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城》 作者: 賽門‧葛林(著);戚建邦(譯 )(連載中)

xxray 2012-5-17 20:12:55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0 296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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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城是一個沉浸在黑暗中的城市,它位於倫敦中心地帶某處,時間永遠停留在凌晨三點,黎明永遠不會出現。
這裡也是個充滿無限可能的地方,所有事情都有可能發生,吸引著來自世界各地、充滿各種慾望的人們,甚至其他不是人類的東西湧往夜城。
主角約翰·泰勒是夜城中的私家偵探,他不辦刑事案件、不碰難解之謎,唯一受理的案件是尋找失物。但不管是什麼東西或是什麼人他都能找到,即使被找的東西並非實體也一樣。
故事內容除了泰勒偵辦案件的過程之外,還包括他和朋友蘇西·休特、剃刀艾迪等人的冒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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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xray 發表於 2012-5-17 20:14
本帖最後由 xxray 於 2012-5-20 15:01 編輯

第一章 送上門來的鈔票

私家偵探有著各式各樣的外型,只可惜沒一個長得像電視明星。有的私家偵專長徵信工作,有的則是帶著攝影機待在廉價旅館裡抓奸,只有極少數的私家偵探有機會調查撲朔迷離的謀殺案件。有些私家偵探擅長追查某些根本不存在或是不應該存在的東西。至於我,我的專長是找東西。有時候我希望自己找不出那些東西,不過既然幹了這行就別想太多了。

當時我門上招牌寫的是泰勒偵探社。我就是泰勒,一個又高又黑又不特別英俊的男人。過去接辦的案子在我身上留下許多疤痕,不過只要客戶願意預先支付一點酬勞,我就絕對不會讓他們失望。

我那時的辦公室對於不挑剔的人來講還算不錯,不過眼界稍高的人絕對嗤之以鼻。我待在辦公室的時間很長,簡直沒有私生活可言。這附近的辦公室租金都很低廉。由於任何有發展的生意都已經搬離此地,所以我們這些剩下來的人可以更輕易地遊走於合法與非法之間的灰色地帶。這是個落後到連老鼠都只會路過,不願停留的地方。本來我隔壁一家是牙醫,一個家是會計事務所,不過兩家店都已經歇業,而他們之前賺的都還比我多。

喬安娜.貝瑞特來找我的那天,外面正下著傾盆大雨。那是一場又濕又冷、大到讓人很慶幸可以待在室內的無情暴雨。我早該看出這是不祥之兆,只可惜我向來都看不懂這類徵兆。天色已晚,夜幕低垂,大樓中其他人都已經下班回家,只有我依然坐在辦公桌後面,一邊看著我的可攜式小電視,一邊聽著電話筒裡的男人鬼吼鬼叫。那傢伙居然想要我付帳,好一個白癡。我在他的謾罵聲中適時發出同情式的響應,只等他罵累之後自行掛斷。就在此時,門外走廊傳來腳步聲響,有人對著我的辦公室走來。腳步聲聽來十分沉穩,不慌不忙——是個女人。這倒有趣。女人通常都是最好的客戶。她們嘴裡總是說要探聽消息,其實骨子裡真正想要的幾乎都是報復。而在得到想要、需要的結果之後,她們也絕對不會吝於付錢。復仇女神是不會待在地獄裡的,這點我早就該知道了。

腳步聲停下,透過門上的毛玻璃,我看見一條修長的身影站在門外打量著毛玻璃上的子彈孔。我早該把那塊玻璃換掉的,不過那個彈孔實在可以提供許多遐想空間。客戶僱用私家偵探的時候總希望感受到一點冒險與危險的氣息,即使他們只需要處理文件也一樣。門打開了,她走進來了,一個身材高窕的金髮美女,混身散發出一股高貴多金的氣息。眼看她站在我辦公室的水泥牆跟爛傢俱堆中間,簡直是格格不入到了極點。她的衣著高雅有型,一望可知價值不斐。當她道出我的名字的時候,那聲音透露出一股貴族氣息,其語調尖銳到彷彿能夠切割玻璃一般。我猜她多半念過頂尖的寄宿學校或是女子精修學校,不然就是修過數不清的朗誦課程。她的身材微顯修長,容顏稍嫌消瘦,配上些許的淡妝,顯示出她不是愛走美艷路線的女人。從她站立時的姿態及雙手的位置來看,這女人絕對是個控制狂,由其完美的嘴型更可看出她很習慣讓身邊的人服從她的命令。我就是會注意這類小事,因為這是我的工作。我裝作毫不在意的模樣對她點點頭,比個手勢請她在辦公桌對面唯一的椅子上坐下。她居然沒在坐下前先拿塊手帕擦擦椅子,這倒讓我不得不佩服她的勇氣。在她慢慢觀察辦公室內部景象的時候,我手中話筒裡那個要錢的聲音已經轉為歇斯底里般的恐嚇,而且恐嚇的內容還非常具體。那女人打量著四周,臉上的神態十分平靜,甚至可以說是面無表情。我跟著看了看自己的辦公室,倒也不難瞭解她那種反應。

一張破爛的辦公桌,裝有幾張標籤紙的文件盒,一個轉了四手的檔案櫃,一張得要靠牆壁支撐才不會坍塌的沙發。沙發上的皺毛毯跟爛枕頭顯示有人經常睡在上面。辦公桌後方的窗戶外面裝有鐵欄杆,只要外面一有風吹,窗上的玻璃就會打得窗框咯咯作響。地毯上小洞滿佈;電視上畫面黑白;水泥牆上唯一的色彩來自一份免費的裸女月曆;房間一角還堆滿了外送的比薩盒。不需要什麼天才都可以看出這不但是一間辦公室,更是起居室兼臥房,顯然辦公室的主人絕非什麼前途光明的有為青年。

我自己選擇活在現實世界裡。當時有許多很好的理由促使我作出這個決定。只不過這些日子以來,我的生活一直過得不太順遂。

我突然感到已經受夠了電話裡的那個聲音。「聽著,」我以一種冷靜而理智的語調說。這種語調運用得宜的話就足以令對方閉嘴。「我要是有錢的話早就還你了,可是我就是沒錢。所以你所能做的就是抽個號碼牌,然後乖乖排隊。當然我也非常歡迎你來告我,要是你真打算這樣做,我還可以推薦一個當律師的鄰居給你。由於他需要工作,所以當你告訴他要跟誰討債的時候,他不會當你的面放聲狂笑。然而,要是你有點耐心能夠再等一陣子的話,很可能已經有一迭鈔票剛剛走進我的辦公室了——你知道,這樣歇斯底里對你的血壓不好。我建議你多做點深呼吸,多去海邊走走。我認為海總是能夠慰藉人心。我會再打給你的。慢慢等吧。」

我重重地掛下電話,然後很有禮貌地對我的訪客微笑。儘管她沒對我笑,不過相信我們一定可以愉快相處的。她看了桌上的電視一眼,於是我把電視關掉。

「這是陪伴我的朋友。」我輕輕地說。「跟小狗差不多,差別在於你不需要帶電視去散步。」

「你都不回家嗎?」她的語調顯然只是想知道答案,絕非出於關心。

「我正在找房子。不過居住單位空間太大,空蕩蕩的,又貴,還不如租間辦公室好。空間小,要什麼東西一伸手就夠得到,而且下班後也沒人會來煩我,我是說通常。」

「我知道已經很晚了。我不想讓人知道我來這種地方。」

「這點我可以理解。」

她語氣淡淡地說:「你的門上有個洞,泰勒先生。」

我點頭:「蛀蟲幹的。」

她暗紅色的嘴角當場下垂,那一刻裡我還以為她要站起來離開。我對人就是有這種影響力。不過她將衝動壓抑下來,然後以一種望而生畏的眼光瞪了我一眼。

「我是喬安娜.貝瑞特。」

我不置可否地點點頭。「你說的好像我應該聽過這個名字。」

「正常人都應該聽過。」她說,語氣有點刻薄。「不過我想你看報紙不會去看商業版,是不是?」

「有人付錢的話我就會看。這麼說來你應該很有錢囉?」

「非常有錢。」

我張嘴笑道:「那就是最頂級的客戶了。有什麼我能效勞的嗎?」

她微微改變坐姿,將超大白皮手提袋緊緊抓在身前。她根本不想來這裡,不想跟我這種人講話。毫無疑問,像這種不愉快的事情通常都有人會為她代勞。然而這次她碰到的顯然是個棘手的大麻煩,一個很私人的麻煩,一個她無法交付給其他人處理的麻煩。她需要我,我看得出來。媽的,我根本已經開始數鈔票了。

「我需要僱用私家偵探,」她有點吞吞吐吐地說道。「有人——有人向我推薦你。」

我理解式地點點頭。「這表示你已經找過警方還有所有的大型偵探社,而他們都幫不了你。這也表示這不是一個普通的案子。」

她僵硬地點頭道:「他們讓我失望,全都沒半點用處。拿了我的錢卻只會給我一堆借口,簡直是一群廢物。於是我只好把欠我人情的人通通找來,動用我所有能用的關係,最後終於有人跟我提到你的名字。我聽說你很擅長找人。」

「只要價錢合適,不管是什麼人或是什麼東西我都能找出來。這是一種天賦。我這個人既頑強又頑固,所有跟﹃頑﹄字有關的詞都可以用在我身上。只要錢還沒付清,我就絕對不會放棄。只不過我不提供徵信服務,不辦離婚案件,也不調查刑事犯罪。見鬼了,遇上這類案子我還真不會辦。我只會找東西而已,不管它想不想被找到,我通通可以找出來。」

喬安娜.貝瑞特以一種冷得像冰的表情看著我:「我不喜歡聽人說教。」

我輕鬆笑道:「這只是服務裡的一部份。」

「我也不喜歡你的態度。」

「沒幾個人喜歡。」

她再一次慎重考慮是否該就此離開。我滿臉輕鬆自在,好整以遐地看著她自我掙扎。我知道,像她這樣的女人要不是真的走投無路,絕對不會到我這種地方來的。

「我女兒——失蹤了。」她終於不太情願地開口道。「我要你把她找回來。」

她從超大手提袋中拿出一張八乘十的亮面相片,重重在桌上一放,然後推到我面前。我沒伸手去摸,只是靜靜地觀察那張照片。那是一張大頭照,照片中有個滿臉怒容的少女狠狠地瞪著我看。如果她的眉頭沒有皺的那麼厲害的話,應該也還算是個美女。她看起來就像是全世界都在與她為敵,而世界在她的怒火之前似乎沒有勝算。換句話說,簡直是跟她媽同一個模子印出來的一樣。

「她叫凱瑟琳,泰勒先生。」喬安娜.貝瑞特的聲音突然變小了。「叫她凱西才會理你,前提是她願意理你的話。她今年十五歲,就快要十六了。我要找到她。」

我點頭。目前為止都還在我的專業領域之內。「她失蹤多久了?」

「剛超過一個月。」她頓了頓,然後不情願地又說:「這一次。」

我又點點頭。這個動作讓我看來像在沉思。「最近有什麼事惹火她了嗎?」

「我們吵了一架,但都是吵些老問題。天知道她為什麼要逃家。我提供她想要的一切,她應該什麼都不缺才對。」

她又開始翻找手提袋,從裡面拿出香煙跟打火機。煙是法國煙,打火機是純金打造,上面還有花押圖案。我一看之下,當場就把心裡的價碼提高了。她點煙的時候手很沉穩,但是吐煙的時候卻透露出心中的不安。我推了一個肺臟造型的煙灰缸到她面前,然後繼續研究那張照片。我並不擔心凱西.貝瑞特會有什麼迫切的危險,因為她看起來像是有能力照顧自己的樣子,應該有辦法打發任何意圖不詭的笨蛋。我認為該是問一些比較明顯的問題的時候了。

「凱瑟琳的父親呢?你女兒跟他相處的如何?」

「沒有相處。他在她兩歲的時候離開了我們。這是那個自私的渾蛋做過唯一的一件好事。他的律師爭取到探視權,但是他幾乎沒來探望過女兒。我仍然得要追著他討取贍養費,當然不是因為我們需要那些錢,而是為了這筆錢所代表的意義。另外,在你問之前我先回答你,沒有。她從來沒有毒品、酒癮、金錢或是爛男朋友之類的問題。我對這類事情管得很嚴。我一直都很保護她,從來沒有打過她。她只是一個乖戾異常、不懂感激的小混蛋。」

有一瞬間在她眼角閃爍著類似淚水的光芒,不過那瞬間很快就過去了。我靠在椅子上,假裝在考慮著剛剛聽到的事情,不過根本沒什麼好考慮的。尋找逃家少女並不是什麼大案子,然而當我手頭上既沒案子又沒錢,兼之又有帳單急需付款的時候,那就算是大案子了。今年並不好過——事實上我已經很久沒過過好日子了。我向前靠,手肘往辦公桌上一頂,換上一副嚴肅又堅定的神情。

「那麼,貝瑞特太太,現在的情況基本上就是一個自認除了愛之外什麼都擁有的有錢人家小女孩翹家了。她很可能躲在地鐵裡乞討,餓了就撿點剩菜搭配腐敗的麵包充飢,困了就睡在公園的長凳上,結交一堆不該交的朋友,然後跟自己說這只是生命中的一段大冒險。這叫融入下層社會,體驗真實人生。她認為只有這樣做才能再次得到她媽媽的注意。老實說我並不怎麼擔心她。一旦夜裡開始轉涼,她就知道要回家了。」

話還沒講完,喬安娜.貝瑞特那顆花很多錢做造型的腦袋已經大搖特搖了起來。「這次不會。我請了一群專家找了她好幾個禮拜,一點蛛絲馬跡都追查不到。之前幫她逃家的——朋友也沒有一個見過她,不管我出多少賞金都買不到半點消息。似乎她就這麼憑空消失了一樣。以前我總是有辦法找到她的,我的手下到處都有眼線。但是這一次,我所有的努力都只幫我指向一個聽都不曾聽過的地名,也就是介紹你的那個人告訴我的。他說要想找到我女兒,就必須要去一個——叫做﹃夜城﹄的地方。」

我當即坐直身體,感覺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握住心臟一樣。我早該知道了。我早就該知道過去總有一天會找上門來,再怎麼逃避也無法輕易擺脫的。我直視著喬安娜的雙眼,問道:「你對﹃夜城﹄瞭解多少?」

她沒有因為我的語氣而退縮,不過看得出來有點害怕。在有必要的時候,我的聲音可以十分嚇人。為了掩飾心中的不安,她把香煙在煙灰缸裡壓熄,還故意壓了很久,藉以短暫地躲避我的目光。

「不瞭解。」她終於開口道。「一點也不瞭解。我從來不曾聽過這個地方。我的手下有幾個人聽過——但是他們都不願意多談。我堅持一定要追問,他們居然就辭職不幹,當場離開。他們寧願放棄一輩子都賺不到的錢也不願意談起夜城。而他們看我的眼神就好像我——我有病一樣,只因為我想瞭解夜城。」

「我不覺得驚訝。」我的聲音比之前平靜,但是依舊嚴肅。她再次與我的目光相觸。我注意著自己的用字遣詞,小心說道:「夜城是這座城市不可告人的秘密,是隱藏在繁榮外表下的黑暗之心,是倫敦邪惡墮落的另一面,是所有真正恐怖之物的聚集地。如果你女兒當真去了夜城,那她麻煩大了。」

「所以我才來找你。」喬安娜說。「聽說你有在夜城工作。」

「不。很久沒有了。我離開了,而且我發過誓絕不回去。那不是什麼好地方。」

她微笑了,因為我們終於談到她熟悉的話題。「我很大方的,泰勒先生。你要多少錢?」

我想了一想。要多少錢才能讓我重回夜城?靈魂值多少錢?理智值多少錢?自尊又值多少錢?只可惜我實在太久接不到案子了,真的很需要錢。在這一側的倫敦也有壞人,而我已經欠這些壞人一筆足以影響健康的數字了。我仔細想了想,找一個逃家少女應該不會太困難。進去,找人,離開。如果幸運的話,說不定在沒人發現我回去之前就已經結束了。我看著喬安娜.貝瑞特,說出了比之前預計再高一倍的價錢。

「一千英鎊一天,額外開銷另計。」

「這可是一筆大錢呀。」她直覺反應說道。

「你女兒值多少錢?」

她想想覺得沒錯,很快地點了點頭。反正她也不是真的在乎是多少錢。對她這種人來說,我能開的價碼永遠只是九牛一毛罷了。

「把我女兒找回來,泰勒先生。花多少錢都沒關係。」

「沒問題。」

「把她帶回來給我。」

「如果她願意回家的話。要是她不想,我絕不會強迫。綁架可不是我的工作。」

這下輪到她虛張聲勢了。她的目光堅定、語氣懾人,講話的聲音好似切冰塊一般。

「你拿了我的錢,就要照我的話去做。找出那頭被寵壞的母牛,解決她惹出的麻煩,然後帶她回家給我。事成之後,只有在事成之後,我才會付錢。你聽清楚了沒有?」

我絲毫不為所動,靜靜地看著她微笑。我看過太多比她還可怕的人了,比起在夜城等著我回去的東西,她的憤怒與威脅根本算不上什麼。再說,我跟她都清楚,我就是她最後的希望了。當人們想找私家偵探的時候,我絕不會是第一選擇,而這跟我收多少錢毫無關係。我的聲名遠播,因為我堅持按照自己的方式做事;因為我為求真相不顧一切;因為我從不管過程中會傷害到誰,就算是我的客戶有時也不能倖免。客戶總說他們追求的是真相,只要真相,除了真相什麼都不管。可惜說這種話的人只有極少數是認真的。善意的謊言才是他們真正需求的慰藉;然而我卻不肯說謊。這就是為什麼我永遠賺不到足以打進貝瑞特太太的社交圈的那種大錢。人們只有在其他方法都試過之後才會來找我,包括祈禱跟算命在內。喬安娜.貝瑞特已經沒有其他人可找了。她試圖用目光征服我,但是她做不到。這也讓她感覺比較安心一點。她再度翻開手提包,拿出了一張已經寫好的支票丟到我桌上。顯然該是啟用備用計劃的時候了。

「五萬英鎊,泰勒先生。事成之後還有一張相同數目的支票。」

我臉上不動聲色:心裡哈哈大笑。為了十萬英鎊,我可以把馬莉.西萊斯特號1上神秘失蹤的船員都找出來。我差一點就覺得為了這個數目回趟夜城是值得的,差一點。

「我——有個條件。」

我微笑:「我想也是。」

「我要跟你一起去。」

我身體一挺,說道:「不行。不可能。絕對不准。」

「泰勒先生——」

「你不知道你在要求什麼——」

「她已經不見一個多月了!她從來沒有離家這麼久過。這麼長的時間什麼都有可能發生。我一定要在場——當你找到她的時候,我一定要在場。」

我搖頭,但是我知道我一定辯不過她。每次只要牽扯到家人情感的時候,我就很容易心軟,因為我從不曾有機會瞭解我的家人。喬安娜依舊沒有哭出聲來,但是她的雙眼閃爍著淚光,聲音也開始微微顫抖。

「拜託你。」看得出這話對她來講很難出口,但她還是說了。不是為了她自己,而是為了她女兒而說。「我一定要跟你去。我一定要知道發生什麼事。我再也不能繼續坐在家裡等電話了。既然你這麼熟悉夜城,就帶我去又何妨?」

我們凝視著彼此,或許兩個人都在對方眼中看見了彼此心中更深沉的一面。最後我點頭了,反正我們都知道我會答應。只不過為了她著想,我還是試圖跟她再講一次道理。

「讓我告訴你什麼是夜城,喬安娜。有人說倫敦是煙霧之都,而有煙就一定有火。夜城是位於倫敦市中心大約一平方英哩的地區,所有建築都是上個世紀的產物,是一塊街道狹小的貧民窟。以上是在官方地圖上可以查到的數據。事實上,整個夜城比地圖上標示的大多了。在那裡,空間本身被迫擴張,只為了要容納定居在夜城的那些黑暗、邪惡,以及所有詭異的東西。最近甚至有人傳說夜城比倫敦還要大。如果你想得深入一點,這種說法似乎在泛指人類無止無盡的慾望,而這還不包括那些非人類生物的慾望。夜城是很有世界觀的,那地方一直以來都是個種族的大熔爐。」

「夜城是無盡的黑夜,時間永遠停留在凌晨三點,黎明從來不曾出現。人們總是來來去去,沉淪在不可告人的慾望裡,尋求著在陽光照耀的正常世界裡不能容許的服務與快感。在夜城什麼都買得到,什麼都有在賣,而且不會有人問任何問題。因為他們根本不在乎。只要付點錢,你可以在夜店裡欣賞被束縛在五角結界中的墮落天使,永恆地承受著嬰兒血液的灼燒酷刑。你也可以買到能夠預知未來的羊頭,不過它隱晦難解的預言都深藏在對仗工整的五音步詩之中。那家夜店裡還有一間房間專門用來禁錮沉默,消除色彩;而在另一間房間裡,一名死去的修女為了錢願意讓你觀看她身上的聖痕。如果你喜歡的話,甚至可以把手指頭插進她那些血洞裡,反正不管怎麼弄她也不會復活了。」

「所有你最深沉的恐懼或最美麗的幻想都可以在夜城的街道上找到,又或許在某家夜店昂貴的會員專屬私人包廂裡等你。你可以在夜城找到任何東西,如果它們沒有先找上你的話。夜城是一個集變態、魔幻與危險於一身的地方。即使這樣,你還是想去嗎?」

「你又在說教了。」

「回答我的問題。」

「怎麼可能有這種地方?如果倫敦市中心真有這種地方,怎麼會有人不知道?」

「夜城能夠存在是因為它自古以來就已經存在;人們之所以不知道它的存在是因為真正的當權者不希望公開這個秘密。你可能會死在那裡,連我這個熟悉夜城的人都有可能死在那裡。雖然我已經很久沒有回去,但至少我曾經熟悉過。就算這樣你依然想去嗎?」

「只要能找到我女兒的地方,我就願意去。」喬安娜堅決地說。「雖然我們的關係一直不是——如我希望的那般親近,但是只要能帶她回來,就算要下地獄我也不會卻步。」

我對她微笑,笑容中透露些許幽默。「你可能真的會,喬安娜。你可能真的會下地獄。」

1馬莉.西萊斯特號,歷史上著名的鬼船,一八七二年被發現在亞速群島海岸附近漂流,船上沒有打鬥毀損痕跡,但卻空無一人,包括船長、他的太太、他二歲大的女兒,以及全部船員全都神秘消失。

第二章 前往夜城

我名叫約翰.泰勒。夜城之中沒有人不知道這個名字。

我已經待在正常世界裡過著正常的生活好幾年了,而這麼做的回報就是沒人會來殺我。我很喜歡默默無聞。這樣可以讓我遠離壓力,遠離身份認同、他人期待,以及宿命之類的壓力。不,此刻我還不想解釋這些東西。幾個月前我剛滿三十歲,不過對此我並不在乎。如果你跟我一樣經歷過那麼多倒霉事的話,你就根本不會去計較這種無關痛癢的小事。只可惜日常生活中即使再微不足道的小事也可能掀起大風大浪,於是我走到如今這個地步,全然不顧我的理智,即將再度回到夜城。五年前我為了遠離死亡危機以及朋友們的背叛而逃離夜城,當時我透過血跡斑斑的雙唇發誓我絕不再回去,無論如何都不再踏足夜城一步。我真該記得當時的誓言。上帝就是喜歡看人違背誓言。

上帝,或是冥冥之中的某個幕後推手。

我將要回到一個每個人都認識我的地方,至少他們都自以為認識我。曾經如果我有心,我可以在夜城成為一名大人物。然而或許是關心太過,我不願意踐踏小人物的生命爬向頂端。說實話,我從來都沒有那種野心,不過在夜城那種地方輕易在人前吐露真心絕非明智之舉。我不是一個隨波逐流的人,我走我自己的路,顧好自己的命,對於榮譽有自己的一套標準,會搞成如今這個局面並非都是我的錯。我自認是一名浪跡天涯的騎士,然而我解救的公主總在背後捅我,伴隨我的長劍總在龍皮之前破碎,我一生追求的聖盃最後終究淪為威士忌的酒瓶。我走在回去的路上,即將回到那些老面孔、老記憶、老傷疤之前,而我所能做的就是希望這一切都將值得。

不用期望沒有人發現我歸來。在夜城,約翰.泰勒的聲名遠播。五年的流亡生涯絲毫不會改變這個事實。當然,夜城裡沒人任何人認識真正的我。跟一打的人問起我的名字,你會得到一打不同的答案。有人會告訴你我是個巫師、是個僧侶;有人會說我是騙徒、是老千;也有人說我是個俠盜、是義賊。當然,他們都弄錯了。我從不讓任何人接觸真實的我。對某些人來講我是英雄,對另外一群人來講卻是惡魔,而介於這兩者之間的所有角色我幾乎都扮演過。除了找人之外,我還有其他天賦,而且這些天賦還頗為驚人。當我詢問問題的時候,人們通常不敢不答。我曾經是個十分可怕的男人,即使在夜城那種地方也一樣;不過那都是五年前的事了。那都是在命運以愛之名將我徹底擊垮之前的事了。我不知道自己是否依然保有令人畏懼的本能,不過我相信自己不曾失去那些東西。那就像拿棒球棒把人從腳踏車上扁下來一樣,你絕不會喪失這類本能的。

我從來都不帶槍,因為沒有這種需求。

我父親自己喝酒喝到醉死,因為他始終無法承受發現老婆不是人類的打擊。我從來不認識我母親。街坊鄰居輪流照顧我,把我養大,但是他們並非出自本心,而我從來不曾在任何地方感受過家庭的溫暖。我對自己的身世存有許多疑問,從來不肯放棄追求這些答案。或許這就是我成為私家偵探的主因,當人沒辦法解決自身的問題時,能夠幫助別人解決問題也算是一種慰藉。工作的時候我都穿著一件白色大風衣。一來實用,二來符合形象,不過最主要的原因在於這樣可以隱藏風衣之下的真實自我。我希望別人猜不透我,因為我不會要讓任何人接近。這是為了保護他們,也為了保護自己。

我獨自一個人睡;我愛吃所有對身體不好的食物;如果想到,我會親手洗衣服。自給自足的感覺對我來說非常重要,因為我不想依靠任何人。對於女人,我的運氣向來不好,不過我必須承認那多半都是我的錯。儘管生活如此不堪,我依然傾向浪漫主義,擁有所有浪漫人士所必須面對的麻煩。我最親密的女性朋友是個賞金獵人,工作範圍僅限於夜城。她曾經試圖殺我,不過我並不怪她,因為那不過是一筆生意罷了。

我飲酒過量,但是我不在乎。我喜歡酒精帶來的麻痺感,因為有太多事情我不想記得。

如今,拜喬安娜.貝瑞特母女所賜,我將再度踏入地獄;再度踏入那個打從我有記憶以來,就一直有人為了莫名的原因意圖置我於死地的地方;踏入那個世界上唯一讓我有活著的感覺的地方。在夜城,我可不只是個平凡無奇的私家偵探。這也是我離開的原因之一。我怕我終究會變成自己不喜歡的人。

然而當我跟喬安娜.貝瑞特一同走入倫敦的地鐵系統時,我實在難掩那種將要回家的興奮之情。

是哪個地鐵站或是哪一條路線並無關緊要,整個地鐵系統都可以通往夜城。地鐵的一大特色就是所有的車站都長得一樣。一樣斑剝的瓷磚、醜陋的機械、過亮的燈光,甚至連那些超大的電影及廣告海報都長一個樣子,加上只有觀光客才會蠢到去使用的自動販賣機,還有一堆不管是為了乞討還是純粹為了遠離塵囂的流浪漢,或坐或臥在他們髒兮兮的毛毯上。當然,地鐵站裡永遠不會缺少急促的腳步聲,不管是來購物、通勤、觀光、做生意還是媒體記者,總是有人忙碌地趕往別的地方。幸好倫敦的人口還不至於多到像東京那樣需要專人把乘客塞進車廂裡,不過也差不了多少了。

一路上喬安娜都緊緊跟在我身邊,顯然她不很喜歡這樣的環境和擁擠的人潮。她過慣了高級的生活,出門坐的都是備有冰鎮香檳跟制服司機的加長型大禮車。我強忍著滿肚子笑意,領著她擠過人群。結果她身上居然沒帶零錢,兩張車票錢還要我來付。我甚至得教她如何使用收票機。

我們上了手扶梯進入地鐵系統下層,驚訝地發現居然所有手扶梯都沒有壞。我左拐右彎,完全憑借直覺認路,最後終於找到要找的指示牌。那牌子使用了一種只有知道內情的人才認得出的文字。如果你有興趣的話,那種文字叫做伊諾語,乃是遠古時代人類為了與天使溝通而創的語言,不過我只認識一個人知道該如何正確發音。我抓起喬安娜的手臂,拉著她走入指示牌底下的小通道裡。她臉色不悅地掙開我的手,不過還是乖乖地跟著我進入一扇寫著「維修室」的門。門後是一個小房間,房內堆滿了穿著大英帝國鐵路局制服的稻草人,至於為什麼要給稻草人穿制服就別問了。我反手把門關上,享受短暫的寧靜,接著拿起牆上的電話,對著沒有撥號音的話筒說了一個單字。

「夜城。」

我放下電話,滿臉期待地看著牆壁,喬安娜則是滿臉迷惘地看著我。沒多久,昏暗的牆壁自上而下一分為二,緩緩向兩旁滑開,露出其後一條又長又窄的走道。走道的牆壁一片血紅,彷彿一道大傷口。其內光線黯淡,看不出來源,照出一片霧茫茫的感覺。一股霉味撲鼻而來,既像是過期的香水,又類似腐敗的殘花。走道之中迴盪著許多低語聲,忽大忽小、忽遠忽近。片斷的音樂若有似無,有如不同頻率的廣播訊號搶著出頭。遠方響起一陣修道院的鐘聲,勾起人們心中的一種迷失、一種孤獨,外帶一絲淡淡的憂傷。

「你要我走進那裡面去?」喬安娜驚訝完了之後說道。「這根本就是通往地獄的道路。」

「差不多。」我冷冷地說。「這是通往夜城之路。相信我,這部分的旅程算是非常安全的了。」

「這條路讓我毛骨悚然。」喬安娜小聲道。她著迷般地盯著那走道看,就像鳥盯著蛇一樣。「那感覺就像它——不是屬於這個世界的東西。」

「喔,的確不是。不過這是通往你女兒身邊的最佳途徑。要是你不敢進去,現在就回去吧,接下來的只會更糟而已。」

她頭一抬,嘴一緊,堅定地說:「你帶路。」

「當然。」

我一腳踏入走道,喬安娜尾隨而入。接著我們就一起離開了正常世界。

通道的另一端連接到一個地鐵站的月台,乍看之下跟普通的月台並沒兩樣。喬安娜深深吸了一口氣,似乎感覺安心了不少。我沒跟她多說什麼,因為有些事還是讓她自己發現比較好。我帶著喬安娜走入月台,身後的牆隨即無聲地關起。我已經五年沒來了,不過這裡還是一點都沒變。乳白色的瓷磚上佈滿了乾掉的血跡、野獸的爪痕以及各式各樣的壁畫。跟往常一樣,總是有人會在壁畫中拼錯「克蘇魯」1這個字。

月台對面的牆壁上有一張沿途停靠站列表,表上的站名完全沒變。「影子瀑布」、「夜城」、「血田」、「諸神之街」。牆上所貼的海報散發出十分不舒服的感覺,就像是極力想要忘卻的惡夢景象一般。海報裡都是一些名人所代言的影片、店家以及服務,而且是屬於不可告人的那種東西。月台上形形色色的人潮本身就可稱得上是一種奇觀。我在心中暗自竊笑,饒富興味地觀察著喬安娜面對過往人群的反應。若不是不願讓我看笑話,她此刻一定已經目瞪口呆了。她眼睛張得老大,對種種意料之外的景象不敢多看,只是跌跌撞撞地跟在我身旁向前行進。

到處都有街頭藝人彈奏陌生的音樂。他們腳下的帽子裡裝了來自世界各地的硬幣,其中有些硬幣已經不在市面上流通,有些甚至從來不曾流通過。有個人以拉丁聖歌的腔調唱著十三世紀的民謠,離他不遠處卻有人一邊反唱包伯迪倫的歌曲,一邊彈著空氣吉他,而且還彈得荒腔走板。我在他們兩位腳下的帽子裡都丟了幾塊銅板,沒事多積點德總是會有好處的。

沿著月台繼續走,我們看到一名西裝筆挺的駝子正在跟一個身穿納粹軍裝的矮子高談闊論。接著我們路過一個一身絲綢襞襟、全然伊麗莎白一世年代貴族打扮的人和一個身高六呎、穿著秀場女子表演服的變裝癖男子親密地聊天,誰也無法分辨哪一個比較搶眼。再走下去,有個穿著星際裝甲的女人跟個全身刺青的裸男坐在一旁吃東西,他們手中用來插食物的小棒子居然還會蠕動。看到這裡,喬安娜實在不得不停下腳步了。我在她肩膀上輕輕一拍,她當場嚇得跳了起來。

「別像個觀光客的樣子。」

「這——」她結結巴巴地說。「這是什麼地方?你到底帶我來什麼地方?這些都是些什麼人?」

我聳肩:「這是前往夜城最快的途徑。世界上有很多地點可以通往夜城,有些官方認可,有些則憑空冒出。只要走錯一條路,開錯一扇門,任何人都有可能誤闖夜城。不過這些通道通常都不會持久。倫敦與夜城已經共存太久了,分隔兩地之間的屏障越來越薄弱。總有一天,屏障將會消失,肆虐夜城的毒素都將傾巢而出,不過那天來到的時候我應該早就安安穩穩地躺在墓碑底下了。不管怎麼樣,想要安全無恙地到達夜城,搭地鐵就沒錯了。」

「那這些人是?」

「只是些平凡的市井小民。你現在看到的是屬於世界的一部分,只不過大多數人不曾接觸過這部分的世界而已。這裡是檯面下的通路、深藏不露的地道,專給負有神秘使命的人物行走,他們所追尋的東西絕非一般人能夠想像。宇宙中並非只有一個世界,而其他世界的人遲早都會出現在夜城。你會在地下鐵遇上來自各個世界的人,不過只要遠古訂下的停戰協議依然有效,就沒有人能在這裡傷害你。任何人都有可能出現在夜城。神話生物、傳奇人物、旅行家、探險家,甚至是來自異界的訪客、天神、亡魂、靈媒。總之不要盯著人家亂看就是了。」

我們走下月台的時候,喬安娜已經震驚到說不出話來,甚至不反對我拉著她的手前進。人們沒有轉頭看我們,也沒有停止彼此之間的交談,然而當我們路過的時候,所有人都會自動讓道。有幾個人趁我不注意的時候偷偷比了幾個十字架的手勢,也有人畫出別種古老驅退邪惡的符號。看來,我終究沒有遭人遺忘。一個身穿爛斗篷、白領圈,眼前綁了遮眼布,腳下放著一個開著的老箱子的教區牧師在我們前方高聲叫賣商品。

「烏鴉腳!」他叫道,聲音尖銳刺耳。「聖水!詛咒!木樁!銀子彈!你知道你需要它們的!不要等到斷了大腿、少了內臟之後才想到要來找我呀!」

在我跟喬安娜路過的時候,他突然安靜了下來,滿臉疑惑地聞了一聞,接著把頭側向一邊,抓起一串以人類手指骨做成的念珠向前一站,擋住我們的去路,手指一伸就戳了我一下。

「約翰.泰勒!」他咬牙切齒地吼道。「詛咒之子!惡魔後裔!憎恨之源!聖人剋星!滾!快滾!」

「哈囉,皮歐。」我輕鬆說道。「真高興又遇上你。你還是那些老把戲呀。生意如何?」

「喔,還不錯啊。謝啦,約翰。」他對我笑了笑,暫時放下做生意時的怪腔怪調,說道:「我的商品就跟旅遊保險一樣,大家都以為用不到,一定要到太遲的時候才來後悔莫及。﹃這種事不可能發生在我身上!﹄他們這麼說。但是在夜城,這種事不但可能發生在他們身上,而且是一定會發生。這種事總是發生得毫無預兆,但是後果通常不堪設想。我這可是救命的生意呀,只可惜他們不肯聽罷了,一群笨蛋。對了,你回來幹嘛,約翰?我以為你夠聰明呢。你應該清楚夜城對你來說不是什麼好地方呀。」

「我來辦個案子。別擔心,不會待太久的。」

「每個人都這麼說。」皮歐大聲道。他聳了聳斗篷下的肩膀,又說:「不過我想該做的事總是得去做的囉。這回你要找的是什麼人?」

「逃家的小鬼,一個名叫凱瑟琳.貝瑞特的女孩。我想你應該沒聽過這個名字吧?」

「沒聽過,不過我最近消息不太靈通,因為我不想管太多閒事。日子就快要不好過了——給你一點建議,孩子,我聽到一些消息,壞消息。最近有一股新的勢力進駐夜城,而你的名字因此又再度被人提起。小心提防,孩子。如果你要死的話,我寧願是死在我手裡。」

他說完轉過身子,恢復之前刺耳的語調繼續做他的生意。最適合當好朋友的人就是從前的敵人。

月台震動,強風襲來,一輛火車呼嘯入站,減速之後在我們面前停下。車頭沒有車窗,造型類似一顆銀色子彈。車廂則像條大鐵管,只有其上的強化車門微微突出,破壞整體的流線感。車門打開,人們開始上下車。我正準備去拉喬安娜,不過卻發現沒有必要。她抬起頭,豪不畏懼地踏入面前的車門。我跟在她身後上車,在她身旁坐了下來。

我很高興車廂裡沒有什麼人。我從不喜歡太擁擠的地方,因為危機總是藏在人群之中。坐在我們對面的男人正專心地看著一份俄文報紙,報紙上的日期是一個禮拜之後。車廂另一端坐了一個年輕女孩,染著綠色的龐克頭,頭上沒毛髮的地方刺滿剌青,臉上都是環洞,一身龐克配件。她正在閱讀一本超大的皮製聖經,經書上的書頁全部空白,不過從那女孩眨都不眨一下的眼白中看來,我認出她是就讀於「深層學院」的博士生。也就是說,那本書絕對擁有豐富至極的內容,不過只有那女孩一個人才能看見。

喬安娜四下打量著車廂,而我則透過她的雙眼觀察四周。由於完全沒有窗戶,車廂感覺根本不像車廂,反而更像一間牢房。空氣中瀰漫著消毒水的味道,令人不得不想起牙醫的外科手術。整個車廂沒有張貼任何地圖,會上這輛火車的乘客都很清楚他們將駛往何處。

「為什麼沒窗戶?」過了一會兒,喬安娜問道。

「因為沒人想知道外面有什麼。」我說。「我們要經過一些怪誕恐怖的地方才能抵達夜城。這些地方既危險又魔幻,能夠奪走人眼中的視力、心中的理智。至少傳說中是這樣,我從來沒想過要看就是了。」

「那司機呢?難道他開車不用看路?」

「天知道這輛車有沒有司機。」我想了想道。「我認識的人都不曾見過司機。說不定這輛火車在這條路線上開了太久,已經熟到能夠自己認路了。」

「你是說沒有人在駕駛這輛火車?」

「這樣也好啊,人類受限太多了。」我為她滿臉震驚的表情微笑。「後悔跟來了嗎?」

「沒有。」

「別擔心,你會後悔的。」

就在此時,車廂外傳來一陣猛烈的撞擊,坐在我們對面的俄國人當場摔倒在地。他小心翼翼地撿起報紙,若無其事地走到車廂後面去坐。外來的力道持續增強,車體的強化金屬開始向內凹陷。龐克女孩繼續專心地看著聖經,不過她忍不住開始小聲念誦。車殼越凹越深,一整個區塊都在外來的壓力下變形。喬安娜嚇得縮回到椅子上。

「別怕。」我安撫她道。「它進不來的。這輛火車受到協議所保護。」

她眼睛張得更大了。這是文化衝擊,我也不是第一次見到了。「保護?」她終於問道。

「古老的條約及協議,你不會想知道細節的,尤其是在你剛吃過東西之後更不要知道比較好。」

車廂外傳來一陣受挫的怒吼聲,而那聲音絕非發自人口。叫聲慢慢遠離車廂,距離漸漸越拉越遠。車體的強化金屬不急不徐地恢復原先的形狀,凹痕也一個一個消失不見。接著我們聽到一群東西從車廂側面跑到車頂,發出輕微而又急促的拍撻聲,聽起來像是一群巨大的昆蟲。車內的燈光突然閃爍了一下。車頂的聲響繼續,彷彿有好多東西在上面跑來跑去。我們耳中迴盪著一群尖銳的低語聲,似乎是許多相同的聲音混在一起形成的奇妙合音,隱隱透露出一種金屬般的共鳴。我聽得寒毛豎起、頭皮發麻,因為這是來自蜂巢的憤怒姊妹外出覓食的聲音。

「出來嘛,出來嘛,不管你是誰。」外面的合音齊聲道。「出來跟我們玩呀,不然就讓我們進去嘛。讓我們進去,我們會跟你玩,玩到你受不了為止。讓我們黏兮兮的手指攪拌你的基因,用我們活生生的解剖刀重塑你的子宮——」

「叫它們閉嘴,」喬安娜緊張地叫道。「我受不了了。它們的聲音可以撕裂我的腦袋,直達我的內心。」

我看了看俄國人跟龐克女,他們專心做著自己的事,對外面的聲響充耳不聞。我抬頭看向車頂。

「離開,別來煩我們!」我冷靜地說道。「以停戰協議及過往犧牲之名,你們沒有權力來此生事!」

「什麼人膽敢如此跟我們講話?」合音齊道,不過這問話幾乎淹沒在它們憤怒利爪敲擊車頂的聲音之中。

「我是約翰.泰勒。」我清楚地說道。「不要逼我上去找你們。」

它們停止了動作,沉默了好一會兒,然後那個非人的合音才又道:「既然如此,那就再見了,親愛的王子。當你踏入屬於你的國度時,請不要忘了我們。」

一陣匆忙的腳步聲響起,外面的東西迅速離開,我們的火車終於可以安靜地向目的地前進。俄國人跟龐克女偷偷看了我一眼,不過在我還沒來得及跟他們目光接觸前,他們又立刻看向別處。喬安娜也在看我,她的目光沉著,不過聲音卻在發抖。

「它們認識你。它們那樣說是什麼意思?」

「我不知道。」我說。「我從來都不知道。這是個糾纏我一生的謎題。夜城之中藏有許多難解之謎,而我正好就是其中之一。」

接下來的旅程裡沒人有話好說,我們就這麼安安靜靜地抵達夜城。

1克蘇魯(cthulhu),美國小說家洛夫克萊夫特(HP Lovecraft)所創造的克蘇魯神話中一個邪惡的存在。

第三章 黑色霓虹

地鐵站裡不論進出的人潮都好似無止無盡,而我們就像是亡靈逃離地獄般從裡面擠了出來。載我們來的火車早已離站,彷彿它一點也不想在此地多做停留。移動緩慢的電扶梯上站滿了各式各樣的旅客,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不跟他人有任何接觸,因為誰都不想引人注目。唯一會在這裡注意他人的只有那些尋找獵物的傢伙。儘管沒有人正眼瞧我,不過我知道有很多人在我背後指指點點。還妄想什麼不被人發現?世界上唯一跑的比光速還快的東西就是夜城裡的八卦。

無論如何,這裡還是跟我記憶中一模一樣。不分男女還是其他性別,所有人都來這裡找樂子,一如以往在這城市的陰暗面裡幹著見不得人的勾當。他們衝出地鐵站,用力地呼吸著自由與契機,然後散入無盡的黑夜之中,肆無忌憚地追求他們的苦難與救贖。喬安娜跌跌撞撞地離開地鐵站,不過走出不到十步就已經雙眼大張呆在原地,為眼前全新的世界所震懾,再也說不出任何話來。

這個城市活力十足,簡直生氣勃勃得過了頭。五光十射的色彩搭配烏漆抹黑的黑暗,同時展現了歡迎與擁抱、害怕與親密、誘惑與痛恨等種種感覺。明亮的霓虹燈四處閃爍,鮮明而華麗,耀眼得有如陳舊的金箔,對純真的受害者以及所有孤獨之人來說簡直是擋不住的誘惑。亮眼的招牌吸引著定性不足之人走入各式各樣的夜店,提供所有不可告人的新奇娛樂,跟陌生人在煙霧瀰漫的空間中喝酒跳舞,刺激感永不止歇,彷彿活在一條沒有邊界的快車道,好比性愛輕舔雙唇、高俏美臀向人招手一般。這裡就跟地獄一樣危險,但同時又能提供雙倍快感。

爽,回來的感覺真好。

人來人往川流不息,夾雜著各式各樣的人種,包括許多超自然及不可思議的生命,通通為了不同的目的來到夜城。所有的交通工具都以極高的速度前進,不為任何理由而減速,跟平凡呆板的正常倫敦街道形成強烈的對比。拜擁擠的交通量所賜,倫敦街道上的車輛平均速度,幾個世紀以來都沒什麼改變,不管你自認是什麼大人物,行車速度就是得維持在時速十英里左右。不過還好如今街上瀰漫的臭味來自車輛廢氣,而非從前的馬糞。

至少你不會一腳踩上廢氣。

行駛在夜城裡這些光鮮亮麗的交通工具有許多是喬安娜聞所未聞的。它們的外形、體積、甚至是設計概念都不曾出現在日光照耀的正常世界裡。如果希望晚上能夠安穩入眠,最好就不要知道這些車輛所使用的燃料為何。有些出租車以劣質聖水為燃料,有些豪華禮車用鮮血當燃料,還有些救護車吸取病患的痛楚當作燃料。在夜城,任何東西都有利益可供搾取。我緊握喬安娜的手臂以防她一不小心走出人行道。

「小心!」我在她耳邊大聲道。「街上跑的東西不一定是車,而這些不是車的東西可是會餓的。」

然而她根本沒聽我說話。她看著天空,滿臉興奮與敬畏之情。我微笑,也跟著抬頭看天。深邃無比的夜空,數之不盡的星辰,外加一顆比喬安娜認知之中大上十幾倍的大滿月,這樣的夜色絕不是世界上任何地方所能比擬。我一直無法肯定夜城的月亮是真的比較大,抑或只是比較近。說不定哪天會有個超級有錢人跑來僱用我去調查一下也未可知。

我回頭看了看喬安娜,發現她還沒從讚歎的情緒中平復下來,於是我乾脆站在原地欣賞四周環境。已經五年沒回來了,不過這裡跟我印象中還是一模一樣。一模一樣內心充滿慾望的人群急促地走在一模一樣的潮濕街道,迫不及待地奔向一模一樣的溫柔陷阱。或許我這種想法有點憤世嫉俗,畢竟夜城裡還是有些令人讚歎的偉大奇景。只要願意花點精神尋找,你還是會發現一些難以忘懷的壯麗景象。夜城其實跟一般的大都市沒多大的差別,只不過放大了人類的慾望、張狂了物質的種種,就像我們在夢境之中行走的都會街道一樣。

地鐵入口附近有個賣衣服的路邊攤,我順手翻了翻印在衣服上的標語。「好孩子上天堂,壞孩子下夜城。」、「我媽分到血管抑制劑,我只分到幾根畸形的腳趾。」以及多年沒變的「麥可.傑克森為世人的原罪而亡。」我不屑地哼了一聲,儘是些觀光紀念品。

喬安娜突然轉頭看我,這時她才發現自己嘴巴一直張著,趕緊閉了起來。

「歡迎來到夜城。」我微笑說道。「既然來了,就把認知中的所有品味通通拋到腦後去吧。」

「夜深了。」她愣愣地說。「怎麼會?我們出門時天才剛要黑而已。」

「我說過了,這裡永遠是晚上。來這的人都在追尋其他地方沒有的東西,而這些東西多半都見不得光。」

她慢慢地搖了搖頭。「我們真的已經不在倫敦了,是不是?看來我得打開心門才行。」

「喔,我就不會這麼做。」我慎重地說。「心門一開,天知道會有什麼東西闖進去。」

她白了我一眼:「我永遠搞不清楚你在開玩笑還是講真的。」

「在夜城,有時候我也搞不清楚。夜城就是這樣一個地方。生命、死亡以及現實在這裡都只算是種模糊的概念。」

一群流氓鬼吼鬼叫地朝著我們走來,把擋路的人全部推到馬路上去。馬路上的車輛可不會為了這點小事按喇叭,更別指望有人會減速。這群流氓又笑又鬧,狂飲著在彼此之間傳遞的酒瓶,行為囂張至極,不過他們毫無自覺、樂在其中,隨時散發出一種暴戾之氣。他們一共有十三個人,身穿亮皮衣,佩帶鐵鎖鏈,臉上塗滿顏料,牙齒尖銳無比,額頭上還插了兩根惡魔般的尖角,不可一世地走在路上,對著任何來不及走避的人怒罵。這些傢伙顯然是來找麻煩的,而且還是會讓人受傷的那種麻煩。

其中一個一見到喬安娜就認出她是新來的。在他眼中喬安娜不只是好下手的目標,簡直是已到手的肥羊,況且還是個女人。他對同伴們使了個眼色,所有流氓一擁而上。我自黑暗中走出,向前踏出一步,擋在他們跟喬安娜之間。流氓們剎然止步,我隱隱聽見他們低語著我的姓名。緊接著他們紛紛拔出小刀,在霓虹燈的照耀下閃爍著銳利的刀鋒。我對流氓笑了笑,其中幾個不由自主地退了幾步。我加深了我的笑容,所有流氓立刻轉身離開。基本上我算是鬆了一口氣,因為我還不敢肯定自己唬不唬得了他們。

「謝謝。」喬安娜說,聲音還算沉穩。「我剛剛真有點擔心。那些是什麼人?」

「惡魔。」

「他們是惡魔幫?」

「不是,他們就是惡魔,在玩扮演街頭幫派的遊戲。大概是赦免日的時候跑出來的。夜城裡什麼怪傢伙都有。」

她想了一想:「他們怕你。」

「是。」

「你為什麼到了夜城就這麼特別?」

關於這個問題我也只能微笑。「我知道就好了。這樣說吧,我在夜城還算小有名氣。至少以前我是個名人。至於如今我的名字還值幾個錢,等我們去幾個地方就會知道了。到時候應該會滿有趣的。」

喬安娜環顧四周:「我們不該通知警察還是什麼人嗎?那些——惡魔可能傷害其他人。」

「夜城裡沒有警察。」我耐心地為她解釋。

「也沒什麼法律。這裡什麼事都可能發生,而這正是夜城吸引人的地方。確實是有——一些當權者存在。他們有權力懲罰罪行重大的壞蛋,就希望我們不會遇上那些人才好。」

喬安娜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慢慢地吐了出來。「好吧,這樣講我可以接受。我是來找女兒的,只要對找女兒有幫助我都沒意見。你說你有找人的天賦,讓我見識一下。」

「事情不是那麼簡單。」

「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

我冷靜地面對她的目光,小心地挑選用字遣詞。「我有一種天賦。姑且稱之為魔法,或是特異功能,或是任何你喜歡的名詞。舉凡正常人無法察覺、正常辦案手法不能追蹤的人或物,我都有辦法用天賦找出來。這天賦只能在夜城發揮,因為物質界的定律在此地被動搖了。然而我必須小心選擇發揮天賦的時間跟地點,因為我在這裡有很多敵人,惹不起的敵人。使用我的天賦就像是在深夜裡點燃一盞燈一樣,十分引入注目。我的敵人將會跟隨這盞明燈找到我,然後將我殺害。」

「你的敵人都是些什麼人?」喬安娜問。這是我第一次在她冷漠的藍眼睛中看到一絲關懷的神情。「為什麼他們這麼想殺你?你做了什麼?為什麼像你這種能夠嚇跑惡魔的男人會怕他們?」

「他們人數太多,而我只有一個。打從我有記憶以來他們就在追殺我,從我還是個小孩就不曾停過。有一次為了抓我,他們不惜燒燬整條街口。這些年來他們已經殺了很多跟我親近的人,現在我還能有朋友活著簡直是個奇蹟。不過他們也不是隨時都在追我——有時候我認為他們似乎也會怕我。不管怎樣,我一直沒辦法查出他們的身份,也不知道他們為什麼這麼想殺我。我待在正常世界裡很安全,他們在那裡找不到我。然而一旦進入夜城就是他們的地盤,不過也是我的地盤。我會同意接受你的委託純粹是因為這個案子看來不難。只要運氣好,我們應該很快就能找到你女兒,讓你們母女來段真心對談,然後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不會有任何相關人等知道我回來過。現在別做聲,讓我集中精神。這種事越快越好。」

——

我集中精神,讓感知深入內心,開啟我的天賦,好似春暖花開一般溢滿我的心房,然後向外擴張,散入夜空。我的心眼,隱藏於內心的第三隻眼,在那剎那間大開,無限擴展了我的視野。我看見她了!就在我的面前,我看見凱西.貝瑞特的身影在夜色中隱現光芒。這是她殘留於此的魂魄、刻劃在時間的印記,有如粉彩筆下的模糊輪廓。路過的人們看不見這景象,毫無所覺地穿越她的身影。我全神專注在她身上,回溯時間,仔細觀察她走出地鐵站時的景象。她環顧四周、興奮無比,對眼前這個全新的世界雀躍不已。她身上穿著救世軍人道救援的舊衣服,不過身體狀況看來還算健康。突然之間,凱西轉過頭去,似乎是有人在呼喚她的名字。她笑了,笑得十分燦爛,滿面春光、暢快自然,好似在出乎意料的地方發現了寶藏一般。她向街尾跑去,迅速地奔向——某樣東西。我看不出那是什麼,甚至感覺不出任何線索。我只知道那東西以一種單純的目的吸引著凱西,讓她像飛蛾撲火一般地自己送上門去。

我把影像回溯到開頭,又看了一次凱西開開心心離開地鐵站的樣子。凱西的身影還算清晰,表示這情景最多也不過是幾周前留下的。只不過景象裡給人的感覺讓我困惑。凱西跟大部分蹺家少女不同,她來夜城並非為了遺忘痛苦或是躲避家人。她來是另有目的的。她要找某樣東西或是某個人。她是被「召喚」而來的。我皺了皺眉頭,更進一步擴張我的感知,然而卻找不出任何不尋常的事物。我沒發現任何強烈到足以將人從正常世界召喚來此的力量。

除非召喚他的人對我有所防備。這可是個擾人的想法。很少有東西能在我的天賦之下遁形。我可是約翰.泰勒!可惡!找東西是我的專長,我才不管它們願不願意被找到!

