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城》 作者: 賽門‧葛林(著);戚建邦(譯 )(連載中)

xxray 2012-5-17 20:12:55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0 29626
xxray 發表於 2012-5-17 20:41
第十二章 影子瀑布的最後列車

我說出了心中的計畫。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看著我,顯然沒有人認同我的計畫。

「你瘋了!」賴瑞•亞布黎安說道。

「如果你以為我們會跟你一起瘋,那你才真是瘋了!」死亡男孩道。

「全都安靜。」渥克舉手說道。所有人當場閉嘴,有如學生在老師面前一樣安靜。「讓我先搞清楚你的計畫,約翰。你要我們全部跑到滿是暴民和怪物的街道上,冒著生命危險幫你誘敵,好讓你可以安全抵達最近的地鐵站,搭乘火車離開夜城?這就是你的計畫?我這樣講沒有錯吧?」

「我真喜歡看你挖苦人的樣子,渥克。」我說。「不過事實上,差不多就跟你講的一樣。聽著,時間老父住在影子瀑布,一個隱藏在世界之後的小鎮,是讓所有遭人遺忘的超自然生命前往等死的象墳。他只是通勤來到夜城工作而已。莉莉絲摧毀時間之塔,只不過是切斷了時間老父進入夜城的門戶罷了,他依然安安穩穩地和真名之槍一同待在影子瀑布裡。只要我能順利進入地鐵站,我就可以搭乘火車直接去找他,請他交出真名之槍,讓我們對付莉莉絲。」

「你也可以棄我們不顧,獨自一個人逃跑。」賴瑞冷冷地瞪著我道。「只要躲進影子瀑布,就連莉莉絲也不敢輕易跑去追殺你。」

「雖然他是個死人,但是說的話也不無道理。」渥克道。「你向來都不是個值得信任的人,泰勒。為什麼我們要為了你這個自私的傢夥去冒生命危險?」

「喔,要有信心。」我說。「我們需要真名之槍,而唯一能讓時間老父把槍交出來的只有我。你有方法可以聯絡影子瀑布嗎,渥克?有辦法省下這段旅程,直接和時間老父對話嗎?」

「沒有。」渥克不太情願地承認道。「所有對外聯繫統統遭到干擾,不管是科學還是超自然的訊號都沒有用。我們與整個世界都已經失去聯絡了。」

「所以我就得要親自跑這一趟,不是嗎?」我道。「這裡還有誰自認能讓時間老父交出世界上最強大的武器的?沒有?我想也是。」

「他為什麼願意交給你?」朱利安•阿德文特問道。這個問題由他來問十分合理。

「因為我是莉莉絲之子。因為他知道我是唯一可以阻止莉莉絲的人。」

「聽我說!」湯米•亞布黎安突然叫道,把我們統統嚇了一跳。「我想到一個好主意!泰勒,你何不請時間老父再將你送回過去一次,回到這一切發生之前,警告你自己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情?」

「辦不到。」我耐心地說。「因為我到目前為止並沒有收到來自未來的我的警告。」

湯米皺起眉頭,噘起嘴唇。「我並不認為這個做法沒有轉圜的餘地。」他說著自口袋中拿出一本筆記本,在上面寫下許多方程式跟威恩圖①,口中喃喃念道一些分歧時間軸、相對可能性、試驗性假設,以及某人的披薩裡有沒有加鯷魚之類的變數。我們決定不再理他,隨便他去算他的。依據我個人的經驗,時間旅行只會把事情搞得更加複雜罷了。

「重點是要取得真名之槍。」我強調道。「那是唯一對莉莉絲肯定有用的武器,因為那把武器本身就是用她的血肉製造而成的。我可以用真名之槍來反轉她的原始之名,將她徹底抹煞。」

「或許重新塑造她?」渥克道。「讓她變成一個可以接受的生命?再怎麼說她也是你的母親。」

「不。」我道。「只要她還活著,對夜城就是一項威脅。她非死不可,為了她曾經做過的一切,也為了她如今心中的企圖。她從來就不是我的母親,從各方面來看都不是。」

艾力克斯從吧台後方取出一張又髒又縐的地鐵系統地圖,外帶十幾張計程車公司的名片、一隻填充玩具貓和兩隻死甲蟲。在眾人七嘴八舌的爭論和小心翼翼地測量過後——因為陌生人酒館附近的街道常常會無端消失——我們終於認定最近的地鐵站入口是在前尼路上。正常情況下,那地鐵站是在步行可達的距離之內,可惜現在不是正常情況。不過,不管怎麼說……我還是有可能安然抵達那裡的。

「我不喜歡這個計畫。」命運小姐說。「外面已經淪為戰場了呀。」

我們安靜下來,默默傾聽外面傳來的混亂聲響。即使在窗戶緊閉、大門深鎖、梅林的古老防禦安然健在的情況下,我們依然可以聽見來自街道上的尖叫怒吼、火焰燃燒,以及建築物倒塌的聲音。街上已經被仇恨佔據,我們再也分辨不出哪些聲音發自人口,那些又屬於怪物所有了。

「那麼……」我儘量讓聲音充滿自信。「誰要跟我來?」

「我。」蘇西•休特道。「不過你早該知道了。」

「當然。」我說。「我的愛。」

「我要吐了。」艾力克斯道。

「我不能跟你去。」渥克道。「我必須對手下負責。我還有不少人馬在外奮戰。萬一你回不來的話,總要有人留在這裡主持大局。我會盡力派人引開莉莉絲的注意,讓你安然抵達影子瀑布。」

「我跟你去,老傢夥。」湯米•亞布黎安丟開筆記本道。「我已經好多了,真的!我欠你太多,一輩子也還不完。之前我真的錯怪你了。」

「你去的話,我也要去。」他弟弟賴瑞立刻說道。「你需要有人幫你看緊身後。你總是如此。」

「你不准去,不要再說了!」湯米大聲道。「我不管你死了沒有,總之我們要有一個人活下來照顧母親。」

賴瑞嘴裡念念有詞,忿忿不平地退到一旁。剃刀艾迪喝掉最後一口礦泉水,將水瓶往身後一丟,對我點了點頭。

「我也去。我一直都想見識影子瀑布。」

「我不去!你們不能逼我!」艾力克斯•墨萊西道。「我有酒館要顧。不行,你也不能帶露西跟貝蒂去。我需要她們守護這個地方。」

基於酒館本身的詛咒所限,艾力克斯本來就不能離開陌生人酒館。我們大家都知道這一點,也知道他叫這幾句不過是為了維護名聲罷了。

「我不能前往影子瀑布。」梅林道。「我也不打算告訴你們原因,總而言之……那種驕傲、古老的傳奇城鎮對某些事物始終抱有……一種奇怪的幽默感。我會留在這裡,吸引莉莉絲的注意。我可以施展幻術,讓她以為泰勒一直都和我一起待在這裡。至少短時間內不會被她發現……」

我轉頭看向朱利安•阿德文特。「這回我真的需要你的幫忙了,朱利安……」

話還沒說完,他已經開始搖頭。「很抱歉,約翰。我的責任是保護夜城,而不是將希望寄託在如此渺茫的機會之上。我會幫助渥克組織反抗勢力。我的眼線遍佈夜城,欠我人情的強者之多,只怕有不少連渥克都不知道。」

「我可不這麼認為。」渥克道。「不過還是謝謝你了,朱利安。我需要能夠冷靜思考的人在這裡幫忙。」

「他在看誰?」艾力克斯大聲說道。「我不知道他在說什麼,不過倒是很想看看他要怎麼管理如此低級的酒館。我覺得我的人生就要面臨轉捩點了。」

他是在用自己的方式鼓舞大家的士氣。我趁凱西開口之前搶先對她看去。

「不行。」我說。「你不能跟我來。一旦出了酒館,不是殺人就是被殺,我絕不願意背負看你殺人或是被殺的責任。」

她很不自然地點了點頭,眼中淚光閃閃,但卻始終沒有落淚。「你一定要安全歸來。」她道。「不然我絕不原諒你。」

「我會照顧她的。」命運小姐道。「她比你想像的要堅強多了。」

「你一定要確保她的安全。」我道。「不然我就算變成鬼也要回來讓你不得安寧。」

「我相信你會的。」命運小姐道。「我很想跟你去,但是我有自知之明。祝你好運,泰勒。」

就剩下死亡男孩了。他皺了皺眉,搖了搖頭,最後聳肩說道:「喔,管他的,有何不可?反正我也需要找點刺激。那卷膠帶放到哪去了……」

「我可以用天賦將你直接傳送到地鐵入口。」湯米突然說話。

「不行。」我說。「莉莉絲會發現。萬一讓她知道我要去影子瀑布,她一定會立刻趕來阻止我的。」

就這樣。所有人喝完手中的飲料,說完最後的道別,然後開始準備接下來即將面對的決戰。霰彈蘇西將我拉到一邊,嚴肅地看著我。她伸出一隻戴著手套的手掌靠在我的胸口,有如一隻貼在牆上的蝴蝶。

「我想要有一點兩人獨處的時間。」她語氣冰冷地說道。「因為……你我隨時都有出事的可能,我們或許再也沒有機會好好說聲再見了。我們一同經歷過許多大風大浪,如果一切就到此為止了,我……我有些話一定要跟你說,約翰。你……對我而言很重要,已經很久沒有人能在我心中佔有一席之地了,就連我自己也無關緊要。或許,對我而言最不重要的人就是我自己,但是,你……讓我有想要再活一次的衝動,因為我想要跟你分享我的生命。我關心你,約翰。我要你知道這一點。」

「我一直都知道,蘇西……」

「閉嘴,讓我說完。這對我來說並不容易。我愛你,約翰•泰勒。我會永遠愛你。」

她強迫自己擁抱我,兩手環繞我的身體,發出陣陣皮革聲響,胸前的彈帶也壓得我幾乎喘不過氣來。她湊過腦袋,刻意用沒有受傷的那半邊臉貼上我的臉頰。我溫柔地抱著她,深怕把她嚇跑,深怕將她擊碎。我可以感受到她的努力,也很明白如此簡單的親密舉動必須花費她多少心力。我深深地為她感到驕傲。

「如果我們都能在這場戰爭中生存下來。」她嘴唇緊貼我的耳朵,十分小聲地說道。「我不保證能夠永遠為了你而當一個女人,約翰。但是我一定會努力嘗試的。」

「蘇西……那不重要……」

「重要!對我來說很重要。你愛我嗎,約翰?」

「我當然愛你,蘇西。現在愛你,以後愛你,永遠都愛你。如果有必要,我願意為你而死。」

「我比較希望你為我而活。」

她放開雙手,向後退開。我立刻也放開我的手。我知道不能給她壓力。她看著我,臉上完全沒有任何表情。

「我知道關於未來那個蘇西的事情,我知道在這間酒館裡面所發生的事情。這地方是藏不住任何祕密的。不要讓那件事情困擾你,約翰,未來是由我們開創的。」

「我就是擔心這個。」我道。

※※※※※※

最後我終於帶領勇敢的英雄團隊離開了酒館。霰彈蘇西、剃刀艾迪、湯米•亞布黎安,以及死亡男孩。我無聲地打開酒館大門,所有人躡手躡腳踏入狹窄的石板後巷。

這裡的氣味十分難聞。之前死在蘇西手下的那堆屍體已然不在原地,但是血跡和內臟依然存在,濺得小巷的牆上、地上到處都是。空氣又悶又熱,煙霧彌漫,加上一股難以忍受的末日氣息,似乎萬物都已經走到了盡頭一般。四周不斷傳來呐喊、尖叫與怒吼,彷彿所有代表死亡與毀滅、恐懼與憤怒的聲響統統出籠。或許這會是夜城最後一次淪陷,不過夜城顯然不打算輕易放棄。我無視於腳下四濺的血跡,踏出沉穩的步伐走入小巷,試圖為夥伴帶來信心,並且在他們心中燃起強烈的使命感。

蘇西手握霰彈槍,走在我的身旁,面帶微笑,滿臉歡愉,彷彿正要去參加某個超棒的派對。湯米、艾迪及死亡男孩則跟在我們身後。一行人最後來到小巷子的巷口,小心地探頭出去觀察大街上的景象。

火舌自四面八方湧現,交通工具的殘骸躺滿整條街道。一台靈車的外殼全毀,內臟流落滿地;隔壁的計程車橫倒在地,引擎蓋上被人插了一根木樁。瘋狂的暴民在建築物的火光以及半毀的霓虹燈下來回游走,不停摧毀觸目所及的一切。他們發出的聲音已經完全不像人類了。理性已然離開他們的內心,因為他們迷失、他們恐懼、他們無法抗拒莉莉絲的意志。他們空虛迷惘,心裡只剩下最基本的本能與情緒。人們自相殘殺,彼此吞噬;怪物肆無忌憚,瘋狂殺戮。莉莉絲大軍未到,恐懼先行。她十分享受這種為世人帶來恐懼的快感。

「我們要怎樣穿越這種地方到達前尼路?」湯米問。

「我建議用跑的。」蘇西道。

「我同時也建議殺光所有不是我方的人。」死亡男孩道。

「我贊成。」剃刀艾迪道。「只不過……儘管我不喜歡成為團體之中唯一理性的聲音,但是我真的不認為這樣成功的機會有多大。暴民太多,我們人大少。再強壯的獅子也敵不過一群土狼。直接硬闖的話,我們肯定會在到達前尼路前統統陣亡。」

「不能正面衝突。」我道。「事實上,我們甚至不能被人發現。莉莉絲一定有派人專門在找我。只要她知道我離開了陌生人酒館,離開了梅林的守護,她一定會立刻出現在我面前。所以,湯米,該你出場了。」

「什麼?」湯米道。「你說什麼?」

「運用你的天賦隱藏我們的蹤跡。至少,隱藏我們的身分。這樣少量使用天賦應該不會引來莉莉絲注意。」

「沒錯。」湯米過了一會兒說道。「我想我辦得到……」

他皺起眉頭,集中注意,花了一點時間排除雜念,忽略周遭的瘋狂與恐懼,專注在一件事情上。最後他終於喚起天賦,將存在主義的力量灑入世界。一點一滴,一分一秒,我們逐漸在他的意志影響下變得模糊不清,直到整個世界都無法肯定我們的存在。即使世界依然認定我們存在於世,也沒有任何人能夠看穿我們的身分。湯米的天賦圍繞在我們四周,有如一團充滿可能性的迷霧。我彷彿透過一層火熱的遊絲看著世界,所有的一切都和我們不同步調。我將這個現象視為一個好兆頭,然後把所有心思放在唯一重要的事情之上——前往前尼路地鐵站。

我深吸一口氣,領頭走入大街,不慌不忙,一派從容,儘量避免吸引任何注意。其他人跟在我身後,保持一定的距離,不過也不會過於分散。沒有人轉過頭來注意我們,瘋狂的暴民四下奔走,路過我們身邊的時候腳步絲毫沒有停歇。我帶領眾人走向街尾,穿越一片混亂、殺戮,以及各式各樣不堪入目的勾當,不過始終沒有任何人注意到我們。

有時候他們會自動讓道兩旁,但是卻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讓路。蘇西一直走在我身旁,其他人則是跟在後方。我試圖用眼角確認他們的蹤跡,但是在湯米天賦的影響之下並不容易。他以天賦在我們身旁產生的不確定力場讓我完全無法肯定任何事。我看見許多恐怖的事情,但是似乎沒有一件是真實發生在我們附近,沒有一件具有實質威脅——直到一張熟悉的面孔自路旁的巷口中狂奔而出為止。

那是在老鼠後巷照顧流浪漢,試圖盡一己之力拯救世人的嗎啡修女。她是亂世中的一個好人,關心所有被世界遺棄的可憐人。如今她的修女服殘破不堪,染滿自己的鮮血,獨自一人在夜色之中逃命。她疲憊的臉上滿是淚痕,然而表情卻因為見過太多的恐懼而麻木。一群暴民在其身後追趕,大聲威脅著要取下她的人頭。她衝出巷口,兩道目光筆直對我射來。就連湯米的天賦也抵擋不了她真誠的眼神。

「約翰!約翰•泰勒!救救我!看在上帝的份上,救救我!」

暴民從她身後撲來,一把壓在地上,接著她就淹沒在一大堆人群之中。刀鋒在黑夜裡綻放出耀眼的光芒。她的叫聲不斷,即使在早該無力尖叫了之後依然劃破夜空傳入我耳中。儘管內心不停交戰,但是最後我還是認定當務之急是要前往前尼路地鐵站。我眼睜睜地看著一切發生,任由一個好女人死在暴民手中,只因為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我繼續走向街尾,沒有加快步伐,沒有東張西望,盡可能地避免吸引注意。修女的尖叫聲終於停止了,但是我知道那聲音一輩子都會在我腦中揮之不去。蘇西和其他人微微向我靠近,但是沒有人發表任何言論。他們都做了和我相同的決定。

前尼路地鐵站就在前方,我已經可以看見街尾的招牌。正常情況下,只要再過幾分鐘就可以到達。但是此刻傷害已經造成了。由於嗎啡修女指名道姓地叫出我的姓名,使得湯米製造的不確定性大打折扣。慢慢地,四面八方不斷有頭往我們的方向轉來,而且並非都是人類的頭,並非都是保有理性的頭。或許失去理智也讓他們更容易發現我的存在。有人伸手指向我,有人口中念出我的名字。約翰•泰勒的名號迅速在街道上蔓延開來,所有人類與怪物都放下手邊的事情,開始找尋我,找尋莉莉絲之子。

「怎麼辦?」

「跑。」我說。

於是我們開始奔跑,死命地向前推擠,穿越層層群眾,撞開來不及走避的人們。越來越多人朝我們湧來,我們前進的速度也越來越慢。在我開口要求之前,同伴們已經在我身邊圍成一圈。蘇西一馬當先,用霰彈槍對著前方的群眾轟出一條血路。在她裝填彈藥的時候,剃刀艾迪就轉到陣前代替她的地位,有如一條憤怒的鬼魂一般飄忽滑行,在微光中恣意揮灑手中的珍珠柄刮鬍刀。艾迪眼也不眨地隨手亂砍,沒有任何人能在他的刀口之下存活。

蘇西保持穩定的速率對著任何接近的人開火,邊跑邊裝填彈藥,不過彈帶上的子彈已經快要用光了。她看準人多的地方丟出手榴彈和燃燒彈,然而從她謹慎的態度看來,手榴彈應該也所剩不多。儘管如此,她臉上的笑容依然歡暢,似乎在享受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或許,此刻真的是她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也不一定。死亡男孩攻擊著觸手可及的一切,湯米則一面狂奔一面集中精神發揮僅存的天賦。他的天賦顯然在發揮作用,因為到目前為止都還沒有任何暴民碰到我們的身體。

我們全都竭盡所能地向前狂奔,但是地鐵站入口似乎還是和之前一樣遙遠。我心跳急促,呼吸不順,腳上不斷傳來劇烈的疼痛。對我而言,今天實在是個漫長的一天,我的體能已經被逼到極限了。我犧牲了這麼多,卻始終不能休息,這個世界實在是太不公平了。我低下頭來,任由汗水自鼻頭上滴落,然後繼續專心一意地向前奔跑。我可以的,我曾經在古不列顛的森林裡面逃出獵人赫恩的狂野狩獵,和那次經驗比起來,跑這點路根本不算什麼。

暴民與怪物自四面八方同時撲來,有的心懷仇恨,有的嗜血成狂,更有一些只是害怕莉莉絲的懲罰。她知道必須儘快阻止我,不然我就會阻止她。我死命向前,大家都死命向前,儘量聚在一起努力對抗面前的敵人。首先落後的是死亡男孩。一群暴民抓住他的外套,利用數量的優勢與重量將他扯倒在地。他依然極力頑抗,不斷揮出拳頭,每一拳都為周圍的暴民帶來死亡,只可惜暴民實在太多了。

我們繼續奔跑,將他一個人留在後面。儘管沒有選擇,我還是忍不住回頭去看。我看見暴民圍成一團拳打腳踢,不斷以各式各樣的武器肢解死亡男孩。我知道他不會感覺到任何疼痛,但是這景象依舊慘不忍睹。在我回過頭來之前,他始終沒有停止掙扎。我很確定有聽到他大聲叫我繼續前進。我幾乎可以肯定有聽到他這麼叫。我轉過頭去,繼續奔跑。

剃刀艾迪放慢腳步,轉而掩護我們的後方。或許他認為後方的敵人比前方多;或許是因為就連他也會有感到疲憊的一刻。不管怎樣,面對他那把惡名昭彰的刮鬍刀,再瘋狂的人也必須退避三舍。他化身為一條猙獰恐怖的灰色鬼魂、黑暗神祗,於瘋狂之中砍殺出一條理性的道路,沒有任何人類以及怪物膽敢接近他。這時街上已經擠滿人潮以及各式各樣不是人的傢夥,每條小巷子中都不斷湧出人,手中拿著各種武器,口中不停以詛咒的語氣呐喊我的名號。怪物在人群中聳立,猛獸在夜空中飛翔。我看見尖牙、利爪、巨大無比的翅膀,以及毫無理性的身影衝出崩塌的建築物,彷彿世間的一切都不存在。

接著我聽見夜空中傳來母親的聲音,以一種比人類的語言古老許多的腔調念誦出一個力量強大的咒語。一道傳送門自剃刀艾迪的面前憑空出現,一條連接世界的大洞,一個通往別處的通道。通道中甩出一條條巨大的觸角,其上覆有鱷魚般的硬皮以及吸盤般的利嘴,瞬間將剃刀艾迪緊緊纏住。他狠狠地揮刀猛砍,但是每當他砍斷一條觸角,通道中立刻又再噴出十幾條補上。觸角終於將他兩條手臂纏住,向身體兩邊分開,然後把他整個身體拖入洞中,離開了我們的世界。他一聲不吭,始終沒有發出任何慘叫。傳送門瞬間關閉,剃刀艾迪就此消失。

我繼續奔跑。我們全都繼續奔跑。刮鬍刀之神有能力照顧自己,他一定有辦法找到路回來的。我相信他。我必須相信他。

前尼路地鐵站的入口已經近在眼前。暴民有如潮水一般湧現,絕望地想要阻擋我們。子彈不斷自蘇西的槍管中射出,濃煙也不停從她握槍的皮手套上冒起。湯米口中依然念念有詞,但是言語之中已經不再具有任何意義。如今的他純粹憑藉一己的意志力在維持天賦的運作。他面色發白,呼吸濁重,兩眼張大到幾乎要脫眶而出。他將我們三人籠罩在一股不確定的迷霧之中,令暴民們無法肯定我們的位置。然而在我們狂奔而過的同時,一棟建築物突然倒塌,焦黑的牆壁向外傾倒,有如一把大鐵錘一樣對著我們當頭壓下。蘇西和我以急快的反應向外衝開,但是湯米卻因為太專注在天賦之上,根本沒有意識到外界所發生的事情。磚瓦有如潮水一般傾洩而下,轉眼之間將他吞沒,很快地就只剩下一片四下翻騰的黑暗煙塵。

我停下腳步,回過頭去。塵埃落定之後,我看見湯米的身體有一半被埋在瓦礫中。他身受重傷,但是意識未失,依然活著。蘇西站在我身邊,拉著我的手臂,呼喚我的名字。我看向湯米,他也對我望來。他的天賦失去作用,所有暴民都發現了我們,四周不斷傳來我的姓名。在蘇西使勁拉扯之下,我終於丟下湯米,繼續前進。地鐵站入口就在眼前了。我聽見湯米叫了我一聲,接著暴民擁上,他的聲音當即轉為尖叫。

我丟下湯米•亞布黎安在身後等死。我根本沒有拯救他的性命。而這時我心中所想的,卻只是該怎麼向他弟弟交代?

來到前尼路地鐵站入口之後,我立刻衝入地下道。過了一會兒,我才發現蘇西沒有和我一起下來。我轉過頭去,發現她站在地下道頂端,把守著入口通道。她朝我看來。

「去吧,約翰。我幫你擋著。」

「蘇西,不要……」

「在你上車之前,總要有人擋住他們。現在就只剩下我了。別拖太久,約翰。我的彈藥所剩不多,骯髒的把戲也快用光了。」

「我不能丟下你不管!」

「當然可以。你必須這麼做。快點走,約翰。別擔心。我可以照顧自己,記得嗎?」

她笑了一笑,接著暴民就趕來了。她拿出霰彈槍和一把手榴彈迎接對方的到來;我則繼續往下的腳步,進入地鐵站。她之前的預感果然沒錯,我們沒有機會好好說一聲再見。

※※※※※※

地鐵站中的時間似乎遠比凌晨三點還要晚。整個地方人滿為患,到處都是鮮血、汗臭與絕望的氣味。滿身鮮血的人們在地下道台階上擠來擠去,所有人都縮成一團隨著人群移動,彷彿唯一支持他們活下去的動力就是能夠搭火車離開夜城的希望。我一路向下擠去,完全沒有人看我一眼。地下道中擠了更多人,全部都是大戰中存活下來的難民。地板骯髒汙穢,又濕又黏,充滿了各式各樣的排泄物。牆上有一幅塗鴉寫著「末日即將來」,句子的最後一個字被一抹乾枯的血液所取代。

我擠過越來越擠的地下道,走下已經停止運作的電扶梯。半數的燈泡都已經壞了,空氣又悶又熱,異常潮濕。月台上的人們已經擁擠到所有人都背貼著背的地步,但是我依然努力向前擠去,沒有人還有力氣阻擋我的去路。對面牆上的沿途停靠站牌上寫著諸神之街、血田、卡可沙城、影子瀑布。我的目光在月台上掃過,想要找出一塊可以坐下來休息的空間,但是完全找不到。月台上除了人還是人,所有人都緊緊貼在一起,目光黯淡,面無表情。他們體內沒有活力,也找不到希望。他們找到了一個可以暫時遠離大戰、遠離恐懼的所在。這對他們而言已經足夠了。本地居民和觀光客同聚一堂,分享著相同的創傷、相同的迷惘,為彼此帶來僅存的慰藉。每當街道上傳來特別響亮的尖叫和爆炸聲響時,所有人就會同時顫抖,更加用力地彼此擁抱。

空氣中彌漫著許多灰塵,加上濃厚的黑煙氣味,令我忍不住口乾舌燥,只想來一杯清涼飲料。月台上的自動販賣機早就被人砸爛,裡面的食物跟飲料也統統被搶光。不過由這裡的人數看來。只怕這些食物根本不曾離開販賣機多遠的距離就被吃掉了。一個女人滿臉淚光地對著一支手機講話,但顯然電話的另外一端根本沒人回應。沒有人吵鬧喧嘩,也沒有人推擠打鬥,甚至連大聲說話的人都沒有。這裡的人都已傷痕累累、疲憊不堪,再也沒有力氣掀起任何麻煩、月台底端有一塊專門為傷患和垂死者而設的角落,由幾名護士以及醫生盡力看顧,雖然他們也都只是在盡盡人事罷了。地板上堆積了許多血液、內臟和類似的東西,絕望的氣息彌漫著整座月台。

我詢問身旁的人們下一班火車還有多久進站。大部分的人都沒有理我。有些已經喪失理智,根本聽不懂我的問題。最後,一個身穿破爛西裝,手裡緊抱公事包的男人告訴我已經很久沒有人看見火車進站了。一般相信,打從大戰開打的那一刻起,所有列車就已經停駛。我瞭解。因為火車都會害怕——或許這些火車一開始都只是單純的機器,但是在運轉多年之後,他們全都發展出了生命與意識。這時他們大概都躲在外面的某處,沒有一輛膽敢進入夜城。

我開啟天賦,找出最近的一輛火車,召喚它前來我身旁。我不需要擔心莉莉絲藉由天賦找出我的位置。因為等她趕來的時候,我應該早就已經離開了。在得知天賦的真相之後,我似乎更能輕易地發揮天賦的力量,好像天賦……已經停止抗拒我了一樣。我發出召喚,火車立刻開來。儘管一路上都大聲發出抗議的聲響。我收回天賦,火車也馬上安靜了下來。

當火車終於進站的時候,整座月台都因為它的抵達而震動。那是一輛閃閃發光的銀色子彈列車,外表冰冷,沒有任何裝飾。長長的鋼鐵車廂側面完全沒有車窗,閃亮的金屬外殼上唯一凸起的部分只有車門。車廂表面佈滿磨擦的痕跡,有些地方甚至還有十分嚴重的凹痕。人們不安地低聲討論,紛紛發出驚愕的神情。長久以來,從來沒有人在這些火車的外殼上看過任何刮痕。第一節車廂完全停止,車門十分精準地在我面前開啟。

我走入車廂。月台上的人立刻跟著要上車,但是在我回頭瞪視之下,所有人都停下了腳步。車門再度關起,人們在車廂外用力敲門,越來越多人發出咒罵與哀求。

我找了個位置坐下,完全忽視外面的人潮。我要去的地方不是他們能跟的。能夠坐下來真好。我靠在皮椅上放鬆背部,感覺腳上的壓力頓減。我好累,好累……我低下頭去,下巴頂在胸口上……但是我不能就此睡去。我必須隨時保持警覺。火車已然開動,將所有憤怒又失望的難民留在後面的月台。

車廂內的空氣十分清新,而且冷得有如身處冰箱。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貪婪地享受著新鮮的氣息。儘管地板上有幾處灑有鮮血,對面的車殼上也有一些燒焦的痕跡,不過和我之前目睹的景象比起來,這點景象根本算不了什麼。我身體放鬆,深深地沉入黑皮座椅之中,接著放開音量,開口說話。

「你知道我是誰,火車,所以不要和我爭論。直接帶我前往影子瀑布。不要停靠任何車站,也不要繞路。」

「不想。」隱藏式喇叭中傳出一個細微的聲音,聽起來像是一個驚嚇過度的小孩。「這條路上已經不再安全了。跟我來,我們躲到支線裡去避避風頭。只要呆在黑暗中,就可以確保我們的安全。」

「再也沒有安全的地方了。」我無奈地說道。「我必須前往影子瀑布。」

「荒原已經遭受入侵。」火車哀傷地道。「地鐵站與站之間的空間已經被大戰打亂了。不要逼我,約翰•泰勒。」

「我也不想逼你。」我道。「我和你一樣害怕。但是只要能到達影子瀑布,我就有機會阻止這一切。」

「你保證?」

「我保證。」我撒謊道。

火車提高車速,離開了夜城。

※※※※※※

荒原裡的情況果然很糟。在地鐵站之間的空間裡,火車一而再、再而三地遭遇攻擊,所有停戰協議、保護條款統統失去了約束的效力。一開始我只聽到一些吵雜的聲音,以及幾下火車撞上不該出現在軌道上的東西的撞擊,但是沒過多久就開始有東西猛力擊打我的車廂。對方的形體顯然十分巨大,也十分具有份量,車廂的強化外殼都被撞出一道很大的凹痕,將我自半夢半醒之間驚醒。車廂外不斷傳來撞擊的聲響,一開始集中在左邊,接著轉而向右,有時甚至從車頂撞下,在天花板上留下一個個的凹洞。撞擊的力道越來越強,凹陷的痕跡也越來越深,車廂內的空間越來越小。儘管全身肌肉酸痛,為了避免萬一,我還是站起身來走到兩排坐椅中央的走道站著。

左邊的車殼突然出現一條縫隙,向外翻開,迅速擴張成一道從地板開到車頂上的大裂痕。這時一陣來自車外的聲音傳入我的腦中,大聲呐喊著「讓我們進去!讓我們進去!」聲音中沒有任何屬於人類的情緒,因為如此微不足道的東西根本不配存在於這樣強大的聲音裡面。他們聽起來有如巨大的山脈對撞,好似古老的神明發飆。外殼的裂口越裂越大,因為外面有一股力量不斷撕扯著這道裂口。透過這道從車頂開到地板的裂口,我看見一顆巨大醜陋的眼睛,以某種方式跟隨著列車的步調,惡狠狠地瞪著我看,目光之中除了瘋狂之外什麼也沒有。

我一邊瞪視著大眼睛,一邊向裂口走去,等到距離夠近後,我使盡全力對準大眼揮出一拳。一陣有如氣笛般的瘋狂尖叫過後,大眼隨即消失無蹤。車廂外只剩下一片漆黑,以及轉眼間就在我臉上留下一層薄霜的冰冷空氣。聲音就此消失了,車廂外也不再傳來任何撞擊。

火車拋開适才的騷亂,繼續向前急駛。全新的寧靜似乎帶有一股強大的壓力,彷彿寧靜本身就是某種怪物即將到來的預兆。我不想呆坐在位子上,於是在走道中間來回踱步,三不五時就透過裂口察看外面的景象。接著我們駛入另一個階段,另一個空間,車廂中當即湧入一道強烈的光芒。光芒越來越強,越來越亮,到了後來,皮膚只要一接觸光線就會冒出白煙。我趕快向後退開。然而此時車廂外殼已經佈滿細小的裂縫,到處都有灼熱的光芒滲入,幾乎沒有地方可以躲藏。

車外傳來一種我無法辨識,甚至不能歸類的聲音。硬要形容的話,那種聲音有點類似一大群機械鳥發出的鳥叫聲,又像指甲刮擦黑板的聲響,令人忍不住頭皮發麻。車外的壓力越來越大,空氣不斷自裂口湧入,帶有一股壓碎的蕁麻味道,濃重至極,令人難以呼吸。這種味道在我的嘴巴和鼻孔中燃燒,使我帶著一股想要嘔吐的衝動遠離車廂的裂縫。我大聲命令火車加快速度,然後整個人在地板上縮成一團。

我們離開了那裡,進入另外一個區域。空氣中的毒素緩緩稀釋,和那陣恐怖的機械鳥叫聲一同消失。火車的備用空氣開始作用,為車廂中注入一股陳腐的氣味。我大口地呼吸著不太清新的空氣,緩緩地伸展四肢。由於剛剛短暫地暴露在光線之中,此刻,我手上和臉上的皮膚依然疼痛。我爬到最近的椅子上,整個人好像沒有骨頭一般癱坐其上。短時間內發生了太多事件,加上完全沒有休息時間,就算是我也經受不起這種折磨,實在是太累了……我想我願意為了一夜好眠而出賣自己的靈魂。

幸運的是,沒有人聽見我這個想法。

我感到車廂中的空氣品質突然提升,於是抬起頭來看看發生了什麼事。如今車廂裂口外灑入一道溫暖和煦的陽光,外帶一股全新的甜美空氣,氧氣量十足。空氣有點濕熱,氣味香濃,彷彿自一千種不同的花瓣中萃取而出的香水。額外的氧氣讓我整個人感覺輕飄飄的,多吸幾口之後臉上就開始露出傻笑。我自椅子上站起,慢慢晃到裂口旁。就在此時,數百條多刺的藤蔓同時自車外竄入。藤蔓表面有許多鮮肥的花朵散佈其上,有如一張張饑渴的嘴巴。它們帶著強大的力道四下飛竄,散發出陣陣的恐怖氣息。

越來越多的藤蔓湧入車廂,在狹小的空間裡來回甩動,佔領了越來越大的空間,將我一步一步地向後逼開。我的腳不小心在地板上發出一點摩擦的聲響,所有藤蔓立刻對著我的方向竄來。花朵般的大嘴發出邪惡又饑渴的刺耳叫聲。我抽出生日時凱西送的祭祀匕首揮舞,細長的刀鋒毫無滯礙地砍斷最接近的藤蔓,所有花朵頓時發出痛苦的怒吼。藤蔓的斷口處噴出一道清澈的樹汁,不過被砍下來的那部分還是不斷對我掙扎而來。此刻半節車廂都已經被藤蔓佔據,還有更多藤蔓不停自裂縫處湧入,將那條裂縫越擠越大。

我用匕首劃開一張皮椅,扯出其中的填充物,然後以一道平常只用來幫朋友點煙用的元素法術將之點燃。填充物瞬間冒出大火,在充滿氧氣的空氣中噴出一道猛烈的黃焰。我將這道火焰丟入藤蔓堆中,當場燒著了十幾條藤蔓。火勢蔓延得很快,所有花朵齊聲尖叫,沒被燒著的藤蔓當即撤退,任由其他的夥伴在車廂內焚燒死去。花朵在火焰中發出有如受詛咒的靈魂一般的淒厲慘叫。

車廂中滿是濃密的黑煙。藤蔓和花朵死光了,但是火勢卻已經蔓延到車廂內的坐椅上。隨著火勢越來越大,隱藏式喇叭中開始傳來火車的尖叫聲。我大聲命令火車繼續前進,不過話還沒說完就已經被濃煙嗆得劇咳起來。我自持續蔓延的大火之前退開,沿著地板爬到還有空氣的地方。我的雙眼劇痛,不斷湧出淚水,儘管什麼也看不見,但是我依然可以聽到火勢逼近的聲響。

就在此時,車廂傳來一陣巨震,整輛列車突然緊急刹車。車門吃力地試圖開啟,我則以匍匐前進的姿勢朝車門爬去。我用盡最後的力量將車門拉開足夠的縫隙,然後跌出車外。我貪婪地吸取車外的空氣,雙眼依然被淚水所蒙蔽。我感到身體伏在十分堅硬的地板上,於是向前爬行,儘快遠離身後的濃煙與大火。我聽見車門關閉的聲響,接著火車揚長而去,繼續踏上找尋避難所的旅程。

火車的呼嘯聲逐漸消失,他遺留在我心中的尖叫也隨之遠去。可憐的傢夥。不管怎麼樣,在母親的驅策下,該做的事情總是得做。我躺在硬地板上,全身反射性地顫抖,靜靜地等待我的肺部和腦袋恢復冷靜,並且祈禱自己已經到達影子瀑布。

※※※※※※

我終於坐起身來,環顧四周。這裡顯然不是什麼地鐵月台。我身形微晃地站了起來。火車將我丟在一個超大型的舊式大廳,廳裡有著巨大的木板牆壁和高到超乎想像的天花板。這座大廳向左右兩邊延展開來,空間大到足以在裡面舉行足球賽。如此巨大的廳堂理應給人一股沉重的壓力,但是不知道為什麼,這裡並沒有給我這種感覺。真要說起來,這裡甚至讓我有一種……心曠神怡的感覺。彷彿是在一段漫長的離鄉背井的日子之後,終於回到家了一樣。四周籠罩在一股金黃色的光線中,不過卻看不到任何明顯的光源,也見不到半點陰影。大廳沒有窗戶,沒有大門,沒有畫像,也沒有裝飾。只有一座壁爐坐落在我面前,安安靜靜地燃燒著溫暖的爐火,彷彿是專門為了迎接我的到來而設的。我似乎隱約可以聽見外面傳來激烈的風聲。儘管不知為何,但是這陣風聲讓我感到毛骨悚然。

我知道這裡是哪裡。這裡不可能是別的地方。我閱讀過很多描述影子瀑布的書籍,夜城的居民大都讀過,因為影子瀑布是世界上唯一比夜城還要詭異、神祕以及危險的所在。這裡是傳奇人物前來等死的地方。當世界不再相信他們,或是他們不再相信自己的時候,他們就會來到影子瀑布……由於人類世界曾經相信過許多奇怪的東西,加上並非所有來到這裡的傳奇都已經做好死亡的準備,所以這個位於世界盡頭之後的小鎮,就成了一個比夜城還要恐怖的地方。我們全都讀過所有關於影子瀑布的資料,因為我們都害怕有一天自己會淪落到這個地方來。

我如今身處的地方乃是全知聖堂中的骸骨長廊。這裡位於世界的心臟,乃是時間老父居住的地方。

壁爐架上放著一隻木頭貓,貓的肚子上有個簡單的時鐘。隨著時鐘的滴答聲響,木貓的紅舌頭不斷縮吐,雙眼也不停轉動,看起來就像是在嘉年華會裡贏得的廉價獎品。木貓身旁各站了一個風格獨到的純銀雕飾,一隻是獅子,一隻是獨角獸。這兩隻雕飾的身旁又擺了兩排讓我聯想到西洋棋棋子的小人像,不過它們顯然並非西洋棋子。我走向前去,仔細觀察。

人像的材質是一種十分澄淨、近乎透明的木頭,而我一眼就認出這些他們的身分。剃刀艾迪、死亡男孩、渥克、霰彈蘇西,我心想如果繼續看下去……會不會看到我自己?我故意不再繼續看,轉過身去,發現大廳中央出現了一具造型傳統的巨大沙漏。沙漏比我還高一尺有餘,直徑約莫兩尺,除了清澈發光的玻璃之外,那骨架還是剛剛那種半透明的木材打造。大部分的沙都已經落到底下的玻璃漏斗中,不知為何,這個現象讓我感到非常哀傷。

我繞著沙漏週邊漫步而行,卻發現有人自反方向迎面走來。我很肯定之前那裡並沒有人才對。我立刻停下腳步,對方亦然,接著我們兩個都以懷疑的神色打量對方。對方十分高瘦,兩條手臂上的肌肉糾結,是個青少女龐克族。她身穿破舊的黑色皮衣,上面掛滿金屬釘飾與鎖鏈。皮衣底下還穿了一件骯髒的白上衣,下半身是一條褪色的牛仔褲。她的髮型是標準的黑色沖天龐克頭,兩旁頭顱剃光,臉上塗滿黑白分明的顏料,完全分辨不出本來面貌。她的一邊耳朵上別了一根安全別針,另外一邊耳朵上卻掛了一把明晃晃的刮鬍刀片,目光兇狠,黑色的嘴唇露出一個憤怒的嘴型。她瞪視著我,兩隻大拳頭緊握在腰間,指節上分別紋有仇恨的字樣。

「我是梅德②。」她突然發出刺耳的聲音說道。

「看得出來。」我盡可能保持冷靜的語調回道。

「梅德是梅德琳的簡稱,你這白痴!」她揚起右手,手中突然多了一把彈簧刀,而且刀片還在十分駭人的聲響中彈起。我想她這個動作應該是用來嚇唬我的,但是我跟剃刀艾迪和霰彈蘇西認識太久了,對於這種動作早就習以為常。

龐克女大聲吼道:「你笑什麼?你以為我在虛張聲勢?這裡是時間的地盤。我是時間的守護者,畢竟……總要有人看著他,不然他就會到處亂跑……聽著,我們不喜歡不速之客,所以請你立刻回頭離開。不然的話,不要怪我不客氣。」

「事實上,恐怕我被困在這裡了。」我道。「我是坐火車從夜城來的。」

她不屑地哼了一聲:「那座糞坑?我死也不會踏入那裡一步。」

「是的,沒錯,很多人都有這種感覺,但是……我真的需要跟時間老父談談。」

「可惜他不需要跟你談,所以快點滾吧,不然我就把你剁成肉醬。」

我考慮了一會兒。「我可以和本人談談嗎?」

「不行!我要生氣了!」

「我知道,這點剛剛已經討論過了……還有沒有什麼在照顧你,以確保你不會傷害自己之類的人物?」

「好了!我受夠了!我要把你分裝在三十七個調味瓶裡送回夜城!」

就在情勢一觸即發的時刻裡,時間老父終於決定現身。他憑空出現在我們面前,外表就和上次在時間之塔裡見面時一模一樣。年近六十、身材高瘦,穿著打扮跟朱利安•阿德文特如出一轍,完全是走維多利亞年代的風格。他身穿合身剪裁的黑外套,搭配灰色上衣與深色背心,背心上橫掛著一條金錶的錶鏈,全身上下唯一的色彩則是來自脖子上的杏色領帶。他的五官端正,外表傳統,臉頰微凸,目光深邃,花白的長髮整整齊齊地散落腦後。一股不凡的權威氣勢有如斗篷一般籠罩在他的身邊,不過眼神中卻隱約透露出一點茫然的情緒。

「沒關係,梅德琳。」他輕輕地說道。「我認識這個人,也一直在等待他的到來。去別處找點事做吧,這樣才乖。我要跟這位紳士討論一些他肯定不想聽的事情。」

梅德琳又哼了一聲,收起彈簧刀說道:「既然這樣,那我就不管了。你確定可以信任他嗎?」

「絕對不可以。不過這麼多世紀以來我也沒碰過值得信任的人。」

梅德琳沿著沙漏行走,最後消失在沙漏後方,將我們兩人留在偌大的大廳裡。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然後對我露出一絲短短的微笑。

「我真的應該改變一下造型,畢竟我是一名神靈……只不過,最近有很多人類都很認同這種造型。我想我知道為什麼,都是那個名叫旅行醫生的傢夥害的……」

「沒錯。」我說,純粹只是因為在這種情況下總得要做點回應。「很抱歉打擾你,但是……」

「是的,是的,孩子,我知道。莉莉絲終於回歸,夜城危在旦夕。然而不幸的是,我不能干涉這件事情。我沒辦法幫你,誰也幫不了你。」

「啊。」果然不是我想聽的。「我來這裡是為了……」

「喔,我知道你為何而來,約翰•泰勒。我知道你找我做什麼。東西就在我這裡,但是你不會喜歡的。」

他淡淡地伸出左手比了個手勢,一個小小的黑色箱子立刻憑空出現在我們之間的空中。箱蓋自動開啟,露出放置其中的真名之槍。這把人類有史以來最醜陋的手槍此刻正安安靜靜地躺在鮮紅色的天鵝絨布上。光是看上一眼,我馬上感到一種瘋狗闖入大廳的感覺。這把槍乃是血肉、皮膚以及骨頭所製,槍身內佈滿了幽暗的血管以及軟骨碎片,全部包裹在一張慘白的人皮之中。這是一把由活生生的肉體組織構成的殺人工具。槍柄乃是骨頭打磨的骨板,其外覆蓋了一層濕淋淋的皮膚;扳機是一顆尖銳的犬齒。構成槍管的鮮肉散發出潮濕的光芒。我不禁懷疑我母親究竟使用了多少血肉來製造這把醜陋的工具,所謂的真名之槍。在如此接近的距離之下,我聞到槍上散發出一種野獸發情時的味道,甚至還可以聽見它在盒子裡的呼吸聲。

「我並不想將如此強大的武器交給惡名昭彰的約翰•泰勒。」時間老父明白表示。「這把槍對任何人類而言都是難以抗拒的誘惑,更別說是你了。但是……我還是會把槍交給你。」他說著看了大沙漏一眼,又道:「一方面是因為夜城已經沒有時間了;一方面也是因為我找不到其他更合適的人選託付這把槍……但其實最主要的原因是有一個未來的我跑回來囑咐我把槍交給你,而我真的很不喜歡看到自己做出這種事來。」

箱蓋突然合起,黑箱隨即飄到我的手上。時間老父重重地歎了口氣,搖了搖頭,然後輕彈手指。轉眼之間,我已離開了影子瀑布。

※※※※※※

①威恩圖(Venn diagram),數學中用來說明集合之間關係的圖。

②梅德(Mad),憤怒之意。

第十三章 母愛

我回到夜城,出現在時間之塔廣場上。

四周一片平靜,我緩緩轉頭觀察附近的狀況,但卻沒任何人回應我的目光。暴民與怪物統統已經離開此地,或許是因為廣場上已經沒有任何東西可供破壞,沒有任何人可供殺戮了。建築物都只剩下焦黑的輪廓,有的向內傾倒,有的向外碎散,滿地都是磚塊與瓦礫。觸目所及處處躺滿屍體,男人、女人以及其他怪物,每具屍體都殘缺不全、面目全非,根本認不出他們本來的身分。他們看起來就和被人玩膩了而丟棄的玩具沒什麼兩樣。所有東西都一動也不動,再也看不出任何生氣,就連在屍體旁邊食腐的老鼠也不見蹤跡——或許所有老鼠都已死絕了也未可知。廣場外的遠方,大戰依然持續。我可以聽見細微的尖叫和爆炸聲,有時候還可以看到突如其來的強光,擠開夜城中的黑暗。但是不論如何,此刻我身處的時間之塔廣場始終一片死寂,沒有任何動靜。

我忍不住想起已經見過太多次的那個末日未來。那個死亡境地、破碎世界,一切都要歸咎於我的完全毀滅。不管我做出多少努力,那個未來依然還在步步逼近,越來越真實,越來越無法避免。或許,有些未來從一開始就是註定會發生的。

漸漸地,我開始聽見一陣細微的聲響,於是轉過身去,看見了我的母親,莉莉絲,坐在被她摧毀的時間之塔廢墟中。她蒼白的手掌上捧著一顆人頭,人頭的臉皮已被剝離,留下一片模糊的血肉,但是她似乎一點也不在意。她一顆接著一顆地拔下人頭上的牙齒,然後拋到一旁,嘴中念念有詞,無聲地說著「他愛我,他不愛我……」,接著她突然抬起頭來,直視我的雙眼,露出開心的微笑,自廢墟中站起,若無其事地將人頭丟到腳邊。

「約翰,親愛的!我最寶貝的兒呀……」

「不要繼續前進了。」我說。「我有武器,真名之槍在我手中。」

「當然在你手中,親愛的。我就是為它而來的。」

她對著我走來。我將黑色箱子高高舉起。她在觸手可及的距離之外停下腳步。她看起來很平靜、很鎮定,一派輕鬆的模樣。我越看越是火大,十分用力地比著滿地的屍體、殘敗的建築,以及遠方的戰火。

「你怎麼做得出這種事?」

她毫不在意地聳了聳肩。「夜城是我所創,我可以為所欲為。」

「你的子嗣們呢?」我問。「你那些怪物後代?寶貴的信徒?手下的瘋子跟殺人犯呢?」

「他們都有事在忙。我不需要他們跟來。我認為該是你我私底下面對面好好談談的時候了。」

我皺起眉頭,想起一個問題。「你怎麼知道要來這裡找我?就連我也不知道我會出現在這裡。」

她對著我手中的黑箱子點頭說道:「真名之槍呼喚我。我一直都知道它的下落。畢竟,它是我的血肉,就和我的孩子一樣,就跟你一樣。這把槍是你的哥哥,約翰,從各方面來講都是。謝謝你把它帶來給我,我有用得到它的地方,就和我有用得到你的地方一樣。」

我打開黑箱,抓起真名之槍,槍口對準莉莉絲。她面無表情,毫不畏懼。在裝槍的箱子掉落地面的同時,真名之槍的意識已經竄入我腦中。槍身又濕又黏,它的意識更有如瘟疫一般纏入我的心靈,邪惡、憤怒,好比一條試圖掙脫束縛的瘋狗。它在我的掌心大力呼吸,極度渴望被人使用。它有殺戮的需求,想要摧毀整個世界以及所有活在世界上的生物。真名之槍痛恨一切,但是卻不能在沒有人使用的情況下主動開槍,而它最痛恨的就是這一點。它邪惡的思緒入侵我的心靈,四處找尋可供漏風點火的仇恨與憤怒……但是我曾經見識過它腐化人心的本性,我有辦法反抗它的意志。我如此拼死拼活可不是為了到最後關頭在一把充滿恨意的武器之前低頭的。

即使在這股瘋狂與憤怒的強烈情緒之中,我依然可以感到真名之槍渴望回到我母親的懷抱。它想要前往她的身邊,躺在她的掌心,為她做出各式各樣可怕的事情。我緊緊握住槍柄,直到整條手臂開始疼痛,但是目光始終不曾離開莉莉絲。她無聲地嘲笑著我,向前踏出一步。我小心翼翼地舉起真名之槍瞄準,然後扣下扳機。

什麼也沒發生。

我一次又一次地扣下扳機,但是真名之槍上的犬齒說什麼也不肯擊發。我猛力搖晃槍身,甚至出手捶打它,但是一點用也沒有。我可以聽見它在心裡嘲笑我的聲音。

「真名之槍對我無效,約翰。」莉莉絲冷冷地說。「它絕不會違逆創造者的意願。這是我一開始就已經設下的防禦措施。它愛我,你知道,它想要為我服務,渴望討我歡心。真是個好兒子……跟你一點也不像。把槍給我,約翰,這把槍不是你該使用的。我將會用這把槍來念誦你的原始之名,將你重新塑造成一個尊敬我、服從我的好兒子。」

她攤開手掌,真名之槍立刻在我手中劇烈震動,似乎極度渴望回到能夠讓它為所欲為的人手中。

我絕不能讓她搶走真名之槍。於是我開啟心眼,強迫天賦找出一個足以毀滅真名之槍的方法。答案非常簡單:只要讓它說出自己的原始之名,抹煞自己的存在就好了。天賦抗拒我,真名之槍也抗拒我,但是過去幾年中我經歷過無數風浪,通過許多艱困的挑戰,或許那一切都是為了眼前的景況做準備。我竭盡靈魂深處的所有意志來對抗天賦和真名之槍,一點一滴地擊垮它們的力量,最後終於迫使真名之槍吐出一個可怕的單字。在一陣絕望的嚎叫聲中,真名之槍的存在遭到抹煞,徹底被反創造,恢復成最原始的材料,莉莉絲的血肉。

隨著手心一空,我整個人也因為适才透支的精力而虛脫,重心一失,差點跌倒在地。我覺得自己好像徒手舉起一座高山,然後再將它搬到旁邊放下一樣。莉莉絲發出一下驚訝的叫聲,一手捂住自己的腰側。我小心翼翼地觀察她的反應,但是她卻只是看著我微笑。

「謝謝你,約翰。你把我的血肉跟骨頭都還給我了。我差點忘了自己有多懷念那根肋骨呢。你總是為媽媽帶來最好的禮物。」

「真名之槍沒了。」我道。「少了它,你就無法重新塑造我,也不能重新創造夜城。這就表示一切都結束。你處心積慮策劃的陰謀已經失敗。解散你的大軍吧。這裡已經不再是屬於你的夜城了。你不屬於此地。快點……離開吧,不要再來煩我們了。」

但是我話沒說完,她已經開始搖頭微笑。「你的視野總是如此狹隘,約翰。真名之槍對我來說從來都不重要。我只是想要拿它來讓你好過一點罷了。它是比較……仁慈的手段,卻不是唯一的手段。現在我只好採用痛苦的方法來對付你了。你可不准哭呀,這是你自找的。真名之槍從來都不是對付夜城的主要武器,約翰。你才是。畢竟,當初生你就是為了這個目的呀。」

「你說什麼?」我問。事情實在太多轉折,搞得我內心幾乎麻痹了。「我不懂……」

「你當然不懂。你在我的安排下繼承了一項獨一無二的天賦,約翰,好讓我在適當時機得以取用。我會強迫你執行自己與身具來的使命。我會要你利用天賦找出夜城的完美型態,也就是未受污染的原始夜城。等你找到之後,我將會將那個夜城擴展到全世界。」

