是我。因為唯有如此,我才能確保自己永遠不會再次威脅夜城的安危。我曾在未來對著瀕死的艾迪發誓自己寧死也不要見到夜城因為我而毀滅,這些話絕對不是隨便說說的。
但是我卻沒有機會這麼做。我父親離開了他的朋友,抓起了他的前妻,衝入通往地獄邊境的大門,傳送門立刻開始關閉,在最後的一刻裡,我父親回過頭來,對我露出最後一抹微笑。
「為了你,約翰!為了我的兒子!」
傳送門完全關閉,莉莉絲的尖叫聲戛然而止。由於少了一個施法者之故,芭貝倫儀式開始分崩離析,渥克和收藏家以最快的速度完結施法,永遠關閉起這個儀式。一切都結束了。陌生人酒館陷入一片寧靜。渥克和收藏家全身虛脫,靠在彼此的肩膀上站在一起,看起來比之前蒼老許多。蘇西與艾力克斯離開了我的內心,搖搖晃晃地走到我的身邊。我看著傳送門消失的地方,心裡想著我的父親跟母親。我想到他們終於團聚一堂,永遠再也不會分開……
為了愛,我們都必須付出極大的犧牲。
尾聲
由於莉莉絲消失了,她的大軍很快就開始分崩離析,自相殘殺。沒過多久,渥克的手下就在朱利安•阿德文特的領導下瓦解了他們的勢力。莉莉絲殘存下來的子嗣一看苗頭不對,紛紛躲回諸神之街。就這樣,大戰結束了。
因為當權者已死,所以渥克成為夜城新一代的權力中心。沒有人比他更適合這個位置了。那天晚上之後,再也沒有人見過收藏家。他趁著沒人注意的機會帶著梅林心臟的殘骸遠走高飛。艾力克斯又回到他的吧台之後站著。蘇西和我則在計畫合夥開設一家偵探社。當然我們也在計畫其他的事情,不過事情總要一步一步來。
許多老朋友和老敵人都失蹤了,一般相信他們已經死在大戰之中。
夜城繼續存在。我在時間裂縫裡見過的恐怖未來如今只是另外一條可能的時間軸,再也不比其他任何一個未來真實。長久以來第一次,夜城終於可以掌握自己的命運了。
我也是。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