除非——除非對方是「主要力量」之一。

我站穩腳步,將天賦感知發揮到極限,身邊週遭一切隱藏的東西通通現形。所有能量的痕跡交錯綜橫,自毫不引入注目的地點切入物質界,剎那之間大放光明,令我一時無法逼視。留在時間中的殘像交織重疊,狂叫著、吶喊著,一再地重複它們曾經做過的事、說過的話,好像琥珀中的昆蟲永遠受困於時間之中一樣。我看見實體不定的巨人在城市中行走,對腳下的凡人不屑一顧;我見到妖精、幻靈1以及敬畏之民等奇幻生物忙著他們神秘的勾當,對於我的現身視而不見。即使到了這個地步,我依然無法找到任何關於召喚凱西.貝瑞特那股力量的線索。

我小心翼翼地收回感知,一層一層地封閉我的天賦,重新建立起心靈上的防禦。我太久沒有機會使用我的天賦,居然忘記了要小心行事。我的肉體在剛剛那種放肆的行為之下一定閃耀得有如陽光一般。該是讓表演繼續下去的時候了。我握起喬安娜的手掌,將內心與她連為一體,使她也能透過我的心眼視世。她看見了凱西的模糊身影,急得失聲大叫,向前衝去。我放開她的手,緊閉心門,細心地封鎖天賦,以防再有任何一絲光芒外洩,暴露我的行蹤。喬安娜在我身旁踱步,神情非常憤怒。

「怎麼回事?她在哪?我看到她了!」

「你看到的是過去的景象。」我小心地說。「是留在時間裡的足跡。凱西已經離開這裡至少兩個禮拜,久到夠她惹出一身麻煩。不過起碼我們知道她確實有來過這裡,而且兩個禮拜前還活得好好的。你看到她的表情了嗎?她來夜城是有目的的。她要去某個特定的地方。」

喬安娜很快地恢復那一貫的冰冷神色,彷彿被我見到她真情流露的一面是件很可恥的事。當她再度開口說話時,聲音已經完全平靜下來。「特定的地方。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很難說。」我老實回答。「這裡是夜城,此刻她可能會在任何地方。她可能交了朋友、找到庇佑、尋得啟示,也可能遭遇劫難。這些東西在夜城都隨處可得、不值一文。我認為——這個案子得要找人幫忙才行。想去世界上最古老的夜店走走嗎?」

她深紅色的嘴角微微上揚,看起來勉強算是個微笑。「聽起來不錯。我是需要喝杯烈酒。管他的。我需要好幾杯烈酒外加一杯醒酒劑。你說的夜店叫什麼店名?」

我笑道:「陌生人酒館。」

1幻靈,可以幻化形體,並具有空間傳送能力的生命。
xxray 發表於 2012-5-17 20:15
第四章 識貨的都上陌生人酒館

陌生人酒館乃是人類史上最古早的酒窟、八卦站兼爛人集散地。要到陌生人酒館得經過幾條令人寒毛亂豎的大街,然後轉入一條時有時無的小巷子裡。為什麼這條小巷子會時有時無,多半是因為它自認跟陌生人酒館這種地方扯上關係十分可恥吧!巷子裡燈光昏暗,滿地碎石。酒館的入口是一面躺在污穢石牆上的大鐵板,在鐵板門上方有一塊還算有點格調的霓虹招牌,招牌上用古梵文書寫了店名。店主人不喜歡打廣告,而且他根本不需要。如果你真的有緣見識英國最古老的夜店,你不會找不到路。然而要是你並非有緣人,即便窮你一生精力也不可能找到。門口並沒有人在排隊,不過並不表示沒人預約,有時候只是因為預約的人死了而已。我把招牌上的文字翻譯給喬安娜聽,她聽完後面無表情地看著招牌。

「這是間同性戀酒吧嗎?」

我忍不住微笑。「不是。這只是個讓人們能夠安安靜靜小酌一番的地方。沒人會打擾你,沒人會跟你聊起運動、政治或宗教之類的話題,也不會有人想要你的簽名。不管是好人還是壞人都可以請對方喝酒,因為這裡是絕對的中立區。幾個世紀以來,陌生人酒館換過不少店名,但是它始終存在。沒人確定它究竟有多古老,只知道它一直都是個喝酒的好地方。我上次來的時候,這裡走的是高價位路線,在吵雜的環境中提供上等美酒給一群——有趣的顧客。只不過在夜城開店常常需要改變經營風格,所以待會兒我們進去之後請跟緊一點,看好錢包,別跟任何陌生女子說話。」

「我上過夜店。」喬安娜冷冷地說。

「你沒上過這種夜店。」

我走向前去,鐵門在我面前緩緩打開。雖然不太想承認,不過看到門開時我真的鬆了一口氣。這扇門只為與酒館老闆關係良好的人而開。這麼久沒來了,我也不敢確定自己跟老闆的關係如何,因為我們上次見面的時候不歡而散,而且我欠的酒帳還沒付清。不過現在既然門開了,那我也就老實不客氣,邁開大步走了進去。喬安娜展露出風情萬種的神采,跟在我身旁相偕而入。來這種地方一定要記得閉緊雙唇,沉著眼神,因為這裡的人都有嗅出恐懼的本事。

我一進入口的小廳就停下腳步,花點時間看看四周。這老地方沒多大改變,依然擺滿了都鐸王朝風格的傢俱,傢俱上攤了好幾個想在離開前小睡一下的顧客。天花板跟牆上掛滿了猥褻的圖畫與浮雕,而波斯地毯上的污點也跟之前一樣,我看得滿心懷念,不過喬安娜始終維持著嚴肅無比的表情。我領著她穿越滿地醉漢向裡面走去,來到一道樓梯前。透過樓梯向下一看,酒館內部的景況盡收眼底。

第一個進入我腦中的形容詞是「擁擠」,第二個是「低級」。很顯然所謂高價位路線的轉型並沒有成功。我跟喬安娜走下樓梯時發出了十分巨大的腳步聲。這是刻意如此設計的,因為酒客不喜歡有任何驚喜。酒館裡擺滿了很不搭調的桌椅,較裡面的地方還有幾間包廂,專門給需要額外隱私的客人使用——或是供人臨時藏屍。燈光隨時保持昏暗,一方面是為了氣氛,另一方面也是不想讓人把週遭環境或其他顧客看得太仔細。大部分座位都有人坐了,看到這些酒客倒是提醒了我當初離開夜城的理由。我認出很多面孔,不過他們都假裝沒看見我。隱藏式喇叭裡撥放著重金屬音樂,掩蓋了大部分的交談聲。空氣裡瀰漫著各式各樣的煙霧,有些合法,有些則否。樓梯底下的牆上掛了一面牌子,上面寫著「進來的後果請自行負責」。

喬安娜拉著我問道:「這寫的是認真的嗎?」

「當然。」我道。「這裡的食物爛透了。」

「氣氛也好不到哪去。」喬安娜冷冷地說。「我覺得銀行會只因為我來過這裡就降低我的信用額度。請告訴我來此是有目的的。」

「我們來打聽消息。」我耐心地道。讓客戶瞭解狀況總是不會錯的,特別是在客戶明顯感到不安的時候。「我們得知道是什麼把凱西召喚來夜城,還有在我的天賦追丟之後她又去過什麼地方。幾乎所有問題都可以在陌生人酒館求得解答,只要你知道該找誰問。」

「或是說該塞錢給誰嗎?」

「你看,你學的很快嘛。在夜城,有錢不只能使鬼推磨,簡直是要什麼有什麼。真正有權勢的人在他們的生命中總會路過陌生人酒館一、兩次的。有人說這個地方可是自人類文明開始以來就已經存在了呢。」

「看起來這地方從文明開始以來就不曾打掃過。」

「梅林.撒旦斯邦1就埋在這裡的酒窖底下,羅格瑞斯2滅亡之後便長眠於此。他偶爾還會現身懲罰說謊之人。在夜城,力量強大的生命即使在死亡之後還是很有影響力。」

「等一下。哪個梅林?」

「還有哪個梅林?我只見過他一次,可嚇得我屁滾尿流。」

喬安娜搖搖頭。「我需要一大杯酒。現在就要。」

「很多人來到夜城都有這種感覺。」

我朝著位於酒館另一側的加長型紅木吧檯走去。回來的感覺真好,我可以感到體內沉睡已久的靈魂漸漸甦醒。有時候我對夜城恨之入骨,有時候卻又愛得要命,逃避到真實世界裡躲藏的這段日子讓我瞭解到自己對此地的需求及渴望。我需要夜城裡暗藏的凶險與危機,渴望醞釀於其中的暴力與邪惡,只有在這裡我才真正有活著的感覺。我曾在這家酒館裡享受過許多美好時光,不過那都是我年輕時候的事了。那個時候我默默無聞,沒人在乎我是誰,也沒人理會我將會成為什麼人。我帶喬安娜穿越吵雜的人群,不過始終聽不清任何談話內容。喇叭中的音樂一轉,行刑者合唱團開始唱起︿不再有英雄﹀之類的東西。這是酒館老闆跟我打招呼的方式,表示他知道我來了。喬安娜受不了這種音樂,湊到我耳邊問道:

「這裡只放這種噪音嗎?」

「沒錯。」我大聲道。「這裡的老闆名叫艾力克斯.墨萊西,他想放什麼音樂就放什麼。他喜歡重金屬,討厭任何開心的曲調,絕不接受點歌。曾經有人來這裡點播鄉村歌曲,艾力克斯一槍就把他給斃了,當時在場的人全都鼓掌叫好。」

我們來到吧檯前。艾力克斯.墨萊西像往常一樣穿了一身黑衣。他家世代都是這裡的酒保兼老闆,而他是家族裡僅存的一人。沒有人知道他們家族是為了守護梅林還是需要梅林守護而待在這裡。沒有人想知道。因為一旦有人問了,艾力克斯就會開始丟東西。大家都知道如果有機會的話,艾力克斯絕不會在這個酒館裡多待一秒。只可惜他沒辦法,因為他的家族被古老的誓言永恆羈絆在陌生人酒館之中。除非艾力克斯能在家族裡找到其他人來頂替他的工作,否則到死都無法離開。由於艾力克斯.墨萊西已經是家族最後一個活人,這自然就成為他另外一個拿顧客當出氣筒的絕佳借口。

傳說艾力克斯出生的時候心情就很惡劣,而且從那一刻開始他的心情只有越變越糟。他永遠怒氣騰騰,隨時可能毫無理由大發雷霆,特別在他要找零錢的時候更是看誰都不順眼。雖然上帝不會因為你少付一分錢而懲罰你,不過在艾力克斯面前最好不要這麼做。他宣稱自己才是真正的英國王室繼承人,是烏瑟.潘德拉剛3的直系後代,只是出生的時候被抱錯了而已。他同時也宣稱,只要他用頭撞牆就可以看出人們的靈氣。此時他正在服務另外一個顧客,但是他知道我來了。艾力克斯知道所有發生在酒館裡的事,有時候甚至在事情發生前就已經預知。他最愛表演的把戲就是在電話響之前先接起電話來。

我靠在吧檯上看著艾力克斯。他看起來跟我記憶中一樣,還是那麼可怕,那麼令人不安。他今年應該快三十歲了,不過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老上十歲。白白瘦瘦,滿臉不爽,好像隨時都有事情惹他生氣一樣。由於太常皺眉的關係,他的眉心已經皺出一個永久的凹痕。當他對你露出少見的笑容時,你會明顯感到自己麻煩大了。他總是穿一身黑,搭配炫酷的墨鏡,外加一頂華麗庸俗的貝雷帽,藉以隱藏從青春期就已經禿了的後腦勺。「這是證據,如果還需要什麼證據的話。」他總愛這麼說,「這就是上帝痛恨我的證據!」他記得的時候會刮鬍子,不過卻很少記得。他更不常記得要去清洗吧檯裡的酒杯。他喜歡亂扯自己的頭髮,滿頭黑髮給他扯得一撮一撮到處亂翹。基本上他是個沒有任何個人衛生觀念的人。

吧檯後面掛的還是︿黑暗女王艾薇拉﹀4的大月曆。不過月曆上的各種姿勢要是讓埃爾韋拉本人看到的話可能會當場氣瘋。台上的杯墊印的都是色情圖片。簡而言之,艾力克斯在女人方面十分糟糕,大部分的女人都沒辦法降低自己的格調去配合他。他曾經結過一次婚,不過直到現在他都對那段婚姻絕口不提。這就是艾力克斯.墨萊西,一個痛恨整個世界並對此感到自豪的傢伙。此外,他還調得出夜城裡最難喝的馬丁尼。

我想我們算得上是朋友。我們可以忍受彼此很多缺點,一些平常我們絕對不願忍受的缺點。

他終於不再假裝沒看到我,懶洋洋地將目光投到我身上來。

「今天起床發現我的兔腳上長出一隻兔子的時候,我就知道今天沒好事了。」他語帶怨懟地說。「如果我知道那是你要回來的徵兆,我就會把門窗死鎖,再把鑰匙通通熔掉。你回來幹嘛?」

「很高興再見到你,艾力克斯。生意還好嗎?」

他用力哼了一聲。「爛到谷底,得弄台挖掘機才能挖出一點點利潤來。有隻喧鬧鬼搬到我的酒窖裡住,有事沒事就喜歡把啤酒桶的龍頭打開;還有蒼白麥克宣稱他現在有驗屍官開的死亡證明,已經正式死亡,成為殭屍,所以拒絕支付所有酒帳。現在連你都出現了。就是這種夜晚讓我噩夢連連,讓我想在公共場所裝設炸彈。你到底回來幹嘛,約翰?你說過絕對不再回來的。那可是我聽你說過唯一有理性的話呀。」

「我身旁這位女士名叫喬安娜.貝瑞特。她女兒在夜城失蹤,但我卻找不出任何蛛絲馬跡。」

艾力克斯透過墨鏡看了看我。「我以為你什麼都找得到?」

「我也這樣以為。我的天賦遭到封鎖,有人在藏匿這個女孩。除非離她夠近,不然我無法再次尋得她的蹤跡。這表示我需要點線索。艾迪在這嗎?」

「他在,我還真希望他不在。他還坐在角落的老位子上,把我正常的客人都給嚇跑了。」

突然有三個雅痞從後面圍了過來。我自吧檯後掛的大鏡子裡看見他們的身影,慢條斯理地轉過身去,好奇地打量他們。這些人看起來非常普通,年紀輕輕,西裝頂級,頭髮有型,單耳配戴耳環,指甲修剪整齊,當然還打了經典款式的領帶。他們顯然都對我十分不爽,其中一個看來有點眼熟。我注意到喬安娜對他們露出不滿的神色。很好。我往吧檯上一靠,揚起眉毛,神態傲慢地看著他們。眼熟的那個湊到我面前,嘴裡散發出一股薄荷的味道。我討厭薄荷味。

「約翰.泰勒!」雅痞用他最恐怖的聲音大聲說道,可惜他的聲音太高了,聽起來一點都不恐怖。「約翰天殺的泰勒!喔,上帝待我真好,是不是?把你送回到我的手裡。我從不懷疑總有一天你會爬回我面前,泰勒,因為這樣我才能親手整治你!」

「看來你似乎認識我。」我靜靜地道。「但是我想不起來你是誰。是不是我欠你錢?」

「別裝作不記得!我說過不准你再回來,泰勒!我警告過你不要再在此地現身的。你讓我很難堪。」

「要讓你難堪不會是什麼難事。」旁觀的艾力克斯說道。他在一旁看得饒富興味,不過卻沒有打算出手干預。

雅痞裝做沒聽到艾力克斯的話。不論有多生氣他都還沒傻到去惹艾力克斯。他把注意力集中在我身上,非常用力地瞪我,用力到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一樣。他兩個朋友也在後面擺出一臉凶相,這叫做夠朋友。

「我說過,如果再看到你的話一定會好好教訓你的,泰勒!也不看看自己什麼身份,憑你也敢來管大爺的閒事!」

「啊,」我終於想起來了。「抱歉,畢竟都過了五年,不過我知道你是誰了。要不是你那單調有限的詞彙加上重複空洞的恐嚇,我還真不容易想起來呢。芬奇.湯瑪士,對不對?有天晚上你在這裡打女朋友,只因為你心情不好,也因為你有能力打她。我本來不想管的。真的,我沒有要管。既然她會蠢到為了錢而跟你這種人渣在一起,那挨個幾巴掌也是她家的事。但是你不只打她巴掌,你還把她摔到地上,踢斷她好幾根肋骨,並且邊踢邊笑。沒辦法,我只好把你毒打一頓,順便偷走你所有信用卡,最後再把你從最近的窗戶丟出去。沒記錯的話,你就是在一邊拔著屁股上的碎玻璃一邊逃離現場的時候撂下那些狠話的。正常人都應該可以從這件事裡學到有用的教訓才對。艾力克斯,我很驚訝你會允許這隻豬再次踏進你的店裡。」

艾力克斯聳聳肩,斜眼看了看吧檯道:「我能說什麼呢?他老爸是城裡的重要人物。兩個老爸都是。」

音樂突然停了。酒客們知道出了什麼事之後也都迅速安靜下來。大家都對這一幕很感興趣,人群中開始交換大筆的賭金。每個人都想知道約翰.泰勒是否寶刀未老,連我本人都很好奇。

「你不能那樣跟我說話。」芬奇.湯瑪士說,不過他已經緊張到快結巴了。

「我當然可以。我剛剛已經說過了。你都沒在聽嗎?」

他從外套裡抽出一把金黃色的鐮刀,一把專為他的手所打造的好刀。刀刃閃閃發光,一看就知道鋒利無比,頗具德魯伊風格。另外兩個雅痞也拔出了差不多的武器,八成是什麼最新流行的玩意兒。

「我們要好好折磨你。」芬奇.湯瑪士獰笑道。他的聲音輕鬆愉快,雙眼因為興奮而閃耀著光芒。「我們要折磨你,然後折磨你,然後再折磨你!我們要讓你尖叫,泰勒。把你的血肉灑滿整間酒館,直到你求我殺了你為止。我從來不相信關於你的傳說。上次我只是疏於防範才會被你攻其不備。等我們讓你哭叫完了之後,我們會先停一下,讓你欣賞我們怎麼整治你的女人。然後我們會——我們會——」

他的聲音在我的瞪視下迅速變小,瞬間細不可聞。我聽夠了。聽太多了。有些蟲總是喜歡求人去把它踩死。他站得直挺挺的,盡其所能想要看向別處,但是卻做不到。他已經完全為我所制。他臉色死灰,斗大的汗珠自額頭上流下。他死命地想要逃跑,但是卻動彈不得。他哭了。他尿了。他昂貴的褲子上浮現了一大片尿漬。他不由自主地張開手掌,金色鐮刀自其指間滑下,在一片沉默之中掉落在地板上。他現在知道要怕了,而且還怕得十分徹底。我對他輕輕微笑,兩條血痕自其眼中冒出,滑過他的臉頰。他發出哀鳴聲,彷彿被囚禁的野獸在討饒一般。接著他雙眼向上一翻,倒在地上,當即不省人事。他兩個朋友目瞪口呆地看著他,然後一起望向我。儘管兩手抖得厲害,他們還是慢慢舉起金鐮刀,試圖對我撲來。艾力克斯張口叫道:

「露西!貝蒂!有麻煩啦!」

露西跟貝蒂.柯爾特倫突然出現在兩個雅痞身後。這兩個女人是艾力克斯的保鏢,身材又高又壯,永遠穿著短褲及汗衫以展現她們傲人的肌肉。除了一個金髮一個黑髮之外,兩個長得幾乎一模一樣。她們渾身上下散發出一股致命的吸引力,似乎咳嗽大聲點就能咳爆男人的睪丸一般。她們對準兩個雅痞撲上,出手打落兩把金鐮刀,然後把他們撞向吧檯,一膝蓋頂上他們下體,最後才把他們轟出酒館。酒客們大聲鼓掌叫好,其中還夾雜幾聲狼嗥。我面帶責備地瞪向艾力克斯。

「我一個人應付得來。」

他哼了一聲道:「我見識過你應付事情的手段,還花了好幾年的時間才把那些血跡擦乾淨。來吧,這杯我請客,拜託你別再打擾其他客人了。」

我知道這是艾力克斯表達道歉的方式,於是就很有禮貌地接受他的招待。這時兩個女保鏢走過來,把還在抽搐的芬奇.湯瑪士給抬了出去。

「他會去跟他爹地告狀。」艾力克斯邊看邊說。「爹地不會高興的,搞不好還會跟你發脾氣。」

「叫他去排隊。」我說。在公共場合就是必須說這類酷話。天知道我已經樹立多少不必要的敵人了,但是像芬奇.湯瑪士這種雜碎實在令人忍不住想要沒事抓來扁一扁,這可是公益服務。喬安娜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兩個女保鏢身上。

「他們是——什麼?」

「她們是我的驕傲。」艾力克斯溫柔地說道。「貝蒂與露西.柯爾特倫。業界最好的保鏢,當然我並沒跟她們這麼講過。她們比公牛還要勇猛,不過收費卻很低廉。她們結婚了,之前曾養過一條狗,不過後來讓她們給吃了。」

喬安娜聽得有點頭暈目眩。「我想我們得跟艾迪談談,」我轉移話題道。「待會再來找你,艾力克斯。」

「如果你非找不可的話就來吧。然而要是你肯聽我的,我一定叫你別再來找我了。你是個麻煩,約翰。你永遠都是個麻煩。」

表演結束了,音樂聲再度響起,人們又開始聊天。不過現在他們多了一些話題可聊。約翰.泰勒真的回來了,而且肯定寶刀未老。情況比我想的要好。剛剛那種戲劇化的場面可以幫我擋掉許多麻煩,不過同時也可能吸引更多不必要的注意。我向酒館最偏僻的角落走去,喬安娜跟在我旁邊,神情有點怪異。

「別理艾力克斯。」我輕聲道。「他是我認識的人之中,唯一患有永久性經前症候群的男人。」

「那兩個女人真的吃了自己養的狗嗎?」

我聳了聳肩。「年頭不好。」

「你剛剛對那個爛人做了什麼?」

「我把他瞪昏了。」

喬安娜先是對我擺了個臉色,然後決定不再追問這個問題。真是聰明的抉擇。

「我們要找的這個艾迪是什麼人?他要怎麼幫我找女兒?」

「剃刀艾迪。」我說。「人稱刮鬍刀之神,大概是這麼叫的。這個外號是好多年前在一場幫派地盤爭奪戰裡打出來的。那時候艾迪才十四歲,不過已經是個惡名昭彰的殺手。擅用一把珍珠柄剃刀,刀法精湛,行事瘋狂。從那之後起,他展開為錢殺人的日子,有時候他甚至只為了引人注意就出手殺人。」

「你認識的人都很有魅力。」喬安娜喃喃道。「這樣的人能幫我們什麼?」

「別急,後面還有更精采的。有一天艾迪在諸神之街失蹤了,一直到今天他都不肯說出失蹤期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人們只知道當他再次出現的時候已經完全變了個人。他現在露宿街頭,乞討度日,剩菜果腹,四處飄泊,為早年犯下的罪惡償債。他現在只殺沒人敢動的大壞蛋,那些仗著權勢為非作歹之人。這些傢伙經常會神秘死亡,而且死狀淒慘。這就是剃刀艾迪,一個手段極端凶殘的正義打手。至於他的行為是否超越正義本身所允許的範圍,艾迪並不在乎。」

「你又開始說教了。」從我帶喬安娜進入夜城開始,這是她第一次露出猶豫的神情。「我在乎的只是——他能不能幫我找到凱西。他要酬勞嗎?」

「不。錢對艾迪來說再也沒有用處了。不過他還欠我一份人情。」

「我不想知道這人情是怎麼欠的。」

「不要知道比較好。」我同意。

我們終於在酒館最陰暗的一張桌子前停了下來,剃刀艾迪就坐在桌子後面。他身材極瘦,穿了一件污穢到極點的灰色大衣,光看一眼就會令人全身發癢,更別提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沖天臭氣。傳說當剃刀艾迪出現的時候,連老鼠都會被臭得躲回下水道去。五年來他一點都沒變。同樣空洞的表情,依舊狂熱的眼神,令人不安的存在。對大部分的人而言,接近艾迪就等於接近死亡。他喜歡在陌生人酒館喝酒,獨坐在陰暗角落,遠離一切光亮。因為這樣就不會有人評斷他,也不會有人煩他。艾迪的酒錢通通掛在酒館帳上,條件就是他從來不在這裡殺害任何人。

他桌上擺了一瓶水,瓶子旁邊圍了幾隻蒼蠅亂飛。有更多蒼蠅圍著艾迪本人繞圈,只不過飛得太近就會被臭死。我對艾迪微笑。他很嚴肅地點了點頭。接著我拉了把椅子在他面前坐下。他就跟我印象中一樣臭,只希望我沒把這感覺表現在臉上。喬安娜試著只用嘴巴呼吸,在我身旁也拉了把椅子坐下。當艾迪開口時,聲音十分低沉,聽起來好像鬼一樣。

「哈囉,約翰,歡迎回家。氣色不錯啊。為什麼你只在有事的時候才會想要來找我?」

「因為你不好找,艾迪。況且你讓我毛骨悚然。最近怎麼樣?有殺什麼有趣的人嗎?」

他蒼白的嘴角上浮現一絲微笑。「沒有你認識的人。聽說你在尋找一個逃家少女?」

喬安娜有點吃驚:「你怎麼知道?」

「夜城裡的消息傳得很快。」艾迪說,然後眼光飄向我又道:「去堡壘看看。」

我點頭。其實我也認為該去堡壘看看。「謝了,艾迪。」

「蘇西也在那裡。」

「喔,好。」我盡量讓聲音聽起來高興一點,因為蘇西是個跟我有段過去的女人。我正打算站起來的時候,艾迪突然看向喬安娜,嚇了她一大跳。

「跟在約翰身邊得要多多小心,女士。他會帶你惹上麻煩的。」

「有什麼特別的麻煩嗎,艾迪?」我小心地問道。

「有人在找你,約翰。」

「總是有人在找我。」

艾迪淡淡地笑道:「這些人可不好惹。」

我等他繼續說下去,但是他卻不再多說。點頭表達謝意之後,我就起身離開。喬安娜迫不及待地跟我往吧檯走去。她全身不由自主地顫抖,努力地吸了好幾口氣。

「好恐怖的人。那臭味是哪裡來的?他聞起來好像死了很久又被挖出來的屍體一樣。」

「關於剃刀艾迪還是不要知道太多比較好。」我道。「為了我們自己的心靈平靜著想。」

我們再度回到吧檯。艾力克斯神色不善地跟我打了個招呼。我看著喬安娜。

「在這裡等我一下,我先去知會堡壘一聲。突然造訪那種藏有大量槍械的地方可不是什麼明智之舉。」

我走到吧檯旁邊拿起電話,撥號,聽堡壘的電話語音,然後留下一則短訊。做這些事情的同時,我一直留心傾聽喬安娜與艾力克斯的談話。人必須注意敵人,但更需要留心朋友,以及客戶。這麼做可以讓人在這個行業裡活得比較久一點。艾力克斯對喬安娜發出自以為善意的微笑,不過喬安娜沒有以笑容回報。

「我要一杯大杯威士忌。單一麥芽,不加冰塊。」

「難得。」艾力克斯說。「總算來個有品味的酒客了。你不會相信這裡的客人都點些什麼。特製啤酒、加料烈酒,還有什麼以小狗為名的狗屁雞尾酒。之前還碰過一個點伏特加加梅子水的,什麼玩意兒嘛。」

他在一個還算乾淨的杯子裡倒了一大杯酒給喬安娜。喬安娜看著他問道:「你認識約翰.泰勒?」

「沒錯,那是我的不幸。」

「你跟他有多熟?」

「看他願意跟我多熟。」艾力克斯以一種難得的嚴肅語調說道。他無法抗拒金髮美女,尤其是不吃他那一套的金髮美女。這也是為什麼我放心留他們兩個獨處的原因。艾力克斯趴上吧檯,湊到喬安娜面前道:「約翰不喜歡跟人過於親近。雖然他已經離開五年了,但是我始終知道他一定會回來。因為他的心屬於這裡。他生在夜城,注定要死在夜城,而且死的時候年紀絕對大不到哪裡去。他老是喜歡當什麼正義使者,解救無助的靈魂、幫忙走投無路之人。哪裡有悲慘的事情發生,哪裡就有約翰.泰勒。看來他現在還是跟以前一樣自以為是,認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別人好。」

「他怎麼會成為私家偵探?」

「他有一種找東西的天賦。那是他父母留給他唯一的好東西。你聽過那個故事嗎?這裡每個人都聽過。約翰他老爸因為發現自己娶的女人不是人而自殺。其實我對我的前妻也有同樣的感覺。願她的靈魂得以安息。」

「很抱歉,」喬安娜說。「你前妻去世多久了?」

「她還沒死。」艾力克斯說。「我只是希望她趕快安息。」

「我能相信泰勒嗎?」喬安娜問道。

「你可以相信他會做自認是對的事情,但他認為對的事情未必會是你想要的。所以你最好自己多留意一點。」

「剃刀艾迪說我們應該去堡壘看看。」

艾力克斯的臉抽搐了一下,然後點頭道:「聽起來應該沒錯。」

「堡壘是什麼地方?另一間酒吧?」

「不是酒吧。堡壘是由許多曾被外星人綁架的人們所建立的避難所。這些人聚集在一起,買了一大堆槍械,強烈表達他們絕對不願再被綁架的堅定決心。那裡每個房間裡都裝有攝影機,所有人就算是睡覺也要有人監控。有些人還在身上綁了炸藥,只要察覺不對就會立刻引爆。傳說堡壘中積存的彈藥足夠引發一場世界大戰。」

「有用嗎?」喬安娜問。

艾力克斯聳肩道:「不知道。他們不會回答任何私人問題,因為他們隨時都在提防有沒有星際戰警混入堡壘。無論如何,這麼多年下來,堡壘已經變成了人們的避風港,當你需要幫忙或是尋求保護的時候就可以去哪裡窩幾天。很多逃家的小鬼都會路過堡壘的。」

「他們是好人?」

「喔,當然。雖然整天神經兮兮,又有暴力傾向,也不信任任何人,不過——」

我認為聽夠了,於是放下電話走回去加入他們。艾力克斯多半知道我在偷聽他們談話,不過那也無關緊要。我對喬安娜點點頭。

「沒人接電話,只有錄音機。看來我們得直接去找他們。」

「我等不及了。」喬安娜說。她一口喝光剩下的酒,看得艾力克斯肅然起敬。喬安娜喝完把杯子往吧檯上重重一放,說道:「記在泰勒的帳上。」

「你學得很快。」艾力克斯道。

我跟喬安娜並肩走向樓梯,一路上沒有任何人抬頭看我們一眼,不過喬安娜卻突然對我望來。

「約翰?」

「什麼事?」

「她們真的吃了自己養的狗嗎?」

1梅林,亞瑟王傳奇故事中的靈魂人物,強大的法師,亞瑟王的指引者。但作者在本書中另有設定。

2羅格瑞斯即亞瑟王所建立的王國。

3烏瑟.潘德拉剛(Uther Pendragon),亞瑟王的父親。

4黑暗女王艾薇拉:艾薇拉是美國電視頻道午夜恐怖劇場的著名主持人,《黑暗女王——艾薇拉》(Elvira,Mistress of the Dark)是她在一九八八年擔任女主角的電影。

第五章 痛苦使者

我們離開陌生人酒館,回到陰暗的巷子裡,身後的鐵門隨即緊緊關上。大致上來看,這趟酒館之旅還不算差。我們不但從艾迪那裡得到一條線索,而且還沒什麼真正的壞人想殺我們,最棒的是艾力克斯居然沒跟我催討酒帳。我認為這是因為他一眼就知道我沒錢可還的關係,可不是因為他心軟了。喬安娜神情茫然地看著四周,兩手緊緊抱在胸前,身體突然顫抖起來。巷子裡此刻變得十分寒冷,牆上跟地上都結了一層厚厚的白霜。我們待在酒館的時間並不長,但是外面已經冷得不像話了。喬安娜嘴裡吐出一片冰冷的白霧,臉色不太高興地向我看來。

「好了,這裡的氣候是怎樣?我們進酒館前可還暖和得很。」

「夜城裡沒有所謂的氣候。」我解釋道。「也沒有四季變化。這裡是永恆的黑夜。溫度的改變跟氣候無關,把它想成隨心情而陰晴不定比較恰當。這不過是城市本身在發洩情緒罷了。如果你不喜歡目前的氣溫就先等一等吧,很快就會有新的變化,只不過未必會比較好。有時候我覺得天氣是對我們的一種懲罰,所以這裡才會一天到晚都在下雨。」

我邁開大步朝巷口走去,喬安娜走在我身旁,兩條鞋跟在地上發出很大的腳步聲。我可以感覺出來,她的心裡正在醞釀一些尖銳的問題。

「艾迪說有不好惹的人在找你。」她終於開口了。

「別擔心,夜城很大,我們會在他們找上門來前帶你女兒一起離開的。」

「既然這裡隨時有人要取你性命——為什麼不乾脆躲在外面不要回來了?」

我認真地思考了一會兒。這是個很嚴肅的問題,我必須很認真的回答。「我試過,躲了五年,可惜我無法抵擋夜城的誘惑。正常世界的倫敦完全不能與這裡相比。這裡就像個彩色的世界,而外面只能算是黑白。這裡的一切都更為強烈,更加原始。在這裡,任何事都重要多了。信仰、行為、生命——在這裡更具意義,感受更深。不過說實話,真正的原因只不過因為我在這裡可以過更好的生活。我的天賦只有在夜城才有得發揮。雖然我也未必喜歡夜城裡的自己,但起碼在這裡我不再是個平凡人。而且話說回來,人總不能讓其他人左右自己的去處,不然可會錯過很多生意的。」

「艾力克斯說這裡是你的家。你屬於這裡。」

「心在哪裡,家就在哪裡。」我說。「大部分人根本不敢在夜城展露真心,因為怕被別人給吃了。」

「艾迪說那些是惹不起的人。」喬安娜有點固執地道。「而他顯然很清楚什麼人惹不起。老實說,我們是不是會有危險?」

「在夜城隨時都有危險。這裡什麼樣的人都有,他們讓熱情與需求沖昏了頭,只有在夜城這種地方才能得到宣洩。雖然這些傢伙都喜歡來硬的,不過他們多半都知道我也不好惹。」

她饒富興味地看著我。「原來你是硬漢。」

「只有必要的時候才是。」

「你有配帶武器嗎?」

「我不帶槍。」我說。「沒有必要。」

「我也有能力照顧自己。」她突然道。

「我並不懷疑。」我道。「不然我絕不會讓你跟來。」

「那麼,艾迪說我們會在堡壘碰到蘇西。這個蘇西是誰?」

我向前看去,說道:「你的問題還真不少。」

「錢總要花得值得。她是誰?老情人?還是老敵人?」

「對。」

「她會給我們添麻煩嗎?」

「可能。我們有一段過去。」

喬安娜笑了。女人總愛聽這種事。「她也欠你人情嗎?」

我不情願地嘆了口氣:心知喬安娜不是隨隨便便可以呼嚨過去的。有些女人就是什麼都想知道,就算不關她們的事也要追根究柢才肯罷休。

「她欠我的不是人情,而是腦袋後面的一顆子彈。蘇西.休特,人稱﹃霰彈蘇西﹄,也有人叫她﹃喔,天呀,是她,快跑!﹄。她是世界上唯一因為過度暴力而被踢出英國反恐特勤組的人。她的職業是賞金獵人,多半是因為要追拿逃犯才去堡壘的。」

喬安娜湊近了一點看我,不過我始終冷冷靜靜地看向前方。「好吧。」她終於說道。「她會願意幫我們嗎?」

「只要你肯付錢,她八成願意。」

「只要能救回我女兒,錢不是問題。」

我看著她道:「你早這麼說,我就把價碼開高一點。」

她笑了,不過笑到一半就開始咳嗽,整個人縮得更緊。「可惡,真冷。我手指都沒感覺了。快到有街燈的地方去吧,街上說不定比較暖和一點。」

我突然停下腳步,她也跟著停下。她說的沒錯。太冷了,冷得太不自然。而且我們已經在小巷子裡走太久了,正常來講我們早該走到大街上才對。我回頭看,陌生人酒館的霓虹招牌只剩下一個小亮點;我再看回前方,街道出口還是跟我們出來時一樣遙遠。小巷子在我跟喬安娜聊天的時候悄悄變長了。有人在玩弄空間結構,改變巷子的距離——由於這個現象需要吸收大量的能量,所以週遭的溫度才會急遽下降——陷阱已經開始收網了,我仔細觀察,感應到空氣之中的魔力,好似靜電一樣讓我的毛髮豎立。所有東西看起來都好遙遠,聲音變得很慢、很悶,彷彿置身水中。我們週遭的空間已經遭人控制,好比一個盒子讓人蓋上蓋子,完全找不到出路可逃。

六條黑色的身影憑空浮現,擋住了通往出口的路,靜靜地等待著我自投羅網。

「下次你想惹事的話,」喬安娜小聲道。「請多利用自己的時間。看來芬奇.湯瑪士的爹地派人來報仇了。」

我鬆了一口氣,點了點頭。不錯,一定是芬奇.湯瑪士。這一切空間變化都是德魯伊魔法跟所謂城市之光搞的鬼。沒問題,我有辦法讓六個半調子德魯伊教徒哭著回家找媽媽。只要用點小暴力,控制空間的魔法很快就會崩壞。然而就在此時,一道紅色的光芒不知從哪裡急洩而出,照亮整條巷子,將一切籠罩在血紅的色彩之下。在看清楚巷口那六條身影的真實輪廓之後,我嚇得差點吐了出來。

那是六個看起來像人但又不是人的東西。他們擁有人類的形體,卻沒有人類的靈魂。身穿黑色西裝、帥氣領帶、亮面皮鞋、垂邊軟帽,然而這一切都只是偽裝,是讓他們融入人類世界的道具,以便走在街上的時候不致引來尖叫。他們的偽裝毫無破綻,只要你不仔細去看隱藏在帽緣底下的臉孔就好,因為他們臉上自下巴到眉頭之間完全是一片空白。他們沒有眼睛,但卻看得到;沒有耳朵,但是聽得見。沒有嘴巴及鼻子,不過他們不需要呼吸。他們的存在違反了人類知識與自然法則,任何有理性的人看到他們都會心生恐懼。

我以前見過這些傢伙。他們又快又狠,絕不停歇,一旦確定了目標,就算追到地獄也不會有絲毫猶豫。我曾親眼目睹他們在受害者的慘叫聲中將其活生生撕成碎片。沒錯,我認識他們很久了。他們突然之間展開動作,沉著冷靜,不急不徐,踏著整齊的步伐,了無聲息地向我接近。

我喉嚨裡發出一陣古怪的聲響,一種狐狸發現獵犬接近時所發出的絕望叫聲,一種人們無法從噩夢中逃離的悶聲吶喊。我嚇得渾身發抖,冷汗直流。因為我必須再度面對這些打從有記憶以來就不停追殺我的怪物。我臉上的恐懼迅速感染了喬安娜。她見過我應付狀況的手段:心知能把我嚇成這樣的東西絕對十分可怕,然而她不知道我的內心早已開始淒聲慘叫。逃避了這麼多年,到頭來我還是逃不出他們的手掌心。

他們絕不會讓我痛快死去的。我的屍體將會殘破不全,任何看到的人都要嘔吐不已。我曾見識過他們的手段。

我回頭,想看看有沒有機會跑回陌生人酒館,然後越過吧檯,經由後方的酒窖逃走——可惜我失望了。在我們身後早就已經出現另外六個怪物擋住退路。我竟然完全沒察覺到他們的出現,看來真的是在正常世界待了太久,警覺性已經大不如前。我再度回頭面對自巷口走來的六個傢伙,呼吸沉重,兩手開闔,全身都讓絕望的感覺佔據。

「他們——他們是什麼東西?」喬安娜問。她兩隻手緊緊握著我,顯然也跟我一樣害怕。

「痛苦使者。」我說,聲音細得好像蚊子在叫。我嘴巴乾得厲害,喉嚨彷彿被人掐住,幾乎說不出任何話來。「就是一直在追殺我的人。他們是死亡的具體形象,存在的唯一目的只有殺戮。」

「就是艾迪口中的壞人?」

「不是。艾迪說的是這些傢伙的老闆,是派他們來追殺我的人。一定有人出賣我,不然他們不可能這麼快就找上門來,還設下如此完美的陷阱。有人告訴他們該在什麼時候上哪去找我,渾蛋,居然把我賣給痛苦使者。」

我嘴裡一直念,心裡可沒閒著。一定有辦法可以逃走的,一定有辦法。我不可能這麼簡單就玩完的。暗巷中的一具噁心屍體?這個結局對我來說太愚蠢了。

「你打得過他們嗎?」喬安娜的聲音近乎歇斯底里的尖銳。

「沒辦法。我的把戲都見底了。」

「你是硬漢,記得嗎?」

「他們更硬。」

「你不能——瞪昏他們嗎?就像芬奇.湯瑪士那樣?」她的聲音突然斷了,因為現在她可以清楚看見痛苦使者空白的臉孔。

「他們沒有雙眼!」我同樣歇斯底里地叫道。「你無法傷害他們,因為他們根本沒有感覺。你殺不死他們,因為他們根本沒有生命。」

該是天賦發揮作用的時候了。儘管已經荒廢五年,大部分的能力仍在沉睡,不過我只能不顧一切把它們通通喚醒,管不了這麼做待會必須付出多大的代價——如果還有待會的話。我將自己推到極限,以心靈的力量接觸四周的魔法,試圖探出它的弱點。前後都被堵住了,但是兩旁的牆壁呢?找東西是我的專長,在此生死攸關的時刻,我必須竭盡所能地找出一條出路。兩旁的牆壁都是實心磚塊所建,然而在夜城裡,即使是牆壁也可能藏有許多不為人知的秘密。在我第三隻眼的凝視之下,水泥磚瓦之後逐漸浮現了一扇古老隱形門的輪廓。這個時間點上,那扇門所存在的空間被我右手邊的牆所圍繞,除了擁有特殊天賦的人之外根本看不見。從外表來看,那扇門已經很久沒被打開過,但此刻我的絕望大於一切,管它關得多緊都不能是我的對手。我以心靈力量衝撞那扇門,附近的空間在這一撞之下開始震動。

所有痛苦使者在那一刻若有所感,紛紛抬起頭來。我又撞了一次,一陣吱嘎聲響過後,隱形之門破開了一道裂口。亮眼的光芒自門縫中急洩而出,驅退瀰漫在小巷中那道不自然的血光。那是未經污染的陽光,在此陽光照射之下,痛苦使者微微退卻。門後傳來刺耳的風聲,聽在我耳中簡直就是自由的呼喚。

「那是什麼?」喬安娜問。

「出路。」我堅定道。「夜城裡藏有許多裂縫,只要知道上哪找就好。來吧,我們走。」

「不行。」

「什麼?」

「我動不了了!」我看了看她:心知她不是開玩笑。她臉色蒼白得有如骷髏,眼神彷彿屠宰場中待宰的羔羊一般,兩手更以極大的力道緊緊抓著我的手臂。「我害怕,約翰!他們太可怕了。我沒辦法——我動不了。我不能呼吸。我無法思考!」

她慌了,敗在恐懼之下,夜城終於刺探出她的極限。我曾見過這種事,看來要逃得要靠我一個人了。我拖著她奔向那道門,但是她的雙腿卻死都不肯合作,在地上一絆當即跌倒,差點連我都一起拉下。我一把推開她的雙手。她身體蜷曲在地,無助地哭喊著、顫抖著。我看了看那扇門,又看了看痛苦使者。門太遠,而痛苦使者太近,我不可能拖著她一起離開,但要獨自逃跑絕不是問題。我還有機會跑到門前,開門,進門,關門,遠離一切危險。然而如果我就這麼丟下喬安娜不管的話,痛苦使者一定會以殘酷的手段將她殺害。一來因為他們從不留下人證,二來是為了要讓我及其他人知道他們的厲害。他們曾經幹過這種事。

她又不是我什麼人。該死的喬安娜.貝瑞特不過是一個驕傲多金又沒禮貌的女人,一個違反我的意願強迫我回到夜城的女人,一個讓我為她及她那個可惡的女兒感到抱歉的女人。我什麼都不欠她,不需要捨命救她。是她自己跑不動,自己跌倒,通通都是她自找的。只要把她留給痛苦使者,我就安全了。

我轉而面對牆上的門,放開我的心靈力量。那道門瞬間關閉,陽光消逝,小巷當即又讓血光佔據。我走回喬安娜身邊,兩手緊緊握拳。或許她不是我朋友,但總是我的客戶。我曾讓自己失望過無數次,但我總是竭盡所能達成客戶的使命。只要是人都應該要保有一點自尊。

我拋開所有驕傲,打算施展最後手段,以天賦送出求救吶喊。不會有多少人在乎的,在夜城就算有人聽到也未必願意來救。不過艾力克斯說不定會聽到——說不定會來幫我。可惜就在我打開心門準備求救的時候,痛苦使者的思緒突然衝入我的內心。那堆聲音震耳欲聾,好似非人的喧囂,又像悲傷的嘆息,灌滿我的腦袋,吞蝕我本身的思緒。為求自保,我必須關閉心門。不會有人來救了——沒有正義騎士,沒有最終救援。就跟往常一樣,我必須靠自己的力量在無盡的黑夜中闖出一條生路。只有我,以及這群終於找上門來的敵人。

既然我已無處可逃,痛苦使者們的動作也不再急促,分別自前後兩邊慢慢包夾而來。他們來去無聲,如陰影、似鬼魅,沒有五官的面孔比世界上所有駭人的表情都還要恐怖,一舉一動中絲毫不掩藏兇惡的意圖。他們的動作一致,乾淨利落,一點都不拖泥帶水。要不是因為其中少了些許人性的話,要說他們動作優雅也不為過。我舉起拳頭挑釁,他們也提起蒼白的手掌揮舞。我發現他們修長的手指頂端裝有好幾吋長的針頭,上面還有綠色的液體自其中流出。這是新玩意兒,我從來沒見過。那一刻我突然瞭解遊戲規則在我離開的這幾年已經改變了。痛苦使者不是為了殺我而來的,他們打算用針頭上的藥物讓我動彈不得,然後將我帶往某處——送到他們神秘的主人手上。那些不好惹的人。

發現他們居然不肯讓我痛快死去,我真的很想放聲大哭。我的敵人打算慢慢折磨我,用恐懼征服我,讓我陷入瘋狂,甚至可能逼我成為他們的一員,幫他們做盡壞事。我的自我會變成心裡一個無助的吶喊,永遠困在不受控制的身體裡,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說著他們的語言,執行他們的命令。要是真這樣,我寧願死。恐懼飄升到極點,怒氣勃然而生。我才不要變成那樣!這群該死的痛苦使者!就算逃不了,我也不會輕易束手就擒。我會逼他們殺了我,絕對不讓他們得到勝利及獎品。

再說,只要我撐得夠久,說不定終究能撐出一條生路。有時候夜城還是會有奇蹟發生的。

第一個痛苦使者進入攻擊距離,我二話不說對準他的臉就是一拳。拳頭打在鼻子該在的地方,有如擊中麵團一般,深深陷入頭裡。痛苦使者的血肉黏得要命,費了我好大的勁才把拳頭從腦袋裡抽出來,而那傢伙在這全力一擊之下居然晃也不晃一下。我迅速轉身,對其他撲來的痛苦使者展開攻擊。他們的動作超快,不過我動得更快;他們強壯非凡,然而我的絕望也不能小覷。我憑藉著一股怒氣跟他們周旋,可惜每一拳都好像打在屍體上般毫無用處。他們的肉體經得起極度猛烈的變形,彷彿體內空無一物一般——說不定他們的體內真的空無一物,說不定他們只是受到恨意驅使的一群空殼。我的攻擊對他們來說根本無關痛癢,好似過眼煙雲,挨再多拳也不在乎。他們的爪子由四面八方揮來,有如無數靈蛇纏動,一次又一次地試圖以針刺將我制服。他們就像不會思考的機器一樣頑固,不達目的誓不罷休,而我所能做的只有不停地動、不停地躲,每多呼吸一次動作就慢上一分。我的大衣被針頭劃開,到處沾染綠色的毒液。我怒到極點,舉起一隻痛苦使者往牆上就摔。正常人在此一摔之下肯定骨頭散裂,但是痛苦使者只是稍微扁一點而已,身體恢復原狀後又再度向我撲來。

沒有臉、沒有心、沒有聲音。對抗痛苦使者有如挑戰噩夢。我叫喬安娜先逃,但是她驚嚇過度,只能縮在地上,兩眼無神,嘴巴微張,完全動彈不得。這時痛苦使者佔盡上風,我已經打得好累、好冷。如今我只能盡量運用小動作讓他們的針刺向彼此身上。憑借憤怒與恐懼苦撐到這個地步已經是極限,我體內僅存的力量即將消失了。正當我打算利用最後的力量尋死時,一道陰影降臨,情勢隨即逆轉。

所有痛苦使者若有所感,通通在同一時間轉過頭來。有人來了,而且來人似乎比痛苦使者更加恐怖、更加危險。他們都發現了,獵食者總是有發現天敵的本能。眼看他們把注意力集中到新來的危機之上,我身體一軟,立刻癱倒在喬安娜身旁。我痛苦地呼吸著,感覺好像有鎯頭在捶自己心臟一般。喬安娜兩手往我身上一抱,緊緊地依靠著我,臉埋在我的胸前。我默默地凝視著她。

痛苦使者們動作一致,轉動腦袋打量四周。他們感到困惑,無法判斷當前狀況,因為這並不在計劃之中。突然之間,其中一張臉上出現變化,滿滿的空白之中憑空出現一條紅線,並且瞬間滲出大量血跡。那怪物遲疑了一會兒,伸出手掌觸摸自己臉龐,試圖察看傷勢。

接著一道陰影閃過,痛苦使者的手掌齊腕而斷,斷口切割平整至極,鮮血狂噴而出,在寒冷的空氣中灑出一陣血霧。我笑了,笑得得意洋洋、幸災樂禍,因為我已認出出手相救的是什麼人了。一切都已結束,所有痛苦使者已成過往雲煙,只是他們自己還不知道罷了。

陰影在這班沒臉的怪物之間穿梭,動作快到肉眼難見。鮮血在同一時間從上百條傷口中灑出,空氣完全籠罩在四散的血霧之中。痛苦使者極力抵抗,但絲毫碰不到對手一根寒毛;他們想要逃跑,卻根本無法離開對方掌心。陰影無處不在,狂切、猛割,撕裂他們的手腳,剁爛他們的血肉。不管多麼痛苦,他們都無嘴可叫。眼看痛苦使者於存在的最後一刻,終於親身體驗恐懼與苦難的真意,我心中感到無比暢快。

一切在短短幾秒之內就結束了。十二隻恐怖的痛苦使者就此消失。如今他們成為數以千計的小屍塊,四下散落在巷子裡。其中還有幾塊仍在抽動。污穢的磚牆上此刻染滿鮮血,除了我跟喬安娜附近的地板還算乾淨之外,其他地方通通因為血的關係而黏得亂七八糟。十二張沒有五官的臉皮經過專業剝皮手法整治之後,如今整整齊齊地被釘在陌生人酒館大門兩旁。