「我不幹。」我說。我試圖偏過頭去,避開她深邃無比的目光,但是卻辦不到。「我絕對不會幫你。」

「只怕由不得你,親愛的。我在你出生之前就已經決定了你的命運,於子宮之中塑造好你的一生,並且利用出生後的前幾年在你內心埋下一道羈絆,好在今時今日用以對付你。那道羈絆將你的意志屈服在我腳下,壓抑著童年的記憶,讓你無力想起和我共同度過的日子。儘管在我完全控制你之前就被迫離開了親愛的家庭,但是羈絆的力量已經足以完成日後的任務。我看得到,羈絆依然深埋在你心中,圍繞你的靈魂深處。」

「你真的很喜歡聽你自己的聲音,是不是?」我道。永遠不要讓對方看出你的恐懼……「為什麼之前當我質詢我的天賦的時候,它沒有告訴我這些事情?」

「因為它不是你的天賦,是我的天賦。是我把它賜給你的。」她緩緩旋轉腳跟,伸出雙臂,環顧一切,嘴角露出微笑,有如嘴中叼著小鳥的貓咪一般。「我認為重新裝潢的時候到了。這個古老的地方已經遭受嚴重的污染。我將會把完美的夜城擴展到整個世界,讓大地脫離天堂與地獄的掌握。我會從這兩個暴君手中偷走世界,讓地球永遠成為我的遊樂場。所有存活於世的生命,包括惱人的人類在內,都將會消失,由我所屬意的物種取代,包括你在內,我最親愛的兒子。等我依照我真正的形象將你重塑之後,你將會比現在快樂許多。你將會跪在我的身邊,永生永世地歌頌我的功績。這樣不是很好嗎?母親跟兒子同聚一堂,永不會分離了。」

而我竟然把唯一有機會阻止她的真名之槍給毀了。

除非……我上一次面對莉莉絲的時候,在很久很久以前,夜城初創的時刻中,曾經發現過一個可以傷害她的方法。我不禁心下竊笑。我是約翰•泰勒。永遠都能死離逃生的約翰•泰勒。我開啟天賦,以僅存的意志無情地驅使著它,試圖找出莉莉絲與我之間的連結,存在於世間每對母子之間的肉體,心靈,以及魔法的連結。我曾經利用這套把戲吸取她體內的生命能源。

但是當我沿著連結深入她的內心時,卻發現她早就在那裡等我了。她的意志衝擊著我們之間的連結,將我摔到一邊。在她面前,我的力量根本微不足道。我大聲喊叫,摔倒在地,任由她自我體內吸取能量,再也沒有任何方法能夠阻止她。她低下頭來,看著我微笑。

「你不會真的以為可以一再以同樣的手法來對付我吧,是不是?我花了這麼多年來計畫這一天、這一刻,難道我會沒有考慮到這種細節嗎……可憐的孩子。這不是你的故事,約翰。這是我的故事。我認為改造你的時候到了。這一定很有趣的,我們將要一起撕毀你曾經所相信的一切。張大嘴巴,叫聲『啊』吧,約翰!不會痛太久的……」

第十四章 為愛付出的犧牲

時間突然變慢,一切幾乎凝止。莉莉絲的手在我面前幾寸的距離外停了下來,聲音也變成一陣拉長的低吼,最後完全沉默。

收藏家駕駛著一台奇怪的機器憑空出現在我們面前,相信就是因為這台機器的力量導致時間暫停。收藏家是一名騙徒、一名盜賊、一個惡名昭彰的匪類,喜好收藏任何具有收藏價值的物品,只要不是被釘死在地上或是有兇猛野獸把守的東西他都一定要弄到手。我們認識很久了,不過從來沒有成為朋友過。事實上,我認為收藏家應該已經沒有任何朋友了,因為朋友只會阻撓他收藏的嗜好而已。

他是個腦滿腸肥的中年人,此刻身穿一件藍白相間的運動上衣,領子上別有一個刻有六號字樣的人型徽章。他坐在奇怪的機器之中,盤旋在十分接近我頭頂的上空。那台機器看起來像是一具由石英和水晶組成的複雜攀緣架,在夜空中綻放出亮麗的色彩。整台機器骨架不會超過十尺寬,但是卻給人一種無盡向外延伸的感覺,似乎不只是存在於三度空間之中。它排出的廢氣為空氣中帶來一股十分濃厚的臭氧氣味。

收藏家從機器中伸手出來,一把抓起我的外套衣領,將我拉入機器之中。一進入機器的範圍內,我立刻恢復了行動能力。我抓起手邊的水晶柱,藉以穩定身形,卻發現柱子扭動不定,似乎並非完全存在於我們的世界裡。我實在不能肯定自己是不是從一缸油鍋裡跳進了一把爐火之中,因為大家都知道收藏家向來獨來獨往,從來不跟任何人站在同一陣線。在我們的腳下,莉莉絲緩緩轉過腦袋,往我們的方向看來。

「狗屎!」收藏家道。「力場開始崩潰了。抓緊,泰勒,我們走!」

他雙手緊握一根造型有如一朵水晶花的控制杆,整台機器立刻滑入空間的縫隙中,時間之塔廣場轉眼之間消失無蹤。我們不斷旋轉,眼前出現了許多異界空間。我試著閉上雙眼,但是卻絲毫沒有好過一點。周遭的變化透過基本的精神層面傳入我的感知,而我的內臟強烈排斥這種感覺。我無助地抓緊手邊的水晶柱,但是水晶柱卻似乎蓄意想要脫離我的掌握一般。我耳中依然聽見莉莉絲的聲音,大聲叫著「不……」那聲音彷彿永遠都不會消失。水晶機器在她的怒意之下扭曲變形,許多堅硬的水晶紛紛開始碎裂。收藏家一邊駕駛一邊謾罵,接著在一陣劇烈撞擊之下,我整個人飛出機器,跌落在陌生人酒館的地板上。

我在地上坐了好一陣子,享受著不會亂晃的堅硬地板,然後十分痛苦地站起來,似乎這一輩子都不曾感到如此疲憊。我轉頭看向收藏家,發現他正圍著水晶機器來回走動,口中不斷發出難聽的髒話。他氣得胡言亂語,狠狠對著散落一地的零件踢了好幾腳。

「爛東西!我絕不會再弄一台了!上次去的時候還說幫我安裝什麼額外安全裝置……這趟旅程最好值得,亨利!」

渥克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思考策略的部分就交給我來處理,馬克。我最擅長這種事了。你一直沒說這東西到底是什麼玩意?」

「這個嘛,一開始它是專為三十世紀的小孩設計的四度空間攀緣架。我趁著沒人注意的時候據為己有,然後又把它改造成具有跨空間旅行功能的工具。基本上它不如我其他的時間機器精進,但是它詭異的特性卻正好用來出其不意地偷襲莉莉絲。現在看看它!我最好是能夠獲得餘錢補償,亨利。」

「我會提供你正確的申請表格。」渥克道。「現在的情況如何,泰勒?」

「糟透了。」我說著癱倒在最近的椅子上。「你為什麼派這個傢夥來救我?」

「因為你顯然沒有能力自救,不知感恩的渾蛋!」收藏家叫道。「當梅林感應到你從影子瀑布回來之後,我們就一直透過他的法術觀看你和莉莉絲對話。一發現情形不對,亨利馬上請我去救你。如果你在懷疑為什麼像我這麼有自知之明的人會願意加入這個無望的反抗活動,我只能說我是遭人情感勒索了。」

「我只是指出了一個事實,讓他瞭解一旦莉莉絲控制了夜城,世界上就不會再有任何值得收藏的東西留下了。」渥克道。

「可惡的野蠻人!」收藏家道。「我花費一生的心力收藏了世界上最偉大的寶藏,可不是為了要毀在那個蠻橫的白婊子手中。女人永遠不能瞭解收藏品的真正價值……」

「我知道只要我找你幫忙,你一定會來的。」渥克道。「老朋友是幹什麼的!」

收藏家冷冷地看著他。「別想太多,亨利。你明明知道我們已經有二十年不是朋友了。自從聖保羅大教堂的意外事件之後,你就一直想要將我逮捕歸案。可惡,打從查理斯的葬禮之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你了。」他看了我一眼,然後又轉回渥克臉上,語氣微微轉緩。「你老了,亨利。穩重多了。」

「你卻變肥了。」

我不想打擾這兩個老朋友的重逢,於是強迫自己離開座位,跌跌撞撞地來到吧台之前。莉莉絲當真搞得我心力交瘁。艾力克斯站在吧台後方的老位置,手裡拿著一杯苦艾白蘭地迎接我的歸來。他在酒杯上多插了一把小雨傘,只因為他知道我有多討厭這種裝飾。他可不想讓我以為他心軟了。我丟開小雨傘,喝了一大口酒,然後感激地對他點了點頭。他也朝我點頭回應。我們都不是喜歡在公共場合情感流露的人。

「和我一起去的人有沒有回來的?」我終於開口問道。

「只有我。」蘇西•休特道。

我轉過身去,立刻看見了她。蘇西•休特身上的黑皮衣幾乎已經爛不成衣,到處染滿乾枯的血跡,彈帶上沒有任何子彈,皮帶上的手榴彈也統統用光,就連霰彈槍也不在背後的槍套裡。她半坐半癱在我隔壁的高腳椅上,面前擺了一瓶琴酒。我實在過於疲憊,只能回以微微一笑,讓她知道我有多高興看到她還活著。她點頭回應。

「你該看看她剛剛回來的時候狀況有多糟。」艾力克斯道。「我一共施展了二道最好的醫療法術才治好她的傷勢。那些都算在你的帳上,泰勒。不過從當前的情勢看來,你最好現在就趁著還有機會的時候把帳付清。」

「我的霰彈槍壞了。」蘇西完全忽略艾力克斯的存在,說道。「彈藥用盡之後,我只能把槍當棍子用。我最好的一把匕首也留在某個渾蛋的眼睛裡了。所有武器都沒了,我覺得自己好像沒穿衣服一樣。」

「你怎麼能夠在那麼多暴民的圍攻之下逃回這裡?」我問。

「一堆鈍器加上無人能敵的壞脾氣。」蘇西道。

「有看到其他人嗎?」

「沒有。」蘇西說著看向桌上的酒瓶,但卻沒有伸手去拿。「不過死亡男孩本來就已經死了,剃……艾迪又是神。所以我想他們最後總是會找到路回來的。」

「但是湯米•亞布黎安回不來。」我說。

「沒錯。他弟弟賴瑞一聽說出了什麼事,馬上就跑出去找他,到現在都還沒有回來。」

「朱利安•阿德文特也出去了。」艾力克斯道。「基本上是去集結渥克的人馬,以便對莉莉絲的大軍展開最後的攻擊。」

「不行!」我立刻離開吧台,衝到渥克面前。他故意忽略我的存在,繼續跟收藏家談話。我一把抓起他的肩膀,將他整個人轉過來面對我。我也分辨不出誰的反應比較驚訝,因為已經很久沒有人膽敢這樣對待渥克了。「你不能組織軍隊跟莉莉絲的大軍正面衝突。」我以最堅決的語氣說道。「這樣的話,夜城就會在雙方爭奪的過程中遭到毀滅,最後終將沒有贏家。我見過那個未來。」

「你確定?」渥克問。

「喔,確定。我跟未來的人們談過,大戰的倖存者,世界上最後的人類。他們都是你認識的人,但是相信我,渥克,你不會想知道他們是誰的。你一定要相信我,正面衝突贏不了這場戰爭。」

「那你有什麼建議?」渥克問。即使我剝奪了他最後的希望,他的聲音依然跟往常一樣冷靜。「除了正面衝突,我們還能做什麼?」

「你必須採取行動。」梅林的聲音十分刺耳。「而且必須要快。我的防禦魔法不斷遭受攻擊,只怕再也維持不了多久。」

我尋著說話的聲音看去,卻花了點時間才找到這個古老的巫師。他獨自一人坐在角落的桌旁,形容十分憔悴,即使對一具死了一千五百年的屍體來說,他看起來依然老邁而又疲憊。他臉上的肌肉死灰鬆垮,眼眶中的火焰幾乎接近熄滅。

「與莉莉絲的力量相抗衡,將她隔離在外,幾乎掏空了我所有的一切。」梅林頭也不抬地說道。「我快被吸乾了,泰勒。我需要我的心臟。現在還有時間。找出我的心臟,將它帶來這裡,放入我的胸口,我就能夠恢復強大的實力,重新賦予自己生命,找回往日的光榮,開門出去正大光明地面對莉莉絲。」

「我不這麼認為。」我道。「你是撒旦之子,生來就是毀滅基督教的王。我不能冒險讓你這種人回歸夜城。」

「沒錯,用家族背景來評判我!你應該很清楚我們這種人並非永遠都是父母的孩子。你要我求你嗎,泰勒?那我就求你!不是為了我自己而求,我是為了夜城而求,為了我們所有人而求。」

「我辦不到。」我說。「我知道你的心臟在哪,但是我沒有辦法幫你取得。」

「那我們就死定了。」梅林道。「不但死定,而且永遠都將受到詛咒。」

「聽著,如果他沒有能力保護我,那我就要離開這裡。」收藏家道。「好了,亨利,我會來這裡都是因為你向我保證這間酒館比我所有的避難所都安全。我會同意拯救泰勒都是因為你說他是我們活下去唯一的機會。」

「閉上你的鳥嘴!」我吼道,心中一股怒火油然而生。「你沒資格抱怨,收藏家。這一切根本都是你的錯!要不是你弄來什麼芭貝倫儀式,莉莉絲根本不會從地獄邊境歸來!要不是你湊合我父親跟母親結合,我今天根本不會站在這裡!」

收藏家迴避我的目光。「我被人誤導。」他終於說道。「我以為自己做的一切都是正確的。」

「不要怪罪馬克。」渥克說著走到收藏家身旁。「當年我們全都以為自己在做正確的事,包括你父親在內。我們不是故意導致這一切的……你看我的樣子好奇怪,約翰。怎麼了?」

「我剛剛想到了一個辦法。」我說。我臉上的笑容不自禁地擴大,所有疲憊的感覺似乎統統消失。「我是約翰•泰勒,記得嗎?我總是有辦法死裡逃生,而這一回的辦法實在太美妙了。還有一個機會能夠在不需要正面衝突的情況下阻止莉莉絲,只要找回當年利用芭貝倫儀式召喚莉莉絲的三個男人,重新施展法術,反轉儀式,就能夠將莉莉絲送回地獄邊境!你們當年儀式開啟的傳送門依然存在,對不對?」

「這個嘛,沒錯。」渥克道。「我們一直沒有機會關閉那道門。在發現傳送門沒有關閉的時候,我們三個已經分道揚鑣,發誓再也不要合作。反正那扇門根本無關緊要,它只留下一小條縫隙,除了我們三個之外,不會有人發現它的存在,也不會有人有能力使用它。莉莉絲回歸的入口已然與她同調,除了她之外沒有人能夠穿越。」

「但是只要你們三個合作就能夠再度施展傳送儀式。」我道。「將那扇門完全打開,迫使莉莉絲回歸地獄邊境,然後再將門完全關閉!這樣有可能成功!不是嗎?」

「技術上來講是有可能。」收藏家說著皺起眉頭。「只是我們要有一個人和莉莉絲一同進入傳送門,這樣才能在我們完成關門儀式之前確保她無法從另外一邊再度開啟。進去的人……將會永遠跟莉莉絲一起困在地獄邊境。你不用看我,這個世界還有太多值得我留戀的東西,再說我跟她一向處不來,即使當年她只是查理斯的老婆也是一樣。」

「你從來不懂什麼叫作職責所在。」渥克道。「我願意去。」

「不。」我說。「我去。你也知道最後去的人一定是我。」

「不,不能是你!」蘇西大聲叫道。「為什麼每次都是你,約翰?難道你做的還不夠多嗎?」

「不幸的是,這個討論一點意義都沒有。」渥克道。「這是個好計畫,約翰,但是卻沒有辦法成功。當初施展芭貝倫儀式是我們三個,如今也只有我們三個人才能重新開啟那扇門。但是你父親已經死了,約翰。」

「他又活過來了。」我說。「莉莉絲喚醒了所有埋在大殯儀館墓園裡的死者,記得嗎?她把他們全部帶回人間,派他們進入夜城殺戮。」所有人眼中都露出瞭解的神情。「他就在外面的某處。我的父親。查理斯•泰勒。還有誰比我更適合找他出來?」

我喚醒天賦,命令它顯現我父親的景象。此刻他身處普羅斯帕羅與麥克史考特紀念圖書館之中,在零亂的書櫃間翻箱倒櫃,將一堆書籍排在一張書桌上,迫切地翻閱著每一本書,尋找……某樣東西。我默默觀察了他一會兒。他看起來沒有比我年長多少。事實上,他和我長得十分相像。我抓起渥克跟收藏家的手,跟他們分享我眼中的景象。

「典型的查理斯。」收藏家語帶憂傷地說道。「他從來都不願聽從任何人的命令,包括令他死而復生的前妻在內。她早該知道他會亂跑的。」

「我不認為她真的瞭解他。」渥克道。「再說她還有別的事情要忙。」

「他在幹嘛?世界末日都要到了,他還埋在書堆裡做什麼?」收藏家問。

「他在做他最擅長的事情。」渥克道。「研究。他在尋找答案。」

我轉頭看向梅林。「幫我在兩地之間打開一扇傳送門。我必須和我父親談談。」

死去的巫師皺起眉頭。「如果我不專注施展防禦魔法,即使只是一下子,莉莉絲也會察覺發生在這裡的一切。」

「讓她察覺。」我道。「如今最要緊的是把這三個老朋友聚在一起,好讓他們彌補多年前所犯下的錯誤。」

「天呀,有時候你聽起來真像你父親。」收藏家道。「他有時候真的讓人很受不了。」

梅林伸出一隻顫抖的手掌,頗不情願地比了個手勢,我眼前的圖書館場景當即踏入現實,與酒館的空間緊密結合在一起。我父親專注於眼前的研究,根本沒有發現這個變化。我穿越連結空間,進入圖書館內,然後故意咳嗽一聲。我父親從椅子上跳起,迅速向後退開,手中抓起一枚紙鎮充當武器。我緩緩舉起雙手,讓他看到我沒帶武器。

「放輕鬆。」我道。「我不會傷害你的。我需要你的幫助。」

查理斯•泰勒面帶疑色地看著我,接著將紙鎮放回書桌上。「你看起來很面熟。我認識你嗎?」

多年之後再度聽見父親聲音,我的內心忍不住掀起一陣感動。比起剛剛的影像,他的聲音讓他整個人變得更加真實。我放下雙手,一時之間居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我有太多事情想要告訴他,必須告訴他,但是我不知該從何說起。

「你怎麼找到我的?」他問。「你看起來不像莉莉絲的手下,但是我肯定有見過你……無所謂,我幫不了你。你必須離開。我很忙。」

「你認識我。」我說。「雖然已經很久沒見了。我是約翰。你兒子,約翰。」

「我的天!」他說著突然坐倒在座位上,彷彿腳上的力氣全部消失了一樣。「約翰……看看你……長好大了。你看起來……真像我父親,你的祖父。當然,你沒見過他……」

「你遺棄了我。」我說。我試圖壓抑心中的怒火,但是這樣做只是讓我的聲音更加冷酷。「在我還是小孩的時候就把我留給我的敵人。你在我最需要你的時候離我而去。你寧願喝酒喝到醉死也不願意撫養我長大成人。為什麼?」

查理斯深深歎了口氣。他看著眼前的書籍,似乎想要從中找尋答案,接著又將目光轉回到我的身上。「你必須瞭解……我被人背叛太多次了:我信任的朋友、我深愛的女人。你的母親……是我最後的希望,再度身而為人的希望,再度恢復理性的希望。她讓我想要成就大事,想要改變世界。她是我的生命,我的希望,我的夢想,我從來不曾如此深深地愛上一個人。當皮歐告訴我真相,展示證據給我看的時候……我氣得差點殺了他。我衝回家去找她,但是她卻早已離去。這樣也好,不然我真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麼事來……至於你,約翰,在那之前你對我意義非凡,但是在我發現真相之後,我很害怕你也是一場謊言。如果我的妻子都不是人的話……我又怎麼肯定我的兒子是人?我好害怕你長大之後會變成一頭怪物,就和你母親一樣。」

「不。」我道。「我一點也不像我母親。」

他微微一笑。我忍不住感到一陣心痛。我記得這個很久以前曾經見過的微笑,雖然在這一刻之前,它早已被我遺忘。

「我從舊報紙裡讀到不少關於你的事蹟,看來你的生活當真多采多姿。幫助無力自助的人、解決謎團、打擊罪惡……我也看了幾篇由維多利亞冒險家朱利安•阿德文特撰寫的社論。他似乎還不能肯定自己能不能認同你的作風,但是他顯然認同你的成就,這對我來說就已經夠好了。你已經成為一個我一直想要當的英雄,只可惜世事常常不能盡如人意……」

「現在還不算太遲。」我說。「你還有一個機會可以阻止莉莉絲。跟我來,兩個老朋友在等著你呢。」

他從椅子上站起,來到我的身邊。我們兩個幾乎一樣高,年紀也差不多,不過我們各自都擁有超乎凡人的人生經歷。

「還有機會?」他問。「當真?」

「我這麼相信。」

「那就來吧。」他微微遲疑,接著一手搭上我的肩膀。「很抱歉我讓你失望了,兒子。很抱歉……我不夠堅強。」

「所有人都讓你失望。」我說。「他們統統欺騙你、背叛你。此後再也不會了。」

「我讀遍圖書館中所有有關你的資料。」查理斯•泰勒說。「我死之後,你一直做得很好。我為你感到驕傲,兒子。」

「我一直希望能令你驕傲。」我說。

我猜他接下來會想要擁抱我,但是我還沒有做好準備。我依然必須保持堅強。我領頭跨出傳送門回到酒館,他隨即跟我出來。接著梅林立刻關閉了傳送門。我父親看了看四周。

「我的天呀,這裡是陌生人酒館!這個爛地方還沒倒閉?我曾在這裡留下不少回憶……」

「沒錯,你的確是。」渥克澀澀地說道。「不過如果我沒記錯的話,當年的酒錢都是我付的,你可是有名的出門不帶皮夾呀。」

我父親轉過身去看著渥克,接著又將目光轉向收藏家。他皺了皺眉頭,似乎一時不知如何反應。接著他開懷大笑,三個老朋友登時笑成一團。那是一種開誠佈公的歡樂笑容,所有多年的恩怨都在一笑間一掃而空。他們聚在一起,用力拍打彼此的肩膀,大聲互道別來之情。儘管查理斯•泰勒看起來比其他兩人年輕許多,但是他們三個站在一起就是那麼自然,那麼合拍,彷彿他們屬於彼此,多年以來都不曾分開過一般。最後他們終於向後退開,仔細地打量起彼此。

「很高興再見到你,查理斯。」渥克道。「你氣色不錯。看來死後的生活過得還算愜意。」

「我很想念你,查理斯。」收藏家道。「真的。你是我見過最能夠堅持己見的人。那麼,人死之後究竟是什麼感覺?」

「我真的不記得了。」查理斯道。「或許這樣也好。看看你……看看你們兩個!亨利……出了什麼事?你怎麼會這副打扮?你不是常常說寧願死也不要像平凡人一樣一輩子被困在西裝領帶之中?這些年來,你真的已經成為當權者的一份子了嗎?」

「不止。」收藏家道。「如今他已經成為真正的當權者了。」

「還有馬克……你真是很有個人風格,但是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肥呀?」

「別跟我提肥。」收藏家道。「喜歡這件運動服嗎?我是從一個退休情報員身上得來的,而且還趁對方找尋運動服的機會順便偷了他的怪車。等這一切結束之後,你一定要來看看我的收藏品,我擁有的珍藏、垃圾,以及俗不可耐的物品可比世界上任何人都還要多!」

「我一直知道你有這種天份,馬克。」我父親神情嚴肅地說,接著他們三人一起大笑。

「這倒新鮮。」梅林小聲對我說道。「我從來不曾預見這個場景,甚至沒有想過這三個人會再度重逢。天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你從來沒有預見過今天發生在這裡的事情?」我問。

「我不認為任何人曾經預見過,孩子。實在需要太多巧合加上太多變數才讓這三個男人於多年之後在此重逢。這一切都是因為你,約翰•泰勒。」

「所以……」我說。「這下我們有機會了嗎?」

「喔,不。」梅林別過頭去。「我們依然統統會死,或是隨著夜城一起被徹底消滅。」

「貝巴倫儀式。」查理斯•泰勒說道。我立刻將注意力轉回他們身上,只見我父親眉頭深鎖地沉思著。「我們最偉大的成就,也是最無法饒恕的罪惡。我們真的要再來一次嗎?」

「有時間嗎?」渥克問。「當年我們花了好多天的時間準備,而且幾乎耗盡所有精力。如今我們年紀大了,體力也不如從前呀。」

「我們不必完全從頭來過。」收藏家充滿自信地說道。「你總是不肯專心聽我解釋理論,亨利。由於我們一直沒有結束儀式,所以法術到現在還在台面下繼續運作。打從我們被打斷的那一刻起,儀式就一直在原地暫停。就是因為這樣,我們開啟的傳送門才會一直沒關。我們只需要和當年的儀式再度建立起連結就好了。」

「這樣應該很簡單。」查理斯道。「我們是唯一符合鎖孔的三把鑰匙。」

「話說回來……」收藏家繼續道。「出錯的可能很大。重新啟動被打斷的法術是一件十分危險的事情。我們統統都有可能會死。」

「跟莉莉絲對我們的安排相比,死亡肯定是一種解脫。」渥克道。

「那倒是真的。」收藏家道。「我想……我很希望有個機會能夠再一次做回曾經的自己。我們來吧。」

到最後,根本不需要粉筆符號,不需要吟唱咒語,不需要祈求神靈,三個老朋友只是閉上眼睛集中精神,酒館中立刻出現了一道強烈的能量,噴灑出強大的氣息。我們都感覺到某種東西受困於空間中,極力想要掙脫束縛,完成使命。儘管已經過了三十多年,這三個老朋友還是毫不遲疑地踏入正確的位置,有如忘卻本身工作的三塊零件,再度回到一具威力強大的引擎之中。魔法能量圍繞著三人激蕩,彷彿他們從未離開。芭貝倫儀式當即重新啟動。

然而就在此時,一股存在擊潰了梅林的防禦魔法,強行進入酒館。一個有如血盆大口一般的大洞突然出現在一面牆上,向後延伸出一條深不見底的狹窄通道,通往一個非左非右、不上不下,完全不知名的方向。我的心靈無法處理通道內的景象,只能簡單地將其稱為「外界」。一條人影自通道之中漫步而來,儘管距離依然遠到肉眼無法辨識,但是我很清楚對方是誰。莉莉絲已經得知我們的計畫,正在趕來阻止我們。

梅林來到通道前,擋住出口,看向其中。他似乎……很渺小、很虛弱。他抬起一條充滿屍斑的灰色手臂,在空氣中畫出耀眼的圖形,種下閃閃發光的強大符咒。他殘缺的嘴唇念誦古老的咒語,藉他之名中的權威召喚著各式各樣恐怖的怪物,然而什麼事也沒有發生。地獄中的怪物雖然畏懼梅林,但是他們更怕莉莉絲。梅林試圖在莉莉絲腳下召喚次空間傳送門,打算將她送入其他危險的空間。然而莉莉絲卻只是輕鬆走過,完全不把傳送門當一回事。或許對她而言,那些傳送門根本就不存在。她乃是莉莉絲,是憑藉一己的意志在物質界中烙印出來的強大化身,而他不過是一名死去的巫師罷了。她一步一步地向前逼近,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大。梅林的一切努力統統無效,甚至連爭取一點時間都辦不到。最後她終於步入酒館,身後的通道隨即關閉,再度成為一面普通的牆壁。

「哈囉,梅林。」她說。「怎麼這麼大驚小怪?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不歡迎我呢。要知道,我可是花了很大的工夫幫你帶來一件好禮物呀。」她抬起左手,拿出一顆充滿壞死組織的黑色肉團。他立刻認出那是什麼,並且發出一下有如遭到重擊的聲響。莉莉絲開心地笑道:「沒錯,這就是你久違了的心臟,小巫師。自從我放棄妻子與母親的身分之後,這些年來我就是在找它。我必須在你之前找出你的心臟,因為只要你恢復力量,就會成為唯一有機會阻止我的人。梅林•撒旦斯邦,毀滅基督教本是你的天命,但是你卻沒有那個膽子。對了,我最近跟你父親聊過,他還在氣你呢。」

「把我的心臟還來。」梅林道。

「這顆心藏得十分隱密。」莉莉絲道。「你不會相信我是在哪裡找到它的。」

「你想怎樣?」梅林問。

「這才像話。」莉莉絲微笑說道,有如老師教導愚蠢的學生一般。「你可以取回心臟,梅林。只要你臣服於我,跪在我的腳前,對著你汙穢的名諱發誓永遠向我效忠。」

梅林哈哈大笑,笑聲十分難聽,彷彿在莉莉絲的臉上吐口水一般。「臣服於你?」梅林語氣輕蔑地道。「我這一輩子隻願臣服在一個人的腳下,而你連幫他擦盔甲都不配。」

莉莉絲大怒,手掌一緊,當場將腐敗的心臟擠成一堆暗紅色的黏漿。梅林大叫一聲,頹倒在地,數百年來圍繞在他身邊的魔力在刹那間消失殆盡。他在地板上蜷成一團,枯萎凋零,血肉不斷離體而去,留下一堆古老的骸骨,雙眼中的光芒盡逝。莉莉絲輕咬一口殘敗的心臟,津津有味地咀嚼起來。

「味道不錯。」她說。「現在給我去死吧,蠢蛋,回到為你準備好的地方去吧。你父親已經在等你了。」

梅林繼續痙攣一會兒,最後終於停止抖動,徹頭徹尾變成一具乾屍。然而在一切結束之前,我彷彿聽見他說了一聲「亞瑟」?所以或許他終究還是逃出了命運的掌握。我很希望能這麼相信。

莉莉絲不慌不忙地看著酒館之中的景象。正當我絞盡腦汁想辦法分散她的注意力,不讓她發現三個老朋友的企圖時,艾力克斯已經從吧台後方抄出一把霰彈槍,丟到蘇西手中。

「用這把槍去想想辦法,蘇西。幫我的祖先報仇。他或許是個惱人的渾蛋,但再怎麼說也是我的家人。彈夾裡裝的是擦過大蒜、汽油膠化劑外加聖水的銀子彈,以及用聖人骨灰煉製而成的祝福彈。這堆雜七雜八的配料之中總有一兩樣足以傷害她的元素,可是我專門為了在失控的夜晚維持秩序所調配的。」

「說真的,艾力克斯。」蘇西將槍口對準莉莉絲。「我對你的印象完全改觀了。」

她對著莉莉絲開了一槍又一槍,以極快的速度擊發扳機,瞬間射光了所有彈藥。莉莉絲完全不為所動,從頭到尾站在原地挨槍。蘇西壓低槍管,莉莉絲則告誡式地對她比了比手指,接著轉身看向正在施法的三個男人。他們全心全力投注在儀式之上,根本沒有發現她的到來。莉莉絲觀察了他們一會兒,緩緩將頭側到一旁。

「淘氣的男孩們,你們在做什麼呢?想用最後的法術送我離開嗎?這道法術……給我一種熟悉的感覺。」她話沒說完,臉色突然一變。「亨利?馬克?還有……查理斯。好呀,好呀……親愛的老公,我都忘了你也被埋在大殯儀館的墓園。停止無理取鬧,面對我,查理斯。讓我告訴你我計畫要怎麼對付我們這個天賦異稟但卻不知感恩的不孝子。」

「告訴我。」我道。「如果你敢的話。」

我帶著自大與驕傲的神情走到她的面前。我一定要引開她的注意,為他們的儀式爭取時間。我直視莉莉絲的臉龐,她則面帶微笑看著我。

「你不該來這裡的。」我說。「這裡是我的地盤、我的領域,在這裡我可以完全發揮我的力量。你以為你有辦法逼我找出你想要的夜城?來試試看吧。親愛的母親。」

「生下一個如此愚蠢的兒子,真是比被毒蛇咬噬還要令人痛心。」莉莉絲道。「我叫你做什麼,你就得做,約翰。你沒得選擇,這一切都在很久以前就已經決定了。先從簡單一點的事情開始示範好了。取悅你的母親吧,約翰,去把你父親殺了。」

她的命令透過我內心深處的羈絆而發,儘管設下層層心靈防禦,我依然顫抖不已,幾乎崩潰。因為她的定時炸彈是埋在我的心靈防禦之內……然而我始終站在原地,拒絕服從她的命令,甚至沒有轉頭看向我父親。我感覺到她的意志深入我的內心,控制我的軀體,有如一具寵然大物壓得我無法喘息。我的手指緊握成拳,疼痛無比,但是我說什麼也不肯移動腳步。只可惜我已經在動了。我的頭完全不顧我的意願,緩緩轉向父親。母親的羈絆在我思緒之中燃燒,有如無情的叛徒一般嘲笑著我的失敗。接著突然之間,我的內心不再孤獨。蘇西出現了,艾力克斯出現了,他們將自己的意志灌注到我的腦中,幫助我停在原地。

好了,蘇西道。這感覺真是奇妙。撐著點,約翰,救兵到了。

你們是怎麼辦到的?我問。

我也懂一點魔法。艾力克斯得意洋洋地道。再怎麼說我也是梅林的後代。不然你以為我怎麼有辦法經營這種爛地方這麼多年?

閉上鳥嘴,集中精神。蘇西道。

於是我們三個站在一起,各自憑藉一生苦難所磨練出來的堅強意志頑強地對抗莉莉絲,死也不肯屈服。在這一生中最親密的時刻裡,三個鮮少表達對彼此關懷的老朋友並肩作戰,逼出了埋藏在我心中的羈絆,並以永不屈服的意志打破它對我的控制,使其在尖叫聲中死去。莉莉絲的力量襲體而來,有如一場超級風暴衝擊在一顆小石頭上,但是我們依然不肯放棄。

即使這表示我們正在一點一滴地死去。我們必須利用生命能源來支持結合我們意志的法術,然而就算耗盡了三人的生命能源也無法與莉莉絲的力量相提並論。我們感到生命離體而去,感到黑暗不斷逼近,但是我們一步也沒有退縮。蘇西和艾力克斯隨時可以退走,拯救他們自己的性命,但是這個想法根本不曾出現在他們的腦中。我真為他們感到驕傲。

我們抵擋不了多久的。我們心裡清楚得很。我們不過是在拖延時間,讓三個老朋友有機會再度開啟通往地獄邊境的大門。我們在引開莉莉絲的注意,盡力不讓她發現我們真正的企圖。她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地打斷他們的儀式,但是她卻始終執著地想要擊潰我的心靈。我們離死亡越來越接近了。我們都很清楚,但是卻不在乎。我們是站在同一陣線的好友,為了拯救世界努力不懈,為了堅持信仰奮鬥不已。或許這是我們這輩子第一次毫不懷疑自己的決定,並且相信今日所作所為都值得以生命換取。

最後,芭貝倫儀式終於成型,在我們眼前綻放出耀眼的光芒,力量充斥了整間酒館,竄入所有人的體內,強化了每個存在,壯大了所有心靈。長久以來不願關閉的傳送門終於大開,奇異的能量有如雨滴般自陌生的空間噴灑而出。我看不見那扇門,但是它的存在卻盈滿我的內心,彷彿有人為我揭開簾幕,讓我看見隱藏在世界之後的全新境界。莉莉絲終於瞭解發生了什麼事。她發出憤怒又恐懼的叫聲,試圖攻擊那三個男人。然而蘇西、艾力克斯和我用盡我們僅存的力氣阻止了她。儘管我們已經離死不遠,終究還是硬生生地擋住了她的去路。

一陣強風穿越傳送門,帶著不屬於這個世界的香氣自地獄邊境席捲而來,接著反轉方向,急速離去。風捲起了莉莉絲,我們立刻解除意志力對她的束縛。莉莉絲頑強抵抗,但還是一步一步地被拖往傳送門。她在門邊停下腳步,寧死也不願繼續前進。必須有人強迫她穿越傳送門,與她一同進入地獄邊境,並在另外一邊守著大門,直到芭貝倫儀式完全關閉為止。這個人必須是我。因為唯有如此,我才能確保自己永遠不會再次威脅夜城的安危。我曾在未來對著瀕死的艾迪發誓自己寧死也不要見到夜城因為我而毀滅,這些話絕對不是隨便說說的。

但是我卻沒有機會這麼做。我父親離開了他的朋友,抓起了他的前妻,衝入通往地獄邊境的大門,傳送門立刻開始關閉,在最後的一刻裡,我父親回過頭來,對我露出最後一抹微笑。

「為了你,約翰!為了我的兒子!」

傳送門完全關閉,莉莉絲的尖叫聲戛然而止。由於少了一個施法者之故,芭貝倫儀式開始分崩離析,渥克和收藏家以最快的速度完結施法,永遠關閉起這個儀式。一切都結束了。陌生人酒館陷入一片寧靜。渥克和收藏家全身虛脫,靠在彼此的肩膀上站在一起,看起來比之前蒼老許多。蘇西與艾力克斯離開了我的內心,搖搖晃晃地走到我的身邊。我看著傳送門消失的地方,心裡想著我的父親跟母親。我想到他們終於團聚一堂,永遠再也不會分開……

為了愛,我們都必須付出極大的犧牲。

尾聲

由於莉莉絲消失了,她的大軍很快就開始分崩離析,自相殘殺。沒過多久,渥克的手下就在朱利安•阿德文特的領導下瓦解了他們的勢力。莉莉絲殘存下來的子嗣一看苗頭不對,紛紛躲回諸神之街。就這樣,大戰結束了。

因為當權者已死,所以渥克成為夜城新一代的權力中心。沒有人比他更適合這個位置了。那天晚上之後,再也沒有人見過收藏家。他趁著沒人注意的機會帶著梅林心臟的殘骸遠走高飛。艾力克斯又回到他的吧台之後站著。蘇西和我則在計畫合夥開設一家偵探社。當然我們也在計畫其他的事情,不過事情總要一步一步來。

許多老朋友和老敵人都失蹤了,一般相信他們已經死在大戰之中。

夜城繼續存在。我在時間裂縫裡見過的恐怖未來如今只是另外一條可能的時間軸,再也不比其他任何一個未來真實。長久以來第一次,夜城終於可以掌握自己的命運了。

我也是。

(完)
maronster 發表於 2013-8-12 09:55
《夜城系列七:地獄債》賽門‧葛林(著);戚建邦(譯)