血紅色的光芒消散,巷子恢復正常照明,氣溫也慢慢開始回升。我在喬安娜耳旁輕聲說出安慰的言語,直到她緊握不放的雙手漸漸鬆開。然後我對著站在霓虹招牌下的人影點了點頭。

「謝了,艾迪。」

剃刀艾迪淡淡一笑,雙手慢慢插入外套口袋之中,身上完全沒有沾染任何血跡。

「欠你的人情已經還清了,約翰。」

他說話的語氣突然讓我明白許多事情。「你早就知道他們在等我!」

「當然。」

「那你為什麼不早點出來?」

「我只想看看你到底還行不行。」

「那你至少應該跟我說嘛!為什麼不警告我?」

「因為你根本不會聽;因為我想給痛苦使者的老闆一點小小的警告;因為我討厭欠任何人人情。」

我懂了。「是你告訴他們我會來的。」

「歡迎回來,約翰。這地方少了你就沒意思了。」

陰影一閃而逝,有如一陣狂風襲過,霓虹招牌下的身影當即消失無蹤,只留下滿牆血跡與滿地屍塊。我早該知道了,在夜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處世考慮。喬安娜抬起蒼白的臉寵看向我。

「結束了嗎?」

「是,都結束了。」

「對不起,我知道要跑,但我實在太害怕了。我從來不曾如此害怕。」

「沒關係。」我說。「落水時也不是每個人都記得怎麼游泳。再說,痛苦使者並非你的能力足以應付的東西。」

「我一直以為自己有能力應付任何狀況。」她小聲道。「我必須要堅強,需要挺身保護自己跟女兒的利益。我知道該做什麼,瞭解要如何運用本身的優勢來達成目的,讓他人心甘情願為我辦事。但是這——這實在超出了我的能力範圍。我感覺自己像個小孩,迷失,無助,完全不堪一擊。」

「其實這裡的基本規則也沒多大不同。」過了一會兒我說道。「夜城的一切依然跟權力有關,只要有權力就能隨意殺人。少數人不願意在強權下低頭,於是挺身而出,為自己而戰,也為他人而戰,只因為我們無法坐視一切如此沉淪。」

「你是我的英雄。」喬安娜說。這是她第一次對我微笑。

「我不是英雄。」我非常肯定地說。「我只會找東西而已。我可沒有立志拯救夜城。夜城太大,而我太渺小。我只是一個普通人,一個願意貢獻所長去幫助他人的人。因為我相信,每個需要幫助的人都應該能找到願意幫忙的人才對。」

「我從未遇過任何值得尊敬的男人。」喬安娜說。「直到今天為止。你大可以丟下我自己逃跑的,但是你沒有。你是我的英雄。」

她翹起雙唇湊到我嘴邊,沒多久後,我們開始接吻。她靠在我的懷抱中,為我帶來溫暖與寧靜,讓我找回許久不曾有過的活著的感覺。有那麼一瞬間,我感覺好快樂,彷彿無憂無慮地漫步於異國之中。一吻過後,我們相互擁抱,在滿地血跡與屍塊中間坐了一會兒。那段時間裡,除了彼此,任何事對我們而言都不再重要。
xxray 發表於 2012-5-17 20:15
第六章 直闖堡壘

由於堡壘離這裡還有一段距離,加上與痛苦使者一戰使我亟須休息,於是我們決定攔一輛馬車代步。再說,先在車裡避避風頭似乎也是個不錯的主意。那匹馬一面注意交通狀況,一面對我們小跑而來。它是一匹十分高大的馱馬,一身銀白色的毛髮宛如明月,背膀寬闊有力,銀蹄俊俏至極,身後那輛十九世紀造型的馬車更是華麗非凡。上好的黑檀與白檀木混搭,另外還鑲以銅飾點綴。車伕坐在前方車頂,裹著一件皮大衣,手裡拿了一把五呎長的喇叭槍,槍柄刻有許多詭異至極的詛咒符號。駿馬在我跟喬安娜身旁停下,車伕則滿臉警覺地察看四周,一有不對隨時準備開槍。喬安娜的心情此刻已經平復下來,臉上也恢復一貫的傲慢神色,不過當她第一眼看見那匹馬的時候就深深為它著迷,忍不住跑到馬的面前,拍拍馬背,摸摸馬鼻。那馬嘶鳴幾聲,似乎十分享受。

「好駿的一匹馬呀。」喬安娜讚歎道。「你想它愛吃糖嗎?或是甜點?」

「不了,謝謝,女士。」馬開口道。「吃那些會長蛀牙的,我很討厭看牙醫。胡蘿蔔倒是不錯,不過你身上應該沒有吧?」

喬安娜驚訝地眨眨眼,然後語氣不悅地對我道:「你故意的。每當我以為終於摸熟夜城了,你就會耍弄這種新花樣來讓我出醜。告訴你,人的忍耐可是有限度的。」然後她回頭對馬說:「不好意思,沒有胡蘿蔔。」

「那就趕快上車,別浪費我的時間。」馬說。「幹我們這行時間就是金錢,我可還有一堆債務要還呢。」

「不好意思,」喬安娜語氣一變,問道:「不過我不太瞭解——這是你的馬車?你是老闆?」

「一點都沒錯。」馬道。「本來嘛,苦差事都是我在做。不管風吹雨打,背著這台車到處跑的可都是我呀。認路的也是我,我對夜城的大街小巷沒有不熟的,連地圖上沒有的快捷方式通通一清二楚。只要你說得出口,我就能載你去,而且保證比任何計程車都快。」

「那——車頂上的那位男士呢?」喬安娜問。

「你說老亨利啊?他只負責收錢、找錢以及拿槍而已。沒人敢惹我們,除非是活得不耐煩了。說實在話,有手真的很方便。等銀行負債償還完畢之後,我考慮投資研發生化手臂。到時候裝個假手就可以自己抓癢啦。我們要在這裡聊一整夜嗎?這樣可要額外收費的喔。你們要去哪裡?」

「知道堡壘嗎?」我說。

「喔,當然,沒問題。不過我想在街口就放你們下車,天知道那些瘋子什麼時候又會開槍。」

老亨利咕噥一聲表示同意,順勢揮了揮手上的喇叭槍。我拉開車門,跟在喬安娜身後上車,然後車門一關就出發了。車上的座位乃紅皮所製,坐起來十分舒適。空間雖然不大,卻佈置得頗為雅緻。防震系統還真不錯,一路上都感覺不到什麼顛簸。

「我不喜歡出租車。」我找個話題閒聊。「你沒辦法肯定他們為誰工作,或是跟誰回報,而且那些司機老是喜歡聊政治。夜城裡的馬車就不同了。馬車絕對獨立作業,因為馬兒都很頑固,對此相當堅持。注意到老亨利連韁繩都沒有嗎?一來是因為往哪走都是由馬兒決定,二來也是因為那把大槍需要雙手才能使用。」

「他拿槍做什麼?」喬安娜的聲音已經恢復如常。

「預防交通狀況。不是所有外表像車的東西都真的是車,而且誰也不敢保證不會有巨人跳出來劫車。」

「我想跳過這個話題。」喬安娜說。「來聊聊可能會在堡壘碰到的這位蘇西.休特吧。聽起來她是個——很迷人的女人。」

「喔,她迷人之處可多了。蘇西。」我微笑說道。「她是個狩獵高手,專門追拿通緝犯。不管對方藏身之處有多凶險,她都敢闖;不管對方火力多強大,她都敢拚。蘇西稱不上是什麼細心之人,不過她的毅力絕對無人能及。只要價錢合適,她不會推掉任何工作,也不會因為任何危險卻步。蘇西善用世界上所有槍械,包括一些手工自創的傢伙,不過她最愛用的還是直截了當的霰彈槍。蘇西所到之處,處處一片火海。想要找她,只要跟著零散的叫聲、踢穿的爛門還有牆上的血跡就可以了。她的出現通常不是開啟爭端就是結束爭端,當真是非常可怕的一個女人。」

「你們可曾——親密交往過?你說跟她有一段過去——」

「我們合作過幾個案子,然而她不喜歡跟人過於親密。我認為她根本不知道如何與人相處。她的生命中有許多男人來來去去,不過這些男人最後都逃著離開。」

「剃刀艾迪,霰彈蘇西——你認識的人都很有趣,約翰。你都不跟正常人交朋友嗎?」

「正常人在夜城活不了多久的。」

「她會幫忙還是會妨礙我們?」

「很難說。」我照實答道。「蘇西不是最好的合作夥伴,特別是當你想要活捉目標的時候。蘇西天生就是殺手的料,她會成為賞金獵人純粹是因為這個行業可以提供合法殺人的機會而已。」

「但是你喜歡她,不是嗎?我聽得出來。」

「她經歷過大風大浪,承受過艱苦風霜。我非常佩服她。」

「你相信她嗎?」

我笑了一笑。「在這裡不能相信任何人,你應該已經瞭解才對。」

她點頭。「剃刀艾迪。」

「而他還算是我的朋友。」

接下來的車程裡沒人再說什麼,因為我們兩個都有不少事情要想。喬安娜大部分的時間都看著窗外,不過我沒有,因為我早就都看過了。過了一會兒馬車停下,馬兒回頭告知我們已然抵達目的地。下車後我先去付錢,喬安娜則一直盯著眼前的堡壘看。(我付給老亨利一大筆小費以確保他不會忘記我們,畢竟在這裡隨時有可能臨時需要用車。)老亨利確認一切無誤後對馬兒點了點頭,他們才又再度上路。我走到喬安娜身旁,發現她還在盯著堡壘看。堡壘確實是個值得一看的好地方,五年來一點都沒變。

剛開張的時候,堡壘是一間折扣賣場,商品繁多,價格便宜,不過絕不退費。那時候堡壘賣的大部分是武器,所有年代所有產地的武器都有,沒人會問任何問題。可惜他們囤貨太多,市場根本吃不下來,因為即使在夜城也不是每個人都隨時會有殺人需求。於是賣場的人私下煽動了幾場幫派戰爭,企圖刺激買氣,結果引來了當權者的介入。

第二天賣場的財產就被拍賣。反外星人綁架團體把它買了過來,在裡面加了一堆鎖,進了一大批補給品,外帶多得數不清的槍炮。

堡壘是一棟數層樓高的方形建築,其上所有門窗都有加裝強化鐵條,而屋頂更是滿佈了重機槍陣地以及電子儀器,槍口朝向四面八方。任何想要進入堡壘的人都要經過嚴格盤查。正門的牆上漆了很多大大的「堡壘」字樣,以世界上所有語言書寫,有幾種甚至只在夜城才有人說。這些人不是來此避難的,他們對自己的身份十分自豪。至今堡壘仍是反外星人綁架團體的大本營,不過他們歡迎任何需要幫助的人前來短期停留。他們會提供咨詢,指引門路,並且盡其所能提供武器以填滿他人的安全感。堡壘信奉一套古老的哲學:「殺光之後再讓上帝決定對錯。」如果你從十歲起就被外星人綁架的話,會變成這樣也是無可厚非。任何蠢到敢在堡壘惹事的人都沒有機會活下來宣揚自己的事跡。

位於堡壘兩旁的分別是一家巫毒學校跟一家軍用品店。這兩家店頗有特色,喬安娜沒辦法不停下腳步多看幾眼。巫毒學校的窗口目前展示的是聖約翰的征服者之根膠囊、長有淒厲面孔的曼陀羅根以及各式各樣的護身符。展示櫃裡還有一區刻意佈置成墳場造型,其中站了一個死靈之神巴龍撒麥迪的巫毒娃娃,只能說俗不可耐。

軍用品店的櫥窗裡展示著所有歷史上出現過的軍裝,一些已經不存在的國家所發的勳章,以及一個標籤上寫著「隨身核彈,請出價。」的高級公文包。喬安娜站在公事包前面看了很久,然後轉過身來。

「開玩笑的吧?那不會真的是核彈吧?」

「一定有問題。」我說。「不然的話早就被堡壘的人買走了。這個說不定你得要自己找到鈽才行。」

「耶穌該為此落淚。」喬安娜說。

「他已經落過了。」我說。「不過是為了比這個還糟糕的事情。」

等我們走到堡壘前門口就開始發現不對勁了。門上的監視器遭人毀壞,強化鋼門並未緊緊關上。我皺了皺眉頭,印象中可不曾見過這扇門有沒關好的時候,從來沒有。我輕輕抓著喬安娜的手臂,示意她安靜地跟在後面。接著我小心翼翼地把門推開一點,然後就聽見遠方傳了槍戰及尖叫聲。我笑了。

「看來蘇西真的在這裡。跟緊我,喬安娜,盡可能裝作沒事的樣子。」

我把門全部打開。確認大廳裡空無一人之後,躡手躡腳地走了進去,仔細研究眼前的狀況。

大廳是為了讓旅客放鬆心情而設,原本應該十分舒適,不過如今混亂不堪。所有傢俱翻倒在地,牆上的掛畫歪七扭八、彈孔滿佈,牆角的塑膠植物讓極不友善的火力打得滿目瘡痍。正常來講,要進入大廳得要經過一道笨重的金屬探測門,不過如今那扇門已經滾到一旁涼快去了。空氣中瀰漫著一股硝煙以及火藥味,顯然有人在這裡擊發了許多子彈,而且就在不久之前。

不過沒有發現任何屍體。

※※※※※※

我慢慢走過大廳,喬安娜緊緊黏在我身後,黏到差點就要爬到我背上一樣。我看了看天花板各角落的監視器,其上的紅燈顯示它們都仍在正常運作。一定有人知道大廳出了什麼事,但是卻沒有任何增援的跡象。這表示事情還沒了結,火拼還在堡壘內部的某處繼續著。我開始有點擔心了。

大廳另一側通往堡壘內部的門一樣沒關緊,其上所有的鎖頭跟門栓通通斷光,鉸鏈也給扯了下來。我小心推門看了看,發現門後的走廊上也是到處都是彈孔,不過還是沒有屍體。槍聲及怒吼自走廊另一邊隱隱傳來。

「我們是不是該先去隔壁的軍用品店弄幾把槍?」喬安娜說。

「如果有槍,你會用嗎?」

「會。」

我看了看她。「你真是充滿驚奇。不過我不喜歡槍,因為槍太容易讓人犯下無法彌補的過錯。再說,我不需要用槍。」

「即使面對痛苦使者也不用?」

「他們不是用槍就可以解決的。」

喬安娜指著天花板上的監視器道:「為什麼這麼多攝影機?」

「反綁架者的理論。他們在所有房間、走廊、角落、縫隙裡都裝有監視器,隱藏的機關更是不計其數。他們有一組人馬專門負責輪班監看這些監視器。這裡的人都很害怕會被外星人再度綁架,既然沒人知道那些灰色的小傢伙究竟如何來去,那這裡的監視器就得隨時運作。如果沒人能發現外星人的話,至少還有監視器可以拍下他們。我猜想只要一有人發現外星人就會立刻按下最近的警報器,抓起手邊的武器,然後把任何有一點點看起來不像人的東西轟入地獄。為了以防萬一,這裡連廁所跟浴室都裝了攝影機。這裡沒有人會輕易再被綁架的。」

喬安娜聽不過去:「沒有任何隱私?簡直是一群重度偏執狂。」

「如果真有外星人要抓他們的話就算不上偏執。只不過——現在的情遲讓我越看越擔心。種種跡象都顯示有人闖入大廳,堡壘的人開火反擊,但是一點用都沒有。雖然聽起來戰鬥仍在持續,但是堡壘的人顯然且戰且走,在自己的地盤上被人逼得不斷撤退。然而為什麼這一路上都沒有任何屍體呢?難道——難道真的是外星人前來回收逃走的實驗品嗎?」

「你是認真的?」喬安娜說。「外星人?」

我看著空蕩蕩的走廊,思考著這個可能性。「夜城裡什麼人都有,不管是來自過去、現在或是未來。跟我在這裡見識過的東西相比,外星人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或許我們應該改天再來。」喬安娜說。

「不。他們是好人,我不能在他們需要幫忙的時候一走了之。這是個性使然。再說,蘇西可能也在這裡——可惡。可惡!我現在真不應該捲入這種事。我要進去看看,你如果不想跟著就在外面等我吧。」

「不,跟你在一起比較安全,我的英雄。」

我們相對一笑,然後沿著走廊往裡走去。越往裡面走,槍聲跟叫聲就變得越大。一路上牆壁四周的彈痕越來越多,但是一樣看不到任何屍體,甚至連血跡都沒有。從此起彼落的槍聲聽來,這種情況實在令人不安——走廊盡頭是個右轉的轉角,槍戰現場就在轉角之後。我把喬安娜推到身後,然後很快地探出頭去。這一看,所有疑問豁然開朗。我嘆了口氣,走入交戰中的走廊,站在雙方人馬都能看到的位置,抬高音量,以冷酷中帶有命令的口吻大聲說話。

「通通停火,立刻住手!」

槍聲驟停,走廊瞬間安靜下來。硝煙瀰漫空中,氣氛凝重至極。在走廊另一端,有一群人躲在傢俱堆成的臨時掩體之後。掩體縫隙中突出了起碼二十來種不同外型的槍枝,大部分都是全自動武器。靠我這邊也有一個簡陋掩體,躲在後面的是一名身穿黑皮衣、手持霰彈槍的金髮女子。她回頭看了我一眼,神情愉快地打個招呼。

「約翰,聽說你回來了。待會再跟你說,我先解決這些自虐狂。」

「把槍放下,蘇西。」我嚴厲地說。「我是說真的,所有人都不准再開槍,不然等我發火,場面就不好看了。」

「喔,天啊,」對面掩體後方有人說道。「情況還不夠糟嗎?連約翰.泰勒都來了?可惡,到底又是哪個白癡惹上他的?」

蘇西.休特站起身來,對我似乎不太高興。她已經快三十歲了,不過依然秀色可餐,只要你不介意被她反咬一口就好。她的造型還是跟從前一樣,全身黑色機車皮衣、配戴各式鐵鏈鐵釘、壯觀的胸前垂掛兩條彈帶、腳上穿了及膝的長靴,腳尖部分包有鐵皮。她看了很多遍「機車女郎」跟「逍遙騎士」,對於羅傑.寇曼執導的「地獄天使」系列電影過度著迷。

她有一張美麗的臉孔,線條明顯,下顎有型,頭髮全梳到腦後,以一條皮製髮帶固定。傳說這條髮帶是以她所殺害的第一個男人的人皮製成,而那一年她才十二歲。她的雙眸暗藍,呈現出冷酷堅定的神色。她的嘴唇性感,不過除了使用暴力的時間外鮮少展露笑容。她無法忍受蠢人,花錢有如喝水,最喜歡的消遣就是扁人。她嘴裡總說自己沒有朋友,敵人也全死光了。不過不管她怎麼說,人們都知道曾有幾個人進入過她的生命裡,而我就是其中之一。

她在搖擺的燈光及四散的硝煙中昂然而立,看來簡直就是來自地獄的女戰士。

「讓我猜猜。」我有點疲憊地說。「你闖進堡壘,要他們交出通緝犯。他們不肯,你就開火。對吧?」

「我要抓的人罪證確鑿。」蘇西說。「偏偏這些傢伙非常沒禮貌。」

我考慮情勢。「我想他們都很抱歉。既然如此,試著不要通通殺光,蘇西。留個活口讓我問些問題。」

「嘿!別亂來!」掩體後方的聲音叫道。「我們可能——可能過於魯莽了點。這裡沒人想跟霰彈蘇西與約翰.泰勒作對。我們不能談一談嗎?」

我看著蘇西,她聳了聳肩。「只要他們肯交人,我就離開。」

「把人交給你,他就死定了。」那聲音道。「人家到堡壘來就是為了尋求庇護。」

「他說的有道理。」我對蘇西道。「你確實喜歡抓死的通緝犯回去交差。」

「死的可以少填不少文件。」蘇西說。

我對走廊對面的二十來把槍道:「如果蘇西是來真的,你們早就死光了。她已經手下留情,你們不該繼續頑抗。」

「我們必須保護所有來這裡的人。」那聲音頑固地道。「這是我們的原則,也是堡壘存在的理由。我們願意談條件,但不表示我們會放棄原則。」

我看著蘇西問道:「你這次要抓的是哪個可憐蟲?」

「不是什麼大人物,只是個偷了和解金跑路的渾蛋律師。五百萬英鎊,外加零頭。找回來的錢我可以分到一成。」

「律師?」那聲音道。「喔,天呀,怎麼不早說呢?早說是律師,我們直接就把人交給你啦。」

我對蘇西微笑:「又一個基本常識與談判手腕的成功案例。你看,只要先跟人家講道理,事情通常都不難解決。」

蘇西放下槍,不太高興地說道:「我討厭講理,有害我的名聲。」

我轉向對面的掩體,不讓她發現我在偷笑。「我是來這裡找一個名叫凱西.貝瑞特的蹺家少女。這女孩不知道自己惹上什麼麻煩。有人聽過她的名字嗎?」

「只要蘇西還在那裡,我絕對不出來。」掩體後的聲音道。

「沒人要你出來。」我耐心地道。「只要你回答問題就好了。你不想惹我發火吧?」

「凱西有來過。」那聲音很快地說。「大概是一個禮拜前離開的。她說有東西在召喚她,一種美好無比的事物。我們都勸過她,但是她什麼都不肯聽。堡壘又不是監獄,我們不能強迫她留下——我只知道她提起過布萊斯頓街,就這麼多了。」

「謝謝你。」我說。「你幫了個大忙。」

「我們又沒得選擇。」那聲音道。「你在陌生人酒館外面幹的事情已經傳開了,到現在現場都還沒清理完畢呢。」

我點點頭,沒說什麼。人們也不是第一次把不是我做的事情栽在我頭上了。

這個謠言多半是艾迪為了表示歉意而特別傳開來的。身為狠角色有個好處,就是人們會很輕易相信任何關於你的傳言。

「剩下的事情就留給你們跟蘇西自行解決。」我說。「為免惹來更多麻煩,最好她要什麼就給她什麼。」

「多謝。」那聲音苦笑道。「我想我寧願再度面對外星人。」

我示意蘇西退到角落旁私下談談,順便介紹她跟喬安娜認識。兩個女人禮貌性地微笑,那笑容一看就知道她們不可能成為朋友。

「原來如此,」蘇西說。「你又找到另一頭迷途羔羊來照顧了,是嗎,約翰?」

「做生意嘛。」我說。「好久不見了,蘇西。」

「五年又三個月。我就知道你總有一天會爬回我身邊的。」

「抱歉,蘇西。我只是為了辦件案子而來。等找到那個女孩,我就會回到安全理性的正常世界裡去了。」

她向前跨出一步,嚴肅地看著我道:「你不適合那裡,約翰。你屬於夜城,就跟我們這些怪物一樣。」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倒是喬安娜打破了沉默。「休特女士,請問你跟約翰究竟是什麼關係?」

她哼了一聲道:「我對他開過一槍,不過他沒死。後來我才發現懸賞他的通緝令是假的。我們陸陸續續合作過幾個案子。他是個好人,總是帶我深入虎穴,奔向危險。總之跟約翰在一起絕對不會無聊就是了。」

「你的生命就只有這樣?」喬安娜問。「暴力與殺戮?」

「這樣就夠了。」蘇西說。

我怕再讓她們講下去後果不堪設想,於是對喬安娜說:「布萊斯頓街離這裡不遠,不過那附近的環境非常糟糕。如果凱西當真去了那裡,我們最好盡快找到她。」

「需要幫忙嗎?」蘇西說。

我看著她想了想道:「如果你願意,當然好。待會忙嗎?」

她聳肩:「最近很無聊,我最討厭無聊了。等我解決這裡,領完賞金之後就去找你。老價錢?」

「當然。」我說。「我的客戶付得起。」

蘇西看著喬安娜:「她最好不要賴帳。」

喬安娜還想說話,不過注意到蘇西的槍口對準自己,於是決定別去惹她為妙。她故意轉身背對蘇西,對我說道:

「至少我們有個地址了。那地方容易惹禍上身嗎?」

「很難說,因為不知道是什麼吸引她去那裡。布萊斯頓街應該沒有任何吸引人的東西才對。除了下水道,世界上沒有任何地方比那條街更低級。只有墮落到了谷底的人才會淪落在布萊斯頓街去。我離開的這幾年狀況應該沒有改變吧?蘇西?」

她搖頭道:「依然是個蛇窟。如果燒掉那條街,整個夜城都會變香。」

「別擔心。」我對喬安娜說。「她是你女兒。你說過她能照顧自己的。而且我們已經快找到她了。」

「別太篤定。」喬安娜說著嘴角下垂。「凱西很會躲藏,要找她出來並不容易。」

「那是因為她沒遇過我們這種找人高手。」我信心滿滿地說。

「像我們這種人可不多。」蘇西.休特道。

「感謝上帝。」掩體後方的聲音說道。

第七章 真正的危險所在

蘇西.休特繼續留著威嚇堡壘的人,我跟喬安娜則向布萊斯頓街出發。布萊斯頓街是真正的危險所在。每個城市至少都有一個地區不受任何規則約束、不受人性羈絆,不受文明牽連,而布萊斯頓街就是這樣的一個地區。這是一個從來沒人付過房租的地方,一個只有強者才有機會生存的地方,一個連身懷鼠疫的老鼠都怕得不敢獨自出沒的地方。這裡偶爾會由幫派掌權,不過沒有幫派能夠維持多久。這裡的人熱愛黑暗,因為只有活在黑暗之中他們才能忽略自己的處境。酒精、毒品與絕望是布萊斯頓街的特產,會淪落至此的人絕不是因為意外。這也是為什麼我很擔心凱西來此的目的。到底是什麼東西能夠召喚凱西這種充滿活力的少女來這種地方?

她到底以為是什麼東西在那裡等她?

下雨了,滴答滴答的雨聲為街道添加了一點清新的幻象。空氣中瀰漫著餐館的味道,來自各個時空的各式佳餚撲鼻而來,可惜並非每道菜發出的都是香味。霓虹燈在雨中模糊不清,隱隱照亮來往人潮飢渴憤怒的面孔,充分表達出夜城所有的特徵。

「真是個鬼地方。」喬安娜突然說道。

「有時確實如此。」我說。「不過這裡也有迷人之處。就像壞男人總是能讓好女孩臉紅心跳一樣,夜城裡種種不可告人的娛樂就是吸引正常世界人們來此的主因。」

喬安娜不屑道:「我一直以為在倫敦可以找到所有娛樂。公共電話亭裡有各種性愛廣告,不但花樣百出,而且價錢公道。什麼樣的性交易都有,有身體接觸的、沒有身體接觸的,各種性別的人物提供各種性別的服務,其中還包括雙性人。前戲、後戲、主戲——我真不知道還能有什麼花樣?」

「相信我。」我很認真地說。「你真的不會想知道的。換個話題吧。」

「好。在夜城長大是什麼感覺?」喬安娜真誠地看著我。「對一個小孩子而言,這裡應該——很不同吧?」

我聳肩。「我沒過過正常世界的童年,當你在一個每天都能見識到怪事與奇蹟的地方長大的時候,很自然會對一切見怪不怪。從各方面來看,夜城都是一個魔幻世界,只要沒有特殊狀況,在這裡長大絕對不是一件無聊事。這是個隨時都能惹出新麻煩的地方,對一個好奇心十足的小孩來講,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孩子能夠輕易學習自我約束,因為不乖的孩子真的會被怪物抓去吃掉。你必須早早學會生存技能,不然根本活不到長大成人。你不能信任任何人,就算是朋友或家人也不例外。不過至少你可以肯定自己不能相信任何人,這也算一個優點。」

「這裡的一切對我來說都是家常便飯,喬安娜。你的世界,一個平靜、理性、符合邏輯的正常倫敦,才是讓我不習慣的地方。雖然那裡安全、合理,一切都可以預測——不過有時候無知也是一種幸福,隨時都可能出事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徵兆跟預言這類東西在夜城裡沒有多大作用,天堂跟地獄都很少介入此地的事務。儘管你的世界非常安全,但它同時也十分黯淡,非常無聊,而且超難討生活。這個案子結束後,我還是會回到你的世界去。不是因為我比較喜歡那裡,而是因為我已經失去在夜城生存的本能。」

「那條布萊斯頓街,」喬安娜道。「聽起來即使在夜城裡也是十分危險的地方。你確定凱西去那裡了?」

我不禁停下腳步,因為這也是我一直在思考的問題。這些話很可能是堡壘的人為了打發我們而胡亂編造出來的。換做是我在那種情況下也會信口胡認。不過——我只剩下這條線索了。我皺起眉頭,感覺有點洩氣,路過的人們見我如此紛紛繞道而行。我的天賦總是能帶我找出任何東西。我的名聲完全建立於此。對我而言,回到夜城卻無法發揮天賦實在是非常沮喪的一件事。如果凱西真的在布萊斯頓街的話,我現在就應該可以感受到她的存在。

我突然敞開心門,迫使天賦的力量竄入夜色,跨越隱藏的時空,進入神秘的境界。天賦在空氣之中脈動,狂野而又憤怒,以近乎野蠻的力道撞開所有上鎖的房門。附近的路人紛紛驚聲尖叫、抱頭鼠竄。我雙手緊緊握拳,嘴角慢慢浮現勝利的笑容,一種野狼發現獵物時的微笑,出自一個所有事物只有唯一真相的年代。一陣病態般的劇痛衝擊著我的太陽穴,如此壓搾天賦到超出極限的地步簡直是一種自殘的行為。只不過當時我實在大氣憤、太沮喪了,根本一點都不在乎。

我感到凱西的存在了。她才離開不久,殘影仍在虛空中顫動,不過卻是是一種若有似無的虛幻存在。有某個人或是某樣東西不讓我看見她。我的笑容擴大了,你不讓我看我就看不到?我繼續加強天賦,有如以心靈力量猛撞著一道有剌的鐵絲網一般。我的鼻孔流出鮮血,雙手逐漸失去感覺。天賦之力已對我的身體造成嚴重傷害,不過對方設下的防護網也在強大的意志之下瓦解,讓我可以清楚地看見凱西留下的殘影。她就在我眼前的街道上閃爍,影像十分清晰,估計只有數日之久。我抓起喬安娜的手,讓她也能看見我眼前的景象。凱西匆匆忙忙地向前跑去,我們緊緊跟隨在後。她臉上散發著喜悅的光芒,嘴角洋溢著甜蜜的微笑,傾聽著一個只有她才聽得到的聲音,一個美妙至極、有如天籟的言語,一個打從內心深處發出的呼喚。那聲音好比玩弄魚餌的釣客,引誘著她正對布萊斯頓街直奔而去。凱西臉上的笑容實在是我所見過最可怕的東西。那是一個渴望的笑容,但我實在想不出世界上有任何東西可以讓人渴望到那種地步。到底聽不見的聲音承諾了她些什麼?

「有東西在呼喚她。」喬安娜說,緊張得把我的手握得隱隱作痛。

「召喚她。」我說。「就像希臘神話中召喚水手的女海妖一樣。那聲音或許是以謊言引誘她,又或許不是,畢竟這裡是夜城。最讓我擔心的是,我對於召喚她的是什麼一無所知。我的天賦一片空白,什麼都感覺不到。這表示對方握有強大的魔法力,能夠控制牢不可破的心靈盾牌。但這麼厲害的角色只要一出現在夜城就應該會被所有人發現才對。這種消息老早就該傳遍整個夜城,一個全新的強者將會影響所有人的生存空間。然而,沒有人發覺它的存在——除了我。我真的想不透,一個蹺家少女對這麼強大的東西而言究竟有什麼用處。」

儘管我使盡全力,不過凱西的殘影還是在我們面前消失了。天賦回歸,心門關閉,一切寧靜之後,劇烈的頭痛隨之襲來。那一瞬間我所能做的就只有站在人行道中央緊閉雙眼,竭盡所能地抓回所有思緒。等這個案子結束之後,我可得要好好休養休養才行。我張開眼睛,看見喬安娜拿出一條手帕指向我的鼻子。我接過手帕,輕壓鼻孔,過了一會兒終於止住了血。我沒發現她是何時放手的,心裡只想著,第一次回來怎麼會搞成這樣。喬安娜靠著我站著,盡量讓我舒服一點。頭痛很快就消失了,我把染血的手帕還給喬安娜,她優雅地接了回去,然後我們繼續向布萊斯頓街前進。我沒有再提適才的挫敗,她也沒有。

「蘇西真的就像別人眼中那樣危險嗎?」過了一會兒喬安娜說,顯然只是為了開個話題。

「只有更危險。」我據實回答。「她踏著敵人的屍體建立自己的名聲,天不怕地不怕,就連北歐蠻人望之卻步的地方她都敢去。蘇西是個沒有﹃恐懼﹄觀念的人,其他她所欠缺的觀念還包括﹃壓抑﹄、﹃寬恕﹄,以及﹃自制﹄。」

喬安娜忍不住發笑。「真是的,約翰,你在這都沒認識正常人嗎?」

我也笑了笑。「這裡沒有正常人。正常人會懂得要跟這種地方保持距離。」

我們繼續走著。儘管前面的人們紛紛刻意讓道,但是沒有一個人正眼瞧我一眼。夜城是個極為重視個人隱私的地方,因為每個人都有太多秘密要藏。街上的車輛依然疾駛而過,沒人停車,沒人減速,每個人都急急忙忙地趕往某個地方,去幹某件肯定會讓別人不高興的事。夜城沒有裝設任何交通號志,因為根本不會有人遵守交通規則。這裡也沒有斑馬線,行人想過馬路靠的是勇氣、決心,以及凶狠的表情。聽說行賄也挺有效的就是了。我看著喬安娜,問出一個一直想問的問題。因為此刻我們已經十分接近凱西,該是知道答案的時候了。

「你說凱西不是第一次逃家。為什麼她會經常逃家,喬安娜?」

「我很想找時間陪她。」喬安娜看著前方說道。「只要有空,我一定陪她。只是我很少有空。我太忙了。我把所有的時間放在工作上,唯有如此,我才能保有商場上的地位。一個女人必須多花十倍的努力才能在商場上立足。我每天都要跟一群吃人不吐骨頭的男人周旋,背叛跟冷箭在他們手中簡直堪稱藝術。我每天做牛做馬,只為了提供凱西視為理所當然的安全感,只為了讓她買得起所有想要的東西。也不想想這麼舒服的生活是怎麼來的,再怎麼樣她也應該尊重一下我的工作吧?」

「你喜歡你的工作嗎?」

「有時候。」

「都沒想過換個工作嗎?」

「那是我的專長。」她說。我必須點頭,因為我很瞭解這種感覺。

「沒有繼父?」我小心地問。「或是任何類似父親形象的人?另一個可以讓她依靠、談心的人?」

「當然沒有。我發過誓絕不重蹈覆轍。」喬安娜忿忿地說。「凱西的父親之所以對我很壞,純粹只是因為他有能力那樣對我。如今我是自己的主人,任何人想要進入我的生命就必須一切都聽我的。沒幾個男人可以忍受這種條件,就算有,由於工作的關係,我也沒辦法維持穩定的感情。不管怎麼樣,凱西從來不曾想要任何真正需要的東西。我從小就教導她要聰明、敏銳以及獨立,不要依賴任何人。」

「即使是你也不要依類?」我小聲問。喬安娜低頭不語。

就在那一瞬間,世界突然轉變。城市的活力消失,四周一片死寂。我們離開了原地,出現在一個非常糟糕的地方。喬安娜跟我突如其來地向前跌出好幾步,站穩之後立刻觀察四周。街上沒有人、沒有車,空蕩蕩的一片寂然。我們週遭的建築物通通成了廢墟,高樓全部倒塌,完全看不到超過兩層樓高的房子。四周一望無際,一眼即可看穿遠方的地平線,觸目所及無處不是荒涼與毀滅。我轉了個圈,發現到處都是同樣的景象。我們來到了一個充滿死亡的世界。倫敦與夜城如今都是過往雲煙。恐怖的事情發生了,一切的一切都已毀滅。

街燈跟霓虹招牌都消失了,我們陷入無盡的黑暗之中。天空灑出一點黯淡的紫光,彷彿是夜色本身都被人打成瘀青一般。什麼都看不清楚。到處都是陰影,很深沉,很黑暗。沒有任何光線,就連一絲營火也看不到。我們孤伶伶地獨立夜色之中,感受不到任何人存在。喬安娜慌忙地翻找背包,最後終於取出了一隻打火機。她的雙手抖得厲害,打了十幾次火才終於點著。這渺小的火苗在這樣的夜裡根本照不了多遠,卻為我們的心靈帶來一股暖意。她舉高打火機跟我一同觀察,試圖藉此火光認出所處環境——儘管我心裡對眼前狀況已經有個底了。

很安靜,非常安靜,除了我們雙腳的發抖聲及不規律的呼吸聲外,再也沒有任何其他聲音。如此絕對的寧靜令人毛骨悚然,心中不安。城市的呼喊蕩然無存,其內的居民也了無蹤跡。倫敦整個啞了,所有聲音都被剝奪了。我在暗紫色的夜光下凝望四方,心知自己來到了一個空虛的所在。沉重的寧靜壓得我喘不過氣來,幾乎渴望能夠藉由吶喊來強調自己的存在。我沒喊,因為如果有東西聽見我的吶喊就糟了。而如果竟然沒有任何東西聽見,那就更糟了。

終我一生都不曾感到如此絕對的孤獨之感。

我們週遭的建築全都扭曲變形,外觀與輪廓在長時間的風雨摧殘下早已失去原貌。沒有一扇窗之中還有玻璃,沒有一個門框之中還有鐵門,這些東西通通化身為黑暗的空洞,彷彿是房子上的五宮,又像是深不見底的傷口。眼看曾經盛極一時的城市淪落到這種地步,我的心中不禁湧出一絲悲傷。數百年來的建設與擴張,數不清的人們在此生老病死,到最後就只剩下這幅景象。我慢慢地向前跨步,腳下揚起多年的積塵。喬安娜喉頭發出一下緊張的聲響,緩緩跟著我前進。

氣溫很冷,冷到令人四肢僵硬、皮膚剌痛,似乎地表的所有熱能全然消失。空氣靜止不動,一點風都沒有。走在曾經繁華鼎盛,如今冷清至極的街道之上,我們的腳步聲聽起來格外清晰。我們在發抖,並非因為寒冷,而是因為我們根本不屬於這個令人頭皮發麻的地方。建築物的陰影在遠方的地平線打出它們從前的輪廓,如此蒼涼的景象徹底表達出這個城市的死亡。

「這裡是什麼地方?」喬安娜終於問了。她握著打火機的手如今不再發抖,但是她的聲音依然抖得厲害。我不怪她。

「不是——什麼地方,」我說。「是什麼時候。這是未來。從外觀看來,應該是很久之後的未來。城市毀滅,文明消失。倫敦與夜城的故事還沒寫到盡頭,但是書本卻被人強行闔上,而且是狠狠地闔上。我們跌進了一道時間裂縫。那是一個封閉空間,其內的時間在過去與未來之間跳躍,永遠不停地變換。我上次來的時候這裡可沒有時間裂縫呀。時間裂縫通常都有清楚標示,任何擁有兩個腦細胞以上的人都知道要避開它們。因為它們太過無常,沒人知道它們的運作原理,甚至無法瞭解其形成原因。它們總是突然出現,然後帶著任何不小心困在裡面的可憐蟲一同消失。」

「你是說我們被困在這裡了?」

「那也未必。我可以用天賦找出出路。時間裂縫的物理區域不會太大,只要我能找到邊界並且加以突破——」

「不會太大!」喬安娜心裡一急,大聲說道。「這裡一望無際!就算走幾個禮拜都走不出去!」

「事物不該只局限在表象。你應該已經懂了才對。」我冷靜地說著,盡量讓語調中充滿智慧與肯定,讓她聽不出來我只是在瞎猜。「身在時間裂縫的人可以看見整個世界,然而裂縫實際影響的區域卻十分狹小。只要在邊界打開一道口,我們就能夠重回原來的時間。如果沒出什麼差錯的話,邊界離這裡只有半個小時的路程,慢慢走就行了。」

「差錯?」喬安娜一聽就道。「還能出什麼差錯?這裡只有我們而已。這是遙遠的未來,所有人都死光了。你感覺不出來嗎?倫敦的光芒已經消失殆盡——」

「世上沒有永恆的東西。」我說。「所有事物都會在時間裡走到盡頭,即使是夜城也不例外。千百年後,不管多偉大的建設、多不朽的功績,都將凋零消逝。」

「說不定終於有人投下核彈?」

「不。核彈的威力尚不足以毀滅夜城。不管是什麼造成此地毀滅——威力肯定比核彈強大無數倍。」

「我從未想見如此死氣沉沉的倫敦。」喬安娜小聲道。「倫敦應該充滿活力,應該永垂不朽。從古至今人們花了無數心力建設倫敦、經營倫敦。我一直認為即使到了人類死絕的那天,倫敦依然會屹立不搖。看來我錯了。我們全都錯了。」

「或許人類只是離開這裡,到別的地方去建立新的倫敦。」我說。「只要世上還有人類存在,就一定會有夜城這類地方存在。」

「萬一人類不再存在了呢?天知道此刻是多久之後的未來?數百年?數千年?看看四周!這個世界死了!全部都死了!萬物不復存在!就連我們也早就死了!」她突然全身顫抖,然後滿臉怨懟向我瞪來,彷彿一切都是我的錯。「跟你有關的事情總是這麼複雜,是不是?時間裂痕——這種東西在夜城算很普遍嗎?」

「這——」我想了想。「也不算不普遍。」

「我就知道。」喬安娜說。「在夜城就連時間都不能信任。」

這話沒什麼好反駁的,於是我繼續觀察四周。數千年?這些建築看來的確荒廢許久,但也還沒久到那種地步。「人們都去哪了?因為城市毀滅而離開?如果是這樣的話,他們究竟搬到哪去了?」

「說不定遷徒到月球上去了。就像那首歌的歌詞一樣。」

我隨著她的話抬頭一看,登時感到一陣毛骨悚然,因為我終於知道為什麼世界黑得如此可怕了。天上沒有月亮!月亮不見了!遠古以來一直高掛在夜城天空的浮誇明月已然消失,大部分的星星也都不在天上。巨大的天幕如今只剩下稀稀落落的幾點星光,有如忠心的守衛誓死捍衛著殞落的星空。不過說不定這些僅存的星星其實早已消失,只是因為距離地球太遠,所以我們到現在還能看見許久之前留下的光芒——

怎麼可能連星星都消失了?到底出了什麼事?

「我一直覺得夜城的月亮比較大是因為它比較近的關係。」我說道。「或許——月亮終於近到掉下來了。老天,這究竟是多久之後的未來?」

「如果連星星都消失了,」喬安娜輕輕道。「你想太陽會還在嗎?」

「我不知道——」

「但是——」

「不要浪費時間了。」我大聲道。「別盡問一些沒有答案的問題。這裡怎麼樣都無關緊要,我們不會停留多久。我已經發現遠方的邊界。只要到了那裡,我就可以帶你離開,回到我們的世界去。」

「等一下。」喬安娜道。「遠方的邊界?我們為什麼不掉頭沿著來路走,從原來的那個邊界回去?」

「不是那麼簡單的。」我說。「除非神聖法庭強制下令,否則時間裂縫一旦成形就沒有任何力量可以改變。現在回頭我們只能回到堡壘,但是在堡壘跟布萊斯頓街之間依然會有這個時間裂縫存在。想要繞過時間裂縫就得要先請一個強者來測量時間裂縫的影響區域,否則不管我們怎麼走,終究還是會淪落回這裡的。」

「你說的測量要測多久?」

「好問題。就算我們真能找到力量強大的強者剛好有空,而且願意免費幫忙——整個測下來還是要花好幾天,甚至幾個禮拜的時間。」

「一個時間裂縫能有多大?」

「這也是個好問題。可能好幾英哩。」

「這太荒謬了,」喬安娜說。「一定有別的方法可以到達布萊斯頓街!」

我有點不甘願地搖頭道:「我感覺得出來,這道時間裂縫跟布萊斯頓街在某種層面上是相通的。我懷疑它並不是意外出現,而是有人為了保護領土,阻止我們前進而製造出來的。現在最好的辦法就是穿越時間裂縫,直奔遠方邊界,在那裡打洞離開,這樣我們應該會直接出現在布萊斯頓街。不會很難的,雖然聽起來不太愉快,不過至少看不出什麼明顯的危機。讓我的天賦帶路,跟好就是了。」

喬安娜看著我,我也以信心十足的表情看著她。不過說實在話,我根本搞不清楚狀況,只能把一切交給自己的直覺與膽量。最後她偏過頭去,神情不悅地看著四周。

「我不喜歡這裡。」她冷冷地說。「我們不屬於這裡,沒有任何人屬於這裡。只是凱西實在失蹤太久了,所以——我們要往哪走?」

我向前指了指,然後一同出發。

喬安娜把打火機舉在身前,不過火光根本也照不出多遠。火苗筆直向上,絲毫沒有搖晃,因為此地的空氣完全沒有對流。我不知道這火還能燒多久,不過在火焰照耀下,四周的紫光似乎更顯黯淡。我感覺越來越冷,彷彿空虛的夜晚正不停地吸取體溫一般。我很想做一枝火把來用,只不過在滿地的廢磚瓦礫之間怎麼也找不到一塊合用的木頭。

隨著寂靜而來的不安感在我心中越來越甚,因為在自然界裡不太可能有如此完全的寂靜。只有在墳墓裡才會這麼安靜,只會人死之後才會如此無聲。那是暴風雨前的寧靜,預告著黑暗之中有東西在監視我們,靜靜地等待攻擊機會。或許城市已經死了,然而夜晚本身卻永不滅絕。我突然想起小時候父親哄我上床睡覺的景象。那時候父親還關心我,還沒有染上酒癮。小孩子都知道黑暗之中隱藏的秘密,他們知道怪物的藏身之處,不管那些怪物願不願意現身。此刻身處有史以來最黑暗的夜晚,我越來越相信我們被某種東西監視了。怪物是無處不在的,這是每個生存在夜城裡的人所必需學習的第一件事。

有些怪物長得跟你我一樣。

或許此刻的怪物就是倫敦本身,因為它失去了生命,於是對所有行走其中的生靈心存怨恨;又或許此刻的怪物只是孤獨的感覺,當世界上只剩下一個男人跟一個女人時所產生的遺棄恐懼。人總是不甘寂寞的。

我們走在古老的街道上,腳步聲似乎越來越大,不過大部分的聲音其實都被地上的灰塵吸收掉了。地面上到處都是厚厚的一層灰,天知道已經累積了多久。其中又以街道中央所積的灰塵最厚,不過我們卻不敢走到路旁,因為兩旁的建築物隨時都有可能倒塌。只要被我們的衣角輕輕帶到,搞不好就會整面牆垮下,在地上捲起一大片灰霧。我撿起一塊磚頭,但它瞬間在手中化成碎片。要經歷多少歲月才能讓一塊磚頭變得如此脆弱不堪?我不敢多想,因為答案肯定是一個龐大到令人不安的數字。

正當我以為已經搞清楚狀況的時候,狀況就開始變糟了。我的耳中傳來奇怪的聲響,起初細不可聞,但很快就自四面八方而來,接近到令人害怕的距離。我的想像力並不豐富,只覺得那些聲音有點耳熟,卻又辨認不出,心中忍不住浮現一股強烈的不祥預感,而且這種預感隨著聲音的接近而越顯強烈。我沒有轉頭,全憑雙眼轉動觀察著每一道陰影,但是什麼都看不出。我加快腳步,四周的聲音也跟著加速。他們不疾不徐,保持一定的距離,但絲毫不曾遠離。我的掌心開始發汗,為這些卡噠卡噠的聲音而感到神經緊張。喬安娜也聽到了。她害怕地四處亂看,手中的火光隨之閃動。我深怕火焰會因此熄滅,於是趕緊抓著她的手臂,一同放慢腳步。

「那是什麼玩意兒?」她大聲問道。「難道這裡還有其他東西活著?」

「不知道。聲音自四面八方而來,表示對方為數不少,並且包圍了我們。」我對著四周浮動的陰影看去,但是完全看不出所以然來。什麼東西都可能藏在黑暗之中。什麼都有可能。我開始感覺越來越不爽了。「不管對方是什麼,此刻都還跟我們保持距離。說不定他們比我們還要害怕。」

「我可不這麼認為。」喬安娜道。「邊界還有多遠?」

我以天賦感應。「走路要半小時,跑步的話或許只要十五分鐘。只不過跑步說不定會讓對方以為我們怕了。」

她突然看著我道:「會不會是痛苦使者又來了?」

我很肯定地搖頭道:「剃刀艾迪那麼一鬧,他們不會這麼快又追來的。痛苦使者的老闆會需要時間檢討策略,是我的話就會。因為只要事情牽扯到剃刀艾迪,即使是當權的強者也不敢輕舉妄動。再說,痛苦使者根本沒有能力準確地追蹤我的下落,不然的話我哪能活這麼久?說不定——這些聲音是昆蟲所發。我一直認為世界上有辦法活得比人類還久的就只有昆蟲了。科學家們一致認為昆蟲是唯一能在核爆中生存下來的生物。我猜八成就是昆蟲。可惡!我最討厭噁心的昆蟲了!」

「你確定不是人類?說不定還有其他人跟我們一樣困在時間裂縫裡?說不定他受傷了,正試圖引起我們的注意?」

我皺皺眉頭,的確有這個可能。雖然可能性不大——我發揮天賦,試圖找出聲音的源頭。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我居然真的感應到一個人類,而且就在離我們不遠的地方。

「附近有人!是個男人——獨自一個,沒有動靜,可能受傷了。跟我來。」

我沿著街道跑去,腳下濺起一陣一陣的灰塵,喬安娜則跟在我旁邊一起跑。我發現自己開始習慣她的陪伴,而且覺得這種感覺還真不錯。我們讓發現活人的興奮沖昏了頭,幾乎忘了那些令人不安的聲音。那個人說不定跟我們一樣是個過客,也說不定是這時空裡的倖存者——或許他可以為我們提供不少答案,也可能只是個需要幫助的可憐人。事情總要一件一件解決。我的天賦有如雷達一般感應出對方的位置,引領我們離開大馬路,進入一條小巷子。我們放慢腳步,深怕稍微劇烈一點的震動就會讓兩旁建築倒塌。不過巷子的牆壁十分結實,在我們走過的時候連晃都沒有晃一下。

最後,我們在牆上的一個大洞前停了下來。那個洞的邊緣呈現鋸齒狀,看起來似乎像是——有機組織,彷彿那不是牆上的一個入口,而是生物身上的一道傷口。我以指尖輕觸其上的一塊磚頭,它並沒有在我的觸摸下粉碎。怪了。洞裡面非常黑暗,還有一股霉味發自其內。我請喬安娜把打火機拿近一點,不過那火光只能照出一兩英吋遠的距離。

「你說的人在這裡面?」喬安娜問。「你確定嗎?這裡好黑——而且什麼聲音都沒有。」

「他在裡面。」我肯定道。「我的天賦不會弄錯的。只不過的確有點——奇怪。」我小心地把頭伸進洞裡。「哈囉?有人聽到嗎?哈囉!」

我們等了一會兒,但是一直沒有回應。四周的牆壁並沒有因為我提高音量而晃動。我注意聽了聽,發現剛才跟著我們的聲音已經消失。我告訴自己這是因為我們已經甩開它們的緣故,不過說真的我也不怎麼相信。我再度探頭進洞,觀察裡面的狀況。我發現自己觀察得越深入,不祥的預感就越甚。眼前的狀況怎麼看都像是個陷阱,而裡面那個(可能)受傷的人就是誘餌。我不知道黑暗之中藏了什麼怪物,不過可以肯定裡面有一個人,即使他沒有答話。如果他受傷的話——我們可能就是他唯一活命的機會。我絕對不能把任何人遺棄在這個上帝遺忘的世界裡,不然就對不起自己的良心了。於是——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感到鼻孔中湧入一股霉味,直達喉嚨深處,然後小心翼翼地穿過牆上的大洞,踏上洞後的地板,走進黑暗的房間。我先是一動也不動地站著,用心傾聽,但是房裡完全沒有一點反應。我向旁站開,讓喬安娜帶著昏黃的火光進來,隱隱照亮漆黑的空間。

洞後的房間看起來像是兩個房間被人胡亂打通成一個大房間。地上散亂著許多黑黑的東西,看起來不像磚塊,不過我並不想動手去摸,於是決定小心繞過它們往裡面走。空氣又乾又悶,臭氣熏天,還隱隱帶有一種腐爛的味道,彷彿有東西死在裡面,而且才剛死沒多久。地板上沒有灰塵,但是牆上到處佈滿灰色的黴菌。我跟隨天賦的指引繼續前進,喬安娜拿著打火機緊緊跟在後面,火光照耀,陰影紛飛,氣氛十足。很快我們就發現天賦所指的地方就在屋裡最遠的角落,而那附近有一個看起來像是巨大蟲繭的東西。那顆巨繭自地板直達天花板,約莫九呎高、三呎寬。我忍不住要去猜這麼大的繭裡面會冒出什麼怪蟲,不過很快就發現自己並不想知道答案。我最討厭噁心的昆蟲了。我繼續尋找要找的人,但是不管天賦的指示多麼明確,我們就是找不到他。

最後,我們在巨繭之前停下。除了這顆火光之下一片慘白的巨繭之外,再也沒有其他地方可以藏得下人了。

「告訴我你不是在想我正在想的事。」喬安娜說。

「他在繭裡。」我說。「他還活著,活在繭裡——除此之外沒有別的可能了。」

我吞了口口水,伸出一隻手觸摸巨繭。觸手處又濕又熱,感覺有點像蠶絲跟蜘蛛絲的混合,光這麼摸一下全身就起了雞皮疙瘩。我在大約人頭高度的地方抓起一團繭皮,然後用蠻力扯下它。噁心的外皮黏在手上,延展性極強,不易扯斷,可花了我好大的力氣才終於打開一條小洞,露出其下的一張人臉。此人臉色鐵青,雙眼緊閉,怎麼看都像是死了。儘管天賦不曾出錯過,但我依然不禁呆了一呆,直到對方的眼皮抽動一下,似乎是掙扎著要睜開雙眼,我才敢肯定他還活著。

我兩手插入繭洞,將那人臉旁的繭皮扒開。巨繭極力反抗,緊緊纏著我的手跟那張臉不放,似乎正在自我修補繭洞一樣。我叫喬安娜一起來幫忙,然後合力將巨繭拉開一條縫,扯出對方的腦袋跟肩膀。

在扳開那人臉上最後一堆繭皮之後,他終於張開了雙眼,而我也終於不得不承認自己認得眼前之人。他比我印象中要老上許多,多了許多皺紋,眼中所流露出的恐懼更是超出我的想像。然而不管怎麼樣,他顯然就是我的朋友,剃刀艾迪。

他瞪著我看,雙眼逐漸恢復焦點。我拿喬安娜的手帕把他臉上的黏液擦乾,發現儘管他眼睛是張開的,但卻幾乎沒有意識。他不認得我,也不認得自己,空空洞洞,彷彿喪失了靈魂。喬安娜跟我一邊大聲地說些安慰的言語,一邊繼續努力破繭,一吋一吋地扯開繭皮,最後終於將艾迪抱了出來。他全身都廢了,完全無法動彈。身上穿的還是那件灰外套,不過更多洞,更多縫,黏液處處、血跡斑斑,比我印象中還要殘破許多。

我們本想拖著他遠離巨繭,但是他的腳完全不聽使喚,所以我們只好先讓他靠牆坐在地上。他的呼吸漸漸沉重,有種喘不過氣的感覺,似乎很不習慣正常呼吸。我實在難以想像他到底在巨繭裡被關了多久,也不想知道巨繭對他造成了什麼傷害。我心中有太多疑問,不過我都沒問出口。我只是一直安撫著他,試著將他從封閉的心靈中喚回現實。他一直看著我,全然無視喬安娜的存在。

「沒事了,艾迪。」我說。「是我,約翰.泰勒。你已經不在——那東西裡面了。等你恢復體力,可以走路,我們就帶你回夜城。艾迪?你聽得到嗎,艾迪?」

儘管眼中的恐懼並未消失,不過他似乎可以聽懂我的話了。我看到他的嘴巴緩緩張開,於是低下頭去聽他說話。他說的很吃力、很沙啞,彷彿已經許久不曾開口說話。

「約翰——泰勒。這麼久了。你——你這個渾蛋,願上帝詛咒你下地獄去。」

「什麼?」我心裡一驚,當即抬頭,心想他一定是弄錯了。「我會帶你離開,艾迪。很快就會沒事的。」

「不會沒事的——已經來不及了。都是你的錯,一切都是你的錯。」

「艾迪——」

「我早該殺了你的——該在你——毀滅一切之前就殺了你——」

「你在說什麼?」喬安娜怒道。「我們才剛到!什麼都沒做!我們是經由時間裂縫來的!」

「那我就詛咒你,約翰——為了你將要做的事。」

「你是說世界是因為我而變成這樣的?」我緩緩問道。「你要為——我還沒做的事情指責我?你該知道我不會做這種事的。我不可能毀滅世界,起碼這不會是我的本意。你一定要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告訴我該怎麼防止這一切。」

剃刀艾迪陰沉地微笑道:「你自殺就好了。」

「你把約翰出賣給痛苦使者,」喬安娜說。「我們幹嘛相信你的話?我說我們根本就不該救你,乾脆把你塞回繭裡去就算了。」

「我們不會那樣做的。」眼看艾迪再度被恐懼擄獲,我立刻安撫他道。「跟我們走,幫我們阻止這一切。這裡離時間裂縫的邊界不遠,我有辦法打開出口,帶我們回家,回到屬於我們的地方。」

「回到——過去?」

他這話讓我愣了一下。如果艾迪是這個時間裡的倖存者,我應該冒險帶他回去嗎?夜城能夠同時接受兩個艾迪嗎?我很快就放開這個問題,因為它根本無關緊要。我絕對不會把艾迪丟在這裡的。我不能把他留在黑暗之中自生自滅。要是這麼幹了,我還能算是個人嗎?

我扶著他站起,這回他可以靠著雙腳的力量撐起自己的重量。雖然遭遇淒慘至極,但他始終還是剃刀艾迪,強得跟鬼一樣的剃刀艾迪。喬安娜與我合力助他穿越房間,跨出牆上的大洞,來到外面的巷子裡。然而當我們三個再度回到夜空之下的時候,奇特的聲響也跟著再度出現。艾迪讓這聲音嚇得當場縮成一團,不過也只是縮了一下子而已。如今他的目光如炬、神情堅定,當我們回到大街上時,他已經可以自己行走了。不管曾經令他崩潰的力量是什麼,剃刀艾迪終究還是剃刀艾迪。

「你怎麼會變成這裡最後一個活人的?」我終於問道。「現在是什麼時候?對我而言是多久以後的未來?我離開了五年,才剛剛再度踏入夜城。這樣講好算嗎?可惡,艾迪,倫敦到底毀滅幾個世紀了?」

「幾個世紀?」艾迪說。「感覺的確像是過了幾個世紀,不過我一直很有時間概念的。沒有幾個世紀,約翰。從你毀滅夜城、背叛所有人算起,至今不過八十二年而已。」

喬安娜與我彼此對看,接著轉望四周的廢墟、殘敗的建築,以及無星無月的夜空——

「區區八十二年怎麼可能搞成這個樣子?」我問。

「你幹得十分徹底,約翰。這一切都是出自你的手筆,都是你害的。」艾迪本想以更嚴厲的語氣指責我,可惜他沒有那個力氣。「人類滅絕了——都是因為你。世界已死,變得冰冷、腐敗——僅存的生命只能像是依附在爛水果上面的蛆那樣苟延殘喘。我是唯一——活下來的人類,因為我不會死,因為許多年前在諸神之街訂下的條約使我成為永生之人——白癡!超級大白癡!我已經活太久了——所有曾經關心過的人事物通通在我眼前消逝。每個夢都碎了,取而代之的是永無止盡的夢魘。我好想死——但我就是死不了。」

「約翰做了什麼?」喬安娜問道。「他到底做了什麼能把世界弄成這樣?」

「你不該去追查你媽的下落。」艾迪說。「真相讓你崩潰!你根本無法接受事實。」

「撐下去,艾迪。」我說。「你很快就會回家了,回到過去,回到從前的夜城。我向你保證——我們一定會阻止這一切。我寧願死也不會任由世界在我手中毀滅。」

艾迪把頭一偏,不再看我。他大口吸著外面的新鮮空氣,彷彿很久不曾呼吸到類似的東西。此刻的他幾乎可以正常行走,於是我們加快腳步趕往邊界。只可惜我們還沒來得及走出這條大街,狀況就已經急轉直下。

地底下湧現無數隻怪物,自四面八方將我們團團圍住。它們由地面的洞口爬出,身體柔軟黝黑,反射出妖異的光芒。我們急忙停下腳步,迅速觀察四周,觸目所及到處都是細腳、硬殼、複眼、尖牙,外加不停抖動的超長觸角。昆蟲,各式各樣的昆蟲。我從來沒見過如此恐怖巨大的昆蟲。它們傾巢而出,不斷地自建築物內湧現,儘管體型巨大,動作依然迅捷,一波又一波地將我們四周的通路圍得水洩不通,簡直像是在馬路上鋪了一層活地毯一樣。體型最小的昆蟲大約六吋長,而最大的更是長達兩、三呎,嘴中鋸齒狀的尖牙絕對足以輕易咬斷人類的肢體。有些蟲為了看我們甚至爬到別的蟲身上去,不過暫時來講它們似乎還在跟我們保持距離。

我差點把肚子裡的食物通通噴了出來,實在是受不了這些噁心的昆蟲。

「說起來,」我盡量以輕鬆的語氣道。「我一直認為有一天世界會被昆蟲統治,只是想不到它們竟然變得這麼大隻。」

「一群蟑螂。」喬安娜語帶厭惡地道。「噁心死了。早知道我有機會的時候就該多踩死幾隻。」她拿打火機對著最近的昆蟲揮舞兩下,那些蟲立刻後退幾步。它們一定是怕火,雖然這小小的火苗根本不具威脅,但是怕火仍是它們的本能反應。或許我們可以利用火光開道,燒出一條生路——我瞄了艾迪一眼,本來只想看看他的身體狀況如何,想不到竟然發現他在低聲啜泣。這些蟲究竟對他做了什麼?他可是令人聞風喪膽的剃刀艾迪,刮鬍刀之神呀!怎麼會淪落到被一群蟲子給嚇成這副德性?我怒了!我突然氣到說不出話來。離開這個鬼地方之前,我一定要讓這些死蟲子付出慘重的代價。

「實在是——太噁心了。」喬安娜說。「這裡是真正危險的所在,自然界最原始殘暴的一面。」

「說得不錯。」一個極為耳熟,愉快又自信滿滿的聲音傳來。我當即轉身,發現眼前多了一塊沒有昆蟲的空地,聲音的主人就站在其中。此人人稱「收藏家」,跟我認識很久,不過算不上是熟人。印象中收藏家樹敵無數,就是沒有半個朋友。他身穿「怒吼時代」中幫派份子的服裝,從鞋子上的小白斑到背心上的花紋圖案以及帽子上的褶痕,種種細節一應俱全。只可惜他的身材對這套服裝來說起碼過胖三十磅,肚子隆起到連背心的扣子都扣不上。跟往常一樣,他渾身上下散發出一種虛假的氣質,彷彿臉上帶了數不清的假面具一般。他的臉色紅潤異常,兩眼閃閃發光,笑容毫不真誠。這些特質可說是一路走來,始終如一。他身邊綻放著溫暖的黃色光芒,看不出源自何處,不過對於驅趕昆蟲極具功效。

「你在這裡做什麼,收藏家?」我說。「還有這套俗不可耐的衣服又是從哪偷來的?」

「這衣服挺好的,不是嗎?」收藏家得意地說。「這是艾爾.卡彭1本人穿過的西裝喔,我可是趁他不注意時從衣櫥裡拿來的呢。反正他還有二十套一模一樣的西裝,根本不會在意。我甚至還弄了一份卡彭專用裁縫師所開的證明。」他滿臉笑容地看了看四周,絲毫不被昆蟲困擾。「我們可真是在個奇怪的地方巧遇啦,是不是,約翰?」

「你認識這個人?」喬安娜語氣不悅地問道。

「這位是收藏家。」我介紹道。「他能弄到任何你想得到的東西,就算看守再嚴密也不成問題。任何堪稱稀有的物品都在他的收藏之列,因為他對獨一無二的東西情有獨鍾,並且十分享受尋找過程所帶來的快感。據說他所收藏的寶藏已經多到數不清的地步。他是個收藏家、是個盜賊、是個小人、是個騙徒,而且還極有可能是夜城之中最喪盡天良的人。看上眼的東西,他一定要弄到手,完全不管丟了東西的主人會多傷心。我認識很多收藏家都願意放棄所有珍藏,只為了能到他的秘密藏寶庫一遊。最近好嗎,收藏家?找到那顆鳳凰蛋了沒?」

他聳聳肩:「很難說,要等它孵出來才知道。」接著一臉虛假地轉向喬安娜微笑:「請不要相信所有關於我的傳言,親愛的。那只是一般人對我的誤解。」

「不,沒人誤解你。」我說。「你在歷史上的形象就是個好管閒事又嗜錢如命的盜墓人。考古學家都拿你的名字去嚇小孩。只要能達到目的,你不借傷害任何人。」

「我是怕那些東西消失在歷史的迷霧之中,所以才弄來親自收藏。」收藏家一派坦然地說。「改天我會在夜城開一家博物館,讓所有人都能欣賞我的寶藏——只不過現在忌妒我的競爭者太多,要是公開的話一定很快就會被偷個精光。」

「你來這裡做什麼,收藏家?」我問。「這裡應該沒有剩下什麼讓你感興趣的寶貝才對吧?」

「你實在太不識貨了,約翰。」收藏家傷心地搖頭道。「就算進了寶山也會空手而回。張開眼睛看看吧。這裡到處都是不曾在我們年代中出現過的昆蟲啊。它們是獨特的變種,其他地方找不到的。隨便抓個幾隻回去都會讓一堆專門收集昆蟲的收藏家羨慕到尿出血來,更別提它們在拍賣場裡可以飆到什麼樣的天價了。這年頭時光旅行可是越來越貴了呢。」

「時光旅行?」喬安娜當即問道。「你有時光機?」

「才不是那種不入流的東西。」收藏家說。「不過我倒是有一套洛可可風格的機械珍藏——不是啦,我憑借的是本身的天賦。夜城裡有許多人都有天賦。就像約翰專門找東西,艾迪則以沒人看得見的剃刀殺人——我的天賦就是能在時間之中來去自如。靠著這項天賦可讓我弄到不少珍貴的寶物呢。順便回答你下一個問題。不!我時光旅行是不帶乘客的。你們又是怎麼跑到這來的,約翰?」

「時間裂縫。」我說。「我正在前往邊界的路上,但是這些蟲卻跑出來擋路。你是從哪個時間點來的,收藏家?」

「是在你剛離開夜城的時候。」收藏家說。「你離開得很匆忙,還發誓永遠不再踏足夜城。不過看來你畢竟還是回來了?」

「我是在那五年之後回來的。」我說。「人是回來了,但心情還是一樣糟。」

「我並不感到驚訝。」收藏家一邊說著一邊開心地環顧四周。「啊,這麼多美麗的昆蟲,真不知道該從何下手。我迫不及待要把它們帶回寶庫,然後一隻一隻釘到展示板上呢。」

喬安娜諷刺道:「希望你帶來的毒瓶夠大。」

四周的昆蟲開始鼓噪,所有的觸角都出現煩亂的徵兆。我決定直接問重點。「收藏家,艾迪說如今距離我的年代只有八十二年,然而這裡的所有都已經毀滅,你知道究竟出了什麼事嗎?」

收藏家一臉無辜地攤了攤手道:「未來不是只有一個,時間並非單線前進。這個未來只是其中一個可能而已。如果這樣說你會好過一點的話,這樣的未來是可以避免的。」

「你熟知這個未來,不然不會任由天賦引領至此。」我說。「你知道這些昆蟲的存在。回答我的問題,收藏家。不要逼我對你動粗。」

收藏家臉上依然帶著那種讓人看了就難受的笑容:「現在可輪不到你來威脅我呀,約翰。事實上,你根本連自己陷入了什麼危險都不知道呢。沒錯,我在安全距離之外研究過這些昆蟲,知道它們何以對人類這麼感興趣。我甚至知道它們為什麼還不動手解決你們。很抱歉地說,那絕不是什麼令人愉快的原因,不過昆蟲就是這樣了。它們的心智十分簡單,不會害怕,沒有情緒,甚至沒有任何感覺。它們唯一關心的只是生存而已。我一直十分敬佩它們的冷酷無情,以及單純又不妥協的天性。」

「你一直是個怪人。」我說,「說重點。」看來四周的昆蟲似乎有開始逼近的趨勢。

「你從來不懂得要觀察。」收藏家說。「昆蟲會在宿主體內產卵,非昆蟲的宿主。卵在宿主體內孵化成幼蟲,然後一路吃著宿主的血肉成長,最後破體而出。這對宿主來說當然是不太舒服,不過——昆蟲天生就是這樣冷血無情呀。然而,這個未來裡面唯一還沒滅絕的物種只剩下昆蟲,所以它們唯一能夠賴以繁殖的宿主只有——你身旁的那個可憐人了。八十二年來,永生不死的剃刀艾迪一直為所有昆蟲擔任宿主的角色。進去的時候是卵,出來的時候是蟲,昆蟲一族就是靠著他才能存活下來的。當然對可憐的艾迪來說被生吃活剝實在不是什麼愉快的經驗,不過——反正我從來都不喜歡他。」

我沒有轉頭去看艾迪。如果他真是因為我的關係才受到這種折磨的話,我當真是沒臉見他。我終於知道為什麼昆蟲會把他囚禁在巨繭之中,因為它們不敢讓艾迪找到任何自殺的機會。我快氣炸了——要是我身材夠大的話,一定要把全世界的昆蟲通通踩死才甘心。

「如今你出現了,約翰。」收藏家說。「你跟這位女士。全新的宿主,更多的幼蟲。我猜你們不可能跟艾迪一樣撐那麼久,不過它們一定會好好善用你們的。當然我有辦法幫你們逃走——不過再想想,我從來也不曾喜歡過你呀,約翰。」

突然之間,剃刀艾迪失聲尖叫,整個身體劇烈扭曲,全身上下抖動不已。我抓著他的肩膀試圖幫他減輕痛楚,但他痙攣得太過厲害,根本抓之不住。他在地上翻滾,咬緊牙關拒絕繼續慘叫,然而雙眼卻不由自主地灑出淚水。我跪在他的身旁,心中大概知道出了什麼事情。當成千上萬的幼蟲自他體內破體而出的時候,我並沒有後退半步。這群幼蟲又黑又黏又軟,但是牙齒卻有如刀片一般銳利。它們爬滿艾迪全身,甚至從雙眼之中冒出,咬得他衣衫濕透、血肉模糊。喬安娜跌倒在地大吐特吐,不過還記得顧好手中的打火機。我憤怒地抓起一把幼蟲在手中捏碎,任憑其內臟順著手臂流下。只可惜它們的數量實在太多,捏死再多也於事無補。

「我要怎樣才能幫你,艾迪?」我絕望地問,但他根本沒聽見。

「你能幫的只有一件事。」收藏家理性地說。「殺了他,幫他解脫。只可惜你辦不到,因為他是獨一無二的剃刀艾迪,一個永生不死之人。好好看著他吧,約翰。等那支打火機的瓦斯燒完就輪到你們了——艾迪就是你跟她的榜樣,就看這些蟲有辦法讓你們活多久囉——」

我把他的話放到一邊,專心施展天賦。如果世界上真的有東西能夠殺死艾迪,我的天賦就一定有辦法找出來。我很快就找到了,因為答案十分明顯,世界上唯一殺得死艾迪的東西就是他自己的剃刀,那把從來沒有人見過的武器。我心知剃刀不在艾迪觸手可及之處,不然他早已殺了自己。不過昆蟲也不可能奪走剃刀,因為艾迪所簽的契約將自己跟那把刀羈絆在一起,除了上帝之外沒有任何力量能將兩者分開。我強化天賦的力量,找出了剃刀的所在。可以藏匿剃刀又不讓艾迪拿到的地方只有一個,那就是艾迪自己的身體裡面,在他的腸子之中。

我想也不想就把艾迪壓倒在地,一手插入他腹中的傷口,用力扯開,在腸子之中摸索,絲毫不理會不絕於耳的慘叫聲。喬安娜嚇呆了,但是又無法轉頭不看。我整條手臂都進入艾迪體內,這才終於抓到剃刀的珍珠刀柄。當我拔出手臂的時候,艾迪發出令我永生難忘的慘叫聲。剃刀上鮮血淋漓,一點一滴地自我手中流下。艾迪倒在地上,無力地抖動,無聲地呻吟。我拉出刀身,將刀鋒對準艾迪的喉嚨,冀求能從他眼中看見一絲感激的神情。

「再見了,艾迪。」我輕聲道。「對不起。相信我,我絕不會讓這一切發生。」

「真是感人肺腑啊。」收藏家說。「但是你根本沒有考慮清楚,對吧?」我不用看也知道這傢伙十分享受這場好戲。「你看,如果你消滅了昆蟲唯一的宿主,而且找到方法跟這女人一起逃脫這個未來,那就等於是宣告地球上的所有物種通通滅絕。你真的要背負這種罪名,消滅地球上僅存的生命嗎?」

「廢話。」我說著一刀對準艾迪喉嚨割下。為了確定艾迪必死無疑,我一路劃開血肉,直到刀鋒觸及脊椎為止。鮮血四濺,噴濕我倆身上的衣服,也洗淨附近地上的塵土。艾迪兩眼眨都不眨一下,靜靜躺在地上,慢慢接受死亡。我將他的身軀擁入懷中,以自己的雙眼代他流下淚水。因為不管我們兩人有多麼不同,他始終把我當作朋友。最後,所有生命跡象通通離他而去,剃刀也在我手中緩緩消逝。我放下他的屍體,然後吃力地站起身來。收藏家目瞪口呆地看著我。

「我討厭噁心的昆蟲。」我說。

昆蟲群中突然傳出一聲尖叫,瞬間充斥整個紫色夜空。它們終於瞭解我的行為將會為它們帶來什麼後果了。越來越多蟲發現出了什麼事,越來越多的蟲加入尖叫的行列,到最後似乎整個城市都在哭喊一般。我的嘴角揚起多年不見的笑容,一種邪惡的微笑。收藏家一看到這個笑容,當場嚇得後退一步。昆蟲自四面八方向我們湧來,火光幾乎無法阻擋它們。除非它們有辦法妥善利用我跟喬安娜的肉體,否則我剛剛等於是將它們所有的後代盡數謀殺。我再度感應遠方邊界的距離,大約十到十五分鐘左右的路程,端看我們能跑多快,只要打火機的火不熄掉就行了。

收藏家突然大叫,原來他腳下的地面開了好幾個大洞。地底下的蟲不怕他身上的光芒,此刻終於挖到他的腳底破土而出。收藏家不小心一腳跌入蟲洞,立刻讓巨蟲咬上一口,只痛得他殺豬似地慘叫。我跟喬安娜附近的地面也開了好幾個大洞,不過我們早已離開原地,舉步狂奔。艾迪的屍體就讓我們丟下不管。他不再需要照顧了,過度長壽的影響終於浮現,屍體已經開始腐爛了。

我們跑過收藏家的身旁,發現他一邊慘叫一邊在口袋中猛掏,好不容易掏出了一個金屬罐。他將其中的液體灑入腳下的蟲洞,地底隨之傳來一陣吼叫。收藏家爬出蟲洞,腳上少了一大塊肉,傷口深可見骨。他詛咒幾聲,眼看附近的洞越開越多,趕緊把罐子裡剩下的液體灑在四周。他分心了,身上發出的黃光變得搖擺不定。他像個失望的小孩子一樣罵了幾句髒話,然後遁入時間之中,當場消失不見。黃光隱去,昆蟲紛紛轉移目標,對著我跟喬安娜火速追來。

喬安娜此時已經恢復冷靜,專心地將打火機舉在身前開路,有如拿著十字架驅趕不死怪物一樣。我發現火焰似乎比之前小了點,不過並沒把這想法說出口。反正要嘛就是有火,不然就是沒火,總之多說無益。昆蟲到處都是,隨時可以追上我們,只是它們依然無法進入火光照耀的範圍。有些蟲跟狗差不多大小,有些則跟豬差不了多少,管它是哪一種蟲,反正我通通討厭。我們藉著火光奔入蟲堆,所有的蟲都不到最後不肯讓路。它們張開血盆大口,看來就跟抓熊用的陷阱沒什麼兩樣。我再度偷瞄打火機一眼,對那火焰的大小很不滿意。打火機的瓦斯絕對撐不到邊界,一旦火熄了,就表示我們也完蛋了。眼看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我只好再度召喚天賦,試圖找出一條能量之道。

在夜城有許多所謂的能量之道,這些通道對不同的人而言有不同的名稱。篤信科學的人稱之為牧線,崇尚魔法的人就叫它彩虹橋。普通人看不見這種光明大道,只有像我這種心眼通天的人物才能使它們現形。這種路乃是有形的物質與無形的能量合而為一的存在,據說只要你夠膽子行走其上,就有可能實現心中最深沉的願望。

幸好即使到了如此荒涼的年代,能量之道依然存在。我鎖定了一條通往邊境的能量之道,以心靈力量將之化作實體,帶入物質境界。一條清晰明亮、閃閃發光的道路在我們眼前現形,在這道全新的光源照耀之下,所有昆蟲彷彿遭火灼傷一般向兩旁跳開。喬安娜跟我手拉著手衝上光道,每一腳踏在路上都濺起一陣閃亮的火花。

然而此刻我已無力可跑了。運用天賦耗力極巨,而我今天用了好多次,並且每次幾乎都弄到精疲力竭為止。我開始付出代價了。我的腦袋劇烈抽痛,除了眼前的光道之外看不見任何東西。鼻孔中冒出大量鮮血,流過下巴,滴到地上。我的雙腳彷彿已經不屬於自己。喬安娜拖著我,憑著一股意志力繼續前進。我明知邊界越來越近,但感覺上依然遠在天邊。就像是做著不管如何努力,始終都在原地奔跑的噩夢一般。喬安娜在我耳邊大叫,但是我幾乎聽不見任何聲音。昆蟲就像邪惡的天羅地網,團團將我們圍住,怎麼也看不到出路。

儘管身心俱疲,我依然不敢相信自己竟會虛脫無力,跌倒在地。我重重地撞在光道之上,任由許多閃亮的能量竄入體內,然而這些零星的能量並不足以幫我再度站起。我虛耗過度,怎麼也爬不起來。無數昆蟲擠在光道兩旁,瞪大無情的複眼狠狠地看著我。喬安娜試圖將我扶起,但是我實在太重了。我翻身平躺,抬頭看她。

「快逃吧。」我說。「我只能把你帶到這裡,剩下得靠你自己了。邊界就在前方,我已經開啟一道回家的門。去找你女兒,喬安娜。好好對她,就當是對我的一點懷念。」

她手一鬆,我的手臂當即軟綿綿地摔在光道上,一點感覺都沒有。

「我不會丟下你。」喬安娜說。「我做不到。」

「你當然做得到。要是我們兩個都死在這裡,你女兒怎麼辦?別擔心,我不會讓它們活捉的,我保證。或許——只要我現在死在這裡,這一切就不會發生了。有時候時間就是這麼有趣。好了,快逃吧,算我求你。」

她低頭看我,臉上突然一片茫然,所有情緒通通消失。或許她是嚇呆了,也可能只是在衡量情勢。接著她轉過身去,看向眼前那個無形的邊界。她打算把我留在這裡等死,我感覺得出來。我有一點恨她,但又希望她趕快逃走。我一直相信自己總有一天會死在夜城之中,也一直希望自己死時是獨自一人,不要連累任何人。但是到了最後,喬安娜還是轉回身來,臉上的茫然消失,堅定的表情浮現,再一次以雙手抓起我的手臂。

「起來!」她大聲道。「可惡,給我站起來,混蛋!我們已經走這麼遠,哪有在這個時候放棄的道理?我絕不會丟下你不管的,你要是不起來,就是連累我陪你一起死。不要鬧了,起來!」

「這樣啊——」我說,至少我認為自己是這麼說的。「既然你都這麼說了——」

在兩人齊心合力之下,我終於再度站了起來,一跛一跛地在光道上前進。每踏出一步,我都以為會是此生最後一步,但是喬安娜總能幫我擠出力氣跨出下一步。她半扶半背地支持著我走下去,嘴裡說著安慰的言語,偶爾還搭配幾句激勵式的咒罵。在所有昆蟲的怒吼聲中,她就這麼一路拖著我來到邊界,闖進我所打開的時空縫隙,終於回到屬於我們的年代。

我們癱倒在濕淋淋的街道上,大口喘氣,享受著象徵城市活力的各種喧囂噪音。閃亮的霓虹、繁忙的交通,還有人潮,到處都是人潮。滿天星斗灑落天際,一輪明月照耀地球。回家的感覺真好。我們並肩躺在人行道上,路人繞道而行,全然無視我滿身的鮮血。夜城是個人人自掃門前雪的好地方。我靜靜地看著月亮,默默在心中說著抱歉。很少人有機會預見自己的行為將為未來造成多大的影響;也不太可能知道一旦自己當真搞砸,世界會變成什麼模樣。我考慮是不是該告訴艾迪我們在那個未來所看見的景象,最後還是決定算了。有些未來還是不要預知比較好,即使對刮鬍刀之神來說也不例外。

未來並非既定的,這點我早該知道,因為之前就已經看過不少例子。可是不管既不既定,我就是感到內疚!即使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幹了什麼才導致出那樣的未來。

「你不該去追查你媽的下落。」未來艾迪的話在我腦中迴盪。我一直對拋棄自己的母親感到好奇,時常想到那些關於她不是人類的種種傳說。在每個失眠的夜裡,我都忍不住懷疑自己如此執著地幫助他人尋找失物,是否只是因為我找不到自己真正想要的東西。嗯,至少今後要是再失眠的話,我有別的主題可以胡思亂想了。

我看向喬安娜。「你知道,有那麼一刻,我真的以為你會棄我不顧。」

「有那麼一刻,」她緩緩說道。「我的確打算自己逃命。我很驚訝,不瞭解那種想法是怎麼來的。」她聳肩。「那感覺——很奇怪,彷彿我體內有個聲音要我不要幫你。別問我,我不知道怎麼解釋。就像一個捉摸不定的記憶突然被喚醒了一樣——唉,管他的,我們都逃出來就好。別躺了,快趕去布萊斯頓街吧。費了這麼大的勁兒,害我都好想看看那是個什麼樣的地方。最好是值得我們這麼大費周章啦。」

「凱西就在那裡。」我說。

「而我們會找到她的,不管這回惹上什麼麻煩,我們都會幫她處理善後。這是當務之急,其他的事都可以等,對吧?」

「對。」我說,雖然根本不清楚凱西惹的是什麼麻煩。

等我終於發現是什麼麻煩的時候,當然,一切都太遲了。

1艾爾.卡彭(Al Capone),一八九九年出生於紐約布魯克林區,二、三零年代芝加哥黑幫巨頭。
xxray 發表於 2012-5-17 20:16
第八章 鷹風炭烤酒吧

見識過世界末日,謀殺了最好的朋友,並且發現自己必須放棄追尋一生的最重要目標之後,我決定該是找個地方休息一下的時候了。很幸運地,這附近剛好有一家很棒的夜總會,於是我牽著喬安娜的手一同向那間店前進。在夜城,如果不懂得把握機會休息,任憑你意志力多麼驚人也是遲早要崩潰的。由於布萊斯頓街近在咫尺,喬安娜並不想休息,不過我十分堅持。她畢竟也累了,爭論幾句之後,也就認命地乖乖跟著走。

鷹風炭烤酒吧是個觀光景點,即使在充滿黑暗奇蹟的夜城,它仍然是個不可多得的美麗建築。為了讓喬安娜開開眼界,我還特別在酒吧門口停駐一會兒,不過她完全沒有欣賞的心情。太可惜了,這可是難得一見的奇景。六零年代的建築風格,完美無瑕的奇幻遺跡,洛可可式的亮彩霓虹,顏色鮮艷的藝術海報,凡此總總,絕對足以在人類視網膜上留下深刻的烙印。印度格子門禮數周到地為我們而開,令人懷念的六零年代氣味撲鼻而來,焚香加精油,十幾種不同的燻煙,外帶各式各樣鮮美咖啡的醇醇香味,簡直有如置身天堂。至於某些復古的男性發油味兒,那就不提也罷了。

裡面就像往常一樣擠得水瀉不通,空氣中迴盪著六零年代的流行金曲。我一邊跟一些熟面孔微笑招呼,一邊領著喬安娜穿越迷宮似的桌陣,想在後面找個比較隱密的位子坐下。陌生人酒館是我用來談論生意的地方,而鷹風酒吧則是拿來沉靜心靈的所在。喬安娜看著眼前的塑膠桌椅,顯然十分瞧不起這種風格,不過還是毫不考慮地坐了下去。我真希望這是因為她終於肯相信我的品味的關係。我假裝研究那份超大尺寸的手寫菜單,喬安娜則一邊聞著結合各種文化的綜合香氣,一邊滿臉狐疑地打量四周。鷹風炭烤酒吧裡總是有一堆東西值得欣賞玩味。

這裡的裝潢以迷幻式的燈光效果為主,再以牆上、地板跟天花板上的大片鮮明色彩為輔。一台跟電話亭差不多大小的點唱機不斷地播放著六零年代的經典名曲,絲毫不理會投幣顧客所點播的任何歌曲。剛播完奇想合唱團的「艷陽高照的午後」,緊接著又是愛戀滿匙的「白日夢」。我一邊隨著音樂踏著節拍,一邊偷看喬安娜的反應。附近幾桌的客人都是來自遙遠時空的旅人,從仗義助人的英雄到無惡不作的壞蛋,一切角色應有盡有,另外還有幾個只有在這裡才能真正享受悠閒的傢伙。他們是知名的人士,是權力的中心,是人們絕對想像不到會出現在這種地方的大人物。

音速殺手正在對諾丁嶺巫師展示全新震動槍;維多利亞探險家則在一旁請脫衣舞孃暢飲極品香檳。琥珀王子跟往常一樣獨自一個人坐在角落,試圖回想自己究竟如何來到此地。崔西五兄弟五1全員到齊,同桌共飲形成難見的奇景。遠方角落坐了一群科內利斯幫的人,正七嘴八舌地研究一疊根本沒打算要付的帳單。我忍不住笑了,這裡還是一點都沒變。當然,這也正是這家店吸引人的地方,因為鷹風炭烤酒吧是一間完全不受時間流逝影響的地方。

場地中央有兩個裝飾華麗的大金籠,裡面各有一名身穿清涼羽毛裝的搖擺舞者在盡情搖擺。其中戴著銀色假髮的那位還對我眨了眨眼,我則禮貌性地以笑容回報。一名身著八吋粉紅細根高跟鞋,塑膠迷你裙,男性大襯衫,頂個美麗蜂窩頭的女服務生路過我們桌旁。我站起身來,脫下外套,比了比上面的血跡,女服務生開心地對我點點頭。

「喔,沒問題,約翰,你要什麼都有,寶貝。歡迎回來,小老爹,日子過得不錯嘛!想要點餐了嗎?」

她嘴裡嚼著口香糖,講話的語調很高,不過語氣聽起來十分真誠。我坐回椅子上,把菜單拿給她。

「麻煩你,薇諾妮卡,兩杯可樂就好了。還有外套請盡快洗好,我還趕著辦案。」

「你隨時都有案子要辦呀,親愛的。有任何來自未來的建議嗎?」

「投資電腦。」

「太棒了!」

她扭腰搖臀地走開,曲線搖擺得好似汪洋中的一條船。友善的手掌自四面八方而來,不過全部讓她熟練巧妙地閃過。一個傢伙站起身來朗讀詩歌,當場被大家丟了一堆垃圾。音樂轉變成野獸合唱團的「日昇之屋」,不過是未經審查的版本,絕非任何專輯裡可以聽到的。喬安娜湊在塑膠桌上看我,眼神中傳達一種不滿的情緒。

「你該不會是帶我來到一間品味低下的六零年代主題餐廳吧?我經歷過六零年代,那種經驗一次已經太多了。再說我們可沒時間等他們把你的外套洗好。我感覺得到凱西就在附近。」

「我們就算在這裡待上一個月,外面的時間還是一樣的。」我靜靜地說。「這是個沒有時間流逝的地方。他們的洗衣服務可是非常特別的,所有衣服都是運到中國去洗,保證乾淨無比,不留痕跡,就連裹屍布上的陳年污垢也能徹底洗淨。不但添加兩倍洗衣精,而且絕不額外收費。」

「我需要的是酒。」喬安娜鬱悶地道。「不是什麼天殺的可樂。」

「相信我,你會愛上這裡的可樂的。因為這家店絕非什麼六零年代風格重現下的產物,而是實實在在來自六零年代的炭烤餐廳。」

「喔,天啊。不會又是時間裂縫吧。」

「不算是——最早的鷹風炭烤在六零年代乃是所有冒險家跟各種精神象徵的聚集地,深受各界大眾喜愛,只可惜在一九七零年的一場大火中付之一炬,原因據說是鷹風炭烤本身因為不滿披頭四拆伙而自焚抗議。原本這裡是要改建成毫無靈性可言的商業學校,幸虧懷念它的顧客實在太多,而且其中不乏有特殊天賦的人士,於是最後鷹風炭烤終於以鬼魂的型態再度回到夜城。這整棟建築乃是眾人頑固意念化為實質下的結果,本質上其實是一間大鬼屋。」

「一間鬼餐廳——」

「不過裡面的員工可都是真人。有些從六零年代經由時間旅行而來,剩下的則是該年代的發燒友。總而言之,鷹風炭烤是個彙集了從古至今最搖擺的年代裡各項精神與特色的好地方。而且由於餐廳本身並不真實,所以可以點到六零年代尚未出現的食物。更由於這些食物跟飲料也都不是真的,所以不會對你的身體造成任何影響。這裡不但提供減肥的終極菜單,更是最佳的懷舊勝地。你有多久不曾喝過真正的可樂了,喬安娜?」

我們的服務生端著一個頑童合唱團的盤子走回來,盤子上放了兩瓶傳統玻璃可樂瓶。她十分老練地拿起可樂瓶對準桌緣敲下,瓶蓋順勢飛開,卻沒灑出半點泡沫。她分別在我們面前放下一瓶可樂,各自插了根吸管進去,最後對我們笑了一笑,吹破一個大泡泡,然後隨著音樂搖擺離去,留下喬安娜滿臉狐疑地看著眼前的玻璃瓶。

「吸管不用了吧,又不是小孩子了。」

「你就吸吧,入境隨俗嘛。這——可是原汁原味的真可樂,是添加了大量蔗糖及咖啡因,口感絕佳、風味十足的古早可樂,當今世上除了墨西哥之外再也看不到的極品好物,不過尚存世間的那些都只是擺著展示用而已。嘗嘗看,喬安娜。讓你的味蕾爽翻天吧。」

她吸了一口,我也跟著吸了一口。她又多吸了好幾口,我也不肯吃虧,馬上跟著再吸。我們倆靠回椅背,嘴裡發出一陣「喔——」「啊——」的讚歎聲響,感受那黑色的液體於體內流動,將全身的疲勞一掃而空。此時點播機中放的是「失去了才懂得珍惜」,我聽得點頭不已,同意至極。

「爽!」喬安娜過了一會兒說道,「真爽!這真是可樂的原始風味呀!我都忘了從前的可樂有這麼好喝了。貴不貴?」

「在這裡不算貴。」我說。「這裡是六零年代,記得嗎?他們接受來自所有年代的貨幣,連借據也收,反正不會有人跳票,沒有人願意被這家店拒絕往來的。」

喬安娜心情比較放鬆,不過她的嘴角還是不肯上揚。「這裡的確是個好地方,約翰,但是我並不是來夜城玩的。根據你的說法,我女兒離這裡只有幾條街遠。我們為什麼不趕快去救她,反而坐在這裡浪費時間?」

「我們需要休息。我們必須身心都保持在最佳狀態才能進入布萊斯頓街,不然一不小心就會橫死街頭。雖然布萊斯頓街就在附近,不過跟這裡比起來那裡完全是另外一個世界。那裡是墮落的天堂、暴力的淵藪,甚至可能比剛剛那個未來還要危險。沒錯,我知道這麼一說你就更急著要去找女兒,但是我們一定要充分休息才行。記住,只要我們還待在鷹風燒烤,時間就永遠都不會流逝。」

「目前為止你表現得很好,喬安娜。我很佩服,真的。然而不管再銳利的刀鋒也禁不起持續的撞擊。我要你好好坐著,享受你的可樂跟週遭的氣氛,直到我們休息夠了為止。你以為自己見識過夜城的可怕,但要是膽敢輕視布萊斯頓街的話,一定會被人生吞活剝的。我可不是開玩笑。再說——我認為離開這裡之前,有些事我們應該先談一談。」

「什麼事?」喬安娜揚眉問道。

「關於凱西,還有她的處境——我需要確認一下。」我小心翼翼地說。「整件事絕非如此單純,背後一定藏有陰謀,我感覺得出來。」

「很多問題都還沒有答案。」喬安娜說。「我知道。到底是誰為了什麼理由召喚凱西?為什麼選上她?她並不是什麼重要人物,除了對我來說。我是個成功的商人,但還不至於成功到變成綁架勒索的目標才對。更何況這裡是夜城,像我這種人根本無關緊要。到底為什麼選擇凱西?難道只是隨機挑選某個蹺家少女嗎。我要是知道這些問題的答案,也犯不著去僱用像你這樣的人了,對不對?」

我緩緩點頭,同意她的說法。喬安娜接著說下去。

「我不認為來這裡是因為我需要休息,約翰。我認為需要休息的人是你。你也承受了很多壓力。你殺了剃刀艾迪。他是你的朋友,而你殺了他。」

「我殺他正因為他是朋友。因為他已承受太多折磨。因為那是我唯一能夠幫他的事。只要有必要,不管多困難的事我都下得了手。」

「那為什麼你的手在顫抖?」

我低頭,發現兩手真的在抖。說真的我並沒有注意到這點。喬安娜伸出一隻手放在我的手上,沒過多久,我的雙手漸漸停止抖動。

「談談艾迪。」她說。「別提什麼諸神之街之類的東西。談談你跟他結交的事情。」

「我們一起辦過很多案子。」我想了一想說道。「艾迪是個——力量強大的人,然而他的心思卻不特別敏銳。有很多問題並非暴力可以解決,每當碰到這種狀況,艾迪就會出現在陌生人酒館尋求我的協助。當然他不會一見面就明講,我們只是坐著聊天,一直聊到他說出心事為止。然後我們會一同走出酒館,踏入夜色,採用不需使用大錘子或是刮鬍刀的方法把問題解決。」

「而有些時候——當我陷入無法自拔的困境,他總是會突然出現幫我解圍。」

「聽起來不像朋友,反而比較像工作夥伴。」喬安娜說。

「他是個殺手。」我說。「剃刀艾迪,刮鬍刀之神。儘管近年來他殺的都是壞人,但是說到底他終究還是個殺手,只懂得以暴力手段處理事情。這種人是很難親近的,因為他已墮落太深,我根本望塵莫及。但是——他徹底改變了,喬安娜。我不知道他在諸神之街遇到什麼神跡,但我見到他勇於拋開過去的一切,只為了贏得最後的救贖。如此大勇,怎麼不令人由衷拜服?如果連他這種人都可以改變,那麼全世界的人就都還有希望。」

「我嘗試與他結交,想要將他導向一個不同的生活,希望他不必繼續藉由殺戮肯定自己。而他——他有聽進去。每當我生活不順遂,需要跟人傾訴的時候,他總是在一旁默默地聽著。他會警告任何對我構成威脅的人,也會教訓所有打算傷害我的傢伙。他還以為我不知道呢。」

「我為了結束他的苦難而在時間裂縫中殺了他。我總有辦法狠下心來,做出必要的決定。但那並不表示我的內心沒有煎熬,不會疼痛。」

「約翰——」

「不。不要跟我太過親近了,喬安娜。我的生命中容不下任何沒有能力保護自己的人。」

「這就是為什麼你只跟剃刀艾迪、霰彈蘇西這些心靈殘缺的人做朋友?還是你挑選的朋友都必須擁有個人的心魔,這樣他們才不會逼你去面對你自己的內心世界?你在害怕,約翰。你不敢對人敞開心扉,因為那會讓你無路可退。人不能這樣過日子呀,約翰。你的生命不可能藉由解決客戶問題而完整的。」

「你根本不懂。」我說。「別自以為你瞭解我。我——我必須要這樣,不然根本無法生存。我獨居,因為我不能連累任何關心的人。當我身處寒冷黑暗的處境時,至少絕對不會拖任何人下水。」

「人不能這樣過日子。」喬安娜說。

「那你呢?難道你的人生算是圓滿嗎?女兒只要逮到機會就會蹺家,你這個媽媽當得很成功嗎?在我們繼續之前,有些問題你必須先考慮清楚。如果,我們到達布萊斯頓街,找出正確的地點,踢爛正確的大門,結果卻發現凱西在那裡過得非常愉快,很高興,很安全,完全不需要拯救,到時候怎麼辦?要是她找到值得停留的事物,值得愛上的人,一點也不想離開呢?畢竟夜城是個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的地方。真到那個時候,你認為自己能夠轉身離開,放她自由嗎?還是你將堅持逼她回家,回到你所能夠理解並且認同的生活,好讓你可以繼續監視著她,確保她長大之後不會重蹈你的覆轍?」

喬安娜放開我的手,說道:「如果她真的快樂——我可以接受。在商場上必須能夠分清理想跟現實的不同,不然沒有人能夠維持多久。我在乎的只是她的安全。只要能確定她沒有危險就好了,畢竟我可以常常回來看她。」

「好吧。」我說。「假設另外一個情況。要是她當真陷入危險,而我們也救了她,最後你帶她回家。你要怎麼保證她不會找到機會就再度逃家?」

「我不知道。」喬安娜說。我倒是很佩服她的坦白。「我希望——說不定我為她來到這麼遠的地方,經歷這麼多事情,可以讓她感受到我的誠意。可以讓她瞭解儘管我不善於表達,但是我依然關心她。如果沒什麼意外,這次的經驗至少可以給我們母女帶來一個共同的話題。我們一直找不到話題跟對方傾訴。」

「還有聆聽。多陪陪你女兒,喬安娜。我可不想將來還要再跑一趟。」

「我已經想好該怎麼做了。」喬安娜有點冷淡地說。「我一直以為凱西擁有她所需要的一切,不過很顯然我錯了。我的生意沒有我也還可以撐一陣子,就算撐不下去也無所謂。女兒比生意重要多了。」

我點頭微笑,沒多久她也對我笑了笑。我們都知道這種事沒有那麼容易解決,但是誠實面對問題就已經是成功的一半了。我很高興看到她的成長,只希望她能堅持此刻的想法繼續下去。我們小口吸著可樂,聽著第五空間唱完「寶瓶座」,緊接著又開始唱起「任由陽光普照」。

「剛剛那個未來,」過了一會兒喬安娜又說道,「雖然它不是既定的,多半也不可能發生,不過實在是非常恐怖的一個未來。你怎麼可能毀滅世界?難道你的力量當真如此強大?」

「沒有。」我說。「至少目前沒有。如果真有那種力量,肯定是從我母親那一脈血緣繼承而來。我沒有見過她,不清楚她到底是什麼人,甚至是什麼東西。沒有人知道。我父親發現了這個秘密,無法接受現實,終日藉酒澆愁,最後醉死夢中。而他還是一個早已習慣夜城裡各種光怪陸離之事的人。」

「你父親是做什麼的?」喬安娜問。

「他為當權者做事,就是那些不管夜城居民喜不喜歡都要看顧我們的當權者。父親死後,我翻閱他的遺物,試圖找出一點能幫我瞭解這一切的蛛絲馬跡。那一年我十歲,仍是相信凡事都有圓滿答案的年紀。然而我找到的東西通通都是垃圾,沒有日記,沒有信件,沒有他跟母親的合照,甚至連張結婚照都沒有。一切都被父親銷毀了。至於他們兩人共同的朋友早在許久之前就已經因為不同的原因通通消失,沒有一個出現在父親的葬禮上。」

「這麼多年以來,人們提出許多不同的猜測,包括我母親的真實身份,她究竟從何而來,為什麼要嫁給我父親,幹嘛要生下我,然後又突然消失?她為什麼不肯帶我一起走?沒有人能對這種種疑問提出合理的解答,唯一能夠追查的線索只剩下我的天賦,而天賦這種東西在夜城可是再尋常不過的。」

喬安娜突然皺起眉頭。「在來夜城的火車上,那些蜂巢的憤怒姐妹一聽到你自報姓名馬上就撤退了。她們不但不敢得罪你,甚至還希望當你踏入自己國度的時候能夠記得她們。」

我忍不住笑道:「那未必有什麼特殊意義。在夜城,沒有人敢確定哪隻醜小鴨將來會變成天鵝,甚至成為鳳凰。只要是聰明人都知道要處處押寶,若非必要絕不輕易樹立敵人。」

喬安娜靠上塑膠桌,將可樂瓶推到一邊,直視我的雙眼,說道:「如今知道找到你媽會發生什麼事之後,你還會執意要找她嗎?」

「那真是個當頭棒喝呀,是不是?我可得要好好想一想了。」

「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我知道。聽著,我根本沒打算在事情辦完之後繼續留在夜城。五年前我離開這個瘋狂的地方不是沒有理由的,而這些理由到現在依然存在。只不過——這個低級恐怖的地方越來越讓我有家的感覺,好像一個歸屬之地。你的世界儘管安全,但似乎總是容不下我。起碼在這裡,我真的可以為顧客服務,有能力——做些改變。」

「沒錯,」喬安娜說。「你可以改變整個世界。」

我盡可能以平靜的神情面對她:「老實跟你說,對我而言,找尋母親的念頭還沒有強烈到要讓世界陷入那種未來的地步。」

「難保你這種想法不會改變。」

「沒錯,有可能。在夜城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喝你的美味可樂吧,喬安娜。別擔心那麼多了。」

當喬安娜冷靜下來又問下一個問題時,點唱機中傳出的歌曲是阿瑟.布朗瘋狂世界的「火焰」。

「我希望你老實跟我說,約翰。你認為凱西還活著嗎?」

「沒理由不這麼認為。」我坦白說。「上一次的景象顯示凱西在幾天之前還活得好好的。我們知道她是因應召喚而來,不過卻沒有跡象顯示召喚她的東西意圖傷害她。當然不是說對方沒有傷害她的可能,不過當人在黑暗中摸索的時候,樂觀一點總是好的,至少到目前為止,沒有發現任何明顯的危機。要救她就必須假設她還活著,我們總得要——保有希望才是。」

「希望?這裡?」喬安娜說。「即使是在夜城這種地方?」

「特別是在夜城這種地方。」我說,這回換我握起她的手。我們兩人的手握在一起的感覺似乎非常自然。「我會盡我所能幫你,喬安娜。只要仍有希望,我就不會放棄。」

「我知道,」喬安娜說。「你是個好人,約翰.泰勒。」

我們彼此對看了好一陣子,臉上充滿了笑意。我們都信任對方,雖然我們都不相信自己。我知道這絕非明智之舉。在《如何成為私家偵探》一書的第一頁裡就開宗明義地提到「絕對不要跟客戶產生曖昧關係」,這可是以大寫字體寫在「為免支票跳票,盡量預收現金」跟「絕不追尋馬耳他之鷹,否則一切將以悲劇收場」之旁的重大行規。我不是笨蛋,我讀過雷蒙.錢德勒的偵探小說。然而在那一刻,我把那一切都拋到腦後。不過為了讓自己好過一點,我還是做出最後一絲努力。

「如果你不想去,現在還來得及。」我說。「你已經經歷太多了。布萊斯頓街我一個人去就好,你待在這裡會很安全的。」

「不。」喬安娜掙脫我的雙手,想也不想立刻說道。「我一定要去。當你找到我女兒的時候,我一定要在場。我必須知道真相,也必須讓她知道我的關懷。可惡,約翰,我有權利跟你一起去!」

「不錯,」我說,由衷對她感到敬佩。「你有權利。」

「約翰.泰勒,真的是你。」一個冷酷的聲音說道。「聽說你回來了,我還真不敢相信呢。你應該沒這麼笨呀,泰勒。」

聽到這個熟悉的聲音,我緩緩轉過身去。世界上沒幾個人有能力偷偷摸到我身後,所以我很肯定站在面前那個壯碩的身影就是渥克。他是個不折不扣的都會紳士,眼光獨到、處世圓滑,博通一切人情世故。雖然有點過重,不過長相十分英俊,擁有令人不寒而慄的目光及笑容,內心更是冷酷無情到了極點。他已經年近半百,然而打起架來沒人會賭他輸。像渥克這種人永遠不會停止追求,只不過運用的手段越來越細膩罷了。他身穿裁剪合身的西裝,以一個迷人的笑容對喬安娜點了點頭。我神色不善地向他瞪去。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渥克?連我自己都是幾分鐘前才決定來這裡的。」