第一章 山王殿堂
夜城,黑暗而又神秘的領域,位於倫敦市內。不論是諸神與怪物,還是人類與生靈,都會為了許多私密的理由來到這個病態的魔法境地,追求其他地方無法提供的夢想與夢魘。這裡的一切都有標價,商品不會太過陳舊。想要召喚惡魔或是跟天使做愛?出賣自己的靈魂,或是別人的靈魂?想將世界變得更加美好,或是純粹只是變得大不相同?夜城隨時敞開雙臂,面帶微笑地等著滿足你的需求。然而,夜城裡有許多不同的地區跟領域,私人王國、異度空間,以及更多的私人天堂與地獄。
其中之一就是葛裡芬殿堂,永生之人居住之地。
※※※
我名叫約翰·泰勒,是個私家偵探,擅長超自然與不可思議的案件。我不管謀殺案,不碰離婚訴訟,就算你將線索擺在我眼前大叫:「看,這就是線索。」我還是看不出任何線索。不過,我具有一種特殊天賦,能夠找出任何人或是任何事物,所以這就變成我最常接的案子。然而基本上我是個接案人,這表示哪裡付我錢我就必須往哪裡跑。
我駕著我的車,沿著原始叢林間蜿蜒而上的狹長道路駛向葛裡芬殿堂。其實這輛車並非我所有,而且我也不是真的在開車。為了給人較佳的第一印象,我特別向死亡男孩情商借用他的未來之車。此車車體狹長,宛如一顆銀色子彈,配備有許多特殊功能,是經由時間裂縫墜入夜城的未來之車。它接受死亡男孩作它的主人,偶爾也會讓他手動駕駛。在我看來,這輛車並沒有給他多少選擇。我背靠駕駛座,盡情享受按摩功能,任由汽車自動行駛——反正這輛車的反應比我快上許多。我沒有蠢到去碰觸任何控制裝置,上次我只不過將手放在方向盤上,立刻就遭受車子電擊警告。
葛裡芬殿堂位於一座高大山丘的頂峰,四周建有高聳的石牆,牆上裝載所有最新的科技以及魔法防禦設備。除非持有邀請函,否則巨大的熟鐵大門絕對不會為你而開。如果你按門鈴的力道過猛,就會當場被變成石頭。葛裡芬殿堂位於夜城之中,但是並不屬於夜城的一部分。葛裡芬家族十分注重隱私,毫不在乎需要傷害、威脅或是謀殺什麼人來守護家族的秘密。只有最重要或是具有極端特權的人,才能受邀進入葛裡芬殿堂。他們所舉辦的宴會乃是夜城中最盛大、最奢華的宴會,堪稱社交界的最高尊榮;如果無法在宴會舉辦前數周就收到邀約,你就根本算不上是一號人物。我從來沒到過葛裡芬殿堂。儘管擁有毀譽參半或者說惡名昭彰的名聲,但直到現在,我始終不曾重要到足以吸引葛裡芬的注意力。直到他們需要我幫忙做一件其他人都辦不到的事情。
我很好奇失蹤的到底是什麼人或是什麼東西,居然能讓擁有眾多資源的葛裡芬家族沒有辦法找出來。
位於山丘兩側這座必定曾輝煌風光過的花園呈現一片荒涼景象,或許已經好幾個世紀不曾有人打理,如今被許多不自然的雜亂植物所佔據,其中有些年代久遠,早已在夜城之外的世界宣告絕種,還有一些植物古怪詭異,根本是來自其他空間的生命。黑暗的叢林籠罩在唯一一條狹窄道路的兩旁,四周長滿高大異常的變種樹木。樹木之高大,完全隔絕了繁星點點的無盡夜空,交錯縱橫的枝葉在道路上方形成一片密不透風的天頂。我駛在這條陰影處處的深綠通道上,逐漸深入黑暗中心。
傳說他在一夜之間建成了這座山丘以及整座殿堂……不過話說回來,關於傑若米亞·葛裡芬的傳說多到不勝枚舉。
車頭燈閃亮如陽光,然而冰冷的科技照明似乎無法穿透道路兩旁的翠綠植物。濃密的花粉在樹木之間懸浮,每顆都如網球一般大小,綻放著藍綠相間的磷光。偶爾會有一兩顆光球如同煙火般爆炸,照亮狹窄的道路,並以鮮艷的色彩及火光改變叢林內在的本質。
有些植物會轉過頭來看著我的車呼嘯而過。
有些樹木的樹幹粗到像房屋,陰沉斑剝的樹皮在詭異的光線下反射著潮濕的色彩。沉重虛腫的樹葉有如鮮血般紅潤,在低矮的樹枝上緩緩脈動。花朵盛開,巨大有如藩籬,色彩好似霓虹一般鮮艷,花瓣肥厚多汁,彷彿病態的皮膚。籐蔓有如珠簾一般垂落在道路上方,彷彿夢中的毒蛇不停顫抖擺盪。三不五時會有小動物越過籐蔓的尖端,這時籐蔓就會突然一卷,將尖叫掙扎的小動物捲入上方的黑暗中,接著一切歸於寧靜,鮮血隨即開始滴落。一種長有紫色花朵雙眼的深綠色生物在道路兩旁揮舞長滿荊棘的觸角,抗議著進入它們黑暗領域的車頭燈光。
我可不想成為葛裡芬家族的園丁。若想打理這座花園,大概得要配備趕牛刺棒以及火焰發射器才行。車輛繼續前進,我彷彿在路旁看見一名園丁耐心地倚著一根釘耙而立,默默地看著我疾駛而過。他看起來似乎是由綠葉組合而成。
坡度緩緩上揚,越接近丘頂及葛裡芬殿堂就越顯陡峭。叢林裡充滿詭異的聲響,深沉的低吼以及奇特的沙沙聲,偶爾還有幾下戛然而止的慘叫。所有生於叢林之中的東西似乎都在緩緩蠕動,彷彿遭受入侵者的干擾而自深沉的睡眠中甦醒過來。我很安全,當然,因為我是應傑若米亞·葛裡芬本人邀請而來,知道此時此刻的通關密語。但是我並不覺得安全。車窗緊密閉合,未來之車內建的武器足以擊退某些軍隊,但我還是一點安全感也沒有。身為一名單純的乘客令我十分……無助。我喜歡以自己的力量保護自己,不喜歡仰仗他人。我只相信自己的能力。
一道荊棘密佈的籐蔓藩籬突然竄上道路中央,試圖阻擋我的去路。我根本沒有時間減速,更別提停車了,而這道活生生的屏障看起來似乎厚重到足以阻擋坦克車。我身體一縮,準備承受撞擊,卻在千鈞一髮之際,引擎蓋上突然冒出一把電鋸。我的車以全速撞上荊棘藩籬,電鋸在怒吼聲中突圍而出,四面八方隨即濺滿綠色的植物碎片,大部分的碎片還在抽動。巨大的籐蔓生物尖聲大叫,長滿尖刺的觸角在我們穿越時不停地擊打在未來之車的車身裝甲上,但卻沒有留下任何刮痕。
前方道路上方垂下許多修長扭曲的樹枝,每一根都足以捲起未來之車,將車子甩入叢林的天頂。電鋸沉入引擎蓋內,取而代之的是兩把火焰噴射器。猛烈的火焰竄上樹枝,耀眼的火光驅退了四周的黑暗。沉重的樹枝在火焰焚燒下劇烈震動,不再攻擊車身。我們穿越道路中央的樹枝縫隙,只見燃燒的樹枝在道路兩旁使盡吃奶的力量擊打地面,試圖拍熄身上的火焰。
之後再也沒有任何東西膽敢阻止我們。事實上,大部分的樹木似乎都在我們經過的時候主動退避三舍。
※※※
接下來,我們依然花了不少時間開往葛裡芬殿堂。道路曲折蜿蜒,越來越陡,我逐漸遠離夜城的霓虹街道,以及所有居住其中的小人物。我覺得自己像是要攀上奧林帕斯山去朝見諸神一般,或許這條路的用意就在於此。葛裡芬殿堂位於這座私人山丘頂端,俯瞰整座夜城,彷彿城中的一切都是葛裡芬家的私有財產,彷彿觸目所及的事物都屬於他們家。雖然傑若米亞·葛裡芬尚未擁有整座夜城以及所有居住其間的人,但並不表示他不曾嘗試這麼做。
過去曾有當權者限制他,但是如今當權者已經全部歸天,天知道接下來會變成什麼情況。夜城必須有人管理,確保所有人都遵守遊戲規則,而如今最佳的管理人選就是傑若米亞·葛裡芬,傳說中的永生之人。
我不在乎誰在管理夜城,或是誰自以為在管理夜城。我來這裡純粹是因為葛裡芬親自邀請我。這是一份殊榮,如果你在乎這種東西的話,而我並不在乎。當然,這種重要人物不會按照正常程序聯絡我的秘書安排會面。不,當時他的聲音突然就在我的腦海中響起,震耳欲聾地宣告:我是傑若米亞·葛裡芬。我要見你,約翰·泰勒。
「可惡,小聲一點!」我大叫一聲,引來不少街上行人的側目。「就算是上帝也不會這麼大聲,就算耶穌再臨、提供前往天堂的特約席也不會這麼大聲。你不是上帝,對吧?我很乖唷,大部分的時間都很乖。」
沉默片刻之後,一個比較小聲的聲音說道:我是傑若米亞·葛裡芬。我要見你,約翰·泰勒。
「好多了,」我說。「你是從哪裡得來這個號碼的?我的腦袋應該沒有登記在電話簿裡才對。」
來葛裡芬殿堂。我有工作要給你。
「我有什麼好處?」
接下來又是一段更長的沉默。像傑若米亞·葛裡芬這種人通常都不習慣被人詢問,特別是當他們必須自貶身份親自跟你說話的時候。
我可以取走你的性命。
我忍不住笑出聲來。打從我有記憶以來,就不斷有人(以及其他東西)試圖取走我的性命,但我至今依然活著,而那些傢伙大部分都已經死了。不過出乎我意料之外,我腦中的聲音突然也和我一起笑,不過並不大聲。
很好。我聽說你不是那種會在威脅之下退縮的人,而我正需要你這種人。前來葛裡芬殿堂,約翰·泰勒,我會付給你超乎想像的酬勞。
我當然非去不可。我手邊沒有其他案子,梵蒂岡為了墮落聖盃事件所支付的酬勞也已經花得差不多了。再說,我對這件事很感興趣。我聽說過葛裡芬的事跡,傳說中的永生之人——夜城裡所有的人都曾聽過——但是我從來不曾爬到能夠見到他本人的社交圈裡。傑若米亞·葛裡芬擁有數不清的財富及名聲已經好幾個世紀了。
葛裡芬家族所有成員都具有永生,這年頭世界上的永生之人已經所剩無幾,就連在夜城之中也是如此。傑若米亞是葛裡芬家族第一個永生之人,同時也是年紀最長的,雖然已經沒有人知道他究竟活了多少年。他擁有無盡的財富、無窮的權力,夜城中絕大部分的生意跟土地都歸他所有。他從不掩飾想要掌控夜城的意圖,試圖將夜城轉變成他的私人王國。但是他從來不是其中一個當權者,不是那些躲在遠方遙控夜城的幕後黑手。他們從中作梗,不給他任何機會掌握權力,盡力逼他安守本分……因為不管他擁有多麼強大的力量,對當權者而言,他始終不過是這場漫長的怪物秀裡的一部分罷了。
話說回來,當權者已經不在了。或許是葛裡芬的時代終於來臨的時候了。夜城中大部分的人都不在乎誰在掌權,只因為大家都在追求自己的墮落與救贖,追求那些只有在夜城的低俗酒吧以及限定會員入場的高級俱樂部裡才能滿足的慾望、找到的歡愉。
沒有人可以肯定葛裡芬是如何獲得永生的。是有幾則傳說,總會有幾則傳說,但是沒有人可以十分確定。他並非神祇,亦非吸血鬼或巫師。他體內沒有流著天使或惡魔的血脈。他只是個活了好幾世紀的凡人,並且很可能會繼續存活好幾個世紀。財富與權力使他成為一個極度難以殺害的人。葛裡芬的過去以及真實本質是一個謎團,就連他自己的家人都不清楚他的來龍去脈,而他也一直都在想盡辦法保守自己的秘密。車子進入大門時,我看到門上鐵刺之上插了幾顆新聞記者的頭顱,其中幾顆頭至今仍在尖叫著。
※※※
叢林花園突然消失,我們抵達了圍繞在葛裡芬殿堂前方廣場四周的低矮石牆之外。沙沙作響的植物一路蔓延到石牆外圍,不過完全沒有觸碰牆面。乳白色牆面上刻有一排排奇特的圖樣。未來之車穿越唯一的入口,進入廣場,雕工精細的大門在我們路過時自動開啟,隨即又在我們通過之後立刻關閉。未來之車以極大的弧度轉彎,沉重的輪胎在碎石地面激起許多塵土,十分精準地停在殿堂大門外。駕駛座的車門開啟,我下了車。接著車門立刻關閉,然後自動上鎖。我不怪它,因為葛裡芬殿堂完全沒有散發任何歡迎賓客的氣息。
我倚車而立,好整以暇地打量四周。低矮的石牆後方,密密麻麻的叢林自四面八方擠壓而來。但是只要有任何植物觸碰到乳白色的石牆,就會立刻發出慘叫,然後死亡。可是叢林始終不肯放棄,受到不屈不撓的天性驅使,不斷地犧牲少數樹木的性命來尋求石牆的弱點。它們靜靜地等待石牆倒塌的那天到來,不管那會是多久以後的事情。叢林無情地迎向前來,試圖征服葛裡芬殿堂以及所有居住其中的人。叢林同樣永生不死,而且擁有無盡的耐心。
殿堂本身十分雄偉,在夜城星空巨大的月亮照耀下朝兩旁延伸。所有的窗戶都透出燈火,在週遭的黑暗中灑落耀眼的光彩。這景象理應莊嚴肅穆,可惜每扇窗戶都很狹長,看起來就像神色不善的眼睛。巨大的大門是以一種前所未見的黑暗木材打造而成,看來似乎堅固到足以抵擋犀牛的猛烈撞擊。
我將目光向上移動幾層樓的高度。儘管每扇窗戶都透出燈光,但是窗後卻不見任何人影。屋頂之上,許多黑暗模糊的身影鬼鬼祟祟地四下遊走。石像鬼們越來越毛躁了,但是只要它們不亂丟東西……石像鬼特別偏愛廁所幽默,而且準頭幾乎准到不可思議的境界。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挺身離開未來之車,然後擺出不可一世的姿態朝大門走去。在夜城裡絕對不能面露恐懼,否則其他東西就會立刻將你踩在腳下。
我不用擔心死亡男孩的未來之車。它有能力照顧自己。
通往前門的道路兩旁架有幾根竿子,上頭掛著充當照明的日本紙燈籠,每一盞燈籠上都畫著一張不同的尖叫面孔,作用在於驅趕惡靈。我花了點時間研究其中幾張畫像,但都認不出畫的是誰。來到前門時,我突然發現儘管葛裡芬殿堂年代久遠,它的建材始終歷久彌新,絲毫沒有受到歲月以及氣候的侵擾,看起來就和昨天才剛落成的沒有兩樣。葛裡芬殿堂與其守護的家族一樣,永生不朽,亙古不變。
我站在大門前,小心翼翼地念出之前收到的通關密語,然後拉起傳統的黃銅門環用力敲門。敲門聲在門後傳來陣陣回音,彷彿傳開到難以想像的距離之外。等待一段剛好的時間之後,大門無聲地開啟,一個表情嚴肅的管家站在門後。他一定是管家,只有管家才能在露出輕蔑眼神的同時,依然維持如此謙恭有禮的態度。我認為這是他們進入管家學校之後第一個學到的東西,世界上最傲慢的勢利鬼絕非管家莫屬了。
「我是約翰·泰勒。」我說。
「你當然是,先生。」
「傑若米亞·葛裡芬在等我。」
「是的,先生。請進。」
他後退一段剛好容我通過的距離,為了表達不滿,我一腳就踩在他擦得發亮的皮鞋上。他關上大門,微微低頭,彷彿是在鞠躬,偏偏看起來又不像。
「我應該召喚僕役來幫你拿外套嗎,先生?我們可以幫你清洗乾淨。」
「不,」我說。「我們兩個形影不離。沒有我,它會迷路。」
「瞭解,先生。我叫霍伯斯,是葛裡芬家族的管家。請和我來,我會帶你去見主人。」
「請帶路。」我說。
※※※
霍伯斯帶我走過寬廣的入口大廳,穿越一條長長的走廊。他一路抬頭挺胸,完全不在乎我是否跟上。或許他從來不曾想過我可能跟不上吧!於是我跟在他身後幾步距離之外,將雙手插在口袋裡,故意擺出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人們總要學會從最不起眼的地方追求微不足道的勝利。這條走廊寬廣到足以開火車通行,完全籠罩在一股彷彿來自四面八方的溫暖金色光線之中。典型的超自然追蹤照明。我仔細打量四周,拒絕跟隨霍伯斯的腳步。我對這裡的一切都很感興趣。沒有多少人有機會進入葛裡芬殿堂,而大部分的人一來基於禮貌,二來基於常識,總之都知道不能隨便洩露在這裡看見的景象。不過我向來不太理會禮貌和常識。我很肯定這裡的細節可以用很好的價錢賣給《夜城時報》的時尚生活版。
不過……我必須說,葛裡芬殿堂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走廊是很寬敞沒錯,但也只是寬敞而已。地板蠟面光滑,牆壁色彩鮮艷,高高的天花板上以品味獨具的壁畫裝飾……但是這裡看不到盔甲展示,沒有古董傢俱,沒有偉大的藝術收藏。只有一條非常長的走廊,兩旁牆壁上掛滿人物畫像,所有畫裡的人物都是各個不同年代打扮的傑若米亞·葛裡芬以及他的夫人瑪莉雅。數百年歷史的畫作,紀念兩個超過數百歲的人類。他們兩人面無表情穿著襞襟的正式畫像,橫跨無數個國王與國會統治的年代,經歷過王政復辟、愛德華時代以及之後的無數朝代,有些畫家甚至有名到連我都認得出他們的風格。
我在一幅林布蘭特的畫作前待太久,霍伯斯忍受不住,走到我的身邊來回踱步,不停清喉嚨催促我。我轉過頭去,將注意力放在他的身上。霍伯斯真是個超級典型的管家,身穿正式的維多利亞年代黑白管家服,神色嚴肅,不苟言笑。頭髮烏黑,雙眼明亮,只可惜嘴唇抿得太緊,幾乎沒有血色。他臉頰寬厚,下巴又長又尖,簡直可以用來從罐子裡面構出醃菜。如此一個跟不上時代的老古板理應給人一種滑稽的感覺,但是在他高傲的奴性之後,似乎隱藏了一股強勢的力量,隨時可以為他的主人展現實力。霍伯斯……散發出一種威脅氣息,強烈到令人不寒而慄。
他就是那種會在正式晚宴場合彎腰湊到你的耳邊,大聲提醒你用錯叉子的人。如果你蠢到激怒他的主人,他也是那個會把你打到肋骨斷裂然後再扔到屋外的人。我提醒自己,不論在任何情況都要謹慎提防此人,當真開打的話,絕對要以最骯髒的手法與其對抗。
「如果你欣賞完了,先生……?」話尾的停頓之中充滿威脅的語氣。
「和我談談傑若米亞。」我問,絲毫沒有移動,只是為了回應他的威脅。「你為他工作很久了嗎?」
「我很榮幸能夠為葛裡芬家族服務多年,先生。但是你一定瞭解我不能跟訪客討論家族隱私,不管你有多麼……赫赫有名。」
「我喜歡你們的花園。」我說。「非常……生氣勃勃。」
「我們盡量打理,先生。請往這裡走,先生。」
很顯然他什麼都不打算和我說,於是我沿著走廊快速前進,令他必須加快腳步才能跟上我的步伐。沒多久他又回到帶路的位置,無聲無息地和我維持將近兩步左右的距離。以如此魁梧的身材而言,他的一舉一動都算非常安靜。我突然有一股想要在他身後吐舌頭的衝動,但是我相信他一定會發現,而且也不會在乎。於是我再度放慢腳步,盡我所能地發出噪音,想盡辦法在光亮的地板上留下痕跡。三不五時會有其他僕人自側廊中出現,每一個都穿著維多利亞年代的僕役裝。他們都會停下腳步,以十分尊敬的神情等待霍伯斯通過,然後才繼續前進。只不過……「尊敬」這個形容詞並不貼切,正確來說是他們的神情都很恐懼。所有人都一樣。
傑若米亞和瑪莉雅·葛裡芬繼續從牆上以嚴肅的目光看著我通過。服裝、髮型以及背景不斷在改變,但是畫中主角始終是他們兩個人。兩個莊嚴肅穆,目光凝重的人。我曾見過許多身穿華服的國王與王后的畫像,但是他們的氣度與自信都不如眼前這兩人。當我和霍伯斯終於來到走廊底端的時候,牆上的畫像才終於被照片取代,從古老的黑白照到最新的數位相片,應有盡有。直到此時,葛裡芬家族的第二代才開始現身,那就是威廉以及愛蓮娜。一開始是小孩子的照片,後來長大成人,就和父母一樣,造型隨著年代改變,但是外型始終不變。兩個孩子都遺傳了父母粗硬的骨架,卻沒有他們的性格。兩個孩子看起來都很……溫和,驕縱,軟弱,不開心。
來到走廊盡頭,霍伯斯轉向右,我跟著他轉過轉角,來到另一條走廊上,兩邊的牆面上掛滿狩獵得來的戰利品。動物的頭顱被固定在掛牌上,張開大嘴以那玻璃假眼瞪視著我們,彷彿一路看著我們通過一樣。所有常見的動物這裡都有,獅子,老虎以及大熊,喔天呀!還有一顆會眨眼的狐狸頭,可把我給嚇壞了。我沒向霍伯斯詢問這件事。因為我相信他的解釋一定不會是我想聽的。我們繼續沿著走廊行走,牆上的標本逐漸變成不常見的動物,接著又變成不屬於自然界的動物。在夜城,沒有人在乎狩獵許可。你可以狩獵任何東西,只要不要先被對方給獵了就好。
我看見一顆獨角獸的腦袋,額頭上還有美麗的雕花獸角,只可惜那純潔的白皮已然泛黃,了無生息,再厲害的標本師也沒辦法完美保存。再過去還有一隻人面獅身龍尾獸,那融合了人類跟獅子的生理特徵讓人看了很不舒服。血盆大口中長滿參差不齊的巨大牙齒,臉旁的鬃毛看起來好像不久前才剛吹乾。接著我又看到……一顆巨大的龍頭,兩個耳朵之間的距離足足有十四尺,金色的大眼睛有如餐盤一般大小。我從來沒有在任何一張嘴巴裡看過這麼多牙齒。巨龍的口鼻部分太過突出,霍伯斯和我必須側著身子才能通過走廊。
「我想清理起來一定十分費事。」我說,因為在這種情況下一定得說點什麼。
「這我就不知道了,先生。」霍伯斯說道。
又經過幾條走廊後,我們終於來到主會議室。霍伯斯敲敲門,然後推開房門,讓到一旁,請我進去。我大搖大擺地穿越房門,隨即聽見霍伯斯用力關門的聲音。會議室十分寬廣,十分嘈雜,首先吸引我目光的,就是左手邊牆上的十幾台電視屏幕,分別是電視頻道、商業資訊、市場報告,以及來自世界各地的政治情勢。所有的屏幕同時發音,光是那嘈雜的聲響就令人難以忍受,但是會議室裡似乎完全沒人在意。
所有目光通通集中在一個人身上,那就是傑若米亞·葛裡芬。他有如身處王座的國王,坐在長會議桌的主位上,神情專注地聽取所有手下報告的新聞、備忘錄、檔案以及各式各樣急待處理的難題。他們圍繞在他身邊,有如工蜂糾纏女王蜂一般,來來去去,分散聚集,極力爭取葛裡芬的注意。他們似乎在同一個時間說話,但葛裡芬卻能毫無困難地分辨哪些人需要與他對話,哪些人只要聽他們說就好。他很少抬頭面對圍在身邊的男男女女,只是神情專注地看著眼前的諸多文件。他會搖頭或點頭,在某些文件上簽名,退回其他文件,偶爾評論幾句,或是下達命令,而他身邊的人就會毫不猶豫地遵照他的指示辦事。儘管身穿昂貴異常的服飾,受過昂貴異常的教育,這些人的一舉一動依然比霍伯斯還像僕役。沒有人注意到我,就算和我擦身而過也當我不存在一樣。傑若米亞甚至連看都沒有看我一眼。
或許我應該乖乖地站在原地,專心地等待他終於注意到我。可惜我根本不來這套。我拉過一張椅子,大搖大擺地坐下,將雙腳蹺在桌上。我不趕時間,所以打算好好打量打量這個永生不死的傑若米亞·葛裡芬。他身材魁梧,個子不高,但是很壯,胸膛厚實,肩膀寬闊,身穿剪裁合身的深色西裝,白色襯衫以及黑色領結。他的面孔輪廓深刻,擁有一雙冷酷的藍色眼珠、鷹勾鼻,以及鮮少微笑的嚴肅嘴唇,頭髮灰白,宛如獅子的鬃毛,整個人看起來就跟所有畫像裡的他一模一樣,跟都鐸王朝年代的他沒有任何不同。他似乎直到五十歲之後才獲得永生,而永生的條件之中並不包括永恆年輕。他只是不再繼續老化。他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似乎若不抬頭挺胸就是軟弱的象徵。他所有的手勢都很簡單,毫不誇張。他不怒自威,具有多年累積下來的平淡威嚴,給人一種完全可以在你開口之前就猜到你想說什麼的感覺,只因他早已歷經世間所有的一切,而且不斷地重複所有的一切。
他的手下對他的態度近乎崇敬,如同尊敬教宗,而非國王。在這間會議室之外,他們可能都是在各自專精的領域擁有一定地位的有錢人,但是在這裡,他們只是葛裡芬的手下,而他們寧死也不願放棄這份殊榮。因為這裡才是真正權勢的所在,真正財富的所在,決定所有重大決議的所在,每天在這裡所做出的決定能夠影響整個世界的走向。在這裡工作,為葛裡芬工作,就表示你站在世界的頂端,除非你不再繼續在此工作。我心知這間會議室裡的青年才俊流動率一定非常高,因為葛裡芬不會讓任何人取得足以威脅他的經驗以及影響力。
傑若米亞·葛裡芬讓我等了一會兒,我就開始感到無聊,而這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我本應坐在原地,安守本分,但是我可以驕傲地說,我從來不懂什麼叫本分。於是我決定興風作浪。畢竟我必須維護自己的名聲。我好整以暇地觀察會議室的景象,考慮著各種惡作劇以及蓄意破壞的可能性,最後決定從牆上的電視屏幕下手。
我啟動天賦,找出控制頻道的訊號,然後將所有電視轉到同一個低級到了極點的節目。我是在某天晚上胡亂轉台的時候發現這個節目的(在夜城胡亂轉台絕非一個好主意,因為這裡不但收得到全世界所有的電視節目,同時還能收到來自其他世界以及其他空間的節目),當時我必須躲到沙發後面,一直躲到節目播完才敢出來。《約翰·華特斯的名人墮落時間》是古往今來最低級的色情節目,而此刻所有屏幕都在同時播送這個節目。圍繞在傑若米亞·葛裡芬身邊的男男女女稍微察覺有點不對,同時抬起頭來。當他們面對牆壁、看見屏幕中的景象之後,所有人立刻開始尖叫,嘔吐,然後為了自己的性命以及理智拔腿就跑。有些事人類永遠不應該知道,更別說是親眼看見有人跟麋鹿做愛的畫面。會議室轉眼淨空,只剩下我和傑若米亞·葛裡芬還待在原地。他看了看電視屏幕,輕哼一聲,然後偏開目光,臉上沒有任何震驚或是噁心的情緒,幾乎沒有改變神情。他什麼都見識過了。
他揮揮手,所有畫面隨即消失,會議室立刻陷入一片美好的寧靜之中。葛裡芬嚴肅地凝視著我。我背靠椅背,故作輕鬆地對他微笑。傑若米亞沉重地歎了口氣,隨即搖了搖頭,站起身來。我縮回蹺在桌上的雙腳,很快地跟著起身。葛裡芬能夠成為夜城最有權勢以及財富的男人,自然曾殺害過不少敵人,而且大都是親手殺害的。我眼看他朝我走來,刻意擺出一個輕鬆的姿勢(永遠不要洩露恐懼的情緒,他們可以感應你的恐懼)。他小心翼翼地在離我一條手臂的距離之外停下腳步,或許是因為他也聽說過一些關於我的傳言。我們無聲地打量彼此。我沒有伸出手和他握手。他也沒有。
「我就知道你是個麻煩。」他終於開口說道,語氣十分冷淡。「很好。我就需要一個身為麻煩的人。所以,你就是惡名昭彰的約翰·泰勒。只要願意就能夠成為夜城之王的男人。」
「我不願意。」我隨口說道。
「為什麼?」
這是一個好問題,於是我仔細考慮了一會兒。「因為要當夜城之王就必須放棄自我。我從來不希望管理其他人的生活。光是管好自己就已經夠麻煩了。而且我曾經見過……權力如何使人腐化。」我將目光直視葛裡芬冰冷的雙眼。「你為什麼想要統治夜城,傑若米亞?」
他微微一笑。「因為夜城存在於世。一個人必須保有目標,特別是一個永生之人。毫無疑問,統治夜城將會帶來無比的麻煩,付出絕對大於所得,但是對於擁有我這種野心以及天賦的人而言,這已是世界上唯一值得努力的目標了。再說,最近我很容易感到無聊。我沒有地位相等的朋友,而所有具威脅性的敵人也都已經死絕。我有一種永遠填不飽的胃口,一種需求,我需要有事可做,保持忙碌。當你活得像我一樣長久之後,就很難再找到真正新鮮的事物。這就是我選擇你來執行這項任務的原因。我可以去找任何偵探,想要誰就可以找誰……但是你,約翰·泰勒,才是真正獨一無二的。」
「你似乎一直都很忙。」我說著比了比剛剛他的手下離開的房門。
他神情輕蔑地哼了一聲。「那不是正事,還談不上。那只能算是……打發時間。讓人以為我很忙是很重要的一件事。我不能顯露任何懦弱的表徵,否則那些鯊魚就會開始在我身邊盤旋。我花了好幾個世紀一手建立起來的帝國,絕對不能如此輕易地毀在一群投機分子手上。」
他說著將雙手緊握成拳。
「怎麼可能會有人將你視為弱者?」我小心翼翼地說。「你是葛裡芬,即將成為夜城之王的男人。」
他臉色一沉,不過心不在焉。他拉過一張椅子坐下,我則在他對面坐下來。
「我的孫女,梅莉莎……失蹤了。」他語氣沉重地說。「或許遭人綁架,或許遭人謀殺。我不知道……而不知道就是最令人難受的部分。她是在昨天失蹤的,距離她十八歲生日不過四十八小時。」
「有任何人為強迫的跡像嗎?」我盡可能以專業的語氣說道。「有沒有掙扎或是……」
「不。沒有。」
「那她或許只是離家出走。你知道青少年……」
「不。事情不會那麼簡單。我最近更改過遺囑,將所有財產留給梅莉莎。我的房子,我的錢,我的生意。家族裡其他人什麼都分不到。這件事理應是個秘密,當然,唯一知道此事的,只有我本人以及家族律師,強戴斯。但是三天前,他在自己的辦公室裡慘遭殺害。他的保險箱被人挖出牆壁,整個撬開。唯一不見的東西就是我新遺囑的備份。不久,遺囑的內容就傳遍整個家族。我聽見許多……抗議的聲浪。包括梅莉莎都在抗議,因為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我的唯一繼承人。」
「如今她失蹤了。沒有人知道她的下落。她是如何失蹤的?綁匪如何混進葛裡芬殿堂?怎麼可能沒人看到?我的安全人員以及所謂的頂級安全系統為什麼都沒有發現?梅莉莎消失了,一點線索都沒有留下。」
我立刻認定是自己人幹的,但是暫時不打算提出這個想法。
「你有孫女的照片嗎?」我問。
「當然。」
他遞給我一個裝有六張八乘十亮面照片的檔案夾。梅莉莎·葛裡芬身材高瘦,留有一頭金髮,臉色蒼白,沒有上妝,面無表情。她冷冷地瞪視著鏡頭,似乎相機是種不值得信賴的東西。從外表看來,我絕不會把龐大的生意帝國留給這樣一個女孩。不過或許她是深藏不露也不可知。我挑了一張照片,塞入我的外套內側。
「談談你的家人。」我說。「失去繼承資格的那些人。梅莉莎失蹤的時候,他們人在哪裡,在做什麼?」
傑若米亞皺起眉頭,小心挑選自己的詞彙。「根據我的瞭解,他們當時都在公開場合,就算我沒親眼看見,也有其他人看見他們,或許這是刻意安排的。他們所有人同時出現在葛裡芬殿堂這件事本身就很不尋常。前一天也一樣,就是強戴斯死亡、辦公室遭竊那天。不過我不認為是我的家人幹的,雖然他們都對新遺囑非常不滿,但是他們沒有膽量忤逆我。」他輕聲竊笑。「事實上,有幾個簡直嚇壞了,他們沒辦法想像自己該如何自力更生。」
「你為什麼取消他們的繼承資格?」我問。
「因為他們不配繼承我的事業!多年來,我盡我所能地將他們作育成材,但是他們從來不需要像我那樣為了生活奮鬥……他們生下來就擁有一切,將一切視為天經地義。遺產到了他們手上絕對留不住!我流血流汗,經歷無數世紀辛苦建立起來的帝國,絕不能因為繼承人膽識不足而分崩離析。梅莉莎……夠堅強。我對她有信心。我已經僱用了一名新律師,擬定出一份新遺囑,藉以取代遺失的文件,但是……為了某個私人的理由,除非梅莉莎趕在十八歲生日之前回來簽幾份文件,遺囑才會生效。如果她趕不回來,就會失去繼承的資格。我要你幫我把她找回來,泰勒先生。畢竟這是你最擅長的事。找到她,在她十八歲生日之前帶她平安回家。你只剩下不到二十四小時的時間。」
「如果她已經死了呢?」我直接問道。
「我不相信她已經死了。」他的聲音十分平淡冷酷。「沒有人敢殺她。大家都知道梅莉莎是我最喜歡的孩子,就算必須用一把火燒掉夜城,我也一定會幫她報仇。再說,至今我沒有收到任何贖金要求,沒有人試圖和我聯絡。我想,她可能只是因為想要逃避責任而逃家。她從來不希望跟家族企業有任何關係……又或許,她是害怕其他家人說閒話,或是意圖不利於她。但如果是這樣,她應該會留個訊息給我才對。或是想辦法聯絡我。不,她絕非自願離開。我敢肯定。」
「會不會有朋友收留她?」我問,表示我還沒有放棄逃家的可能。
「她只有幾個真正要好的朋友,我已經偷偷調查過他們了。看來他們似乎還沒有發現她已經失蹤了,而我希望能夠繼續這樣保持下去。不要告訴任何人,泰勒先生。我不能讓人知道我會為了任何事而傷神。」
「困難的案子,困難的處境,困難的時限。」我說。「你乾脆把我的雙腳綁在背上算了。好吧,讓我想一想。她會不會離開夜城,進入倫敦市區?」
「不可能。」他立刻回答。「我的家族之中沒有人能夠離開夜城。」
「一切總是跟家族有關,是不是?」我說完之後,思考片刻。「只要她還活著,我就可以找到她。但是你必須有她或許已經死亡的心理準備。謀殺,可能是你的家人為了防止她繼承財產所做,也可能是你多年來所樹立的敵人所為。」
「找回我的孫女。」葛裡芬冷酷地說道。「我就會付給你一千萬英鎊的酬金。弄清楚究竟是怎麼回事,為了什麼原因,誰必須負責。將她安然無恙地帶回我的身邊,不然就帶回她的屍體以及兇手的名字。」
「即使是家人所為?」我問?
「特別是家人所為。」傑若米亞·葛裡芬說道。
他將一個公事包推到我的面前。我把它打開,公事包裡裝滿鈔票。
「一百萬英鎊。」葛裡芬說道。「這是訂金。我相信這個案子會有額外花用。尾款等你找回梅莉莎就會支付。你還好吧,泰勒先生?」
「喔,當然。」我說。「只是呼吸有點困難。金錢對你來說只是一堆數字,是吧?」
「我的條件你接受嗎,泰勒先生?」
「我接受。」我說著關上公事包。「但是請聽我說,葛裡芬先生。你僱用我是為了找出事情真相。所有的真相,而不只是你想要聽的真相。只要我開始查案,我就一定會查到底,不管過程之中會傷害到什麼人。一旦把事情交給我,就連你也沒有收手的權力。我的條件你接受嗎,葛裡芬先生?」
「不管你用什麼手段,找出梅莉莎。」葛裡芬說。「我不在乎過程之中傷害到什麼人。就算傷到我也無所謂。他們說……你擁有一種特殊天賦,能夠找出任何人或是任何東西。」
「沒有錯,我有這種天賦。但是我沒辦法一伸手就抓到你的孫女。我的天賦不是這樣運作的。我需要詢問詳細的問題,才能夠取得清楚的答案,或是地點。要找到她,我必須先有一個大略的方向。儘管如此,我還是可以先做一個簡單的搜尋,看看我的天賦能否找出任何有用的線索。」
我集中精神,開啟心眼,我的第三隻眼,隱藏之眼,天賦逐漸凝聚,視界豁然開朗,會議室中肉眼看不見的一切頓時一覽無遺。屋內擠滿鬼魂,男男女女,不斷地重複著他們生前遭人謀害的最後一刻,受困於無盡的時間輪迴之中。傑若米亞在這間會議室中幹過不少壞事。我抓起他的手掌,與他分享眼前的景象,但是他始終無動於衷。四周還有其他生物,奇形怪狀的生物,但是他們只是路過此地,將我們的空間當作前往他處的踏板。這種東西無所不在。最後我終於看見梅莉莎的身影跑過會議室。我看不出她是在奔向某人,還是在逃離某人。她臉色冷淡專注,神情似乎有點緊張。
接著我的天賦遭受外力隔阻,所有影像當場消失。
我身形微晃,幾乎跌倒。心眼的畫面瞬間幻滅。我掙扎地想再度開啟心眼,試圖再找回梅莉莎的影像,卻驚訝地發現我辦不到。這種情況從來沒有發生過。只有極端強勢的力量能夠關閉我的天賦,比如自然界的力量或規則;但這表示有來自天堂或是地獄的勢力介入此事,可是兩者的力量偏偏又不應該能夠直接影響夜城才對。傑若米亞抓起我的肩膀,大臉向前一湊,要求我告訴他怎麼回事,但是我專心地傾聽另一個聲響。會議室中出現了一個全新的存在,一個非常奇特而又恐怖的存在,不停地吃力掙扎,試圖凝聚實體。葛裡芬東張西望,由於依然和我保持連結,所以他也感受得到對方的存在。
室溫直線下降,窗戶、牆壁以及桌面上瞬間凝結出一層白霜。空氣中充滿了死亡氣息。一個不知名的地方傳來一陣莫名的無盡慘叫,另一個地方則傳來一陣絕望的哭喊。某種極端可怕的東西朝我們直逼而來,對方來自一個可怕的地方,勢如破竹地摧毀葛裡芬殿堂的防禦系統。
我將手伸進大衣口袋,抓出一袋鹽巴。我如果不在身上帶點調味料,絕對不敢放心出門。我在自己和葛裡芬身邊撒下一道鹽圈,以最快的速度默默念誦幾個強力法咒。如果沒有很快就學會幾個基本防禦法術的話,絕對沒有辦法在夜城中生存下去。只可惜魔法防禦只能用來對抗魔法攻擊。
所有電視屏幕同時爆炸,我和葛裡芬的身上頓時濺滿碎片。他開始後退,離開鹽圈的範圍,我立刻抓住他的肩膀,大聲要他留在原地。他甩開我的手,不過還是僵硬地點了點頭。奇怪的是,他臉上沒有恐懼的神色,只是有點不耐煩。我轉頭看向破碎的電視。內部的電子線路已經突出屏幕之外,露出許多鋼板電路跟硅膠。藉由這堆強遭附身的現代科技,對方終於凝聚出一個形體。
對方緩緩站起,身材高大,氣勢駭人,具有類似人類的外型,卻沒有絲毫人類的氣息。它是一個沒有生命的軀殼,以鋼鐵為骨、硅膠為腱,手指像剃刀一般鋒利,塑膠臉皮,雙眼發光,滿嘴有如鋸齒般的鋼牙。它朝著我和葛裡芬的方向彎腰,全身綻放出電流的光芒。這是一道具有實際形體的威脅,鹽圈根本無法發揮任何作用。
「殿堂的安全系統應該啟動了。」葛裡芬聲音略顯緊張,但語氣依然平淡。「全副武裝的安全人員隨時都會破門而入。」
「我不這麼認為。」我說。「我們面對的是一名真正的強者。我敢拿你剛剛給我的錢跟你打賭,對方已經完全封閉了這間會議室。我們得靠自己了。」
「你不會剛好有帶槍吧?」葛裡芬問。
「沒有。」我微笑說道。「我不需要用槍。」
我再度嘗試施展天賦。對方封鎖了我搜尋梅莉莎的能力,但是天賦本身依然可以作用。我的天賦是承襲自我母親,而我的母親乃是名叫莉莉絲的遠古神祇,整個世界上大概只有造物主或魔鬼本人才有辦法奪走我的天賦。我悄悄開啟心眼,在不被注意的情況下釋放天賦的力量,竄入夜城之中,尋找一個正在下雨的區域。鋼鐵軀殼直逼而來,急切地揮舞銳利的鋼爪。我找到一陣暴雨,經而易舉地將暴雨帶到會議室裡,降在鋼鐵軀殼身上。
一陣慘叫聲中,塑膠面孔裂成兩半,一道強烈的靜電爆炸,對方整個軀殼因暴雨而短路,轉眼間崩塌倒地,在地面上摔成無數碎片。我將暴雨遣回原地,會議室中隨即回歸寧靜。
我小心謹慎地打量四周,確定已經感覺不到對方的存在。氣溫開始回升,白霜融化成一條條的水流。我踏出鹽圈外,踢了踢地上的金屬碎片,然後比個手勢請葛裡芬過來。我們低頭看著地上的殘骸。他似乎並不特別驚慌,甚至看不出任何情緒波動。
「你的敵人?」我問。
「看來不像。」他說。「或許是你的敵人?」
這時葛裡芬的安全人員終於衝入會議室,個個大吼大叫,舞動手中的武器。葛裡芬也對他們大吼大叫,詢問他們在他性命垂危的時候究竟身在何處。安全人員為他憤怒的氣勢所懾,紛紛往後退,他則下令要求所有安全人員全面搜查葛裡芬殿堂,除非找出什麼能夠合乎他們職銜跟昂貴薪水的線索,否則不准回報。
我趁他發號施令時,仔細思考整件事情。牽扯到如此強大的實體表示事情一定比想像中還要複雜,因為我實在無法想像這種東西怎麼會跟綁架案或離家出走扯上任何關係。如果不能利用天賦找尋梅莉莎……我就得採取傳統的方法,找尋所有相關人等,詢問所有尷尬私密的問題,期望我有足夠的智力判斷誰在撒謊。等到會議室裡終於又只剩下我們兩人之後,我將我的想法告訴葛裡芬,他立刻點頭同意。
「我授權給你盤問我所有的家人、僕役以及員工。你可以詢問任何問題,如果有人意圖阻擾你,叫他們來找我。」他微微一笑。「至於要如何讓他們合作,乖乖說出你需要知道的訊息,那當然就是你的問題了。」
「當然。」我說。「你知道我或許必須詢問……關於你的親人的私密問題。你的太太,以及你的兒女。」
「隨便問。喜歡的話可以對他們施暴。最重要的就是要盡早找出梅莉莎的下落。」
「我想知道你對你的家人有什麼看法。」我說。「你認為有什麼是我應該知道的嗎……」
我已經掌握一些基本資料。畢竟葛裡芬家族是夜城的名人,他們的一舉一動都會出現在八卦小報上,而我三不五時就會閱讀這類報紙。但我還是想要知道他願意告訴我些什麼,或更重要的是,他不願意告訴我些什麼。
「他們每個人都有嫌疑。」他皺眉說道。「他們可能僱人辦事,我想……但是他們應該沒有膽量如此公開與我為敵。他們是因為我的緣故才能擁有永生,但是他們不會永遠心存感激。我親愛的妻子瑪莉雅始終對我忠心。她不算非常聰明,但也足以分辨什麼對她有利。我的兒子,威廉,我的大兒子……很懦弱,沒有半點骨氣,不是做生意的料子。天知道我有多努力想要將他訓練成一個有用的人,但他總是令我失望。他遺傳了太多他母親的特質。他不顧我的反對,娶了葛洛莉雅,一個過氣名模。漂亮是很漂亮,但是她所有的魅力和人格特質都像雜誌封面一樣膚淺。我想,她是為了錢結婚,不是為了愛。天知道他們怎麼有辦法生出如此聰明又完美的孫女,梅莉莎。」
「我的女兒愛蓮娜一心只想滿足她那永無止盡的慾望。她嫁給馬賽爾的唯一理由,只是因為我明白表示她必須結婚。我不能放任她一輩子像只野貓一樣在夜城中亂跑,還以為婚姻能夠幫助她成長,我早該知道天下沒有這麼好的事。馬賽爾喜歡賭博,是個無法自拔的賭鬼,而且還以為我不知道,蠢蛋。他們生下一個兒子,我的孫子,保羅。他對我以及他的父母而言始終都是一個謎團。要不是我曾經鑒定過血緣,我會說他是抱來的。」
以上就是他對於理應跟自己最親的親人所下的評語。我拿起公事包,驚訝地發現一袋錢竟有這麼重,然後朝葛裡芬點點頭。
「一有線索我就會通知你。我可不可以請問,是誰向你推薦我的?」
「渥克。」他說。我忍不住微笑。當然了,還會有誰?
「最後一個問題。」我說。「一個永生之人究竟為什麼會需要立遺囑?」
「因為就連永生也不可能永遠持續。」傑若米亞·葛裡芬說道。
maronster 發表於 2013-8-12 09:56
第二章 女王蜂
我常常很難決定下一步該做什麼,而當無法確定下一步該做什麼的時候,就是從犯罪現場開始查起的時候了。或許犯人會在現場留下什麼有用的線索,比方說印有他們姓名以及地址的名片。在夜城,再詭異的事情都曾發生過。離開會議室後,我轉向管家霍伯斯,以強硬的語氣提出要求。
「我需要去梅莉莎的房間看看,霍伯斯。」
「你當然需要,先生。」他冷冷說道。「但是恐怕在那裡找不到什麼線索。」
霍伯斯再度領頭穿過一連串走廊。我開始考慮是否該討份地圖,免得霍伯斯突然決定把我一個人留在這裡。所有走廊都給我一種不自然的寧靜感。這座殿堂極其巨大,但當真居住在裡面的人卻少之又少。我們一路上只遇見身穿制服的僕役,而他們通通對我和霍伯斯保持距離,低頭快速通過,不敢直視我們的目光。儘管我擁有極差的名聲,但這次我不認為他們怕的人是我。
最後我們來到一座老式電梯前,具有洛可可風格黃銅滑門的那種電梯,呈現出強烈的裝飾藝術風味。霍伯斯隨手拉開沉重的電梯滑門,我們隨即踏入其中。電梯內部大到足以舉辦一場親密晚宴,四周的牆壁都是品味獨特的彩繪玻璃。霍伯斯拉起電梯大門,大聲說了聲「頂樓」。電梯地板微微一震,接著我們就開始向上移動。對這樣一座年代久遠的機器而言,上升的過程堪稱十分平穩。我四下尋找顯示樓層的面板,結果發現整座電梯並沒有任何控制裝置和指示燈。
「我發現整座電梯都沒有任何控制裝置和指示燈,霍伯斯。」
「的確,先生。葛裡芬殿堂裡所有的電梯都預設為只針對授權的聲音產生反應。這是一項安全措施……」
「那麼梅莉莎的綁匪是如何抵達頂樓的?」
「這是一個好問題,先生,我相信你遲早會幫我們找出答案的。」
「不要再和我說這些廢話了,霍伯斯。」
「是的,先生。」
電梯停了下來,霍伯斯拉開滑門。我走出電梯,踏入一條兩邊牆上都是房門的長廊。光線柔和舒適,牆壁沒有任何裝飾品跟雕飾,地上鋪了一層波斯地毯。所有的房門看起來都十分堅固,我心想不知道葛裡芬家族的人晚上會不會鎖門。在這種環境下,在這種家族之中,換成是我的話一定會鎖門。霍伯斯關上電梯滑門,迎上前來,站在離我非常近的距離。侵犯他人的私人空間是標準的挑釁策略,但是我曾面對過許多諸神之街的怪物,並且把他們搞得像嬰兒般嚎啕大哭,憑他一個目中無人的管家是絕對嚇不倒我的。
「這裡是頂樓,先生。所有家人的臥房都在這裡。當然,並非所有家人都住在家中。威廉少爺跟愛蓮娜小姐都在城裡擁有自己的住所。保羅少爺跟梅莉莎小姐沒有。葛裡芬先生限制他們必須住在這裡。」
我皺眉。「他不允許小孩跟他們的父母同住?」
「這也是一項安全措施,先生。」
「帶我去梅莉莎的房間。」我說,提醒他是誰在發號施令。
他帶我沿著走廊前進。走廊很長,房門很多。
「客房?」我指著那些房門問道。
「喔,不,先生。客人不得在此留宿,先生。只有葛裡芬家族的人才能在這個屋簷下過夜。這也是為了安全考量。這些房間都是家族臥房,讓所有家族成員能夠隨時換房,免得他們覺得受困於同一間臥房中太久。我很可以瞭解臥房對於永生之人來說是個大問題。」
我們繼續前進。「那麼,」我說。「你認為梅莉莎發生了什麼事,霍伯斯?」
他看都沒有看我一眼。「我真的不清楚,先生。」
「但是你一定有點想法吧?」
「我盡量不要有任何想法,先生。自我的想法只會阻止我為葛裡芬家族提供適當的服務。」
「你來這裡之前是做什麼的,霍伯斯?」
「喔,我一直都在當管家,先生。」
我相信。如果不是多年在職訓練的成果,沒有人能夠練就那副高傲的神色。「其他僕人呢?他們在梅莉莎失蹤之前都沒有聽見或看見任何可疑以及不尋常的事情嗎?」
「我已經很詳細地盤問過所有僕人了,先生。如果他們有任何線索的話,一定會告訴我的。任何線索。」
「梅莉莎失蹤當晚,你有接待任何不尋常的客人或是不速之客嗎?」
「葛裡芬殿堂總是有人來訪,先生。」
我冷冷地瞪了他一眼。「你總是如此規避問題嗎,霍伯斯?」
「我盡力而為,先生。這就是梅莉莎的房間。」
我們在一扇跟其他房門沒什麼兩樣的門前停下。堅固的木質門面緊緊關閉,沒有明顯的攻擊或是強行進入的跡象。我拉了拉黃銅門把,輕輕一扭立刻轉動。我推開房門,看向其中。面前的房間空無一物。牆上沒有男孩團體的海報,沒有絨布娃娃,沒有傢俱,只有四面空白的牆壁,一張簡單的床鋪,以及一張更簡單的椅子。沒有任何青少女曾經居住在這裡的跡象。我看向霍伯斯。
「告訴我她的房間不是一直都是這個樣子。」
「她的房間不是一直都是這個樣子,先生。」
「是葛裡芬下令清空這個房間嗎?」
「不,先生。事發之後,這個房間就是這個樣子了。」
「請解釋。」我語氣不善地說道。
「是的,先生。梅莉莎小姐當晚本應下來與其他家人共進晚餐。主人跟太太一直都很堅持所有家人只要在家都應該一起用餐。威廉少爺和愛蓮娜小姐都已出席,她的兒子保羅少爺也是,但是梅莉莎小姐遲到了,而她通常是不會遲到的。當我們發現她沒有出現的時候,主人就派我去找她。抵達臥房時,我發現房門留有一條縫隙。我敲敲門,沒有回應,於是我探頭進去察看,以免她身體有什麼不適,結果就發現裡面變成這個樣子。梅莉莎小姐從來都不沉溺物質生活,但即便如此,這個樣子還是太誇張了。我立刻按下警報,安全人員徹底搜查整座宅邸,卻完全找不到梅莉莎小姐的下落。」
我看著他一會兒。「你是說,」我終於開口說道。「綁匪不但能在不被人發現的情況之下帶著梅莉莎離開葛裡芬殿堂,還順便把她房裡的東西通通帶走?完全沒有人看見?你的意思是這樣嗎?」
「是的,先生。」
「我很想給你一巴掌,霍伯斯。」
「我認為我該提醒你除非葛裡芬家族的人授權,不然任何魔法都不可能在葛裡芬殿堂之中發揮作用,先生。所以梅莉莎小姐不可能是被魔法傳送出去的……」
「除非有她授權,或是她的家人授權。」
「當然這是不可能的,先生。」
「不,霍伯斯,把活生生的章魚釘入牆壁之中才是不可能的,其他事情都只是非常困難而已。」
「你的見識令我欽佩,先生。」
我還是認為是自己人幹的,但是我仍不打算公開這個想法。
我再度看向空蕩蕩的房間,試圖召喚我的天賦,期待可以看出一點蛛絲馬跡,但是我的心眼說什麼就是睜不開。某個力量強大的人物真的很不希望我利用天賦解決這個案子。我已經開始懷疑對方是不是在和我玩遊戲了……身後的走廊傳來一陣腳步聲。我轉頭望去,看見一名身穿制服的女僕來到霍伯斯面前行屈膝禮。可惡,這裡的僕人個個無聲無息。這時女僕也對我行了個屈膝禮,彷彿在突然之間想到一樣。
「對不起,霍伯斯先生,」女僕說道,聲音幾乎細不可聞。「但是夫人吩咐我來告訴你,她想要在泰勒先生離開之前見他一面。」
霍伯斯看著我,揚起一邊眉毛。
「喔,請教教我你是怎麼辦到的。」我說。「我一直都很想學會像那樣揚起一邊的眉毛。」
女僕輕聲嬌笑,偏過頭去。霍伯斯繼續凝視著我。
「喔,有何不可。」我道。「跟夫人談談也好。她可能會知道點什麼。」
「我不抱太大期望,先生。」霍伯斯說道。
※※※
女僕去忙她自己的事,霍伯斯帶我沿著走廊往回走,朝瑪莉雅·葛裡芬的臥室前進。我很好奇她為什麼要見我,以及她知道些什麼關於孫女的事是傑若米亞沒有告訴我或不願意告訴我的。女人常會在男人不知情的情況下跟另一名家族成員分享秘密。我們終於在另一扇毫不起眼的房門前停下腳步。
「瑪莉雅·葛裡芬的房間,先生。」霍伯斯說道。
我若有所思地凝視著他。「不是傑若米亞和瑪莉雅的房間?他們分房睡?」
「是的,先生。」
我沒有繼續追問。反正他是絕對不會告訴我的。
我點點頭,他隨即在門上輕輕敲了敲。一個女人大聲說:「進來!」霍伯斯跟著推開房門,後退一步,讓我先進去。我擺出一副考慮租下這間房然後拆掉的模樣,從容不迫地踏入房內。儘管此刻在夜城之中已是下午過去一半了,瑪莉雅·葛裡芬卻依然待在床上。她身穿白色絲質睡衣,坐在一堆粉紅色的枕頭之中。房間的牆壁也是粉紅色的。事實上,整間大房間都散發出一股粉紅色的氣息,彷彿走入一間育兒室。床鋪大到一次可以睡好幾個人,如果大家有那麼好的交情的話。瑪莉雅·葛裡芬身邊圍繞著許多女僕、顧問以及社交秘書,其中幾個在我擠進床角的時候,頗不情願地讓出一個位子給我。
雅致昂貴的床單上攤有幾塊吃了一半的肉片、幾盒吃了一半的巧克力,以及十幾本封面華麗的八卦雜誌。一個觸手可及的冰桶內插有一瓶已經開瓶的香檳。瑪莉雅沉浸在圍在床邊的人聲中,刻意裝作沒注意到我的存在。於是我默默站在床角,明目張膽地打量著她。
瑪莉雅·葛裡芬是個豐滿美女,身材微胖但不失性感,全身綻放出一種傳統美。盤在頭上的長髮異常明亮,幾乎沒有任何色彩,但是她的臉上卻畫了一個十分庸俗的彩妝。鮮紅色的厚實嘴唇,濃妝艷抹的臉頰,暗紫色的眼影,以及不知道為什麼沒有遮蔽視線的濃密睫毛。瑪莉雅看起來像是三十出頭,好幾個世紀以來一直都是三十出頭。她的骨架明顯,臉部線條分明,只可惜聲音給人一種傲慢的感覺。整體而言,她比較像是讓人包養的情婦,而不是結婚許久的人妻。
許多男女僕役圍在她身邊,在她想到之前已經滿足她的需求——疊起她的枕頭,打開新的巧克力,或是幫她的杯子斟滿香檳,任何需求。瑪莉雅忽視他們的存在,全神貫注地檢視今日的信件,同時更新她的社交日誌。不久我就發現她很喜歡擺出一副臭臉,而且只要一個不高興,就會伸手毆打最接近她的人。挨打的男女僕役全都甘之如飴。至於時尚跟社交顧問,則是盡可能小心翼翼地與她保持一條手臂的距離。站在我身邊的人以眼角偷偷瞄我,片刻過後終於鼓起勇氣,開始以讓我聽得見的聲音對我品頭論足。