「我知道所有人的下落,約翰。你最好記住這一點。」

「約翰,這個傢伙是誰?」喬安娜的語氣頗為不屑,聽得我心頭大樂。

「或許你應該跟顧客介紹介紹我是什麼人。」渥克說。「我不喜歡還沒認識就引起不快。」

「你的領帶打歪了。」喬安娜又說。我開心得想要親她。

「他姓渥克,」我說。「至於他的名字則是個秘密,說不定連他老婆都不知道。他曾經當過保鏢,因為像他這種人永遠是當保鏢的料。此人既奸詐又狡獪,危險的程度遠高過游泳池裡的大白鯊。渥克是夜城當權者的代表,至於哪一個是當權者沒人知道,因為他不回答這種問題。重點是他有權力逮捕你、我以及任何人,而且除非還有用處,不然被捕的人通常不會有機會重見天日。為了保持自己的地位,就算要他犧牲再多人命也再所不惜。」

「我是為了維護平衡。」渥克一邊拍著袖子上的灰塵一邊輕鬆說道。「因為這種事總得要有人做。」

「沒人知道他聽命於誰,回報於誰。」我繼續道。「政府、教會或是軍隊。人們只知道在面對緊急狀況的時候,他有權力調度任何單位,而且沒有人敢不來。他說的話就是法律,而他會不惜一切維持這種法律。他的形象完美,看似無害,但是完完全全不能信任。沒人有辦法分辨他的微笑之下隱藏著什麼意圖。他常常喜歡火上加油,不過偶爾也會幫人滅火。」

「他的天賦是從他人口中套出答案,沒有多少人有能力對他說不。傳說他曾經讓一具屍體從解剖台上坐起來回答問題。」

「你真把我捧上天啦。」渥克說。

「你看,他並沒有否認。渥克擁有各式各樣的當權人士為他撐腰。他有權有勢,但卻不負責任,而且沒有良心。在一個光明與黑暗只不過是兩個不同字眼的地方,渥克永遠遊走在灰色地帶,就跟所有稱職的人民公僕一樣。」

「這就是義務與責任,泰勒。」渥克說。「你不會懂的。」

「渥克討厭像我這種人。」我冷笑說道。「我們追求自由,堅持要掌握自己的命運及靈魂。在他眼中我們這種人就是社會的污泥。他通常不會像今天這樣出現在公開場合,因為他喜歡躲在幕後操控一切。所有人都可能是他的棋子,不管人們本身知不知道都會有意無意地幫他做事,所以他根本不需要親自出手。當然,如果這些非官方的人馬在過程中身亡,他總有辦法找到更多人遞補。對渥克而言,結局才是重點,過程無關緊要,因為讓夜城跟正常世界清楚劃分的正是這些結局。」

渥克微微低頭,似乎在期待掌聲一般。「我真喜歡聽你介紹我,泰勒。你介紹的比我自己好太多了。」

「他草菅人命。」我越講越氣,於是越說越快。「只要他認為有必要,就會毫不猶豫地把人丟入狼群。有些人尊敬他,不過大部分的人都懼怕他,事實上,幾乎所有夜城的居民都曾試圖暗殺過他。每天工作結束之後,他就會回到家人跟老婆身邊,回到正常世界的家裡。我們對他而言不過是工作而已。基本上,我認為在他眼中夜城只是一個超大型的怪胎秀,充滿各式各樣會咬人的動物。如果他有辦法不被發現的話,早就已經丟顆核彈毀滅整個夜城了。不過他不能這麼做,因為幕後的老闆不會允許。因為這些老闆需要一些其他地方無法提供的娛樂,需要一些在正常世界連想都不能想的墮落。」

「這就是渥克,喬安娜。不要信任他。」

「這樣說真傷人。」渥克自顧自地說。他拉了張椅子在我跟喬安娜之間坐下,兩腳優雅地交叉,十指合攏擺在桌上。這時候四周又再度響起人們的交談聲,因為大家終於肯定渥克不是為了他們而來。他向前方靠了一靠。儘管很不願意,不過我也對他靠近過去,好清楚地聽見他的每一句話。既然渥克對我以及這個案子透露出興趣,那就表示狀況比我想像中還要糟糕。

「最近有不少布萊斯頓街的居民離奇失蹤。」渥克很快地說道。「我們沒有立刻發現,因為失蹤的都是些沒人理會的傢伙。流浪漢、乞丐、酒鬼、毒蟲,各式各樣的人渣。不過等到情況逐漸明朗之後,我還是不認為有必要介入。畢竟根本沒有人在乎,至少沒有重要人士在乎。如果說有什麼改變的話,大概就是布萊斯頓街的整體素質變高了。基本上,任何自願進入布萊斯頓街的人都已經不能算是人了。只可惜幾天之前——幾名高層人士踏入了布萊斯頓街,從此再也沒有出來。於是上面終於派我來調查了。」

「等一下。」我神情嚴厲地看著渥克。「高層人士到布萊斯頓街那種地方做什麼?」

「小聲點。」渥克說,對我嚴厲的神情一點反應也沒有。「他們跟那裡一點關係都沒有。布萊斯頓街對任何心智正常的人都毫無吸引力。看起來他們似乎比較可能是被某種神秘的力量召喚而去,只不過——如果有如此強大的力量在夜城出沒,我們早就該發現了才對,除非對方刻意不想讓我們發現。然而嚴格說來,這應該是不可能的事。所以,這是一個難解之謎。你也知道我多討厭難解之謎,泰勒。正當我在考慮要怎麼處理這個情況時,就聽說你回來了,這倒是提供了我一點頭緒。他們說你在追查一名蹺家少女?」

「就是這位女士的女兒。」我說。渥克再度對喬安娜點頭。

「你的天賦指向布萊斯頓街?」

「不錯。」

「你有理由相信她是被召喚而來?」

「未必違反她本身意願就是了。」

渥克比了個無所謂的手勢。「那我給你十二個小時,泰勒。利用這些時間找出布萊斯頓街的秘密,並且盡你所能讓這條街恢復原貌。如果你失敗了,我就只好改採原訂計劃,將這條爛街跟裡面所有的東西一舉殲滅。」

「你不能那樣!」喬安娜說。「我的凱西還在裡面!」

「他可以。」我說。「他幹過這種事。渥克熱愛堅壁清野的策略,犧牲無辜對他而言算不了什麼。渥克根本不相信世界上有任何無辜的人,再說,把事情交給我,他就不用派自己人去冒險了。」

「一點也沒錯。」渥克道。他站起身來,自外套中取出懷表確認時間。「十二個小時,泰勒,多一分鐘都不行。」他收起懷表,然後看著我又道:「最後給你個忠告,記住——在夜城,所有事情都不像表面那麼簡單。我很怕你離開太久,居然連這麼基本的生存規則都給忘了。」

他停了一停,似乎還打算要說些什麼,不過女服務生剛好在這個時候把我的外套送了過來,於是他就沒把話說出口,只是微笑地看著女服務生為我展示乾淨無痕的外套。

「好外套,泰勒,非常復古。我還有事先走了,太多事要處理,太多人要解決。歡迎回來,泰勒。別搞砸了。」

他轉身正要離開,我又問了他一個問題。「渥克,你是我父親的朋友。」

他回頭看我:「沒錯,約翰,我是。」

「你知道我母親的身份嗎?」

「不,」他說。「我不知道。不過要是讓我找到她,我會逼她說出真相,然後殺了她。」

他笑了一笑,以手指輕觸帽緣,然後離開鷹風炭烤。沒有人抬頭看他離開,不過在他走後酒館中的交談聲明顯變大。

「你跟他是怎麼回事?」喬安娜問道。「你怎麼容許他那樣跟你講話?」

「渥克?就算他在我鞋子裡大便我也沒什麼好說的。」

「我沒看過你在任何人面前讓步。」喬安娜說。「他有什麼特別的?」

「渥克就是特別。」我說。「所有人都對他讓步三分。倒不是因為他本人的身份,而是因為他所代表的勢力。」

「當權者?」

「答對了。有些問題不知道答案反而更可怕。」

「那麼誰有權力管理當權者?」喬安娜說。「沒人懷疑當權者的誠信嗎?」

「我們在哲學的洪流中飄蕩呀。」我說。「沒時間搞這個。趕快喝完可樂,往布萊斯頓街出發吧。」

「也是時候了!」喬安娜說著一口把可樂吸完,以那一口的量來看,八成吸到頭都痛了。

1崔西五兄弟,經典木偶科幻影集「雷鳥神機隊」的成員。五兄弟分別駕駛五架先進機器出任務。

第九章 布萊斯頓街中的一棟房子

布萊斯頓街裡沒有一盞街燈會亮,兩排殘破的建築聳立在髒亂的街道旁,宛如延伸入無盡的黑暗一般。此地居民習慣生活在黑暗中,因為如此就不須看清自己墮落到什麼地步。我跟喬安娜走在街上,除了過街老鼠的腳步聲,什麼聲音也聽不見。滿地都是垃圾,滿牆都是塗鴉,空氣中瀰漫著腐敗的氣味,不只是物質上的腐敗,還包括精神與情緒等各層面。所有建築的窗口都沒有窗戶,有的用木板封起,有的乾脆就在牆上留個大大的窗洞。

排泄物處處可見,一部分是動物為了標示地盤所留下;另一部分則是什麼都不在乎的人類所留下。所有建築都是年久失修的古老公寓,若非並排而建,相互扶持,只怕此刻已經全部倒塌。

也許渥克的想法沒錯,毀滅此地對人類整體文明而言未嘗不是一大進步。

然而無論如何——眼前的情況都不太對勁,比平常還要不對勁。街道空曠得詭異,彷彿遭人遺棄一般。沒有死在門口的遊民,沒有躺在防火梯下的流浪漢。沒有乞丐,沒有強盜,沒有任何絕望之人在做任何買賣,甚至連一張躲在窗後的蒼白面孔都沒有。正常的布萊斯頓街感覺像是眾滿腐蛆的傷口,到處充滿人群與車輛的聲響。然而如今這裡一片寂靜,似乎所有喧囂都硬生生地遭人抽離,消失到遠方,甚至是另外一個世界去了。

「人都到哪去了?」喬安娜小聲問道。

「好問題。」我說。「我想我們不會喜歡這個答案的。真希望大家都逃走了,但是——我很懷疑他們是否那麼幸運。我不認為有任何人活著逃了出去。這裡發生了一些很糟糕的事,而且事情到現在還沒結束。」

喬安娜看看四周,微微顫抖道:「到底是什麼東西會把凱西召喚到這種地方?」

「我們來尋找答案吧。」我說著喚醒天賦,再度開啟心眼。儘管天賦的力量比先前虛弱不少,但由於距離較近的關係,我還是一下子就感應到凱西的影像。她雀躍不已地走在街上,臉上散發出快樂的光芒,最後在一間平淡無奇的屋子之前停下,瞪大雙眼看著大門。大門在她眼前緩緩開啟,然後她一路狂笑地奔上台階,進入屋內,消失在無盡的黑暗之中。她的笑容歡愉無比,彷彿是趕去參加世界上最棒的派對一般。房門在她身後關上,然後影像就此結束,再也沒有後續。不知道為了什麼原因,凱西從此再也沒有離開那棟房子一步。我握起喬安娜的手,為她重現一次天賦中的景象。

「我們找到她了!」喬安娜興奮得緊緊握拳,掐得我手都痛了。「她在這裡!」

「她是在這裡。」我說著放開她的手。「進一步行動之前,我要先查查看這棟屋子跟它主人過去的歷史。」

我們前往那棟屋子,在大門前骯髒的台階下停步。老舊的磚塊,殘破的門窗,沒有任何生命跡象。大門看來並不堅固,如果要強行進入應該不是問題。然而這裡是夜城,凡事都不能只看表面——我運起天賦,專注在屋子本身之上,接著忍不住發出一聲驚呼。在我眼前根本沒有屋子,沒有過去、沒有情緒、沒有記憶,連一點點存在的跡象都沒有。自我的心眼看來,面前只有一片空地,沒有任何建築,而且從古至今都不曾有過。

我又握起喬安娜的手,讓她看看我沒看到的東西。她也叫了一聲。

「這是什麼意思?房子去哪了?」

「哪都沒去。」我說。「在我看來,這裡根本沒有任何房子。」

我放開她的手,收回天賦,眼前再度浮現那棟又大又醜的老房子。

「又是一棟鬼建築嗎?」喬安娜說。「跟鷹風炭烤一樣?」

「不,那種東西我認得出來。這棟房子實際存在,並非幻覺,而且我們看到凱西走了進去。裡面有東西在混淆視聽,對我們隱藏真實身份。」

「房子裡面的東西?」

「我猜是這樣的。這也表示除非強行闖入,不然沒有別的辦法可以找出答案了。一間——不是房子的房子。到底是什麼玩意兒?」

「管它什麼玩意兒。」喬安娜激動道。「只要能找到凱西,離開這裡就對了。」

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臂,阻止她衝上台階。眼看凱西近在眼前,她情緒激動,面紅耳赤,兩手不禁顫抖,怒氣沖沖地轉頭看我。我語氣沉靜地安慰著她。

「如此莽撞是幫不了凱西的。此刻狀況不明,我們不能盲目亂闖一通。」

「有我在就可以闖了,對不對?」蘇西.休特說道。

我立刻回頭,發現霰彈蘇西站在我身後的街道上,手中的霰彈槍正對著我,一臉洋洋得意的表情。我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先是渥克,現在又是你。以前可沒有任何人能夠偷溜到我身後卻不被發現的。」

「你老了,泰勒。」蘇西道。「不中用啦。幫我找到射擊目標了嗎?」

「或許,」我說著指向身後的房子。「我要找的蹺家少女就在裡面,但是我的天賦顯示這房子極為古怪。」

蘇西不屑:「看來不怎麼樣,直接闖進去吧。你要是擔心,我可以走前面。」

「這次不行,蘇西。」我說。「這屋子給我一種非常不好的預感。」

「你每次都有不好的預感。」

「而我的預感通常都沒錯。」

「這麼說也是。」

我緩緩走上台階。附近沒有其他人,但是我有一種被監視的感覺。蘇西舉槍在手,跟著來到我身旁,這種感覺十分熟悉,彷彿我根本不曾離開過夜城一般。喬安娜走在最後,似乎對於蘇西的出現而遭到排擠感到不太高興。我們的腳步聲大到不自然,不過無關緊要。不管在這棟不是房子的房子裡等待我們的是什麼東西,總之對方已經知道我們來了。我在門前停下,發現沒有門鈴,沒有門環,甚至連郵箱都沒有。我伸手敲門,每敲一下門板就往裡凹進一些,似乎已經被蛀爛了一樣。敲門聲出奇得小,彷彿被無形的力量壓抑著。敲了半天,沒有人來應門。

「要我轟掉門鎖嗎?」蘇西問。

我試著旋轉門把,想不到一轉就開。褪色的門把摸起來又濕又熱,觸感十分詭異。我收回手掌在衣服上擦了擦,然後以腳尖抵開大門。門後一片漆黑,什麼聲音也沒有。喬安娜推開蘇西,擠到我身旁,看著門後的黑暗,接著張開嘴巴準備叫喚凱西,不過立刻遭我阻止。她不太高興地瞪我一眼,神情之中透露出些許焦慮。蘇西從暗袋裡取出一支手電筒,點亮後交到我的手上。我點了點頭,對著門內大廳揮了揮手電筒。雖然光線並不及遠,不過我們還是看出大廳空間廣大,卻沒什麼傢俱。我慢慢走入大廳,喬安娜及蘇西緊跟在後。當我們三個都進入屋內之後,大門立刻自動關上。對此,倒沒有人感到驚訝就是了。

第十章 怪物的肚子裡

屋內空曠黑暗,空氣凝重,安靜無聲,一切極不自然,簡直像是身處地心之中。黑暗中彷彿有人屏息以待,監視著我們的一舉一動。我神經緊繃,慢慢走在走廊之中,隨時準備應付任何突發狀況。危機四伏,但卻看不出絲毫徵兆,甚至連對方潛藏何處都沒有頭緒。這種緊張的感覺即使在之前的時間裂縫裡都無法比擬,不過為了達到目的,就算是龍潭虎穴也得闖了。

我來回轉動手電筒,光線在四周打出許多翻飛陰影,然而不管手電筒的光線多亮,跟屋內的黑暗相比似乎都算不了什麼。我隱約看出眼前走廊中的格局,在右手邊有兩扇房門,而左手邊是一道通往二樓的樓梯。這是很平常的室內格局,但是在這詭異的氣氛之下,只給人一種處處充滿凶兆的感覺。對三個在黑暗中盲目摸索的人類而言,這裡絕對不是什麼安全的地方。空氣十分沉重,充滿壓迫,而且又濕又熱,彷彿溫室中的人造氣溫,迫使正常情況無法存活的植物發芽茁壯。蘇西悄悄地來到我身旁,舉起霰彈槍,大力吸了幾口氣。

「這裡好潮濕,好像身處熱帶。至於味道嘛——實在是臭得可以——」

「這是間老房子。」我說。「很久沒打掃過了。」

「不是那種臭味,比較像是——腐肉。」

我們交換一個眼神,然後繼續向前走去。屋內實在過於空曠,連我們的腳步聲都能掀起陣陣回音。地上沒有傢俱,沒有電器,沒有地毯,沒有任何可供休憩之物;牆上沒有裝飾,沒有海報,沒有畫像,甚至連份月曆也看不到。沒有任何跡象顯示曾經有人在這裡住過。或許這蘊含了某種意義,但我一時提不出什麼解釋。畢竟這裡是布萊斯頓街,會來此地定居的人根本沒打算活得像個正常人。

「注意到地板嗎?」蘇西輕聲道。

「地板怎樣?」我問。

「黏黏的。」

「喔,真謝謝你唷。」喬安娜說。「我一點也不想知道這種事,多謝啦。等我離開這裡一定要馬上把鞋子燒掉。這地方簡直是疾病的淵藪。」

她再次擠到我身旁,神情焦慮地四下亂看,似乎比之前更加不安。她當然不喜歡這棟房子,然而整體而言,這裡對她造成的心理影響應該不會比我跟蘇西大才對。我覺得她的反應有點奇怪,不過多半是因為快要找到凱西的關係。我們在走廊中間停下,小心地觀察四周。蘇西將槍頭朝下,沒有指向任何人。

「看來上一任屋主跑路的時候把所有能帶的東西都帶走了。」

我點點頭,沒有說話,然而心中提心吊膽的感覺卻越來越甚,只因一股極不友善的無形目光彷彿自四面八方襲來。我三不五時就回頭猛看,希望能發現什麼恐怖的怪物躲在暗處準備偷襲,但是什麼都沒有。如果有的話蘇西一定會發現。在夜城,無法掌握直覺的人是活不了多久的。

我覺得牆上的一面鏡子有點怪異,但是一時之間也說不出怪在哪裡,過了一會兒才發現原來那面鏡子裡沒有反射任何景象。那只是有人在木製鏡框裡面鑲了一塊透明玻璃,壓根就不是鏡子。

右手邊有兩扇房門,看起來十分普通,毫無特異之處。我慢慢移動到較近的那扇門前,蘇西立刻靠了上來,槍口對準門口,而喬安娜則是後退一步。我靜靜聽了聽門後動靜,不過只聽得到自己的心跳。我緩緩旋轉門把,感到手心一片濕熱,彷彿門把本身都熱到流汗一樣。我伸手在外套旁邊擦了擦,然後就把門推開。進來接受我的款待吧,蜘蛛對蒼蠅如是說。

房門輕輕打開,沒發出半點聲音,露出其後一片漆黑的房間。我踏入房門,拿手電筒向裡面照去,感覺眼前的黑暗似乎能夠吸收光線一般。房內依然沒有傢俱擺飾,沒有人類居住過的痕跡。整間屋子看起來完全不像住家,反而更像是拍電影搭建的場景。我退回走廊,打開隔壁房門,發現兩間房間的情況一模一樣。

「不管這裡發生了什麼事,我們都已經錯過了。」蘇西說。「我想他們一定是聽說我要來啦。」

「不。」我說。「不是這樣的。對方仍在,只是不肯現身罷了。」

我走到樓梯底下看了看。木製台階,簡陋欄杆,絲毫沒有雕刻花紋,也沒有任何摩擦痕跡,可能很新,也可能很老舊,看來似乎從來不曾有人走過。我提高音量喊道:

「哈囉!有人在家嗎?」

由於空氣過份凝重,我的聲音聽來又悶又弱,毫不及遠。然而在我話一問完,樓上立刻傳來一下響亮的關門聲。蘇西跟喬安娜一聽,立刻靠到樓梯下面跟我站在一起。關門聲再度傳來,然後又一下,接著再一下,顯然是在故意挑釁,請君入甕的意味十足,彷彿是在說「夠膽子就上來呀」。我一腳踏上樓梯,關門聲剎然而止,可見對方對我們的舉動瞭如指掌。我看向蘇西,然後又對喬安娜看去。

「有人在家。」

喬安娜向前一衝就要上樓,我馬上出手抓住她的手臂,阻止她做傻事。她極力掙扎,拚命向前,我必須使盡全力才拉得住她。我一次又一次呼喚著她的名字,逐漸提高音量,直到她終於回頭看我為止。她面紅耳赤,呼吸凝重,似乎憤怒到了極點。

「放開我,你這個混球!凱西就在上面,我感覺得出來!」

「喬安娜,我們不確定上面有什麼——」

「我確定!我一定要上去,她需要我!放開我,你這——」

她發現自己無力掙脫,於是舉起另外一隻手對著我一巴掌就甩了下來。蘇西出手干涉,一把抓住喬安娜的手腕。喬安娜大叫,想要把手抽回。蘇西微微使勁,將她的手腕拗向內折,痛得喬安娜大聲喘氣,只好停止掙扎。她狠狠瞪向蘇西,而蘇西則是冷冷地看著她。

「只有我才能對約翰動手,貝瑞特女士。現在給我守規矩一點,不然我就一根接著一根把你手上的骨頭全部扭斷。」

「別這樣,蘇西。」我說。「她是新來的,不瞭解眼前的情況有多凶險。」

不過講真的,她應該已經瞭解了才對。

「那她最好趕快進入狀況。」蘇西道。「萬一她拖累我們,我就先殺了她。」

「活著的客戶才會付錢。」我提醒她道。

蘇西哼了一聲,放開喬安娜,不過她站在原地沒有退開,隨時準備再度出手。我鬆開喬安娜的手臂,她揉著疼痛的手腕,對我們兩人怒目而視。我盡可能以冷靜的語氣跟她講道理。

「你不能在這種時候失去理智,喬安娜。我們已經很接近了。你一路上都肯信任我,現在也請相信我的判斷。在樓上等著我們的可能是凱西,也可能是任何怪物。我們必須小心謹慎,步步為營,不然的話乾脆就不要上去了。懂嗎?」

她一臉怒氣,眼中似乎充滿敵意。「你不瞭解我的感受。你根本不懂什麼是母愛。她在樓上。她需要我。我一定要去找她!」

「如果你不能控制自己,我就叫蘇西踢你出去。」我冷酷地說。「這是為你好。我說真的,喬安娜。你現在的表現不但對我們是個負擔,簡直成了一種威脅。我知道這屋子令人焦躁,但是你不能被它影響至此。你並非如此脆弱,喬安娜。你自己都該知道。」

「你一點都不瞭解我,約翰。」喬安娜說,聲音比之前冷靜了些。「對不起,我會控制自己的。我只是——想到跟凱西這麼接近實在靜不下來。凱西出事了,我感覺得出來。我一定要去救她。讓我留在這裡,約翰。我不會亂來的,我保證。」

儘管這些話聽起來也不像喬安娜會說的,不過我還是勉強點了點頭,就當她是受到屋子影響的關係。連我這個在夜城土生土長的人都會被屋子感染情緒了,她受到的影響自然更深。我叫喬安娜多做幾下深呼吸,看來似乎有點幫助。屋子對她造成的影響令我耿耿於懷,眼前這個暴躁易怒的喬安娜跟我所認識的喬安娜簡直有天壤之別。她從來不曾如此失控,即使在時間裂縫裡也比現在好。一定是因為這棟房子的關係。

「你不該帶她來的,約翰。」蘇西說。「她不屬於這裡。」

她這麼說並沒有挖苦或是責備的意思,純粹只是在陳述事實。

喬安娜瞪著她,又開始氣呼呼地叫道:「你根本不在乎我女兒會出什麼事!你會來只是因為我付你錢而已!」

「一點也沒錯。」蘇西冷冷地說。「你最好不要給我賴帳。」

兩個女人繼續針鋒相對,我完全不想理會。這棟房子,不管它是不是房子,總之讓我十分困惑。我一直有種遺漏了一個重點的感覺。有某個東西召喚了凱西以及渥克口中的重要人士來到此地,但如今當我真正站在這個謎團中心的時候,竟然除了樓上那個實體不明的傢伙之外,什麼都沒有發現。屋子裡什麼都沒有,完完全全沒有任何物品——我開始往二樓走去,兩個女人當即停止爭吵跟了上來。蘇西再度擠到我身邊,槍口指向前方。

沒有關門聲,沒有任何反應。我們上了二樓,眼前所見只有更多光禿禿的牆壁跟房門。所有的門都是關著的。蘇西慢慢移動、轉頭,目光到哪槍口就指到哪,尋找著可供射擊的目標。眼看喬安娜急得渾身顫抖,我花了點工夫指示她一定要跟在我和蘇西身後。我對著最接近的房門看去,感覺那門似乎在嘲笑我們一樣。這時蘇西突然開口說道:

「是我的錯覺,還是這裡真的比樓下亮?」

我皺了皺眉頭,發現二樓的能見度比一樓好多了,即使在手電筒光線範圍外的東西也隱約可見,「不是錯覺,蘇西。這裡沒有之前黑暗,但是我看不出光線從何而來——」我突然住口,因為這時我才發現天花板上沒有任何燈座,甚至連一點曾經牽過電燈管線的跡象都沒有。這真有點——不太正常,即使是對布萊斯頓街的建築而言也一樣。

「我突然想到個問題,」蘇西說。「或許聽來令人不安就是了。如果這間屋子並非實質存在,那我們現在站在哪裡?難道是飄在空中嗎?」

「你說的沒錯。」我道。「的確是個令人不安的問題。我不喜歡這種問題,先等我查查看再說。」

然而當我試圖運用天賦的時候,卻發現什麼事都沒有發生。某種外來的力量包住了我的腦袋,無法觸摸,無法移除,迫使我不能開啟心眼,難以洞察事物本質及真相。我試圖與之對抗,凝聚所有力量,問題是根本找不到一個可供施力的地方。我咒罵了幾句,不知道到底出了什麼事。難道有東西不想讓我發現,不願讓我理解?蘇西臉色一沉,槍口晃動,很想立刻找個目標開槍。

「你打算怎麼做,約翰?踢開所有門,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搜?只要看到不是逃家少女的就開槍?」

我突然聽到了一點聲音,連忙比個手勢要她住嘴。我側耳傾聽,確實有個細微的聲響,就在離我們不遠處,某扇門後的房間裡,一個女孩正在咯咯嬌笑,彷彿一個心裡藏了秘密的小孩子那般。我放輕腳步跑上走廊,在每一扇門前細聽,直到找到正確的門為止。我握起門把,輕易轉開,彷彿是在邀請我們進入。我把門推開一吋縫隙,然後後退,指示喬安娜待在我身後,接著對蘇西點點頭。蘇西笑了笑,一腳踢開房門,然後我們一擁而上。

房內就跟屋裡其他房間一樣空無一物,只不過多了一個我們尋找已久的凱西.貝瑞特。她身處房間內側,平躺在木質地板上,從脖子到腳趾都蓋在一件像毯子一樣的雨衣之下。她眼看著我們進房,卻絲毫沒有打算起身,只是開心地對著我們笑,彷彿世上的一切都與她無關。

「哈囉。」她說。「請進。我們等你們好久了。」

我小心翼翼地觀察四周,發現房內除了她沒有別人,不過這並不讓我懷疑她口中的「我們」二字,因為受人監視的感覺在這個房間之中達到前所未有的境界。光線更為明亮了,不過還是看不出光源。我越觀察這個房間,心中就越感不安。房內沒有窗戶,沒有內容,沒有細節,只有牆壁、地板跟天花板,簡直是空有房間的輪廓而已。這感覺似乎是說既然我們已經來到這裡,那房子也不必再繼續假裝下去了。我放下手電筒,緊緊握住喬安娜的手,確保她不會亂來。她似乎完全沒有察覺我的舉動,全副精神都放在凱西身上。然而凱西只是一動也不動地看著我們,我很懷疑她是不是根本不能動彈。

她透過雨衣的衣領神情憔悴地對我們三人微笑。我幾乎認不出她來。她跟喬安娜在我辦公室裡拿出來的照片相比實在是消瘦太多了。她臉上的骨骼隆起,兩頰深陷,滿頭金髮如今髒亂油膩地散在臉旁。她似乎很久沒吃東西了,連眼球都沉入眼洞之中。事實上,她看起來已經好幾個月沒吃東西了,並非只是失蹤的這幾個禮拜而已。我看了看喬安娜,心中盤算著是否該相信她所說的每一句話。然而她應該沒有說謊,因為我曾透過天賦看見凱西在幾天前進入這棟房子,而那個時候她的身體狀況還很良好。

蘇西穩穩拿著霰彈槍,看了看四周道:「這樣不對,約翰。這個地方太詭異了。」

「我知道。」我說。「我感覺得到。問題出在房子上。」

「是她!」喬安娜叫道。「我的凱西。她果然在這裡!」

「這裡不只她一個人。」我說。「蘇西,看好喬安娜,別讓她做任何傻事。」

我慢慢前進,在凱西身旁蹲下。地板似乎因為我的重量而下陷了一點。凱西很愉快地看著我,似乎非常滿足現狀的樣子。在如此接近的距離下,我聞到她身上傳來一股臭味,彷彿久病在床的病人所發。

「哈囉,凱西。」我說。「你媽叫我來找你。」

她想了一想,臉上笑容絲毫未減。「為什麼?」

「她很擔心你。」

「她從來沒有擔心過我。」她的聲音平靜又空洞,彷彿是在回想很久之前所發生的事。「她有工作、金錢跟男朋友就夠了——她根本不需要我。我只會礙事。如今我自由了。我在這裡過得好快樂。我擁有夢寐以求的一切。」

這裡可不像是擁有一切的人所住的房間。「凱西,我們是來帶你離開,帶你回家的。」

「我已經到家了。」凱西繼續笑著說。「而且你沒辦法帶我離開,這棟房子不會允許的。」

就在此時,一股強大的黑暗力量終於現身,並且飢渴無比地衝入我的心房。我大叫一聲,當場摔倒在地。

對方無視我的心靈防禦,自四面八方猛烈襲來。是這棟房子,它是活的。它的形體不定,變化萬千,不過此時此刻它就是這棟房子。而且它正在覓食。

我重建心靈防禦,將對方一點一滴地擠出腦中。最後我終於奪回了所有思緒,成功擊退對方。我心知除了自己之外,任何人都不可能在剛剛那種心靈攻擊下存活。我身體蜷曲,躺在凱西身旁,不由自主地抽動,頭痛欲裂,鼻血直流。蘇西蹲在我旁邊,一手扶著我的肩膀,大聲呼喊著,不過我什麼也聽不到。喬安娜一直站在門口看著這一切,臉上的表情一片空白。我的臉龐無力地靠在地板上,突然發現地板有多麼溫暖,不但溫暖、滑順,而且十分濕潤。在這詭異的地板之下,我隱隱約約感到些微的脈搏鼓動。

我在蘇西的扶持下掙扎跪起,鼻血一滴一滴地滴在地上。血液一碰到地板就被吸入,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我知道發生什麼事了。我瞭解這個陷阱的本質了。我伸手掀開凱西身上的雨衣,揭露出事情的真相。凱西赤身裸體躺在地上,身體溶入地板之中。何處是血肉?何處又是地板?在我的眼中已經完全分不清了。

第十一章 揭開所有面具

「是這棟房子。」我說。「房子是活的,它在覓食。」我感到四周充滿生命的脈動,在我的心靈邊緣耀武揚威。它在嘲笑我。它沒有必要繼續躲藏。我抬頭看向蘇西,發現她此刻呼吸急促,緊握槍把,目光四射,迫切地想要射殺點什麼東西。喬安娜依然呆立在門邊,但是她不再看向凱西。她蒼白的面孔如今沒有任何表情,似乎連我都不認得了一樣。我回頭面對凱西。

「告訴我,」我說。「為什麼,凱西?你究竟為什麼會出於自願來到這裡?」

「是這棟房子叫我來的呀。」她開心地說。「它為我開啟一扇門,帶我進入一個全新的世界。一個明亮清晰,充滿活力的世界,彷彿是黑白電影突然變成彩色的一樣。這房子——需要我。我從來沒有被人需要過。被需要的感覺真好,於是我來到這裡,將自己奉獻給它——如今我不必再為任何事煩惱了。這房子給了我快樂,給了我愛。它也會把愛分享給你們的。」

我伸手擦拭嘴旁的鼻血,說道:「它在吃你,凱西。它正在吞噬你的一切。」

「我知道呀。」她快樂地道。「這不是很棒嗎?我將會成為它的一部分呢。它好偉大,好重要,我怎麼可以與它相提並論?我將永遠不再嘆息,不再迷惘,不再孤獨,不再悲傷。永遠不必擔心任何事,再也沒有煩惱了。」

「那是因為你會死!它只是說些你喜歡聽的花言巧語來欺騙你而已。當它攻擊我的心靈時,我就已經看穿它的本質。它很飢渴,它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覓食。你跟其他受害者沒有差別,都只不過是它的食物罷了。」

凱西微笑地看著我,絲毫不在乎自己的死活,因為這房子根本不讓她在乎。蘇西扶著我的身體,使勁幫我站起身來,然後靠到我眼前問道:

「跟我說,約翰!到底是怎麼回事?這棟房子究竟是什麼怪物?」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儘管這並不能讓我更加冷靜,但起碼減輕了身體的顫抖。跟往常一樣,當我終於查出真相的時候,卻發現真相只會讓情況更糟而已。

「這房子是一隻掠食者。」我說。「來自其他世界的異形生物,那地方不屬我們的空間,生命的形態十分不同。它能夠改變外型,融入週遭環境,隱藏在市井之間,以一種無法抗拒的聲音誘惑獵物上門。它專挑迷失孤獨的獵物下手,沒有人愛、沒人關心、遭城市所遺棄、無處可歸之人,就像布萊斯頓街的居民一樣。他們不會懷疑房子的話語,房子講的都是他們想要聽的。它甚至引來了一些重要人士,多半是因為這些人過於多愁善感的緣故。身為重要人士並不表示內心就不會空虛寂寞。」

「說重點,約翰。」蘇西搖著我的肩膀說道。「房子引來獵物,然後怎麼樣?」

「然後就吃了他們。」我說。「它吸乾獵物,佔有他們體內的一切,吸收越多就會變得更加強大。在吸收的過程中,它會盡量保持獵物心情愉快,藉以阻止他們逃跑。因為他們根本不會心生逃跑的念頭。」

「天呀。」蘇西說著看向凱西消瘦的身軀。「這孩子看起來已經被吸得差不多了。可惡,我們得立刻離開,約翰。」

「你說什麼?」我不懂她的意思,或者是假裝不懂。

「我們幫不了她。」蘇西冷漠地說。「我們來遲了。就算把她從地板裡弄出來,只怕還沒離開房子就已失血致死。她已經沒救了。我們應該趁著房子還在吸她的時候趕快離開才對。」

我緩緩搖頭。「我辦不到,蘇西。我不能見死不救。」

「聽我說,約翰!太遲了,案子已經結束了。我們所能做的就只有賞這孩子一個痛快,讓這怪物嘗嘗挫敗,離開這裡,弄點重武器再回來算帳。你負責喬安娜,我解決孩子。」

「我大老遠跑來不是為了在最後關頭放棄的!我們一定要帶她回去!」

「誰也不能回去。」凱西說。「沒人能夠離開。」

房門突然巨震,在門框之中發出極大的聲響。蘇西跟我同時回頭,正好看到房門重重關起,然後整個消失,瞬間就只剩下空白的牆面,完全看不出剛剛有扇門的痕跡。接著四面牆壁開始蠢動,不疾不徐地擴張、收縮,慢慢浮現許多有機組織的特徵,柔軟起伏,緩緩抖動。紫色的血管自牆面浮現,規律的脈動陣陣襲來。接著天花板上張開了一顆巨大的眼睛,有如遠古無情的神明一般,冷冷地看著底下的獵物。牆上綻放出淡淡的磷光,我們終於瞭解光線從何而來。空氣中味道一變,瀰漫著濃厚的血腥味以及一種具有腐蝕性的化學氣味。

「沒人可以離開。」凱西說。「根本無處可逃。」在她的聲音之下隱藏了另外一個聲音,一個尖銳至極、老謀深算,絕對不是出自人口的聲音。

蘇西走到原本是門的地方,反握槍柄對著牆用力捶下。牆面微微向下一沉,但是並沒有任何裂痕。蘇西大聲吶喊,一下一下繼續捶牆,但是一點用處都沒有。她瞪了牆壁一眼,喘了喘氣,然後一腳踢上去。她的鞋尖陷入牆中,花了好大的力氣才拔出來,不過尖端已經少掉一塊,被牆吸收了。天花板上流下一滴一滴黑色的液體,牆面跟地板上也逐漸更為潮濕。蘇西突然驚呼一聲,似乎訝異中帶有疼痛。只見她的手背讓一滴黑色液體滴到,當場冒出白煙,遭到腐蝕。

「約翰,這是什麼鬼東西?出了什麼事?」

「消化液。」我說。「我們在怪物的胃裡。它認定我們是威脅,不能冒險像凱西一樣慢慢吸收,決定要盡快解決。我們就要被融化了。蘇西,開個出口,在牆上轟個洞!」

蘇西大笑。「我就等你這句話!站遠一點,被濺到可不管。」

她對準牆壁就是一槍,然而子彈的威力完全被牆吸收,以中槍點為圓心向外激起一陣漣漪,有如對著池塘丟石頭一樣。蘇西咒罵幾句,又開一槍。重新填彈,繼續開槍。槍聲迴盪四周,空氣中充滿火藥味。一切歸於寧靜之後,牆壁上還是一點裂痕也沒有。蘇西轉頭看我。

「問題大了,約翰。還有,別向下看,你的鞋子在冒煙。」

「當然在冒煙啦。」我說。「這房子並不挑嘴,什麼都吃。」

蘇西默默看我,靜靜等待。當她找不到敵人可打,完全無計可施的時候,她就會把逃脫的希望寄託在我身上。她總是對我滿懷信心。這也是我離開夜城的原因之一,因為我不想繼續讓朋友失望。我絞盡腦汁地想,一定要找出一條生路。我花了這麼大工夫,經歷這許多瘋狂,可不是為了最後死在怪物的大胃裡。我不是為了失敗而來的。我看了看凱西,然後看著喬安娜。她依然動也不動地站在原地。自從怪物現身之後她就沒有再說過任何話。她的表情平靜、兩眼無神,連蘇西在旁邊開槍也沒有任何反應。她嚇呆了。起碼我當時是這麼認為的。

「喬安娜!」我大叫道。「過來跟你女兒談談,看看能不能轉移她的注意,藉機將她跟房子分開。我有個辦法能帶大家離開,但是無法肯定對凱西會有什麼影響——喬安娜!聽我說!」

她慢慢轉頭看我,眼神中流露出一種莫名的恐懼,幾乎令我不忍目睹。

「為什麼要叫她跟我談?」凱西問。

「因為我需要你媽來幫忙。」我說。

「但是她並不是我媽呀。」凱西說。

這句話有如晴天霹靂一般將我腦中思緒瞬間掏空,在安靜的房間中形成陣陣回音。我很不願意相信凱西的話,但是她言語中透露的真實性卻由不得我不信。在那恐怖的一刻裡,許多不合理的小細節突然豁然開朗。喬安娜默默地看著我,眼神之中只有一股寧靜的悲傷。她體內的活力全然消失,似乎表示她已沒有必要繼續偽裝。

「對不起,約翰。」她緩緩地說道。「我想一切都結束了。我存在的目的已然達成,你終於來到了此地。我認為我是真的關心你——但我似乎並不是自己一直以為的那個人——」她的聲音一變,登時轉換為剛才隱藏在凱西之後的聲音。「我只是一頭猶大的羔羊,一個完美的誘餌,一個專門為了引你回到夜城而設計的產物,目的是要——將你毀滅。」

「為什麼?」我問,聲音幾乎細不可聞。

「有人提供這棟房子所有必要的信息:你最偏好的客戶、最鍾愛的案子、最喜歡的女人,進而設計出一個能夠跨越你所有心防,不顧一切本能,即使奔向末日也在所不惜的誘餌。喬安娜.貝瑞特根本不曾存在,她只是我所扮演的一個角色,我所執行的一項功能罷了。然而,我被設計得過於完美,約翰。有一段時間,我甚至不記得自己的身份。我以為自己真是個女人,擁有七情六慾。我對你感到非常抱歉——但是我無法阻止接下來將要發生的事。」

「我們之間的一切都是假的?」我問。

「只有你是真實的,約翰。只有你。」

「那——這裡呢?」我又問。「這整個陷阱都是為我而設?他們把這房子帶入夜城,任由它隨意殺戮,只是為了要殺我?為什麼?我早就離開夜城了。我對任何人都不再是威脅!為什麼要帶我回來?」

「去問你媽。」怪物透過喬安娜的嘴說道。「聽說她就要回來了,而你——將可能破壞整個計劃。」

「是誰幹的?」我問。「到底是誰主使的?」

「你還猜不出來嗎?」喬安娜說完,五官漸漸融化,最後變成痛苦使者的空白容顏。

我就像身陷捕獸器中的小動物一般失聲哭喊,眼睜睜地看著喬安娜靠向牆壁,沉入其中,任由房子吸收,逐漸消失殆盡。沒過多久,她完全進入牆內,只在牆上留下幾道漣漪,而這些漣漪也在數秒之後歸於平靜。我早該知道了。我不該忘記如此基本的規則。在夜城,我不能單憑外表就去相信任何人或是任何事。渥克嘗試警告過我,但是我沒有聽進去。我忘了在這個地方,愛情只不過是另一種武器,而過去永遠無法抹煞。不知道哭了多久,我才終於感到淚水在我臉上滑落。

「可惡!」蘇西瞪著喬安娜消失的地方說道。「看來這趟生意是收不到錢了。」

眼看我沒有任何反應,她不禁嘆了口氣。天花板落下的消化液如今有如下雨一般,侵蝕著我手上跟臉上的皮膚,但是我卻毫不在乎,因為我的心已經讓人掏了出來,再也沒有任何事能令我動容。蘇西一手搭上我的肩膀,直視我的雙眼。儘管她不擅長表達情緒,這個時候也只能盡力而為。

「約翰,你一定要聽我說。不管她是個怎麼樣的人,你待會都有時間為她哀悼。現在你必須專注在眼前,帶我們離開這裡。」

「何必?」我說。「所有人都想我死,說不定連我自己都一樣。」

她一巴掌甩在我臉上,手法十分專業,絕非出於氣憤。「那我怎麼辦,約翰?」

「什麼你怎麼辦?」

「好吧,或許我不值得你救。我不該讓你獨自一人躲到倫敦去;我算不上是你最好的朋友,反正我從來不是當好朋友的料。但是這個孩子呢,約翰?凱西?記得她嗎?你是為了救她而回來夜城的,難道你要在這裡放棄她嗎?只因為你自憐自艾,就不管她死活了嗎?」

我緩緩轉頭,看向凱西僅存的一點身軀。「不。」我終於開口。「一切都不是她的錯,而且我從來不讓客戶失望。握著我的手,蘇西。」

「什麼?現在可不是表達情感的時候,約翰。」

我回頭看她。「你必須相信我,蘇西。我有我的打算。既然我們不可能靠暴力逃離,那就只能依賴我的天賦。」

蘇西看了我好一會兒,確定我已經恢復正常後,很快地點了點頭。她將霰彈槍插回背上的槍套,然後將我的手掌握在手中。她的手沉穩有力,對我深具信心。只可惜我自己反而沒多大自信。我疲憊地嘆了口氣,即使勝算不大,還是要垂死掙扎,因為這是我心中僅存的念頭了。

「我們必須找出房子的心臟。」我說。「毀了心,就能殺死房子。然而心臟絕不在此地。為了安全起見,房子一定把心藏在別處,藏在正常人無法觸及的地方。不過我不是正常人。我可以找到它。我什麼都找得到。」

除了我最想找的東西之外。

我進入內心世界,召喚出我的天賦,再次開啟心眼。房子為這突如其來的變化而猛烈震動。

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我彷彿身處虛無之中,通體舒暢,什麼都不必在乎。不必在乎無力償還的帳單、無法偵破的案件、無從幫起的客戶。我不再需要去管身世之謎,以及隨之而來的無窮痛苦。記得在最初,我擁有夢想,立志要幫助那些無路可走之人,只可惜夢想都不長久。夢想無法與現實對抗。現實中,人必須為了房租掙扎,為了食物打拼。為了找尋一些不願意被找到的人,即使穿了鐵鞋也照樣踏破。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你的理想不斷與殘酷的現實妥協,只為了在冷酷無情的世界之中獲得些微的成就。直到有一天,你才會赫然發現自己只剩下一個理想的空殼,所做的一切通通違反了自己原始的初衷。

然而夢想不會徹底死去。因為在夜城這種地方,有時候只有夢想能夠支持著你繼續存在下去。放棄了夢想,就等於放棄生命。

在夜城成長的過程中,我見過無數行屍走肉。那些人會走路,會交談,會行動,但每天卻只懂得在酒吧之間流連,在酒精之間忘返,眼神空洞無比,內心虛幻無依,絲毫不關心任何事物。我父親的心臟在停止跳動之前的好幾年就已經死了。我完全幫不了他,那時我只是個孩子。

直到多年之後,我才發現了自己的天賦。藉由這個天賦,我終於擁有幫助他人的能力。即使幫不了自己,我也要幫助其他人。

在這安全舒適的虛無之中,一陣一陣的愛與關懷透體襲來,溫暖了我的內心,試圖讓我忘卻所有煩惱。什麼事情都不再具有意義,充滿愛與歡愉的現在就是永恆。慾望與需求存在於過去,無慾無求的我在此地找到無盡的寧靜。一個小小的聲音應承著我,只要我躺下身軀,接受這一切美好,不再繼續反抗,就能夠擁有曾經想要的所有事物。但我並不相信那個聲音,因為自從房子回收喬安娜的那一刻起,我真正想要的一切就已經離體而去。那聲音越講越急切,而我就越聽越好笑,因為隱藏在聲音之下那股飢渴的貪念在我耳中完全無所遁形。

我的夢想,我的現實,我像是個溺水之人一樣緊緊地抓住它們,永遠不肯放棄。是夢想與現實塑造了今時今日的我,不是視我不見的父親,不是棄我不顧的母親,不是承繼而來的天賦,不是至死方休的敵人。有太多因素曾試圖將我改變,但是我始終都能堅持自我。我選擇了幫助他人來肯定自我,因為我不希望人們跟我一樣在需要的時候無人可找。我很小的時候就已經知道不能依賴當權者,因為即使是身為他們之一的父親也得不到應有的保護與慰藉。我自己造就了今日的自己,選擇自己的命運,管他什麼人或什麼事都沒有權力左右我的意志。

我怒火中燒,將所有愛與快樂的虛幻承諾推到一旁,或許是因為在內心深處我根本不曾相信過這些東西。反正什麼愛跟快樂都是與我無緣的字眼。虛無的幻境出現裂痕,逐漸崩裂,我漸漸開始感受到附近支持我的人們。蘇西.休特,透過靈體與我相握,對我毫無保留地信任。凱西.貝瑞特,在終於瞭解遭人欺瞞、玩弄、虐待之後,如今幾乎跟我一樣憤怒。還有——一個淡薄的存在,一個模糊的細語,彷彿是曾經短暫以為自己是喬安娜的痛苦使者在世上所留下來的回音,默默地為我帶來支持、慰藉。

我敞開心胸迎向眾人,藉由天賦與他們融為一體。團結之後的力量可不是區區一間可惡的房子能夠匹敵。

我的天賦絕非只能用來找人,它還有許多其他的功用,比如搜尋敵人的弱點並加以攻擊。在天賦主動出擊之下,房子驚聲尖叫,承受著震撼、憤怒、痛苦與恐懼。看來它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不曾受過傷了。

虛無的空間不再虛無,變成了一種介於物質與虛幻之間的存在。我站在一個向四面八方無盡延伸的平面之上,週遭一片灰暗,處處模糊不清。這裡依然是個虛幻之境,不過已經夠真實,足以提供立足之地。如今蘇西跟凱西都站在我身旁。蘇西全身穿戴亮銀盔甲,關節處配有尖剌;凱西以其相片中的形象現身,不同處在於她抓狂得更嚴重。我沒有低頭去看我的樣子,因為那無關緊要。一個淡淡的存在出現在離我們不遠的地方,模糊不清,無法辨識,不過我很清楚她是誰。我們在灰色的世界裡綻放光芒,圍著一道綴以血紅游絲的黑暗漩渦沖天而起,無盡延伸入空無一物的天際。漩渦中傳來房子的聲音,它猛力地吼叫著,言語有如鎯頭一樣撞擊我們的心靈。

「我的!我的!是我的!」

在我此刻強大的力量之下,它只能無力地接受我的嘲笑。它的優勢純粹是建立在匿蹤與謊言之下,而這兩樣東西在此地根本幫不了它。我向前踏出一步,蘇西和凱西跟著動作。黑暗漩渦在我們的逼近之下逐漸縮小,完全無法與我們散發出的光芒抗衡。我們繼續逼近,漩渦繼續縮小,而此時在四周無盡的平面上出現了許多虛幻的靈體,安安靜靜地站著,滿懷希望地看著。他們全都是這棟房子的受害者,它不只吃乾了他們的肉體,甚至還吞噬了他們的靈魂,藉由囚禁他們以壯大自己不自然的存在。喬安娜殘破的靈體不顧房子無情的摧殘,掙扎地來到我面前,握起我的手。透過她,我接觸到其他受害者的心靈,無聲地向他們提供一個復仇的機會,通往自由的道路——他們立刻將力量交到我的手裡。

眾人的力量入體流竄,點燃了天賦,使我光芒四射,無法逼視,邁開大步走向黑暗漩渦。蘇西、凱西以及其他人全部跟我向前,而那房子則是不斷痛苦地尖叫。漩渦不停地縮小,到最後我終於跟同伴們接近到能夠牽起彼此雙手的距離。無條件信任我的蘇西,因背叛而憤怒無比的凱西,還有我本來可能會愛上的一道靈魂。此刻我們的光芒耀眼,有如四顆太陽。我藉由天賦集結了眾人的憤怒、恨意及需求,竭盡全力擊向房子的黑暗心臟。它恐懼無力地發出最後一聲怒吼,接著整個黑暗漩渦瞬間消失,虛無空間歸於寧靜,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響。

這是我天賦的另一面,尋找他人的死亡。

我從不帶槍,因為沒有必要。

我環顧四周,發現所有受害者都已消逝。他們的靈魂終於得到解脫,前往最後的歸屬之地。而隨著他們一同離去的還有一名設計精良的誘餌,她曾短暫地瞭解身為人類的價值,並且緊緊抓住這份珍貴的禮物,永遠也不肯放手。

你必需相信夢想,因為有的時候,夢想必須依賴你的信任才能繼續存在。

我回歸肉體,張開雙眼看著身旁景象。由於眾多受害者靈魂的加持,此刻我的體力已經完全恢復。我們依然被困在沒有出口的房間,不過房子本身已經死去。空氣中充滿腐敗的味道,天花板上的大眼消失,牆中的磷光也逐漸退去。一道道不規則的裂縫湧現,一點一滴地撕裂著牆壁。凱西.貝瑞特躺在地板上,儘管形容憔悴、全身脫水、半死不活,但她終於脫離了地板的束縛,如我所期待的一樣讓垂死抽搐的房子排出。她一臉怒容,掙扎著想要坐起。我扶她坐起身來,拿雨衣披在她身上。她以骨瘦如材的雙手抓緊雨衣,接著對我發出一個短暫但卻十分真誠的微笑。

「它欺騙我。」她說。「它說出我內心的渴望,使我無法不相信它。當它終於控制我的肉體之後,儘管表面上讓我開心,但其實我的內心一直在痛苦吶喊。你救了我。」

「這是我的工作。」我說。「我只是受人之託而已。」

她看了我一會兒。「如果我媽媽知道我在這裡,惹了這種麻煩,我希望她會派像你這樣的人來救我。像你這樣——可靠的人。」

「聽著,我知道這是感動的一刻,」蘇西說道。「但是我真的很想離開這裡。」

「說得對。」我說。「這件大衣才剛洗好而已。」

我們合力扶起凱西。這並非什麼難事,因為她的體重絕不超過七十磅。

「剛剛那裡是哪裡?」她突然道。「那個灰色地帶,究竟是什麼地方?」

「那棟房子唯一的弱點就在於心臟。」我邊說邊扶著她走向原先有門的地方。「所以它就把心臟給藏到另外一個地方,另外一個真實空間,如果你喜歡這麼稱呼的話。那是一種古老的魔法,不過在我的心眼之前無所遁形。」

「你確定它真的死了?」蘇西問。「死得徹徹底底,不會在最後一刻又爬起來吧?我是說,房子還存在,我們依然在它體內。」

「它死了。」我說。「從眼前的狀況跟味道來看,我認為它的屍體已經開始腐爛。它從來不曾真正屬於我們的世界,支持著它存活於此的只不過是它的意志罷了。蘇西,幫我們打開一道門吧。」

她看了看我。「你忘了嗎?我的槍在這裡並不管用。」

「我想現在應該管用了。」

蘇西拔槍在手,像個意外得到禮物的孩子一樣大笑。她近距離對著牆壁開槍,於其上打出一條小洞,接著她重新填彈,一面狂笑一面不斷開槍,最後徒手抓起洞緣,將洞口撕開。她看著自牆上扯下的腐肉,向我扮了個鬼臉。

「這裡開始崩塌了。」

「這房子撐不了多久的。」我說。「它已經失去支持它存在的一切。我可不希望房子倒塌的時候還待在裡面,對吧?來幫我一把,蘇西。」

我們帶著凱西撞開牆上的大洞,摔在後方的走道上。當我們從地上爬起來的同時,牆面已如蠟燭一般融化,大洞瞬間消失不見。奇異的光芒點點飄散,有如屍體火化時亂竄的火星。空氣中微甜的腐敗氣味越顯濃厚,幾乎快要令人無法忍受。我們順著走廊跑往樓梯,一路上經過的牆面已經浮現點點屍斑。天花板逐漸下垂,再也無力支持多久。地板劇震,牆面狂裂,當我們跑到樓梯旁的時候,腳下的木板已經扭曲變形得不像話了。

「跑快一點,兩位。」我說。「這房子就要自我們的世界消失了。我可不想被困在能夠孕育出這種怪物的世界裡呀。」

「沒錯。」蘇西道。「不然我就得把那個世界裡所有的怪物通通殺光,只不過帶的彈藥可能不夠。」

我們在劇烈的震動中衝下樓梯。凱西很想減輕我們的負擔,只可惜幫助有限。儘管房子吞噬了她大部分的肌肉,不過她還是盡力前進。樓梯板轉為濃稠的液體,有如太妃糖一樣黏在我們腳上,到後來每走一步都得使盡吃奶的力氣才能拔出腿來。我抓著欄杆想要站穩腳步,想不到欄杆一抓就爛,有如化膿的腐肉。我感到一陣噁心,連忙將其丟開。

我們抱起凱西,衝入一樓大廳,兩旁的牆壁開始坍塌,天花板上也開始落下大量碎層。原先大門所在之處如今只剩下一個黑紫色的空洞,許多汁液沿著洞緣滴下,有如一個化膿的巨大傷口。洞口正在緩緩坍塌,而且已經塌到容不下我們通過的地步。

「喔,天呀。」凱西道。「我們逃不出去了。房子永遠不會讓我們離開的。」

「它已經死了。」蘇西說。「這裡沒有它說話的份。不管怎樣,我們都會離開的。對不對,泰勒?」

「沒錯。」我說。

我透過這扇曾經偽裝成大門的小洞看見外面的世界,一個乾爽、沉靜,相對而言十分理性的世界。我瞪著越塌越小的洞口,運用天賦的力量對其拉扯,將它撐開。接著蘇西跟我一邊一個抓起凱西,衝向門洞,撞開腐敗的組織,終於逃出了房子,摔落在布萊斯頓街道上,回到屬於人類的地盤,任由天上落下的雨水洗盡我們一身髒污。

我們跌跌撞撞地走到街道中央,高興地瘋狂大叫,然後扶著凱西坐到地上。她兩手輕觸地面,終於哭出聲來。布萊斯頓街或許骯髒,或許墮落,但起碼它從來不曾對人們隱瞞自己的真相。我回頭看著死去的房子慢慢塌落,其上的窗口就像許多緊閉的眼睛,而被我們撞開的洞口則有如一張滿佈瘀青的大嘴。

「去地獄慢慢腐爛吧。」我說。

我以天賦的力量對它展開最後一擊,將其推往極限,終於讓這個跑來夜城偽裝成房子的怪物徹底消失,送回屬於它的世界。原地遺留下來的幾塊碎片跟腐敗的氣味也在雨水的沖刷下逐漸消散。當渥克帶領人馬出現在我們的身旁時,眼前已經完全沒有任何房子存在過的跡象了。

尾聲


雨幾乎停了。我的身體有點發抖,大概是因為冷的關係。還好眼前的星空還有點點繁星以及一顆超大的明月,讓我可以試著在這副景象之中找尋一點安慰。我坐在人行道上,縮在骯髒的大外套裡,看著渥克的人馬在對面的空地上來回穿梭。他們當然不會有什麼大發現,不過三不五時還是會有人找到一些小小的腐敗組織,然後慎重其事地將之裝到塑膠密封袋裡,以作為證據或是日後研究之用,可能吧。

又或許渥克只是在幻想用這些組織種出一棟新房子來,他總是喜歡收集敵人留下的新玩意。此刻他就像往常一樣站在遠方指揮若定,因為他從來不會弄髒自己的雙手。

我跟蘇西還有凱西逃出那棟死房子之後,沒過多久他就帶了大隊人馬趕來。顯然他們早就守在一旁靜靜觀察,以防我出了什麼差錯,把一切搞砸。渥克一定在聽到房子臨死之前的吼叫聲後就往這裡移動了。我一直都相信他擁有成為一頭好禿鷹的所有特質。

凱西神態親切地坐在我身旁,身上還是包著那件髒兮兮的雨衣。渥克不知道從哪裡幫她弄了一杯牛肉茶來,不過她只是端在手上,想到的時候才輕啜個一兩口。她的肉體在房子的吸收之下退化,已經不記得什麼是飢餓的感覺了。蘇西舉著霰彈槍站在我們身旁守衛,只要渥克稍微接近一點就立刻投以極不友善的目光。即使是渥克這種人物也不願意輕易惹上蘇西.休特的。

雖然喬安娜已經隨著房子一同消失,但我始終無法將她拋到腦後。我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會被她騙那麼久——但是她的一切都那麼真實。我不得不懷疑自己信任她的理由是否跟凱西信任那棟房子一樣,純粹是因為我們都愛聽自己想聽的言語。我愛喬安娜是否只是因為她根本是為我量身訂做的愛人?堅強,但又脆弱;剛毅,卻也帶有不安。事實上,她在許多方面都跟我很像。設計她的人對我瞭解甚深,那些渾蛋。然而我認為在最後一刻喬安娜之所以願意相信自己,是因為我願意相信她的緣故,儘管只有短短片刻,但她畢竟還是透過意志的努力成為一個真真正正的人。在夜城,夢是有可能成真的。這是每個人都知道的事實。

只是當夢醒之後,它們終究還是消失了。

蘇西低頭看我,眉頭一皺,看穿了我的心意。「你總是太過心軟,泰勒。你終究會忘記它的。嘿,至少你還有我呀。」

「我真幸運。」我說。我知道這是她表達善意的方式。

「而且我們狠狠地教訓了那棟房子一頓,不是嗎?」

「沒錯。」我說。「我們的確教訓過它了。」

蘇西看向空地,對渥克的人馬視而不見,問道:「你想,在我們解決那棟房子之前,它已經吃掉多少人了?」

我聳肩:「夜城裡有多少迷失的靈魂?其中又有多少是就算失蹤也無人聞問、無人關懷的?要不是有重要人士誤入歧途,渥克他們根本不會介入。」

渥克聽到自己的名字,故作悠閒地晃到我們身旁,不過還是跟蘇西保持一定的距離。蘇西槍口一轉,對準渥克,臉上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我示意蘇西放他過來,因為我的體力逐漸恢復,有些事想要問他。他在我們面前禮貌性地點點頭。

「你早就知道了。」我說。

「我是有在懷疑。」渥克道。

「如果你可以肯定的話,」我緩緩問道。「你還是會眼睜睜地看我走進陷阱嗎?」

「可能吧。你又不是我的手下,泰勒。我可不欠你什麼。」

「就連真相也不能告知?」

「喔,尤其是真相更不能說。」

蘇西皺皺眉頭:「你們在講那棟房子,還是喬安娜?」

「都一樣。」我說。「只要是不能說的秘密,渥克一定守口如瓶。告訴我,渥克。我母親真的要回來了嗎?」

「不知道。」他面對我的目光十分冷靜,態度毫無保留,十分誠懇。不過話說回來,他總是一派誠懇的樣子。「是有一些謠言——不過謠言這種東西任何時候都會有,不是嗎?或許——為了以防萬一,你應該在夜城多待一陣子。」他避開我的目光,向空地看去。「我可以幫你打探打探,不過當然不是檯面上的。畢竟你看起來還是寶刀未老呀。」

「你膽子不小。」蘇西道。

他對她報以微笑,彬彬有禮,真像一個人民的好公僕。「這是工作養成的習慣,親愛的。」

「我不是你的親愛的,渥克。」

「那就別說我不知感恩囉。」

我怕這兩人說僵了就要動手,於是插嘴道:「渥克,你可以幫我處理凱西的事情嗎?送她回到真實世界,她母親身邊?她真正的母親?」

「當然。」渥克說。

「別理那些鬼話。」凱西突然道。「我才不要回去。我永遠都不要回去了。我要留在這裡,留在夜城。」

我以最嚴肅的表情看她。「你瘋了嗎?經歷過這麼多事情,你還想要留在這裡?」

她對著我微笑,笑容之中沒有絲毫開玩笑的成分。「世界上的噩夢可不是只有一種。相信我,不管夜城再可怕,也絕對比不上我要逃離的那個鬼地方。我想跟著你,約翰。你需要秘書嗎?每個私家偵探不是都有個牙尖嘴利的秘書嗎?準則上都有規定的吧?」

蘇西忍不住大笑。我對她瞪了一眼,她立刻假裝咳嗽。渥克再度回去指揮空地上的工作。我則神色不善地轉向凱西。

「我只是救你一命,可沒說要收養你!」

「這個不急著現在研究啦。」凱西很有信心地說,然後也看向對街空地。「說真的,你認為那到底是什麼東西?」

「不過是隻獵食者。」我說。「只是比其他獵食者更會偽裝罷了罷了。算是——某種來自夜城的產物吧。」

(完)
xxray 發表於 2012-5-17 20:17
《夜城系列二:天使戰爭》賽門‧葛林(著);戚建邦(譯)

第一章 人都有所信仰

聖猶大教堂是夜城唯一的教堂,我只有在生意需要的時候才會去。這間教堂距離到處都有敬神場所的諸神之街很遠,獨自聳立在一個極為安靜的角落裡,遠離夜城一切華麗亮眼的霓虹。這是間不打廣告的教堂,一間毫不在意路過的人們願不願意進入的教堂。它只是默默地待在原地,以防任何不時之需。聖猶大教堂以迷途聖人之名而建,是一幢非常非常古老的建築,甚至可能比基督教本身還要古老。教堂的牆壁十分樸實,除了當作窗戶使用的裂縫之外,沒有任何雕飾,也不受時間侵襲。教堂內部以一塊蓋了白布的大石頭充作聖壇,前方排了兩排木製長板凳,後面掛了一個純銀十字架,除此之外別無他物。聖猶大不是什麼尋求慰藉的地方。它不以華麗的物質裝飾外表,亦不以宗教的精神粉飾內在。這裡沒有牧師、沒有侍從,完全不提供任何服務。講白一點,聖猶大教堂是你在夜城中尋求救贖的最後機會,或者說,是你在死前與上帝對談的絕望契機。試圖在這間教堂裡為心靈療傷,說不定就會有想像不到的收穫。

因為在聖猶大教堂中禱告不但有神在聽,有時候甚至還會得到回應。

偶爾我會跟人約在這間教堂見面,因為在夜城要找個中立地區並不容易。不過我也不常約這個地方。聖猶大教堂絕對歡迎任何人進入,但未必每個進去的人都能夠活著出來。這間教堂有辦法保護自己,不過沒人知道是如何保護。這一次我來這裡並不只是為了中立需求,還為了要依靠教堂本身的力量去對抗一股恐怖的力量,對抗那隻我在非常勉強的情況下答應要見的怪物。

刺骨寒風自四面八方而來,我全身僵硬地坐在前排的木板凳上,靜靜縮在大外套底下。我看著四周,想盡辦法讓自己平心靜氣。教堂裡沒東西好看、沒事情可做,而我也沒打算把時間浪費在祈禱上面。自從小時候第一次逃過敵人的暗殺之後,我就已經瞭解到這個世界上除了自己之外,任何人都不能依賴。我渾身浮躁,蠢蠢欲動,很想站起身來到處走走。深沉的夜色之中正有一股毀滅的力量對我直撲而來,而我只能乖乖地坐在原地等待對方現身。我伸手去摸了摸放在身旁的鞋盒,確認它還待在該在的地方。鞋盒裡的東西或許能夠救我一命,也或許沒有半點用處。人生就是這樣的賭博,特別當你活在夜城裡的時候更是如此。特別當你身為聲名遠播卻又惡名昭彰、號稱什麼都找得到的約翰.泰勒的時候更是如此。因為把我捲入如今這種狀況的就是我遠播的名聲。

我將帶來的一打蠟燭通通點燃,放在教堂四周,意圖驅逐黑暗,但是卻沒有效果。教堂內的空氣凝重、寒冷潮濕,加上大量的陰影,看來格外恐怖。我獨自一人坐在其中,側耳聽著灰塵落地的聲音,彷彿可以感受到這棟建築曾經經歷過的無數歲月、無盡滄桑。傳說聖猶大教堂乃是夜城之中最古老的建築,比諸神之街還古,比時間之塔還老,甚至比世界上最早開始營業的「陌生人酒館」還要年代久遠。事實上,由於這個地方實在太老了,被人膜拜太久了,於是人們開始傳說這裡最早可能根本不是一間教堂。

這裡只是一個讓你跟你的神傾訴的地方,或許有時候也能夠得到神的回應。至於你喜不喜歡神明的回應,那當然就是你自己的問題了。

畢竟,焚燒雜草跟焚燒異端只不過是一線之隔。我一直都跟上帝保持距離,也希望他永遠不要理我。

我不懂為什麼夜城裡沒有別的教堂。又不是說會來夜城的人都沒有宗教信仰,只不過人們會來夜城都是為了要幹一些上帝不准他們幹的事情罷了。在這裡,靈魂不會迷失,只會被出賣、被交易或是被像垃圾一樣丟棄。在諸神之街,人們可以找到諸神在凡間的代表,甚至能夠接觸足以支配一切的強大實體。你可以跟這些傢伙討價還價,買到所有你的神不希望你擁有的東西。

數個世紀以來,有許多人曾試圖毀滅聖猶大教堂。如今這些人都已經不存在了,而聖猶大依然屹立不搖。不過,如果我錯估了鞋盒裡的東西的價值,那麼今晚過後這間教堂就未必還在這裡了。

現在是凌晨三點,在夜城,時間永遠停留在凌晨三點。黑夜永無止盡,時間無限延伸。凌晨三點是屬於惡狼的時間,是人類一天中最虛弱的時間;是最多嬰兒出生的時間,也是最多老人死亡的時間。這是最容易墮落的一刻,人們會躺在床上無法入眠,幻想著當初如果如何如何,今天會不會就怎樣怎樣。當然,凌晨三點也是跟惡魔交易的最佳時間。

突然之間,我背上的所有寒毛豎起,心臟停止片刻,彷彿被某隻寒冷的手掌握在其中一般。我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一陣劇烈的顫抖透體而發。她快到了。我可以感覺到她邪惡的存在、恐怖的目光,以及冰冷的意圖。我一把抓起鞋盒,有如溺水之人抓住浮木一般緊緊地抱在胸前。我慢慢走向側廊,不情不願地站在教堂唯一一扇大門之前。這扇門實心橡木,一體成形;五呎高,五吋厚;上了栓也加了鎖,不過不管它有多堅固也絕對擋不住她,因為世界上沒有任何東西能夠阻止她。她是潔西卡.莎羅,「不信之徒」,世界上的一切都無力與之抗衡。她快到了,已經非常接近了。她是怪物,是噁心的野獸,是「不信之徒」。四周空氣不自然地靜止,彷彿是暴風雨前的恐怖寧靜,而且還是會吹垮屋頂、降下鳥屍的那種狂風暴雨。有人叫潔西卡來這裡見我,因為我擁有她一直在找尋的東西。然而如果我跟引她來的人搞錯了的話,潔西卡將會讓我們付出慘痛的代價。

我從來不帶槍,也不佩帶其他武器,因為我沒這種需求。再說,在潔西卡.莎羅面前,什麼武器都是廢物,再也沒有東西能夠傷得了她。很久很久以前,一個可怕的事件使她放棄了所有人性,成為「不信之徒」。由於她不再相信任何實際存在的事物,所以整個世界對她而言都不再具有任何意義,也無法影響她一絲一毫。她可以去任何地方、做任何想做的事,而她真的就這麼幹。她有能力犯下令人髮指的罪行、慘不忍賭的慘案,而她也真的就這麼幹。誰都阻止不了她。她沒有良心、沒有道德、沒有同情、沒有自制。物質世界對她來說不過是一張白紙,路過的時候就會順手撕去。幸運的是,她很少離開夜城。而即使在夜城裡,她也多半在睡覺,很少現身。不過一旦她醒了,所有人就得開始逃難。因為只要她把「不信」的意念集中在任何人或任何事之上,對方就會立刻從世界上消失,永遠不復存在。一旦她出現在夜色之中,即使是在諸神之街裡作神殿生意的人都要早早關門大吉,趕緊回家睡覺。

而她這一次的出現造成了前所未有的破壞。潔西卡造訪了夜城裡所有敏感的區域,搜尋某樣不知名的東西,所到之處無一倖免,只留下混沌與毀滅的痕跡。沒人能夠肯定她到底在找什麼,也沒有膽敢到她身邊詢問。大家都猜想她在找的東西必定十分特殊、十分強大——然而潔西卡.莎羅不相信任何特殊、強大的事物,物質界的東西對於不信之徒來說根本沒有用處。夜城從不缺乏任何力量強大的物品,從許願戒指到理論階段的炸彈什麼都有,而且全都用錢就可以買到。只是潔西卡.莎羅要的顯然不是那些,於是她繼續尋找,所到之處也就繼續毀滅。外頭傳得沸沸揚揚,都說她在找一個真實到連不信之徒都不得不信的東西——甚至是一件真實到足以將其毀滅的東西,能為她帶來最後救贖的東西。

於是渥克跑來找我,要我找出這件物品。渥克是當權者的代表。從古至今很多人都曾試圖控制夜城,不過從來沒人真的成功過。當這些想要掌權的人失去控制的時候,適時介入擺平一切的就是這些所謂的當權者。渥克是個非常冷靜的人,工作時習慣穿著西裝,講話時從來沒有抬高音量的必要。他不喜歡像我這種獨立作業的人,不過卻常常把奇怪的工作丟到我頭上。除了因為我的能力獨一無二之外,更大的原因在於我的死活對他而言根本無關痛癢。

這也就是為什麼我都會要他先付錢。

我能找到任何東西,那是一種天賦,一種自我過世的母親那裡繼承而來的天賦。聽說我母親不是人類,而且她根本也沒死,不過我還是衷心希望她已經死了就是。

總之,如今我胸前的鞋盒裡放的就是潔西卡.莎羅在找的東西。她知道東西在我這裡,此刻正火速趕來奪取。我的工作就是要以最恰當的方式把東西交給她,藉此消除她的怒火,然後把她送回家去繼續睡覺。當然,前提是要我找到的東西沒錯,而且她也沒在闖進來的第一時間裡就把我從存在之中給「不信」掉才行。她已經來到教堂外面了。我腳下的地板傳來強烈的震動,伴隨她腳步聲所掀起的回音,彷彿整個世界都在她的怒火中燃燒一般。蠟燭的火焰翻飛,四周的陰影亂竄,似乎一切都為了她的到來而害怕。我感到口乾舌燥,雙手不自主地捏陷了鞋盒。我強迫自己把鞋盒放在木椅上,然後兩手插進外套口袋裡。這種時候想要表現得輕鬆自在是絕對辦不到的,但是在不信之徒潔西卡.莎羅面前,我可不能露出絲毫軟弱恐懼的神情。我本來打算依靠聖猶大教堂幾個世紀下來所累積的信仰力量來對抗潔西卡的「不信」,不過現在看來似乎是沒什麼用處。她來勢洶洶,似暴雨、如狂風,彷彿一種自然界難以抗拒的超級能量,可以不費吹灰之力令我消失。她的存在就好比癌症跟沮喪一般,無法否定,也不能妥協。她是「不信之徒」,跟這種力量比起來,聖猶大根本不算什麼,我也根本不算什麼——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抬起頭來。管她那麼多!我可是約翰.泰勒,可惡!什麼大風大浪我沒見過!管她再怎麼不信,我也要讓她相信我的存在!

橡木門以黑鐵強化,重量起碼超過五百磅以上,不過在潔西卡眼中簡直跟不存在一般。她一腳踏上木門,隨手一揮,整扇門就有如布匹一樣化成碎片。她跨入教堂,向我走來,全身赤裸,骨瘦如材,膚色慘白。每踏出一步,地板上就多裂一個大洞。她的眼神狂野、專注,直如野獸一般,絲毫看不出任何人性。她的嘴唇很薄,向兩旁延展,似乎在狂叫,又像是微笑。她沒有頭髮,臉色跟膚色一樣蒼白,雙眼混濁發黃,有如尿液。她全身上下散發出無盡的力量,一方面驅使著她勇往直前,另一方面又慢慢地將她吞噬。我動也不動,站在原地,與她眼神交會,直到她在我面前停下為止。她散發出一種——很臭的味道,簡直跟腐敗的食物沒什麼兩樣。她不需要眨眼,胸口沉沉浮浮,似乎呼吸是件必須提醒才會想起來的事情一般。她身高不到五呎,但是感覺起來彷彿比我還高。我之前所有的計劃跟思緒都因為她的出現而在腦中崩裂,只能勉強自己對她露出一點微笑。

「哈囉,潔西卡。你看起來——充滿了個人風格。我有你要的東西。」

「你怎麼知道我要的是什麼?」她說,語氣正常到令人害怕。「連我自己都不知道,你怎麼可能會知道?」

「因為我是約翰.泰勒,找東西是我的專長。我已經找到你要的東西,但是首先你必須要相信我才行。如果你不相信,那就永遠得不到我為你找來的東西。要是我就此消失,你將永遠不會知道我找到的是什麼——」

「拿出來給我看。」她說。我知道能說的就只有這麼多了,於是小心翼翼地從木椅上拿起鞋盒,然後交給她。她抓起鞋盒,斜眼一瞪,盒子當場消失,露出裝在裡面的東西。那是一隻破破爛爛的泰迪熊,臉上還缺了一隻玻璃眼珠。潔西卡.莎羅伸出慘白的雙手將泰迪熊舉在眼前一直看、一直看,看到最後,她終於把泰迪熊抱到胸前輕輕撫摸,像個即將入眠的孩子一般。直到這時,我才終於鬆了一口氣。

「這是我的熊。」她一邊說一邊看著泰迪,完全沒有向我瞧上一眼,這讓我感到十分慶幸。「它——是我的熊,是我孩提時代的玩伴。已經過了好久了,那時我還沒放棄人類的身份。好久了——我已經有好長一段時間沒有想起它了。」

「這就是你要的東西。」我小心道。「你想要一件對你有意義的東西,一件跟你一樣真實的東西,一件值得你去相信的東西。」她突然抬頭,一臉寒意地向我看來。儘管心中害怕,我卻沒有絲毫退縮。她像鳥一樣將頭側向一邊,問道:「你在哪裡找到它的?」

「泰迪熊墳場。」

她對我報出善意的微笑,不過我還是嚇了一大跳。「不要問魔術師關於魔術的秘密,我懂。雖然我瘋了,不過這個道理我還懂得。我知道我瘋了,也很清楚我為了獲得力量而必須付出的代價。世界上的人事物再也與我無關,永恆的孤獨將是我唯一的命運,這是我自作自受,一切都怪不得別人。啦啦啦——我只能跟自己說話——拋棄人性成為不信之徒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也算不上愉快的經驗。我行走在一個屬於我自己的世界裡,注定將要孤獨一世。直到現在,我終於找到了泰迪。沒錯,一件值得我去相信的東西。你又相信什麼呢,約翰.泰勒?」

「我的天賦,我的工作,或許再加上我的名聲。到底在你身上發生過什麼事,潔西卡?」

「我不知道,再也不知道了。我會變成這樣就是因為我不想知道。我的過去太可怕了,可怕到令我必須強迫自己去忘記,讓過去變得虛幻,虛幻到不曾發生。然而就在這個過程裡,我對現實喪失了信心,或者說,現實對我喪失了信心。如今,我的存在完全藉由意志支撐。一旦意志渙散,我就會徹底消失。我已經孤獨太久了,身邊只有陰影跟細語環繞,生活空虛至極,不具任何意義。有的時候,我會假裝在跟別人講話,不過我始終知道對方根本不存在——從今以後,我有泰迪陪伴。它將成為生活的慰藉,也會為我提醒過去。讓我記得我的身份、我的一切。」她對懷裡的破熊笑了笑。「很高興跟你聊天,約翰.泰勒。只有在這個地點,這個時刻,我們才能擁有這片段的寧靜。下次可別試圖跟我聊天了,我不會認識你,不會記得你。我不能保證你的安全。」

「只要記得你的泰迪熊。」我說。「說不定,它會帶領你走向回家的路。」

然而話沒說完,她已經在我面前消失,離開了教堂,回歸夜色之中。我緩緩吐出一口氣,在自己摔倒之前趕緊先在木椅上坐下。潔西卡.莎羅實在太可怕了,即使對夜城的人來講也是一樣。要跟一個明知只聽得到自己腦子裡的聲音的怪物聊天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更別提對方還有辦法在轉念之間就讓我消失於無形之中。我慢慢站起身來,走到聖壇前回收我的蠟燭,不過卻在這個時候聽見教堂外面傳來一陣跑步聲響。不是潔西卡,是人類的腳步聲。我退到教堂後方,躲在陰影之內。除了潔西卡跟渥克之外,應該沒有人知道我在這裡才對。不過一直以來都有人想要置我於死地。打從我出生開始,這些敵人就不曾停止對我的追殺。今天晚上已經夠刺激了,不管來的人是誰,我都沒有興趣知道。

一個身穿黑衣的男人從門口跑了進來。他的衣衫破爛,形容憔悴,看起來好像已經跑了很久,也已經處於受驚狀態很久了。他戴著一副太陽眼鏡,儘管來自黑夜,依然漆黑得有如甲蟲之眼。他搖搖晃晃地向聖壇前進,一手扶著路過的木椅,另一手則緊抱著胸口一團包在黑布之下的東西。他邊走邊回頭猛看,生怕追他的東西已經近在眼前。終於他癱倒在聖壇之前,身體抖得有如風中的小草。他拿下太陽眼鏡丟到一邊,露出以針線緊密縫合的雙眼。他伸出顫抖的雙手,將黑色的小包舉在聖壇之前。

「聖堂庇佑!」他聲音沙啞地大叫,聽起來似乎已經許久不曾開口過了。「以上帝之名,我尋求聖堂庇佑!」

四周安靜了一段時間,接著我聽到了一陣不疾不徐的腳步聲自教堂外傳來。黑衣人也聽到了。他很害怕,但是又不敢回頭,只能絕望地面向聖壇,什麼都不能做。腳步聲在大門外停了下來,一陣微風自夜色中襲入,在走道上揚起一陣塵土,彷彿出自某人的呼吸一般。這陣風吹熄了門旁的蠟燭,吹過走道,吹到我藏身處的陰影,拂上了我的臉龐,帶來一種又濕又熱的感覺,有如黑夜中的一股狂野氣息,外加一點玫瑰精油的香味,但是過於濃厚,令人難以忍受。黑衣人在聖壇之前哭出聲來。他想要再說一聲「聖堂庇佑」,但是嘴中卻冒不出任何字句。

教堂門外的黑暗之中傳出講話的聲響。那聲音尖銳、刺耳,但同時又緩慢、輕柔,聽起來有如好幾個人同時低語,發出一種難以捉摸的合音,好似指甲刮擦黑板一般地刺入人心。這種聲音絕非人類所發,雖然其中或多或少藏有人性,但絕非發自人類之口。

「沒有任何地方會為你這種人提供聖堂庇佑。」對方一開口,黑衣人就嚇得發抖。「不管你跑到哪裡,我們都將緊追在後;不管你藏身何處,我們都會揪你出來。把你偷走的東西還來。」

黑衣人依然沒有勇氣回頭面對尾隨而來的敵人,不過他還是緊緊抓著胸前的黑布包,以一種輕蔑的語氣大叫:「我不會還的!它選擇了我!它是我的!」

一個人形的實體逐漸在門外的黑暗中凝聚成形,比陰影更黑暗、更深邃。我可以感覺到它的存在、它的壓力,感覺到夜色中一股無形的重量,好像某種非人的強大實體找到進入人類世界的方法一樣。它不是屬於這個世界的東西,但它終究還是進來了,只因為它有這個實力。奇怪的低語聲再度揚起。

「交出來。立刻交出來。否則我們將會奪走你的靈魂,打入地獄之中,任由獄火焚燒,永遠不得安息。」

黑衣人猶豫了,他的臉孔痛苦地扭曲,緊密縫合的雙眼之中泛出淚水,經過不住顫抖的臉龐緩緩滑落。最後他終於點頭,像顆洩了氣的皮球一樣癱倒在地。他似乎已經累到跑不動了,而且也害怕得不敢反抗。我一點也不怪他。那個冷酷無情的聲音實在太可怕了,連我這個安安穩穩躲在陰影裡面的人都嚇到腳軟。黑衣人緩緩地攤開手上的黑布,以敬畏的神情拿出一隻鑲滿寶石的銀色聖餐杯1。杯子在昏暗的燭火中散發耀眼的光芒,彷彿來自天堂的神聖之物。

「拿去!」黑衣人含淚說道。「把聖杯拿去!只要——只要你們別再傷害我就好了,求求你們!」

教堂裡籠罩在一片很長的沉默之中,彷彿整個世界都在聆聽、都在等待。黑衣人的手越抖越厲害,幾乎已經把持不住手中的聖餐杯。恐怖的合音再度響起,好似命運一般的沉重不變。

「這不是聖杯。」

一條陰影自門口衝入,在黑衣人來得及開口尖叫之前來到聖壇前,將他整個人包裹在黑暗之中。我緊貼身後的牆壁,暗自祈禱不要讓對方發現。教堂中突然爆發出一陣驚人的吼叫聲,簡直像是世界上所有的獅子同時張口咆哮一般。接著,那道陰影緩緩自聖壇上飄開,彷彿——吃飽了一樣。它飄過走道,穿越大門,最後消失不見。當他的存在完全自我的感知之中消失之後,我小心翼翼地走到聖壇之前,查看在地上縮成一團的黑衣人。如今黑衣人已經變成一座穿著破爛黑衣的白色雕像,雙手捧著假聖餐杯,臉上的表情恐懼無比,彷彿在嘶聲尖叫,但卻永遠也發不出任何聲響了。

我撿起所有蠟燭,確定沒有留下任何到過這裡的痕跡,然後就離開聖猶大教堂。我慢慢地散步回家,邊走邊思考著剛剛所發生的事情。聖杯——如果聖杯當真出現在夜城,甚至只是找尋聖杯的勢力認為它在這裡,那我們的麻煩就大了。即使是夜城裡最具實力的強者也惹不起爭奪聖杯的這些傢伙。聰明的人就知道要跟這種事情撇清關係。他們會放個長假,然後等到一切塵埃落定之後才回來。只不過——如果聖杯真的在藏在夜城裡的某處——我約翰.泰勒可是找東西的專家呀。

說不定我可以利用這個機會賺得一筆到死也花不完的大錢。

也說不定我到死都沒機會去花那筆錢。

※※※※※※

1聖餐杯(chalice),亦名聖杯,一般指的是耶穌在最後的晚餐中所使用的餐杯。相傳飲下聖杯盛過的水就能獲得永生,因此聖杯傳說成了許多傳說故事的中心。
xxray 發表於 2012-5-17 20:18
第二章 風暴凝聚

陌生人酒館是個沒人在乎你是誰的地方,常去的酒客都知道要隨身攜帶武器。那是個認識朋友的好地方,同時也是被騙、被搶,再被殺的絕佳場所,而且以上事件未必會按照順序發生。任何大人物,或是自以為是大人物的小人物,起碼都會在一生之中來到陌生人酒館一次。觀光客就不建議去了,因為有人看到觀光客就想開槍。我有不少時間都泡在這間酒館裡,說實在這並不是一件好事,不過我倒是在那邊接了不少生意就是。說不定我該把酒館的帳單報為生意支出,不過既然我根本沒繳過稅,那就無所謂了。

凌晨三點,我走下吵雜的旋轉梯,進入酒館之中。今晚酒館裡面感覺特別安靜,因為大部分的名人都沒有出現。人是不少,吧檯跟其他座位到處都坐滿了人,外加一群根本稱不上是人的顧客——不過都是一些小人物,沒半個重要人士。我停在樓梯底下,將整間酒館好好看了一看。一定是外面發生了什麼大事,所以大人物都沒空前來。不過話說回來,這裡是夜城,隨時都有大事發生,也隨時都有小人物被剝削。

酒館的隱藏喇叭裡播放的是深紅國王的專輯「紅色」,表示酒館老闆此刻正處於一種十分懷舊的心情。艾力克斯.墨萊西,這裡的酒保兼老闆,跟往常一樣待在吧檯後方,一邊假裝擦杯子,一邊側耳傾聽一個乏味的顧客碎碎抱怨。當你心情不好的時候,艾力克斯是個絕佳的傾訴對象,因為他完全沒有任何同情心,並且最討厭聽人家自憐自艾。他認為自己才是世界上最悲慘的人,如果奧運有在比慘的話,他肯定有資格參賽。不管你的遭遇如何悲慘,他的絕對比你還慘。他今年將近三十歲,不過外表看起來已經將近四十。他經常大發雷霆,抱怨著生活中所有不公平的事物,並且有卯起來亂丟東西的癖好。他總是穿得一身黑,只因那是世界上最陰沉的顏色。他還喜歡配戴黑色的墨鏡,外加一頂黑色的貝雷帽,不過這頂帽子主要是用來掩飾禿頭。

他被家族詛咒限制在酒館裡面,永遠無法離開,所以他十分痛恨這個地方。基於這個理由,聰明人都知道不要吃任何放在吧檯上的點心。

吧檯後方的牆上釘了一個大玻璃櫃,其中擺了一本封面上鑲有一隻純銀十字架的皮裝本聖經。玻璃櫃下的牌子寫著:「啟示錄1發生時請打破此玻璃。」艾力克斯是個喜歡未雨綢繆的人。

靠在吧檯上的酒客都是常來的熟面孔。一個以藍灰色的煙霧凝聚而成的鬼魂為了懷念抽煙的快感而吹吐著構成自己身體的煙霧,為本已非常混濁的空氣增添更多色彩。兩名同性戀女水妖用吸管吸收著彼此身體裡的水分,眼看體內的水平面忽高忽低,她們開心地咯咯嬌笑。煙鬼怕她們喝得太醉,身體會因為表面張力降低而爆炸,於是換了個位置坐到吧檯另外一側去。由法蘭肯斯坦男爵製作的新科學怪人來到吧檯前面慢慢坐下,小心翼翼地檢查身上有沒有零件不小心掉到地上。法蘭肯斯坦男爵無疑地是個科學天才,然而他的裁縫技巧顯然不怎麼樣。艾力克斯點了點頭,在一個杯子裡倒滿機油,再插根卷卷的吸管,然後推到科學怪人面前。吧檯最底端,一隻狼人在躺在地上的舊毛毯上,一邊捉著自己身上的跳蚤,一邊舔著自己的睪丸。至於他為什麼要當眾舔睪丸,多半只是為了炫耀他有這個能力而已。

艾力克斯看了看吧檯上的客人,不耐煩地道:「人家『歡樂酒吧』2裡從來都沒這麼低俗過,為什麼我的客戶都這麼沒品呢?」吧檯上放著的一頂魔術師高帽突然抖了一下,接著裡面伸出一隻拿著空杯子的手來。艾力克斯在那杯子裡重新裝滿了酒,然後那隻手就又縮回帽子裡去。艾力克斯嘆口氣道:「總有一天我們會把他從帽子裡拉出來的。唉,他真是把那隻兔子惹毛了呀。」接著他轉頭瞪向之前跟他說話的樂手道:「還要再來一杯嗎,李歐?」

「當然呀。」李歐.莫恩將啤酒喝得一滴不剩,然後把杯子推到艾力克斯面前。他是個高高瘦瘦的男人,瘦到幾乎沒有任何存在感。若不是因為身上的皮夾克還有點份量的話,說不定他早就飄到天上去了。他總是愁眉苦臉,留著一頭難看的髮型,若非眼神中還有點生氣,嘴上也常常露出貪婪的微笑的話,看起來簡直不像活人。他碰了碰腳邊的爛吉他箱子,十足諂媚地對著艾力克斯笑道:「拜託啦,艾力克斯。你也知道酒館缺少的就是現場演奏。我們樂團的人好不容易才又湊在一起,給我們個機會辦場復出巡迴演唱會嘛。」

「你們根本沒紅過,學人家搞什麼復出?不行,李歐。我還記得上次讓你們在這裡演奏的時候搞成什麼德行。我的顧客已經明白表示他們寧願把內臟都吐出來也不要再聽到你們的音樂,而我十分認同他們的看法。你們這禮拜用的是什麼團名?我想你們還是在定期更改團名吧?不然誰會用你們?」

「我們暫時叫做『德魯伊馬子』。」李歐坦誠道。「驚奇是一個樂團不可或缺的元素。」

「李歐,就算我在幫聾子舉辦音樂會也不會請你們。」艾力克斯說著瞪向旁邊的狼人。「趕快帶著你的鼓手離開。他在降低我們酒館的格調,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李歐故作姿態地看了看四周,然後比個手勢要艾力克斯附耳過來。「你知道,」他鬼鬼祟祟地道。「如果你想要吸引一些新的顧客群,或許我有辦法幫你。不知道你有沒興趣——來一劑『貓王灰』試試?」

艾力克斯以懷疑的眼神看著他道:「告訴我這跟炸香蕉三明治沒有任何關係。」

「沒有直接關係。聽著,幾年之前,某些我認識的毒蟲計劃要找出世界上最爽的毒品。他們什麼玩意都玩過了,不管單獨施打還是混合使用的毒品都不再能夠讓他們爽。他們需要全新的毒品,渴望更強效的東西來攪拌他們僅存的幾個腦細胞。於是他們前往貓王的家鄉葛雷斯蘭,因為全世界都知道貓王曾經吸食過的毒品之多,多到連他的棺木都必須特別訂做才敢葬入地底。在他死的時候,身體已經跟世界上所有的毒品合而為一,其中還包括幾種他自製的毒品之王。我那些朋友在強力隱形術的掩護之下,偷偷挖開貓王的墳墓,以幻象代替真人,把屍體偷了出來。你一定已經知道接下來發生的事了,對吧?他們把貓王火化,保留他的骨灰,然後拿來抽。據他們所說,世界上最爽的毒品就是——貓王骨灰啦。」

艾力克斯把整個故事想了一想。「恭喜。」他終於說道。「我聽過不少噁心的故事,不過全部都不能跟你這個相提並論。滾出去,李歐,立刻給我滾出去!」

李歐.莫恩聳聳肩,笑一笑,一口把酒喝完,然後抓起他的鼓手離開了酒館。他才剛走,位子立刻有人補上。新來的是個穿了一身縐西裝的肥胖中年人,滿臉頹廢,一身汗臭,舉止鬼祟,看起來就像是會被警察攔下來身家調查的傢伙。他笑著看向艾力克斯,不過艾力克斯可沒對他笑。

「真是個美麗的夜晚呀!沒錯,一個幸運的夜晚!你看起來好極了,先生,非常好!給我一杯最好的美酒,麻煩了!」

艾力克斯兩手在胸前一叉,說道:「塔德。我還以為今晚已經夠糟了,沒想到你也會跑來。我猜你並不是來付酒帳的,對吧?」

「這話真傷人呀,先生。你真是傷了我的心啦!」塔德裝作受盡委屈的樣子,不過跟他本人完全不搭調。於是他換上一副諂媚的笑容說道:「我的窮日子已經過完啦,艾力克斯。從今而後,我將有能力償還任何——」

話沒說完,塔德已經被人推到一邊去。推他的是個身穿燕尾服、黑斗篷,高高瘦瘦、形容枯槁的男人。他的臉蒼白得有如死屍,兩眼腥紅得好比野獸,嘴巴裡的牙齒顆顆尖銳無比。就看他一拳拍上吧檯,雙眼對著艾力克斯瞪得老大。

「你!給我血!我要鮮血!」

艾力克斯冷靜地抓起一根水管,當場給對方噴得滿臉都是蘇打水。對方張嘴大叫,臉上的皮膚瞬間開始融化,緊接著就看到他的衣服跟斗篷通通掉到地上,身體卻已經化為一隻蝙蝠在吧檯前亂飛。酒館裡所有人立刻抓起手邊的東西丟它,一直丟到它逃出酒館這才停手。艾力克斯把手中的水管放下。

「蘇打聖水。」他對嚇得發抖的塔德解釋道。「我拿來調雞尾酒用的。該死的吸血鬼,這已經是這禮拜的第三隻了。八成又有什麼聚會。」

「別管那個了,好朋友。」塔德高聲道。「今晚可是你的幸運之夜呀。所有麻煩都結束了。我不但會付酒帳,而且今晚所有人喝的通通我請客!」

所有人一聽這話,耳朵通通豎起來了。每當有人要請喝酒的時候,大家的聽力都好得跟什麼一樣,即使深紅國王的音樂再怎麼搖滾也擋不住「請客」兩個字的魅力。大家高興中帶點驚訝,紛紛開始在塔德身邊聚集。科學怪人當場把酒杯推向前,要求加滿機油,不過艾力克斯的雙手依然抱在胸前。

「你已經完全沒有信用可言了,塔德。先把錢拿出來看看再說。」

塔德環顧四周,不慌不忙,確定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他身上之後,這才慢慢從夾克內袋裡拿出一大疊鈔票。聽到人群中發出一陣讚歎聲後,塔德滿意地轉而面對艾力克斯。

「我繼承了一筆遺產,親愛的孩子。泰勒終於幫我把失蹤的遺屬找了回來,讓我成為唯一的合法繼承人。現在我已經有錢到可以對洛克菲勒家的人吐口水啦!」

「很好。」艾力克斯說著搶走塔德手中的鈔票,在其中抽了一半出來,然後把剩下的還給他。「這些應該夠抵你的舊帳了。希望等你付錢給泰勒之後,他也會來清一清酒帳。」

「泰勒?」塔德語氣輕蔑,指著剩下的鈔票說道。「有一大堆債主等著我付錢呢,凡事總有個先來後到呀。我只是僱用泰勒幫個小忙而已,他想跟我要錢?慢慢等吧。」

他說完哈哈大笑,還期待眾人跟他一起笑,不過大家都非常安靜,還有幾個已經開始向後退開。艾力克斯向前一靠,瞪大眼睛看著塔德。

「你打算賴泰勒的帳?活得不耐煩了嗎?塔德?」

塔德跳下吧檯椅,不過他站起來跟坐著的時候高度也差不到哪去。他瞪著艾力克斯,一臉兇惡地說道:「我才不怕泰勒呢!」

艾力克斯冷冷地笑道:「如果你的智商比象鼻蟲還高的話,就應該知道要怕他才對。」

他轉而看向塔德身後,點頭打了個招呼。過了一會兒,所有人都跟隨他的目光向後看來。塔德直到此時才回過頭來,也才發現我就站在旋轉梯底下觀察著一切。我舉步走向吧檯,所有人急忙讓道,也不管自己有沒有擋著我的路。圍在塔德身邊的人群一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全部躲到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安全的安全距離以外。塔德待在原地,抬頭挺胸,想要隱藏心中的害怕,不過沒半點用處。最後我來到他的面前向他微微一笑,只笑得他汗流浹背,咕嚕一聲吞了一大口口水。

「哈囉,塔德。」我冷冷地說道。「我們又見面了。你還是老樣子呀。很高興聽說你順利接收了那筆遺產,我最喜歡看到接手的案子有個完美結局了。那麼,你還欠我一筆錢,塔德。我現在就想拿到錢。」

「你別想嚇我。」塔德尖聲叫道。「我現在有錢了。我請得起保鏢。」

他伸出肥胖的左手,在右手手腕上的符咒手環上扯下兩顆又大又醜的護身符,丟在我跟他中間的地板上。酒館突然劇烈震動,一道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傳送門瞬間開啟,自裡面走出兩隻怪物。它們具有爬蟲類的特徵,身上除了肌肉還是肌肉,臉上毛髮密佈,嘴裡尖牙亂凸,有如兩排鋸子一般。它們在我跟塔德之間張牙舞爪了好一會兒,接著看了看我,我也看了看它們,最後它們同時轉向塔德。

「你叫我們出來是為了要對付他?」左邊的那隻說。「要我們對付天殺的約翰.泰勒?你瘋了嗎?」

「沒錯。」右邊的那隻說道。「穩輸的架,我們是不打的。」

兩隻怪物說完,當場就回到屬於它們的世界去了。塔德繼續召喚其他的護身符,然而始終沒有任何怪物願意幫他打架。我靜靜地站在那裡,表面上輕鬆自在,其實心臟跳得十分厲害。那些爬蟲類的體型可真是大得嚇人呀——幸虧我名聲響亮,不然可真是糟糕。鬧了好一陣子,塔德終於放棄,滿臉不情願地對我看來。我微微向他一笑,差點沒把他給當場嚇死。

最後,他把現金、信用卡、珠寶、符咒手環以及所有身上的東西通通交了出來,而我則讓他活著離開酒吧。沒把他衣服扒光已經算很客氣了。我在吧檯前坐下,跟艾力克斯聊起天來。其他人則因為沒有見血而感到失望,紛紛回到他們自己的座位上繼續喝酒去了。

艾力克斯給我倒了一大杯白蘭地。「那麼,約翰,你最近住在哪裡?」

「住在真實世界。」我含糊不清地說。「我通勤來夜城工作。這樣比較安全。」

「你不會還睡在辦公室裡吧?」

「不是。現在回到夜城不愁沒有工作可接,所以我又付得起房租了。」我算了算從塔德身上搜刮來的錢。「事實上,或許我還可以提升一下生活質量。」

「反正不要搬回來就對了。」艾力克斯說。「從你回到夜城工作開始,已經有不少心懷不軌的人在打你的主意了,其中有些還找到我這裡來。你知道他們願意付多少錢打探你的住處嗎?我把錢都收下了,還撒了一堆謊呢。」

「我在真實世界裡睡得比較安穩。」我承認道。在夜城隨時可能遇上痛苦使者,所以之前我才會在外面躲了五年。

「高興回來嗎?」艾力克斯問。

「目前還說不上來,不過起碼在這裡有案子接。這是我的專長得以發揮的地方,說不定我真的屬於這裡。只不過——」

「沒錯。」艾力克斯道。「只不過。只不過這裡是夜城,人類夢想中最黑暗的一面。」要看透艾力克斯隱藏在太陽眼鏡後面的表情並非易事,不過他的語氣中似乎透露出一點關懷之情。「聽說有很多人想要你的命,約翰。很多很多人。你知道——如果有需要的話,我隨時歡迎你來這裡小憩片刻。這裡是個可以提供一點安全感的地方。」

「謝了。」我說。其實我很感動,但是不方便表達出來,因為艾力克斯會不好意思。「我會銘記在心的。最近有什麼新聞嗎?」

艾力克斯想了想。「說來奇怪,最近的新聞還真不多。潔西卡.莎羅又出來鬧事,不過你當然已經知道了。另外我不知道是不是巧合,不過最近有很多大人物行事都變得很低調,似乎不想引人注意。說不定——這跟目前當紅的證言有關。傳說最近發現有天使在夜城出沒。」

我忍不住揚眉問道:「天使?真的嗎?」

「顯然天堂跟地獄都派了天使出來。雖然目前為止還沒有人親眼見過他們,不過這也可能是因為沒人知道天使會以什麼型態現身的關係。已經很久沒有任何天使出現在物質界裡了。惡魔就有,不過他們跟墮落天使並不同掛——」

「我在聖猶大教堂裡——遇上了某種東西。」我邊想邊道。「某種跟不信之徒差不多恐怖的東西——天使出現在夜城——這一定是個徵兆,表示最近會發生大事。」

「那他們最好小心一點。」艾力克斯笑道。「只要不是固定在地上的、通了電的或是有詛咒的東西,本地的敗類可說是無所不偷。要是哪天我發現門外站著丟了翅膀的大天使米迦勒3,我想也沒什麼好驚訝的。」

我看著他道:「你對天使所知不多,對吧,艾力克斯?」

「凡間的強者就已經夠我頭大的了。」艾力克斯說。「那些傢伙不喜歡我這種場所,而且給小費的時候又很吝嗇。」

他沒有提起自己的血統,不過他也沒必要提。因為大家都知道他的祖先可以追溯到亞瑟.潘德拉剛4跟梅林.撒旦斯邦,而且梅林本人如今就埋葬在這裡的酒窖底下。他偶爾還是會在人間現身,有時是為了維持秩序,有時純粹是出來嚇人。在夜城,真正強者的影響力即使在死後也不會消失。

「忘掉一切世俗上對天使的刻板印象。」我緩緩說道。「天使絕不是什麼身穿長袍、背負雙翼、手持豎琴的一群好人。天使是上帝的打手,是它在人間的意念實體,等於是精神層面的一種管理程序。如果上帝想要毀滅一座城市,或是滅絕某個種族的時候,他就會派天使出面。當審判日終於到來,世界末日降臨之際,毀滅一切的將會是這些天使。天使是一種無比強大的存在,絕對不容小覷。至於墮落的天使,我就不想多提了。」

這時我身後有人說話了。那個聲音聽起來彬彬有禮、風度翩翩,帶有一點我聽不出來自何方的口音。

「原諒我的無禮,請問你是約翰.泰勒嗎?」

我好整以暇地轉過身去,絲毫沒有露出驚訝的神情,不過老實說我真的嚇了一大跳。世界上沒有幾個人能夠偷溜到我身後而不被察覺,我一直對這種能力感到自豪,因為這在夜城裡可是一項非常實用的生存技能。

我身後站了一個矮矮胖胖的男人,膚色偏暗,眼神和藹,頭髮跟鬍鬚烏黑發亮,梳理得十分整齊。他身穿一件看來十分名貴的長外套。

「我說不定是。」我道。「要看問的人是誰了。」

「我叫猶德。」

「嘿,猶德。」

他皺了皺眉頭,顯然並不肯定我是不是他要找的人。我微微一笑。

「我就是泰勒。有什麼可以效勞的嗎,猶德?」

他看了看艾力克斯,又看了看吧檯上的其他酒客,發現這些傢伙全部都在施展各種技巧偷聽我們的談話。猶德回頭看著我道:「可以找個隱密點的地方嗎,泰勒先生?我想要委託你辦件案子。酬勞絕對優渥。」

「你講話實在太中聽了,猶德。到我辦公室裡來談吧。」

我帶他進入吧檯後方的一個小包廂裡,然後面對面坐了下來。猶德神情不定地看著四周,顯然很不習慣來這種地方。他看起來就不像是會上酒吧的人,不過話說回來,我也看不出來他像是會去什麼地方的人。他很特別——因為我無法將其歸類。我只能肯定他心中藏有不為人知的秘密。他親切地看著我,似乎很想跟我建立好感。接著他靠到我面前,以一種低沉自信的聲音對我說話。

「我代表梵蒂岡而來,泰勒先生。教宗想請你幫他找樣東西。」

「教宗要僱用我?為了什麼?有人偷了他的戒子嗎?」

「不是這麼簡單的小事,泰勒先生。」

「他為什麼不派個牧師來?」

「我就是個牧師,只是我——不想洩露身份。」他又看了看包廂外面的情景,神情有點緊張。他並不是不屑這個地方,而是有點——困惑,或者說不是很自在。他再度看向我,有點不好意思地笑道:「最近我很少出門。我已經好久好久沒有跟外界接觸了。教宗要我來找你,是因為我對——失蹤物品有一定程度的瞭解。是這樣的,平常我是負責打理梵蒂岡裡的『禁忌圖書館』。那是一間位於地底下的秘密圖書館,其中存放的都是教廷認為不適合公諸於世的文件。」

「比如說《彼拉多福音》5?」我忍不住賣弄一番。「《伏尼契手稿》6的譯文?《葛倫戴爾雷克斯的證詞》?」

猶德緩緩點頭,什麼也沒透露。「就是這類的文件,沒錯。我來這裡是因為有一件失蹤已久的強大法器再度現世。當然了,它此刻正藏在夜城之中。」

輪到我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了。「這件法器必定十分重要,不然梵蒂岡不會出面干涉。又或許——非常危險?到底是什麼東西?」

「墮落聖杯。就是猶大在最後晚餐裡所使用的杯子。」

我不禁愣了一愣,然後靠著椅背思考了好一會兒。「我從來沒聽過——墮落聖杯。」

「聽過的人不多。」猶德說。「墮落聖杯能夠引發所有邪惡之事,鼓勵一切慾望,加速罪孽發生,徹底腐化所有與之接觸的心靈。它同時也是一股強大力量的泉源——數個世紀以來,它已經易主無數次。據說曾經持有過墮落聖杯的人包括了托爾克馬達7、拉斯普丁8,以及阿道夫.希特勒。話說回來,如果希特勒真的擁有傳說中那麼多神秘法器的話,他就應該會打贏二次世界大戰才對。不管怎麼樣,墮落聖杯此刻就藏在夜城的某處,靜靜地等待新主人出現。」

我聽得熱血沸騰,差點吹起口哨來,不過沒真的吹,因為我得顧及自己的形象才行。「難怪有天使出現在夜城裡。」

「已經來了嗎?」猶德突然湊向前,眼中和藹的神情消失無形。「你確定?」

「不確定。」我冷靜地說。「目前為止還只是傳言。傳說天堂跟地獄都已經派出使徒進駐夜城了。」

「狗屎。」猶德說。我嚇了一跳,因為實在想不到身為牧師兼圖書館員的人竟會說這種話。

「泰勒先生,請你務必要在上帝跟惡魔的使者直接介入之前幫我們找到墮落聖杯。千萬不要心存幻想,如果天堂跟地獄的使者在這裡開戰的話,整個夜城都將難逃一劫。」

「只要墮落聖杯真的在夜城裡,我就能把它找出來。」我滿懷信心地說。不過他似乎不像我這麼有信心。

「這件事絕不簡單,泰勒先生,即使有你著名的天賦為後盾也不容易達成。想要染指墮落聖杯的人太多了,有的意圖良善,有的則心懷不軌。如果落到壞人手中,說不定連天堂與地獄之間的平衡都會受到波及。世界末日可能會提早到來,而我們還沒準備好呀。」

「所以萬一夜城沒有毀在天使的手裡,也還是可能會被得到墮落聖杯的人給夷為平地?太好了,我就喜歡在有壓力的環境下工作。」

「你願意接受委託?」

「我什麼都找得到。這是我的專長,也是你來找我的原因,不是嗎?」

「你的評價很高。」猶德說。「不過為了你的自尊著想,我還是不要說出推薦你的是誰比較好。之前墮落聖杯是藏在五角大廈深處的『藍光之屋』裡,不過被一名守衛通過重重防護偷偷運了出來。當然,他根本留不住墮落聖杯,那個可憐的傻瓜。聖杯只是利用他逃離五角大廈而已。」

我想起聖猶大教堂中的黑衣人以及發生在他身上的慘劇。當時那個恐怖的聲音曾經提到「聖杯」。我沒把這件事說出來,雖然沒有理由對猶德隱瞞此事,但是我也沒有理由完全信任他。我很肯定他沒有把事實全盤托出。

「只要聖杯在夜城,我就能找出來。」我說。「但是我不確定該不該把它交給梵蒂岡。你們最近名聲很差,從銀行界的醜聞到納粹逃亡路線什麼都來。」

「我會將墮落聖杯直接交給教宗。」猶德真誠地說。「他會將聖杯藏在最合適的地方,直到世界末日為止。如果你連教宗都不能相信的話,世界上還有誰值得信任呢?」

「這是個好問題。」我說。他的說法不足以令我信服,這點他也看得出來。於是他想了一想。

「我們只想維持現狀,泰勒先生。因為人類還沒準備好去面對任何重大改變。我可以提供二十五萬英鎊作為酬勞,預付五萬,全部現金交易。」

他將一個塞滿錢的信封放在桌上。我沒伸手去碰,雖然實在很想。二十五萬英鎊?