「好哇,好哇,看看是誰來了——大名鼎鼎的約翰·泰勒。」
「是惡名昭彰吧,我說。我一直以為他應該更高一點。你知道,更強壯一點。」
「那件風衣實在太過時了……我可以幫他搭配一點紫色的東西。」
「那就去問問他的三圍!」
「喔,我不想問!」
夜城具有某種能夠讓人做出許多刻板行為的魔力。為了確保我的確遭受到侮辱,一個身穿全套黑皮衣的彪形大漢神色不屑地向我瞪來。
「哎呀,瞧瞧哇——夜城最有名的私家偵探……總是喜歡出現在他沒有資格出沒的地方。」
「瞧瞧哇?」我說道。「你要我瞧哪裡,我就瞧哪裡,但是如果要瞧瞧的話,你得先教教我該怎麼瞧。我一直不太清楚瞧是什麼意思……他們應該出本教人瞧瞧的工具書:《初學者的瞧法》,或是《瞧瞧指南》。」
「敢對我動手,約翰·泰勒,我就找警衛來,你看我敢不敢。到時候你麻煩就大了!」
「他們也會進來瞧瞧嗎?」我滿懷期待地問道。
「這個女人為什麼還在和我通信?」瑪莉雅·葛裡芬大聲詢問,揮舞著手中的一張信紙,試圖喚回某人的注意。「她明明知道我不會跟她講話的!我的規矩簡單明瞭,錯過兩次我所舉辦的宴會,就再也不用來了。我才不管你的孩子有沒有得麻瘋病……」
她的目光停留在房裡所有人的臉上,除了我之外,但是這句話很顯然是說給我聽的。她繼續對她各式各樣的顧問抱怨,所有人都戰戰兢兢地聽她說話。瑪莉雅極度想要維持尊嚴,卻缺乏維持尊嚴所需的注意力。她總是提起一個話題,轉向另一個話題,接著又再度離題,最後完全忘記一開始在講什麼。她像只蝴蝶在話題之間遊走,總是被其他看起來似乎更加有趣或更加美麗的東西所吸引。我等得無聊,於是開始在房內亂逛,看看其中的擺設,將東西拿起又放下,而且舉手投足之間都非常不小心。
如果這樣還不能吸引她的注意力,我就要開始把東西丟出窗外。
觸目所及,到處都是奢華的飾品,細緻的陶土娃娃,古董娃娃,玻璃動物以及脆弱到似乎不堪一碰的精緻瓷器,全都小心翼翼地陳列在極品古董傢俱上。我內心深處突然有一種強烈的渴望,想要拿一把大錘或是鐵鏈,將這些東西全部打成碎片……為了壓抑心裡的原始渴望,我從一個巧克力盒裡拿了一顆巧克力吃。好吃的已經被拿光了,幸好我不太挑嘴。
從床上那堆還沒有拆封的信件判斷,她還有很多信件要回。夜城並不流行電子郵件——太容易被攔截或是遭到駭客入侵。而且電腦總是可能自行發展出感知,或是遭受外界的黑暗力量附身……科技驅魔並不便宜。這年頭,手寫信件才是正途,特別是上流社會更是如此。永生不朽的葛裡芬家族是夜城之中最高不可攀的貴族,這表示這裡所有試圖提升社交地位的人,都必須想辦法接近他們。只要和他們攀上關係,其他人就不能不賣面子。硬充派頭是一種可怕的罪惡,就跟海洛因一樣容易上癮,而且往往難以自拔,必須經歷一段漫長的戒毒過程才能戒除。
就連王公貴族都會來向葛裡芬家族謀求好處。夜城裡面有很多王公貴族——遭到放逐的國王跟王后,這家的公主或是那家的地主,所有想得到的階級這裡都有。他們穿越時間裂縫,打從其他世界、其他時空而來,永遠與他們的人民、權力以及財富斷絕關係。有些人入境隨俗,再度闖出自己的名號,但是大部分的人都辦不到。因為他們不知道該怎麼做。他們依然期待他人將自己視為王公貴族,只因為他們曾具有這樣的身份。可惜在發現夜城完全不在乎他們曾經是誰之後,他們就變得非常苦悶。他們會在私人會員俱樂部集會,以舊有的頭銜稱呼彼此,把時間都花在盡力取得參加葛裡芬的晚宴或聚會的邀請函之上。因為只要葛裡芬認同他們的地位,就等於所有的人都認同了他們的地位。不幸的是,等待被葛裡芬挑選的人選實在太多了。他們必須想辦法吸引他的注意才行。你只有一次機會能夠證明自己具有足夠的娛樂性,錯過就沒有了。肉格,小精靈之王,就是因為常常試圖破壞葛裡芬的宴會而聲名大噪,即使是葛裡芬已經表明他不受歡迎,永遠都不會受歡迎,不管他跟誰一起參加宴會都一樣。
(原因是他會在地板上尿尿。顯然在他的世界裡,隨時會有個僕人提著水桶和抹布跟在他的身後。)瑪莉雅總是喜歡追逐品味與風格,只可惜她本人既沒品味又沒風格,只好仰賴一群時尚及社交顧問來決定誰能夠加入上層社會的社交圈,以及每一季的時尚潮流為何。但是唯一有權力決定這些事的只有瑪莉雅,而且都是憑一時之興所做的決定。於是顧問們推擠拉扯,想盡辦法接近她,以極大的音量及誇張的手勢爭論每一個問題。而這些手勢三不五時就會演變成肢體衝突。這些顧問只要一句話或一個眼神,就能夠決定一個人的社交地位。所有人都知道這個事實,而這也是這些可憐的傢伙之所以有一大堆熟人,卻沒有幾個真正朋友的原因。事實上,他們或許比那些隨時注意他們一舉一動的傢伙還要偏執,還要缺乏安全感。
最後瑪莉雅終於不想繼續假裝我不存在,突然命令所有人離開房間,包括依然等在門旁的霍伯斯。所有人都心不甘情不願地離開了,離開前還不停地鞠躬、爭吵、飛吻,直到最後一個出去的人關上房門為止,只留下瑪莉雅·葛裡芬和我兩個人在房裡相互凝視。她以冷酷的目光打量著我,試圖判斷我是屬於可以隨意使喚的那種人,還是需要先灌幾句迷湯才能予取予求的人。最後她露出甜美的微笑,搔首弄姿地眨眨眼,輕輕拍了拍身邊的絨毛被單。
「過來陪我坐坐,約翰·泰勒。讓我好好看看你。」
我朝她走去,拉起一張椅子,面對著她坐下,小心維持一定的距離。她對我撅了撅嘴,稍微拉開睡衣的前領,在我面前展現她的乳溝。她對於我謹慎的態度絲毫不以為意。我可以從她的眼中看出這一點。她是那種喜歡欣賞獵物掙扎的人。在這麼近的距離,她的體味令人十分難耐,有如壓碎的花瓣浸泡在動物的麝香中。
「我有幾個問題想要請教。」我說。
「你當然會有……約翰。你們私家偵探的工作就是找人問問題,不是嗎?審問你的嫌犯?我想我從來不曾見過任何私家偵探。這真是太刺激了……」
「你似乎不太在意孫女失蹤的事。」我開始進入正題。
瑪莉雅聳肩。「她是個麻煩,一直都是。假道學的小渾蛋。她這輩子唯一的樂趣就是干涉我的生活,打亂我的計劃……失蹤只是想要吸引大人的注意罷了。離家出走,讓她的爺爺擔心,過個幾天再開開心心、平安無事地出現,滿嘴花言巧語,那個小蕩婦。然後傑若米亞就會再度接納她,好像沒發生任何事一樣。她總是有辦法把他玩弄在股掌之間。」
「你認為她不是遭到綁架?」
「當然不是!這棟房子內建的安全系統已經守護我們家族好幾個世紀了。沒有人能夠在不觸發各式警報的情況下自由來去,除非有內賊事先幫他解除警報。這是另一個引人注目的詭計,那個自大的小婊子。」
「我想你們兩位相處得並不愉快?」
瑪莉雅大哼一聲,發出絕非淑女應該發出的聲音。「我的兒女一直都很令我失望。我的孫子跟孫女更是令人失望透頂。對我來說,傑若米亞是這個世界上唯一重要的人,唯一真正關心過我的人。你不知道我的身份,我的過去,在他和我結婚並且賜我永生之前的一切。你當然不知道。世界上再也沒有人知道我的過去了。相信我,我花過許多心力確保這一點。但是我還記得,他也記得,為了這一點,我將會永遠愛他。」她發現自己越說越大聲,於是試圖恢復冷靜。「梅莉莎此刻身在何處和我一點關係都沒有,約翰。」
「就算她將會繼承整個家族的財產,而你跟其他人一毛錢也分不到也沒關係?」
她揚起鮮紅似血的厚唇對我微笑,以其深邃難明的目光仔細打量著我。「你比我想像得還要年輕,而且還更帥,從某些角度來看。你覺得我很美麗,是不是,約翰?你當然這麼覺得。所有人都這麼覺得。數個世紀以來都是如此……我不會變老,約翰,不會失去美貌,失去青春。我可以活過很多個世代,依然保持永恆的美貌。他當初就是這樣向我保證的……告訴我你覺得我很美麗,約翰。過來一點,當著我的面說。觸摸我,約翰。你這輩子都不曾摸過像我皮膚這般年輕柔順、恆久不衰的東西……」
我唇乾舌燥,雙手顫抖。慾望衝擊著我們之間的空氣,有如元素能量一般地原始強烈。我不喜歡她,但在那一瞬間,我突然很想要她……我強迫自己僵坐在原地,瘋狂的慾望迅速消逝。或許是因為瑪莉雅已經失去注意力了。既然沒有辦法在第一時間征服我,她如同蝴蝶一般,心思立刻飄往他處。
「時尚來來去去,但是我始終永恆不墜,約翰,有如夏天的白晝一般青春永駐……我真的非常懷念白晝,你知道。永恆的夜晚或許十分迷人,但是不變的事物總是令人厭煩……我已經很久不曾感受到溫暖的陽光灑在我的臉上,或是和煦的微風吹過我的髮梢……」
她不停地說,我用心地聽,但是沒有聽見任何有用的訊息。在葛裡芬賜予永生之前,瑪莉雅就已經是個膚淺的人,而數百年的生活經驗完全沒有改變這一點。或許改變並不存在於她的天性之中,或許她的一切在傑若米亞取走時間的影響時就已凍結,有如受困於琥珀裡的昆蟲。她是夜城社交界的女王,這才是她唯一所關心的事。或許會有其他社交女王挑戰她的地位,但她始終是最後的贏家,只因為她不會死,而她們會。
她突然停止說話,仔細凝視著我,彷彿這才想起我還在這裡一樣。「所以,你就是大名鼎鼎的約翰·泰勒。我聽說過很多關於你的傳言……你母親真的是《聖經》中的神話人物?你真的在最近那場大戰裡拯救了全人類?他們說只要你願意,就能夠成為夜城之王……來談談你那些迷人的助手們吧,剃刀艾迪、死亡男孩、霰彈蘇西。」
「迷人?」我忍不住微笑。「我不會這樣形容他們。」
「我在八卦報紙上讀過關於你還有他們的文章。」瑪莉雅說道。「我很喜歡聽八卦,除非是關於我的八卦。有些記者真的非常殘酷……我一直試圖叫傑若米亞買下《夜城時報》,還有毒舌至極的《非自然詢問報》,但他總是告訴我一大堆愚蠢的借口。他不在乎他們是怎麼寫他的。他只閱讀財經版面。如果我不在身邊,他根本認不出任何社交名人。」
「談談你的孩子。」我趁她停下來呼吸的時候說。「談談威廉和愛蓮娜。」
她再度撅嘴,在身邊尋找巧克力跟香檳杯。我又再問了兩次,她才終於開口回答。
「我是在一九二○年代懷了這對雙胞胎,因為當時流行生孩子。當年社交界裡所有人都懷孕了,我沒有辦法不跟隨潮流。所有朋友都向我保證生孩子是世界上最神聖、最超然的經驗……」她大聲嗤之以鼻。「但是後來我可愛的孩子們卻變成如此窩囊的兩個廢物。我實在想不出理由。我幫他們找了最好的保姆,最棒的家庭老師,並且提供他們所有想要的玩具。我甚至每個週末都擠出一點時間陪伴他們,不管我的社交行程排得有多滿。」
「傑若米亞呢?」
「喔,他當時氣炸了,氣到不能再氣,竟然抬高音量和我說話。他從來不曾大聲對我說話。他不想要孩子。」
「所以呢?」我問。
「他逼我結紮,不讓我懷更多孩子。」她的聲音沒有任何情緒,顯然只是在陳述事實。「我不在乎。潮流過了,小孩又和我想像中大不相同……而且我絕對不打算再次經歷懷胎的過程……」
「你沒有朋友嗎,親密的朋友,膽敢幫助你起身對抗傑若米亞的朋友?」
瑪莉雅微微一笑,目光頓時冷酷異常。「我沒有朋友,約翰。平凡人對我來說一點意義都沒有。對所有葛裡芬家族的人都沒有意義。因為你知道,約翰,你們的生命都太短暫了……就像蜉蝣一樣。你們來來去去,停留的時間從不曾久到足以在我們的生命中留下痕跡,就算有,結果也不愉快。因為他們會死,就跟寵物一樣。很久以前,我喜歡養貓。但是現在我完全受不了它們。花也是……葛裡芬殿堂四周的花園是我在一七五○年代栽種的,當年造景花園蔚為風潮,但是等我種出花園之後,就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了。人不能老是在同一座花園裡面散步……到最後,我放任它們自行發展,只為了看看會有什麼結果。我覺得現在的叢林比之前的花園有趣多了——總是在改變,總是產生新鮮的品種……傑若米亞將之當作我們最後的防線,以免野蠻人再度壯大,打算掠奪我們家的財產。」她哈哈一笑,聽起來十分難聽。「讓他們來吧!儘管來……沒有人能夠搶走任何屬於我們的東西!」
「有人搶走了你的孫女。」我說。
她冷冷地瞪視著我,再度揚起誘惑的微笑。「告訴我,約翰,我丈夫花多少錢雇你尋找梅莉莎?」
「一千萬英鎊。」我說,聲音略顯沙啞,因為我還是難以相信這個事實。
「我要再出多少錢才能讓你……作作樣子,不要找她?我可是很大方的……而且,當然,這將會是我們之間的秘密。傑若米亞永遠不會知道的。」
「你不希望她回來?」我問。「你自己的孫女?」
她的微笑消失,目光轉為冰冷,非常冰冷。「她根本就不應該出世。」瑪莉雅·葛裡芬說道。
maronster 發表於 2013-8-12 10:00
第三章 所有迷失的孩子
我向瑪莉雅·葛裡芬解釋,用字小心,遣詞迂迴,讓她知道我之所以不能接受她的條件是因為我一次只能為一名客戶工作。接著她就開始丟東西。基本上,任何拿得到的東西她都丟。我認為離開的時候到了,於是東閃西躲迅速退到門邊。我必須反手到身後摸索門柄,因為我不敢將視線自飛在半空中越來越沉重的物品上移開。最後我終於打開房門,完全不顧形象,連滾帶爬地逃出門外。我重重關上房門,阻隔了門內各式各樣的飛鏢物品,然後優雅地朝向等在一旁的霍伯斯點頭。(成功的私家偵探的第一守則——在壓力之下保持優雅)我們兩人站在原地,聽著重物擊打在門後的聲響,接著我認為該是前往其他地方的時候了。
「我需要與葛裡芬的兒女談談。」我和霍伯斯邊走邊說。「威廉和愛蓮娜。她們還在這裡嗎?」
「是的,先生。葛裡芬明白表示他們及他們的配偶必須留在這裡,方便你找他們談話。我已經請他們在圖書室等候,相信你應該可以接受這樣的安排。」
「我一直都希望能在圖書室提出各式各樣的問題。」我煞有其事地說。「真希望我有攜帶我的煙斗跟耍寶帽。」
「這邊請,先生。」
於是我們回到電梯,然後又穿越更多走廊和通道,朝圖書室前進。這時我已經走昏頭了,就算有人拿槍指著我的腦袋,我也沒辦法找到離開的路。我強烈地考慮沿路留下一道麵包屑,或是一條非常長的毛線,或是在光滑的牆板上刻下指示方向的箭頭;但是這樣太沒教養了,而我非常討厭在查案過程中做出沒有教養的舉動。於是我和霍伯斯並肩行走,讚歎地欣賞兩旁的藝術品,暗自祈禱他不要突然問我那幅畫是什麼人的作品。除了幾個身穿制服、低頭路過的僕役外,我還是沒有看見任何人。走廊已經安靜到連老鼠放屁都聽得見。
「葛裡芬殿堂究竟有多大?」我邊走邊問。
「要有多大,就有多大,先生。一名偉人需要一間豪宅,這樣才符合他的身份。」
「葛裡芬家族搬過來之前,這裡是誰住的?」
「我相信是葛裡芬本人在幾個世紀前親手設計這棟宅邸的。我想他是希望藉此宣告自己的地位……」
我們終於抵達圖書室。霍伯斯打開大門,引領我進入其中。我用力關上大門,故意將霍伯斯留在門外。圖書室內空間寬廣,風格傳統,但給人一種太過刻意的感覺。四面牆壁上除了書櫃之外空無一物,書櫃上放滿沉重的書籍,每一本看起來都不像最近才出版的。厚厚的地毯上擺放著幾張舒適的座椅,房間中央擺著一張長桌,桌上有幾盞閱讀燈。這裡一定是葛裡芬的房間;他來自一個只要是號人物就必須享受閱讀的年代。書櫃上有不少書籍年代久遠,看起來就是非常稀有昂貴的樣子。葛裡芬收藏了過去幾個世紀所有值得收藏的書籍,從《古騰堡聖經》1到完整版的《死者之書》2,應有盡有。後者當然是最初的阿拉伯語版本,書角必定充滿折痕,書頁邊緣滿是塗鴉,重要的內容都有畫線。
1《古騰堡聖經》(Gutenberg Bible)西方第一部活字印刷書,因而有著重要地位。
2《死者之書》(Necronomicon),八世紀的葉門詩人考察古巴比倫遺跡所作的記錄,但在作者和轉譯者加油添醋下反而收錄了許多遠古邪惡咒語,長時間被列為禁書。
威廉和愛蓮娜·葛裡芬正等著我。兩人全身僵硬地並肩而立,站在同一陣線面對共同的敵人。他們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會把時間花在圖書室裡的人。他們的配偶也一起站在遠方的角落,滿面嚴肅地關注著當前的狀況。我好整以暇地打量著他們四人。只要讓他們等得越久,越有可能會有人為了打破沉默而說出什麼不該說的話。
威廉·葛裡芬身材高大,體型壯碩,一看就知道常健身。他身穿白上衣、牛仔褲,外面加了一件黑色皮夾克,所有衣物看起來都乾淨無瑕,或許是因為只要衣服一弄髒,他就會立刻丟掉,馬上換一套新的來穿。他金髮平頭,擁有一雙冷酷的藍眼睛,遺傳了父親的高鼻子,以及母親的翹嘴唇。他盡力擺出一副高傲的姿態,試圖符合葛裡芬家族的身份,但是他的臉色始終陰沉,似乎隨時都在生氣。畢竟,他舒適的生活在一夕之間全然變調,首先是發現了新遺囑的內容,接著他的女兒又無故失蹤。擁有他這種身份的人最痛恨意料之外的事情了,他們的財富與權力應該能夠避免這類事情發生才對。
從各方面看來,愛蓮娜都比威廉堅強,儘管她身上的服飾就連瑪丹娜也會拒穿。她看起來就像妓女,偏偏又比妓女還要俗氣。她留著一頭長長的金髮,燙成很不自然的大波浪,利用濃妝艷抹來掩飾平凡的長相。她大剌剌地瞪視著我,流露出煩躁又憤怒的神情,一根又一根地不停抽著煙。她將煙頭彈在長桌桌面上,又將煙屁股丟在價值不斐的波斯地毯上踩熄。我敢打賭她在父親面前一定不敢這麼做。
站在另一側角落,同一個房間中最遠那一點上的是威廉的妻子,葛洛莉雅,前超級名模,身材頎長,皮膚黑到發亮。她以深邃的目光仔細打量我,光禿禿的頭顱下沒有任何表情。她身穿一件白色的緞面禮服,與她有如黑夜一般的深色肌膚形成對比。她具有專業名模特有的飢渴神情,似乎依然能夠從容不迫地走在任何伸展台上。雖然她就站在愛蓮娜的丈夫——馬賽爾——身邊,但是她的肢體語言明白表達出她之所以會站在那裡,完全是因為有人命令她站在那裡。她從頭到尾正眼都沒有瞧他一眼。
馬賽爾身穿一套上好西裝,但是從西裝掛在他身上的樣子來看,他顯然比較習慣休閒一點的打扮。馬賽爾是個非常隨便的人,思想隨便,言談隨便,行為也很隨便。從他站立的姿勢、表情,以及在什麼事也不做的時候依然一副坐立難安的樣子就看得出來。他給人一種自己是逼不得已才會出現於此、完全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去做他之前正在做的事的感覺。而且他一點也不在乎別人看不看得出來。我不認為他曾正眼瞧過我一眼。他外型堪稱帥氣,不過是種軟腳蝦的帥氣。就像葛洛莉雅一樣,他遵照指示,一言不發地站在原地。
我的目光自威廉臉上飄到愛蓮娜臉上,然後又飄了回來,緩緩在我們之間累積緊張的氣氛。我並不趕時間。
我聽說過葛裡芬家族第二代以及關於他們的婚姻。夜城裡的人全都聽過。八卦雜誌隨時都在注意他們的一舉一動。我偶爾會閱讀這類八卦雜誌,在進行監視行動時用來打發時間,因為這類雜誌不會佔據我的注意力,而且有必要的時候還可以躲在它們後面。這表示我知道很多絕對不會對我感興趣的人物的私事。比如說,我知道葛洛莉雅是威廉的第七任妻子,而馬賽爾是愛蓮娜的第四任丈夫。我還知道所有葛裡芬家族的配偶也都擁有永生,不過前提是他們必須維持婚姻關係。
說句公道話,葛洛莉雅和馬賽爾比大部分的配偶都撐得久一點。
「我認得你,」威廉終於開口,盡量維持一種強硬的語氣,但是聽起來實在不怎麼強硬。(不過,對他平常面對的人物來說,這或許已經夠強硬了)「約翰·泰勒,夜城的首席私家偵探……一個可惡的偷窺狂,四處尋找其他人生活中的垃圾。你是狗仔隊,唯恐天下不亂。什麼都不要告訴他,愛蓮娜。」
「我本來就不打算告訴他任何事,你這個白癡。」愛蓮娜瞪了她哥一眼,當場讓威廉閉上嘴巴,接著她將所有冷酷的目光集中在我身上。我盡力不在她的目光之下示弱。「這裡不歡迎你,約翰·泰勒。我們跟你無話可談。」
「令尊並不如此認為。」我冷冷說道。「事實上,他付了我一大筆錢要我來此,並且授權給我詢問你們任何問題。不管他想要什麼,總是能得到。我沒說錯吧?」
他們同時以輕蔑的眼神凝視著我。看來我得花費一番工夫才能從這兩個人口中得到我要的答案。
「你們為什麼會同時出現在這裡?」我問,談話總得有個開頭。「我是說,為什麼回到葛裡芬殿堂住,而不待在夜城裡的住所?這……並不尋常,不是嗎?」
他們繼續保持沉默。我沉重地歎了口氣。「難道要我叫霍伯斯去請令尊過來打你們的屁股嗎?」
「我們是為了新遺囑而來。」愛蓮娜說。她本來只打算說到此,卻沒有辦法不繼續說下去,因為她有滿腔苦水要吐,而面前又有一個現成的聽眾。「我不敢相信他居然打算取消我們的繼承資格,在我們共同經歷過這麼多風雨之後。他沒有權力這麼做!更沒有權力把所有財產交給那個假道學的小母牛,梅莉莎!她之所以失蹤,完全是因為她知道如果被我抓到的話會有什麼下場。她一直都在蠱惑爸爸,讓他討厭我們。」
威廉大哼一聲。「在這種時候更改遺囑?老頭子終於開始神智不清了。」
「如果事情有那麼簡單就好了。」愛蓮娜說著,一口抽掉半根煙。「不,他一定另有所圖。他總是另有所圖。」
「梅莉莎的心智狀況如何?在她……失蹤之前?」我問。「她對新遺囑有什麼看法?」
「天知道。」威廉簡短答道。「她不和我交談,也不跟葛洛莉雅交談,總是把自己關在房裡,死也不肯出來。就跟保羅一樣。」
「不要扯到我的保羅!」愛蓮娜立刻說道。「他一點問題也沒有。他只是……多愁善感而已。」
「是呀!」威廉大聲說道。「他只是多愁善感,沒錯……」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愛蓮娜問道,神色不善地轉頭面對她的哥哥。
我怕他們兩個翻起舊帳會沒完沒了,立刻插嘴說道:「你們打算如何處理新遺囑?」
「當然是提出質疑!」愛蓮娜說著,將目光轉回我的臉上。「用盡所有手段爭取自己的權益。」
「甚至是綁架?」我問。
「別傻了。」愛蓮娜擺出一副狗眼看人低的表情,雖然我顯然比她高大許多。「如果我們膽敢欺負他最心愛的寶貝孫女,親愛的老爸一定會殺了我們。他一直都很喜歡她。在她小的時候,就連威廉想要罰她都不行。如果他曾好好管教她,現在她或許就不會變成這樣一個叛逆的小婊子了。」
「我說,不要亂講話,愛蓮娜。」威廉說道,但是她根本不想理他。我認為這種情況必定經常發生。
「梅莉莎沒有被綁架。她自己躲起來,想要等待風暴過去。風暴不會過去!我絕對不會輕言放棄。是我的就是我的,沒有人可以從我手中奪走任何東西。尤其是我那個口蜜腹劍的侄女!」
「假設一下,」我說,「就當是如果你不肯假設就會被我痛毆。假設梅莉莎真的被綁架了,你認為會是誰幹的?你父親有沒有什麼厲害的敵人,或是最近得罪了什麼可能綁架他孫女的人?」
威廉再度大哼一聲,就連正把煙屁股放在桌上壓熄的愛蓮娜也忍不住笑了出來。
「父親的敵人多得跟狗身上的跳蚤一樣。」威廉說。「他喜歡收集敵人,培養敵人。」
「有時候我認為他根本是在刻意樹立敵人,」愛蓮娜拿起一支純金花押打火機,重新點起一根煙。「只為了在生活之中增添樂趣。世界上最令他開心的事就是看到新出現的敵人垮台了。」
「可以給我一個明確的名字嗎?」
「這個,當權者,當然。」威廉說道。
「因為他們不讓爹地成為他們私人俱樂部的一員。我們一直不懂為什麼。你以為他們根本是一丘之貉。畢竟,他們掌控夜城,而他擁有大部分的夜城。但是當然,如今他們通通死了……」
「我知道。」我說。「當時我在場。」
圖書室中的人全都轉過頭來看我。或許這是他們第一次意識到有多少關於我的傳聞可能是真的,同時也瞭解到不回答我的問題或許並非明智之舉。我在夜城的確擁有很差的風評,而我也一直想盡辦法維持這種風評。儘管我殺過的人根本沒有傳說中那麼多,但是讓大家有這樣的印象可以讓我的日子輕鬆許多。
「好吧!」威廉的語氣有點不安。「我想從各方面來看,如今我們父親最大的敵人就是渥克。自從當權者死後,從各方面來說,夜城都是由渥克在當家作主。」
我嚴肅地點點頭。當然,渥克,那個沉著冷靜,溫文儒雅,一輩子都在幫當權者處理骯髒勾當的仕紳。他有權力調動軍隊,有辦法以一個眼神平息暴動。他說的話就是法律。當他使用他的「聲音」時,沒有人可以違逆他的命令。傳說他曾經強迫一具躺在停屍間的屍首坐起身來回答他的問題。渥克的過去證明了他是一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人,而且他從不懼怕任何人。
過去我們曾數度攜手合作,但關係一直不算親密。我們無法認同彼此處理事情的方式。
「還有其他人嗎?」我問。
「還有每個曾經和我們的父親做過生意的人。」愛蓮娜一邊說,一邊毫不在意地將煙灰彈到昂貴的地毯上。「跟爹地握過手的人從來不曾全身而退。」
「但是他們都沒有膽子威脅他。」威廉說道。「他們只會透過律師大放狠話,沒有人膽敢和他起正面衝突。他們很清楚他的能耐。記得希里·迪凡?那個自以為光靠一批傭兵就能夠把爹地逐出家園的傢伙?」
「他怎麼了?」我問。
威廉大笑。「傭兵全被叢林吃了;希里·迪凡則是被爹地吃了。印象中,他足足吃了一整個月,一小塊一小塊慢慢吃。當然,那都是在我們出生之前的事。或許在那之後他變得比較溫和了。」
「傳說希里·迪凡身上的某一部分依然存活世間,被囚禁在葛裡芬殿堂之下的秘密地牢裡。」愛蓮娜嚮往地說。「傳說爹地將他保留給某些特殊場合,只有特別值得慶祝的時候才會拿出來宴請賓客。」
「永遠不要去碰開胃點心,」威廉笑容不減。「爹地曾讓不少人失蹤……」
「每個人都怕父親。」愛蓮娜說道。
「沒有人敢動梅莉莎,因為大家都知道他會如何報復。夜城的人全都在親愛的爹地面前鞠躬哈腰,因為他曾經做過的事,因為他可能會做的事。」
「我沒有。」我說道。
愛蓮娜以同情的目光看著我。「你在這裡,不是嗎?他一叫,你就來了。」
「我不是因為恐懼而來。」我說道。
「對。」愛蓮娜認真地打量著我。「或許你的確不是出於恐懼而來。」她似乎對於這個事實很感興趣。
我看向威廉。「談談梅莉莎。你對她有什麼感覺?她的失蹤似乎沒有對你造成多少影響。」
「我們並不親密。」威廉說著皺起眉頭。「從不曾親密。爹地想盡辦法疏離我們,堅持要讓她在這裡長大,在他的屋簷下。打從她還是個嬰兒開始就不讓她跟我和葛洛莉雅同住,說是為了安全理由。是呀,沒錯。她和我們在一起根本不會遇上什麼危險。但是不行,一切都要照他的意思,就跟往常一樣。他想要確保我們不會讓她和他產生對立。他始終都要掌控大局,掌控所有事、所有人。」
「即使是家人?」我問。
「特別是家人。」愛蓮娜說道。
「你可以起身對抗你父親。」我對威廉說道。
輪到他以同情的目光看我了。「沒有人可以拒絕傑若米亞·葛裡芬。我不知道他為什麼執意要親自養育她。」威廉說道。「他對我們的教養也不算有多成功。」
「所以你們就任由他奪走你們的孩子,」我說。「梅莉莎,以及保羅。」
「我們沒有選擇!」愛蓮娜說道,但是突然間她似乎疲憊到無法生氣。她看著手中的香煙,彷彿不知道那是什麼一樣。「你根本不瞭解有個像葛裡芬那樣的父親是什麼感覺。」
「或許我一生中搞砸過很多事,」威廉說道。「但是我真的很想親自撫養梅莉莎。葛洛莉雅並不在乎,但是葛洛莉雅從來不是個當媽的料子,是不是,親愛的?我服從父親的安排,因為……好吧,因為所有人服從他的安排。他實在……太權威了。沒有人可以和他爭辯,因為他擁有所有問題的答案。你沒有辦法和一個活了這麼久的人爭辯,因為世界上的一切他都經歷過了。有時我會好奇若自己出生在其他家庭會是個什麼樣的人。」
「不是一個永生之人。」我說。
「沒錯,的確。」威廉說道。「永生始終是個問題。」
他剛剛說的這些話讓我對他產生了一點好感,但是我還得詢問接下來的問題。「為什麼一直到第七次婚姻才想要生孩子?」
他突然臉色一沉,我當場再度變成敵人,必須全力反抗的敵人。「這他媽的跟你無關。」
我看向愛蓮娜,她只是冷冷地瞪著我。曾有片刻,我觸碰到他們的內心,但是那一瞬間稍縱即逝。於是我面向遠方角落,看向葛洛莉雅跟馬賽爾。
「你們有話要說嗎?」
葛洛莉雅和馬賽爾看看他們的配偶,然後搖搖頭。他們無話可說。這種反應本來就在我的預料之中。
※※※
我把他們四人留在圖書室內,關上圖書室大門,轉而面對霍伯斯。「家族裡還有一個人我沒見到。保羅·葛裡芬。」
「保羅少爺從不接見客人。」霍伯斯嚴肅地說道。「但是你可以見他,如果你要的話。」
「你真的快要惹火我了,霍伯斯。」
「這是我的工作,先生。近來保羅少爺很少離開臥房。青春期的孩子都有點麻煩……他偶爾會藉由室內電話和我們溝通,僕人都把餐點放在他的門外。你可以試著在門外跟他交談,或許他會回應沒聽過的聲音。」
於是我們沿著走廊回到電梯,再度來到頂樓。我已經好多年沒有走過這麼多路了。如果還要重訪葛裡芬殿堂,我一定會帶輛腳踏車來。我們來到另一扇緊閉的房門外。我很有禮貌地敲敲門。
「我是約翰·泰勒,保羅。」我以一種「我只是想要幫忙」的親切口吻說道。「我可以跟你談談嗎,保羅?」
「你不能進來!」一個尖銳到有點刺耳的青少年聲音說道。「門鎖上了!而且有魔法防護!」
「沒問題,保羅。」我立刻說道。「我只是想要談談關於梅莉莎失蹤的事。」
「她被綁架了。」保羅說道,聲音似乎是貼著門說的。他似乎並不……擔心,或是困惑。他聽起來很害怕。
「他們進來,綁架了她,沒有人能夠阻止他們。她或許已經死了。接下來就輪到我了。你看著吧!但是他們絕對找不到我的……因為我不會待在這裡。」
「他們是誰,保羅?」我問。「你認為是誰綁走梅莉莎?誰要來抓你?」
但是他什麼也不肯多說。我聽見門的另一邊傳來沉重的呼吸聲。或許他在哭泣。
「保羅,聽我說。我是約翰·泰勒,怕我的人和怕你祖父的人一樣多。我可以保護你……但是我需要知道對方是誰。給我一個名字,保羅,我會幫你打發他們。保羅?我可以保護你……」
他笑了,笑聲很低沉,很細微,絕望無助到了極點。這種聲音不該發自這麼年輕的人口中。我試圖與他繼續交談,但是他不肯回應。他可能依然待在門的另一邊,或許已經走開了。最後我看向霍伯斯,只見他搖搖頭,完全看不出他在想什麼。
「保羅有在看醫生嗎?」我輕聲問道。
「喔,好幾個,先生。事實上,葛裡芬堅持要他去看醫生,各式各樣的醫生。但是所有醫生都說保羅少爺沒有任何問題,或至少沒有任何他們能夠治療的問題。最近梅莉莎小姐是他唯一願意交談的對象。如今她失蹤了……我不知道保羅少爺會變成什麼樣子。」
我不喜歡就這樣丟下保羅不管,但我也不知道自己還能怎樣。除非我打算一腳踢開房門,以暴力脅迫的手段帶他離開此地,然後把他藏到我的狡兔窟之一去。這樣做需要葛裡芬的許可,而我很懷疑他會允許。最後我離開了,把保羅獨自留在深鎖的臥房裡。我很想相信只要他願意我就可以幫助他。但是他不願意。
※※※
霍伯斯帶著我回到前門,並且確保我帶走了那一大箱錢。好像我可能把一百萬英鎊的現金忘在這裡一樣。
「好吧,霍伯斯,」我說道。「這是一次非常有趣的拜訪,只可惜沒有得到多少有用的線索。請告訴葛裡芬只要一有線索,我就會不定時回報進度。希望離開時我的車不會再度遭受叢林攻擊。」
霍伯斯再度揚起一邊眉毛。「叢林攻擊你,先生?應該不會才對。所有受邀的訪客都可以安然無恙地開上山丘、抵達葛裡芬殿堂。這是我們的安全程序。」
「除非有人不希望我出現在這裡。」我說道。
「我相信隨時都有人不希望你出現在任何地方,先生。」霍伯斯說完,重重關上大門。
maronster 發表於 2013-8-12 10:02
第四章 所有人都認識你的地方
眼前的情況是,我有一個可能失蹤又可能沒有失蹤的受害者,外加一個可能想要找到她又可能不希望找到她的家族。另外,還有一個實力強大的傢伙在封鎖我找東西的天賦。有些案子一看就知道不會有什麼好結果。我上了死亡男孩的未來之車,車子自動帶我離開山丘。在穩穩當當地駛過原始叢林的過程中,所有植物都乖乖縮回路邊,一路上完全沒有任何東西或人物阻止我們離開,於是不久我們就駛出大鐵門,回到夜城的市區。
未來之車在永無止盡的車流之中橫衝直撞,我則坐在駕駛座上皺眉沉思,任由它帶我回歸夜城的黑暗之心。人生最早學會的通則之一,就是永遠不要扯入別人的家族紛爭。不管是站在誰那一邊都不可能會贏,因為家族紛爭向來跟理性與事實扯不上關係;家族紛爭只跟情緒以及家人彼此間的過去有關。誰在三十年前說過什麼話,誰在生日宴會裡吃了最大一塊蛋糕之類的陳年舊怨。人們真正在意的,總是一些芝麻蒜皮的小事,沒有其他人記得的小事。
凝聚葛裡芬家族向心力的是權力與地位,以及非常薄弱的家人情感。任何活得和他們一樣久的人都一定有不少積怨。我很同情葛裡芬家的第三代梅莉莎以及保羅。就算沒有如此長壽的祖父母,要在這樣一個分崩離析的家庭中生存,依然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想像一下這麼多代的代溝……葛裡芬為什麼會如此執意地要親自撫養孫子跟孫女?他期待能把他們養育成什麼樣子?能跟他的兒女有何不同?梅莉莎符合他的期望了嗎?難道這就是他更改遺囑的原因?
我有她的照片,但這並不表示我瞭解她。
太多問題沒有解答。幸運的是,在需要答案的時候,世界上最古老的酒吧始終是不錯的開頭。在陌生人酒館中,幾乎可以找到所有事情的答案;只不過沒有人可以保證你會喜歡這些答案就是了。
我面無表情地看著窗外繁忙的交通。路上擠滿了各式各樣奇形怪狀的高速車輛,而所有車輛都知道不要接近死亡男孩的未來之車。這輛車內建了非常強大的防禦系統,而且非常容易感到無聊。路上有著燃燒處女之血的計程車,以及以蒸餾出來的痛苦精華作為燃料的救護車。看起來像車其實不是車,而是永遠飢餓的東西,還有很久以前就已經不是人的機車騎士。裝載著難以想像的貨物開往極端恐怖的地點的卡車,以及毫不起眼的小廂型車,運送著某些理論上不會有人要,但大家卻搶破頭的貨物。夜城之中,一切照舊。
未來之車將我帶到大殯儀館,它的主人就在這裡等它。大殯儀館是夜城唯一官方授權的墳場,在這裡,入土為安並不只是隨口說說的詞彙,而是以法律強迫執行的行為。當大殯儀館把你埋入地底的時候,你就必須乖乖地待在地底。死亡男孩目前在那裡擔任警衛工作,一方面負責趕跑盜墓人跟死靈法師,另一方面負責不讓死者離開墳場(總是有人會計劃逃亡)。
多年前,死亡男孩死於夜城的一場搶案,後來為了幫自己報仇而回歸人世。他簽訂了一張合約,但是始終沒有透露和他簽約的對象是誰。無論如何,總之他在簽約之前應該詳細閱讀合約上的小字,因為如今他陷入一種無法死亡的處境。他繼續存在,以一種附身在自己屍體上的靈體的形式繼續存在。我們曾經合作過幾個案子。他的身體很適合用來躲子彈。我想我們算是朋友,但是這種關係很難界定,因為死者對情緒的認知和活人不同。
我將車子留在大殯儀館的停車場,然後步行離開。它有能力在死亡男孩值班結束前照顧自己,而我還有其他事要忙。我走在幽暗的霓虹街道上,路過幾間廉價酒吧和更危險的會員俱樂部。我響亮的名聲在前方為我開道,因此沒有人膽敢阻擋我的去路。由於莉莉絲大戰的關係,夜城至今仍有不少地方在進行重建。好人贏了,可惜只是險勝。至少如今大部分的屍體都已經清理完畢,雖然這個工作花了好幾個禮拜的時間。大殯儀館的焚化爐不眠不休地運作,許多餐廳也推出超級重口味的「超世紀謀殺案」1特餐。
1超世紀謀殺案(Soylent Green),一九九三年的科幻電影,描述未來世界人口爆炸、食物短缺,政府便鼓勵人民安樂死,同時也推出了新的合成食物,其實就是以安樂死死者的遺體製成。
街上似乎和往常一樣繁忙,擠滿了忙著尋找各自的天堂與地獄、各式各樣的知識、各式各樣的娛樂,以及只有在夜城最黑暗的角落裡才能找到滿足的人們。在這裡你可以找到任何東西,如果這些東西沒有先找到你的話。
付錢的人請自己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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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漫步前往自己最常去喝酒的地方——陌生人酒館——一個早就應該被心靈健康委員會查封的地方。這裡是真正狂野的人士前往把酒言歡,試圖遺忘無盡長夜中各式壓力的地方。這間酒館裡的時間永遠停留在凌晨三點,從來不曾見識過任何歡樂時光。我踏著嘈雜的步伐,走下金屬旋轉梯,來到這間無比沉淪的低級洞窟,朝位於酒館另一側的木製吧檯前進。我微微吃驚地發現此刻的背景音樂是木匠兄妹黃金合輯中的一首組曲,足以令人眼睛脫窗的音樂。艾力克斯·墨萊西,酒館老闆,酒保,世界上最淒慘的男人,此刻一定又在鬧情緒了。
(上次來的時候,他放的是超凡樂團的《毆打我的婊子》,不過歌詞卻改成「吸吮我的膝蓋」,我沒多問。)所有常見的稀奇古怪的傢伙都在場內的座位上享受悠閒,還有六名救世軍修女會的成員遊走其中,惡行惡狀地要求酒客捐款。當救世軍修女會出來募款時,如果不盡快捐出一大筆款項,你就會見識到經由她們特別祈福過的純銀指套的威力。救世軍修女會是手段強硬的基督教恐怖組織。解放所有人,讓上帝加以分類,為了扞衛原始基督教的教義,絕對不和任何人妥協。她們焚燬惡魔崇拜的教會,對政客施以驅魔儀式,還曾將一名街頭默劇演員頭下腳上地釘上十字架,然後一把火將之燒死。當時有很多旁觀者鼓掌叫好。修女會的成員身穿傳統修女服飾,腳著包覆鋼鐵鞋尖、專門用來踢人的靴子,並且在腰際公然掛了兩把威力超級強大的手槍。她們被所有天主教派公開指責,但是相傳這些教派三不五時還是會私下僱用救世軍修女會的人解決事情,當其他方法通通無效時。救世軍修女會有辦法完成任何任務,儘管有時候你必須在她們辦事時假裝視而不見,充耳不聞。
我們為了根除罪惡而犯罪,她們說道。
其中一名修女會的成員認出我來,立刻警告其他修女。她們聚集在一起,默默地看著我通過。我露出禮貌的微笑,其中一名修女當場在胸口畫下十字。另一名修女做出一個十分憤怒的手勢,然後所有的修女一起離開。或許是去為我的靈魂祈禱,也可能是去調查此刻是否有人在懸賞我的腦袋。
我終於來到吧檯前,解開大衣鈕扣,滿懷感激地坐到最近的一張高腳椅上。我對艾力克斯·墨萊西點點頭,只見他已經端來我最常喝的飲料——一杯真正的可樂。他穿著一身黑色,包括臉上的太陽眼鏡以及用來掩飾禿頭的俗氣法式貝雷帽。他將我的飲料重重地放在一塊本地啤酒廠提供的杯墊上,杯墊上印有一段標語:修苟斯2的古法秘方。
2修苟斯(Shoggoth),克蘇魯神話中的地名,尼爾·蓋曼也有部短篇小說就是《修苟斯的古法秘方》(Shoggoth's old peculiar)。
「我真是開了眼界了,泰勒,你竟然能夠嚇跑救世軍修女會的人,我曾經看過她們把一個狼人剝皮吃掉。」
「這是一種天賦。」我若無其事地說。
我輕輕搖晃杯子,釋放出可樂的香氣,默默喝了幾口,然後神態輕鬆地環顧四周,看看附近有些什麼人,是否有可以利用的人。德古拉伯爵坐在吧檯底端,形容猥瑣,身材高瘦,穿著一套髒兮兮的燕尾服,以及一襲破爛斗篷。他喝著他常喝的O型陰性血,和往常一樣自言自語地高談闊論著。來到夜城這麼多年後,他已經沒有任何口音,但還是為了維持形象而在說話時加入一點口音。
「最近我被那些可惡的經紀人給煩死了,一點屬於自己的時間都沒有。每天都要上談話節目,要簽名,要推廣新書……幫新出道的歌德搖滾樂團拍宣傳照,為吸塵器新品背書……我已經淪為世人的笑柄!我曾經擁有自己的城堡,結果被共產黨接收了……我曾經擁有好幾個吸血鬼新娘,但是現在她們只有在遲付贍養費的時候才會和我聯絡。她們快要把我搾乾了!你知道上一次我的經紀人找了誰來幫我站台?特蘭西瓦尼亞科普西柯拉異性變裝歌舞團!二十二個假扮吸血鬼的傢伙隨著《月亮出來之後我就變得愚蠢無比》的音樂大跳踢踏舞!手邊沒有木樁的時候千萬不能看見這種畫面……我好想死呀!再死一次。我告訴你,有些夜晚你真不該離開自己的棺材。」
不遠處,半身癱在一間私人包廂外,刻意裝作沒有注意到老吸血鬼的傢伙,是「走起路來像怪物的東西」,一個五○年代時曾經主演過十幾部怪物電影的傢伙。可惜如今他只能在某些懷舊大會裡於自己的照片上簽名。上個禮拜有一群這種傢伙來此聚會,一起回憶全盛時期被他們摧毀的那些城市。如今如果不是為了懷舊,根本不會有人想起他們。
(大綠蜥蜴已經被懷舊巡迴簽名會除名,因為它拒絕在「傾倒放射性廢料」意外事件後穿著尿布出門。)兩名摩拉克人將肚子頂在吧檯上,神色不善地點了一種非常特別的開胃點心。艾力克斯大聲呼喚他的保鏢。貝蒂和露西·柯爾特倫隨即停止幫對方拉筋,過來將兩個摩拉克人痛毆一頓,再把他們丟出酒館。艾力克斯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就算是他心情極佳的時候也一樣,而他鮮少會有心情極佳的時候。事實上,大部分的時間他都會把膽敢很有禮貌地指出他找錯零錢的酒客給丟出酒館。我發現艾力克斯還在我附近閒晃,於是對他露出詢問式的表情。
「天使尿正在特價。」他滿懷期待地說。「自從人們知道天使尿不單是一個商品名稱,反而比較像是一種警告用語之後,天使尿的銷量就直線下滑了……另外我進了一批剛剛炸好的油炸豬皮,還有你很喜歡的豬丸子。」
我搖頭。「我不喜歡豬丸子。好吃是很好吃,但是一份只有兩粒。」
「見鬼了,」艾力克斯說道。「一隻豬本來就只有兩粒。」
吧檯後方,一座身穿白色傘兵服的貓王雕像眼中正流著血淚。一座時鐘的指針轉向相反的方向。還有一台小電視裡播放著來自地獄的畫面,不過音量很小。一隻站在樹枝上的骯髒禿鷹貪婪地啃食著某樣血淋淋的東西。禿鷹發現我在看它,於是轉過頭來冷冷地瞪了我一眼。
「要有禮貌,艾嘉莎。」艾力克斯道。
「艾嘉莎,」我邊想邊說。「那不是你前妻的名字嗎?她最近怎麼樣?」
「她對我很好。」艾力克斯說道。「從不曾來找我,雖然這個月的贍養費支票又遲付了。強納森,不要煩那只鴨!我不會再說第二遍了!還有,不要,我不要你還我橘子。」
「今晚的生意似乎不錯。」我說。
「我們新推出的秀很受歡迎。」艾力克斯驕傲地說。「先等我介紹他出場。」他抬高音量。「聽好了,垃圾們!表演的時間到了,讓我們再度歡迎我們傑出的藝人,自爆先生!你們的,他是屬於你們的,我真希望你們帶他回家,因為他簡直讓我難過到了屁滾尿流的地步,沒錯;自殺狂出場了!」
一個相貌非常普通的男人神色羞怯地走上一個小小的舞台,對著歡聲雷動的觀眾揮揮手,然後當場炸成一團肉醬。這真是我近年來看過最慘烈的表演。觀眾大聲叫好,用力拍手踱腳。以一場秀的角度來看,算是非常精彩,只不過短了點。我看向艾力克斯。
「真正的表演不是自爆。」艾力克斯解釋著。「而是他在自爆之後再把自己一塊塊拼湊起來的過程。」
「你是說他一次又一次地炸碎自己?」我問。
「每天晚上都炸一次,禮拜六還連炸兩場。這也是一種討生活的方式,我想。」
「說到討生活,」我說。「你為什麼還在這裡,艾力克斯?你以前總說你之所以待在這裡,都是因為梅林的魔法將你跟你家族永遠限制在這座酒館的緣故。現在既然他終於消失了——感謝莉莉絲——你為什麼還留在這裡?」
「我還有什麼地方可去?」艾力克斯語氣平淡,幾乎沒有任何情緒。「我還能做些什麼?我只懂這行,也只會幹這行。再說,還有什麼地方可以讓我每天惹火、侮辱、威脅這麼多人?經營這家酒館把我寵壞了。這……就是我的人生。可惡。」
「梅林的消失造成了什麼影響嗎?」
「你給我小聲一點!我沒把這件事告訴過別人,也不打算公開。如果讓某些人,還有某些不是人的傢伙得知這間酒館不再受到梅林的魔法守護,他們就會竭盡所能地對酒館展開攻擊,從《聖經》中的瘟疫到《啟示錄》中的四騎士,各種手段一應俱全。」
「誰叫你喜歡少找客人零錢。」
「我們換個話題吧!我聽說你跟蘇西·休特同居了。老實說我真的沒想到會有這種事。大家最喜歡的瘋狂殺手最近還好嗎?」
「喔,還是在殺人。」我說。「她跑到中間地帶去追殺一筆賞金。她的生日快到了,或許我該送她那顆她已經暗示了很久的攜帶型核彈。」
「真希望我認為你是在開玩笑。」艾力克斯神情嚴肅地凝視著我。「你們之間……還好吧?」
「我們還在慢慢適應。」我說。現在換我改變話題了。「我需要找個對葛裡芬和他家人知之甚詳的人談談。我是說知道很多其他人不希望我們知道的事情的人。今晚有這樣的酒客嗎?」
「你運氣好,真的。」艾力克斯說道。「看見那個坐在那邊角落,西裝筆挺,試圖說服別人請他喝酒的紳士了嗎?好吧,他不是什麼紳士,他是個記者。名叫哈利·費布勒斯。目前他在夜城最低級的八卦小報《非自然詢問報》擔任特約記者。所有新聞都可以視情況捏造。他什麼都知道,雖然他知道的事大部分可能都不是真的。」
我點頭。我認識哈利。我對上他的目光,比了個手勢叫他過來坐。他露出愉快的笑容,漫步晃到吧檯前。喔,沒錯,我很熟悉哈利·費布勒斯。英俊瀟灑,穿著得體,是一條披著狼皮的蛇。以前哈利是夜城裡最有辦法的男人,能夠幫你弄到所有對你身體健康有害的東西。後來他在一次至今仍不願提起的事件中有了宗教信仰,於是決定轉行成為新聞記者,藉以救贖他的靈魂。我猜想當初的想法是要揭發貪腐、打倒位居高位的邪惡勢力,然而不幸的是,唯一在召募員工的報社只有……《非自然詢問報》,而這家報紙不太注重揭發貪腐,反而喜歡沉溺於貪腐之中。無論如何,夢想總要有起點。哈利說他會力爭上游。其實,以他的情況要向下沉淪恐怕很難。
「哈囉,約翰。」哈利·費布勒斯說著咧嘴微笑,露出滿嘴潔白的牙齒。他抓起我的手掌用力握手,一副好像和我很熟的樣子。「我可以為你效勞嗎?我可以弄到貨真價實的火星大麻,如果你有興趣的話。非常酷,至少人家是這麼告訴我的……」
「如果你敢說那是來自地球以外的產品,巴掌仙女一定會把你海扁一頓的。」我冷冷地說道。你必須壓壓哈利的氣焰,否則他馬上就會騎到你的頭上。「我以為你洗手不幹了?」
「喔,沒錯,沒錯!但是我總會聽到一些消息……」
「很好,」我說道。「你現在在追什麼新聞,哈利?」
「我在調查走路男來到夜城的傳言。」哈利盡量以輕鬆的語氣說道。
「這種傳言每天都有。」艾力克斯說道。「你們報社懸賞的是目擊證人,但是印出來的報導總是來自朋友的朋友所說的故事,以及可能是任何人的模糊照片。」
「這一次看起來似乎是真的。」哈利的語氣十分真誠。「代表上帝在人類世界中的憤怒,為了懲罰罪惡而受命前來世間。而他終於來到夜城了!這對……基本上所有夜城的居民而言,都是非常可怕的消息。很多人都已經自動失蹤,躲在自己的床下哽咽啜泣,一心只想等待走路男離開夜城。如果我能夠採訪到他……」
「他應該會一槍斃了你,哈利,你很清楚。」
「這個工作如果真有那麼輕鬆,不就誰都可以來做了。」哈利嚴肅地打量著我。「所以,你跟蘇西·休特在一起了?你比我想像中還要勇敢。」
「所有人都知道了嗎?」我問。
「你們可是大新聞呀!」哈利說道。「全夜城最危險的兩個人物開始交往了!這才叫名人情侶嘛!在莉莉絲大戰中拯救夜城的男人,以及蘇西·休特,人稱霰彈蘇西,又叫『喔天呀,你乾脆對準腦袋開槍自殺算了』。我的編輯絕對會願意付出一大筆錢購買兩位日常生活安排的獨家報導。」
「沒有興趣。」我說。
「但是……大家都很感興趣!大眾有知的權力!」
「不,他們沒有。」我堅決說道。「蘇西已經射穿好幾名狗仔隊的膝蓋,並且在房子外面放置地雷。但是這樣吧,哈利,只要你幫我調查我手中的案子,我就透露一點關於蘇西的秘密。有興趣嗎?」
「當然!你想知道什麼?」
「我要知道葛裡芬以及他家人的事。不只是背景資料,還要所有的八卦消息。從他一開始是如何獲得永生說起,如果你知道的話。」
「就這樣?」哈利·費布勒斯說道。「太容易了!」他開始露出一種高人一等的笑容,接著突然想起自己是在跟誰說話。「葛裡芬獲得永生的過程並非什麼大秘密,只不過大部分知道死活的人都不會把這件事掛在嘴上。基本上,幾個世紀之前,葛裡芬和魔鬼簽下合約,用他的靈魂交換永生。葛裡芬自以為這筆交易十分划算,因為既然他永生不死,那麼魔鬼又要如何接收他的靈魂?但是,就跟往常一樣,合約的條文裡藏有漏洞;傑若米亞可以將永生傳承給他的妻子,甚至是他的孩子,以及他們的配偶……但是不能傳給第三代。只要葛裡芬的孫子或孫女活到社會公認的成年年紀,葛裡芬就會立刻喪失永生的資格,魔鬼就能夠前來索取他的靈魂,將他拖入地獄。」
「家族的其他人呢?」我問。「他們也會失去永生嗎?還有靈魂?」
「不知道。」哈利說道。
「那麼葛裡芬怎會搞出兩個青少年第三代來?」
哈利嘻嘻一笑。「傑若米亞從不想要有孩子,更別提孫子了。傳說他採取許多保護措施來防止這種事情發生,其中包括了內建保護多到會在黑暗中發光的保險套。但是世界上從來沒有一個丈夫有辦法在這種事情上玩過他們的妻子,後來瑪莉雅懷了雙胞胎,葛裡芬只好心不甘情不願地順其自然,不過他應該有採取一些行動,確保不會再有更多子嗣。」