「這錢不好賺?」

「很不好賺。」猶德說。「墮落聖杯一到手,我們就會償付剩下的錢。」

「聽起來不錯。」我說著拿起桌上的信封塞進口袋,然後對猶德一笑:「就這麼說定了,猶德。」

接著我們同時抬頭看向對面小包廂走來的三個壯漢。他們走到包廂門口站定,隨時準備硬闖進來。我之前就聽到他們的腳步聲,但是沒說什麼,因為我不想在猶德談錢的時候打斷他。三名壯漢不懷好意地盯著我們兩人看。儘管他們西裝筆挺,不過看起來就跟穿著印有「我是黑幫殺手」字樣的上衣沒什麼兩樣,因為任何人只要看他們的長相就知道是流氓。他們滿臉橫肉,神情奸詐,而且都有帶槍。專業、冷靜,以絕佳的態勢包圍我跟猶德,同時也把包廂內的景象全部擋住。酒館中的其他人完全看不見包廂裡發生的事,也聽不到我們的呼救聲,雖然我根本沒打算求救。三人之中最壯的一個對我擠出一個難看的微笑。

「別管那個打掃教堂的傢伙,泰勒。從現在開始,你要為我們工作。」

我想了想道:「如果我不願意呢?」

壯漢聳肩:「要嘛就幫我們找出墮落聖杯,不然就只有死路一條。你自己選吧。」

我神情凶狠地對他一笑,不過他居然沒有半點退縮。「你們的槍裡都沒子彈。」我說。

三名壯漢神情困惑,彼此對看。我舉起雙手,張開手掌,任由掌中的許多子彈滑落在地。他們扣下扳機,但是什麼都沒有發生。他們開始怕了。

「我想你們該走了。」我說。「如果你們不希望自己的內臟跟那些子彈一樣被我拿出來的話就趕快走吧。」

他們收槍離去,不過還沒嚇到拔腿就逃的地步。我面帶歉意地對猶德微笑。「男孩子就是這樣。把事情交給我就好了,我會看著辦的。」

「動作要快,拜託了,泰勒先生。」他看著我,雙眼中散發出真誠的光芒。這招對其他人可能會很有效,對我就免了。「我們都沒多少時間了。」

他站起來,我也跟著起身。「如果有消息要怎麼找你?」

「你找不到我的。」他說。「我會來找你。」

他穿越酒館,頭也不回地離開。有趣的是,在他路過的時候,人們都會主動讓道,不過他們似乎自己都沒有意識到這一點。猶德這個人絕不像表面這麼簡單。梵蒂岡不可能隨便派個無名小卒前來夜城的。我回到艾力克斯面前,看到他正在幫帽子裡的手倒酒,而旁邊的科學怪人則在試圖綁緊左腕上的線頭。艾力克斯對我點點頭。

「又接了新工作?」

「看來是這樣。」

「有趣的案子?」

「這個嘛,總之是滿不同的。我想這一回會需要蘇西的幫助。」

「啊,」艾力克斯道。「原來是那種案子。」

突然之間我身邊傳來一陣巨響、一道閃電、一堆硝煙,接著就看到一個巫師憑空出現。他身穿暗紫大長袍,頭戴傳統尖頂帽,身材高瘦、膚色黝黑、神情銳利、氣度恢弘,手上留了黑指甲,嘴邊長了山羊鬍。他伸手指向我,以一種十分狠辣的眼神對我瞪來——

「泰勒!把墮落聖杯帶來給我,不然就讓你見識我的手段!」

趁著巫師注意力集中在我身上的時候,艾力克斯不慌不忙地從吧檯後方取出一支開酒用的木槌。他拉下巫師的尖頂帽,然後對準腦袋就是一槌。巫師叫了一聲,當場倒下。艾力克斯提高音量道:

「露西!貝蒂!收垃圾的時間到了!」

露西跟貝蒂.柯爾特倫,艾力克斯的保鏢,很開心地跑來把地上的巫師給抬了出去。艾力克斯看著我。

「墮落聖杯?」

「相信我,艾力克斯。你絕對不會想知道的。」

他嘆口氣。「泰勒,離開吧,你會影響酒館生意的。」

※※※※※※

1啟示錄,新約聖經的最後一章,預言了世界末日的到來,屆時基督將再度降世,打敗邪惡並對所有的人進行最後的審判。

2「歡樂酒吧」(Cheers),一齣以酒吧為背景的美國肥皂喜劇。

3聖米迦勒,《啟示錄》裡所記載的天使長(大天使)。

4亞瑟.潘德拉剛(Arthur Pendragon),即亞瑟王。

5彼拉多福音(the Gospel According to Pilate),描述基督受難的文獻。

6伏尼契手稿(Voynich Manuscript),二十世紀初期由書商伏尼契購得的神秘書稿,作者不詳,附有插圖,因為文句令人費解,被認為是以某種未知語言書寫。這份手稿現存於耶魯大學。

7托爾克馬達(Torquemada,Tomas de),西班牙異瑞裁判所第一任總裁判官。

8拉斯普丁(Grigory Rasputin),俄羅斯末代沙皇尼古拉斯二世所寵信的東正教教士。
xxray 發表於 2012-5-17 20:18
第三章 暗中密會

陌生人酒館外面的小巷子還是跟往常一樣黑暗、陰沉以及髒亂。暗藍色的月光灑落,為巷子之中帶來一種冰冷的邪惡氣息,有如人們在夢中行走的街道一般,永遠都不會通往什麼好地方。不過在夜城裡,這種巷子也沒什麼特別的就是了。我越過散亂滿地的垃圾,對著巷子盡頭的街燈前進。從地上隨處可見的殘肢斷臂來看,「純真電鋸小姊妹」今天多半已經忙了一個晚上了。看來今年的聖誕節將會提早到來。

突然之間巷口出現了一道身影,在霓虹燈的閃爍之下看來模糊不清。我停下腳步,心中緊張到幾乎忘了呼吸。上次路過這條巷子的時候,我被一群沒有臉的痛苦使者伏擊,要不是有老朋友剃刀艾迪的幫忙,根本沒機會逃出生天。話說回來,那道陷阱本來就是艾迪設下的,不過在夜城裡,朋友就是這樣了。

幸好這一次在巷口的身影只有一個,而且看起來像是個女人。當她邁開步伐朝我走來的時候,一道金色的光芒灑落於她身周,為她照亮面前的道路。她帶著一頭亮眼的金髮、美麗的容顏,以及極盡性感之能事的惹火身材,優雅動人地走在屬於她自己的光芒之中。她就是外表正處於黃金年代、身穿招牌白色洋裝的瑪麗蓮夢露。不是外貌神似之人、也不是什麼替身,而是貨真價實的瑪麗蓮夢露,全身上下散發出無比的魅力,充滿朝氣與笑容,就跟在電影裡的形象一模一樣。甜美性感的瑪麗蓮,在她專用的聚光燈之下向我緩緩走來。

她來到我面前停下腳步,笑容令我難以逼視。她的體味有如性愛、汗水好比檀香,然而不管她的微笑有多動人,真正令人無法招架的還是來自她雙眼之中所散發出來的濃濃熱情。

「哈囉,親愛的。」她以一種調情般的語氣說道。「真高興終於找到你了。有人托我帶段口訊給你。」

「麻煩你了。」我小心翼翼地說。

她發出世界知名的招牌笑聲,對我皺了皺鼻頭,然後遞給我一封大白信封。「這是給你的,甜心。信封裡是一張空白支票,上面有休斯先生本人的親筆簽名。他有心收藏墮落聖杯。只要把聖杯帶來給他,你就可以在這張支票上填上任何數字。他是不是很大方呢?」

「請容許我問個問題。」我說。「你不是死了嗎?」

她咯咯嬌笑,花枝亂顫,髮絲飄散,在空中畫出動人的波浪。沐浴在她如此性感的氣息之下就好像直視噴火的大火爐一樣。

「喔,那不是我。霍華1很懂得照顧朋友的。」

「我以為他也早就死了。」

「有錢到那種地步的人是不會死的,親愛的。除非他們自己想死。他們只是為了逃稅而搬到別的空間去住罷了。最近他都跟一些非常有權力的人混在一起。」

「人?」

「基本上算是人囉。」

我掂了掂信封,認真考慮了一下。我從未收過空白支票,講真的還滿誘人的。只不過——我對瑪麗蓮抱歉地笑了笑。

「抱歉,親愛的。已經有別人僱用我了。」

「我相信休斯先生付得起任何——」

「錢不是問題,問題是我答應了人家。」

「喔。你確定——我不能提供什麼服務讓你改變心意嗎?」

她深深吸了口氣,有意無意地將胸口向我貼近,看得我幾乎喘不過氣來。「明天一早我多半會痛恨自己。」我終於開口道。「不過我必須拒絕你的提議。我賣的是服務,不是我自己。」

她噘起性感的雙唇,說道:「每個人都有個價錢,達令。我們只是還沒找到你的價錢而已。」

「我對客戶絕對忠誠。」我說。「這是我僅存的榮譽。」

「榮譽?」瑪麗蓮皺著鼻頭道。「在夜城,榮譽可不能當飯吃呀。再見囉,親愛的。噗噗滴噗。」

她對我吹了個飛吻,然後以左腳高跟鞋為支點,優雅地轉過身去,緩緩向街口前進。她走在聚光燈下,依然保持巨星架勢,魅力不減當年。我一直看著她離去,直到她消失在巷外的霓虹之中,這才低下頭來看著手中的信封。本來我有一股將之撕毀的衝動,不過冷靜想想,我還是小心地將它放入我的外套口袋。天知道霍華.休斯親筆簽名的支票會在什麼時候派上用場。

我環顧四周,想要找個黑暗的角落。雖然躲在黑暗之中並不保險,不過在離陌生人酒館這麼近的地方總可以找到一些永遠存在的黑暗角落。我走入最近的陰影之中,踢開了幾隻地上的斷手,然後盤腿坐下。我有事要辦,而這裡沒人會打擾我。既然已經有一名強者知道我在尋找墮落聖杯,那就表示所有人都知道了。至少,所有稱得上是號人物的人都知道了。他們都會開始找我,而他們派來的人多半不會像瑪麗蓮這麼賞心悅目又彬彬有禮。墮落聖杯是屬於會引起奪寶戰爭的那種寶物,我可不想搞到連當權者都要來分一杯羹的地步。不,我得要盡快取得墮落聖杯才行,這表示使用天賦的時機到了。通常我不太願意使用我的天賦,因為這麼做會讓我的心靈在夜空中綻放光芒,對所有的敵人暴露我所在的位置。不過話說回來,我能有今天都是因為我的天賦,若非如此,我也不會成為世界頂尖的尋物專家。

我的天賦就是能夠找到任何事、任何人。不管他們躲得多好,在我眼中都無所遁形。

於是我坐在陰影之中,背靠著牆,深呼吸幾口氣,然後合上雙眼,集中精神,開啟了潛藏在心靈之中的眼睛,我的第三隻眼,我的心眼。能量在我身周環繞,越奔越急,接著綻放而出,往四面八方衝去,點燃夜空,使我可以清楚地看見所有一切。數百萬個聲音有如雷鳴一般同時竄入耳中,其中還有很多都不是發自人口。我必須竭盡所能地集中注意力,將我的目光專注在想要找尋的物品之上。雜音很快地散去,我已經找出了一條方向,逐漸接近我的目標。然而就在此時,一股無形的力量自其他的世界而來,將我的心靈自肉體中抽離而出。當物質世界在我眼前消失的時候,我感到一陣劇烈的震動,但卻分不出是在急升還是在驟降。接著我就發現自己已經出現在別的地方。

這一回,換我站在聚光燈下了。一道強光自我頭頂灑下,有如釘住昆蟲的釘子一樣將我困於其中。我有一種強烈的裸露感,彷彿那道強光將我內在心靈裡的所有物,不論好壞,通通攤在世人面前一般。強光之外是一片完全的漆黑,深沉、幽暗,不過我知道這片黑暗是為了保護我而存在,因為我脆弱的心靈絕對無法承受隱藏在黑暗之後的景象。我可以感到自己並不孤獨,在我左右兩邊各有一支強大至極的勢力集結。騷動的聲音不斷自黑暗中傳來,彷彿有東西在拍擊著巨大的翅膀。我的心靈,或者說我的靈魂,被人綁架了。我被強行帶入更高層次的異界之中,在一個精神層面的邊界之內。這個異界並非天堂或是地獄,但是在這裡,人可以同時看見來自兩個境界的景象。

一個聲音自我身邊響起。那是一個許多聲音同時發出的合音,聽起來像是一個只唱高音部的唱詩班。我一聽到這個聲音,身體馬上就起了雞皮疙瘩,因為我聽過這個聲音,就在聖猶大教堂裡面。那是一個十分強悍而傲慢的聲音,其中蘊含了經過無數的歲月洗練、任誰也無法挑戰的權威。

「黑暗的聖餐杯再度迷途,於凡人世界中重新現世。此事我們無法坐視,只因此物過於強大,絕非凡人之力所能駕馭。為此,我們離開光榮境地,再度踏入物質境界之中。」

我的另一邊響起了第二個合音,宏偉、交雜,充滿了不協調的喧囂。「墮落聖杯失落凡間已久。闇黑之聖餐杯,偉大的腐敗者,此物必須交由正確之手掌管,藉以完成其天命。最後的時刻終於來臨。為此,我們離開煉獄境地,再度踏入物質境界之中——」

我腦中所能想到的只有:「喔,狗屎——」

「把你知道有關聖杯的一切都告訴我們。」第一個聲音說,第二個聲音緊接地道:「告訴我們,告訴我們——」

「目前為止我什麼都不知道。」我說,一點都沒有任何想要撒謊的念頭。「我才剛開始找而已。」

「幫我們把它找出來。」第一個聲音道。其語氣有如命運一般無法動搖,就像是找尋船隻的巨大冰山。

「幫我們把它找出來。」第二個聲音道。語氣有如癌症一般冷漠、酷刑一般無情。

此時雙方都開始抬高音量,試圖以恐怖的言語征服身處黑暗中的我,不過我絕不允許自己在這種情況下退縮。只要在這種絕對強大的生命之前展露出絲毫懦弱,我就會永遠被它們玩弄於股掌之中。我很害怕,但是不能讓他們發現。兩邊人馬都有能力在一瞬間將我毀滅,而且他們並不需要理由。不過只要我還有利用價值,他們就不會這麼做。我望向黑暗,對兩邊人馬展露出同等輕蔑的表情。不管是天使還是魔鬼,他們都是代表背後一股強大的勢力說話。我很確定有一個問題可以洩漏出他們在找尋聖杯這件事情上的真正實力。

「如果你們真的如此強大,」我說。「為什麼你們不能自己找出墮落聖杯?我以為沒有任何東西可以逃過你們的眼睛,或是你們老闆的眼睛?」

「我們找不到它。」第一個聲音道。「它隱藏在自身本質之後。」

「我們找不到它。」第二個聲音道。「它隱藏在自身能力之後。」

「但是你可以找出所有隱藏之物。」

「幫我們找。」

「我不是免費的。」我冷冷地說。「你們如果有辦法強迫我,絕不會等到現在。不要浪費時間威脅我了,直接出個價吧。」

雙方人馬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同時問道:「你想要什麼?」

「打聽消息。」我說。「我神秘的母親失蹤已久,我要知道關於她的一切。告訴我她的本質、她的身份,以及她如今身在何處。」

「辦不到。」第一個聲音說。「我們只知道必要的事情,而有些事情是禁忌,即使對我們而言也一樣。」

「辦不到。」第二個聲音說。「我們只知道來自黑暗的耳語,而有些事情太過恐怖,即使對我們而言也是一樣。」

「所以說穿了,」我說。「你們也不過是一群比較高級的信差罷了,沒必要的資訊,上面也不會讓你們知道。送我回去。我還有事要辦。」

「你不能用這種語氣跟我們說話。」第一個聲音說,語氣裡帶有明顯的抑揚頓挫。「藐視我們的人絕對逃不過懲罰。」

我看向另外一邊,說道:「你們就任由他們懲罰我嗎?要是我受傷了,你們就失去了一個肯定可以幫你們找到聖杯的人囉。」

「不准碰那名凡人。」第二個聲音立刻說。

「你們不能用這種語氣跟我們說話!」「我們愛用什麼語氣就用什麼語氣!一直以來就是如此!」黑暗中傳來一陣騷動,似乎兩方人馬已經準備好要大戰一場。四周開始浮現忿怒的言語、惡毒的詛咒,以及不祥的意圖。在這種情況下,我要偷偷溜走實在是再簡單不過的事了。我回到等在陌生人酒館之外的軀體裡面,發現由於靈魂的短暫缺席,我的身體已經開始變冷。我大聲呻吟,伸展四肢使血液流通。接著我緊緊閉起心門,謹慎地設下所有心靈防禦。人如果不學點心靈防禦的技巧的話,是絕對無法在夜城裡存活多久的。在這種地方敞開心門,不用多久你的腦袋就會比地獄裡的尖峰時刻還要擁擠了。

不過這也表示我將無法再次使用天賦。一旦我放下心防,天堂與地獄的使者一定立刻又會將我抓去,然後開出一個無法拒絕的價碼。看來,要解決這個案子,我得要動用比較麻煩的方法才行。我必須四處跑腿,找人問一些不太禮貌的問題,然後偶爾還得打上幾場架。

也就是說我比原先所以為的還需要蘇西.休特幫忙。

※※※※※※

霰彈蘇西的住所位於夜城中較為低級的區域,一個人煙稀少、危機四伏的小巷子裡。巷子裡的光源來自附近店家及工作室的霓虹招牌,這些店裡賣的東西不但見不得光,而且來路不明,價錢更是高得離譜。這是一個連空氣都隱藏了下流氣息的地方。霓虹燈迅速閃爍,照亮了站在窗後微笑的男男女女以及某些雙性人甚或無性人。某處傳來一陣音樂,既刺耳又誘人;某處又傳來了某人的慘叫聲,邊叫還邊懇求別人不要停止折磨他。

我走在馬路中央,因為人行道上堆滿了噁心不已的垃圾,而且我也不想被人當街拉客。我盡量不引起任何人注意,也不去注意週遭發生的事。這樣比較安全。案子才剛接手,我可不想這麼早就開始傷人。蘇西的住所位於這個區域的正中央,房子兩邊分別是一家剝皮的跟一家賣肉的。外表上看來,蘇西住的房子殘舊、老破,簡直跟廢墟沒兩樣。年久失修的外牆早就被污濁的空氣染成一片漆黑,其上還貼有好多層爛海報,外加幾幅猥褻塗鴉。所有窗戶都破破爛爛,不過我知道那扇看起來斑駁破舊的大門其實是以鋼鐵強化過的,而且門後所用的鎖頭及防禦系統都是業界頂尖的產品,不但是尖端科技,還包含了強力魔法。蘇西對於居家安全是相當執著的。

知道她家大門密碼的人不多,我剛好就是其中一個。我看了看四周,確定附近沒有人,然後彎下腰去翻出隱藏式的密碼鍵盤(沒必要敲門或叫門,她不會理人,也從來不來開門。)我鍵入正確的密碼,說出我的姓名。過了一會兒,破爛的門上浮現了一張臉,一張不屬於人類的臉。臉上的三隻眼睛一隻接著一隻睜開,瞪著我瞧了一會兒,接著整張臉就沉回大門之中,就此消失不見,顯然對於不能朝我展開攻擊而感到非常失望。門打開了,我走了進去。後腳才剛離開地面,門就非常大力地在我身後關起。

空蕩蕩的大廳裡唯一的照明來自天花板上的一盞小燈泡。有一頭狼讓人用釘槍給釘死在牆壁上,其下地板上的血液還沒乾透。一隻老鼠受困在蜘蛛網中,無力地掙扎著。蘇西是個沒有打掃房子習慣的女人。我走過大廳,踏上看起來很不牢靠的樓梯,向二樓前進。空氣中潮濕而又充滿霉味,加上陰暗的燈光,讓我感覺自己有如走在水底一般。我的腳踏在木板階梯上,發出非常大的聲音,這當然是刻意設計的。

二樓中有著整棟公寓裡唯一擺有傢俱的兩個房間。一間用來睡覺,一間用來休息,蘇西就只關心這個。臥房的門沒關,我站在門口向裡面看了看,房間中央放了一個堆滿衣物的籃子,看起來就像個鳥巢一樣。角落裡放了一個髒得要命的廁所用垃圾筒,旁邊還有一個從某間旅館搶來的迷你酒櫃。一個衣櫥、一個梳妝台、一個槍架,這三樣傢俱上放了十幾把不同的武器。蘇西不在裡面。整間臥房散發出一個濃厚的女性臭味。

至少她不在床上。這是個好的徵兆。

我繼續向裡走,身旁的牆有一半是塌的,牆面上佈滿了許多老彈孔,以及許多用口紅跟眼影寫下的電話號碼、咒語、外帶一堆順手記下的小事情。蘇西的字寫得並不好看。我推開隔壁房間緊閉的房門,向裡面看了看。

窗簾就像往常一樣是拉下來的,將街道上的燈光及噪音全部阻擋在外,基本上就是要把整個世界通通隔開就對了。蘇西是個非常重視隱私的人。這個房間裡還是只有一個小燈泡提供照明,小燈泡上的拉繩被人打了個死結。地板上到處散落著外帶的便當盒,還有許多過期的槍枝雜誌、空酒瓶,以及壓爛的煙盒。一道牆邊疊滿了錄影帶跟DVD的盒子,而另一道牆上則掛了一大張由黛安娜.瑞格飾演埃瑪.皮爾太太的「復仇者」2電視影集大海報。海報下還有用看起來像血的顏料寫了「我的偶像」四個大字。蘇西.休特手裡拿著酒瓶,嘴角叼了根煙,懶洋洋地躺在一張老舊的綠皮沙發上,目不轉睛地看著面前那台超大寬屏幕電視機裡播放的影片。我慢慢晃到房間裡,走入蘇西的視野之中,給她許多時間去習慣我的出現。沙發旁邊觸手可及的地方靠了一把霰彈槍,而蘇西腳邊的地板上則堆了一堆手榴彈。蘇西隨時都準備好要應付任何一聲不出就跑進來的傢伙。我走到沙發旁,站在她身邊看著電視裡播放的影片,而她連正眼都沒對我瞧上一眼。電視裡演的是成龍的經典作品「龍兄虎弟」,這時正演到最後成龍大戰四個身穿皮衣的黑妞的那場戲。這是段經典場景,背景中充滿了叫囂跟誇大的拳擊聲。我看了看四周,發現這房間跟我上次來的時候一模一樣。除了架設在地上的那台電腦之外,房中再也沒有什麼其他的傢俱。蘇西現在連電話都不用了,因為她根本沒有社交生活。如果有人要連絡她就只能透過電子郵件,而且她要是不爽的話還會好幾天都不看信。

每當蘇西沒有在工作的時候,她就會十分放縱自己。此刻她上半身穿的是一件髒兮兮的克利歐佩特拉瓊斯上衣,下半身穿的是一條再洗大概就爛掉了的牛仔褲。光腳,沒化妝。從外表看來,她應該有好一陣子沒有工作了。她變胖了,小腹都從褲子裡凸出來,一頭金髮亂得跟什麼似的,而且全身發臭。她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視看,湊過酒瓶灌了一大口酒,也不把嘴裡的煙先拿起來,然後還把酒瓶遞給我。我接過酒瓶,小心地將它放到蘇西夠不到的地方。

「我上次來這裡已經是將近六年前的事了,蘇西。」我說,聲音剛好壓過電視的音量。「六年了,這老地方一點都沒變,還是那麼髒亂、那麼噁心。看起來像是全國的垃圾最後都會流落到你家來一樣。我猜這棟房子還沒被老鼠佔領的唯一理由,大概是因為老鼠都被你吃光了吧?」

「炸老鼠配洋蔥味道很不錯。」蘇西說道,依然沒有轉頭看我。

「你怎麼能這樣子過日子,蘇絲?」

「多多練習就好了。還有不要叫我蘇絲。給我安靜坐下,演得正精采的呢。」

「老天,你真是個邋遢鬼。」我沒在沙發上坐下,因為我的外套才剛洗回來而已。「你從來不打掃家裡的嗎?」

「不打掃。不然我就會不知道東西都放到哪去了。你想要什麼,泰勒?」

「這個嘛,除了想要世界和平以及把姬蓮.安德森3浸泡在巧克力裡面之外,我還想看到你吃點健康食品。你不能老是靠垃圾食物過活。你多久沒吃新鮮水果了?維他命C從哪裡來?」

「維他命藥片。科學真的很偉大,不是嗎?我討厭水果。」

「我記得你也不愛吃蔬菜。你到現在還沒得壞血病真是一個奇蹟。」

蘇西笑了笑:「如果接觸到那麼健康的東西,我的身體是會自我毀滅的。我偶爾會喝點蔬菜湯,這是唯一讓蔬菜偷渡進我體內的辦法。」

我把地上的空冰淇淋桶給踢到一邊去,大聲嘆口氣道:「我不喜歡看到你這個樣子,蘇西。」

「那就別看。」

「既肥又懶還得意洋洋。你難道一點野心都沒有嗎?」

「我的野心就是要光榮地死去。」她吸了一大口煙,然後以一種十分享受的表情把煙都吐了出來。

我在椅背上坐下。「真不知道我為什麼要一直回到你這裡來,蘇絲。」

「因為像我們這種怪物就該聚在一起。」她終於收起笑容,轉過頭來面對我。「不然還有誰會跟我們一夥?」

我迎向她的目光。「你應該可以過得更好的。」

「這麼說就太不瞭解我了。你到底想要幹嘛,泰勒?」

「你在家裡躺多久了?幾天?幾個禮拜?」

她聳聳肩:「我暫時沒有工作。最近賞金獵人的生意很差。」

「正常人在工作之外都還擁有自己的生活。」

「我不是正常人。說真的,看到正常人我就有種莫名的沮喪。對我而言,工作就是生活。」

「殺人也算是種生活?」

「不要放棄自己的專長,這是我的座右銘。見鬼了!我的殺人手法簡直是種藝術,應該要有人頒發獎狀給我才對——閉上你的嘴巴,乖乖看電影吧。我最討厭看到精采的時候被人打斷了。」

我安安靜靜地坐在她旁邊看了一會兒電影。據我所知,我就是蘇西最好的朋友了。她不喜歡出門見人,除非要見的是她要殺的人。她只有在工作的時候才會充滿活力,沒工作的時候她的一切就通通停擺,好像變成一棵植物一樣,呆呆地等待著下一個發揮專長的機會。她整個人就是為了殺人而生。

「我很擔心你,蘇西。」

「不必。」

「你需要離開這個垃圾堆,出去多認識點人。世上還是有些值得認識的男人。」

「我的生命裡並不缺乏男人。」

我不屑地哼了一聲:「但是那些男人都沒過多久就逃走了。」

「他們跟不上我的腳步也不是我的錯。」她挪了挪位置,下意識地放了個屁。

我瞪著她道:「他們之所以離開,通常是因為你逼他們看太多遍『機車女郎』啦。」

「那是經典名片!」蘇西立刻說道。「瑪莉安.費絲佛最美的造型就是在這部片子裡了。這部片子可是跟『逍遙騎士』,還有羅傑.寇曼的《地獄天使》系列同等級的經典巨作!」

「六年前,你為什麼對我開槍?」我一直到這句話脫口而出,才知道其實自己一直想問。

「我有懸賞你的通緝令。」蘇西說。「很嚴重的指控,很誘人的賞金。」

「你明明知道通緝令是假的,整件事都是圈套。你根本就知道,但你還是向我開槍了。為什麼?」

「因為當時你已經決定要離開。」她小聲道。「我沒有別的辦法留你。」

「喔,蘇絲——」

「不然你以為你為什麼沒死?你知道我絕對不會失手的。如果我真要殺你,你早就死了。」

「為什麼你不讓我離開?」

她看著我,說道:「因為你屬於這裡。因為——即使是像我們這種怪物也不希望感到孤獨。聽著,你到底是來幹嘛的,泰勒?你打擾我看電影了。」

「又是李小龍。」我故意說錯,轉移話題。因為我知道蘇西能夠坦誠到這個地步已經是極限了。

「不懂不要裝懂。這是成龍。」

「有什麼不一樣嗎?」

「別講這種褻瀆的話。成龍打得是不錯,不過李小龍才是真正的神。」

「說起這個,」我故作輕鬆地道。「我有個案子想要你幫忙。」

蘇西終於從沙發上坐起,全神貫注地看著我道:「跟李小龍有關的案子?」

「不是,是跟神有關的案子。最近有天使在夜城中現身。」

蘇西聳聳肩,眼睛又飄回電視屏幕上。「也該是時候了。或許他們是來把這鬼地方清理一下的。」

「或許。不過等他們清理完之後,夜城裡大概就沒剩幾個活人了。天使是來找尋墮落聖杯的,而有個客戶希望我能趕在他們之前先把聖杯弄到手。我想你會願意幫我,酬勞真的很優。」

蘇西從身體底下抽出一個遙控器按下暫停鍵,讓成龍在屏幕之中停格。她看著我問道:「有多優?」

「我會付你五萬英鎊,先付兩萬五,剩下的事成之後付清。」

蘇西面無表情地想了想。「會不會很危險?我可以殺很多人嗎?」

「我想——兩個答案應該都是肯定的。」

她微笑。「那就算我一份。」

於是我們就這麼說定了。其實蘇西根本不在乎酬勞,她從來就不把錢當一回事。她會談酬勞純粹是不想讓別人以為可以佔她便宜罷了。對她而言,工作所提供的挑戰性才是真正的重點。只有在跟足以摧毀她的勢力交手的過程中,她才能找到一點自我存在的價值。我從猶德給我的信封中掏出一半鈔票,丟在沙發上。她點點頭,但是沒有伸手去拿。她家裡根本沒有保險櫃之類的東西,不過在夜城裡也沒什麼人會蠢到來偷她的錢,因為想自殺還有許多比較不痛苦的方式。她關掉電視,將剩下的煙在沙發上壓熄,順手彈到地上,然後對我看來。

「說正經的。天使——還有什麼墮落聖杯。見鬼了。這好像有點脫離我們熟悉的領域。銀子彈對天使有用嗎?」

「銀火箭都沒用。我想就算把天使跟核彈綁在一起引爆,他們大概連眼睛都不會眨一下。天使的力量絕對不能小覷。」

蘇西看了我好一會兒。我總是很難從那張冷漠的面具之下看出她的心意。「你有宗教信仰嗎,泰勒?」

我聳肩。「在夜城應該很難沒有宗教信仰吧。散兵坑裡是容不下無神論者的4。我很肯定世界上有神的存在,一個造物主。我只是不認為它在乎我們。我覺得對神而言我們根本什麼都不是。你呢?」

「我曾經自認是個不可知論者的叛徒。」她輕鬆地道。「現在我都說我是個重生的異端。之前我曾跟一群卡裡5狂熱者混過一段時間,但是他們說我太殘暴了。那群軟腳蝦。真要說起來——我的信仰就是槍、刀,以及所有會爆炸的東西。想要尋找墮落聖杯,我信仰的東西多半都可以派上用場。這次應該會有其他競爭對手吧?」

「多到數不清。所以對抗天使跟惡魔與你的信仰並不衝突?」

她冷冷一笑:「給我一個標靶,剩下的就不用你操心了。」接著她皺眉思考,說道:「我曾聽過一把武器——叫做『真名之槍』。是一把專門為了誅殺天使而造的武器。之前收藏家曾經拿這把槍來跟我交易,要我陪他睡一個晚上——」

「我認為非不得已,不要考慮那種手段。」我婉轉地道。

她聳肩。「那我們該從哪裡著手?」

「這個嘛,我想先去找『惡魔大君幫』談談。」

「那些假幫派份子?衛生紙上的狗狗廣告都比他們危險。」

「他們並不像表面上那麼簡單。」蘇西不予置評。「他們絕對不簡單。」我說著站起身來,該是出發的時候了。「帶點必要的裝備就上路吧,蘇西。天堂跟地獄都已經來找過我了。我敢肯定我們沒有多少時間。」

蘇西極不優雅地跳下沙發,跌跌撞撞地往臥房走去。我耐心地等著她換裝打扮、整理裝備。到她再次出現在我面前的時候,整個人已經完全恢復成霰彈蘇西的造型。髒上衣跟破褲子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擦得閃亮的黑皮夾克、皮褲以及高跟皮靴,搭配許多鋼釘和鎖鏈。她傲人的雙峰之前掛了兩條子彈帶,右肩後方露出收在背上槍套裡的霰彈槍,腰帶上還掛了十幾顆各式各樣的手榴彈。她甚至梳了頭髮,化了淡妝,看起來危險致命,活力十足。蘇西.休特又開始工作了,這一回她將會直闖龍潭虎穴,而她可是再開心不過了。

「天呀,」我說。「簡直跟克拉克.肯特變身成超人一樣。」

「了不起的童子軍。」她諷刺道。「這次的客戶是什麼人,泰勒?」

「梵蒂岡,所以少說點髒話。你準備好了嗎?」

「教宗會在森林裡大便嗎?我可是一生下來就準備好了。」

我提醒自己不要讓她跟猶德碰面,然後跟她一起離開她的住所。今天肯定是個讓別人送命的好日子。

※※※※※※

1霍華.休斯,美國億萬富翁,電影「神鬼玩家」就是在描繪他精彩傳奇的人生。

2復仇者(The Avengers),六零年代的英國經典電視劇集,女主角皮爾夫人身手不凡,常著一襲連身的緊身皮衣。

3姬蓮.安德森(Gillian Anderson),飾演科幻影集「X檔案」女主角的演員。

4散兵坑裡沒有無神論者(There is no atheist in a foxhole),意指槍林彈雨下,任誰都會需要心靈的寄託。

5卡裡(Kali)印度教中的毀滅女神。
xxray 發表於 2012-5-17 20:19
第四章 惡魔、納粹,以及其他雜碎

我們往上城區前進。所有最齷齪、駭人、下流的娛樂場所都在上城區,所有外表美麗的人們都來這裡實現自己內心最醜陋的慾念。上城區裡的霓虹燈比普通的更具風格,廣告用語也更加細緻。你可以在這裡買到最好的食物、美酒、毒品及音樂,不過當然要付出代價。有些東西用錢就可以買到,有些需要付出一點自尊,不過到最後幾乎都是以自己的靈魂作代價。在上城區,你可看到所有人都在向上飛昇,同時也都在向下沉淪。每個人都在盡力包裝自己。我跟蘇西走在燈紅酒綠的人行道上,很快就發現街上的人潮的確比平常少了很多。光是想到天堂跟地獄的使者就夠把不少人給嚇得躲在家裡不敢出門。不過再怎麼樣,街上還是少不了一群受著慾望驅使的人們。他們閃躲著其他人的目光,為了生意或是娛樂而忙祿地奔走,就算審判日到來也不願停止追求。

三不五時會有一些特定人士發現蘇西.休特的身影,這時候他們就會安安靜靜地迅速消失在最近的巷子裡。有些人躲到門後,有些人遁入陰影、雙手抱頭,縮成一團,祈禱不要被她發現。有幾個人為了怕擋到蘇西的路,甚至跳到馬路上去。如此接近行駛在夜城裡的車輛絕對是一件極不明智的舉動,因為不是所有看起來像車的東西都是車,而這些不是車的東西通常很餓。

當你進入上城區,進入這個街道規劃整齊、佈滿行道樹跟老式街燈、所有建築都散發出虛假的高貴氣息的地方之時,你就等於是行走於一群更高級的人渣之間。這裡的餐廳得要提前好幾個月預約;這裡的百貨公司販賣所有華麗無用、純粹用於滿足人類虛榮的各式商品;這裡的酒窖藏有比人類文明還要古老的酒類飲料;這裡的武器店能夠讓人逆轉命運、討回名聲。當然,所有當紅的流行品牌在這裡都不會缺席。這裡還能買到愛情,或者說至少可以用租的,而且如果搞不愉快的話,保證可以報復。

這裡還有許多令人難以置信的夜店。

夜城裡有全世界最好的夜店、酒館以及低級夜總會。這些地方從來不打烊,音樂一直放,娛樂永不止歇。這些店家擁有世界上最新流行的主題、最迷人的女侍、最頹廢的裝潢以及最危險的墮落。這些都是會把人生吞活剝的地方,不過這種危機感同時也是它們吸引人的特色。「藍鸚鵡」、「吊死人」、「卡裡班的洞」以及「異教徒之地」,只要通過這些地方的強化大門跟警衛,你就可以欣賞各式各樣的音樂,包括一些明明已經去世的人都會出現在這些地方現場演唱。羅伯特.瓊森依然在這裡彈奏藍調音樂,因為他需要錢購買靈魂居留權。葛倫.米勒跟他的大樂團還在演唱其著名的「賓夕法尼亞6-500」(本來他已經被收藏家冰凍起來收藏了好一陣子,不過最近又被放出來了。至於收藏家釋放他的理由,實在不適合在公共場所討論。)本屆「搖滾樂天空跳水全明星對抗賽」的贏家是巴帝.何利。蜥蜴王本人則剛從「影子瀑布」開完巡迴演唱會回來。影子瀑布是一個位於世界邊緣的小鎮,專門讓遭受世人遺忘的傳奇人物前去等死的地方。另外,在這裡還可以看到很多位貓王、約翰.藍儂以及吉米.韓德力克斯,多到誰也分不出真假。總之只要你付了錢,要什麼有什麼。

蘇西跟我的目的地是一間叫做「地獄」的夜總會。這家店開張不久,只推薦給追求極限快感的變態前往。地獄是個非常私密的地方,主要顧客群是需要把痛楚跟愉悅合而為一才能享受其中快感的人們。在這裡,愛撫身體的手指都留有又尖又利的指甲,每一個熱吻都會讓嘴裡滲出血絲。地獄就跟一般人的印象一樣,是間開在地底下的店。從地面上看來,它只是家普通的餐廳,專賣一些絕種動物的料理。想要進入地獄,你必須走過一排髒兮兮的石階,來到一條低於地面的巷子。這裡沒有閃亮的霓虹燈,也沒有令人目眩的大招牌。你要嘛就是有辦法找出地獄的確實位置,不然你就不是他們想要吸引的客戶群。如果你是屬於還要詢問價錢的那種人,那地獄的消費絕對不是你所能負擔得起的。我以前來過這裡一次,為了解救一個不想繼續履行合約的女妖。那件事後來搞得非常不愉快,不過在夜城常常就是這個樣子。

蘇西跟我走入巷子裡,完全不顧排隊等著進入地獄的人潮。有幾個人在我們經過的時候露出不爽的表情,不過沒人敢說什麼。蘇西跟我都是名人,而且我們的名聲都很唬人。有些人一看到我們就拿出攝影機猛拍,因為他們不想錯過任何精采鏡頭。地獄唯一的入口是一扇超厚的大鐵門,門外站了兩個惡魔大君幫的成員。這兩個傢伙雙手抱胸而立,對每個人都是一副凶神惡煞的樣子。

乍看之下,惡魔大君幫的成員跟一般街頭幫派沒兩樣。他們身穿亮面皮衣,有點破舊但是不失流行,然後又在皮衣外面掛了一堆鋼釘鐵鏈之類的小飾品。他們的臉上畫滿油彩,身上塗滿俗氣至極的塗鴉,頭上用皮帶綁了兩根惡魔角。當他們微笑或罵人的時候,嘴中立刻會露出兩排尖牙。雖然他們看起來很像普通的街頭混混,不過自其體內投射出來的氣勢跟不自然的寧靜感都明白顯示出他們的與眾不同。隊伍裡的人全部都乖乖等待,沒有任何人想要插隊。他們都是有錢人家的小孩,手裡提的都是最新的性變態道具。他們父母的財產通通足以買下地獄,只不過在這裡有錢並不能代表什麼。除非你有認識的人,不然不管你是什麼身份都只能乖乖在外面排隊。

蘇西觀察著門口的兩個惡魔幫成員,對於他們故意忽略我們的存在感到非常不爽。通常她會把這種怠慢的態度當作私人恩怨。她看了看四周,然後對警衛跟排隊的人潮發出不屑的笑容。

「你知道所有最好的約會地點,泰勒。待會我得把鞋子拿去消毒一下。有什麼計劃嗎?」

「喔,我是打算直接闖進去,侮辱所有不該侮辱的人,然後把任何擋路的傢伙海扁一頓。」

蘇西笑了笑。「我就喜歡這種計劃。」

我滿臉自信地走到大君幫成員面前,蘇西則繃著張臉跟在我旁邊。隊伍中有些人看到這個情況,當即決定改去別家夜店。到了這個地步,那兩個看門的終於沒法繼續假裝沒看到我們了。他們盡力保持冷靜,不過從他們緊握的拳頭來看,實在稱不上有多冷靜。左邊的那個身高六呎四吋的低頭對我看來。

「回去排隊。」他斜嘴叫道。「我們這裡禁止插隊、不准賄賂、沒有例外、僅供會員進入。不過話說回來,你們兩個就算排隊也只是浪費時間而已,因為我們對服裝要求很嚴。」

「滾吧。」右邊那個六呎六吋的說。「不然我們就要做出一些會嚇到其他排隊客人的舉動了。」

「讓我殺了他們,泰勒。」蘇西說。「今晚到目前為止都好無聊。」

「控制一下你的婊子,泰勒。」左邊那個道。「否則我們會把她抓進去上點禮儀課。搞完之後,我們會把她還給你的,不過可能要等一、兩個禮拜。」

一陣呼嘯聲起,蘇西自背後拔出霰彈槍,槍管直指惡魔大君幫徒的鼻孔,對方嚇得當場閉嘴。

「我等著你來試試看。」她露出可怕的笑容道。

「這一位——」我對惡魔大君幫的人解釋道。「就是蘇西.休特,人稱霰彈蘇西,又叫『喔,天呀,是她,快跑』。」

「喔,狗屎。」兩個門房同時叫道。那一瞬間,我們身後傳來一大片逃離現場的腳步聲,顯然大部分排隊的人都認為閃人的時刻到了。不過還是有少數人反而向我們湊近,眼神中流露出狂熱與飢渴的神情,期待看到鮮血與死亡的景象,想用一聲槍響為這個夜晚揭開序幕。被槍指著的惡魔大君幫徒站得比平常還要僵直,而另外一個就趕緊對著門旁的隱藏式對講機回報狀況。一陣令人不安的寧靜過後,大鐵門向裡打開,暗巷中登時湧入一股強烈的燈光及吵雜的音樂。我好整以暇地走入「地獄」,盡量表現出泰然自若的模樣。蘇西狠狠地瞪了兩個門房一眼,然後跟著我的腳步走了進來。她的槍管一直指著門外的門房,直到鐵門完全關起為止。她本來打算把槍收回槍套裡去,不過在看了一眼地獄裡面的環境之後,決定還是拿在手上比較妥當。

地獄裡充滿了電吉他的噪音,簡直震耳欲聾。燈光刺眼至極,令人無法逼視。這裡面沒有絲毫黑暗,沒有任何陰影,所有人的一舉一動都赤裸裸地攤在眾人眼前。大部分的客人都身穿哥德式皮衣、塑膠鞋,全身噴塗乳膠在大舞池中隨著人群晃動,不過真正好戲卻是在外圍的角落中上演。

舞池外圍的石牆仿造中世紀地牢而建,到處都有快樂的顧客自願被銬在拷問台上,或是吊在牢籠之中,或是享受鐵處女1的擁抱,不過把裡面的鐵刺換成針頭。痛苦夾雜歡愉的尖叫聲隨處可聞,觀眾也不時發出如癡如狂的吶喊。受虐的人為了取悅觀眾,還不時抽動,露出痛苦至極的表情。場中有好幾名美艷不可方物的性虐待女王,一身皮衣皮帶皮扣環,驕傲地走在荊棘叢中,面無表情地搜尋著獵物。這些痛苦女王所到之處,不論男女都會跪在她們腳下舔她們的皮靴。捆綁、鞭打、烙印,各式各樣的酷刑無所不包。鮮血飛濺,四下灑落,沿著地上的渠道緩緩流逝。濁重的空氣中充滿了汗水、廉價香水以及工業用強力消毒水的味道。

跟牙醫診所裡的感覺差不多,真的。

蘇西看看週遭,神情漠然地說道:「我以為魔鬼大君幫是個街頭幫派?他們怎麼還會經營這種高級變態夜總會?」

「他們只是喜歡假扮幫派份子而已。」我說。「這裡才是顯露他們本性的地方。」

一名手臂上捲了條長鞭的性虐待女王對著我們走來,揚起黑色的雙唇對我露出殘酷的微笑。蘇西回頭瞪了她一眼,她當場轉了方向消失在人潮之中。所謂識時務者為俊傑就是這個意思了。我耐心地觀察著四周,對這裡發生的事情絲毫不為所動。這裡種種的苦難與原罪都不過是擺個樣子罷了,跟我過去的真實經驗比起來,這些根本算不了什麼。

某一個角落裡,有個男人只不過為了穿個奶頭環就痛得大呼小叫。

一名女性惡魔幫徒終於發現了我們,推開一堆人群對著我們走來。人們慌忙地逃開,沒人膽敢阻擋她的去路。她是個身材高挑的金髮女子,擁有一雙長腿及傲人雙峰,從頭到腳都散發出亞利安人的完美特徽。她一身穿著打扮,包括臉上的油彩跟頭上的假角,都跟守門的那兩個惡魔幫徒沒什麼兩樣。她在我面前止步,露出滿嘴尖牙冷冷微笑,張大漆黑的雙眼向我瞪來。她知道蘇西的槍口正對準她,但是她絲毫都不在乎。

「你回來做什麼,泰勒?上次我們已經把話說得很清楚了,這裡永遠都不歡迎你再來。」

「只是參觀一下。」我冷靜地說。「想看看那百分之五的上流社會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我很喜歡你們這裡的裝潢,非常有感覺,對想要短暫體驗地獄苦難的人來講十分足夠。當然,這些不用我說你也知道,是不是?」

「你不屬於這裡,」女惡魔說道。「你也一樣。這裡不是你們偏好的地方,對吧?」

蘇西發出不屑的聲響,對於四周的景象不為所動。她一點也不在乎其他的人怎麼過日子,而我則非常善於隱藏心中的同情跟鄙夷。要是我沒隱藏好的話,就會立刻被這群惡魔輕視。我向來都能掌控自我的情緒,因為缺乏自制就會顯露弱點。我之所以能夠在夜城裡生存這麼久就是因為我有絕對的能力克制自己的衝動。從我還是個小孩開始,我就已經憑著這股自制力逃過無數次死亡危機。

我突然覺得這些喜好性虐待的傢伙非常幸福。能夠在沒有任何危險的情況下假裝自己處於危險之中,這不是很棒的一件事嗎?眼前各式各樣的虐待場面一點也沒有讓我感到不適,因為在夜城裡,人們都會在非常年輕的時候就學會包容。沒人能夠隨時都感到義憤填膺,那可是會把人累死的。

「你想幹嘛,泰勒?」

我對女惡魔愉快地微笑。「我要見骸骨先生跟血肉先生。我是為了一樁生意而來,他們越早接見我,我跟蘇西就會越快離開。如果讓我們等太久的話,這裡一定會惹麻煩的。已經有一些客人被我們嚇跑了,他們來這裡是為了追求危險的幻覺,而不是真的想要置身危險之中。」

女惡魔很快地看了看周圍,發現有些年輕人已經擠在門口,個個神情緊張地瞪著蘇西。金髮惡魔低吼一聲,然後舉步走向通往二樓的旋轉梯。蘇西和我緊跟在她身後,穿過大批快樂的人群。有人趁亂捏了我的屁股一把,不過倒是沒人敢捏蘇西。我透過眼角向兩旁一看,發現四周都有惡魔大君幫的人向這邊集結,看起來似乎為數不少。

樓梯的盡頭又是一扇鐵門,整個二樓只有一間超大的辦公室。女惡魔一邊看向頭上的攝影機,一邊伸手捶在鐵門之上。越來越多的惡魔幫眾爬上樓梯,完全阻斷了我們的退路。當然在探聽到消息之前,我們根本也沒有退走的打算。蘇西看著樓梯底下的「地獄」,嘴角微微一斜。

「你不認同?」我小聲問。

「業餘玩家。」她輕蔑地道。「痛苦應該是一件很嚴肅的事才對。」

我可以接著這個話題深入探討下去,但是我沒有這麼做。有時候,朋友就該知道什麼問題不該問。我向樓梯下看一眼,發現有十幾個惡魔幫成員向我怒目而視。我露出一個高深莫測的笑容,不過他們並沒有被我唬到。鐵門終於開了,在女惡魔的帶領之下,我們進入了辦公室。