「他逼她結紮。」我說。「瑪莉雅告訴我的。」
「那個女人親口跟你說的?」哈利說。「這個好!這可是獨家消息……總而言之,在兩個孩子長大成人之後,不久他們就認定他們想要孩子的慾望比想要親愛的爹地永生不死強烈多了。於是,梅莉莎和保羅就在保密十足的情況下受孕,兩人出生的日期相差不過幾個禮拜,然後再以生米煮成熟飯的姿態抱到傑若米亞面前。傳說他當場大發雷霆,說要把他的孩子跟孫子全部殺光,但是不知為何……他沒有那麼做。在那之後,大家就一直等著看好戲。然而他一直沒有傷害他的孫子、孫女,甚至有點寵愛他們……不過他們的個性都有點古怪。我想一輩子活在死亡的威脅之下就是會把人搞成這個樣子。因為現實就是,不是他們死,就是傑若米亞死,而他死的話,後果將會淒慘無比……所以當他立下新遺囑,將一切留給梅莉莎的消息傳開來時,夜城中有一大堆人都跌破眼鏡。」
「等一下,」我說。「你知道新遺囑?」
「可惡,約翰,所有人都知道了!這是這些年來最大的頭條!這件事傳開的速度比在身上綁了火箭的槲鸛還快。沒有人想過會發生這種事。葛裡芬終於打算面對死亡,把一切留給文靜膽怯的小梅莉莎?所有其他葛裡芬家族的人突然之間全都喪失繼承資格?很多人至今依然不能相信這個事實。他們認為葛裡芬再度展開了一宗極度複雜而又非常可怕的陰謀,除了葛裡芬本人之外,所有的人都將成為受害者。在那傢伙漫長的生命之中,從來不曾放棄過任何屬於他的東西。」
「除了他的靈魂。」我說。
哈利聳聳肩。「或許這都是他奪回靈魂計劃的一部分。是有一些謠言……傳說梅莉莎失蹤就是葛裡芬主導的。傳說他早已殺死梅莉莎,立新遺囑只是為了掩人耳目。」
「如果這樣他就不會花這麼多錢僱用我了。」我說。「喔,艾力克斯,我怕我待會忘了。幫我看好這個公事包,好嗎?我晚點過來拿。」
我將裝滿一百萬英鎊的公事包遞給艾力克斯。他接過公事包,發出吃力的聲響,然後將它放在吧檯後方。他曾多次幫我保管過東西,從來沒有問過任何問題。我認為他把那些東西當作我的酒帳的抵押品。他神色不善地看向我。
「不會又是你要送洗的髒衣服吧,泰勒?我發誓你的髒襪子有辦法自己走到洗衣店。」
「只是一些我答應幫朋友看管的炸藥。」我愉快地說。「如果我是你,我絕不會讓任何人靠近它的。」我轉而面對哈利。「如果梅莉莎當真遭人綁架……你想可能是誰幹的?」
「我的腦袋在喝酒之後會比較清楚。」哈利建議道。
「給我說。」我暗示他。
「喔,拜託,約翰,講這麼多話會口渴……」
「好吧!」我說著看向艾力克斯。「給這傢伙來杯天使尿,外加一包豬丸子。現在說吧,哈利。」
「要說起葛裡芬的敵人,我還真不知該從何說起。」哈利說。「我想應該包括賈斯伯兄弟、巫毒叛徒大麥克斯、悲痛肉體符咒人,以及詛咒女士。如果他們在同一時間出現在同一個地點,或許就代表了《啟示錄》災難的徵兆。這些人全都夠格稱得上是夜城壞蛋界的第一把交椅——如果不把葛裡芬算在內的話。但我還是不排除葛裡芬就是主要嫌疑犯的可能。這傢伙不像你想像中那麼簡單。事實上,他狡獪的程度絕對超乎你的想像。一個活了數個世紀的渾球就會變成這個樣子。」
「再過幾個小時梅莉莎就滿十八歲了。」我說。「法定的成年年齡。如果不在那之前將她帶回葛裡芬殿堂簽署令新遺囑生效的文件,瑪莉雅和其他人就會再度擁有繼承權。這對他們來說可是非常強烈的動機。」
「如果你把她帶回祖父面前,」艾力克斯說著,在哈利面前放下一杯飲料以及一袋肉丸。「他或許會為了拯救自己的靈魂而當著你的面殺害她。他僱用你或許就是為了這個。或許……有人為了防止他殺害梅莉莎所以才綁架她。」
「如果菲利浦·馬羅3接下我這種案子,他大概會洗手不幹,改行當水電工。」我不悅地說道。「這個案子有太多疑點,可以確定的事實少之又少。」我瞪向哈利,只因為他剛好在我旁邊。「傑若米亞·葛裡芬究竟多大年紀?有人可以確定嗎?」
3菲利浦·馬羅(Philip Marlowe),美國作家雷蒙·錢德勒筆下的著名偵探。
「就算有人知道,也一定不敢大肆張揚。」哈利說道。他喝了一小口酒,發出吃驚的聲響。「很有可能是好幾個世紀。夜城中關於葛裡芬的記載最早可以追溯到十三世紀,但是在那之前的年代裡,所有人都沒有留下多少記錄。喬叟在一刀未剪版的《坎特伯裡故事集》裡曾經提過他,如果這樣講有任何幫助的話。」
「幫助不大,」我說。「聽著,夜城裡的永生之人就跟狗身上的跳蚤一樣多,而這還不包括住在諸神之街裡那些傢伙。一定還有什麼人或什麼傢伙知道葛裡芬究竟是在什麼時候出現的吧!」
「這個嘛,亂髮彼得、荊棘大君、克蘇魯小子,當然還有時間老父本人。但是話說回來,如果當真知道什麼內情,他們也未必肯說。葛裡芬權勢滔天,影響力無遠弗屆。」
「好吧,」我說。「談談他的生意。我是說,我知道他很有錢,所有沒有釘死在地上的東西都是他的,但是他究竟是怎麼賺了那麼多錢?」
「這個人非常非常有錢。」哈利說。「連續努力好幾個世紀,加上復利存款所造就的奇跡,就足以讓他非常有錢了。不管最後接手葛裡芬家族企業的人是誰,他都將擁有夜城中一大部分的土地,以及此地大部分的生意投資。大家都知道葛裡芬一直處心積慮地想要接管最近死亡的當權者的權位。所以繼承他遺產的人,很有可能將會接管整個夜城,以所有已知或是可能的方式管理夜城。葛裡芬花了這麼多的時間心力將自己推向王者的地位,當真會心甘情願地拱手讓給一個十八歲的小女孩嗎?」
「聽你這麼一講,似乎不太可能。」我說。「但是我很好奇渥克對這件事有什麼看法。據我所知,目前夜城依然在他的掌控之中,而我實在無法想像他會將權力移交給任何他不認同的人手中。」
「渥克?」哈利發出不屑的笑聲。「他之所以還能掌管日常生活瑣事,純粹是因為那些事情向來都是他在掌管,而人們依然對他保持敬意。但是每個人都知道,這種情況只是暫時的,遲早會有真正有力量的人取而代之。少了當權者的支持,渥克的權力一點也不穩固,而他自己也很清楚這一點。葛裡芬並非唯一一個隱身幕後意圖接管夜城之人,而所有想要接管夜城的人都有可能綁架梅莉莎,藉以威脅葛裡芬退出角逐。」
「名字。」我說。「我需要名字。」
「我不敢在公共場合說出他們的名字。」哈利意味深長地說。「不過不必擔心,只要你繼續挖下去,他們遲早會找上門來的。我現在吃的到底是什麼玩意兒?」
「吃就對了。」我說。「總之是富含蛋白質的東西。現在,告訴我葛裡芬家族成員私底下喜歡做些什麼事。任何值得一提的事。」
「終於問到重點了。」哈利露出難看的笑容。「傳說威廉非常認真看待他的娛樂,而且喜歡極度刺激的快感。他是個遊走在感知邊緣的冒險家,反正就是那堆狗屁。你或許可以在卡利古拉俱樂部找到他。他的妻子葛洛莉雅具有足以參加奧運購物比賽的實力,但是最近她厭倦了盲目購物,開始收藏稀有物品。她是屬於那種只為了不讓其他人擁有就花錢買下馬爾他之鷹或是聖盃的人。她至今鮮少受騙上當的唯一原因,就是大部分買賣稀有物品的人都很害怕被葛裡芬發現。上次我聽說葛洛莉雅想向收藏家本人購買鳳凰蛋。他是你的朋友,是不是?」
「算不上,」我說。「他是我父親的朋友。」
哈利滿懷期待地等我繼續說下去,不過在發現我顯然不打算再說什麼之後,他聳了聳肩。「愛蓮娜·葛裡芬喜歡玩小男孩。光是我可以確定的就有十幾個男孩,而她隨時在注意新發跡的模特兒。傳說她跟某個非常有名的青少年合唱團成員通通睡過,而那些男孩在那之後就都變得大不相同。他們的歌迷俱樂部為此對她下達格殺令。愛蓮娜的丈夫馬賽爾喜歡賭博,近乎沉迷。大部分聲譽不錯的賭場都拒絕讓他進入,因為他習慣欠一屁股賭債,然後叫他們去向葛裡芬討債。當然,他們根本不敢這麼做。如此不愉快的行為所導致的後果,就是可憐的老馬賽爾必須跑去大部分的人就算被人用槍指著頭也不願意進入的場所賭博。我表現得如何?」
「非常好。」我說。「談談第三代,保羅跟梅莉莎。」
哈利皺眉。「跟父母比較起來,他們行事非常低調。他們各自擁有自己的社交圈,不喜歡其他人介入他們的生活。他們很少在公共場合露面,也不曾惹出什麼醜聞。如果私底下有任何不為人知的一面,他們也都保密到家,就連《非自然詢問報》也一無所知。這一點可是很少有人可以辦到。」
「我知道了。」我說。「好了,哈利。謝謝你。你說的都很有幫助。我們改天再聊。」
「等一下,等一下!」他在我起身離開時說。「我的獨家報導呢?蘇西·休特不為人知的秘密?」
我微笑。「她真的不是個好相處的人,特別是每天早上剛起床的時候。」
我還來不及享受哈利臉上的表情,身後已經有人以非常難聽、毫不友善的聲音大聲呼喊我的名字。我轉過頭去,只見酒館裡所有酒客跑的跑、藏的藏。金屬旋轉梯下方站著一個高高瘦瘦的女人,身穿黑色衣衫,手握凱裡之眼。我不認得那個女人,但是就和酒館裡其他酒客一樣,我一眼就認出凱裡之眼。凱裡之眼是數百年前遠古不列顛年代自高層空間墜入地球的一顆水晶。這是一顆擁有力量的水晶,具有來自其他空間的能量,能夠滿足你的夢想與野心,只要你不先被它燒死就行。凱裡之眼之所以至今不曾讓任何可憐的傻瓜成為夜城之王或夜城之後,是因為持有凱裡之眼的人通通活不了多久。凱裡之眼的力量過於強大,脆弱的凡人根本無法使用。大部分的人都不會蠢到去碰這種東西,但是最近有些狂熱組織將凱裡之眼當成自殺攻擊的武器使用。
我本來打算逃跑,只可惜根本無路可逃。不管逃到哪裡,都躲不過凱裡之眼的法眼。
「你是誰?」我以冷酷平靜,不帶絲毫威脅的語氣詢問黑衣女人,試圖拖延一點時間。
「我是你的死神,約翰·泰勒!你的名字已經寫入《神譴之書》,你的靈魂遭受判刑,神聖議會已經決定了你的命運!該是你為滿身罪孽付出代價的時候了!」
我從來不曾聽說過《神譴之書》或神聖議會,但是這並不代表什麼。多年來,我幾乎已經把可以得罪的人通通得罪光了。要幹我這一行就必須得罪人。
「酒館僅存的保護魔法這時應該要發揮功效。」艾力克斯在我身後小聲說道。「既然沒有發揮功效,應該就表示你必須靠自己了,約翰。需要我的話,我就躲在吧檯後面尿褲子。」
「哈利?」我問,但是他早已不見蹤影。
「他和我在一起。」艾力克斯說。「在哭。」
黑衣女子緩緩朝我逼進,手中依然高舉凱裡之眼。凱裡之眼在陰暗的酒吧綻放耀眼的光芒,有如一顆巨大的紅色眼珠一樣,冷冷地瞪視著我,附近的空間中不斷噴灑出外洩的能量。所有人要不是已經跑了,就是躲在翻倒的桌子後方,好像這樣就能抵擋凱裡之眼的威力。黑衣女子忽視他們的存在,只注意我一個人。她向擋在我倆之間的桌椅隨手一比,桌椅立刻爆炸,化為碎片,四下飛濺,現場隨即充斥人們的尖叫聲。黑衣女子繼續前進,目光依然集中在我身上。她的雙眼大張,神情冷酷,充滿狂熱分子的氣息。
貝蒂和露西·柯爾特倫突然從旁邊撲了出來,強壯的小腿肌肉令她們奔跑如飛。女人只是看了她們一眼,一隻隱形的手掌當場就將她們甩入吧檯後方。她們重重落地,再也無法動彈。我本來可以趁著女人分心時利用酒館的秘密出口逃命,但是我不能任由那個女人跟凱裡之眼在酒館之中放肆。再說,我是不逃的。逃跑有損我的名聲,而我的名聲曾幫我嚇退的敵人可比任何武器還要多。
於是我站在原地,讓她接近。她想要近身肉搏,欣賞我死前的表情。對狂熱分子而言,光是贏還不夠;他們需要看見敵人受苦。狂熱分子喜歡搾乾對手所有的精力,品嚐最後一滴血。她緩緩逼近,不疾不徐,享受著美好時光。我口乾舌燥,手心冒汗,五臟六腑不斷翻滾,但是依然不肯退縮。凱裡之眼可以用一千種方式殺我,每一種都極盡恐怖之能事,但是我已經想出應付之道。
黑衣女子終於在我面前停下腳步,面露毫無笑意的微笑,巨大的狂熱眼球中燃燒著比凱裡之眼還要恐怖的火焰……我運用天賦,找到凱裡之眼原始空間與我們的世界之間的裂縫。儘管經歷了數個世紀,那條縫隙依然存在,尚未封閉。然後我輕而易舉地為凱裡之眼指出回家的路。
自由!終於自由了!一個超自然的聲音在我心中吶喊,凱裡之眼隨即消失不見,回到屬於自己的空間。空間縫隙在凱裡之眼通過後自動封閉,然後一切就結束了。黑衣女子看著空蕩蕩的手掌,然後又看看我,露出心虛的微笑。我對準她兩眼之間就是一拳。她在酒館地板上滑行了十幾尺,最後終於停了下來,不省人事。我咬了咬牙,揉揉疼痛的拳頭。我這個人就是喜歡用誇張的方式表達我的想法。
「好吧!」艾力克斯說著自吧檯後方現身。「這次你又惹火了誰,泰勒?酒館的損失又要找誰負責?」
「問倒我了。」我開心地說道。
「或許你不應該把她打昏。」哈利·費布勒斯緊張兮兮地在艾力克斯身後爬起,手中依然握著酒杯。「她可能會告訴你是受誰指使的。」
「不太可能。」我說。「狂熱分子從來不會招供。」
顯然有人不希望我調查梅莉莎失蹤的事。但對方是誰?為了什麼?想知道答案只有一個方法。我向艾力克斯跟哈利點頭道再見,然後離開酒館,出門尋找答案。
maronster 發表於 2013-8-12 10:04
第五章 尋求慰藉時會找的人
我當然聽過卡利古拉俱樂部。夜城裡每個人都聽過,就像你聽過狂犬病、麻瘋病,以及所有有害身心的事情一樣。如果你已經玩膩了自聖母峰上蒙眼跳傘,或是裸體駕駛滑翔翼飛越火山口;如果你已經跟所有有脈搏以及某些沒有脈搏的東西睡過;如果你當真認為世界上所有刺激的事情你都經歷過了,都見識過了,再也沒有任何事情能夠誘惑你,墮落你的話——卡利古拉俱樂部將會十分歡迎你的到來,並且為你開啟各式各樣的全新可能。如果你因此而帶著笑容或是在尖叫聲中死去,千萬不要說沒有人警告過你。
卡利古拉俱樂部位處上城區。所有最好的俱樂部、酒吧、餐廳以及表演,通通聚集在上城區。這裡不歡迎任何沒有身份地位的賤民。只有最有錢、最有權,最有關係的人物,才有資格體驗上城區裡提供的各式各樣稀有服務。私人警力身穿華麗制服巡邏街道,專門驅逐像你我這類的小人物。不過每當我出現時,這些私人警察總會找到迫切需要出現在其他地方的理由。
卡利古拉俱樂部位於上城區最偏遠的地點,似乎這家店的存在對整個區域來說是一種侮辱。這家俱樂部就是那種地板上躺滿了慾火中燒的年輕男女瘋狂做愛,現場樂團的成員全都是已經死去的樂手,有些還是演出當晚才被人從墳墓裡挖出來的,而管理階層的快速撥號里長期記錄著俱樂部特約驅魔師的電話號碼的俱樂部。我需要告訴你們這是一間會員獨享的俱樂部嗎?而且還得要收到邀請才有資格成為會員?他們絕對不會邀請我入會,所以我一直都想找個機會進去逛逛。
上城區——所有霓虹招牌都比世上其他地方還大還亮,但並不會比較不庸俗的地方。快節奏的音樂震撼著寒冷的夜空,吸引人們的注意,只帶有少許威脅氣息。俱樂部大門敞開,招攬客戶的人在擁擠的街道上以純熟的技巧大聲吶喊。要進去不難,但是想要在保有錢財、理智以及靈魂的情況下離開就不是那麼容易了。在上城,付錢的人必須格外小心。這裡提供各式娛樂,全都吃人不吐骨頭。
男男女女在街道上來回行走,身穿極盡最新流行以及暴露之能事的服飾,出門見識世面,同時展現自我。人人光鮮亮麗地走在路上,不管如此招搖有多危險,只因為如果不招搖的話,你就算不上是一號人物。上流社會擁有不少好處,卻也有不少壞處,而最慘的情況就是遭受冷落。諸神與怪物,昨日的美夢與明天的噩夢,亮眼的年輕新秀以及笑裡藏刀的名牌騙徒,全部湧上街道,來到上城區耍弄他們的惡毒手段。惡魔將會懲罰不懂得把握機會的人。
沒有人會高興見到我,但是我已經習慣這種情況了。雖然不是非常明顯,但是所有人都故意離我遠遠的。我太粗俗了,配不上他們雅致的品味。
我在卡利古拉俱樂部前停下腳步,於一定的距離外仔細觀察這個地方。整棟高科技大樓的外牆上佈滿霓虹燈光,在金屬與玻璃混搭的背景上灑落耀眼的七彩塗鴉。大部分的塗鴉都在描繪獨樹一格的性愛姿勢以及可能性,其中有些姿勢簡直會讓薩德侯爵1把午餐都吐出來。殘酷與熱情混合四溢,呈現出來的結果絕對超過兩者相加的程度。卡利古拉俱樂部不是個尋求歡樂的地方,甚至不是尋求刺激的地方。人們來此只是為了滿足其他地方無法容忍的需要與品味。
1薩德侯爵(Marquis de Sabe),法國著名作家,作品著重於描寫性愛、性暴力、性虐待。
而威廉·葛裡芬,失蹤的梅莉莎的父親,就在這個鹹濕邪惡、狂野歡愉的巢穴之中。
看守前門的是一隻外型傳統的薩梯2。身高五尺,相貌英俊,體色黝黑,臉上一副不值得信任的神色,赤身裸體,露出濃密的胸毛與毛茸茸的羊腿,額頭上還頂了一對彎彎曲曲的羊角。半人半羊,生殖器像馬一樣垂在股間。他一點也不在乎裸露自己的生殖器。我討厭這些混血惡魔。你永遠看不出他們有多危險,除非他們在你面前展現實力,而展現實力的過程通常都很突然並且激烈。我擺出一副有權自由進出此地的樣子,大踏步地走到他面前。他對我咧嘴而笑,露出滿嘴大大的牙齒。
2薩梯(satyr),羅馬神話裡的森林之神,是個色鬼。
「哈囉,水手。歡迎光臨卡利古拉俱樂部。追求一點小小的冒險,是不是?但我們是會員獨享的俱樂部,一定要成為會員才能進入。你是信譽良好的會員嗎,先生?」
「少來這一套,」我說。「你知道我是誰。」
「當然囉,親愛的。大家不都知道你是誰嗎?但是我有我的命令,絕對不能放你進去,就算你是英國女王也一樣。這裡的管理非常嚴格,大部分的會員都希望如此。我是圖伯先生,沒有人能夠過我這一關。」
「我是約翰·泰勒,我最後總是會進去的。」我說。「你知道,我也知道,所以我們真的一定要把場面弄得那麼暴力難堪嗎?」
「抱歉,小親親,但是我有我的命令。就算是衛生局的人都不會像你這麼不受歡迎。現在當個好孩子,乖乖離開,去煩其他人。我說什麼也不會放你進去。你不會想要看到一個老薩梯跪在地上求你,是不是?」
「我代表葛裡芬而來。」我說。「立刻讓開,不然我就叫他買下這個地方,然後開除你。」
「威脅我是沒有用的,水手。所有威脅的言語我都聽過了。」
「我可以踏著你的身體走過去。」我說。
圖伯先生突然變大,身體脹大的速度之快,讓我必須趕緊後退,才不至於被他撞上。他在轉眼間長成十尺高,肩膀寬厚,胸口厚實,手臂粗壯,手爪銳利,渾身上下散發出一股血腥與麝香的氣味。根據如今剛好在我眼前擺動的器官判斷,他顯然對於即將發生的暴力場面感到非常興奮。他低頭對我冷笑,開口時聲音有如雷鳴。
「還是以為你過得了我這關嗎,渺小的人類?」
我看著眼前這條巨大有如樹幹一般的器官,將手伸進外套口袋,取出基於非常正當的理由而放在那裡的捕鼠器,對著那個器官狠狠喀嚓。他發出有如霧角般的吼叫聲,雙手抓起他的驕傲與歡愉,重重癱倒在我面前的人行道上。他很快就縮回正常體型,由於太過疼痛,他根本無法專心維持體型。於是我大發慈悲,對準他的腦袋一腳踢下。他滿臉感激地陷入昏迷狀態,我則跨過他微微顫抖的獸蹄,進入卡利古拉俱樂部。
有些傢伙就是沒有辦法講理。
接待大廳空間很大,講話都有回音,地板和天花板鋪了白色磁磚,應該是因為這樣比較容易擦掉沾在上面的污垢跟液體。廳中沒有傢俱,沒有裝潢,只有一張簡單的接待櫃檯以及坐在後方一名百般無聊的青少女,她正全神貫注地閱讀著當周的《非自然詢問報》。這座接待廳顯然不是讓人坐著等候的地方。這是一個在你前往目的地的途中快速路過的地方。我站在接待櫃檯前,但接待小姐卻不理我。報上頭條寫著「向前來夜城演出的黛安娜王妃致敬」。頭版最底下用比較小的字體印著:「看到皇太后請通知我們。我們出錢購買照片!」
「和我說話。」我對接待小姐說道。「不然我一把火燒掉你的報紙。」
她將報紙重重摔在櫃檯上,神色不善地透過眼瞼上的許多環洞瞪著我。我想她在穿左眼球那個環洞時一定痛得要命。「歡迎光臨卡利古拉,先生。盡量羞辱我,這就是我坐在這裡的目的。我並非一定要做這個工作,你知道。我本來可以成為醫師的,如果我有醫學學位的話。先生已經想好需要什麼服務了嗎,還是先生希望我推薦某種特別可怕的服務?」
我稍一分心,發現大廳另一邊開啟了一扇門,一群幾乎都是裸體的男女,大搖大擺地走過接待櫃檯,所有人連看都沒有看我一眼。從他們活力十足的交談內容聽來,他們似乎是剛剛離開一場宴會,正要趕往下一場。有些人身上植入了各種膚色的皮膚,我不禁懷疑那些皮膚的主人後來怎麼了。其他人在身上移植了毛皮或金屬。有些人眼眶中鑲有動物的眼珠,有些裝有攝影鏡頭。有些人的腳上有三個關節,有些人有四條手臂,有些人腦袋前後各有一張臉。有些人擁有兩組生殖器,有些人完全沒有生殖器官,或是長有看起來不像生殖器的生殖器。基本上,這是一群愛現的人。他們快步行走,消失在大廳另外一邊的門後。我看向接待小姐。
「我在找人。」我說。
「誰不是在找人?等我找到一個好乾爹,這個鬼地方就再也看不見我粉紅色的小屁屁了。先生是想要找某個特定人士嗎?」
「威廉·葛裡芬。」
「喔,他呀!」青少女接待小姐拉長了臉。「他早就不來了,再也不光顧我們了。看來我們提供的服務對他來說還是不夠刺激。」
我必須承認,聽到卡利古拉俱樂部如此極端的品味依然無法滿足他的需求時,我真的有點吃驚。威廉·葛裡芬究竟是在追求什麼就連這種地方也無法提供的娛樂?我正想著,最後一名前往下一場宴會的會員突然走到櫃檯前,站在我的身邊。威廉的太太,葛洛莉雅,身穿鑲滿剃刀刀片的血紅緊身衣,足蹬長及大腿的人皮長靴,脖子上還帶了一圈釘有鋼刺的項圈。一條粗得誇張的巨蛇圍繞在她的肩膀上,纏著一條深色的手臂蜿蜒而下。當她在我面前停下腳步時,巨蛇突然抬起頭來,若有深意地打量著我。我輕輕拍拍蛇頭。我喜歡蛇。
「原諒我這身打扮。」葛洛莉雅以一種冷靜而又嘶啞的聲音說道。「又輪到我扮演罪惡女王了,而當你身為宴會女王時,人們就會期望你穿著符合這個角色的衣服。這都是黛安娜·瑞格3的錯;我敢發誓她在《復仇者》影集裡的穿著在一整個世代的人們心中留下根深柢固的印象。我一直想找個機會和你談談,泰勒先生。」
3黛安娜·瑞格(Diana Rigg),在復仇者影集(The Avenger)中飾演艾瑪·皮爾一角的演員。
「真的嗎?」我說。「那真是太好了。」
「我知道你一定會來這裡找威廉。我想我們有些……對彼此有利的事情可以分享。」
「我一點也不驚訝。」我說。「你先說。」
「不能在這裡說。」葛洛莉雅說著,看了看接待小姐。「這裡的員工不能信任。他們會把八卦賣給媒體。」
「只要你們幫我加薪就好了。」接待小姐說完,就消失在報紙後面。葛洛莉雅不去理她,帶著我穿越大廳,來到一扇不走到面前根本看不出來的側門前。她打開側門,帶我進入一間看起來像地獄牙醫診所的房間。整間房裡擺滿了可怕的金屬器具,還有許多鑽頭掛在一張附有許多束縛皮帶的躺椅上。空氣中瀰漫了刺鼻的消毒水以及恐懼的氣味。世界上真是什麼人都有,我心想。葛洛莉雅緊緊關上房門,然後背靠房門而立。
「安全人員此刻已經得知你的到來。我賄賂了相關人員,藉以爭取一點私人相處的時間,但是不能保證能有多久。」
「告訴我關於威廉的事。」我說。「以及他來這裡的原因。」
「我們剛結婚時他就帶我來這裡了。我的會員資格就是他送給我的結婚禮物。我並不驚訝。我在婚前就已經很清楚他的品味。我不在乎。我總是對權力深感興趣。威廉並不在乎讓人知道他的嗜好。他去過所有地方,上過所有人,只為了尋求……好吧,歡愉,我想。儘管用『滿足』來講比較合適。他來這裡是以受虐者的身份尋求性虐待的刺激。奴役與責罰,鞭打跟烙印,那一類的東西。永生之人的肉體能夠承受超乎想像的痛楚。他從來沒有在我面前吐露心聲,但是我看得出來,他具有一種需要被懲罰的需求。我一直不瞭解為什麼。有些事他始終絕口不提。最後,他們的服務再也無法滿足他,於是他離開了。不過我倒是繼續留著。」她緩緩露出微笑。「我喜歡這裡。」
「你沒有分享威廉的品味?」我問。
「我說過了,對我來說,權力大於一切,而這裡從來不曾缺乏供我驅策的男人,讓我任意虐待,為所欲為。擁有財富與地位的男人,哀求著想要滿足我的幻想,渴望以自己的鮮血與痛苦博取我點頭一笑,把我當作女神一樣崇拜。這樣的改變感覺太好了,比待在葛裡芬殿堂裡所受的待遇要好太多了。在傑若米亞和瑪莉雅眼中,我不過是威廉最新一任妻子,就連僕役都不想要費心記下我的姓名。沒有人想到我可以撐這麼久。」
「但是如今你已獲得永生。」我說。「你是葛裡芬家族的一分子。」
「大家都這麼以為,不是嗎?但是你們想錯了。我從來無權過問家族企業的事,儘管我的能力比威廉來得強,只因為家族企業只有具葛裡芬家族血緣的人才能過問。不僅如此,我還不能從事任何可能干預或跟葛裡芬的生意與投資競爭的事,而夜城裡所有生意幾乎都在這個範圍內。於是我竭盡所能地購物,累了就來這裡扮演……當我嫁給威廉時以為可以成為的女王。」
「你愛過他嗎?」我直言相問。
「他選了我。他要了我。他給我永生以及財富。我非常感謝他,至今依然感謝,我想。但是愛……我不知道。威廉是個難以交心的人。他不讓任何人接觸他的內心世界。他從來不曾對我傾訴過任何重要的事,就算是在最私密的時刻也沒有過。我嫁給他是因為……他是一個好玩伴,而且非常慷慨,同時也因為我已經過了走伸展台的年紀。超級名模的生涯十分短暫。本來我或許會真的愛上他,如果他曾經令我感受到他的愛的話。」
「那麼你們的女兒,梅莉莎呢?」
「有機會的話,我也可能會愛她。但是,我和威廉才剛將她帶到傑若米亞面前,他就奪走了她。我們沒有發表意見的權利。我沒有辦法阻止他。威廉試圖阻止,祝福他——他抬高音量跟父親說話,並且說出了從古至今世界上所有的髒話。那是我唯一一次見到威廉跟他父親頂嘴。但是當然,他也沒有辦法阻止他……頂嘴並不能為他帶來任何好處。沒有人能向傑若米亞·葛裡芬說不。」
「你有任何關於梅莉莎失蹤的線索嗎?」我問。「我可以保守秘密。葛裡芬不需要知道所有我在調查中挖出來的事。」
「他會查出來的。」葛洛莉雅冷冷說道。「他總是有辦法查出來。我很驚訝我們竟然能在不被他發現的情況下生下梅莉莎。或許是因為他沒有辦法相信自己的兒子竟然會如此忤逆他吧……你想問什麼就問,泰勒先生,我會盡我所能地提供答案。因為……我已經不再在乎了。威廉根本不在乎我在不在身邊,所以我在這個家裡大概也待不久了。再說,我根本不知道任何重要的事。我女兒的失蹤對我來說,就和對其他人而言一樣是一團謎。」
「我必須說,你似乎並不特別擔心你女兒失蹤,或許遭人綁票,甚至有可能遭人殺害。」我說。「難道你不在乎她發生了什麼事嗎?」
「不要把我想得那麼差勁,泰勒先生。梅莉莎只是我名義上的女兒而已。傑若米亞親自撫養她,刻意不讓我和她有任何瓜葛。梅莉莎已經有好幾年不肯和我說話了。而如今……她似乎已經準備好要竊取威廉的繼承權。以及我的,當然。」
「有人相信,」我小心地說。「一個成年的孫子或孫女將會導致葛裡芬死亡。」
「要真這樣就好了。」葛洛莉雅說道。「那只是一則傳說。關於葛裡芬的傳說多如牛毛,但是沒有人可以確定傳說的真假。」
「威廉相信這則傳說嗎?」
「他曾經相信。這就是他想要小孩的原因。一項用來對抗父親的武器。」
「威廉希望他父親死亡?」
「死亡,永遠消失。唯有如此,威廉才能真正地過他想要的生活。獲得自由……雖然自由之後他想幹什麼,我並不清楚。或許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你希望我找到你的女兒嗎?」我問。「如果我真的安然無恙地帶她回來,你跟威廉就會失去繼承資格。」
「找到她,」葛洛莉雅以冷靜的神情凝視著我。「她愛不愛我無關緊要。你沒有辦法愛上一個陌生人。但是我生下了她,哺乳她,將她抱在懷中……找到她,泰勒先生。如果有人膽敢傷害她,請慢慢地將他們折磨至死。」
「知道哪裡可以找到威廉嗎?」我問。
葛洛莉雅微笑。「就這樣,你已經不需要我了。我把所知的一切全盤托出,而你卻沒有告訴我任何事。你真是一個厲害的私家偵探呀,泰勒先生。」
「你沒有問我任何事。」我說。
「沒有。」葛洛莉雅說。「我沒問,不是嗎?如果想找威廉……試試阿爾卡笛亞計劃。」
她肩膀上的大蛇凝望著我,彷彿是在無聲地偷笑,彷彿它知道什麼我不知道的秘密。
※※※
就和卡利古拉俱樂部一樣,我聽說過阿爾卡笛亞計劃;但是所有人都會談論卡利古拉俱樂部所提供的服務,卻沒有人知道阿爾卡笛亞計劃骨子裡究竟在賣些什麼藥。夜城最私密的場所,有人如此稱呼它。很多人曾經進入這個地方,但是並非所有人都能活著出來,其他人這麼形容。就連這個地方坐落何處都是一個謎團,只有少數值得信任的人才能得知,而夜城還是一個就連宇宙之謎都可以在街角公然販售的地方。不過,我可以找出任何地點。這是我的工作。
我啟動天賦,藉由第三隻眼,我的心眼,凝視夜城街道。強大駭人的實體遊蕩夜色,不為人知的古老勢力四下行走,不過全都沒有注意到像我如此渺小的人物。我將注意力集中在單一目標上,目光立刻衝入夜城的大街小巷,最後集結在一條黑暗的巷道裡,一條大部分的人只會進去倒垃圾或是偶爾棄屍的巷道。
這裡距離上城區不遠,但是看來已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沒有私人俱樂部,沒有上流餐館,只有油漆斑剝的大門、骯髒不堪的窗戶,以及黯淡無光、字母脫落的霓虹招牌。每個街角都站有睜開冷酷大眼的阻街女郎,販賣著她們的陳年商品。這是一個能賣的東西都是從別人身上得來,提供的歡愉都會在嘴裡留下臭味,就連搶匪都會為了安全理由結伴而行的地方。
我很快就找到了那條巷子,站在一段距離外的明亮街道上打量著它。街燈無法穿越巷中的陰影,而我十分清楚地聽見黑暗中傳來野獸抓搔地面的聲音。空氣悶熱潮濕,充斥著一股時機成熟的氣息。當然是對埋伏在黑暗中的人來說時機成熟。我將手伸進外套口袋,取出一個裝有火蠑螈屍體的塑膠球。我用力一搖,球中立刻綻放出一道耀眼銀光,為我照亮眼前的小巷。在這道突如其來的光線下,許多身處巷中的東西四下逃竄,遁入更加黑暗、更加安全的地方。我提高警覺,緩緩步入小巷中,小心翼翼地挑選落腳的地點,最後終於來到左手邊牆上的一扇綠色房門前。門上沒有招牌,甚至連門把都沒有,但就是這裡了。這就是通往阿爾卡笛亞計劃的唯一入口。我在沒有碰觸的情況下仔細打量此門,不過怎麼看它都只是一扇普通的門。沒有上鎖,沒有陷阱,沒有詛咒——如果有的話,絕對難逃我天賦的法眼。於是我聳聳肩,一手貼上門面,輕輕向前一推。
門房輕輕開啟,一道刺眼的強光狂瀉而出,令我幾乎忍不住叫出聲來。我提高警覺,準備面對任何情況,但是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只有一道金色的陽光,溫暖,清新,有如夏季一般甜美,充滿了樹木、田野以及牧草的氣息。我發現自己依然握著光線黯淡的蠑螈球,於是將它放回外套口袋中。接著我走入日光底下,綠色的大門自動在我身後緩緩合上。
※※※
我站在一座綠意盎然的山丘旁,望著眼前一大片令我忘卻呼吸的鄉村景色。田野跟牧草佔據了我所有的目光,永無止盡地向外延伸。一邊長滿了一片高聳的樹林,山丘下還有一條清澈無比、閃閃發光的小河愉快地流過田野,每隔一段距離,就有一座傳統石橋橫越河面。這是一幅古英格蘭的夢幻畫面,應該出現過卻從來不曾當真現世的美景,快樂滿足地徜徉在完美的夏日白晝明亮藍天之下。鳥兒高歌,昆蟲輕鳴,一切都如此美好。太美好了,這麼久之後再度站在陽光底下的感覺實在太好了。
這就是不為眾人所知的大秘密,因為害怕遭到濫用而嚴禁與不夠格的人分享的秘密——阿爾卡笛亞。
一條小路在我面前蜿蜒展開,起點就在我的腳邊。這條小徑是由一連串散落在草地間的正方形石塊構成,一路通往山腰下。我小心翼翼地踏在石塊上,彷彿把它們當作一片綠海之中的跳板。小路順著山丘邊緣形成一道弧形,然後沿著河床走。我沿路欣賞著鳥兒飛翔俯衝,蝴蝶翩翩起舞。眼看許多森林小動物在身旁遊走,一點也不怕人,我的臉上不禁浮現一絲微笑。潔白的天鵝莊嚴肅穆地漫遊河面上,在我路過時對我微微點頭。
最後我轉過一個轉角,在面前的河畔上看見了我的父親以及我的母親,悠閒地躺在翠綠的草地上,身旁的桌巾上擺滿許多自野餐籃中取出的野餐用具。我的父親查爾斯伸展四肢躺在地上,身穿白色西裝,臉上掛著和我母親莉莉絲一樣的微笑。她身穿白色洋裝,正將手中的麵包屑丟入河中喂鴨。我發出了一點聲響,母親隨即轉過頭來朝我露出燦爛的笑容。
「喔,查爾斯,看看是誰來了。約翰終於來找我們了!」
父親翻身而起,一手撐地,轉過頭來,看見我的時候,臉上笑容隨即擴大。「真高興你來了,兒子。我們正在野餐。這裡有火腿,有起司,還有蘇格蘭雞蛋以及香腸卷,所有你愛吃的食物。」
「過來一起野餐吧,親愛的。」我母親說道。「我們等你很久了。」
我微微遲疑地迎上前去,在母親和父親中間坐下。父親帶著鼓勵的神色輕捏我的肩膀,母親則遞給我一杯熱茶。我知道茶裡加了奶精以及兩顆糖,就和我最喜歡的喝茶方式一樣。我在原地坐了一會兒,享受和他們相處的時光,心裡有一部分只想要一輩子都留在這裡。只可惜我從來不擅長聽從那一部分的自我。
「我有好多話想跟你說,爸。」我終於開口說道。「但是沒有時間。」
「在這裡你擁有全世界的時間。」我父親說著再度躺回草地,凝視天空。
「儘管發生了這麼多事,我還是希望能夠多瞭解你一點,媽。」我對莉莉絲說道。
「那就和我們一起留在這裡。」她說。「我們可以在一起,永遠永遠都不分開。」
「不,」我語氣遺憾地說。「因為你只會說我希望你說的話。因為這一切都不是真的,你們兩個都不是真的。我的父母已經不在了,永遠都不會回來了。這裡是阿爾卡笛亞,一個夢想成真的度假勝地,一個所有人都能得到快樂,好事每天都會發生的地方。但是我還有事情要做,還有人要找,因為那才是我的生活,那才是我。再說,我的蘇西會在家裡等我。她或許是個瘋狂殺手,但她是屬於我的瘋狂殺手。所以,我現在必須離開了。我的生活或許並不完美,不像這裡完美,但至少它夠真實。」
「而且我從來不曾令任何客戶失望。」
我站起身來,轉身離開,沿著跳板小徑前進。我沒有回頭去看我父母的身影消失。或許是因為我想要假裝他們依然站在那裡,一起於河畔野餐,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
小徑帶我沿著河床前進,接著突然轉向一片綠油油的山腰旁,筆直進入一片樹林,一片在天空下昂然而立的高大樹木。我可以聽見前方傳來說話聲,很高昂,很愉快,偶爾會爆出幾聲開懷大笑。聽起來像是小孩嬉戲的聲音。在接近到一定的距離後,我看見了威廉·葛裡芬,他神態輕鬆地躺在一片草地上,欣賞眼前的美景。在他身邊,所有童年玩伴都在嘻笑、玩耍,在永無止盡的陽光底下盡情奔跑。
我認識其中一些人,因為他們也是我的童年玩伴。褐熊先生,一隻四尺高的泰迪熊,身穿著名的紅色上衣和長褲,脖子上繫著天藍色的領巾,是所有小男孩的好朋友以及勇敢的玩伴。站在褐熊身邊的是他的朋友,海羊先生,身穿藍灰色大外套,具有人類的體型,但卻擁有一顆羊頭以及兩根彎彎曲曲的巨大羊角。在我小時候,所有小孩都擁有以他們兩個為主角的童書,大家都曾經跟褐熊和海羊先生一起參與那些精彩刺激的幻想冒險……這裡還有束尾松鼠、電池男孩巴尼,甚至還有畢普跟伯斯特,一個男孩以及他的外星人。還有其他人——體型和小孩一樣的玩具,身上穿有衣物的人形動物,以及所有我們長大後就會遺忘的快樂生物。只不過我們從未真正遺忘他們。他們依然存在我們內心深處真正重要的地方。他們圍繞在威廉·葛裡芬身邊玩耍,開心地彼此鬥嘴,笑罵嬉戲,反覆追逐。他們是古老的玩伴,有時候也會成為小孩子唯一真正的朋友。
當我接近時,他們同時停止動作,轉頭看向我,臉上的表情並不害怕,只是好奇。威廉緩緩坐起,凝視著我。我舉起雙手,表示自己沒帶武器,不是來找麻煩。威廉將膝蓋抱在胸前,默默看了我一會兒,最後終於疲憊地歎了口氣。
「你們最好離開。」他對身旁的玩具跟動物說道。「我們要談大人的事,你們會不耐煩的。」
他們點點頭,有如夢境般消失不見,只有褐熊先生和海羊先生沒有。他們站在原地,以一種冷靜、諒解的神情仔細打量著我。海羊自外套口袋中拿出一瓶伏特加來喝了一大口。
「沒錯,」他口齒不清地說。「我們是真的,就某方面而言。你最好習慣我們的存在。」
「世界上還記得我們的人不多了。」褐熊說道。「如今我們化身傳奇,住在影子瀑布,所有故事都能找到結尾的地方。我們三不五時會為了陪伴需要我們的人們而來到夜城。」
「是呀,沒錯。」海羊說著,打了一個大嗝。「我只是為了這裡的美景以及寧靜的感覺而來。還有免費的食物。你是約翰·泰勒,對吧?或許有一天你也會化身傳奇,在你死後、遭世人遺忘之後。到時候你就會來到影子瀑布,不管你喜不喜歡。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你不會喜歡影子瀑布的。我不准你打擾威廉。他和我們一起。你敢亂來的話,我就把這個酒瓶塞進你的屁眼,深到只有手持洞穴探險裝備的直腸專家才有辦法幫你拔出來。」
「不要理他。」褐熊先生親切地說道。「他這隻羊就是這個樣子。」
他們朝向陰暗的樹林走去,始終沒有停止爭論。他們和我印象中不太一樣。我迎上前去,在威廉身邊坐下。
「原來這就是阿爾卡笛亞計劃。」我說。「很好。我真喜歡這裡的景色。」
「你想怎樣,泰勒?」威廉問。「你怎麼知道要來這裡找我?這裡應該是世界上唯一一個沒人可以打擾我的地方。」
「這是一種天賦。」我說。「葛洛莉雅為我指引方向。我想她在擔心你。」
威廉不屑地哼了一聲。「這倒新鮮。」
「你在這裡幹什麼?」我問,心中十分好奇。「為什麼……選擇這種地方?」
「因為我從來不曾經歷過童年。」威廉說。他沒有看我。他凝視著眼前的景色,或許正在看腦中的其他畫面,屬於過去的畫面。「打從我有記憶以來,我父親就只是要將我訓練成他的接班人,如此他才能確保他一手打造的一切會在他離開後繼續存在。他希望我變得和他一樣。但是我和他不同又不是我的錯,我永遠都不會成為他那種人。世界上只有一個傑若米亞·葛裡芬,而這樣或許對整個世界都好。然而即使在很小的時候,我都沒有多少時間可以玩耍,可以當我自己。他不允許我交朋友,因為朋友通通不值得信任。他們可能會是我父親的敵人派出來的間諜。我的生活只有工作、工作、工作。永無止盡的學習,瞭解家族企業,履行家族義務。我唯一逃避的方法,就是進入圖書以及漫畫的世界。當時只要一有機會,我就會活在我的夢境之中,躲在我幻想出來的單純快樂的世界裡。唯一真正屬於我的地方,父親無法接觸,無法奪走的地方。」
這時我就算努力嘗試,也無法阻止他繼續說下去。這些話已經藏在心中好多年了,他願意向任何在這裡找到他的人傾述這些心事。只因為他有一股不吐不快的強烈慾望……「我就是因為這樣才從青少年時期開始健身。」威廉·葛裡芬說道,不過依然沒有面對我。「只為了能夠掌控我自己一部分的生活,即使只是掌握我自己的身材。那時候我已經瞭解自己絕對沒有能力掌管家族企業。早在我父親認清這一點之前,我就已經知道了。我很想相信……如果他不管我的話,我或許會有所成就。如果我有機會選擇自己的道路,跟隨我自己的想法。但是葛裡芬不能忍受擁有一個胸無大志的兒子。」
「這些日子以來,我不過是個華而不實的廢物,幫忙處理所有父親不能交給家族以外的人處理的事物。我們兩人都假裝我是什麼重要人物,但是大家都知道……我只是在執行他的命令,完全沒有權力下達任何決定。我將文件從一個地方搬到另一個地方,在他人面前傳達我父親的旨意,每一天我的心都在慢慢死去。你知道對一個永生之人來說,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嗎?一點一滴地死去,永遠永遠地死下去……」
「有一段時間,我靠著追求感官刺激消磨時間……我曾經加入夜城裡所有的私人俱樂部,嘗試所有他們提供的娛樂以及女人。雖然這樣能夠令我分心,但始終無法滿足我的空虛。」
他突然轉頭面對我,目光黑暗又憤怒,流露出危險的氣息。「你不能向任何人提起我剛剛說的話,泰勒。不能讓人知道我來過這裡,和我的朋友在一起。人們不會瞭解的。他們會以為我是個懦夫,會想要佔我便宜。而且我父親……真的不會瞭解。我不認為他的一生曾經需要過任何東西。事實上,我很難想像權勢滔天的傑若米亞·葛裡芬也曾經歷過像童年這麼平凡卻又寶貴的時光。這是唯一一樣我曾擁有而他又無法染指的東西,唯一一個我可以脫離他的掌握的地方。」
「不必擔心。」我說。「你父親不需要知道這件事。他僱用我是為了調查梅莉莎,不是調查你。我只對你的女兒以及她的失蹤感興趣。」
「我想要盡一個父親的責任。」威廉說,目光再度迷失在遠方。「想要成為一個好父親,和傑若米亞不同的父親。我希望她擁有一個我不曾擁有的童年。但是他奪走了她,在那之後,我只有在傑若米亞允許時才見得到她。我想在梅莉莎看來,他才是她真正的父親。她的爹地。我花了好多年的時間試圖打入她的世界……但是就算我算準傑若米亞不在的機會前去探望她,梅莉莎也從來不會在家,她總是剛好出去了……霍伯斯是我父親的手下,身心皆是。整個葛裡芬殿堂都由他管理,沒有人能夠逃過他的法眼。到最後……我終於放棄了。」
他看著我,臉上流露一種徹底失敗的神情。「我不恨我父親,你知道。千萬不要這麼想。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在為我著想。這麼多年來……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讓他驕傲。」
「每個兒子都是這樣。」我說。
「你父親如何?他為你感到驕傲嗎?」
「到最後,」我說。「我想是吧,沒錯。當時一切都太遲了,我們都沒有機會彌補任何事。你知道我母親……」
威廉終於面露微笑。「夜城裡所有人都知道你的母親。大家都在莉莉絲大戰中失去親密的人。」
「你認為梅莉莎是遭人綁架嗎?」我直接問了出來。
他立刻搖頭,連想都不需要想。「在葛裡芬殿堂裡,各式各樣的安全系統守護之下,她怎麼可能被綁架?但她也不可能是逃家。她沒有辦法在不被發現的情況下離開葛裡芬殿堂。再說,她能去哪裡?有什麼地方能夠不被他們發現?一定會有人把她交出來的,不管是交給我們領賞,或是為了報復父親而將她交給我們家的敵人。」
「除非家族之中還有其他人涉及此事。」我小心暗示著。「不管是幫她逃家,還是解除安全系統讓別人綁架她……」
威廉再度搖頭。「她在家族之中沒有朋友,或許除了保羅之外。而且沒有人膽敢冒險關閉保護我們的安全系統。」
「誰有膽子綁架梅莉莎·葛裡芬?」
「我不知道。但是我可以告訴你,約翰·泰勒,我會殺掉任何膽敢傷害她的人。葛裡芬也會。」
「即使這表示他會失去一切……讓她安然無恙地活到十八歲?」
威廉笑了笑,不過笑聲中不帶任何笑意。「喔,你聽說了那個傳說,是不是?算了吧,那是鬼扯。都會傳奇。如果真有這種事,我父親早在知道保羅跟梅莉莎的存在時就會除掉他們了。他總是有能力做出困難、必要而又可怕的事,不管過程中會傷害到什麼人,就算是他自己也無所謂。我父親是個非常實際的人。我生下梅莉莎不是為了威脅他。我生下她只是為了擁有一樣屬於我的東西。我早該知道他不會讓我如願的。」
「那麼你永生不死的父親為什麼要立遺囑?」我問。
「好問題。」威廉說。「我本來連第一份遺囑的存在都不知情,更別提第二份了。我父親不會死。他從來沒幹過如此平凡、象徵懦弱的事。」他再度直視我的目光。「找出我的女兒,泰勒先生。用盡所有手段,不惜任何代價。」
「不管過程中會傷害到誰?」我問。「即使是家人?」
「特別是家人。」威廉·葛裡芬說道。
「你們兩個還沒講完嗎?」海羊大聲說道。「我和褐熊還很想去散步呢!」
威廉·葛裡芬朝兩個朋友微笑,轉眼間彷彿變成另一個人。褐熊熱情地擁抱他,海羊則遞過他的伏特加酒瓶。威廉喝了一大口酒,遞回酒瓶,然後深深地歎了口氣。
「真不知道真正帶給我溫暖的是友情還是酒精。」他神色哀傷地說。
「你只需要痛快地拉個大便,清清腸胃。」海羊睿智地說道。「每個人在痛快地解放之後都會煥然一新。」
「真是哪兒都不能帶你去。」褐熊說道。
maronster 發表於 2013-8-12 10:07
第六章 一切都跟聲譽有關
我查出許多有關夜城最神秘的家族內部的秘密,但是對於找出梅莉莎的下落與處境,卻沒有任何幫助。沒有人想要談論她;他們只想要談論自己。我一直沒有發現自己變得有多依賴天賦來解決案件。我已經很久沒有採取傳統而又困難的方法——詢問問題,追蹤答案——查案了。但是我感覺得出我開始逼近某樣答案,雖然我並不確定是什麼答案。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繼續挖下去,然後期待在我問出足夠的尷尬問題後,有人會忍不住洩露一些我不應該知道的秘密。我問威廉要上哪裡去找他的妹妹愛蓮娜,他聳聳肩,叫我去黑卡蒂茶室看看。我早該知道了。黑卡蒂茶室是全夜城所有需要吃午飯的貴婦最喜歡去的酒館。
我沿著原路離開漫長的綠色美夢阿爾卡笛亞計劃,回到充滿霓虹燈以及舒適陰影的惡夢街道上。並不是所有人都嚮往陽光。黑卡蒂茶室是夜城中最昂貴、最高級、最奢華的小酒館,位於上城區的心臟地帶。一個優雅華麗,專門提供上流社會人士齊聚一堂、閒聊八卦,並且惡意中傷那些當天不在場的朋友的地方。門外等候的隊伍很長,而且只要有一點點不雅觀的舉動就會被擋在門口。但是從來沒有人抱怨過,因為這裡是夜城最重要的露臉地點。再說,所有失禮的記錄都可以用支票註銷。
我站在安全的距離外觀察這個地方,自一條陰暗巷口看著一輛輛大禮車停在警衛森嚴的大門前,一個個社交版面以及八卦小報上常見的面孔從容下車。她們是夜城的精英分子,身穿光彩奪目的晚禮服,臉上塗了合乎時宜的淡妝,全身穿戴著沉重到舉步維艱的珠寶裝飾。
大門上方的霓虹招牌充滿洛可可風格,幾乎已無法辨識字跡,整間建築散發出立體派藝術復興的臭味。最流行的時尚就是復古。我利用天賦查探安全措施,顯然這裡加持了一層層的魔法防禦,從變形詛咒到直接送你下地獄的法術,一應俱全。還有各式各樣的守衛,巧妙地隱藏在隱形魔法的效力之中。站在大門口的兩名壯碩紳士或許打扮得人模人樣,但是他們額頭上的刺青明白表示出他們戰鬥法師的身份。從他們的外表看來,大概是前英國空降特遣隊的成員。就連狗仔隊都不敢靠近他們。
所以,暴力衝突或言語恫嚇都發揮不了作用,只能靠著虛張聲勢和花言巧語了,幸好這兩種技巧都是我擅長的。我的名聲總是比我本人還要可怕,這是因為我花了很大的心力維護名聲。我離開巷口,悠閒地漫步到大門前。兩名身穿燕尾服的紳士立刻認出我來,隨即移動腳步,擋在大門前方。保鏢就是保鏢,即使穿得再體面也還是保鏢。我在他們面前停步,露出輕鬆的微笑,似乎沒把世界上的一切看在眼裡。
「哈囉,兩位。我代表葛裡芬而來,想要找他女兒愛蓮娜談談。」
他們沒想到我會這麼說,於是交換一個神色,以保鏢們特有的方式無聲溝通,然後轉而面對我。
「你有證據嗎,先生?」
「我有膽子利用葛裡芬的名號招搖撞騙嗎?」我反問。
他們想了想,點點頭,讓出一條路來。我的名號或許不夠可怕,但葛裡芬的卻是可怕至極。我大搖大擺地走進大門,一副造訪貧民窟的樣子進入茶室。當需要擺出狗眼看人低的姿態時,我心中就會自然浮現出一種報復的快感。寄物處的接待小姐是一名外表和藹可親的殭屍,身穿黑色緊身衣和網襪,藉以凸顯她蒼白的死人皮膚。死者是最佳的服務人員——因為他們鮮少頂嘴。她十分禮貌地詢問是否要幫我放置外套,我說不用了。
不過我倒是要了她的電話。幫死亡男孩要的。
我穿過一道珠簾,來到主茶室內,喧嘩的交談聲完全沒有因為我的出現而產生絲毫變化。吃午餐的貴婦們每天都會遇上比我更可怕也更重要的人物。我緩緩走在擁擠的座位中間,一點也不趕時間。有幾個人起身離開,低調地迅速趕往後門。這種反應我已經習以為常。茶室以鋼鐵以及玻璃裝飾,呈現明顯的立體派藝術風格,其中一面牆上鑲滿了一整排高科技咖啡機,就是那種要讓人等到天荒地老才能喝到一杯充滿泡沫的咖啡的機器。我喜歡喝茶勝過咖啡,特別是那種攪拌完後會在湯匙上留下痕跡的濃茶。
服務生姿態優雅地在餐桌間來回遊走,他們都是年輕貌美的男孩跟女孩,身上除了領結跟袖口外什麼都沒穿,或許這套制服是為了讓他們小心不要濺出任何飲料吧!有錢有勢的女人圍在一張張桌子旁,除了她們高談闊論的內容外,什麼也不關心。她們不斷比手劃腳,想讓其他人知道她們聊得比誰都開心。主茶室後方有幾間私人包廂,專為更加私人的聚會而設,但是很少有人使用它們。來黑卡蒂茶室最大的目的,就是為了證明你擁有夠格出現在這種地方的財富與地位。
(但是當你離婚、被甩或是失去繼承權後還想進來的話,你就會知道他們把門甩在你臉上的速度有多快了。)所有貴婦通通打扮得花枝招展,一邊伸出修長的小手喝著茶跟咖啡,一邊有如都會叢林中的美麗生物一般高談闊論。她們可以肆意地對端著茶和咖啡的服務生們上下其手,而這些年輕貌美的小東西總是面帶微笑,不過從不逗留。他們都知道,貴婦們的愛撫觸摸隨時都有可能因為任何原因或是毫無來由地變成一個巴掌或是一拳,而顧客永遠都是對的。每張桌子都有人坐,貴婦們全都擠成一團,如果是在其他地方,她們絕對無法容忍這種狀況。這些就是傳說中來吃午餐的貴婦,雖然這裡似乎從來沒有人真的在吃午餐。想要維持纖細曼妙的身材,絕對不能餓了就吃。輕柔的音樂迴盪著,但是在如此喧鬧的環境裡根本聽不出什麼旋律。
不久我就看到愛蓮娜·葛裡芬,她坐在茶室正中央的桌子旁(當然啦),所有人都看得到她的地方。她身穿一襲優雅的翠綠禮服,上頭綴有許多完美無瑕的鑽石,脖子上綁了一條鑲有綠寶石的領巾。即使在這一群專業美女中,她依然給人一種鶴立雞群的感覺。不只是衣著風格和優雅舉止的關係,所有女人都擁有這些,或是類似的東西。或許是因為愛蓮娜並不需要像其他貴婦付出那麼多精力去妝扮自己,她沒有必要。愛蓮娜·葛裡芬是天生的貴婦;這一點讓那些必須努力扮演貴婦的貴婦備感威脅。她容貌美麗,舉止大方,神態高雅。在她們的社交圈裡,這是三個令人對她深惡痛絕的理由。但是她的桌子最大,而且坐滿了一群顯然需要耗費心思打扮才及愛蓮娜一半程度的女人。一群經常聚在一起閒聊八卦、互別苗頭的「朋友」。除了位於同一個社交圈外,生活中完全沒有任何交集的貴婦。她們之所以聚在一起,是因為人們認為她們應該聚在一起。
要跟隨時都有可能因為離婚或其他理由消失,永遠再也見不到面的人做朋友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而當她們自你的社交圈消失時,你心裡唯一的感覺,就是慶幸自己沒有因為這個人而中箭落馬……我認得幾個和愛蓮娜同桌的女人。潔絲貝兒·瑞克漢,大傑克·瑞克漢的老婆。潔絲貝兒是個身材頎長的金髮大胸脯美女,臉上流露出一絲孩童般的稚氣。夜城中所有與性愛相關的生意,不管大小,大傑克都參有一腳。傳說結婚前,潔絲貝兒是他手下最賺錢的搖錢樹,如今當然沒有人膽敢公然提起這段過去,如果他們還想保有膝蓋的話。潔絲貝兒坐在桌旁,有如一群大人間的小孩,一言不發地聽著其他人交談,隨時注意眾人的舉動,深怕錯過該笑的時機。
還有露西·路易斯,長相甜美,身材嬌小,散發異國風情,穿著一襲美麗的午夜深色晚禮服,完美搭配她烏黑的眼珠以及秀髮。她是上城塔菲·路易斯的妻子,這個綽號源自此人擁有大部分上城區的土地。這表示所有著名的俱樂部、酒吧以及餐廳都要看他的臉色才能生存。塔菲一次簽下的租約絕對不會超過十二個月,而且他從來沒有聽過租金控管這種東西。露西以她超強的八卦實力聞名,而且從來不在乎這些流言會傷害到什麼人,就算受傷的人就坐在她隔壁也無所謂。
莎莉·迪沃爾是馬堤·迪沃爾的老婆。馬堤人稱貪婪哥,不過沒有人敢當面這樣叫他。沒有人知道馬堤到底在做什麼生意,據說任何知道此事的人,都會立刻想要把自己吊死在最近的路燈上。莎莉身材肥大、打扮俗氣,說話的聲音很大,笑聲更大。當人們害怕的時候,講話就會大聲。莎莉是第四任迪沃爾太太,沒有人認為她撐得了多久。
這些就是跟愛蓮娜共進午餐的女人。老實說,我寧願在脖子上綁一頭死牛,跳進海裡去跟鯊魚共游,也不要跟她們一起吃飯。
這些女人當然都不是孤身前來。她們的另一半絕對不會讓她們落單,這樣會出事的。他們必須防止她們遭遇任何危險,包括從事太多錯誤的娛樂。他們必須隨時隨地宣告老婆的所有權。所以所有貴婦的保鏢與伴護都坐在旁邊的一排桌子旁。他們不吃不喝,只是神色漠然地坐在位置上,等待著可以讓他們傷害他人的狀況發生。他們偶爾會彼此低聲交談,藉以打發時間。有趣的是,愛蓮娜似乎是帶著她最新一任男孩玩物一起來的,一個名叫拉蒙的美貌男子。拉蒙常常登上週刊版面,每次都是出現在不同的有錢女人的臂彎之中。沒有任何保鏢和伴護願意跟他說話。他們都是專業人士。不過話說回來,就某方面來看,拉蒙也是專業人士。他以完美的姿勢悠閒地坐在椅子上,默默地凝視遠方,或許已經在考慮要在茶室尋找下一張飯票。我心中隱隱感到失望。愛蓮娜應該要跟比拉蒙更好的男人廝混才對。
我筆直朝愛蓮娜的桌子走去,沿路每個人都在我路過時停止交談,貴婦們都很好奇我的目的何在,來此是為了找誰。當我來到愛蓮娜身邊時,整間茶室已然鴉雀無聲,所有人都轉過頭來等著看戲,所有保鏢通通提高警覺。直到此時,我才終於清楚地聽見背景播放的古典音樂,那是一個充滿敵意的絃樂四重奏在演奏莫札特的樂曲。我在愛蓮娜身後停下腳步,道出她的姓名,她則不疾不徐地轉過身來面對我。
「喔,」她說。「是你呀,泰勒。」她聲音中那種厭煩的語氣簡直堪稱藝術。惡名昭彰的約翰·泰勒。又是你。真無趣……「我們需要談談。」我的語氣高深莫測,盡量保持低調。
「我不這麼認為。」愛蓮娜冷淡又輕蔑地說道。「我在忙,下次吧,或許。」
茶室裡的人愛死她這種語調了。和愛蓮娜同桌的女人全都處於尿褲子的邊緣,雙眼大睜,一言不發,身體激動地發抖,眼睜睜地看著她以如此輕蔑的態度應付極度危險的約翰·泰勒。她就算拉屎拉出紅寶石也不能讓她們更加佩服了。
「你知道一些我需要知道的事。」我開始投入自己的角色。
「真可惜。」愛蓮娜說著轉身背對我。
「你父親告訴我一些非常有趣的事。」我對著她的背影說道,在發現她身形僵硬時忍不住面露微笑。「和我談談,愛蓮娜。不然我就跟大家分享你的秘密。」
她再度轉身,冷冷地打量著我。我在虛張聲勢,她非常清楚我在虛張聲勢,但是她不敢冒險。來午餐的貴婦一聽見秘密立刻顯得活力十足,就像水虎魚看見生肉一樣。話說回來,我比她帶來的男人有趣多了。她應該和我談談,探出我究竟知道多少內幕,同時盡量不要洩露任何我想知道的事。我可以從她臉上看出這一切……因為她要我看出來。
「既然非談不可,那就談吧!」她以一種對下人說話的語氣說道。她對同桌的貴婦露出甜美的微笑。「原諒我,親愛的朋友。家族私事。你們都知道是怎麼回事。」
貴婦們微笑點頭,說出所有該說的言語,但是很顯然她們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要等我們離開然後開始八卦。整間茶室之中,每一隻眼睛都跟隨著我帶領愛蓮娜進去後方的一間包廂。茶室裡逐漸恢復交談的聲響。保鏢們放鬆緊繃的神情,顯然很慶幸他們不需要和我正面衝突。拉蒙以其冷酷深邃的雙眼凝視著我,臉上沒有顯露任何情緒。我在愛蓮娜對面的位置上坐了下來。
「好了,」我說。「很高興再度與你見面。」
「我們確實需要談談。」她一派誠懇地湊向前來。「但是你應該瞭解我不能不先刁難你一下。」
「喔,當然。」我說,不知道她想要談些什麼。
「我不希望讓你以為我會毫無忌憚地跟任何人交談。」
「我不會這樣想的。」
「看看她們,」她說著指向她的桌子。「只因為我膽敢跟惡名昭彰的約翰·泰勒頂嘴,她們就興奮成那個樣子。如果我沒有和你頂嘴,明天八卦報紙就會報導我們兩個上床的新聞。有些報紙明知不實也要報導,只因為這個題材實在太美妙了。」
「我不會這樣想的。」我再度說道。她嚴肅地凝視著我。我微微一笑,她也突然報以一笑。她稍微放鬆神情,靠回椅背上。「和你交談比我想像中來得輕鬆,泰勒先生。而我真的需要找人談談。」
我指向依然獨自坐在外面的拉蒙。「你不是可以跟他談嗎?」
「我和拉蒙不是為了談天。」她冷冷說道。「就許多方面而言,他還是個孩子。他很帥,跟他在一起很好玩,但是他的腦袋裡面沒有多少料。我喜歡這種小白臉。像這種玩物最大的好處就是在玩膩的時候可以立刻去找下一個玩物。」
「你丈夫不在乎?」我問。
「我不是為了這個嫁給馬賽爾的。」愛蓮娜以一種陳述事實的語氣說道。「爹地希望我結婚,因為他還保有某些非常傳統的觀念。這也不是什麼值得驚訝的事,我想,畢竟他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出生的。永生之人可以走出過去,但是……爹地相信一個女人終究需要男人的引導。一開始是父親,然後就輪到丈夫。而既然親愛的爹地有更重要的事需要操心,我自然就得找個丈夫依靠才行。他從來沒有發現我嫁的都是一些願意乖乖聽從命令的男人,沒有發現我嫁人只是為了遠離葛裡芬殿堂。如果不是因為不結婚我就必須待在爹地身邊,我根本就不會結婚……」
「我嫁給馬賽爾是因為他能讓我笑。他很迷人,溫文儒雅,適合作伴……而且他不會要求我做任何事。他有他自己的生活,我有我的,我們的生活不需要有交集。在以前,爹地早期的年代裡,他們會稱這種婚姻為有企圖的婚姻。但是如今時代進步了,對我來說只有我自己的企圖才是最重要的。你想要和我談些什麼,泰勒先生?爹地不知道任何和我有關的秘密,因為我花費極大的心思確保他不知道任何和我有關的秘密。」
「你不會相信我知道多少秘密的。」我說,因為在這種情況下一定要說些什麼。「我還在收集葛裡芬家族成員的說詞,想要藉此組織出一套什麼人會為了什麼理由去綁架梅莉莎的論點。」
愛蓮娜聳肩。「我們真的沒那麼複雜。爹地滿腦子都是生意,媽咪的生活目標就是要當上流社會的社交女王,威廉只要一有機會就會逃避躲藏,梅莉莎是個表裡不一的小渾蛋,我親愛的小驕傲保羅不肯離開臥室。葛裡芬家族就是這麼簡單。」
「你呢?」我問。「你是什麼樣的人,愛蓮娜·葛裡芬?」
就和她哥哥一樣,愛蓮娜一開了話匣子就停不下來,源源不絕地全盤托出。或許是因為她已經很久很久不曾跟一個值得信任的人開誠佈公了……因為她的朋友根本不在乎這些事。
「爹地一向不常陪我。」她說,儘管雙眼直視我的臉,但是目光已經飄向遠方,回到過去。「他非常傳統。他的兒子可以成為繼承人,可以參與家族企業,但是女兒不行。所以他對我的關心遠遠不如威廉。媽咪也不在乎。她生下我和威廉只是為了跟隨潮流。於是我在一群保姆、家庭教師以及付費玩伴的陪伴下長大,而這些人全都要向我父親回報。我不能信任他們。我獨立長大成人,從不依賴任何人,把自己的利益擺在第一位。就和爹地一樣。」
「這些年來,我試圖讓自己沉迷在各式各樣的事物上……身為永生之人,會有很多時間需要打發。我試過政治、宗教、購物……但是從來沒有一件事可以滿足我多久。所以現在我決定乾脆享受我的財富及地位,當個快樂的紈褲子弟。這樣說聽起來會不會很膚淺?」
「為什麼要和這種小玩物廝混?」我問,小心翼翼地迴避這個不可能會有好答案的問題。「傳聞他們都無法在你身邊待多久……」
「隨著歲月逝去,我雖然不會變老,卻越來越對年輕感到著迷。」愛蓮娜說道。「真正的年輕,而不是像我這具永遠不會衰老的美麗軀體。儘管一直努力保養我的身體,但是我還是恐懼老化,恐懼世事無常,於是只能執著於我自己的方式……持續地接觸年輕的思想、觀念以及時尚潮流,藉以保持內心的青春。我永遠不能和爹地一樣;經歷過這麼多歲月、這麼多風浪之後,他依然能夠始終如一,堅持當年那個中世紀商人的本性;生意就是生意,不管身處哪一個世紀。他或許已經培養出一股貴族的氣質跟儀態,但是觀念依然食古不化。他的價值觀毫無彈性,明知道是好幾個世紀之前形成的也不願改變……我一點都不希望像他一樣。」
「那你想要怎麼樣?」我問。
她微微一笑。「我要是知道就好了,泰勒先生。我很願意繼承爹地的財富,但是不要他的生意。只要一有機會,我就會把我的股份一次賣出。我也不希望變成威廉那樣縱情聲色、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他以為我不知道他在卡利古拉俱樂部裡幹的勾當,但是所有人都知道……我想要做真正有意義的事,想要成為真正有用的人。但是在大家眼中,我始終只是葛裡芬的女兒。你絕對無法想像擁有絕對的權力和財富需要受到多少限制。」
「可憐的富家千金。」我嚴肅地說。「擁有一切,卻始終缺乏快樂以及內心的寧靜。」
她凝視著我。「你在諷刺我,泰勒先生。這裡的人都會告訴你那是一種非常危險的舉動。」
我微笑。「危險就是我的工作。」
「喔,拜託……你想怎樣,泰勒先生?」
「這個嘛,首先,我要你稱呼我為約翰。然後……我要找出梅莉莎。確保她安然無恙。」
「然後帶她回家?回到葛裡芬殿堂?」
「如果她願意的話。」我小心說道。
愛蓮娜仔細打量了我一會兒。「你不認為她遭到綁架,是不是?你認為她是離家出走。我必須說,這並不令我驚訝。但是,當你真的找到她的時候,你不會違反她的意願強迫帶她回家,因為這樣做有違你的原則,是嗎?」
「是的。」我說。
她對我露出燦爛的微笑。「我越來越喜歡你了,約翰。你真的打算違逆葛裡芬的旨意?他曾經為了更小的事情殺人。或許你真的和傳說中一樣厲害。」
「不,」我說。「沒有人能跟傳說中的我一樣厲害。」
她又笑了笑。「你不知道能夠跟人如此……誠實地交談是多麼快樂的事。你真的一點也不在乎我是葛裡芬家族的人,是不是?」
「不在乎。」我老實說道。「我曾經面對過更可怕的人物。」
「是的……你或許面對過。你也不是為了錢而接下這個案子,是不是?你真的想要找出梅莉莎。」
「這個嘛……」我老實說道。「錢也是個重點。」
接著我們同時轉頭,看向出現在包廂門口的拉蒙。他身材高大,昂貴的西裝下隱現強健的體魄,擺出一種偶爾會跟人動手打架的姿態。他冷冷地凝視著我,沒有理會愛蓮娜。
「你以為自己是誰,泰勒?大搖大擺地走進這裡,還對比你高貴的人們頤指氣使?愛蓮娜,你不需要和他交談。我很清楚他這種人——只會虛張聲勢,靠名聲唬人。」
「就像你想成為的那種人嗎?」我說。「在你瞭解到要成為這種人需要付出多少努力,以及光靠面孔能夠多麼輕鬆過活之前想要成為的那種人?去你的位子上坐好,當個好孩子。愛蓮娜忙完就會去接你。」
「沒錯,拉蒙。」愛蓮娜說道。「沒有人可以強迫我做任何事。你這麼關心我真的很窩心,但是……」
「閉嘴。」拉蒙說道。愛蓮娜好像挨了一巴掌一樣呆呆地看著他。拉蒙轉頭瞪她。「這一次跟你無關,這是我的事。你知道這樣和這個街頭混混調笑,完全忽略我的存在,讓我多沒面子嗎?」
「拉蒙。」我說,語氣多了一點威脅,令他不得不將注意力轉回我的身上。「我瞭解這種要在你的女人和其他潛在客戶之前逞英雄的需求,但是說真的,不要太過分。」
他對我大吼大叫,手中突然多了一把明晃晃的尖頭鑽。此鑽具有專業武器的架勢,或許是藏在衣袖內的護套之中。他以熟練的手法駕馭尖頭鑽,我則是動也不動地坐在原地。愛蓮娜看著拉蒙,彷彿從來不曾見過他。
「你以為自己在幹什麼,拉蒙?不要傻了!立刻放下那玩意兒!」
他不理她,完全被眼前的情勢與滿腔怒火沖昏了頭。整間茶室鴉雀無聲,所有人都在看我們,在看他,他很清楚,而且很愛這種感覺。他大聲嗤笑。
「他們說你體內流有狼人之血,泰勒。就來看看你在銀匕首之前有多強悍吧!我猜當我割下你的睪丸餵你吃的時候,你應該會跟其他人一樣血流如注。」
我站起身來,他立刻開始後退。我凝視他的臉,攫住他的目光,不論他如何努力都無法偏過頭去。我走出包廂,他跌跌撞撞地後退,依然無法移開目光。他開始哽咽,眼瞼下冒出鮮血。在我的目光注視下,銀鑽頭緩緩自他麻痺的手指間滑落。接著一名保鏢突然出現,將他手中的咖啡杯丟到我臉上。我大叫一聲,滾燙的咖啡燙傷我的臉,遮蔽了我的視線。我瘋狂地伸手抹臉,試圖看清週遭的狀況。我聽見幾道腳步聲對我直逼而來。
愛蓮娜越過我身旁,衝出包廂,擋在我和拉蒙之間。我聽見她對他還有其他我看不見的對手大吼大叫,聲音中慣有的權威令他們裹足不前,但是我不確定這樣能夠抵擋多久。我以指節用力擠壓淚流不止的雙眼,最後終於恢復視力。我的臉依然刺痛無比,但是我完全忽略這陣痛楚。所有保鏢都已離開座位,在拉蒙身後站成一排。他們像是聞到血腥味的鯊魚聚集而來,試圖把握這個擊敗惡名昭彰的約翰·泰勒的機會。以及,一個能在他們的女人面前展現男子氣概的機會。如果他們能夠擊倒約翰·泰勒,日後就可以漫天開價了。
他們互相推擠,每個人都深怕錯失毆打我的良機,但偏偏又沒有人膽敢率先出手。他們沒有武器,不過全都因為有機會動手而躍躍欲試,想要教訓教訓這個搞不清楚自己身份的自大狂。我挺直腰身,凝視他們,其中幾個保鏢當場後退,避開我的目光。拉蒙微微退縮,臉上的血淚已經化為乾枯的淚痕。他很快地恢復自信,因為他發現我再也無法以目光征服他。愛蓮娜依然站在我和對手之間,雙手叉腰,抬頭挺胸,聲色俱厲地教訓面前的保鏢們。
「這個人是我的客人!他受到我和我的父親保護!我想跟什麼人說話就跟什麼人說話,拉蒙!」
「他不該來這裡。」拉蒙說,聲音中充滿暴戾之氣。「他不屬於這裡。」
「你也一樣。」愛蓮娜冷冷說道。「但我還是帶你來了。天知道我到底看上你哪一點。滾,拉蒙。我們結束了。你最好不要糾纏不清,不然我不會幫你寫推薦函。」
「就這樣?」拉蒙問。「就跟其他人一樣?不……我不這麼認為。我認為我要在你身上留下一點紀念。」他在她臉上甩了一巴掌。愛蓮娜向後跌開,一手摀住紅通通的臉頰。拉蒙微笑。「你不知道我多想這麼做。現在給我滾開。你不會希望新禮服沾上血跡的。」他將冷酷的目光轉回我身上。「來吧,各位,開心的時間到了。」
趁他還在講話的時候,我迎上前去,一膝蓋頂上他的股間。他發出一聲悶響,隨即向前一倒,我接著又在他後頸上補了一手刀,幫助他摔倒在地。眾保鏢一擁而上,大呼小叫,舉起拳頭就是一陣好打。拳頭同時自四面八方而來,我唯一能做的只有硬著頭皮承受,盡可能降低傷害程度,竭盡所能不要倒下。如果我倒下,他們就會開始動腳,到時我就別想站起來了。我不認為他們真的想要殺我,因為這樣做會招來葛裡芬的憤怒,但是當人們殺得眼紅時,總會有可能發生意外。
幸運的是,他們不習慣群起圍毆。保鏢的任務在於保護客戶,較常遇上一對一單挑的情況。他們爭先恐後,妨礙彼此之間的動作,根本沒有任何合作的默契。我想盡辦法將手伸進外套口袋。那裡面放了各式各樣有用的小道具。保鏢們不斷拳打腳踢,但是我始終沒倒下。打從孩提時代,人們(以及其他東西)就一直試圖取走我的性命,而我至今依然屹立不搖。
我自左邊口袋取出一顆小甩炮丟在地上。甩炮爆炸,綻放出一道耀眼的強光,眾保鏢隨即退開,不停叫罵,用力眨眼。我趁機自右邊口袋掏出一根褐色的小人骨,舉在保鏢眼前。所有人大氣也不敢喘一下,我則露出一個難看的笑容。
「沒有錯,孩子們,這是一根指向骨。我只要念誦咒語,這麼一指,被指到的人就要坐棺材回家了。所以請把拉蒙抬起來,然後立刻消失。」
「你在虛張聲勢。」一名保鏢說道,不過語氣並不十分肯定。
「別傻了。」他身後的男人說道。「他是約翰天殺的泰勒。他不需要虛張聲勢。」
他們抬起拉蒙,抬著他離開茶室。所有貴婦都默不作聲地看著他們,接著又將目光移回我的身上。其中幾個似乎想要鼓掌。我轉身背對主茶室,愛蓮娜扶著我再度坐回私人包廂。我重重坐下,大口喘氣,全身幾乎無處不痛。年紀越大,越禁不起打。至少這一次我的牙齒沒被打掉。我最討厭牙齒被人打掉了。我收起人骨,看向愛蓮娜。
「謝謝你為我挺身而出。」
「我最痛恨這種大男人主義了。」她說。「但是你剛剛真是令人佩服。那是貨真價實的原始指向骨嗎?我以為真正的指向骨非常稀有呢!」
「確實很稀有。」我說。
「那你是在虛張聲勢?」
「或許,」我說。「我不會告訴你的。」
「你的臉部本來嚴重燙傷,」她邊說邊仔細打量我。「我看到了。但是現在所有的燙傷痕跡都消失了。而且任何人被打成這樣都會需要叫救護車,但是你不需要。你體內真的流有狼人的血液嗎,泰勒先生?」
「差不多。」我說。「還有,叫我約翰,記得嗎?現在,我們談到哪裡……啊,對了,梅莉莎。談談梅莉莎吧,愛蓮娜。」
我永遠無法得知她當時打算告訴我些什麼,因為我們的談話又被打斷了。這一次打斷我們的,是一個身穿金邊紅色信差制服的過胖信差。因為衣服太不合身了,他的動作很不自然。他朝愛蓮娜鞠了個躬,完全無視我的存在。接著他恭恭敬敬捧起一個銀盤,上方放有一隻彌封的信封,信封上沒有署名。愛蓮娜拿起信封,看向信差。
「債主在等。」他以一種不是信差該有的粗暴語氣說道。「車子就停在外面。」
愛蓮娜撕開信封,閱讀信紙上的內容。我湊上前去,不過只能看出幾句顯然是不曾練過字的人所寫下的手寫信息。
「喔,真是令人沮喪呀!」她說著,將信紙像條死魚一樣丟在地上。「看來我親愛的馬賽爾又惹上麻煩了。你知道他沉溺賭博嗎?你當然知道。所有人都知道。我不知道他為什麼這麼喜歡賭博,他又不是賭術高超。近來所有有聲望的賭場都已經將他列入黑名單,自從爹地公開表明不會繼續給付他的簽單之後。本來我真的以為他會因此學乖一點,但是我早該知道沒有這麼好的事。看來馬賽爾還是想到辦法溜進一些小俱樂部裡賭博,就是那種來者不拒的地方,然後再度高築債台。而既然這些……傢伙聰明到瞭解我父親不可能幫馬賽爾付帳,他們就以為可以對我施加壓力。」
「他們想怎樣?」我問,完全無視眼前的信差。
「很顯然地,如果我現在不跟信差走,不上他那輛擁擠的小車,去討論如何償付馬賽爾的賭債,他們就會慢慢將我丈夫身體上的某些部分寄回家來給我,直到我願意給付為止。他不會死。他已經獲得永生,和我一樣,但這只代表了他的苦難將會永不止歇……真是一件麻煩事,所以我最好走一趟。」
「這樣或許並非明智之舉。」我謹慎地說。「他們可能會擁有兩名用來脅迫你父親付款的人質。儘管他不願為馬賽爾付錢,他或許會為你而付。」
「他們不敢威脅我!他們敢嗎?」
「看看他們派來的信差。」我說。「這些傢伙顯然不是什麼高檔的貨色。」
「我非去不可。」愛蓮娜說。「他是我丈夫。」
「那我最好跟你一起去。」我說。「對付這種貨色我很有經驗。」
「當然。」愛蓮娜說。「他們來自你的世界,不是嗎?非常好。跟緊一點,露出凶狠的模樣,當我和人家談判的時候不要妨礙我。」
「想都不敢想。」我說。我將目光移到信差身上,他神色不安地變換站姿。「說,」我說。「你為誰做事?」
「我不應該回答任何問題。債主在等,車在外面。我只應該說這兩句話。」
「但我是約翰·泰勒,而我想要知道。立刻告訴我,不然我就把你變成某種小小粘粘、喜歡跳上跳下的東西。」
信差吞了一大口口水,手足無措地說:「我的老闆是赫伯特·利比。」他聲音沙啞地說。「在搖骰子(Roll a Dice)俱樂部兼賭場,兼酒吧。那是一個高級場所。供應真正的餐點,而且禁止隨地吐痰。」
「沒聽說過。」我對愛蓮娜說。「所有有名氣的場所我都聽說過。所以,我們去找利比先生談談,向他解釋這是多麼愚蠢的主意。」我看向信差。「帶路。不要耍花招。我們不會覺得好笑的。」
※※※
我們在一大片八卦的聲浪中離開黑卡蒂茶室。保鏢們已經回到原先的座位,垂頭喪氣,默不作聲,但是來午餐的貴婦們卻個個欣喜若狂。她們已經很多年不曾經歷如此刺激的場面了。茶室外確實有輛汽車在等。小型的黑色汽車,沒有任何特徵,在一整排等待貴婦用餐完畢、光鮮亮麗的大禮車隊中,顯得非常顯眼而又不堪。一群輪流抽著一根手捲煙的制服司機突然停止交談,不屑地看著身穿制服的信差。愛蓮娜的司機迎上前來,露出詢問的神色。愛蓮娜交代他把禮車開回葛裡芬殿堂,她會自己想辦法回家。司機看了看信差,看了看我,顯然並不喜歡這個安排,但是就跟往常一樣,上面怎麼說他就怎麼做。愛蓮娜昂首闊步地來到小黑車旁,站在後門前,冷冷看著信差,直到他急急忙忙地跑過來為她開門。她儀態優雅地滑入後座,我也跟著上了車。信差藉由用力摔上車門來發洩他的情緒,接著爬上駕駛座。
「搖骰子俱樂部。」愛蓮娜冷冷說道。「快一點,我還有事要做。」
信差發出一下不爽的聲響,我們隨即駛入繁忙的車流中。
「我知道那一定是個空間狹小,地板上都是木屑,包廂中都是雪茄濃煙,牌全部都皺到不知道莊家怎麼洗得動的地方。」愛蓮娜說。「會出現在搖骰子這種地方就表示馬賽爾真的沒有地方可去了。」
「嘿,」信差抗議著。「那是個很好的俱樂部。我們有音響以及所有該有的設備。」
「看路。」我說。「再說,你們的店名根本拼錯了。應該是搖一個骰子(Roll a Die),Dice是複數,Die才是單數。」
「什麼?」
「喔,閉嘴開車。」我說。
街道上的車輛呼嘯而過,包括某些根本不是車的東西,上頭的駕駛根本不是人類。夜城沒有交通標誌,也沒有行車速限。在這種情況下,開車根本不是一種移動的方式,而是一種進化的過程。這是個以大欺小的街道,只有最強壯的生存者能夠抵達目的地。值得注意的是,沒有車輛攻擊我們,這表示有人花了大筆鈔票在這輛車上加持保護魔法。信差鬆開領結以及信差服上方的幾顆鈕扣,好讓自己更專心駕駛。
我們很快就離開上城區,轉入一條光線黯淡、車流稀少的街道,一個骯髒與腐敗並非刻意營造的風格,而是一種生活方式的地方。夜城擁有自己的社會底層,而這些人可是比其他地方的底層人民更加凶狠。霓虹招牌逐漸消失,因為這不是一個讓你想要宣傳自己的地方。人們很可能會找你。這裡的俱樂部和酒吧都是屬於你只會聽人提起,不會親身前往的地方。這裡並不禁止任何事物,因為根本沒有人在乎。進去的後果自行負責,不要多管別人的閒事,除非真的走運,不然你絕不可能活著走出來。
車子終於在一排只比牆壁上的洞還要好一點的骯髒酒館前停了下來。單調的店門,斑剝的窗戶,除了俗不可耐的店名之外,根本不知道該如何向人推薦它們。羅西的安息地、粉紅鵜鶘、搖骰子。信差下車,朝俱樂部走去,然後才突然想到,趕緊跑回來幫愛蓮娜開門。他是絕對不會幫我開門的。愛蓮娜大搖大擺地越過他的身邊,朝俱樂部前進,絲毫沒有屈就身份打量四周。信差急急忙忙搶先幫她開啟俱樂部大門,留我一個人慢慢下車,然後自行關上車門。信差在門上敲了一連串秘密信號,接著大門突然開啟,門後站著一隻身穿燕尾服的大猩猩。那是一隻貨真價實的山地大猩猩,一隻銀背猩猩,額頭上有一條長長的粉紅刀疤,顯然腦部植入物體就是從這個地方植入的。它神態親密地朝信差點點頭,然後仔細打量愛蓮娜和我,最後還在我們身上嗅一嗅,接著突然轉頭,帶領我們進入俱樂部。大門在無人碰觸的情況下猛然關上,不過在這種地段,這種功能多半是標準配備。
眼前的房間陰暗無聲,沒有營業。椅子全都疊在桌上,幸運輪盤上蓋著白布。吧檯前方架有一道沉重的鐵柵欄。地板是木板地,沒有木屑。室內充滿了汗水、煙味以及絕望的感覺。這裡不是將賭博視為消遣的人們會來的地方,這裡是專為嗜賭如命的賭鬼量身打造的場所。對他們而言,每一張牌,每一把骰子,每一次轉輪都是生死交關的大事。
此時店內沒有任何員工,就連清潔工都沒有。老闆一定是叫所有人都回家了。或許是因為赫伯特·利比先生不希望任何人看見葛裡芬的女兒抵達後所發生的事。猩猩帶領我們穿越主廳,走下位於後方的一道階梯。信差殿後。我們走進一間石窖,屋內照明充足,牆壁光禿禿的,屋內滿是疊在一起的木箱跟紙箱,還有一群男人圍在一張捆了一個人的椅子四周,椅子附近的地板濺有許多血跡。椅子上的男人,想當然就是馬賽爾,或者說是他僅存的殘軀。
他緩緩抬起頭來,看向愛蓮娜和我。或許他很高興看見我們,但是從他血肉模糊的臉上很難看出任何情緒。他的雙眼腫到睜不開,鼻樑斷裂,歪到一邊,嘴唇龜裂,鮮血四溢。他們砍掉了他的左耳。左肩上方以及上衣左半部一片血紅。馬賽爾的呼吸緩慢而又沉重,透過淒慘的鼻子發出許多痛苦呻吟以及類似打呼的聲音。愛蓮娜驚呼一聲,忍不住向前衝去,但是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強迫她待在原地。沒道理這麼快就讓這群垃圾稱心如意。
一名男子自圍在椅子後方的流氓之中率眾而出,顯然就是這群人的老大——赫伯特·利比。他身材魁梧,壯碩結實,肌肉帶有些許脂肪,滿臉橫肉,為了掩飾越來越禿的腦袋而理了個大光頭。他身穿一套彷彿在倉促間穿上的昂貴西裝,大大的手上戴滿金銀戒指,臉上流露出一種喜歡花別人的錢來讓自己爽的表情。他手上染有血跡,袖口一片血紅。他朝愛蓮娜露出輕鬆的微笑,不過是一種皮笑肉不笑的冰冷笑容。他忽略我的存在,看向身穿信差服的壯漢。
「查理,我叫你去帶愛蓮娜·葛裡芬回來。為什麼約翰·泰勒會在這裡?我有叫你帶約翰·泰勒回來嗎?」
信差在老大的凝視之下顯得十分不安。「這個,沒有,利比先生,但是……」
「那他到底來這裡幹嘛,查理?」
「我不知道,利比先生!他是……自己邀請自己來的。」
「我們晚點再談,查理。」利比終於將目光移到我身上。他短短點了個頭,臉上沒有任何笑意。「約翰·泰勒先生。真是我們的榮幸。歡迎來到我個人的邪惡淵藪。恐怕你來得不是時候,平常這裡不是這樣的。我和我的手下在對馬賽爾表達不滿的時候玩得有點過火了。我自認是個喜歡親力親為的管理人……身為搖骰子俱樂部的老闆,我對任何膽敢大搖大擺跑進來作弊的上流人士……」
「我丈夫從不作弊。」愛蓮娜冷冷說道。「他或許是世界上最爛的賭徒,但是他從不作弊。」
「他沒錢還敢進來賭,就表示他根本不打算還錢。」利比說。「在我看來就是作弊。沒有人能在我面前作弊還活下來的。我很希望能夠作一個願意講道理並且寬恕他人的人,但是我不能任由他人作弊。這樣對生意和我個人的名聲都有不好的影響。就是為了這個原因,我們才決定拿馬賽爾來殺雞儆猴。你到底是來幹什麼的,泰勒先生?」
「我和愛蓮娜一道。」我說。「她父親交代我要將她安然無恙地帶回家。」
「葛裡芬本人!能夠晉陞到如此頂級的社交圈一定非常刺激吧!」利比再度微笑,有如展現牙齒的鯊魚。「你們兩個在夜城都擁有超級危險份子的聲望。但是你知道嗎,泰勒先生。上城區的聲望在這裡不值一錢。在這裡,只要不被抓到就可以為所欲為。這是個狗咬狗的世界,而我是站在頂端的大狗。」
「早知道的話,我就會幫你帶點狗餅乾。」我開心地說。「喜歡的話,我還可以丟點東西讓你去撿。」
其他流氓目瞪口呆。沒有人會這樣和利比先生說話。
「喜歡搞笑的人。」利比不為所動。「這種人我見多了。但是每次弄到最後,笑的人都是我。」
他抓起馬賽爾血淋淋的下巴,讓我看清楚他模糊淒慘的面孔。馬賽爾喃喃呻吟,但是沒有掙扎。他已經沒有力氣反抗了。
「這裡什麼人都有。」利比邊說邊前後搖晃馬賽爾的腦袋,欣賞他的傑作。「他們不可一世地來到我的俱樂部,在撲克牌、骰子跟輪盤上輸光籌碼,等到該付帳的時候偏偏又沒有帶錢,還期待我向他們講理。要知道,所謂的講理就是採取合理的手段處理事情,泰勒先生。我給了馬賽爾比一般人還高的信用額度,因為他向我保證他的岳父會幫他付帳。然而,當我採取合理的謹慎態度聯絡葛裡芬先生確認此事時,他卻完全不願意付帳。事實上,他的態度非常惡劣。所以,如果馬賽爾付不出帳,葛裡芬又不肯付……我該上哪兒去找人付錢?」
「別告訴我,」我說。「你都已經計劃好了。」
「當然。我總是計劃好一切。這就是我能在這個糞坑中成為頂尖大狗的原因。我本來要讓愛蓮娜看看我如何款待她游手好閒的丈夫,然後請她帶著丈夫的耳朵回去向爹地求情。父親對待女兒總是比對待女婿心軟;特別是當女兒淚眼汪汪的時候。」
「我父親會為此剝掉你的皮。」愛蓮娜冷冷說道。「馬賽爾是葛裡芬家族的人。」
利比微微聳肩。「他喜歡的話隨時可以派人來找我,我會把他們變成碎片送回去的。沒有人能在我們的地盤上動我。現在,講到哪裡了……喔對了,改變計劃。我會將你跟馬賽爾留在這裡,讓泰勒先生回葛裡芬殿堂去向你父親要求贖款。泰勒先生最好有辦法說服他付錢,因為我很確定只要切得夠小塊,即使是永生之人也無法活命……」
「你真的以為你有辦法對抗葛裡芬?」我問。「他可能會派遣部隊進攻這裡。」
「隨便他。」利比說。「他跟他的同類,他們根本不清楚這裡的狀況。我們團結一致。對內狗咬狗,對外卻同枝連氣。要是葛裡芬派人進攻此地,他會發現一支真正的軍團在等著他,而且我們戰鬥的手法絕對骯髒。我向你保證,泰勒先生;如果葛裡芬打算刁難,我就會把我的不滿發洩在愛蓮娜和馬賽爾身上,到時就算待在葛裡芬殿堂,也能聽見他們的慘叫聲。而且他一定不會想要回他們剩下的軀體。所以,他會付錢,為了避免一場他完全沒有贏面的戰爭的開銷。畢竟,他是個生意人。和我一樣。」
「我父親跟你一點也不一樣。」愛蓮娜說,她的聲音有如刀片一般刻劃在他臉上。「馬賽爾,你聽得見我說話嗎,親愛的?」
馬賽爾不知從何而來一股力氣,下巴掙脫利比的手掌,轉過血肉模糊的面孔看向愛蓮娜。他的聲音口齒不清,聽起來十分痛苦。
「你不該來這裡的,愛蓮娜。服務太差了。」
「你為什麼要來這裡?」
「其他地方都不肯接受我下注。因為你父親的關係。所以這一切都是他的錯。」
「別說話,親愛的,」愛蓮娜說。「泰勒先生和我會帶你離開的。」
「很好,」馬賽爾說。「這裡真的已經被狗佔領了。」
利比反手甩了他一巴掌,力道沉重,鮮血飛濺。愛蓮娜發出吃驚的聲響。她不習慣如此隨意的暴力行為。我看向利比。
「不准再打他了。」
利比立刻舉起手掌打算再度毆打馬賽爾,但是在我的凝視之下遲遲無法下手。他臉色微微一紅,隨即放下手掌。他不習慣遭人唱反調。他朝信差看去。
「查理,把女士帶過來,讓她仔細看看我們對她丈夫做了些什麼。」
信差抓起愛蓮娜的手臂。她突然取出一個小銀罐,將裡面的東西噴在信差臉上。他發出恐怖的叫聲,整個人摔倒在地,雙手在眼前亂抓。我看向愛蓮娜,只見她臉上露出甜美的微笑。
「防狼噴霧劑,外帶一點聖水。媽咪給我的。女孩子總得有備無患,她說。畢竟女孩子不是隨時都想要被人調戲的。」
「說得沒錯。」我說。
利比對著我們大吼大叫,就像一條失控的狗。「我見過你的身手,泰勒先生,在莉莉絲大戰的時候。非常令人佩服。但是此一時彼一時,而且這裡是我的地盤。由於生意本質的關係,我在這裡安裝了各式各樣的防禦魔法,只要錢買得到的這裡都有。在這裡,我不希望發生的事情絕對不會發生。在這裡,在我的地盤上,我就是老大。」
「一個滿載魔法的賭窟?」我說。「我很震驚,我告訴你,非常震驚。接下來你就會告訴我你的機率遊戲並非完全奠基在機率之上了。」
「只有走投無路的賭徒才會來我這裡。」利比說。「他們知道我在操弄賭局,但是他們不在乎。再說所有賭徒都自以為他們的賭術好到可以贏過受到操弄的賭局。不過聊天的時間已經結束了,泰勒先生。該談論正事了。你管好愛蓮娜,我要在馬賽爾身上切個十幾塊肉下來讓你帶給葛裡芬。你認為什麼部位比較好認?手指還是眼珠?」
「不要碰他,」我說。「不然……後果自行負責。」
「在這裡你什麼也不是。」利比粗暴地說。「就衝你這句話,我想我也要在愛蓮娜身上切點什麼讓你帶回去給她父親。」
他揚起右手,亮出一把解剖刀,面露微笑。其他流氓笑嘻嘻地以手肘頂撞彼此,顯然等著好戲上場。我揚起我的手,亮出剛剛在黑卡蒂茶室亮過的人骨。所有人立刻停止動作。
「這個,」我說。「是一根原始指向骨。非常古老,非常基本的魔法。我這麼一指,你就得死。所以,誰想先試試?」
「這裡是我的地盤。」利比笑容不減。「我有魔法保護,而你只是在唬人,泰勒。」
我將指向骨指向利比,輕輕念誦咒語,他立刻摔倒在地,當場暴斃身亡。
「我並非總是在唬人。」我說。
其他流氓看著他們前任老大的屍體,看看我,然後面面相覷。其中一人蹲在利比身邊,伸手測量他的脈搏,接著抬起頭來,搖搖頭,其他流氓立刻蹲下來搜刮利比的口袋。他們對我們已經完全失去興趣。我用指向骨指著眾流氓,愛蓮娜則是取出一把女用小刀,切斷馬賽爾身上的繩子。他試圖站起身來,可惜腿一軟,隨即跌倒在愛蓮娜的臂彎之中。她吃力地支撐住他,直到我走過來幫忙為止。接著我們一起半拖半抬地領著他離開地窖,回到搖骰子俱樂部大廳。沒有人試圖跟蹤我們。
「所以你在茶室的時候並非虛張聲勢。」愛蓮娜在前往大門的途中問道。
「算是,」我說。「我從不曾使用過那根骨頭,所以也不確定它是不是我以為它是的東西。那是很多年前我從老皮歐那裡偷來的。」
愛蓮娜看著我。「要是沒有用的話,你打算怎麼辦?」
「隨機應變。」我說。
※※※
愛蓮娜駕著信差的汽車回到黑卡蒂茶室,接著召來一輛大禮車,將馬賽爾載回葛裡芬殿堂。我曾提議或許叫輛救護車比較恰當,但是愛蓮娜不聽。他在葛裡芬殿堂比較安全,而安全才是當務之急。馬賽爾擁有永生,絕不會死,而且在熟悉的環境中傷勢會痊癒得比較快。
「再說,」愛蓮娜說。「葛裡芬家族的秘密絕不外洩。」
大禮車在幾分鐘內抵達,隨即帶著馬賽爾離開。看到馬賽爾的身體狀況,制服司機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愛蓮娜和我回到茶室私人包廂中坐定。看到我們再度出現,八卦的聲浪簡直震耳欲聾。
「謝謝你的幫忙。」愛蓮娜說。「我是可以打個電話給爹地,但是每當家族受到威脅時,他就喜歡趕盡殺絕。而我還不打算放棄馬賽爾。」
「那麼,」我說。「和我談談梅莉莎。」
愛蓮娜拉長了臉。「你還是不死心,是不是?我想我欠你一份人情……我和我親愛的丈夫不一樣,我是有債必還的。所以,梅莉莎……我沒有辦法提供太多細節,因為我對她認識不深。我不認為有任何人真的認識梅莉莎。梅莉莎……是個非常重視隱私,也非常沉默寡言的人。就是會花很多時間活在自己想像的世界裡的人。她閱讀很多書籍,一直都在學習……她會和傑若米亞交談,不過別問我談些什麼。他們私底下花了很多時間共處。」
「說實話,我從來不曾在乎過她。我總是比較關心我的保羅。我搬回葛裡芬殿堂只是為了能夠更接近他。我不打算就這樣放棄我的兒子。我對梅莉莎之所以有所認識,是因為她和保羅走得很近。他們常常待在彼此的房裡……因為他們在同一個屋簷下長大,所以他們自認是兄妹關係。但是我的保羅從來不曾像梅莉莎那樣親近傑若米亞。我不容許這種事情發生。我沒有放棄我的孩子,不像威廉那樣。」她露出憂傷的微笑。「保羅小時候和我十分親密。如今他進入青春期了,我就連要叫他離開房間都很難。」
「我沒有見到他。」我說。「但是我曾透過房門跟他對話。他似乎……非常緊繃。」
愛蓮娜憤怒地聳了聳肩。「他正值青春期。對我來說,青春期已經年代久遠,根本不記得了。我盡量試著去瞭解他,但是……他會度過這個階段的。我教導保羅要有自己的主張,不能讓傑若米亞掌握他的人生。我只希望他願意多和我聊聊……」
「你認為梅莉莎是遭人綁架嗎?」我突然問道。
「喔!是的。」愛蓮娜想也不想就說。「但是要通過層層安全系統一定要有內應。不可能是家族裡的人,我敢肯定。應該是僕人幹的。」
「霍伯斯呢?」我問。「他似乎對葛裡芬殿堂的安全系統瞭若指掌。而且他有點……」
「恐怖?」愛蓮娜說。「一點也沒錯。我完全沒有辦法忍受那個傢伙。他走到哪都偷偷摸摸的,你永遠聽不到他的腳步聲。由於身為管家,他的態度令人無法恭維,但是不可能……霍伯斯是傑若米亞的人,身心皆是。一直以來都是如此。真正令我擔心的是對方至今尚沒有提出贖金要求。」
「或許他們還在討論應該提出多少金額。」我說。
「或許。又或許他們認為他們可以從梅莉莎口中套出葛裡芬永生的秘密,或是藉由研究她的身體。那些蠢蛋。」她以懇求的神情看著我,接著將手放在我的手掌上。「約翰,或許我和梅莉莎不親,但我還是不希望這種事發生在她身上。你幫我救過馬賽爾。也請你救救我的侄女。不論任何代價。」
「就算這樣會令你喪失繼承權?」我問。
「那只是爹地一時興起的傻念頭。」愛蓮娜冷冷說道。她縮回放在我手上的手掌,但是目光依然堅定。「他在測試威廉和我,想要知道我們的反應。他會改變心意的。否則我會幫他改變心意。」她突然面露笑容,有如惡作劇的頑童。「威廉一向搞不清楚該如何與父親應對。他老是跟他起正面衝突,但是跟爹地發生正面衝突絕對不會有好處。他有好幾世紀的時間建立固執的個性。而威廉……一直不是個堅強的男人。我知道該如何說服爹地,如何在他完全沒有發現的情況下達成我的目的。這就是為什麼我可以過我自己的生活,遠離家族成員以及家族生意,按照自己的意思撫養孩子,而威廉什麼也沒有的原因。」
「我聽過一則傳說,」我小心說。「傳說一個成年的孫子將會導致葛裡芬的死亡……」
「沒有人相信那則老掉牙的傳說!」愛蓮娜甚至不想掩飾臉上那種輕蔑的表情。「或者至少,沒有任何重要的人相信。如果我認為保羅會有危險的話,你認為我會讓他待在葛裡芬殿堂裡嗎?不,那則傳說是數百年來伴隨我的家族與父親不斷出現的眾多傳說之一。那些傳說大都自相矛盾。我認為爹地刻意散播這些傳說。傳說越多,人們發現真相的機會就越低。不管真相究竟為何。我不知道。我認為除了爹地之外,世界上已經沒有人知道真相了。」
她停了一會兒,若有深意地凝視著我。「我覺得我……深深為你著迷,約翰·泰勒。你是我長久以來所遇到第一個完全不在乎我家財富跟權力的人,第一個一點也不懼怕我父親的人。你知道這種人有多稀有嗎?我的每一任丈夫在第一次隨我回家見我父親時都嚇昏了。是不是在經歷這麼多男孩之後,我終於找到了一個真正的男人呢……?」
「要我害怕並不容易。」我說。「你沒見過我母親……還有你應該記住,我只是你生命中的過客,愛蓮娜。我沒有任何停駐的意圖。我擁有自己的生活,還有一個和我分享生活的女人。我來此只是為了工作。」
愛蓮娜再度將手放在我的手背上。我感受到一股壓力,並非不好的壓力,似乎她有辦法強迫我留在這裡。「你確定我沒有辦法誘惑你嗎,約翰?」
我輕輕但是堅決地抽出我的手掌。「你沒有見過我的蘇西。你有沒有想過,愛蓮娜,你在找尋的其實不是男人,而是另一個爹地?」
「我才沒有那麼平凡,」愛蓮娜說,並沒有遭受侮辱的感覺。「或是那麼膚淺。」
「我沒時間搞這種事。」我說,不過語氣並不嚴厲。「我必須找出梅莉莎,時間十分緊迫。我覺得一定有什麼是我疏忽掉的……我已經和你們家族裡所有人談過了,除了保羅。你說他和梅莉莎非常親近。如果我剛好要回葛裡芬殿堂,你不會剛好有一把他臥房的備用鑰匙吧?」
「他現在不在葛裡芬殿堂。」愛蓮娜說,目光自我的臉上移開。「他有時……會去拜訪一些朋友,在一間俱樂部……他以為我不知道。如果我告訴你要去哪裡找他,約翰,你必須保證你不會對他太嚴厲。好好對待他。我很疼他。」
「我會很有禮貌的。」我說。「必要的時候,我也可以當個文明人。只不過在我這一行裡,很少會有這種必要性。」
「你必須保證你不會告訴其他人。」愛蓮娜堅持。「人們不會瞭解的。」
我換上一副最真誠的表情。愛蓮娜顯然認為這樣還不夠真誠,但她終究還是說出了俱樂部的店名,而我也立刻更加瞭解保羅·葛裡芬這個人。我知道那間俱樂部。我曾經去過。
「能夠跟人來段真正的交談感覺真好。」愛蓮娜略帶憂傷地說。「真正言之有物的交談……」她看向包廂外那些來午餐的貴婦,目光十分冷漠。「你一點都不瞭解身處和自己一點交集也沒有的人群之中有多寂寞。有些時候,我真的很想背棄家人,拋下一切遠走高飛,為自己創造一個嶄新的生活。但是我不能把保羅留給我父親撫養……再說,我不知道該怎麼去過窮苦的日子。所以我想,我還是會繼續去當一條魚缸中的金魚,永永遠遠地來回游著。很高興能與你相遇,約翰·泰勒。你……與眾不同。」
「喔,是的,」我說。「真的。你不知道我有多與眾不同。」
maronster 發表於 2013-8-12 10:09
第七章 女伶!拉斯維加斯!
上城區有著各式各樣的俱樂部,而「女伶!」或許就是最知名的一間,同時也是最迷人的一間。「女伶!」是男人藉著打扮成他們最喜愛的女歌手,來觸碰自己內心陰柔面的地方。他們會擷取偶像的歌唱天賦,進而踏上舞台,唱出他們的內心渴望。在「女伶!」裡,女孩們只想找點樂子。
我曾經來過這間俱樂部,在偵辦夜鶯案的時候,但是我很希望俱樂部經理已經忘記那檔事了。當時所有變裝歌手遭受外界勢力附身,攻擊我和我的朋友,導致我們必須摧毀這個地方。這整件事並非我的錯。好吧,技術上而言,是啦,是我的錯;但是至少我很確定當天的事在道德上是站得住腳的。至於後來這間俱樂部必須全部打掉重建,真的不能算是我的錯。
我站在「女伶!」外面,仔細打量這裡。看起來就和我印象中一樣——絢麗誇張,俗不可耐。為了心靈健康著想,我們應該立法明令禁止同一個場所中裝飾這麼多霓虹燈才對。你沒有辦法因為一個地方完全沒有品味而去批評它的品味,但是我總覺得大門上方的霓虹招牌讓我聯想到吞劍表演。
許多神情愉快、美貌出眾的年輕人悠閒地出入大門。他們成群結伴,抬頭挺胸,勾肩搭背地嬉笑交談。這裡是他們的地方,他們的夢想,他們的人間天堂。這裡就是……保羅·葛裡芬的俱樂部。我很好奇當我終於找到他時,他究竟會打扮成什麼東西(或什麼人)。
我漫不經心地穿過大門,覺得自己的白色外套跟這個地方格格不入,一心只希望不要碰到任何曾經歷過上一次……不愉快事件的人。站在門旁的魁梧保鏢是安·瑪格莉特1,身穿豹紋緊身衣,頭戴火紅假髮,臉上的妝出乎意料地淡。此人打扮得與本尊極為相像,除非你接近到可以看見他突起的二頭肌。他迅速往中間一站,阻擋我的去路,臉上隨即籠罩在一股非常不女性化的陰霾之中。
1安·瑪格莉特(Ann-Margaret),美國著名女歌手,外號女貓王,影歌雙棲。
「你不准進去。」安·瑪格莉特冷冷說道。「這裡不歡迎你,約翰·泰勒,你這輩子都別想進入這間俱樂部。我們本來打算對外宣佈永遠不歡迎你,並且焚燒你的肖像,不過我們知道你一定不會在乎。你永遠不能踏進『女伶!』,就算你再度投胎轉世也不行。我們才剛剛整修完畢,並且加裝了所有真正厲害的全新安全系統,就連你也不可能強行突破。我持有專門用來對付你的新武器!可怕的武器!強大的武器!」
「那你為什麼不拿出來用呢?」我提出合理的質疑。
安·瑪格莉特神色不安地變換站姿。「因為此刻夜城之中流傳了各式各樣關於你如何打贏莉莉絲大戰的傳言。他們說你做了一些即使以你的標準而言也是非常可怕的事。他們說你用一把火燒掉諸神之街,並且吃了梅林的心臟。」
「這些聽起來真的像是你以為我會做的事嗎?」我問。
「媽的,沒錯!嗎啡修女出了什麼事?湯米·亞布黎安出了什麼事?為什麼他們的屍體至今未曾尋獲?」
「相信我,」我冷靜地說。「你真的不會想知道的。我已經盡全力了,但是畢竟無法拯救每一個人。現在讓我進去,不然我一把火燒了你的假髮。」
「野獸!」安·瑪格莉特小聲說道。「惡棍。」不過他還是讓到一旁,放我進去。等在門外濃妝艷抹的人們默不作聲地看著我進入俱樂部,但是我沒有回頭。他們可以感應出恐懼。身處立體派小隔間中,穿著緊身皮衣的衣物保管女服務生是一九六○年代的席拉·布萊克2。她顯然記得我上次來此的情況,因為她一看到我就立刻躲到櫃檯下方,一直躲到我走開才敢出來。很多人在我面前都會出現這種反應。在穿越大廳進入俱樂部主廳的路上,我感覺得到各式各樣的武器在追蹤瞄準我的位置,但是沒有任何武器當真的鎖定我。有時我的名聲比二十三世紀的防護力場還要有用。
2席拉·布萊克(Cilla Black),英國著名女歌手。
我推開以金葉子裝飾的兩扇大門,進入堪稱「女伶!」俱樂部心臟部位的超大舞廳。我一進門立刻停下腳步,為眼前的全新裝潢所震懾。俱樂部呈現七○年代風格,拉斯維加斯七○年代的風格,廳頂架設一顆不斷旋轉發光的巨大迪斯可閃光球。四周不停閃耀著耀眼的強光與奪目的色彩,有時華麗,有時粗俗,一面牆前擺了一整排的吃角子老虎機,還有一座鏡面吧檯,以及一排長腿女子歌舞隊在升降舞台上載歌載舞。這裡給人一種七○年代不曾結束的感覺,一種永遠舞動不休的週末夜狂熱3味道。
3《週末夜狂熱》(Saturday Night Feverdream),七○年代風格強烈歌舞電影。
許許多多身穿訂做服飾的美麗花蝴蝶在擁擠的餐桌間翩翩起舞,以興奮的語氣大聲吶喊,嘻嘻哈哈,發出歡愉的尖叫。這一切都華麗到幾乎令人難以忍受的地步。歌舞團在如雷的掌聲中翩然下台,緊接著上台的是一名妓女打扮的桃莉·芭頓,神采飛揚地演唱一首組曲。我在餐桌之間遊走,對著許多著名的面孔點頭示意,但是完全沒有人向我微笑。他們都知道我,也知道這裡曾經發生過什麼事,他們要明白地讓我知道我有多不受歡迎。我常常碰上這種情況。升降舞台上,桃莉騰出位置,讓一個瑪丹娜和一個布蘭妮上場,兩人合唱一首《我有你,寶貝》。
我還在尋找保羅·葛裡芬,或是某個看起來像他的人。愛蓮娜曾向我形容他兒子的長相,以及他可能會作什麼樣的打扮,但是我對他的印象始終局限於一扇上鎖的門後充滿恐懼的聲音。我必須找個人來問,而在這裡套取答案絕對不會是件容易的事。就跟在黑卡蒂茶室一樣,每張餐桌旁的女孩都在我接近的時候變得鴉雀無聲,默默地注視著我的一舉一動,然後又在我路過之後高談闊論。
接著我瞥見霰彈蘇西的身影,在舞廳另一邊的餐桌之間移動。我的蘇西,身穿黑色的機車皮衣,背上的槍套中插了一把霰彈槍,胸前掛了兩條彈帶。她來這裡幹什麼?她應該在荒蕪之地獵殺一筆獎金才對。我擠過層層桌椅跟人潮,不過在來得及張口叫喚她之前,她已經轉過身來面對我,而我也立刻認出那根本不是我的蘇西。他站在原地,等我過去。人們朝四面八方走避,深怕遭受衝突波及,但是裝扮成蘇西的人始終站在原地,平靜冷淡,不動聲色。或許他只是在模仿他所扮演的角色。走近之後,我可以看出他跟本尊有許多不一樣的地方,但是此人身上依然散發出強烈的危險氣息。
「為什麼?」我問。
「我在向蘇西·休特致敬。」對方的聲音低沉嘶啞,和本尊的聲音十分相像。「霰彈蘇西是我的英雄。」
我緩緩點頭。「儘管如此,還是不要讓她看見你這個樣子。」我說,語氣並不嚴厲。「蘇西喜歡二話不說舉槍就開,而且開槍後也不問問題。」
「我知道。」冒牌蘇西說。「她不是很棒嗎?」
我放他走。我有點懷疑夜城中的某處是否有誰在向約翰·泰勒致敬,但是我不喜歡問這種問題。以我的運氣來看,假扮我的多半會是個變裝癖女人。正當我在思考這個問題的時候,一名身材高大的安潔莉娜·裘莉朝著我的方向走來。此人從頭到腳包在閃閃發光的黑色塑膠緊身衣裡,外面掛滿了皮帶、扣環以及飾釘。他在我面前停下腳步,雙手叉在閃亮的腰身上,撅起厚厚的嘴唇,一臉不屑地瞪視著我。他表演得實在太傳神了。我簡直有種想要鼓掌的衝動。
「我是這裡的經理。」安潔莉娜冷冷地說。「你來這裡做什麼,泰勒?我們對你發佈的獵殺賞金難道還不算明顯的暗示嗎?你給我們帶來的麻煩還不夠嗎?」
「你很難想像我有多常聽見這些問話。」我冷冷地說。「放心,我只是來找人的。」我停了一會兒,低頭看著安潔莉娜深深的乳溝。「你知道,你的乳房看起來有夠真實。」
「本來就是真的。」她語氣冰冷地說。「不要彰顯你的無知,泰勒。『女伶!』並不只是為了喜歡打扮漂亮的男人而存在。我是個變性人。有老二的馬子,如果你一定要這樣看的話。『女伶!』為變裝癖、變性人以及超性人提供服務。所有面對命運的扭曲、出生在錯誤的肉體之中的人們。『女伶!』是為了所有性別認同錯誤,並且鼓起勇氣面對新生的人們而存在。改變我們自己,讓我們擁有我們一開始就應該擁有的性別。告訴我你在找誰,我會為你指引正確的方向。越快讓你離開這裡,我們就會越開心。」
「我在找保羅·葛裡芬。」我說。
「誰?」
「少來這套。夜城裡所有人都聽說過葛裡芬的孫子。」
安潔莉娜聳聳肩,不為所動。「我總要試著隱瞞看看嘛!保羅就跟許多其他人一樣,是為了追求隱私而來。他擁有比大部分的人更充足的理由不希望被找到或是被認出來。自從我們把一個狗仔隊插死在停車計時器上之後,他們就知道想拍照必須先經過我們的允許。但是即使如此……我猜如果我不告訴你,你也會運用天賦找出他……看見那邊那張桌子了嗎?去那裡找波麗。」
「你真好心。」我說。
「千要不要這麼以為,牛仔。」安潔莉娜不屑地哼了一聲。「你知道,你那件事過後,我們曾經試圖申請保險,但是保險公司拒絕給付。很顯然地,你被歸類於自然天災以及天界力量之類的東西。」
「你的話令我深感榮幸。」我說。
我朝安潔莉娜指出的那張桌子走去。圍在那張桌旁的年輕人,全部打扮成龐德女郎的造型——詹姆士·龐德電影裡面的女壞蛋跟性感元素。我看到一個身穿招牌白色比基尼的厄蘇拉·安德斯,一個出自「金手指」開場戲裡面全身被塗了金漆的瑪格莉特·諾蘭,當然還有一個神色淘氣的波希·加洛。在聽見有人接近時,他們全都面帶微笑地轉過頭來,但是當發現來人是誰之後,所有笑容跟目光通通消失。不過我早就習慣這種反應了,我將注意力集中在坐在龐德女郎中間那名神采飛揚的金髮青少女身上。她不是我印象中的龐德女郎。事實上,她看起來和她的朋友格格不入,因為她看起來比較像是一個日常生活中會看見的平凡女孩。她終於轉過頭來看我,而我立刻僵在原地。我看過這張臉,就在剛接下案子時傑若米亞·葛裡芬給我的照片裡見過。她就是梅莉莎·葛裡芬。
除了,當然,她並不是真的梅莉莎。我很快就從五官的小細節裡發現面前這人根本不是青少女,而我很清楚他的身份,除了他不可能是其他人。保羅·葛裡芬,身穿華麗的服飾,打扮成他失蹤的表姊的模樣。我慢慢朝他走去,深怕會嚇跑他,而他則是站起身來面對我。
「嗨!」我小心說道。要叫他保羅,還是波麗?波麗似乎比較友善。「我是約翰·泰勒。我需要跟你談談,波麗。」
「你不需要跟他交談,親愛的。」波希·加洛立刻說道。「只要一句話,我們就……」
「沒有關係。」波麗的聲音十分輕柔,十分女性。
「我們可以保護你!」
「不,你們不能。」波麗哀傷地說。「沒有人能夠保護我。但是沒有關係。我不認為泰勒先生會想傷害我。我會和他小聊一下,然後很快就會回來,我保證。你們可別趁我不在的時候把故事講完。我可不要錯過任何有趣的細節。」
我們一起走到舞池旁的一張空桌上。波麗身穿一襲露肩的淡藍色晚禮服,舉手投足間都極盡優雅之能事。長長的金髮看起來自然柔順。隔壁桌上坐了十幾名辣妹合唱團的成員。不過在看了我們一眼之後,立刻擺出刻意忽略我們存在的模樣。我有點懷疑其中之一很可能是真的辣妹團員。波麗和我面對面坐了下來。
「人都有秘密。」他輕聲說道。「而葛裡芬家族成員的秘密比正常人要多一點。彷彿打從我們一出生血液之中就流有謊言。這就是我的秘密,泰勒先生。我想要成為女人。一直以來都是如此。在很小的時候,我便知道自己身上存在著某種非常可怕的錯誤。我的身體對我來說就像外國領地。在成長過程中,我一直都知道我的外表是保羅,但是內心卻是波麗。而波麗才是真正的我。我必須對家族成員保守秘密,同時也不能讓外人發現這個事實。」
「特別是爺爺,他絕對不可能會瞭解。永遠都不會瞭解……有時候,他的觀念可以極度保守。對他而言,一個男人必須永遠保持堅強、保持積極,在各方面都必須非常強勢。他會將此……視為一個弱點。其他人也一樣。如果被家族的敵人發現這一點,他們會讓我淪為笑柄,然後再透過我去貶低我爺爺的權威。我不能坐視這種事情發生。我絕對不要成為他人用來對付我們家族的武器。」
「夜城裡面有很多尖端科技以及強力魔法,」我說。「足以將一個男人變成女人,或者說,變成任何其他東西。」
「我知道,」波麗說。「我都試過了。所有困難、痛苦、低級的過程我都經歷過了……但是沒有一種方法對我有用。就連暫時性的效果也沒有。讓我永生的魔法異常強大,能夠蓋過所有變形魔法和科學技術。就連最簡單的外科手術也沒有作用。我被困在這個性別之中,永遠永遠永遠。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保羅打扮成波麗的模樣,只有在這種時候,我才能感覺到一點真實的存在。」
「我很抱歉。」我說。「我沒有辦法幫你。但是我希望還有時間能夠幫助你的表姊。我需要你告訴我關於梅莉莎以及她被綁架的事。」
第一次,波麗將目光自我臉上移開,整個肢體語言完全改變,變得更加緊張、固執、難以捉摸。「她真的遭人綁架。這點毋庸置疑,泰勒先生。但是我幫不了你。」
「你對於綁匪的身份和意圖都沒有任何概念嗎?」
「我不能和你談論這個。我就是不行。」
「你至少可以告訴我為什麼對方會找上她,而不找其他家族成員嗎?」
波麗看回我的臉上,目光充滿絕望與哀求,似乎希望我能夠想出答案,這樣他就不用親口說出。他知道一些線索,但是我必須想辦法套出來,或是逼他說出來。
「梅莉莎有個秘密。」波麗終於說道。「就像我一樣。關於她本身,她真正的自我,從來不讓家族成員知道,也不讓世界上其他人知道的秘密。因為他們永遠不會瞭解。不,我不會洩露她的秘密的。」
「她的秘密跟你祖父將靈魂出賣給魔鬼的傳言有關嗎?」我問。
波麗黯然微笑。「梅莉莎是我們家族之中唯一一個沒有把靈魂出賣給魔鬼的人,不管是藉由什麼方式出賣。在我們家所有人裡,她是唯一善良、真誠而又純潔的人。你完全看不出她是葛裡芬家族的一員。」
「她是怎麼辦到的?」我問,因為我真的很好奇。
「她因為心靈純潔,而擁有十人之力。」波麗道。「她一直都是我們家裡意志力最堅定的人。我認為這就是爺爺最喜歡她的原因。因為就某方面來看,他們兩人非常相像。」
我沉思片刻。保羅顯然很崇拜他的表姊。或許是因為她是個他永遠無法成為的女人。
「你為什麼要把自己鎖在房裡?」我終於問道。「好讓你可以打扮成波麗嗎?」
「不,」他立刻回答。「我只有在這裡才是波麗,或是跟可以信任的朋友在一起的時候。在葛裡芬殿堂我就是保羅。我不敢在那裡盛裝打扮,那裡太不安全了,一直給我一種遭人監視的感覺。霍伯斯似乎什麼都知道。他一直以來都是如此,從我小時候就是如此。有他在,做什麼事都無所遁形……非常陰險狡詐的老頭。隨時隨地都在監視我們的一舉一動,然後回報給爺爺。除了爺爺之外,我們全都痛恨霍伯斯。」
「我把自己鎖在房裡是因為我有生命危險,泰勒先生。你一定要相信我!我已經有好幾個禮拜不敢睡在臥房了,但是我又不能老是不回家,那會遭人懷疑的……他們會因此確定我知道了……而我既然知道真相,他們就必須殺我滅口!」
「什麼真相?」我問。「關於梅莉莎嗎?綁架的真相?」
「不!關於傑若米亞·葛裡芬的真相!他是如何獲得永生的真相!」波麗湊上桌來,以極大的力道緊握我的手掌。「去問傑若米亞。問他為什麼不准任何人進入葛裡芬殿堂的地窖。問他到底在底下藏了什麼。問他為什麼在通往那個地窖的唯一入口加持了整個葛裡芬殿堂之中最強大的防禦魔法!」
波麗放開我的手,坐回他的椅子,大口喘息。他就像一隻荒野中的小動物,慌忙地躲避狼群的獵殺。
「和我說。」我以最安撫的語調說道。「把你所知道的通通告訴我,我會保護你。我是約翰·泰勒,記得嗎?夜城裡最可怕的男人?」
波麗對我露出哀傷的微笑,模樣楚楚可憐。「你幫不了我。沒有人能夠幫我。我根本就不應該出生。這裡是我唯一安全的地方,因為在這裡我是波麗,沒有人會洩露這個秘密。姊妹淘的情誼是非常偉大的東西。」她突然神色一緊,瞪視著我。「你也不能洩露出去!不能告訴別人!你怎麼知道要來這裡找我?」
「放輕鬆。我是約翰·泰勒,記得嗎?找人跟找東西是我的專長。」我在撒謊,但是他不需要知道這點。他不需要知道他媽媽知道波麗。「我找你只是想詢問關於梅莉莎的事。」
波麗微笑著,有點不好意思。「抱歉,當你整個生活都是秘密、都是謊言時,你常會忘記世界並非圍著自己而轉。爺爺試圖讓我成為繼承人,你知道,在我更小的時候,他已經放棄威廉伯父了。但是我很固執,即便在那個時候。我從來不想跟家族生意扯上任何關係,就是因為這樣,爺爺才轉而將希望寄托在梅莉莎身上,因為他在她的身上看見自己的影子。也因為她是唯一剩下的人選。我只想要做我自己,只想每天晚上都在『女伶!』歌唱。」
他突然站起身來,離開座位,朝升降舞台走去,自下台的瑪莉·霍普金4手中接過麥克風。然後他充滿自信地站在聚光燈下,開始高聲唱著安東尼與強生一家人樂團的《因為今天我是男孩》。他發自內心地吟唱這首歌曲,整間舞廳的人全都放下手邊的事,專心聆聽。他唱得很好,真的很好,而我還是曾在夜鶯的歌聲中存活下來的人。
4瑪莉·霍普金(Mary Hopkin),英國鄉村歌手。
我在原位欣賞波麗的歌聲,突然想到保羅已經找到屬於他自己的人工世界逃避現實,就和他的威廉伯父一樣。每個葛裡芬家族的人都有自己的天地、自己的秘密……看來只要我能找出梅莉莎的秘密,或許就可以知道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了。
就在此時,十幾名全副武裝的女人突然自天花板上垂降下來,不由分說地以手中的輕機槍開始掃射底下的人群。迪斯可光球當場爆炸,舞廳的人們尖聲高叫,朝向四面八方拔腿就跑,有如一群驚慌失措的天堂鳥。有些人躲在翻倒的桌子後方,其他人則爭先恐後地衝向最近的出口。波麗獨自站在舞台上,全身僵硬,驚恐地看著這群入侵他私人世界的武力部隊。你沒有辦法保護我,他說過。沒有人能保護我。我無視於滿室飛濺的子彈,推擠著驚叫不斷的人群,朝向舞台疾奔而去。
我跳上舞台,抓起波麗,將他推倒在地,以我自己的身體幫他掩護。我迅速觀察舞廳內部的情況。身穿戰鬥服的女人已經全部著地,依然在開槍掃射,不過是間歇性地對空鳴槍。就我觀察所及,她們至今還沒有射殺任何人,不過有好幾個美麗的年輕人在混亂中跌倒。從開火模式看來,她們只是在恐嚇群眾。這表示她們此行有特定目的。
這時,武裝女子已經封鎖了所有出口,並將所有會員趕到舞廳中央。許多變裝癖已經控制住自己驚慌的情緒,神色不善地瞪著這些挾持他們的人。有些人顯然想要找機會反抗。其中一名武裝女子越眾而出。她的頭髮超短,頭皮清晰可見,臉上的表情剛毅嚴肅。當她開口時,聲音平淡冷酷,毫無同情與憐憫可言。
「只要站在原地不動,我們就沒有必要傷人。我們是為了一個男人而來,只要找到他,我們就會離開。在沒有找到他之前,我們絕不離開。如果有人敢找麻煩,我們就會殺雞儆猴。所以,這個罪惡淵藪的負責人是誰?」
安潔莉娜·裘莉小心翼翼地迎上前去。五、六把槍的槍口隨著她的身型移動。他在對方領導人的面前停下腳步。「我是這裡的經理。你們竟敢做這種事?竟敢闖來,然後……」
部隊領導人一拳擊中安潔莉娜的嘴巴,當場打得他向後跌開。他的嘴角流出鮮血,染紅了整個下巴。部隊領導人對他大聲說道:「閉上你的鳥嘴,怪物。違反自然的東西。如果歸我做主的話,我當場就把你殺了。因為你的存在冒犯了我。但是我有我的命令。我是來這裡找人的。把人給我交出來。他到底在哪裡?」
「你是來找約翰·泰勒的,對不對?」安潔莉娜說著朝向對方腳旁的地板吐了一口血。「想要找他的話,我就把他交給你。」
「約翰·泰勒在這裡?」部隊領導人立刻轉頭,隨即再度恢復自制。「不,不是他。我們要找保羅·葛裡芬。」
人群中逐漸傳來一陣憤怒的低語聲浪。武裝女子揚起她們手中的輕機槍,但是人聲並沒有因而消失。我急急忙忙搜尋外套口袋。我有一大堆道具可以扭轉情勢,但是要如何不波及無辜才是麻煩的地方。我再度抬起頭來,發現安潔莉娜正冷冷地凝視部隊領導人的雙眼。
「保羅·葛裡芬是我們的人。我們絕對不會出賣自己人。」
「把他交出來。」武裝女子冷冷說道。「不然我就開始處決你們這些怪胎,直到你們願意交人為止。」
「保羅是家人。」安潔莉娜說道。「休想帶走他。拿下這些醜陋的母牛,女孩們!」
突然間,每一名變裝癖、變性人以及超性人手中都多了一把武器。有槍有刀,有科技武器也有魔法武器,在夜城什麼東西都買得到。所有武器通通指向武裝女子。女孩們同時開火,火力猛烈,目光冰冷,以強勢的武力擊碎她們的敵人。大部分的武裝女子震驚到根本沒有時間反擊。她們尖叫倒地,驚訝、痛苦並且憤怒。女孩們繼續開火,武裝女子血肉模糊,死狀淒慘,最後終於再也沒有任何反應。女孩們緩緩放下她們的武器,舞廳之中鴉雀無聲,濃稠的血泊在地板上慢慢擴大。接著女孩們歡聲雷動,互相擁抱,彼此擊掌。
我扶起波麗,走下舞台,穿越雀躍不已的人群。鮮血與死亡的氣息瀰漫,有些女孩發現她們很喜歡這種味道。有些人因為震驚或寬心而無聲地哭泣,在人群中接受旁人的安慰。我在安潔莉娜身前停下腳步,兩人同時低頭看著部隊領導人。她在吼叫的神情中死去,手中依然握著手槍。她是被安潔莉娜以俐落的手法一刀劃開喉嚨而死的。天知道她身上的衣服裡有什麼地方藏得下那把刀。安潔莉娜惡狠狠地看著我,神情嚴肅地舉起血淋淋的匕首。
「我就知道你會帶來麻煩。你上次來訪後,我們就決定我們必須擁有自保的能力。女孩們一開始或許會有點慌張,但在聽見對方威脅我們的人之後,所有人就恢復冷靜。我們會照顧自己人。我們必須如此,因為其他人不會理我們。你知道這些愚蠢的母牛是什麼人嗎?」
我在部隊領導人的屍體旁蹲下,仔細地檢查她的衣物。「這些戰鬥服很有意思……沒有可供辨識的標誌,衣料緊繃,應該是新的。或許是專為這次行動而採購。感覺上她不像執行任務的士兵,反而像私人恩怨……短髮,不上妝,指甲沒有修剪,也沒塗指甲油,但卻戴了一隻黃金婚戒。看看其他人是否也這樣。」在等待其他人確認其他屍體的同時,我拉開對方戰鬥服的上衣。「銀十字架項鏈?沒錯,我想也是。」
我站起身來,看向安潔莉娜。「修女。她們全都是修女。剪短髮方便包頭,沒有任何女性裝扮,戴婚戒代表她們都是基督的新娘。根據她們罵人的用字遣詞來看,我想可以假設她們是基督教恐怖分子,不管是哪一個派系的。」
「但是她們來這裡做什麼,而且還假扮士兵?」安潔莉娜問。「我是說,我想我們可以假設她們不是變裝癖……是為了掩護身份嗎?她們為什麼要抓波麗?」
「她們要找的是保羅·葛裡芬。」我說。「我不認為她們知道波麗的事。」
「沒有人知道波麗就是保羅。我們這裡絕對不會洩露秘密。」
「有人知道。有人洩密。總會有人洩密。」我仔細思考當前形勢。「如果我們查出她們是什麼修女……救世軍修女會?純真電鋸小姊妹?飢渴聖痕會?諸神之街裡從來不曾缺乏狂熱分子。或許她們是傭兵……我最好帶保羅離開這裡,帶他回葛裡芬殿堂比較安全。」
但是當我回頭找他的時候,他已經不見了。我早該知道他不認為葛裡芬殿堂能夠保護他的安全。從四周憤怒的目光看來,顯然也不會有人願意告訴我他身在何處。就算他們知道也不會說,而我相信他們大部分都不知道。於是我很有禮貌地對他們以及安潔莉娜點了點頭,然後離開「女伶!」,如果我不快點落跑,他們可能會要我幫忙清理現場。
maronster 發表於 2013-8-12 10:12
第八章 真相與後果
只要在夜城住得夠久,一定會開始在腦中聽見一些奇怪的聲音。這些聲音可能來自任何地方,可能來自上帝的關愛,可能來自死後的世界,甚至可能是跨越空間的廣告郵件。你必須學會阻擋這些聲音,否則遲早會發瘋,或是真的開始聽見聲音。你可以在任何一家雜貨店裡找到廉價的心靈垃圾訊息隔絕器,但是當你和我一樣,時常必須出沒在陰陽魔界的黑暗區域時,你就必須使用最好的心靈屏障。我目前使用的心靈屏障可以抵擋海妖女的歌聲、女妖精的哭泣,或是最後的號角。儘管如此,傑若米亞·葛裡芬獨斷獨行的聲音,卻還是在沒有觸發任何心靈警報的情況下進入了我的腦中。
約翰·泰勒,我需要你。
「去你媽的,傑若米亞,調低音量!這樣會烤焦我的神經!你難道就不能先來點預告,在我耳中響響鈴聲或什麼的?」
喜歡的話,我可以請霍伯斯敲個鑼……「你想怎樣,葛裡芬?如果你想知道進展,只能說你運氣不佳。過去幾個小時裡,所有的線索都走到死胡同,現在我對你孫女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還是一點概念都沒有。就我所知,她很可能是被小妖精給抓走了。」
不要把小妖精扯進來。如果這件事好辦的話,我也不需要僱用你了。此刻,我需要你回到葛裡芬殿堂。立刻。我的妻子瑪莉雅正在舉辦宴會,所有具影響力的重要人士都會參加。從他們身上你或許可以探出很多線索。
「宴會?在梅莉莎失蹤的此刻?為什麼?」
為了表示我依然堅強,沒有在壓力下崩潰或失控。我必須讓某些人確認我還掌有實權。另外,我也需要看清楚我的敵人跟朋友是誰。我要記下所有見風轉舵、不來參加的人,日後再來慢慢對付。我需要你到場,泰勒。我要所有人看到你在我的身邊,讓他們知道你在幫我做事。讓我的敵人都知道惡名昭彰的約翰·泰勒已經盯上他們,希望藉此能夠從他們嘴裡嚇出一點有用的訊息。
「你認為你的敵人會出現在這場宴會裡?」
當然。我有邀請他們。他們不會錯過觀察我的反應的機會,想要盡情享受我的痛苦,而我則將藉由這個機會看看誰的臉上具有不同以往的表情。我所有的家人都會出席。我堅持。
「好吧!」我說。「我會去。宴會幾點開始?」
已經開始了。快點過來,不然開胃菜要吃光了。
就這樣,他的聲音離開了我的腦海。幸運的是,他不知道我所有線索都已斷線,剛剛這通電話對我來說根本就是生命專線。不然的話,他或許會想要索回部分預付款。現在我只需要回到葛裡芬殿堂就好了,而這表示我需要交通工具。我取出行動電話,撥打死亡男孩的號碼。
「好了,泰勒,這下你又想怎樣?我最心愛的汽車外殼上到處都是枯死植物的殘渣,而且有一半以上的防禦系統的能量都已耗盡。另外,我認為它笑得比平常還要開心。你看我以後還會不會借東西給你。」
「穿上你的禮服,死亡男孩,開車到『女伶!』來接我。我們要去參加葛裡芬殿堂的宴會。」
「你去哪裡弄到這種頂極上流聚會的邀請函?瑪莉雅·葛裡芬的社交手段可是比你的名聲還響亮!美味的食物,香醇的美酒,以及數不清的高雅美女可供染指。我五分鐘內趕到。」
和大部分說這句話的人不同,死亡男孩說到做到。發光的銀色汽車五分鐘不到就已經降落在我面前,毫無疑問地,它違反了所有車速限制以及幾條物理定律。車門開啟,我上車,然後在安全帶扣上前便已揚長而去。死亡男孩丟給我一瓶威士忌,然後從一隻銀盒中倒出一把紫色藥丸。他大口吞下藥丸,像個女學生般咯咯嬌笑,然後在方向盤上迅速拍擊節奏。汽車完全不理會他,專心地在擁擠的街道上呼嘯而過。
死亡男孩具有十七歲的外表,自從他死於一樁發生在夜城的搶案之後,三十年多來都是如此。他身材高瘦,穿著一件紫色長外套,黑色皮褲,以及一雙小牛皮靴。他在一邊的衣領上別著一朵黑玫瑰,臉頰削瘦,蒼白到幾乎沒有任何色彩。不過為了參加宴會,他特別上了一些睫毛膏,並且塗了深紫色口紅。他的外套沒有扣上,裸露出佈滿傷痕與彈孔的死白身軀,藉由針線、訂書針以及膠帶拼湊在一起。我看向他的額頭,沒有看見應該出現的一個彈孔,感謝建築用油灰以及現代化妝品。
儘管裝扮華麗,他的五官始終透露出一種縱情聲色的前拉菲爾派氣息,有著病懨懨的雙眼,以及乖戾陰沉的嘴角。羅賽堤1一定很想請他當模特兒。死亡男孩頭戴一頂大大的軟帽,壓在長長的黑色鬈發上,並在喉嚨上插了一根珍珠領帶別針。愛現。我發現他的車也不讓他駕駛。他將威士忌酒瓶丟在兩腳之間,然後在手套箱裡摸索,拿出一包巧克力餅乾。他扯開包裝,拿起一塊餅乾就往嘴裡塞。他將餅乾拿到我面前,但是我沒有接下。他無所謂地聳了聳肩,開心地嚼起第二塊餅乾。死亡男孩不需要食物與飲料,但是他很喜歡吃喝的感覺。只不過由於死了的關係,他必須加重口味,才能品嚐食物的味道。
1羅賽堤(Rossetti),著名的前拉菲爾派畫家。
你絕對不想知道關於他性生活的傳聞。
「那麼,」他說,滿嘴餅乾屑,口齒不清地說。「你確定有辦法帶我進去嗎?我是說,將我列為不受歡迎人物的地方很多,已經多到黑名單的表格剛出廠就已經事先印好我的名字。我沒有禮貌又不是我的錯,我死了,他們應該給我一點特殊待遇才對。」
「我有受到邀請。」我說。「所以你可以以我的賓客身份入場。如果沒有必要,請不要對著盆栽撒尿,亂上接待小姐,或是殺害任何人。但是,從某方面來看,你也算是永生之人,所以葛裡芬一家人應該會很高興見到你。他們喜歡具有永生的名人,想要跟大家交換在永恆的生命中打發時間的心得,或許也可以順便問問有沒有解除葛裡芬永生合約的方法。」我嚴肅地看向死亡男孩。「有人說葛裡芬和魔鬼交易,但是我對此保持懷疑。你也曾簽過合約……」
「不是和魔鬼。」死亡男孩直挺挺地凝視前方。「如果是和魔鬼簽的,條件應該會比較好。」
※※※
未來之車在擁擠的車流中橫衝直撞,沿路留下許多哭泣跟重傷的車輛,以破紀錄的時間將我們帶到葛裡芬殿堂。有時我認為這輛車趕起路來會抄其他空間的近路。我們衝過高大的柵門,幾乎沒有給門足夠的閃躲時間,然後有如火箭般沿著道路蜿蜒而上。這一回,叢林中的植物全都讓道兩旁,任由我們通過。我以前從沒見過樹木因為害怕而扭曲的樣子。死亡男孩打開一個鼻煙盒,吸了一口綻放螢光綠光芒的煙霧。我認為只有死人才能忍受那種東西。
銀車順暢轉彎,駛入葛裡芬殿堂外的巨大庭院,接著突然緊急煞車。庭院中停滿了車,月光灑落在形形色色的車輛上。各式車輛一應俱全,來自所有年代,所有文化,包括一輛停放在幾尺高的半空中的飛車。一輛正緩緩排放速子的迪洛林跑車2停在一輛以番茄裝飾的南瓜馬車旁,拉車的是一匹神色不善的獨角獸。停在獨角獸旁的,是一個長有四條長腳的小木屋,木屋的主人是一名貝巴·甲嘎3。這傢伙只要幾杯黃湯下肚,馬上就會變成一頭宴會猛獸。死亡男孩的車子以暴力撞開幾輛不夠凶狠的車,擠出了一點停車空間,然後不耐煩地等著我和死亡男孩下車,隨即緊緊甩上車門,啟動所有安全系統。我聽見所有槍枝開始充能的聲音,而且十分確定我聽見車子在笑。
2迪洛林跑車,電影「回到未來」中使用的那款車,車身低扁,門為向上開的鷗翼門。
3貝巴·甲嘎(Baba Yaga),俄國傳說中專吃小孩的女巫。
葛裡芬殿堂燈火通明,每一扇窗戶內都光芒大作,庭院裡掛了兩排紙燈籠,引導所有賓客前往前門。每當大門開啟,歡樂的聲響立刻宣洩而出,溫暖的燈火隨即灑入夜色中。我耐心地等待死亡男孩整理儀容,並且拿出一個吸入器吸了一大口,接著我們朝前門走去。如果沒有意外,死亡男孩將會引起極大的騷動,而我就可以趁機在人群中周旋,詢問尖銳的問題……路旁聚集了一小群身穿制服的司機,輪流喝著一個保溫瓶中的熱湯取暖。其中一名司機走過來拍拍獨角獸,結果手指差點被對方全部咬下。
死亡男孩和我花了點時間穿越停滿車輛的庭院,途中我滿懷興味地看著一輛銀色勞斯萊斯開啟車門,放下一名身穿大篷裙又頂著高聳白假髮的瑪莉王后4,一名身材肥胖的亨利八世5,還有一名眉頭深鎖的瓊安教皇6。三人有說有笑地朝前門走去,管家霍伯斯站在門口迎接他們,鞠躬微笑。他讓他們進去,然後轉過身來看著上前而來的我和死亡男孩,臉上的笑容隨即消失。至少他沒有把門關上。
4瑪莉王后(Marie Antoinette),法國史上最美麗的皇后,死於斷頭台上。
5亨利八世(Henry Ⅷ),因為婚姻問題與教廷決裂,開創英國國教的國王。
6瓊安教皇(pope Joan),傳說中的女教皇。
「這麼快就回來了,泰勒先生?」霍伯斯彬彬有禮地說。「你可以想像我有多高興。我應該派遣僕人幫你鋪條玫瑰花道嗎,還是梅莉莎小姐依然下落不明?」
「我越來越接近真相了。」我輕鬆地說道。「霍伯斯,這是一場化妝舞會,是吧?不是什麼時間旅人的舞會?」
「這是一場化妝舞會,先生。時間旅人舞會是在下個禮拜,到時我們會為了慈善募款獻祭一名摩拉克人。既然化妝舞會需要化妝,我可不可以請問你打扮成什麼人呢,先生?」
「一名私家偵探。」我說。
「你當然是在假扮私家偵探,先生,而且扮得十分傳神。我可以請問你這位可怕的客人化妝成什麼人嗎?」
「我是來自過去的耶誕鬼魂7。」死亡男孩大聲說道。「現在立刻給我滾開,勢利鬼,不然我就讓你看看超級丟臉的童年景象。那兩個是你自己的耳朵嗎?」
7來自過去的耶誕鬼魂(Ghost of Christmas Past),狄更斯《小氣財神》中第一個耶誕鬼魂。
他陰沉沉地走過管家身旁,進入葛裡芬殿堂,我則快步跟了上去。讓死亡男孩離開視線範圍內絕對不是個明智的主意。一名僕人急急忙忙跑來領著我們前往宴會,小心翼翼地與我們保持一段距離。我帶死亡男孩來是要讓他成為目光焦點,而他一點也沒有令我失望。希望他這次不會把任何人丟出窗外。我們在很遠的距離外就已經聽見宴會傳來的聲音——一陣逐漸增強的喧鬧人聲,每個人都打定主意要不顧一切地盡情狂歡。葛裡芬的宴會一定會登上所有社交網頁以及大部分的八卦小報,沒有人希望被報紙或媒體形容為壁花或濕毛毯8。
8濕毛毯,意指掃興的人。
※※※
宴會是在西翼一間巨大的宴會廳舉行,瑪莉雅·葛裡芬親自站在門口招待賓客。她打扮成伊莉莎白女王一世的模樣,身上穿的全都是那個年代流行的服飾,包括那頂在人工的額頭上紅色假髮。然而,濃濃的白妝以及剃光的眉毛,在她的臉上憑添了一股空洞的美麗。她伸出戴滿昂貴戒指的手背給我們親吻。我禮貌性地握了握她的手,死亡男孩則是向她眨了眨眼。
「好哇,我們真是蓬蓽生輝,不是嗎?」她說著輕揮一把精緻的紙扇,我沒有告訴她那把扇子非常不符合她的年代。「不光是惡名昭彰的約翰·泰勒,就連和我們同樣擁有永生的傳奇人物死亡男孩也來啦!來參加我的小小宴會!真是太窩心了。」
我看著死亡男孩。「為什麼我是惡名昭彰,你卻是傳奇人物?」
「魅力。」死亡男孩說。「純粹是因為魅力的關係。」
「想想你能告訴我們的精彩故事,」瑪莉雅說著,拿紙扇在他的手臂上輕拍幾下。「你的英雄事跡和傳奇冒險!我們老早就想邀請你了,只是你似乎總是居無定所……」
「要讓債主猜不透。」死亡男孩開心地說。「而且移動的目標比較難打。」
「說得沒錯。」瑪莉雅語氣含糊地說。「一點也沒錯!快請進。我想你是少數幾個我們還沒有榮幸認識的永生之人。」
「你見過荊棘大君嗎?」我故意問道。「或是時間老父?或是剃刀艾迪?他們都是很有趣的人物,你知道。喜歡的話,我可以幫你們引薦。」
她冷冷瞪了我一眼,然後將注意力轉回充滿魅力的死亡男孩身上。他露出最邪惡的悶騷神情,看得她忍不住扭捏傻笑,完全沒想到他是真的想要挑逗她。我用力抓起死亡男孩的手臂,在他來得及說出或是做出任何會讓傑若米亞把他碎屍萬段、然後丟進焚化爐裡的事之前帶走他。死亡男孩的胃口很大,而且完全不懂得自制。他說死亡對他來講是一種解放。
巨大的宴會廳此刻已被重金打造成一座巨大的傳統玫瑰花園。低矮的籬笆,盛開的花叢,以及沿著牆壁攀爬而上的籐蔓。人工陽光自彩色玻璃外灑落,空氣中瀰漫著一股甜蜜的夏日氣息,伴隨著令人心曠神怡的蟲鳴鳥叫。其中擺放許多木椅、木板凳、情人座跟日晷,甚至還有溫柔適意的夏日微風吹拂過許多因為炎熱而皺起的眉頭上。腳下是一片修剪整齊的草皮,頭上是一片晴朗無雲的藍天。葛裡芬的賓客絕對都能得到最頂級的享受。
我希望這裡的花朵都不是來自外面的叢林。
一名身穿制服,頭戴假髮的僕人端著一個裝滿飲料跟酒的銀盤來到我們面前。基於禮貌,我拿了一杯香檳。死亡男孩拿了兩杯。我瞪了他一眼,但這只是在浪費我的時間。他一下子就把兩杯酒通通喝光,打了個飽嗝,然後看準另一名端著零嘴盤子的僕人迎上前去。我任由他自由活動,開始環顧擠滿賓客的花園。至少有一百個人前來參加瑪莉雅的小宴會,所有人都穿著最有特色也最名貴的服裝。他們來到這裡是為了認識別人,讓別人認識,而最重要的,他們是來讓人談論的。所有常見的名人和著名的面孔都出現了,外加所有上流社會的頂級人物,以及一小撮聚在一起神秘兮兮的男人,一看就知道是傑若米亞生意上最大的敵人。
大傑克·瑞克漢和上城塔菲·路易斯,他們兩個人都身穿正式燕尾服,因為他們的自尊絕不允許他們在敵人面前穿著其他服飾。麥克斯·麥斯威爾,巫毒之王,偉大到名字必須念上兩次,打扮成山姆帝爵士9的樣子。而站在他身邊,出乎我意料的,是康德將軍。我沒有見過此人,但是聽過他的名聲。所有的人都聽過。康德將軍本是一名來自某個未來的星艦指揮官,因為墜入時間裂縫而出現在夜城。他意志堅定,品格高尚,正氣凜然,夜城大部分的事都無法得到他的認同,於是他矢志要將夜城改造成一個更好的地方。這樣一個不能認同大部分葛裡芬的生意的人,竟然會願意跟這些傢伙為伍?一個正直死板的軍人竟然會為葛裡芬的敵人工作?或許是因為敵人的敵人就是盟友,如果算不上朋友。我只希望他很清楚這些傢伙都是一有機會就會在他背後捅一刀。康德將軍應該知道不能跟這種人混在一起。他在自己的未來或許是一名英雄,但夜城是個專門腐化英雄的地方……9山姆帝爵士(Barin Samedi),巫毒教的死神,又稱星期六男爵,多半以黑禮服配單眼鏡片的形象出現。
這群生意人小心翼翼地和其他宴會賓客保持距離,也跟彼此保持距離。他們來此只是為了觀察葛裡芬,儘管康德將軍極力想要找出共通的話題,他們依然沒有任何交談的慾望。他們唯一的共通點,就是對一個共同敵人的仇恨與恐懼。宴會中嘈雜的噪音突然降低,我立刻轉頭,剛好看見賓客恭恭敬敬地讓道兩旁,好讓傑若米亞·葛裡芬往我的方向走來。他無視於所有人的存在,只是全神貫注在我身上,神情冷靜,絲毫不為任何事情動容。死亡男孩晃回我身邊,抓起一把零食塞入口中,一堆碎屑隨即灑落在他的外套上。他在我身旁站定,面對傑若米亞,讓所有人都知道他是站在哪一邊的。葛裡芬在我們面前停下腳步。
「約翰·泰勒!」他大聲說道,好讓所有人都聽清楚我的名號。「真高興你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趕來。我確定我們有很多事要談。」他的話有點含糊,但是足以達到目的。人們已經開始低聲談論我出現在此的目的,以及我可能會有什麼反應。葛裡芬面露懷疑地看著死亡男孩。「你還帶了一個朋友來,約翰。真好。」
「我是死亡男孩,你很榮幸能夠和我見面。」死亡男孩滿嘴食物,含糊不清地說。「是的,我是永生之人,算得上,不過,我沒有能力幫你摧毀任何你可能簽過也可能沒簽過的合約。很美味的食物。還有沒有?」
葛裡芬召來一名端著一盤新點心的僕人,以略帶心痛的神情看著死亡男孩狼吞虎嚥,然後將注意力轉回我身上。「我注意到你已經發現我生意上的敵人齊聚一堂了。」他壓低音量說道。「他們不喜歡社交場合,因為不想聽見任何關於他們的壞話。但是我知道他們不能不來。他們必須親眼觀察我的反應。好了,讓他們觀察。讓他們看清楚我有多麼冷靜沉著。讓他們知道我僱用了什麼人來對付那些膽敢威脅我和我的家人的傢伙。」
「你的生意沒受影響?」我問。「夜城對你的信心依然不減?」
「當然不可能。所有不確定的因素已經開始動搖我的財務狀況。但是我做了一些安排,我可以向你保證,萬一我垮台,我一定會拖這些傢伙一起下水。」葛裡芬神色不善地瞪了我一眼。「我的財務狀況就由我來擔心,泰勒。你給我專心尋找梅莉莎就好。時間緊迫。只要她回到我的身邊,一切都會開始好轉。」
接著他為了轉移話題,故意為我指出幾名前來參與宴會的永生之人。吸血鬼史托布爾斯尼爵士打扮成一名白臉小丑,身穿正面繪有一排血紅泡泡的白色小丑服,我想應該是為了搭配他眼睛的顏色。然而儘管擁有高雅出眾的氣質,此人身上依然沒有散發出一絲人性。只要看他一眼,任何人都可以看出他的本質——一具為了獵食活人而自己跑出墳墓的腐敗屍體。在他殘破嘴唇之後,是兩排屬於野獸的利齒,生來就是為了撕扯獵物。我一直無法瞭解,為什麼人們會把吸血鬼和浪漫主義扯在一起。
接著,我又看見兩名身穿伊莉莎白女王一世年代服裝的妖精,或許是因為那是上一次妖精與人類共同分享世界時所流行的服飾。妖精在幾個世紀前就離開了陽光照射的範圍,遁入自己的空間,只因為長久以來跟人類之間的戰爭已經分出明顯的勝負。如今他們只會為了製造混亂而回歸人間。這是他們存在的唯一目的。兩名妖精的外表都是超乎自然地高瘦及優雅。他們刻意與低賤的人類保持距離,但是只要一有機會,就會對著太過接近的人們露出輕蔑不屑的神情。為什麼邀請他們?只因為他們具有永生,瞭解許多事情,而且魔法有如呼吸跟血液般在他們體內流竄。與妖精交易是有可能的事,只要你手中握有他們迫切想要的東西。但是和他們交易過後,你最好仔細數數你的睪丸還剩幾顆,以及所有跟你親密的人的睪丸還剩幾顆。葛裡芬說這兩名妖精名叫蛛網和飛蛾,而這兩個名字在我心中掀起一股似曾相識的感覺。我知道除非自己想起來在哪裡聽過他們的名字,不然一整個晚上都會坐立難安。
不遠處,兩名次等神正愉快地交談。身穿黑色機車皮衣,打扮成地獄天使的是吉米·雷霆,火焰之神,北歐神話裡雷神索爾的後代,當今世上神秘戰錘裘爾尼爾的持有者。他是個身材魁梧、個性開朗的神,擁有一頭火紅的長髮以及濃密的鬍鬚,看起來像是興致一來便會拿蒸汽引擎來作舉重練習,同時也像非常喜歡吹噓自己能夠辦到這種事的人物。他的夥伴是破壞女王,一名長髮及腰的藍皮膚美女。她是印度死亡女神卡裡的後代(利用消去法猜測出來的結果)。她打扮成黑暗女王艾薇拉的模樣,合身至極的黑色絲質禮服極盡暴露之能事,盡其所能地展現她的藍色皮膚。傑若米亞堅持要走過去幫我們引薦。兩名次等神同時露出禮貌性的笑容。
「只是路過。」吉米·雷霆大聲說道。「我本來是在前往影子瀑布向命運三女神尋求諮商的途中,剛好停下來幫我的機車加油。你絕對無法相信幾加侖的處女之血要價有多高!我是說,我知道這年頭處女之血十分稀有,但是……總之,破壞女王向我提起這場宴會,而我從來不曾錯過任何白吃白喝的機會。」他神色愉快地伸出超大號的手指,在我的胸口戳了一下。「嗯,你就是莉莉絲之子。我不確定這是不是代表你也是一名神祇。不管是不是,不要讓任何人利用你的名號成立宗教。他們索求無度,永遠都會糾纏著你。這幾年我已經限制我的信徒只能在網絡上設立捐獻網站。」
「不過你倒是常常逛那些網站。」破壞女神說。
我仔細打量她。「你真的是死亡女神的後代嗎?」
「喔,是呀!你想見識我令花朵枯萎嗎?」
「晚點再說。」我禮貌地說。
吉米·雷霆十分熱情地伸手搭上破壞女王的肩膀。「嘿,親愛的,想要握握我的戰錘嗎?」
很幸運地,這時剛好有人緊緊抓住我的手臂,將我拉到附近的一面牆邊。通常我不會如此任人擺佈,但是賴瑞·亞布黎安例外。我們曾在莉莉絲大戰中並肩作戰,彼此算不上朋友。尤其在他哥哥湯米出事後更是如此。賴瑞·亞布黎安,著名的死亡偵探,一名後現代主義的私家偵探。他被自己的同伴殺害,如今以某種殭屍的形式存在著。沒有人知道詳情,因為他不喜歡談論這件事。除非在面對面的距離下聞到他身上那股甲醛味,否則你不會看出他是個死人。他身穿剪裁合身的頂級亞曼尼西裝,擁有一頭麥色頭髮,臉色蒼白,神情頑固。不過只要看著他的雙眼,你就會立刻知道他的本質。直視賴瑞·亞布黎安的目光,就像湊在一塊尚未掩土的墳墓上。我和他目光相對。在夜城不能輕易示弱,不然所有人都會想佔你便宜。
「氣色不錯,賴瑞。」我說。「你打扮成什麼人?時尚模特兒嗎?」
「我打扮成我。」他以冷酷異常的聲音說道。他只有在需要利用空氣來發音時才會呼吸,而這種感覺令人非常不安。「我來這裡的唯一原因,就是因為你在這裡。我們需要談談,泰勒。」
「我們已經談過了。」我微帶疲憊地說。「我告訴過你你哥哥出了什麼事。他在莉莉絲大戰中戰死沙場。」
「那麼他的屍體為什麼至今不曾尋獲?」賴瑞說著湊到我的臉前。「我哥哥相信你。我也相信你會照顧我哥哥。但是如今你好端端地站在這裡,而湯米卻不見蹤影,應該已經死亡。」
「他為了拯救夜城而壯烈犧牲。」我冷冷說道。「這樣還不夠嗎?」
「不夠。」賴瑞說。「如果你是為了自保而棄他於不顧就不夠。」
「退開,賴瑞。」
「我要是不退呢?」
「我就讓你的靈魂和屍體分家。」
他遲疑了。他不確定我有能力這樣做,但也不能確定我沒有能力。夜城中流傳了許多關於我的傳言,而我從來不曾承認或是否認任何傳言。我的名聲就是建立在這些傳言上,而我的確也曾幹過不少駭人聽聞的事。
死亡男孩來到我們身邊。他不知道從哪裡找到一大塊蛋糕,此刻正舔著手指上的巧克力醬。他十分熱情地朝賴瑞點頭,賴瑞則是神色輕蔑地瞪他一眼。儘管他們都是死人,但是兩人的生活圈截然不同。
「沒喝酒嗎,賴瑞?」死亡男孩說道。「你該試試這裡的葡萄酒,還有白蘭地也不錯。叫他們在酒裡灑點番木鱉鹼十,這樣喝很夠勁。那邊的鵪鶉蛋味道不錯……」
十番木鱉鹼,馬錢子鹼,又譯士的寧,是一種劇毒。
「我不需要飲食。」賴瑞說。「我死了。」
「是呀,我也不需要。」死亡男孩講起道理。「但我還是喜歡吃吃喝喝,這樣可以提供一點活著的感覺。雖然你死了,並不代表你就不能享受人生,或是感受刺激。我們只需要更加努力的嘗試。我有一些能夠讓你爽翻天的藥丸,如果你有興趣的話。有個精通奧比巫術的老女人幫我特製的……」
「你是個墮落的敗類。」賴瑞冷冷地說。「你我之間沒有任何共通點。」
「但是你們兩個都是殭屍,不是嗎?」我好奇問道。
「我比殭屍高級太多了。」死亡男孩立刻說道。「我是復生的靈體,附身在我自己的屍體上。我是歸來之人。」
「你會變成今天這樣都是你自找的。」賴瑞語氣冰冷。「我卻是在違反本願的情況下變成殭屍。但是至少我願意力爭上游。如今我經營夜城裡規模最大的私家偵探社。我是一個受人景仰的生意人。」
「你是一具患有虛構妄想症的屍體。」死亡男孩說。「而且了無新意。約翰才是夜城的第一個私家偵探。你跟其他偵探都只是在跟風。」
「總比在一間鬼舞孃酒吧當保鏢好!」賴瑞立刻回嘴。「或是在大殯儀館擔任防止死者脫逃的保安人員。至少我還知道什麼場合該作什麼打扮。我就算死也不會穿你那種衣服!」
他轉身背對我們,邁開大步離開,人們紛紛讓道走避。死亡男孩看向我。
「他最後那句話是開玩笑的,對不對?」
「很難講。」我老實說。「如果是其他人,肯定是在開玩笑,但是賴瑞即便在生前就是一點幽默感也沒有。」
「我的穿著有何不妥?」死亡男孩說著低頭打量自己,神情十分困惑。
「沒什麼不妥。」我馬上接口說道。「只是並非所有人的個性都像你這樣多采多姿。」
奧蘭朵女士踏著優雅的步伐來到我們身邊,她曼妙嬌軀所展現出來的一舉一動都令人賞心悅目。她是傑若米亞·葛裡芬的永生名人之一,也是八卦小報的最愛。奧蘭朵女士自稱出自羅馬時代,多年來換過無數身份,曾遇過無數歷史上的名人,也睡過無數名人,如果你相信她的話。在夜城,她遊走於大小宴會,與任何願意邀請她的人社交,與任何在她身邊站得夠久的人講述她的故事。她打扮成莎莉·包爾斯在音樂劇酒店裡的造型,身穿網襪、長禮帽,眼睛旁邊塗了過多化妝品。說實在話,她是個有點悲哀的永生案例,不是每個人都有資格成為傳奇的。她在我和死亡男孩面前停下腳步,慵懶地伸展嬌軀,讓我們看清楚她有多少料。
「你們是否看見可憐的老喬治打扮成亨利八世的模樣?」她發出嬌柔的聲響,透過冒泡的酒杯,嚴肅地看著我們。「打扮得實在太不像了。我曾在漢普頓宮裡見過全盛時期的亨利,我可以告訴你,他根本沒有他所宣稱的那麼大根。你們這些男孩和你們的玩具……你們有看到夜城本地的外星人嗎?統治著那群瘋狂崇拜者的傢伙?克拉圖□,來自X空間的外星人……他自以為是個大人物,只因為他能從另一個現實之中下載自己的意識……我可以告訴你關於他所附身的那具軀體的幾個小秘密……」
□克拉圖(Klatu),電影「地球停轉日」中的外星人。
我聽而不聞,將注意力集中在克拉圖身上,只見他的面前站了一大群聽眾。他總是喜歡向人解釋宇宙之謎,或是存在之謎,直到有人威脅要把他逼到牆角去痛扁一頓,他才會突然開始語焉不詳,並且想起在其他地方有個重要的約會。克拉圖只是另一個平凡的騙徒,不過他的背景提供了一個其他騙徒所缺乏的優勢。夜城從不缺乏外星人,不管是身懷巨款在星際中跑路,付錢在夜城購買居留權的外星人,還是單純只是在前往更有趣的地方路過地球的外星人。克拉圖自稱是第五空間中某個大型意識裡延伸出來的一道意識,而他所附身的軀體,是透過遠端遙控的一具傀儡。你可以選擇願不願意相信這種鬼話。總之,就一個來自其他空間的外星意識而言,這傢伙倒是非常喜好物質界的各種享受,只要付錢的不是他就好了……我必須提醒自己今天來參加宴會的目的。我必須找出梅莉莎的下落,也必須調查清楚到底在她身上發生了什麼事。於是我向死亡男孩和奧蘭朵女士點頭暫別,然後走入宴會人潮中,朝任何看起來或許知道什麼內情的人點頭微笑。我聽了許多新的八卦,收下不少有用的生意情報,並且拒絕了幾個較為私密的邀約;然而,儘管每個人都很願意談論梅莉莎的事情,並且對於她戲劇性的失蹤提出五花八門的假設……但是始終沒有任何人知道任何內情。於是我又去找葛裡芬家族的成員,想要看看能不能從他們口中套出更多情報。
威廉打扮成虎克船長,頭戴三角帽,手持鐵鉤,正吃力地開啟一隻頑固的酒瓶。他還帶了褐熊先生和海羊先生一起來。顯然其他人都以為他們只是賓客假扮的角色。我們愉快地聊了一會兒,期間海羊先生在一個花瓶中倒入五、六種不同的酒,然後貪婪地喝了好幾大口。附近的賓客也不知道是該佩服還是該害怕,最後全部退到一段安全距離外去說閒話。海羊先生打了一聲響亮的飽嗝,從附近的花叢中拔下五、六朵玫瑰,塞入嘴裡用力咀嚼,也不管是不是花瓣,帶不帶刺。
「味道不錯,」他說。「再加點配料就更好了。或許來幾條毛毛蟲。」
「什麼?」威廉問。
「富含蛋白質。」海羊說。
「你只是在炫耀。」褐熊先生說。
「這可是最好的食物跟飲料。」海羊先生堅持說。「而且還是免費的。我走之前一定要塞滿口袋。」
「我一定要介紹你和死亡男孩認識。」我說。「你們兩個實在有太多共通點了。還喜歡這場宴會嗎,褐熊?」
「我只是來陪威廉的。」褐熊說。「畢竟我是每個男孩的朋友和玩伴。儘管活了這麼多年,威廉在許多方面依然是個男孩。再說,我三不五時還是會想遠離影子瀑布。我們家鄉裡的傳奇人物就和狗身上的跳蚤一樣多,而跟那些傢伙相處久了,真的會讓人坐立難安。當每個人都很特別的時候,就等於每個人都很普通。夜城可以短暫地提供一點愉快的改變。儘管本質十分低俗,這裡依然有不少人需要褐熊的友誼與慰藉……」
海羊發出粗魯的聲響,我們隨即轉頭,發現他正盯著路過的蛛網和飛蛾兩名妖精。
他們一定是聽見了海羊的聲音,但是卻選擇忽略他的存在。海羊接著又開始大聲摩擦他超大顆的牙齒。
「可惡的妖精。」他大聲吼道。「眼睛簡直長到腦袋上了。只因為我曾是個虛構人物,就對我不屑一顧。我可是深受小孩喜愛的童書角色呀!可惜褐熊和我退了流行,我們的書也自書架上完全消失。現在沒有人愛聽傳統的正義冒險故事了。身為虛構人物的那段日子,我過得比現在開心滿足多了。」
「你從來不曾開心滿足過。」褐熊先生愉快地說。「這才是你迷人的地方。」
「你才迷人。」海羊不爽地說。「我只是一個角色。」
「深受我的年代喜愛的角色。」威廉說著,伸手環抱兩個朋友。「我小的時候擁有你們全套的童書。你們幫助我度過童年,因為你們的金色大地是少數我可以逃避現實,而我父親又無法跟來的地方。」
「妖精。」海羊叫道。「討厭鬼!」
蛛網跟飛蛾突然轉身朝我們走來。來到近處一看,他們突然變得非常不同,完全沒有任何人性,所有風采都消失了,全身上下只剩下危險的氣息,成為兩頭獵食猛獸。妖精沒有靈魂,所以他們不知同情憐憫為何物。他們有能力做出任何想得出來的事,而他們也會這麼做。為了任何理由,甚至完全不需要理由。威廉在他們非人的強大目光下後退一步。褐熊和海羊迅速迎上前去,擋在威廉與不斷逼近的妖精之間。在這種情況下我當然也不能退縮。雖然對付妖精的最佳方法,就是在被他發現的同時拔腿就跑。
兩名妖精在我們面前停下腳步,同時散發出優雅而又致命的氣息。他們長得一模一樣——同樣有如貓咪般的雙眼,同樣的尖耳朵,同樣冷酷的微笑。蛛網穿了一身灰衣,飛蛾則作藍色打扮。在如此接近的距離下,他們身上散發出麝香與硫磺的味道。
「嘴巴放乾淨一點,渺小的虛構人物。」飛蛾說。「不然我們會教你一點禮貌。」
海羊伸出長長的手臂,抓住妖精的上衣,一把提了起來,順手甩到宴會廳的另一邊。妖精飛過所有人的頭頂,頭下腳上,沿途發出淒慘的哀嚎。蛛網看著自己的同伴消失在遠方,然後回頭看著海羊,只見對方面帶難看的微笑,在自己面前展露滿嘴超大的牙齒。
「嘿,妖精。」海羊說。「去撿回來。」
遠方傳來重物撞擊牆壁的聲響,然後又落在地上,接著是一連串痛苦的呻吟。蛛網轉過身去,邁開大步,走入大聲鼓噪的賓客中。他們已經好多年不曾在宴會上見識如此有趣的場面了,而且在場賓客都不喜歡妖精。褐熊先生傷心地搖搖頭。
「真是哪兒都不能帶你去……」
威廉笑到說不出話來。我從來沒有見他笑過。歡笑是非常適合他的表情。
「我不應該讓你混著酒喝。」褐熊先生責備海羊。「你一喝酒脾氣就不好。」
「妖精,」海羊大聲說。「只因為莎士比亞的劇本裡有他們的名字,這兩個傢伙就自以為是什麼大人物。你有沒有看過《仲夏夜之夢》?浪漫主義的垃圾!我不認為莎士比亞真的見過任何妖精。不過是一出舞台劇……褐熊和我可是三十六本童書裡的主角呀!雖然現在已經沒有人要看了……」他哽咽著,一大顆眼淚順著他長長的灰色鼻子流下。「我們曾經很有名,你知道。有名!只可惜我們的書退流行了……」
我和他們暫別,然後去看看那個妖精是否給摔壞了。當然不是因為我真的在乎,但是我不介意在妖精法庭裡多一個眼線。雖然妖精非常清楚不要隨便接受他人的友情,不過他或許會對一大筆賄賂有興趣。當我抵達宴會廳的另一邊時,飛蛾已經從地上爬起,看起來彷彿根本沒有受傷。想要殺死妖精可是件非常費力的事,雖然通常這麼幹的人都不會後悔。蛛網跟飛蛾這時又和賴瑞·亞布黎安瞪上了。賴瑞態度堅定,拒絕在氣勢上輸給任何人。
「仙後麥布□要你交還她的魔杖。」蛛網直截了當地說。
□仙後麥布(Queen Mab),莎翁筆下掌管夢境的女妖精。
「她派我們來告訴你,」飛蛾說。「不要讓我們說第二次。」
「厲害。」賴瑞絲毫不為所動。「想要取回魔杖,叫她自己來找我。」
「我們可以用搶的。」蛛網說。
「我們喜歡用搶的。」飛蛾說。
賴瑞哈哈大笑。「你們還能怎樣,殺了我嗎?太遲了。仙後麥布為了獎勵我所提供的服務而賜給我這根魔杖。你告訴她……如果她想要說服我交出魔杖,我就把她叫我幫她做的事和原因公諸於世。現在滾開,不然我放海羊出來咬你們。」
「仙後麥布不會輕易放過你的。」蛛網說。
賴瑞·亞布黎安冷笑。「講得好像我很在乎。」
妖精們頭也不回,轉身就走。我站在遠方仔細打量賴瑞·亞布黎安,對這件事深感興趣。賴瑞·亞布黎安持有一件妖精武器?這可是值得注意的大消息呀……妖精只有在準備作戰時才會開啟他們的軍械庫。既然我最近沒有在夜城看見四名騎士到處亂跑□,看來應該是有幾件遠古妖精武器流落世間……正當我在思考這種情況可能代表的意義時,奧蘭朵女士再度出現,並且將我逼入一個無路可逃的角落。她整個人完全進入調情模式,讓我不禁懷疑她為什麼會在一個擠滿有錢男人的宴會廳中將我當作目標。或許她聽說了在這件案子中葛裡芬願意支付多少酬勞……□《聖經啟示錄》中描述在審判日來到時,會有四名騎士來到世間降臨災難。
「約翰,親愛的。」她說著露出目眩神迷的微笑,雙眼大張,目光飢渴。「你必定是我至今唯一依然不曾到手的夜城名人。我一定要將你納入我的收藏才行。」
「退開。」我說,不過語氣並不嚴厲。「我已經名花有主了。」
「我只想要你的肉體。」奧蘭朵女士說著皺起完美的鼻頭。「不是你的愛。我相信蘇西可以瞭解。」
「我確定她絕對不會瞭解。」我說。「現在當個好女孩,將胸口指向其他人吧!」
幸運的是,愛蓮娜·葛裡芬在這時出面解救了我。她有如清風越過奧蘭朵女士,一手勾起我的臂彎,在奧蘭朵女士有機會抗議前,順利地領著我離開,並且不斷大聲說話,不讓奧蘭朵有絲毫插嘴的餘地。我不敢回頭張望。地獄絕對容不下被人橫刀奪愛的復仇女神。
愛蓮娜此刻裝扮成瑪丹娜的模樣,屬於約翰保羅·卡地爾風格年代的裝扮,一身黑色束腹與青銅胸部三角錐。我看了看三角錐,然後皺皺眉頭。
「那不冰嗎?」
愛蓮娜輕笑一聲。「我這麼打扮是為了逗馬賽爾開心。他的傷已經完全癒合了,感謝強效快速治療法術。不過此刻他很憂鬱,因為我在他身上安裝了電子監控裝置。如果他試圖離開葛裡芬殿堂,偷偷跑出去賭博,監控裝置就會把他的腳咬斷。他正在附近悶悶不樂,打扮成『紅男綠女』裡的史蓋·馬斯特森。太好猜了,我想,不過他是馬龍·白蘭度的大影迷。不要管他。我要跟你談談,約翰。爹地應該是叫你來跟他回報尋找梅莉莎的進度吧?我想也是。他總是不喜歡假手他人,不願意依賴他人。你的搜索有進展了嗎?」
「沒有。」我說,慶幸能夠跟一個不必拐彎抹腳的人交談。「我已經和你家的所有成員談過了,如果有人知道任何線索,他們都隱藏得很好。」
「你難道不能去問,那個,你認識的黑道人物?我是說,罪犯跟線民那一類的人物?」
「我認識的人絕對不敢招惹葛裡芬家的人。」我說。「不,敢做這種事的狠角色幾乎都已經出席這場宴會了。」
「你和保羅談過了嗎?」愛蓮娜問,沒有和我目光相對。
「我和波麗談過了。」我小心說道。「我聽過她的歌聲。她的聲音真的十分甜美。」
「我不曾聽過波麗唱歌。」愛蓮娜說。「我不能去那家俱樂部。我不能讓保羅知道……我知道波麗的事。」
她帶我回到威廉身邊,這時只剩下他站在原地。海羊跟褐熊大概是去別的地方找麻煩了。當我們在他面前停下腳步時,威廉對著愛蓮娜皺了皺眉頭,所有悶悶不樂的神情轉眼間回到臉上。
「不管她向你說了些關於我的什麼事,總之不要相信她。」他突然說。「媽的,不管她說什麼都不要信。親愛的愛蓮娜做任何事都有目的。」
愛蓮娜對他甜甜一笑。「我們家裡有誰不是這樣呢,親愛的哥哥。就連可愛的聖人梅莉莎都在私底下擁有自己的生活,家人完全被蒙在鼓裡。」
「秘密生活?」我說。「你是說像保羅那樣?」
「沒有人知道。」愛蓮娜說。「她總是非常注重隱私。」
「在這個家族之中,那是最好的作法。」威廉吼道。「如果讓人發現你的秘密,他們就會用來對付你。」
他們隨即陷入口角,翻彼此的舊帳,揭陳年瘡疤,於是我只好充耳不聞。原來梅莉莎有個秘密生活,而且秘密到這些人一點都不想提。或許是因為這個家族裡的人都不喜歡承認有自己不知道的秘密。
我環顧宴會廳。宴會進行得似乎不錯,但是我對其他葛裡芬家族成員比較感興趣。傑若米亞是眾人目光的焦點,他站在一群深怕漏聽一字半語的聽眾前高談闊論。瑪莉雅在她的人工花園中穿梭,接受讚賞,給予讚賞,終於恢復她原有的形象。我到處都找不到馬賽爾和葛洛莉雅,不過這可是一座十分巨大的花園。看來如果想要調查梅莉莎的秘密生活,我還是必須從愛蓮娜和威廉身上著手。
「你跟他說了嗎?」威廉語氣尖銳地問,於是我再度注意他們的談話。
「我還在找機會提。」愛蓮娜說。「這可不是什麼可以說提就提的話題,不是嗎?」她轉向我,以強大的意志力隱藏臉上的憤怒,轉眼間恢復所有的笑容及魅力。「約翰,我們想請你幫個忙。」
「先架設隱私力場再說。」威廉插嘴說道。
「在這種人聲鼎沸的環境下,沒有人聽得見我們說話。」愛蓮娜說。「架設隱私力場可能會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這件事絕對不能被人偷聽。」威廉說。「我寧願引人注目,也不要走漏風聲。」
「好啦,好啦!」
她偷偷四下張望,然後從一個隱藏口袋中取出一小根刻滿符文的骨頭。她將骨頭握在手中,念誦一個啟動法術,四周嘈雜的人聲迅速消失。我看見人們的嘴唇開合,但是一點聲音都無法穿入這道力場;或者說,理論上,無法穿出力場。這道力場確保了我們的隱私,直到被人注意為止。我好奇地看著威廉和愛蓮娜,她們則以一種近乎絕望的表情看向我。我突然瞭解不管他們打算請我幫什麼忙,總之都和梅莉莎沒有任何關係。
「要付什麼樣的代價,」愛蓮娜小心翼翼地說。「才能請你除掉我們的父親?」
我默不作聲地凝視他們許久,完全沒想到他們會提出這種要求。
「你是唯一有機會除掉他的人。」威廉說。「你可以接近他到其他人都無法接近的距離。」
「我們聽過你的傳說,」愛蓮娜說。「關於你在莉莉絲大戰期間曾經做過的一些事。」
「大家都說你做了其他人都做不到的事。」威廉說。「在戰陣中。」
「你們要我謀殺傑若米亞?」我問。「到底是為了什麼理由?」
「爭取自由。」威廉說。他的目光緊張到幾乎可以直接貫穿我的身體。「你不知道長久以來活在他的陰影底下是什麼感覺。我整個人生都受他控制,被他毀滅。你也見識過我為了獲得短暫的自由而願意付出多大的代價。」
「除掉他,我們就可以過自己的生活。」愛蓮娜說。「反正他從來不曾愛過我們。」
「此事跟金錢無關,跟生意無關,跟權力無關。」威廉說。「我寧願放棄一切,只為了脫離他的掌握。」
「幫幫我們,約翰,」愛蓮娜說。「幫幫我。」
「我是私家偵探。」我說。「不是殺手。」
「你不懂。」威廉語氣急迫。「我們已經研究過這件事了。我們相信梅莉莎的失蹤是父親一手策劃的。我們認為他違背她的意願,將她帶離葛裡芬殿堂。這裡發生的一切都逃不過他的掌握,都需要他的允許。只有他有辦法躲過所有安全系統,並且確保所有僕人都待在看不見事發經過的地方。他想要殺死我女兒,然後嫁禍給其他人。我相信我的女兒已經死了,約翰,我要幫她報仇。」
「如果他殺了梅莉莎,」愛蓮娜說。「我的保羅可能就是下一個。我不能坐視這種事發生。他是唯一真正屬於我的東西。你一定要幫助我們,約翰。我們的父親為達目的,絕對不擇手段。」
「那他為什麼要僱用我?」我問。
「有什麼方法會比這樣更能公開表達他的哀傷與憤怒?」威廉說。「我們的父親總是瞭解在公開場合表達立場的重要性。」
「如果他真的打算栽贓,」愛蓮娜說。「又有誰比惡名昭彰的約翰·泰勒更合適?」
「要幫助你們最好的方法,」我小心翼翼地說。「就是找出梅莉莎,並且安然無恙地帶她回家。我最多可以做到的就是:我保證綁架梅莉莎的人一定會付出代價,不管此人究竟是誰。」
我轉身離去,穿越隱私力場,回到宴會的喧囂之中。我必須好好想一想。我並不訝異傑若米亞的兒女會變得跟他一樣殘忍無情,但是我真的對他們非常失望。本來我已經開始對威廉和愛蓮娜產生好感了。儘管如此,傑若米亞是否真的可能是僱用我來當代罪羔羊?一個在找不到梅莉莎時可以責怪的對象?我也不是第一次被客戶耍了。彷彿光是這個想法就可以吸引他的注意力,傑若米亞突然推開賓客,出現在我面前。
「沒喝酒嗎?」他開心地說。「這可是一場宴會呀!」
「這裡總要有人保持清醒。」我說。
傑若米亞微微點頭。「你有在附近看到保羅嗎?我叫一個僕人去他門口吼叫,要他和其他家人一起出席宴會,但保羅就是這個樣子。或許是還在屋裡生氣,把音樂開得非常大聲。除非他又偷溜出去了。」傑若米亞輕輕一笑,笑聲中略帶不悅。「他以為我不知道……這間屋子裡發生的事沒有我不知道的。剛開始,我派人遠遠跟蹤他……結果發現那孩子是個同性戀,把所有的時間都花在同性戀酒吧裡……我花了這麼多心血想要把他訓練成男子漢。真是太丟人了,但是你又能怎麼辦呢?」
我點頭。很顯然傑若米亞不知道波麗的事,我也不打算告訴他。
「你為什麼沒告訴我這是一場化妝舞會?」我問。「我覺得有點格格不入,甚至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假如我是會不好意思的那種人。」
「不過你不是。」傑若米亞說。「我需要你以本來的面目前來,確保大家都能認出你。我要他們都知道你在為我做事。首先,這樣可以表示我在追查梅莉莎失蹤一事。其次,能夠僱用你,惡名昭彰的約翰·泰勒,就表示我依然維持強勢,依然當家主事。在生意場上,感知就是一切。第三,或許你的出現就足以逼迫綁匪採取進一步的舉動。你有什麼發現嗎?」
「我只發現有人非常不希望我查出真相。」我說。「不過這點你已經知道了。」
「啊,是的,會議室裡那件事。」傑若米亞皺起眉頭。「你必須加快腳步,泰勒。時間不多了。」
「對她而言?」我問。「還是對你而言?」
「都是。」
突然間,宴會廳大門猛然開啟,發出震耳欲聾的巨響。所有人轉過去察看發生了什麼事,接著宴會陷入一片死寂,因為此時門廊之中站著一條神態自若的身影,渥克。夜城目前當家主事之人,以各種角度來看都是他在當家,只因為沒有人膽敢挑戰他的權威。之前他是當權者的代表,也就是那些幕後人士的推手,但是如今當權者全都死光了,所以渥克就變成了……老大。
和往常一樣,他看起來就像一個完美的仕紳,身穿昂貴的西裝,老學究領帶,頭戴一頂圓頂帽。冷靜,沉著,永遠散發著一股非常非常危險的氣息。他應該已經六十幾歲了,身材受到一點點地心引力與安逸生活的影響,但是身上依然綻放出無比的自信跟威嚴。他的容貌似乎比較年輕,但目光卻深邃古老。如今渥克就代表了權力,他的言語基本上就是法律跟秩序;而他非常喜歡戲劇性的出場秀。
他彬彬有禮地微笑著,好整以暇地環顧宴會廳,讓所有人都能好好地看看他。他孤身一人來到敵人的巢穴,我不禁懷疑現在的他還能夠調動什麼樣的火力支援。他曾有權力指揮軍隊來幫他做事,不管是軍方的還是教會的,只因為當權者賦予他這樣的權力。但是現在那些軍隊還會應他的召喚而來嗎?或許會——畢竟,他是渥克。他知道許多秘密,而這些秘密並非全都是善良健康的秘密。
賓客讓道兩旁,好讓傑若米亞不疾不徐地走到渥克面前。渥克若無其事地笑著,望著夜城之中最有權力的生意人來到自己眼前。我立刻跟了上去,我可不打算錯過這一幕。傑若米亞停在渥克身前,上下打量他,然後不屑地哼了一聲。渥克禮貌性地點點頭。
「你竟然有膽子來,渥克。」傑若米亞說。「來到我的房子,我的家裡,而且還不請自來!」
「我會前往任何需要我的地方,傑若米亞。」渥克說。他冷靜的聲音在一片死寂中聽來異常清晰。「這一點你很清楚。你家還真不錯,保全系統也很高檔,堪稱尖端科技。但是你應該知道,只要我想進來,它們就沒有辦法不讓我進來。儘管如此,你還是不需要緊張;我不是來逮捕你的。這一次不是。我是為了將另一個人繩之以法而來。」
「這裡的人都是我的客人。」傑若米亞立刻說道。「這表示他們都在我的保護之下。你不能騷擾任何人。」
「喔,我想你會希望我帶走這個傢伙。」渥克依然面帶微笑,在傑若米亞的抗議下無動於衷。「他們真的非常淘氣。」
他環顧四周,所有人都在他的目光之下退縮,因為畢竟……他是渥克,而所有人心裡都藏有幾件虧心事。
傑若米亞念出一句力量咒語,他的安全人員立刻自牆壁中跳出——許多足足有兩個人高的巨型灰色石魔像,個個揮舞著如同大石錘般的拳頭。賓客之間掀起一陣騷動,所有人爭先恐後地逃離石魔像身邊。這些醜陋的東西踐踏人工玫瑰花園,摧毀籬笆與花叢,朝它們的獵物衝去。一名賓客走避不及,石魔像當場將他踩在腳下,完全忽略他的慘叫。他們朝渥克逼近,地板在它們沉重的腳步聲中劇烈震動。
他站在原地,不為所動,一直等到石魔像來到面前,才施展他的「聲音」。一種無法抗拒的聲音。
「離開,」渥克對石魔像說。「回到你們來時的地方,永遠不要再騷擾我。」
石魔像同時停下步伐,發出一陣震耳欲聾的腳步聲,然後全部轉過頭去,穿越宴會大廳,再度消失在牆壁中。傑若米亞連忙在它們身後大叫,念誦效力更強的力量咒語,但是它們不顧他的命令。它們的腦袋裡依然迴盪著渥克的「聲音」,絲毫容不下其他命令。他們一個接一個遁入牆壁,最後終於全部消失。沒有任何賓客敢吭聲。他們默默看著石魔像消失,然後轉向傑若米亞,接著又看向渥克。這時所有的人都很清楚真正掌權的人是誰了。傑若米亞瞪著渥克,雙手緊緊握拳,氣得渾身發抖。
「你絕無法活著離開,渥克。這屋子裡的每樣東西都是可以用來對付你的武器。」
「喔,安靜,傑若米亞,這樣才對;你這個年紀的人脾氣不該如此暴躁。我說過不是為你而來的。相信我,你像我一樣都不希望這個傢伙繼續待在這裡。因為你其中一位賓客並非你所以為的那個人。」
這句話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大家都開始東張西望,有些人甚至開始遠離人群。或許他們本來是為了對抗渥克而聚集在一起,但是如今全部開始自求多福。渥克越過傑若米亞,對我點點頭,神色和善,彬彬有禮,但是輕蔑之意一覽無遺,像個前來發放禮物的長輩般走入人群中。侷促不安的賓客們紛紛在他面前走避,但是他的目光卻集中在一個大家都認識的名人身上。他來到她的面前站定腳步,搖了搖頭,一副哀傷之情大於憤怒的模樣。
「但是……她是奧蘭朵女士!」傑若米亞抗議著說。
「並不是。」渥克說著仔細打量奧蘭朵女士,而她則是冷冷地回瞪他。「他是藏屍嵌合體——變形者、噬魂者、身份竊賊。他根本不是奧蘭朵女士。那麼,現身。以你的真面目面對我們。」
他的「聲音」在空氣中鼓動,有如命運一般冷酷無情,有如死亡一般難以避免。奧蘭朵女士張開嘴巴,接著越張越大,五官不自然地伸展,醜陋的大洞中發出一陣絕非人類所能發出的聲響。在渥克「聲音」的力量下,我們面前的怪物拋開了它所化身的形體,展現出真實的面貌。奧蘭朵女士溶化殆盡,隱身其下的是一團東拼西湊的可怕怪物,有如一大堆生肉擠壓在一起,形成一個人類的粗略外型。對方是一堆紅色與紫色的血肉集合,表面反射潮濕的光芒,隱隱浮現許多緩緩鼓動的血管。腦袋凹凸不平,沒有五官,只有一張長滿針刺般利齒的圓嘴巴。怪物散發出腐敗噁心、類似硫磺以及阿摩尼亞的臭氣,彷彿納骨塔中所有的屍體全部化膿腐爛了。附近的人群開始後退,在那臭氣下咳嗽窒息,被這個遊走於他們之間的恐怖怪物嚇得不知所措。這種惡夢應該是屬於夜城街頭的產物,絕對不應該出現在有錢人家安全的住所中。藏屍嵌合體站在原地,四面受敵,將可怕的臉轉向渥克,只見渥克面無表情地瞪視著自己。接著怪物終於開口,聲音聽起來像是一群昆蟲同時鳴叫。
「即使是你的聲音也沒有辦法困我多久,渥克。你的聲音不是設計用來對付我這種生物的。我體內存在著太多人,你根本不可能控制我們全體。」
「那到底是什麼鬼東西?」我說著來到渥克身邊,心想他可能會需要支援。
「藏屍嵌合體藉由日常接觸收集他人的DNA。」渥克說,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過怪物。「握手之類的接觸。接著它將其他人的上皮組織存入內建資料庫中。它一直都在增加新人的DNA,只需要少許細胞,就可以化身為任何人,從頭到腳,分毫不差。但是想要長久保持單一形體,它就必須綁架受害人,將他們囚禁在安全的地方,然後……吸乾他們。這是一種心靈轉移的過程……到最後,本尊的精力耗盡,腐爛消失。然後藏屍嵌合體就會開始獵食下一個目標。」
「我的一名探員找出了它位於荒蕪之地一間廢棄倉庫的巢穴,在裡面發現被鐵鏈鎖在牆上的奧蘭朵女士,以及另外十幾名受害者的殘骸。」渥克一臉哀傷地對著眼前的怪物搖頭。「你真不應該綁架如此知名的人士。你的演技並沒有這麼好。但是這個身份讓你可以混入此地,是不是?混入這些有錢的重要人士之中。你一定是非常開心地在選擇下一個身份。你握了多少人的手?親過多少人的臉頰?」
四周傳來許多震驚以及噁心的聲響,他們想到自己之前和奧蘭朵女士的接觸,一個總是深受歡迎的女士,總是非常熱情的女士……有幾個人當場吐了出來。我想起剛剛被它逼到牆角的情景,想起它對我說道,我要你的肉體……我一定要將你納入我的收藏。我真的完全誤解它的意思了。
吉米·雷霆氣得滿臉通紅,怒氣沖沖地衝到藏屍嵌合體身後,對準它的腦袋舉錘就打。肥滿多汁的腦袋當場陷入肩胛骨之中,血肉有如炮彈碎片般四下飛濺,隨即又在一陣噁心的吸吮聲中再度浮現。怪物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迅速轉身,舉起斗大的拳頭狠狠擊中雷霆。北歐小神飛入空中,重重撞在後方的牆壁上,將整面牆壁的木質飾板撞成碎片。怪物再度轉身,揮向渥克,但是他早已退到它的攻擊範圍外。我看見死亡男孩急急忙忙推開驚慌的人群向前擠來,於是對他叫道:「盡量絆住它!我想到一個主意!」
死亡男孩衝出群眾,筆直撲向藏屍嵌合體。他來到它的面前,徒手抓起對方身上的肉塊,以蠻力將其撕裂,然後順手丟到一旁。怪物沒有流血,不過卻發出憤怒的吼叫,舉起有如木棒的手臂,對準死亡男孩的臉狠狠捶下。這拳力道猛烈,只見死亡男孩的腦袋向後旋轉,脖子上發出恐怖的骨碎聲。死亡男孩在原地站了一會兒,雙眼凝視著我,臉部整個轉到背面。接著他對我眨了眨眼,緩緩將頭轉回原位。現場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聽見了他的脖子格格作響。死亡男孩朝藏屍嵌合體露出難看的微笑。
「你就這點能耐?我死了,記得嗎?來呀,用你最厲害的那招打我!我受得了!」
他們兩個扭打成一團,以超自然的力量撕扯彼此的身軀,附近的人則是被眼前恐怖的景象嚇得驚聲尖叫。我趁現場一片混亂的同時,緩緩集中精神,一點一滴地運用天賦,開啟我的心眼,第三隻眼。上一次當我試圖在這間房子裡開啟天賦時,某個不知名的人物狠狠地封閉了我的心門。不過,這一次,我十分順利地利用天賦找出那道違背所有自然定律,將藏屍嵌合體的肉片凝聚在一起的古老法術,然後輕而易舉地就把那道法術自它體內扯出。
怪物支離破碎,發出有如剛剛墜入地獄的亡靈般的淒厲慘叫,身體一片片掉落地板,曾經假扮過的身份一個個腐化消逝。藏屍嵌合體頹然倒地,慘叫聲戛然而止,失去了所有的形體,有如一灘骯髒的污水般四下流竄,最後只剩下地板上幾塊冒煙的污點,以及殘存下來的一絲納骨塔的臭氣。
渥克親切地對我點頭。「謝謝你,約翰。我本來可以自己應付的。事實上,我本來打算將它完完整整地帶回去問話,並且加以研究……不過話說回來,世事總是無法盡如人意。」
「說得不錯,」我說。「盡如人意還有什麼意思?」
傑若米亞走到我們身邊,低頭看著地板上的污點。「先是你,渥克,然後又有這傢伙。真是什麼人都可以進我家門了。又到了升級安全系統的時候了。我要怎麼收拾這個爛攤子?你看,肉塊濺得到處都是。」
「美味,」死亡男孩一邊咀嚼某樣東西一邊說。「何不用竹籤插上,當作派對零嘴來吃?大家可以打包外帶,就當是派對毒品吧!」
大部分的人當場嘔吐,死亡男孩週遭的賓客全都退避三舍。我滿臉抱歉地看向傑若米亞。
「很抱歉,死亡並沒有令他成熟。很少有人邀他出門,你知道。」
「真的?」傑若米亞說。「真想不到。」
「『聲音』運用得不錯。」我向渥克說。「但是我很好奇,如今當權者已經死絕,是誰在加持聲音的力量?或是什麼東西在加持?」
「日子總要繼續下去。」渥克隨口答道。「而我依然當家主事。因為總要有人當家主事。我沒有看到任何合適的人選可以取代我的地位。」
「你痛恨夜城。」我說。「你告訴過我,你希望能在夜城的勢力入侵世界其他部分之前,徹底摧毀這一場怪物秀。」
「或許我也隨著年紀增長而變得比較成熟了。」渥克說。「重要的是我依然站在這裡,維持夜城的秩序。少了當權者,我可以更加隨心所欲地去對付威脅既定規則的傢伙。」
「我懂了。」我說。「這包括像我這種人嗎?」
「或許。」渥克說。
「你綁架了我孫女!」傑若米亞彷彿恍然大悟般瞪著渥克說道。「你避過了我的安全系統,利用『聲音』的力量命令梅莉莎和你一起離開!她算什麼?你的人質?阻止我掌權的談判籌碼?」
「聽起來的確像是我會做的事。」渥克喃喃說道。「但是我不需要阻止你掌權。你根本沒時間搞這種事。而且我也不會綁架你的孫女,因為我們都知道,你第一個就會想到是我幹的,我可不希望夜城再度淪為戰場,暫時還不要。」
「你以為我會相信你的話嗎?」葛裡芬大哼一聲。「我就算把夜城翻過來,也要找出你窩藏她的地方!」
「你可以向我保證你和梅莉莎的失蹤毫無關聯?」我立刻詢問渥克。「你願意以我父親之名保證?」
「是,約翰。」渥克說。「我可以向你保證,以你父親之名。」
我望向傑若米亞。「他沒有綁架她。」
「你怎麼能肯定?」傑若米亞懷疑地問。「你們兩個的關係究竟好到什麼地步?」
「說來話長,」我說。「這樣說好了……他知道不能在我面前說謊。」
渥克朝傑若米亞禮貌地點點頭,對我輕頂他的圓頂帽,然後不疾不徐地走出宴會廳。所有人不發一言,沒人敢阻止他,就連傑若米亞也沒有任何動作。渥克離開後,管家霍伯斯立刻帶著一群僕人進來清理地板,並且整理被石魔像踐踏得一塌糊塗的籬笆和玫瑰花叢。宴會再度開始,人們興高采烈地談論著剛才發生的事。今晚的宴會將會在夜城傳誦許多年。
出乎我意料之外的,葛裡芬似乎完全不受剛才的事情所擾。渥克一走,傑若米亞立刻冷靜下來,甚至再度開始微笑。「一點刺激的小插曲最能將宴會推往高潮了。」他愉快地說。「看看瑪莉雅,被她的朋友和趨炎附勢的小人圍繞,每個人都在安慰她,幫她拿食物跟酒,以及任何她可能想要的東西……她愛死這種感覺了。她成為目光的焦點,這就是她一生所追求的東西。在激動與淚水之後,她心裡十分清楚剛剛的事會讓這場宴會登上所有該登的版面,所有不在場的人都會羨慕死今天在場的人。」
他表情嚴肅地看著我。「長壽的一大壞處,就是我們什麼都見識過,也什麼事都做過了。無聊就是最大的敵人,於是我們永遠歡迎新奇的事物,不管是好是壞。我家裡每一個人都在忙著找尋新奇的娛樂。我花了幾個世紀的時間想盡辦法控制夜城,只因為……夜城就在我眼前。這是我一生中為自己設下最困難的目標,也是報酬最豐富的任務。其他事情……都不值得我花費心思。如今只要想到在如此接近目標達成的時刻,我竟然沒有時間去完成它,我就非常火大!」
「因為你快要死了?」我脫口而出。
「所有交易都有不必履行的辦法。」傑若米亞迴避我的目光說道。「所有合約都有繞道而行的可能。你只要有足夠的智慧去找出漏洞就行了。」
「即使這代表你必須為了自保而殺害自己的孫女?」
他終於再轉向我,臉上露出痛苦的笑容。「不。我不會這麼做。就算我很想也不會。」
「你必須告訴我真相。」我說。「所有真相,不然這個案子永遠不會有任何進展。告訴我,傑若米亞,把我需要知道的事告訴我,比如這屋子底下的地窖為何只有你可以進去?」
「你一直在探人隱私,是不是?」傑若米亞說。
「你希望我找出梅莉莎,沒錯吧?」
「是的,我希望。對我來說那是最重要的事。」
「那就帶我進入地窖,讓我看看藏在裡面的東西,不然就告訴我你獲得永生的真相。」
葛裡芬歎了口氣,但是對於我的堅持似乎也沒有非常不滿。「很好。」他終於說道。「和我來,我們私底下談。」
我本來以為他也要架設一個隱私力場,但是葛裡芬帶著我走到宴會廳一角,拿出一把連在一條黃金鎖鏈上的金鑰匙,插入位於洛可可漩渦圖形中央的一道隱藏鎖孔中。鑰匙轉動,牆壁的一個區塊旋轉而開,露出其後的房間。傑若米亞領著我進去,然後關上房門,並且再度上鎖。房裡空蕩蕩的,牆壁上沒有任何裝飾,一道黯淡的燈光在我們進來時自動浮現。
「這個房間是專為私人商業會議而設。」傑若米亞說。「這裡的防禦措施都是專門用來防止竊聽的。你很難想像有許多生意是在宴會上談妥。霍伯斯會守在外面,確保我們不受打擾。所以……我終於走到這個地步,終於要說出我永生的秘密。我一直以為我會難以啟齒,但是當這一刻真的來臨時,我發現自己竟然迫不及待地想要放下胸口這塊大石。秘密會把人拖垮的;而我這個秘密已經深埋在心裡太久了……」
「沒錯,約翰。我真的是在跟魔鬼交易,當時我只是一個十二世紀倫敦街頭專靠乞討度日的流浪漢。整件事其實並不困難,因為在那個年代,天堂與地獄都比現在更接近人間。我用一紙跟別人收帳得來的羊皮卷軸召喚出黑暗王子本人。」他突然住口,看著自己顫抖的雙手,回想當時的景況。「我限制他以人類肉眼可以承受的形體現身,但是即便如此,我所看見的景象還是……然而年輕的我野心太大,並且自認聰明。我應該更仔細研讀我以自己的鮮血所簽下的那紙合約。魔鬼總是非常著重細節的……」
「你看,那份原始地獄合約之中有一條條款,明白表示我的孫子以及孫女一旦出世,我就不能親手殺害他。也不能找人代勞,或是在他們面臨危難的時候不出手相助。不然我就會失去我的靈魂。所以當我發現他們的存在,並且將他們帶到我的身邊時,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接受他們。以超過我對待威廉與愛蓮娜的方式去愛他們。這兩名孫子都宣告了我的死亡,代表了無可避免的淒慘下場,但是說真的,他們的存在並不令我意外。我盡了一切努力確保我不會擁有子嗣,但我的孩子還是出世了。我本來可以除掉他們,但是……人總是希望自己的血脈可以延續,就算這代表了自己會因而走到盡頭。我是個冷酷無情的人,約翰。我一輩子殺人無數,但是從來沒有傷害過小孩。」
「我曾經努力教導保羅,但是不久我就發現他絕對無法領導家族,就跟威廉一樣。這不是他們的錯——他們生下來就養尊處優,導致他們懦弱的個性。但是梅莉莎……卻是我家族之中最善良的人。唯一沒有遭受腐化的人。」
「那地窖呢?」我問。「你在裡面藏了什麼?」
「我簽的那份合約,以最強力的防禦系統妥善地保存其中。我之所以來到夜城,是因為聽說天堂跟地獄沒有辦法直接介入這個地方。但是,他們在這裡還是有代表。儘管沒有任何力量可以摧毀合約,可是有辦法走天堂或是地獄門路的人,或許可以改寫其中的條款。我可不能冒這個險。我已經為我的永生付出太多代價了。」
「為什麼突然更改遺囑?」我問。「為什麼不惜得罪全家,也要把一切留給梅莉莎?」
「因為她是唯一有能力接管我的帝國的人。她的智慧,她的魄力,她的骨氣……讓我看清其他人有多麼受限。我能夠留給我老婆什麼東西是別人搶不走的?她會把我一輩子的心血拱手讓人,或是因為一時衝動的婚姻或愚蠢的交易,而讓其他人掌握我的帝國。再說,她又不是真的一無所有。她擁有屬於自己的財產,投資在夜城各地的房地產。她以為我不知道!我對她的一切瞭若指掌,包括她所有愛人的身份,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我並不怪她,起碼沒有非常怪她。我的家人對於追求新奇事物都有一種迫切的渴望,如此才能自一成不變的生活中跳脫出來……而威廉和愛蓮娜兩個純粹就是太懦弱了。」
「喔,這我不敢說。」我說。「他們或許會有令你意想不到的地方。」
「不。」傑若米亞肯定地說。「絕不可能。他們沒有辦法處理我的生意。如果把生意交給其中一個,另一個就會試圖搶奪,到時我的帝國就會毀在他們兩個的自相殘殺之中,就和爭食一根骨頭的兩隻狗一樣。如果我把生意交給他們兩人共管,他們也會為了爭奪當家主事的地位而大打出手。他們都遺傳了一點我的個性,絕對不會甘心位居第二。至於保羅……他已經明白表示對家族企業沒有興趣。我的帝國必須生存下去,約翰。它是我唯一可以留下來的東西……我曾在世上走過一回的足跡。生意或許就是這世界上唯一真正永恆的東西……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我的生意毀於一旦。否則我曾做過的一切都將失去意義。」
「你確定已經無可挽回了?」我問。「你確定你……死定了?」
他微笑。「我願意放棄我所擁有的一切,去避免即將發生的事……但是我根本無路可逃。就算沒有那張合約,我這一生為了取得權力與財富所做的壞事,就夠我下地獄一千次了。我是永生之人,你想,原罪這種東西對我有什麼意義?我根本不打算為我曾犯下的罪行付出代價……」
「但是……你活了這麼多年,」我說。「見過這麼多東西,做過這麼多事,難道還不夠嗎?」
「不夠!一點也不夠!即使過了這麼多個世紀,生命依然是美好甜蜜的。」
「你本來有可能成就大事,」我緩緩說道。「藉著數百年來累積的財富與權力,你本來可以成為一代偉人,真正足以影響世界的偉人。」
「你以為我不知道嗎?」葛裡芬說。「我知道。但是我這輩子唯一擅長的就只有做生意。我出賣自己的靈魂,卻只換來這些……物質上的東西。」
門上突然傳來非常有禮貌的敲門聲。傑若米亞拿出金色鑰匙開門。霍伯斯走了進來,手中的銀盤上擺了一封彌封的信件。信的旁邊是一把匕首。
「原諒我的打擾,先生,但是我們等待已久的勒索信似乎終於送來了。」
傑若米亞自銀盤中拿起信封,打開很快地閱讀一遍。我看著霍伯斯,然後看向銀盤上的匕首。
「這封信是用這把匕首釘在前門上的,先生。」霍伯斯說。
我趁著傑若米亞讀信時拿起匕首仔細檢查。這上面絕不可能留下什麼證據。綁匪都是專業人士,但是我依然有可能從上面找出一點蛛絲馬跡。我開始啟動天賦,但是再一次,一股來自外界的力量關閉我的心眼。我感到緊張,迅速觀察四周,不過這次沒有東西冒出來攻擊。我皺起眉頭,繼續研究匕首。只是一把非常普通的匕首,沒有任何特異之處。信紙跟墨水必定也是同樣普通的東西。把信釘在前門這招不錯,很傳統,具有象徵意義,而且意義深遠,傳達一種我們可以任意來去,你絕對抓不到我們的訊息。傑若米亞將信交給我,我將匕首放回銀盤,開始研究那張信紙。內容是打字的,使用標準字型。
「我們要求傑若米亞·葛裡芬,在十二個小時內將名下所有股票、生意以及動產通通公開拍賣,並且處理掉所有財產。所得的現金全部捐給慈善機構。唯有如此,葛裡芬才能再度見到他的孫女梅莉莎。如果葛裡芬同意,就請在一個小時內,獨自前往下列地址,交付事情已經開始處理的證據。如果葛裡芬沒有這麼做,他將永遠見不到他的孫女。」
我看了看信紙下方所寫的地址。我知道那裡,那是個地下停車場,位於商業區的心臟地帶。我看著傑若米亞。
「非常有趣。」我道。「對方竟然要求你唯一絕不會放棄的東西,就算為了梅莉莎。」
「我不能讓她死。」葛裡芬說。「她是我這輩子在世界上唯一留下屬於良善的事物。」
「但是如果放棄了你的生意,一切都將失去意義。」
「我知道!」傑若米亞看著我,臉上的表情極度苦惱。「我不能讓這些渾蛋贏得勝利!摧毀我建立起的一切!約翰,一定有辦法能夠在不答應綁匪要求的情況下解救梅莉莎。你不能想點辦法嗎?」
「你不能去這個地方。」我堅決說道。「否則他們就會同時握有你跟梅莉莎,誰也不能擔保他們會釋放任何一個人。就算我們滿足了他們的要求,他們依然可能當場殺害你們兩人。據我們所知,或許這才是他們真正的目的——讓你驚慌失措到願意離開安全的地方,走入明顯的陷阱中。不,讓我去。看我能不能協商出更好的條件。」
「如果看到前去的是你而不是我,他們很可能會立刻殺死梅莉莎!」
「不會。」我說。「對方是專業人士。他們不敢輕易激怒我。」
maronster 發表於 2013-8-12 10:12
第九章 死了一個葛裡芬
所有人都知道夜城的交通永不止歇,許多不像外表那麼簡單的汽車、卡車以及交通工具,都在前往目的地的路上。但是就如大家都知道的大部分事物一樣,這樣的描述並非完全正確。其中有些交通工具負責運送重要人物前往夜城的重要地點,而這些重要人物總要在某些地方離開他們超級危險的車輛,前往他們的私人聚會。所以夜城裡有幾座停車場,但是這些停車場都蓋在商業區裡。所以當——該說如果——事情出了什麼差錯……生命財產的損失可以被限制在一定的區域中。
我說服死亡男孩帶我前往商業區。我不能告訴他為什麼我必須如此匆忙地趕往那裡,但是他已經習慣被我蒙在鼓裡了。而且他一定是從我的臉上看出什麼不祥之兆,不然他不會這麼輕易放棄追問的。我們默不作聲地駛入繁忙的夜城街道,所有飢餓危險的交通工具都認得這輛未來之車,所以都與我們保持一段安全的距離。我依然無法決定接下來該怎麼做。這件事有很多環節可能會出錯,而且一旦出錯就會一發不可收拾,但是……我並沒有其他選擇。我花了這麼多時間找尋梅莉莎,如今有人把她的位置放在一個餐盤上送來給我。這一定是陷阱。綁匪一定曉得我知道這是陷阱……所以要不就是他們已經準備好非常恐怖的東西等著我,不然……我一定是遺漏了一點東西,整件事絕對不是我所想像的那麼簡單。沒關係,只要還有一絲自綁匪手中救出梅莉莎的機會,我就必須把握,不管有多危險。
我是為了解救梅莉莎而接下這個工作的。
綁匪很有可能會在發現我不是葛裡芬的同時就將我擊斃,但我相信我的名聲足以令他們遲疑片刻,讓我有機會開口談判。夜城中流傳了許多膽敢拿槍指著我的狠腳色所面臨的淒慘下場的傳言,大部分傳言都不是真的,或至少被誇張渲染過,但是我任由它們在街頭流傳。這些傳言可以趕跑不少蒼蠅。有時可怕的名聲比防彈背心還要好用。只要能讓他們開口,我就有辦法跟他們談判。我有辦法說服大部分的人去做任何事,只要我可以讓他們暫時不要忙著殺我就好了。
儘管我一直在胡亂帶路,死亡男孩還是很快就找到那個地址,並且在一定的距離外駕駛飛車飄然落地。我們待在車上打量附近環境。這裡到處都是辦公大樓,與裝有鐵窗和強化大門的倉庫,門口有重裝守衛,外帶在空氣中閃閃發光的防禦法術。街上沒有多少人。人們只有在談生意的時候才會來這裡,絕對不可能跑來這裡閒晃。這裡沒有火熱的霓虹燈,沒有隨處可見的招牌。這裡是清醒的人們談論清醒的生意的地方,鈔票轉手的次數多到連序號都會被磨光。沒有人會建議觀光客來此閒晃,衣衫不整的人將會被守衛當場射殺。
這間地下停車場看起來就和其他停車場沒有兩樣——唯一的入口是一條骯髒的斜坡,通往一座位於地底的水泥建築。許多穿著華麗制服的重裝警衛在停車場外遊走,盡其所能地擺出凶狠的神情。死亡男孩在我身邊不安扭動。
「我可以跟你去。」他說。「我可以幫忙,不管需要幫什麼忙。沒有人會發現我在那裡。我可以隱身在陰影之中。躲在暗處是我的專長。這是伴隨死亡而來的本領。」
「不。」我說。「這件事有太多地方可能出錯。光是看到前來的是我而不是葛裡芬,就已經夠令他們心煩了。我認為我們還是盡可能不要刺激他們比較好。不過還是謝謝你。」
「媽的,」死亡男孩說。「如果你在我的看顧之下死亡,蘇西·休特一定會射穿我的兩個膝蓋,然後扯斷我所有的骨頭,一根接著一根。你要我等你嗎?」
「不要好了。」我說。「天知道會搞多久,你的車已經開始惹人注意了。你先走。我晚點再去找你。」
「我車上有很多槍械。」死亡男孩說。「還有一些會以極不友善的方式發出巨響的東西。」
我看了他一眼,他臉上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我什麼時候需要用槍了?」我問。
我下了車,穿越街道,目光並沒有飄向任何特定的地方。死亡男孩駕車離開,緩緩駛入商業區稀疏的車流中。停車場入口處可能是因為常常有車輛進出的關係,看起來似乎沒什麼特殊的防禦系統。進入停車場後,我唯一需要面對的安全措施就是武裝警衛。因為所有的車輛都有能力照顧自己。
有些車子有辦法裝出一副無助的外表,藉以吸引其他車輛接近,然後露出尖牙跟利爪,將接近的車輛送往食物鏈的下層。適者生存的規則並不只適用於夜城的人類。任何蠢到膽敢在這裡犯案的偷車賊,都會得到應有的懲罰。這裡的車輛都是裝有車輪的死神、披著鋼甲的怪獸。
警衛的功用只是為了驅趕不速之客,以及維護場中車輛的秩序。基本上他們會射殺任何不是警衛的人,然後在車輛開始亂來時躲到最堅固的掩體後方。真正的高手是不會接下這種工作的。我在一個角落找到一個通風口,將它撬開,然後偷看地底停車場內的狀況。沒有人發現我,沒有人阻止我。永無止盡的黑夜的一大好處,就在於到處都有陰影可供躲藏。
不過,你必須小心陰影之中比你先到的東西。
二十幾輛各式各樣的車輛停放在停車場內,每輛車之間相隔甚遠,避免有車為了爭奪領土而大打出手。裡頭有很多開闊空間,很多陰影,雖然到處都有電燈照明,不過只有幾名警衛在裡面巡邏。梅莉莎的綁匪一定是仔細評估過這個地點以及時機,挑了一個警衛與車輛最少的機會。那麼,事情總要一件一件來。我必須先解決掉警衛。我自外套口袋取出一把彈珠,小心翼翼地丟入通風口,一次一顆。每顆彈珠都擊中一輛汽車,轉眼間就有六輛車響起防盜鈴。其他車輛開始驚醒,紛紛響起警報,疑神疑鬼地準備面臨任何形式的攻擊。
喇叭聲和警笛聲大作,有兩輛車認定它們是在睡夢中遭到襲擊,於是開始衝撞附近所有的東西。有些車輛體型突然變大,引擎蓋大開,露出血紅色的咽喉以及數排鋼牙。機槍自意想不到的地方冒出來,還有電鋸、能量武器,以及幾具飛彈發射器。車輛們彼此吼叫不休,散熱器中滴下足以融化地板的液體,一陣陣恐怖的引擎聲不絕於耳。警衛們頭也不回地四下逃命。我則大搖大擺地走到沒有防禦的入口,輕輕鬆鬆走下蜿蜒的斜坡,進入地下停車場。
眾車輛在我進入視線範圍之前就已經偵測出我的存在,隨即一輛接著一輛安靜下來,恢復到靜觀其變的狀態。它們認得我。當我抵達斜坡底端時,所有騷動都已平復。我緩緩在車輛之間行走,隨時保持警覺,不要太接近任何一輛車。車輛默默地看著我通過,車頭燈忽明忽滅,不斷追蹤我的位置。有幾輛車假裝在睡覺,但是我可沒有那麼好騙。一旦接近攻擊範圍內,它們將會為了自身的驕傲而不得不對我展開攻擊。一輛車上的水箱在我接近時突然開啟,轉化為一根根金屬利齒。一條長長的粉紅舌頭冒了出來,慢慢地輕舔那些牙齒,然後再度消失。我繼續前進。幾輛車開始倒車後退,讓出更大的空間給我,其中有一輛車甚至憑空消失。
聲名遠播真是件好事。只要你自己不要也開始相信那些傳聞就好了。
我離開車輛停放的區域,雙方都鬆了一大口氣,然後朝停車場的另一端前進,也就是梅莉莎的綁匪指定的地點。我沒有看見任何人。我已經離開了燈光照明的範圍,四周的陰影越來越濃密,越來越深沉。在沉默的環境下,我的腳步聲聽起來格外響亮。我啟動天賦,搜尋隱藏的陷阱與可怕的驚喜,儘管沒有東西出面干涉,但是由於停車場內的空間充斥了過多的防禦魔法,我根本看不見任何東西。感覺就像試圖看穿迷霧一樣。
一扇我之前沒有注意到的門廊內突然閃出一道強光。十幾名黑暗的身影站在一起,默默地瞪視著我。由於背光的關係,我只能穩約看出他們的輪廓。他們可能是任何人。我停下腳步,凝視他們。這時他們一定發現我不是傑若米亞·葛裡芬了。
「過來這裡,泰勒先生。」一個冷酷的女聲說道。「我們在等你。」
陷阱。和我想的一樣。我昂首挺胸,換上自信滿滿的笑容,從容不迫地朝他們走去。絕對不要讓對方知道你在擔心。葛裡芬殿堂裡有人告訴他們我會代替葛裡芬前來。難道葛裡芬家裡一直以來都有綁匪做內應?我一開始就認定這件事一定是內賊干的……我很快就接近到可以看清他們的距離,而我之所以沒有發出任何吃驚的聲音,是因為我驚訝到說不出話來。修女。她們全都是修女,身穿修女服和包頭巾,每個人手上都握有槍枝。非常可怕的槍枝。而且她們看起來就是一副懂得如何用槍的樣子。修女?梅莉莎·葛裡芬是被一群修女綁架的?事實上……這讓很多事都變得合理多了。我在她們面前停下腳步,然後對站在眾人前方的一名修女很有禮貌地點了點頭。
「那麼,」我說,盡力讓聲音保持冷靜跟輕鬆。「救世軍修女會怎麼會幹起綁架的勾當?」
修女不安地扭動身體。她們顯然沒有想到我會如此輕易地認出她們的身份。帶頭的修女凝視著我。她身材高大,相貌醜陋,目光凶狠,看起來就是一副十分嚴肅的樣子。
「你的偵探名聲果然名不虛傳,泰勒先生。」她說。「請為我解惑。你怎麼會這麼快就猜出我們的身份?」
「攻擊『女伶!』的人都是修女。」我神色自若地說。「而在陌生人酒館中手持凱裡之眼攻擊我的人,也是在貴會會員神色不善地與我目光交會之後才出現的。當時我不瞭解是為了什麼理由。當然,現在就很明顯了——在得知我接下了這個案子之後,你們立刻決定先發制人。但我還是不明白,你們為什麼想要綁架一名青少女。這不太符合你們這種惡名昭彰的基督教恐怖分子的身份呀!」
「我們不是恐怖分子!」帶頭的修女說道。「我們是上帝的戰士!我們以上帝之名行事。我們會前往任何需要我們的地方。」
「很多人都宣稱在以上帝之名行事。」我說。「你們有沒有經過他的允許?」
「我們曾經宣示要將我們的生命與榮耀獻給上帝。」修女驕傲地說。
「那在『女伶!』的無辜受害者呢?」我問。
「那次行動失控了。」修女冷冷地直視我的目光。「出了點差錯。你讓我們為了那些錯誤付出沉重的代價。這麼多善良高貴的修女因而死亡。你的良心怎麼過得去,泰勒先生?」
我仔細打量她。「最近一再干涉我的天賦的人就是你嗎?」
「不是。如果可以我們一定會這麼做,但是我們沒有那種力量。」
「可惡。」我說。「這表示還有其他敵人……」
修女不耐煩地哼了一聲。「等你有時間的時候再去亂想。我是喬瑟芬修女。我代表救世軍修女會說話。」
「我要見梅莉莎。」我立刻說道。「我要確定她還活著,不然就沒什麼好談了。」
「當然。」喬瑟芬修女說道,接著轉過身去,朝身後的修女比了個手勢。後面的修女往兩旁一站,讓我看見位於她們身後門邊的梅莉莎·葛裡芬一眼。她看起來就和照片裡一模一樣,就連衣服也一樣。她張口欲言,但是身前的修女再度擋起她。她沒有被捆綁,也不像受到魔法束縛。如果能夠接近一點,要帶走她可能會比想像中來得容易。很高興終於能夠見到她。我一直都告訴自己她還活著,但我終究無法確定。夜城中很少有快樂的結局。
「待在原地別動,梅莉莎。」我大聲說道,盡量讓聲音充滿信心。「你父親派我來帶你回家。」我看向喬瑟芬修女。「你要談,我們就來談。談判的條件為何?」
「沒有條件。」修女冷冷地說。「我們不是來談判的。這件事和梅莉莎無關。跟你有關,泰勒先生。我們知道只要看過那封勒索信,你一定會代替葛裡芬前來。我們必須引你來,才能和你直接對談。你一定要停止干涉此事,泰勒先生。你不知道事情的真相。事關重大,我們不能允許你繼續搗亂,風險太大,攸關許多人的靈魂。」
「你們會怎麼做,如果我不願意停止?」我問。「對我開槍?」
「除非有必要。」喬瑟芬修女的聲音沒有絲毫動搖。
整個談話期間,我都在暗地施展我的一個老伎倆——在不被發現的情況下取出她們槍中的子彈。不幸的是,她們已經設下一道專門用來反制我的法術的法術。我不得不對自己承認,我實在是太依賴那一道特定的法術了。太多人曾經見過我施展它。我將注意力轉回喬瑟芬修女身上,只見她正小心翼翼地凝視著我。
「我們不想殺你,泰勒先生。儘管我們聲名狼藉,但是我們一直以來都只會殺害非殺不可的人,以免更進一步的痛苦。但是我們將會用盡一切手段來逼你就範。」
「你打算怎麼做?」我問,兩手偷偷靠近外套口袋。
「和我們走。我們會把你囚禁在安全的地方,直到事情結束為止。不要反抗,不然梅莉莎就會為你受苦。」
「梅莉莎必須回家。」我說。「那是我此行的目的。想要阻止我,你們就必須殺了我。我非常痛恨綁架小孩的人。你怎麼說,喬瑟芬修女?你真的打算為了自己的目的而殺掉我?這可犯了七大罪之一,就算是上帝的戰士也不例外。」
「我們執行上帝的旨意。」喬瑟芬修女面無表情地說。「只要為上帝而做,就算不上犯罪。」
我忍不住微笑。「這句話真是胡說八道。」
「不准嘲笑我們!我不允許你嘲笑我們!」她上前一步,氣得滿臉通紅。「我們為了善良的目的而獻上我們的生命跟靈魂!我們不是為了金錢而做,跟你不一樣!」
「我這麼做也不只是為了錢。」我說。「我是為了梅莉莎。而我真的認為辦正事的時間到了。」
我開啟心眼,看穿迷霧,找出天花板上的灑水系統,將它們全部打開。大水有如暴雨般從天而降,為了預防魔法火焰,這些水裡都摻雜了聖水。停車場內的車輛全都和發了瘋一樣,認定它們遭受攻擊,於是像一群發情的公羊般開始對撞。有些車輛突然變大,吞沒了附近的小車。有些完全改變形體,現出原形,突然間變成詭異奇特、超乎自然……在三度空間完全沒有意義的怪物。一頭看起來像只大黑蜘蛛的怪物自黑暗中撲向一名落單的修女。它在轉眼間將修女壓倒在地,在她無助的慘叫聲中,貪婪地吸取她的血液。有更多車輛朝這裡逼近,因為鮮血的氣味而感到興奮不已。數名修女開火攻擊,以輕機槍和自動武器射擊四面八方的車輛。
大水熄滅了大部分的燈光。黑暗中到處都是祟動的身影。我在混亂中矮身前進,小心翼翼地閃躲四下亂飛的子彈。我穿越分散四周的修女,避開瘋狂亂撞的車輛,將注意力集中在梅莉莎身上。透過門後的光線,我可以清楚地看見她的身影。她正神色驚慌地靠在門邊,雙手抱頭,試圖阻擋附近的聲響。
身後一輛車的油箱中了十幾發子彈,當場炸成一團火球,撼動了整座停車場。所有警報系統通通啟動,不過在爆炸的震盪下,我根本聽不見任何警報。燃燒的殘骸為混亂的場面灑下一道忽明忽滅的光影,變形的車輛有如惡魔般站立而起。存活的修女們彼此背對背,朝任何移動的東西射擊。我低頭避開燃燒的汽車上方冒出的濃煙,朝梅莉莎的方向前進。我大聲呼喚她的名字,但是她始終沒有抬頭。四周實在太過嘈雜。我拔腿衝刺,以最快的速度穿越最後一段距離。一名修女突然撲到我面前,槍口筆直對準我。我朝旁一閃,但是槍口隨著轉過來。修女扣下扳機。梅莉莎衝向前來阻止修女。
修女發現旁邊有東西衝來,於是立刻轉身,手中的武器已經開始射擊。子彈擊中梅莉莎,在她胸口留下一整排彈孔。衝擊的力道令她離地而起,撞在身後的牆壁上。她緩緩自水泥牆上滑落,在牆上留下一條長長的血跡。她重重坐在地上,下巴垂在胸口前。上衣一片血紅。修女驚慌大叫,拋開手中槍械,朝出口奔去,才跑出十幾步,就已經被一輛車給撞死。我衝上前去,雙手抓起梅莉莎,將她抱在我的胸前,但是已經太遲了。我辜負了她。我向她父親保證我會安然無恙地帶她回家,結果卻親手導致了她的死亡。
梅莉莎慢慢抬頭看我,金色的假髮自頭側滑落。她不是梅莉莎。她是保羅,化身波麗的保羅,只是打扮成他最喜愛的表姊的模樣。他想要和我說話,但是嘴裡除了血泡之外,什麼也吐不出來。他揚起一隻顫抖的手,交給我一樣物品。我看著它,那是一把造型樸素的金鑰匙。當我轉頭看回保羅的時候,他已經死了。
我在原地坐了片刻,將他抱在我的手中,心中只感到一片麻木。鮮血、尖叫以及槍火自四面八方而來,但是那都不重要。一輛車衝出傾盆大雨,筆直朝我撞來。我看著它,所有憤怒、恐懼以及無力的感覺同時湧上心頭,我則將所有情緒全部宣洩在這輛車上。來車突然停下,猛然爆炸開來,碎片灑落滿地。它在慘叫聲中死去,我的臉上露出一絲微笑。
一輛接著一輛,存活下來的車輛逃出停車場,沿路還不忘攻擊彼此。來自灑水系統的大雨突然停止,彷彿有人關掉開關,雖然停車場內還有五、六輛車正起火燃燒。警報器停了,四周突然陷入一片死寂,似乎什麼事也不曾發生。眼看身邊躺滿蜷曲的屍體,我卻一點也不在乎。我聽見有腳步聲接近,在積水的地板上濺起水花。我慢慢抬頭望去,只見喬瑟芬修女緩緩對我走來,兩手低垂,槍口朝地。她看著保羅滿身鮮血地躺在我的手臂中,臉上浮現一股淒然的哀傷。
「事情不該是這樣的。」她說。「這根本是個天大的錯誤。保羅根本不該出現在這裡,但他實在太想幫忙,想要以行動支持表姊。她不忍心拒絕他。」
我輕輕放下保羅的屍體,站起身來面對喬瑟芬修女。「告訴我,告訴我究竟是怎麼回事。告訴我一切。」
「我們沒有綁架梅莉莎·葛裡芬。」喬瑟芬修女說。「梅莉莎是自願來找我們幫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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