鐵門在所有惡魔幫的人通通進來之後關起,所有外面的喧囂登時消失,感覺就像是來到了另一顆星球一樣。這裡的隔音真好,不過一時也看不出來是魔法還是高科技的隔音設備。整個二樓都被合併成一間舒適至極的會議廳,所有想像得到的華麗裝飾這裡都有。要是李伯.溫哥2在這廳裡的任何一張椅子上睡著的話,大概就會舒服到永遠都不想起來。酒櫃裡存放了世界上所有種類的酒,甚至還包括了幾種不屬於這個世界的酒。冬酒、苦艾白蘭地、塔塔洛斯烈酒,所有的名酒應有盡有。桌上的大碗裡裝滿了七彩繽紛的藥丸跟各式各樣的藥粉。一面牆上裝了十幾台超大電視屏幕,螢幕裡播放著各式各樣的遊樂器遊戲。另一面牆上掛了一塊描寫路西法3墮落過程的十五世紀大掛毯,可惜這塊掛毯不夠長,遮蓋不住隱藏於其後的斑斑血跡。地板大部分是強化玻璃,讓置身其中的人可以清楚地看見腳下的凡人安安靜靜地追尋變態的苦難。這對惡魔幫來講不過是一面反映出他們內心的鏡子罷了。我聽到辦公室的另一邊傳來一聲清喉嚨的聲音,於是抬頭看向站在超大紅木辦公桌後的骸骨先生跟血肉先生。他們是惡魔大君幫的老大,同時也是「地獄」的老闆。從他們臉上的表情看來,顯然都不是很高興看到我來訪。

與一般惡魔幫成員不同,血肉先生跟骸骨先生沒時間打扮成街頭混混的模樣。他們身穿裁剪合身的西裝,頭髮整齊後梳,嘴裡鑲金牙,渾身散發出一種迫切的野心,全然是一副生意人的扮相,是來自地獄的雅痞。骸骨先生身材瘦長,呈現出一種形容枯槁的美感,雙眸慘藍,眼神冰冷,只有他自己的微笑能與其比酷。血肉先生是個身材壯碩的大胖子,油頭滿面,容光煥發,雙眼是淡淡的粉紅色,好像白化症病人一般。

權力所帶來的驕傲自大在這兩個老大身上一覽無遺。房間裡其他的惡魔幫份子這時已經在我們身後排成兩排。我算了一下,總共有三十二個,一半男的一半女的。他們擺出各式各樣凶狠的姿勢,以為這樣就能唬住我們。我完全不理會他們,心知這是激怒他們的最佳方式。蘇西仍然舉著霰彈槍,槍口指在血肉先生跟骸骨先生之間,不過對方並未對此表露特別的擔心。

「很高興你們上來了。」骸骨先生開口說道,聲音輕柔中帶有邪惡。「你們打擾到店裡的客人了,這可不是我們所樂見的,對吧?」

「的確不是。」血肉先生道,聲音中充滿了虛假的真誠。「有人想來杯冰鎮酩悅香檳嗎?我們剛好開了一瓶呢。或許再配一點魚子醬?還是想來點重口味的東西?」

他慢慢地舉起肥胖的手掌,牆上的大掛毯登時向上捲起,露出其後以鎖煉吊起的一名年輕女子。她看起來才剛成年,全身一絲不掛,顯然已經死了。在她身體側面有一個大洞,一看就知道是被某種怪物咬出來的。淡紅色的爛肉掛在七零八落的肋骨之上,五臟六腑都已經不在體內,斷裂的肋骨上印有明顯的齒痕。她的頭髮有如夜晚一般漆黑;她的皮膚有如雪花一樣慘白,白到連嘴唇跟乳頭上都沒有其他顏色。當這具屍體緩緩抬頭對我看來的時候,我的心臟幾乎都要停止跳動。她的肉體已死,然而靈魂尚在,被殘酷地囚禁於殘敗的軀體之中。她眼中充滿了痛楚,注意力集中在我身上。她很清楚自己出了什麼事。她的雙唇無聲地蠕動。

救救我——救救我——

「樓下提供的各種酷刑都滿足不了這個女人,」血肉先生說。「她堅持要嘗試真實的痛苦,而我們當然非常樂於幫忙。真是美味的佳餚呀,是吧,骸骨先生?」

「儘管凡人蠢得可以,」骸骨先生說。「不過味道實在非常可口。」

蘇西上前一步,對準那女人的腦袋就是一槍。如此近距離射擊之下,對方的腦袋當場爆炸,將其身後的牆上濺得滿滿都是紅灰交加的鮮血、腦漿以及碎骨。無頭屍體扭動幾下,接著就再也不動了。蘇西順手重新裝填兩發子彈,然後面無表情地看向骸骨先生及血肉先生。

「我看不慣。」

「沒錯。」我趁著那兩個幫派老大還在震驚的時候說道。「你們太過火了,惡魔大君,別忘了這裡並非你們的地盤。我認為該是說正經事的時候了。把幻術都撤掉,以真實面貌現身吧。」

街頭幫派跟雅痞老大在轉眼之間通通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群膚色深紅的中世紀惡魔。個個身長八尺,壯健如牛,將我們兩人團團圍住,如原罪一般噁心,如硫磺那樣惡臭。它們頭上有角,腳下有蹄,男女性別特徽異常誇張,尖牙跟利爪亦不遑多讓,彎曲的雙腿間垂著一條長長的尾巴。蘇西嗤之以鼻,滿臉不屑地對我瞪來。

「你明明知道我不喜歡驚喜。所以這才是你要我在子彈上刻十字跟滴聖水的真正原因?」

「有備無患。」我冷靜道。「容我為你介紹真正的惡魔大君幫。它們是一群低階惡魔,為了享受人世間的種種娛樂而從地獄中偷跑出來。」

「咖啡!」惡魔們齊聲道。「冰淇淋!冷水澡!」

「加上數不清的凡人供我們折磨。」骸骨先生說。「我們趕不走他們。是他們自願付錢尋求苦難的。」

「再說,最近我們根本都不需要親自出手了。」血肉先生說。「我們發現找別人代勞效果更好,我們僱用的性虐待女王都是貨真價實的凡人,因為只有訓練精良的凡人才是真正的凌虐專家。人真是一種非常微妙的生命——」

「更何況,有些惡魔始終搞不懂『安全』這個字的意義。」骸骨先生說著看了看其他的惡魔幫眾。

「如果你們真的是惡魔,」蘇西說。「那你們是如何逃出地獄的?」

眾惡魔忍不住發出一片竊笑。血肉先生笑道:「『怎麼這麼問?這裡就是地獄呀,浮士德,我們根本不曾離開。』4啊,最好的笑話還是老笑話。」

「回答小姐的問題。」我說。

骸骨先生聳聳肩。「這麼說好了,我們是一群政治難民。我們在躲避來自地獄的追捕。」

「既然你們在躲避追捕,」蘇西道。「為什麼把店名取為『地獄』?這不會太明顯了嗎?」

「沒人說惡魔很聰明。」我道。「何況這些只是一群非常低階的惡魔。」

惡魔們舞動雙爪,紛紛向我們逼近,硫磺味越來越刺鼻。我感到雙眼一陣劇痛,於是小心翼翼地對著它們微笑。

「你來這裡有什麼目的,泰勒?」骸骨先生問。

「墮落聖杯在夜城出現。」

「我們知道,不過不在我們手上。」血肉先生立刻回道。

「我從來沒想過會在你們手上。」我輕鬆道。「你們根本沒有那種實力。不過你們的人脈很廣,可以在同類之中獲得很多消息。如果想要知道墮落聖杯在誰的手上,或是快要落入誰的手中,來問你們就沒錯了。」

血肉先生十分篤定地搖搖頭,然後靠著辦公桌的一角坐下,他的體重讓那張桌子發出大聲的哀鳴。「我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們花了很大的心力才能在躲避追捕的同時爬到今天這樣的地位。如果闇之聖餐杯,伊斯加略5之墮落,當真出現在夜城,那麼此刻所有的強者一定都已經開始追查它的下落,就像是鯊魚聞到血腥味一樣。」

「還有天使也來了。」骸骨先生說,臉上表情好似吃了什麼很苦的東西一樣。「那些都是比我們高階許多的傢伙。他們是死亡,是毀滅,是最神聖與最邪惡的力量在凡間所化的實體。物質界的一切都無法與之對抗。」

「所以我們打算低調一點,安安靜靜地待在一旁。」血肉先生說。「直到上帝與魔鬼的使徒辦完事情離開為止。只要這裡還能提供娛樂,我們就一點都不想被拖回地獄去。」

「生命是如此美好,」骸骨先生道。「在這美妙的世界裡。」

「墮落聖杯乃是無價之寶。」我建議道。「你們可以利用它來討價還價,尋求權力、財富以及庇護。」

「你無法利用猶大的杯子,」血肉先生說。「你只有被它利用的份。它是誘惑與腐敗的實體,會被它吸引的都是蠢蛋。它賜與的東西都是從你身上得來的,而且你還必須付出額外的代價。即使是我們都對墮落聖杯感到敬畏不已。」

惡魔群中傳來一陣騷動,似乎光是提起黑暗的聖餐杯就讓它們十分不安。

「話說回來,」骸骨先生道。「我們倒是擁有另外一個可以跟夜城眾強者談判的籌碼,只要運用得宜,一樣可以爭取到權力、財富以及庇護。」

「喔,是嗎?」我禮貌地說。「什麼籌碼?」

「約翰.泰勒跟蘇西.休特的人頭。」骸骨先生不懷好意地笑道。「當然是跟你們這兩具惱人的身體分開的囉。這樣一方面可以讓我們報仇,另一方面又可以贏得所有人的尊敬。真是一個沒有任何壞處的計劃呀。」

「等一等,」血肉先生連忙道。「我可以跟你談談嗎?你瘋了嗎?他們是約翰.泰勒跟蘇西.休特呀!」

「所以呢?」

「所以我寧願所有的器官都留在該在的地方,而不是灑得地上到處都是。要是你的性器官都讓人給割了下來,說要享受凡間的樂趣似乎不太容易!這兩個可是危險人物!」

「我們人多勢眾!」

「那又怎樣?」

「以路西法之名,你真是個懦夫!」骸骨先生說。「真不知道你一開始是怎麼成為惡魔的。殺死這兩個凡人!撕裂他們的身體,吃光他們的血肉,不過記得要把頭給留下來!」

「喔,閉上你的鳥嘴。」蘇西.休特說。

她霰彈槍一舉,對準骸骨先生扣下扳機。在十字刻痕與聖水的加持之下,惡魔的臉皮當場被轟個稀爛,只剩下一顆泛黃的骷髏頭頂在脖子上。它慘叫一聲,向後倒下。血肉先生迅速從桌上跳下,眼睜睜地看著在地上痛苦打滾的夥伴。

「看吧!」

「它再過一、兩分鐘就會恢復原狀。」我趁蘇西裝填子彈時小聲地道。其他的惡魔此刻圍著我們慢慢繞圈,一旦鼓起勇氣就會展開攻擊。「凡間的武器是無法戰勝惡魔的。」

「如果是這樣的話,」蘇西一面指向最近的惡魔一面說道。「現在就是該搬救兵的時候了。又或許,是你該出手製造奇蹟的時刻到啦。」

我估量當前形勢。眾惡魔逐漸逼近。骸骨先生坐在地上,兩手扶著腦袋,臉上的血肉緩緩滋長。就連血肉先生都從辦公桌後面走了出來。

「泰勒!」蘇西道。「有辦法的話現在就該使出來了!」

我面帶微笑舉起一手。所有人當即停止動作。

「在混沌開始之初,」我道。「上帝說『要有光』,於是就有了光。如果有人能夠召喚那道原始的創造之光,並能直視其中而又保有視力及其理性,則此人將有能力駕馭這道足以燒燬世間所有黑暗的光芒。」

一段很長的寂靜過後,骸骨先生從地上爬起,對我瞪來。

「你沒有那種力量!」

「我沒有嗎?」我說。

眾惡魔看向彼此,開始回想起我曾經幹過的事跡,以及一些傳說中我曾幹過的事跡。我滿不在乎地對著他們微笑。

「你們——走吧。」骸骨先生說。「離開,別再打擾我們。那個該死的聖杯不在我們這裡。」

「猜一猜會在誰那裡?」

「去『第四帝國』看看,」血肉先生小聲道。「他們花了不少錢打探黑暗聖餐杯的下落。如果沒有意外的話,他們知道的一定比我們多。」

「看吧,只要大家肯坐下來談,一切不就簡單多了嗎?」我說。「我想今天大家都學到了一課。該是我們離開的時候了,不必送了。」

※※※※※※

我們將「地獄」拋到腦後,再度踏入夜色之中。如今在街道上流連的人潮似乎變得更少了。我知道第四帝國的地盤何在。每個人都知道。他們花了很大的精力宣傳自己,從街頭傳單到黃金時段的電視廣告什麼都來。不過除了他們自己之外,其他人都叫這組織為「新納粹聖戰軍」或是「裝甲同性戀」。第四帝國經費十分充足,差就差在信徒稀少。他們定期會在上城區邊緣的一間集會廳舉行聚會。不管第四帝國有錢與否,正常人都不會希望跟他們有任何關係。之前聽說他們的成員已經減少到一百人左右,而且也不再堅持舉辦軍服遊行,因為上次遊行的時候有十幾隻泥傀儡出現鬧場,把一堆他們的人從街頭給踢到街尾。然而不管怎麼樣,他們依然擁有強大金主的支持。或許他們還沒得到墮落聖杯,不過他們的財力絕對足以買到有關當前持有者身份的消息。

蘇西突然看著我。「你真的有能力召喚創造之光?」

我微笑。「你認為呢?」

「我從來分不出你是在虛張聲勢還是講真的。」

「沒人分得出來。這才是重點。」

「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啊,蘇西,生命中有些謎團不是也挺好的嗎?」

她哼了一聲:「我生命中唯一的謎團就是不知道為什麼能夠一直忍受你。」

就在此時,一條傲慢的身影自黑暗中走出,擋住我倆的去路。此人一身西裝,頭上戴了圓頂帽,手上拿著一把傘,面露微笑站在我們面前。年近五十,目光嚴峻、笑容冰冷、魅力四射、世故十足,全身上下散發出有如眼鏡蛇般的危險氣息。蘇西隨手抽出霰彈槍,槍口登時指向對方。

「別緊張,蘇西。」渥克說。「是我。」

「我知道是你。」蘇西說。

他慢慢向前走來,蘇西的槍口一直指在他身上。渥克也真不簡單,面對蘇西的大槍絲毫不為所動。由於他每天都要做出許多重大決定,所以已經養成一種處變不驚的沉穩個性。渥克是當權者的代表,而當權者就是真正在幕後控制夜城的那群人。別問我這些幕後推手是誰,我不知道,沒有人知道。有時候我懷疑就連渥克也不能肯定他們的身份。無論如何,他代表當權者,他的話就是法律,而這些法律則以世界上所有的武力為後盾。渥克一句話就可以左右人們的生死,而他一點都不在乎他人的生死。他在我們身前停下,拄著他的雨傘而立,禮貌性地對蘇西抬起圓帽行禮。

「我聽說你們在找墮落聖杯,」他說。「夜城裡其他所有自認是號人物的人都跟你們一樣在找聖杯。另一方面,我所收到的命令是把所有武力通通撤出夜城,好讓天堂跟地獄的使者可以在這裡大打出手。如果有任何人在過程中受傷了,既然他們還待在夜城,那就是他們自找的。我認為當權者把這次天使進駐當作一次淨化夜城的機會。也就是說要清理垃圾的意思。任何個人在當權者眼中都不算什麼。他們在意的是長久的計劃、遠大的目標。」

「以及維持固有的地位。」我道。

「一點都沒錯。他們似乎認為只要有一方取得墮落聖杯,它們就會通通離開夜城,一切便可歸於正軌。他們不想得罪任何一方,那對生意沒有好處。至於最後墮落聖杯落入哪一方手中,對他們來說並無差別。當權者有辦法在任何情況中找出獲利的機會,從來沒有例外過。」

「太瘋狂了,」我說。儘管火氣越來越大,不過我還是盡力保持一般音量。「難道他們不知道墮落聖杯蘊含了多麼恐怖的力量?」

「可能不知道。也可能他們對自己的實力估計過高。不管怎樣,我必須遵照命令。檯面上,我手下的人都不能跟這件事有所牽扯。不過當然了,你不是我的人,泰勒。檯面上來講,很多限制都不適用於你,是吧?」

我慢慢點頭。「所以,你的骯髒事又要再度落在我頭上了,對吧?我得幫你收拾你不能動的爛攤子。」

「這是你的專長,」渥克說。「我對你有十足的信心。當然,要是你搞砸了,我會把關係撇得一乾二淨。」他看了蘇西的霰彈槍一眼,揚起眉毛道:「親愛的蘇西,還是跟往常一樣嗜血。你不會真的以為槍對天使有用吧?」

「有一把槍,真名之槍可以傷害天使。」我說。渥克立刻目光銳利地向我看來。

「你的知識範圍總是超出我的想像,泰勒。不過我必須警告你,有些解藥比疾病本身還要可怕。」

蘇西表情嚴厲地瞪著他道:「你知道真名之槍?」

渥克冷冷一笑。「當然,親愛的。知道這種東西的存在乃是我份內的工作。我知道所有威力足以毀滅夜城的武器。不過說起真名之槍,只有最不負責任或是最愚蠢的人才會考慮使用那種武器。」

「知不知道那種武器要上哪去找?」我說。「聽說它曾經落在收藏家的手中。」

「但是他沒有能力留住那把槍。」渥克說。「這應該說明了那把槍可怕的程度。就算我知道真名之槍的下落也不會告訴你的。這是為你好,也是為大家好。相信我,泰勒。你惹得麻煩夠多了,不需要再跟那把槍有所牽扯。」

「關於天使,當權者的立場怎麼樣?」我顧左右而言他,假裝自己已經放棄尋找真名之槍。渥克當然不會上當,不過他也不想繼續那個話題。

「立場就是沒有立場。我們將會袖手旁觀,直到所有的衝突全部結束為止。不管是以什麼方式結束,反正到時候我們回來收拾殘局就是。」

「會有人受到傷害的。」我說。「好人。」

「這裡是夜城。」渥克說。「好人不會來這裡的。」他對蘇西微笑。「很高興看到你再次出門工作了,親愛的。你知道我很擔心你。」

「我喜歡看你擔心。」蘇西說,槍口晃都不晃一下。

「你完全不關心即將發生的大屠殺?」我語氣中透露出怒火,將渥克的注意力又吸引了回來。「如果天使在這裡開戰,整個夜城都有可能成為廢墟,或是一片巨大的墓地。到時候你們還有什麼地位可言?」

渥克以近乎悲傷的表情看著我。「夜城不會毀滅,不管死了多少人都一樣。所有強者都會活下來,所有重要的生意也都會存在。這些通通都受到保護。在大環境底下來看,其他所有人都不重要。不,泰勒,我不在乎死多少人。因為夜城對我來說從頭到尾都只是一件工作而已。要照我說,夜城這個巨型變態怪物秀應該整個毀掉重建。只可惜我必須遵守命令。」

「那墮落聖杯呢?」

渥克噘起嘴來,聳肩道:「我並不擔心那個。那很可能不過是場宗教騙局,一個吸引蠢蛋爭奪的假聖物。歷史上尋找聖杯的版本比馬耳他之鷹6的贗品還多。就算這次的墮落聖杯是真品,從過去的歷史看來,這個東西也不曾給任何人帶來真正的權力與快樂過。就讓天使去搶吧,管它最後是落入天堂還是地獄,總之都比留在人間要好。墮落聖杯充其量不過是一場華而不實的幻夢罷了,就跟夜城中其他所有的東西一樣。」

「那萬一——它真的具有傳說中的力量呢?」蘇西問。

「那就是你跟泰勒接下這份工作的責任了,不是嗎?好了,快走吧。好好玩。試著不要毀掉任何重要的東西。要是你們真的得到墮落聖杯,千萬不要愚蠢到將如此恐怖的玩意兒據為已有。拜這份工作所賜,我已經參加過太多葬禮了。你們所能做的就是決定把墮落聖杯交到哪一邊手裡,而這個決定絕非你們想的那麼簡單。告訴你,我很清楚你們客戶的真實身份,而你只是自以為瞭解狀況罷了。」

我還想再說什麼,但是渥克已經開始轉身離去,就跟往常一樣地趾高氣揚。他要說的都已經說完,要留下的疑問也都已留下,現在就算是野馬也沒辦法從他口中再多拖出半個字來。我慢慢地搖了搖頭。世界上最懂得玩弄他人心智的人絕對非渥克莫屬。

蘇西的槍口一直指著渥克,直到他消失在遠方的轉角之後,這才將槍放回背後的槍套,轉身面對我。「他剛剛在說什麼?我們的客戶究竟是什麼人?」

「理論上是梵蒂岡。」我臉色一沉。「由一個名叫猶德的便衣牧師代表。」

「聽起很像聖猶大?」

「大概吧。我這才想起來當初沒有仔細查探他的身份。通常我不會這麼不小心,但是這個人有一種特別的氣質——會讓人不由自主地想要相信他。在夜城,光是這一點就該讓人非常懷疑才對。如果我們真的找到墮落聖杯,一定要先問一些尖銳的問題然後再決定要把東西交給誰。來吧,蘇西。我們快去第四帝國的總部,不要讓別人搶先了。」

※※※※※※

象徵第四帝國最後希望的老舊集會廳座落在一片住宅區中的一條小街底。那附近住的都是一群只顧自掃門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的人。此刻街上十分冷清,夜晚異常安靜。我跟蘇西走在這條被人遺忘的街道上,腳步聲聽來格外響亮。我們順順利利地來到集會廳門口,一路上完全沒有任何人過來盤查。正常來講應該不會這樣才對。我們站在門外,發現大門並未緊閉。蘇西神情嚴肅地掏出霰彈槍。我對她的舉動感到好奇。

「怎麼了,蘇絲?」

「別叫我蘇絲。這裡太安靜了。通常這些納粹變態都會一邊播放軍樂,一邊拍著胸膛彼此高呼『萬歲!』現在是他們正常集會時間,但是裡面卻一點聲音都沒有。」她小心翼翼地湊向前去,對著門後聞了一聞。「火藥、硝煙。剛剛有人在裡面開槍。」

她看看我,我點點頭,接著蘇西把門踢開,舉起槍就衝了進去。我小心謹慎地跟在她身後進入。我是不帶槍的,因為沒有必要。我一進門就看到蘇西停在面前。我們站在一起,好整以暇地打量著集會廳內部。從我們眼前的景象看來,現在已經沒有任何急的必要了。

第四帝國的總部兼集會場所是一個很大的長方形空間,相對於他們最近集會的人數而言,這個場地實在是太大了一點。如今,場內的地板上躺滿了死屍,總數近百,全都穿著納粹軍裝,身上滿是彈孔,浸在血泊之中。他們倒在地上,等待著永遠不會到來的援手,有如一堆被人遺棄的玩具兵一般。牆上也佈滿彈孔,把原先掛在上面的納粹黨旗、遺物以及照片通通打得不成原形。碎片四散,成為一個死去帝國的可憐殘渣。到處都是血跡,不論是牆上濺的還是地上灑的,最後都在屍體之間流成小小的血湖。

蘇西全神戒備,目光凶狠地搜尋著整個場地,槍口不斷變換方向,試圖找出任何可供射擊的目標。只有在有機會殺人的時候,蘇西才會充滿活力。只可惜整個會場之中除了我們兩個之外,完全沒有任何會動的東西。第四帝國在還沒開國成功之前就已經毀滅,如今這裡只不過是個死人的國度罷了。

「不管這裡出了什麼事,我們都錯過了。」蘇西說。

「被其他找尋墮落聖杯的人搶先一步。」我一邊說一邊繞過地上的屍體,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去。「不管對方問了什麼問題,他們顯然很不滿意得到的答案。」

「不管對方是誰,他們擁有的火力十分強大。」蘇西說著跟在我身後前進。「手槍不可能造成這種程度的傷害,對方使用的是重武器。從開火的痕跡看來,至少十幾把自動武器,或許還不只。納粹根本連拔槍的機會都沒有,這裡死的全都是穿著制服的人。」她蹲下身子,檢視一具屍體的脈搏,然後搖了搖頭,站起身來。「還有體溫,他們才死沒多久。」

我環顧四周,稍微算了算。「這裡起碼有——上百具屍體。看來他們組織裡大部分的人都躺在這裡了。搞不好是全部。」

蘇西突然笑了一聲。「嘿,泰勒。一百個死去的納粹代表什麼?好的開始。」

「很冷,蘇西,這麼冷的笑話你也說得出口。接下來你就要開始說敲門笑話7了。」我停下腳步,看著面前牆上的巨幅希特勒海報,海報上起碼有半邊臉都濺滿血跡。這種象徵意義實在過於明顯,甚至連我都看得出來。「傳說聖杯曾經落入他的手裡。」

「顯然聖杯沒有給這個畜生帶來長遠的好處,不是嗎?」

「說得沒錯。」我回頭看看滿地的死納粹,試圖在心中擠出一點同情,不過我失敗了。如果有機會的話,這些傢伙會將全世界的人通通屠殺殆盡,而且還邊殺邊笑。他們死不足惜。不過我突然想到一件事。「這些人是用槍的人殺的,蘇西。不是天使幹的。」

蘇西點頭。「很難想像天使拿烏茲衝鋒鎗。我們現在該怎麼辦?」

「仔細搜索這裡,說不定對方會漏掉什麼能夠為我們指向下一個目標的線索。我是個私家偵探,記得嗎?只要一點小小的線索就夠我露出神秘的微笑了。」

我們在那裡花了將近一整個小時,不過努力並沒有白費。我們在位於集會廳另一側出口附近的鋼琴旁邊找到一個男人,或者說是一座身穿黑西裝的雪白男性雕像。他在鋼琴旁縮成一團,似乎是在躲避什麼。從他臉上驚恐的表情看來,他在躲的肯定是個恐怖到了極點的東西。蘇西跟我將他從頭到腳徹底打量了一番。

「我以為已經見識過所有的怪事了。」蘇西終於開口道。「大理石?」

「我認為不是。」我伸出手指在對方臉上戳了戳,然後把指尖放到嘴邊舔一舔。

「怎麼樣?」蘇西問。

「鹽,」我說。「這是鹽。」

「鹽做的雕像?」

「這不是雕像。我在聖猶大教堂見過一次這種景象。有人,或者應該說某種東西,把一個活生生的人變成了一根鹽柱。就像眼前這位一樣。」

蘇西嘴唇一翹。「變態。為什麼變成鹽?」

「聖經中羅得的老婆回頭偷看天使做事,於是變成了鹽柱。」

「詭異。」蘇西說。「太詭異了。為什麼只有他變成鹽柱,其他人都沒變?」

我想了想說道:「這傢伙沒有穿軍服,不是納粹的人。我猜他是跟殺掉納粹的人同一夥的。納粹不願意或是沒辦法交出墮落聖杯,所以這些人把他們全部殺光。然後——天使降臨了。於是那夥人立刻跑光。這傢伙要嘛就是來不及逃跑,不然就是自以為可以躲在這裡不被發現。搜搜他的口袋,蘇西。」

她看著我道:「為什麼是我搜?」

「嘿,我舔了他的臉。」

蘇西吸了一口氣,把槍放下,然後十分熟練地把雕像衣服所有口袋都搜過一次,將口袋裡所有的垃圾通通堆在地上。趁她搜身的同時,我則仔細端詳了一遍這個無聲吶喊的面孔。

「你知道,蘇西,這傢伙有點眼熟。」

「外套口袋裡沒東西。」

「我在哪裡見過他——」

「褲子口袋也沒東西——除了一條黏了吃過的口香糖的手帕,真是有夠噁心了。」

「想起來了!」我得意洋洋地道。「稍早的時候,這傢伙在陌生人酒館裡找過我。他要我幫他的老闆做事,被拒絕之後還想跟我來硬的。」

「他老闆是誰?」蘇西說著站起身來,兩手在外套上用力擦了擦。

「沒說。當時猶德穿的是便服,不過這傢伙顯然知道他是牧師,因為他叫他『打掃教堂的傢伙』。這傢伙必定是幫某名強者做事,所以對方才會對夜城中發生的一切都瞭如指掌。」

蘇西眉頭一皺:「渥克?」

「不,手法太粗糙了,不符合他的行事風格。何況他說已經撤走所有手下,我相信他。不,這應該是一名強者所使用的手段。可能是收藏家、齷齪傑克星光、煙鬼、淚王——」

接著我的目光落在雕像腳旁的地面上,發現那邊的陰影之中藏有一個黑色的小盒子。我對蘇西比了個手勢,然後一起將鹽雕像給推到一旁。雕像很輕,手感很脆,似乎只要一不小心就會整個解體。我慢慢以鞋尖將黑盒子頂出陰影。那盒子約莫一呎長、八吋寬,表面黑得十分不自然,異常黯淡無光。蘇西用槍管戳了戳它,不過沒有任何反應。我們兩人一起蹲下,仔細地檢查著黑盒子,絲毫沒有急著打開它的衝動,因為我們兩個都有不少誤觸機關的經驗。我花了一點時間,終於認出了箱蓋上的一個熟悉的標誌。那是一個大大的「C」,裡面畫了一個制式皇冠。

「收藏家。」蘇西道。「我到哪都認得這個標誌。」

「盒子裡的東西必定十分重要。」我緩緩說道。「這傢伙之所以停在這裡就是為了要打開這個盒子。只可惜天使的動作比他快多了。」

「武器嗎?」蘇西問。

「很有可能。不過他並沒有使用的機會。」

「我們要打開它嗎?」蘇西問。

「等我一下。」我說。

由於在上層異界裡徘徊的天使隨時準備把我抓去,所以我不能廣開心門直接找尋墮落聖杯。不過我還是可以壓抑心眼,偷偷打開一條縫來找出收藏家在盒子上設下的機關。我神經繃得很緊,打算只要感應到絲毫不對就要立刻收回所有天賦。幸好沒過幾秒我就已經確定盒子上沒有任何防禦措施或是機關,多半是因為雕像生前就已經把所有防禦都撤掉了的關係。我閉上心眼,重新建立起所有的心靈防禦。

然後我打開盒子。

一陣惡臭撲鼻而來,有如運動過後的馬匹,有如汗流浹背的大狗,有如離開人體的內臟。我將蓋子整個掀開,然後就看見此生此世見過最醜的一把手槍,靜靜地躺在黑色的天鵝絨上。那是一把肉製手槍,以人骨與血肉為骨架,帶有一點附有暗色紋理的軟骨,外表以慘白的皮膚包覆。基本上是一堆具有殺人工具外型的活體組織。槍柄以扁平的骨頭鑄造,外表裹了一層佈滿屍斑的表皮,整把槍看起來又濕又黏。扳機由一顆犬齒構成,槍管上的紅肉反映出詭異的光芒。

「這——是我想的那個東西嗎?」

我吞了一大口口水。「外表符合傳言中的描述。」我們兩個不由自主都放低了音量。

「真名之槍。原來真的是在收藏家手裡。」

「沒錯。」

「你看——它是活的嗎?」

「好問題。不,別碰它。搞不好會把它吵醒。」

蘇西靠近盒子,因為刺鼻的臭味而皺了皺眉頭,然後偏過一邊。她靜靜地聽了一會兒,垂下的長髮差點接觸到那把槍。接著她抬頭對我望來。「我覺得它在呼吸。」

「真名之槍。」我說。「一把專為殺害天堂跟地獄的天使而打造的武器。可惡!這趟宗教渾水我們淌得可深了,蘇西。」

「這把槍是誰製造的?」她突然問道。「誰會想要殺害天使?」

「沒人可以肯定。有人說是梅林,不過有不少壞事都被賴到他的頭上——我認為有可能是『慟哭者』,又或許是『工程師』,但是他們通常處理的威脅都比較抽象,不似天使這麼具體——」我突然讓槍柄上的某種東西吸引,於是湊上前去仔細察看。骨制槍柄上刻畫了幾個小字,不過我看來看去卻看不出上面寫的是什麼。「蘇西,你眼力比我好,來看看這是什麼。」

她將長髮握在腦後,然後湊過頭來,慢慢念出槍柄上的字句。「『驅邪工匠。老字號。自渾沌最初便開始幫您解決問題。』」她皺皺眉頭,抬頭看著我道:「對你而言有任何意義嗎?」

「沒有。」

「那我們到底要不要帶走這把槍?」

我「哼」了一聲。「如此強大的武器絕不能任意丟在這裡,這玩意跟著我們比較安全。」

「太棒了!」蘇西說。「我還沒用過類似這樣的槍呢!」

「等一等,蘇西。我不確定我們該不該使用這把槍。只要我們殺了一名天使,哪怕是個墮落天使,只怕都會引來惹不起的敵人。」

蘇西聳肩。「總比被變成根鹽柱好。」

「那倒是。」我小心地蓋起真名之槍,拿起盒子,放入位於心臟旁邊的外套口袋裡。「不過我認為除非必要,不然我們不該考慮使用這把槍。」

蘇西噘嘴表示不滿,不過沒有反對。「知道它的運作原理嗎?」

「只知道個大概。根據《伏尼契手稿》記載,真名之槍會重現上帝的『話』。你知道,就是混沌初開的時候,上帝用以創造世界所說的『話』。這些『話』是開啟一切創造的偉大之音,世界上所有事物的原始之名。真名之槍可以辨識出任何目標的原始之名,並且將此名反過來發音,將之反創造,使之永遠消失在世界之上。理論上來講,這把槍可以消滅任何東西,甚至所有東西。」

「真酷——」蘇西道。

「這把槍同時也會令使用者付出沉重的代價。」我嚴肅說道。「雖然當今世上沒有人知道是什麼代價,不過既然過去的幾個世紀都沒有人膽敢使用這把槍,我想我們應該要格外小心才是。」

「好啦,」蘇西說。「不用那樣看我,我聽得進去啦。必要的時候我也可以很小心的呀。那麼,現在我們該去哪裡?」

「這個嘛,既然盒子上刻有收藏家的標誌,表示這傢伙跟他的同夥都是收藏家的手下。這很合理,為了得到墮落聖杯這麼獨特的物品,就算是自己的靈魂他也會不惜犧牲,殺死這些人對收藏家來說根本不算什麼。我相信就算他還沒得到墮落聖杯,此刻也該已經查出東西的下落了——所以我認為我們應該去找他。」

「好主意。」蘇西說。「可惜沒人知道他在哪裡。」

「這的確是個問題,沒錯。收藏家的藏身之地一直以來都是夜城不為人知的秘密之一。這也難怪,如果有人知道收藏家的寶窟位置,早就已經將之搜括一空了。不過不管怎樣,一定有人知道。比如說眼前這傢伙就一定有辦法向收藏家回報,只可惜他的同夥都已經不知去向了。據我們所知,還有誰是幫收藏家做事的?」

「神經兄弟!」蘇西說。

「當然——他們通常不會辜負收藏家的信任,即使面對我們這麼棘手的人物也是一樣。不過現在我們有討價還價的籌碼,因為收藏家一定想要拿回真名之槍。」

「而我們只願意當面還他。」

「猜對了。走吧。」

神經兄弟,一群卑鄙無恥下流低級的渾蛋,經常會幫收藏家做事。他們的專長是收保護費,因為他們有一種讓人乖乖交錢的特殊能力,這也讓他們成為很好的收帳專家。收藏家利用他們去說服某些不願意把他看上的東西乖乖交出來的人。很少有人有足夠的意志力可以對抗神經兄弟。要找他們應該不難,因為這些傢伙習慣在做事的時候引起巨大的騷動。

我跟蘇西離開了集會廳。裝真名之槍的黑盒子緊貼著我的胸膛,一股灼熱感透體而來,夾帶一陣強大的壓力。蘇西說得沒錯,這把槍的確在呼吸。

※※※※※※

出了遍地死屍的大廳,走入冷清的街道,我們當即停下腳步,不約而同地抬頭看天。明亮的滿月高掛天際,比起夜城外面的月亮看起來要大上十幾倍。皎潔的月光照亮了許多在天上盤旋的黑暗身影。它們具有人類的形體,不過背上還多了一雙巨大的翅膀。它們越聚越多,總數超過數百,在我跟蘇西的眼前遮蔽了天空,蓋過月亮跟星星所發出的所有光芒,將一切都籠罩在一片黑暗之下。

天使已經進駐夜城,整支天使軍團都來了。

※※※※※※

1鐵處女,十九世紀歐洲的一種刑具,外觀有如棺材,鐵門開合處裝有鐵釘,人進去後只要一關門就會被刺到慘不忍睹,乃是任何人一看就會發抖的品刑具。

2李伯.溫哥,即《李伯大夢》中那一睡二十年的主角。

3路西法(Lucifier),本是天使,反抗神而引發了著名的天使大戰,戰敗後被打落地獄,成了墮天使。

4「怎麼這麼問?這裡就是地獄呀,浮土德,我們根本不曾離開」,語出哥德的《浮土德》。

5伊斯加略,指的就是猶大(Judas of Iscariot)。

6馬耳他之鷹指的是西班牙王室寶藏,推理名家達許.漢密特就是以馬耳他之鷹珍寶爭奪戰做引子創作了他的成名作《馬耳他之鷹》。

7「敲門笑話」,是西方最經典的幽默橋段之一,此處在諷刺蘇西講了萬年冷笑話。
xxray 發表於 2012-5-17 20:21
第五章 天使、神經兄弟,以及齷齪傑克星光

整個夜城上空眾滿了天使,簡直把所有星光通通遮蔽。剛開始的時候,人們只是聚集在街道上指著天空圍觀、笑鬧,並且以各種不同的手段從這個驚人的景象之中獲取利益。但是沒過多久,天使開始從天而降,有如狩獵的猛禽一般,化身為有翼的復仇之神,打著上帝與魔鬼的旗號,到處搜尋情報,降下懲罰。他們將人們抓到天上,然後又丟回地面,全然無視人們的淒聲慘叫。有些人掉下來的時候只剩下鮮血跟屍塊;還有些人甚至已經沒有任何人類的特徵。所謂的天使不過是一群為了特定目的與意圖而存在的實體,本身不具有任何慈悲胸懷。很快地,所有還有常識的人通通自街道上消失,瞬間躲得無影無蹤。蘇西跟我沿著無人的小巷行走,沿路不斷聽到兩旁傳來關門、上鎖甚至把門釘死的聲響。

似乎這樣天使就進不去了一樣。

「那麼,」過了一會兒,蘇西說道。「你什麼時候才要運用天賦找出神經兄弟的下落?」

「我不能使用天賦。」我很快地回道。「我之前才一開啟天賦,天使就把我的靈魂從肉體中抽離,帶去一個奇異的空間中審問。我能活著回來完全是靠運氣,所以我絕對不敢再來一次。這個案子得靠傳統的辦案手法來解決才行。」

蘇西露出開心的表情。「你是說要踢門而入,大聲詢問尖銳的問題,恐嚇他人的性命與財產,外帶一點毫無意義的暴力行為?」

「我是想要收集情報,分析信息,然後發展出可用的理論。不過你的做法應該也很有效就是了。」

我自外套口袋中拿出手機,撥了電話給我的秘書。事實上,她不但是我的秘書,還兼總機小姐、資淺合夥人以及一切瑣事的雜工。我是在之前的一個案子裡認識凱西.貝瑞特的,那一次我從一間試圖將她吞噬的房子中解救了她的性命。我收養了她,給她一份工作,然後就再也無法逃離她的掌握。說真的,她打理辦公室的手段比我高明多了。我向來沒有什麼組織能力,這個缺點應該跟遺傳有關。她為我工作不過短短幾個月而已,卻已經成為我不可或缺的得力助手。不過這話可千萬不能讓她聽到,不然我不但得要忍受她頤指氣使,還得幫她加薪。

「凱西!我是約翰。你老闆,約翰。我要知道神經兄弟目前的所在位置,能幫我查到嗎?」

「喔,萬能的主人呀,請給我一點時間,看看能從電腦中挖出什麼數據。我好像昨天才跟他們打過照面。你要去修理他們嗎?真是愉快的一天呀。」凱西聽起來十分高興,不過她隨時都處於十分聒噪的狀態。我認為她這麼聒噪完全是為了要惹我生氣。「有了,老闆,我找到他們了。他們似乎又去布魯爾街收保護費了。事實上,電腦持續接收到水晶球傳來的更新訊息,他們目前正在布魯爾街的『火辣酒館』鬧事。動作快一點的話應該還來得及在他們離開之前趕到。如果有看到那個金頭髮的神經兄弟,記得幫我多甩一巴掌。」

當凱西不待在辦公室裡的時候,她的責任就是要留意夜城中所有強者的消息。包括他們去過什麼地方,搞過什麼人之類的。信息就是本錢,預防勝於一切。凱西花了很多時間去混夜店,接觸許多消息來源。她喜歡聊天、喝酒,而且願意跟任何有體溫及呼吸的東西跳舞。只要你有意願跟所有沒死的傢伙聊天、喝酒、跳舞,那你就有辦法打探出很多消息。凱西擁有青少年特有的那種無窮精力,並且將酒精歸類為食物的一種,加上她外表甜美、迷人,所有只要是人都喜歡跟她說話。人們會告訴她很多事情,包括許多不為人知的秘密,而這些秘密最後全部都進了凱西的電腦裡。

曾經這些事情都是由我來做的,但是隨著年歲增長,我已經沒有精力去過那種夜夜笙歌到黎明的日子了,特別是當身處在一個黎明永遠不會來的環境下時更是如此。夜城是個永恆黑夜,沒有白晝的地方。幸運的是,凱西對於酒精、咖啡因以及腎上腺素似乎具有無止盡的需求,而且跟夜城中所有夜店的門房和保鏢都有很好的關係。你絕對無法想像人們會在門房跟保鏢面前透露多少秘密,因為在他們的眼中,這些僕人就跟完全不存在一樣。

當然,我依然保有我的消息來源。老朋友,老敵人,隨著時間過去,從前的敵人常常會成為今日的朋友,反之亦然。這些人之中不乏許多夜城中的大玩家,甚至還有幾個真實身份不為人知的當世強者。而基於害怕的緣故,夜城裡大部分的門都會為我而開,大部分的人都會對我透露消息。這些消息最後也都進入了凱西的電腦裡。

檯面下,凱西跟我一直監視著所有強者的動態。凱西每天都會更新數據,並且隨時注意新舊信息之間的關連。不過上個月我們差點搞丟了辛苦收集來的所有數據,只因為我們的電腦主機被一群蘇美族的惡靈附身,而我們必須找來一個高科技德魯伊工程師來幫電腦驅魔。在這件聞所未聞的事件結束之後,我們的辦公室還是被槲寄生的味道盤據了好幾個禮拜之久。

我必須抱怨的是,電腦公司的客服專線根本一點用都沒有。

「有越來越多天使出沒的報告。」凱西道。「到處都是翅膀跟血跡,還有很多哭泣流血的雕像。如果不是富裡歐兄弟又推出了新的強效毒品,那就是夜城遭受侵略了。這件事跟你有關嗎,約翰?」

「並不直接相關。」

「夜城裡的天使——真是超酷的!嘿,你能幫我弄一根天使之翼上的羽毛嗎?我新買了一頂帽子跟那種羽毛非常相襯喔——」

「你要我偷偷跑到天使身後拔下一根羽毛,好讓你去發表一份流行宣言?喔,是呀,這還真是有可能的事呢。不行,凱西,幫我個忙,離天使遠一點。先把注意力放在神經兄弟身上。為什麼要特別提起那個金頭髮的?」

「他上個禮拜在『丹西愚人』裡跟我搭訕,」凱西說。「自以為靠著曾經跟幾個兄弟搞過一個樂團就可以打動我了。哪有這麼容易的事,簡直活在九零年代——總之,他聽不懂我說『不要,滾回家去死一死吧!』的意思,於是我只好在他的眼睛上戳了幾下。你都不知道他當時尖叫的聲音有多高,而且還邊叫邊哭。我看都把人家給弄哭了,罪惡感深重,只好陪他跳了一支舞。可是他的舞技實在糟透了,就算有舞蹈老師牽著跳也好不到哪裡去。接著他又把我拉近跳起慢舞,還把舌頭伸到我的耳朵裡。我沒辦法,只有以鞋跟踏穿他的腳掌,然後閃人。真是個討厭鬼。」她講到這裡停了一停。

「喔,喔!我突然想起來了!有幾段要給你的訊息——是了。『地獄』的經理打來,說你跟蘇西都被列為不受歡迎的人物,永遠不准再踏入他們店裡一步。還有他們打算告你,針對精神傷害以及受創後壓力失調訴求賠償。另外,大妮娜打來,要我告訴你不必擔心。原來那玩意兒不是螃蟹,只是一隻龍蝦。」

我掛斷。有些擺明不會有好結果的談話就不需要繼續了。

※※※※※※

我們沒花多久時間就來到布魯爾街上的火辣酒館,而且早在半條街之外就已經聽到酒館傳出的喧囂。尖叫、怒吼以及打破東西的聲音,這些都是神經兄弟出動時的正常現象。旁邊有不少圍觀的群眾,不過他們都待在很遠的距離外觀看,因為神經兄弟的力量常常會不受控制地四處亂竄。蘇西跟我小心翼翼地穿越群眾,來到酒館大門旁。我們看了看酒館內的景象,發現沒有人注意到我們。所有泡酒館的人都有他們自己的問題要解決。

這是一間廉價酒吧,有著醜陋的壁紙、過亮的燈光以及塑膠桌巾。採用塑膠桌巾是為了要把桌面擦乾淨,因為塑膠是一種不管弄得多髒都可以擦乾淨的材質。火辣酒館的招牌菜就是吃了會噴火的各種辣椒醬,具有多種口味,只要一口就可以將你吃進肚子裡的東西全部融化,接著等到辣味上了腦袋,你滿頭頭髮都會當場燃燒起來。堪稱是地獄來的辣椒醬。酒館裡有三間廁所,隨時有人使用,而且上完後的排泄物還必須放到冰箱裡才能避免燃燒。這些辣椒醬的威力比原子彈還要過癮,至於相對於原子彈爆炸後所產生的輻射落塵,我就不願意多說了。只有真正喜歡吃辣的發燒友才能享用這些極品。門後的牆上貼了一塊牌子,驕傲地宣告了今日的特餐:瓦沙比辣椒醬。瓦沙比是來自日本的一種異常恐怖的芥末醬,個人認為這玩意兒應該被日內瓦公約明令禁止才對,因為它的危險程度比起汽油膠化劑症1還要高上好幾倍。

底下還有另外一個牌子,上面寫著「免費生魚片;魚請自備。」企業化經營真是一種美好的產物。

蘇西跟我緩緩穿越酒館大門,靜靜地觀察著神經兄弟施展獨門手段收取保護費。事實上,說他們是消費者恐怖主義或許比較恰當。很久很久以前,神經兄弟曾經是一個很成功的青少年樂團,可惜靠著臉蛋走紅的青春偶像團體總是紅不了多久的。成年之後,他們發現演藝圈沒有搞頭,於是來到夜城,試圖轉換個跑道再出發。收藏家遇到了他們,提供一種通靈的能力跟他們交換音樂天分。他把他們的音樂天分收藏在一個瓶子裡,一個很小的瓶子。從那之後,神經兄弟主要就靠著幫人打架、收帳賺錢。而當生意不好的時候,他們也會自己跑出去收點保護費。如果店家不願意付錢的話,他們就會讓對方生意難做。講具體一點,他們會跑到對方店門口,向任何當時路過的顧客展示他們恐怖的能力,令人們看見各式各樣可怕的幻覺。如今,他們正自開懷大笑,將各種恐懼與焦慮加諸在火辣酒館的客戶跟員工身上。

酒館中的人們都在狂叫、哭泣,他們在翻覆的桌椅間跌跌撞撞,除了心中的恐怖景象之外什麼都看不到。不管是員工還是客戶,所有人的雙手不是抱著自己的頭就是在身邊亂揮,試圖抓住所有可能的生存契機。有些人躺在地上,無助哭泣,全身顫抖,有如癲癇症患者一般。神經兄弟就站在這一切瘋狂混亂的中心,神情傲慢地睨視週遭,一邊互相打鬧嬉笑,一邊毫不留情地將人們丟入地獄。

神經兄弟一共有四個人,全部都像一個模子印出來的,有著完美的粉紅膚色、無瑕的潔白牙齒,以及絕佳的獨特髮型。唯一分辨他們的方法似乎只有頭髮的顏色。他們身穿閃閃發光的連身服,胸口的部分剪開,露出一大堆胸毛。只要不去看臉的話,他們的外表其實還滿迷人。他們依然保有美少年的面孔,但是臉上卻多了許多因為殘暴不堪與縱慾過度而留下的噁心線條,就跟所有墮落的偶像一樣。

酒館如今成為一座恐慌中心。人們因為心中各種毫無由來的恐懼而被嚇得尖叫怒吼、痛哭失聲。他們害怕蜘蛛來襲、害怕高空落下、害怕牆壁擠壓、害怕被囚禁於密閉空間。其實只要他們能靜下心來想一想,立刻就會知道這一切都不是真的。然而他們的腦中已然被歇斯底里的情緒佔領,根本容不下一絲理性,有的只是恐懼、害怕,並且完全看不到出路。在神經兄弟強大的力量影響之下,有些人甚至開始害怕起一些芝麻蒜皮的小事。他們害怕自己的生殖器會突然萎縮,甚至消失不見;害怕身邊的人突然開始說起法國腔調;害怕別人叫自己看他們的度假照片;害怕突然找不到自己的夾克。

某些人們害怕的東西其實還滿可笑的,但是當我看到有人為了要趕走爬滿身體的小蟲而用指甲在自己手臂上刮出一條條血痕之後,我就有點笑不出來了。另外一個人由於太害怕眼前的景象了,乾脆動手挖出自己的雙眼,丟在地上,伸腳將眼球踩爛。地板上躺滿了人,有的在抽筋,有的中風,有的心臟病發。神經兄弟們眼睜睜地看著一切,不停地狂笑著。

「實在太過分了,連我都看不下去。」蘇西冷冷地說。「把真名之槍給我,泰勒。」

「才不要。」我立刻道。「那個等遇上天使才能用。真名之槍太危險了,絕不能拿來對付其他人。有耐心點,蘇西。我知道你很想試試新玩意兒,但是它可沒有附上使用手冊,天知道有沒有什麼缺點還是副作用。」

「知道那麼多幹嘛?槍嘛,瞄準然後發射就對了。」

「不,蘇西。對付這種小角色不需要用到真名之槍。」

「那你有什麼好建議?」蘇西很有耐心地說。「霰彈槍不能從這麼遠的距離射擊,不然會射中中間的閒雜人等。但是我們又不能繼續接近他們,不然會被神經兄弟的力量影響。」

「除了整潔之外,你有什麼好怕的?只要我們做好心靈防禦,他們根本動不了我們。」

她有點懷疑地看著我。「你確定?」

「事實上,不確定,不過我是這麼聽說的。總之,我們不能站這裡袖手旁觀。」

然而就在我們辯論的同時,其中一個神經兄弟已經發現了我們。他張口大叫,接著四個神經兄弟同時轉向我們,並將力量發揮到極限。他們突破了我的心防,恐懼有如破碎的玻璃一樣自四面八方插入我的腦袋。什麼集中精神跟意志力對我根本一點幫助都沒有。

※※※※※※

我獨自一人站在倫敦的廢墟之中,心知這裡是未來的夜城。我曾經藉由一道時間裂縫來過這個地方,見過這種景象。這是一個可能的未來,一個充滿死亡與毀滅的未來,而我就是導致這個未來毀滅的原因。在昏暗的紫色天空下,我隱約看出自己身處在一片建築物的廢墟及無止盡的瓦礫堆中。天上沒有月亮,星星也只剩下幾顆,空氣凝止,氣溫嚴寒。在黑暗的陰影之下,一樣恐怖的東西正在監視著我。我可以感覺到它的存在,巨大噁心、強而有力,緩緩地向我靠近。它是來抓我的,從它滿身的血腥氣息我就可以聞得出來。我想要逃,但是根本無處可逃,甚至連躲的地方都沒有。它已經很接近了,接近到我可以感覺出它的呼吸。它是來抓我的,將我自我所關心一切中奪走,讓我成為它的一部分。它從我出生開始就一直支配著我,我的一生都在它的陰影之下過活。它非常接近。它無比強大。它化身為一條巨大的形體,威脅著要將我自己的一切完全抹煞。

我知道它是誰。我知道它的名字。然而知道這些卻只是讓我更加害怕。在追了我一輩子之後,她終於找上門來了。或許,說出她的名,對我也算是一種解脫。

母親——我輕聲道。

說出我內心的恐懼,面對這個生了我卻又拋棄我的未知怪物之後,我突然之間感到一股無比的憤怒。在這份憤怒的驅使之下,我輕易地擊退了我的恐懼,完全否定那股恐懼。我重新建立起所有的心靈防禦,四周那死寂的世界開始變得模糊、變得灰暗、變得毫不真實。我簡簡單單地將神經男孩趕出我的腦袋,一眨眼之間就再度回到火辣酒館的現實之中。

我跪倒在污穢的地板上,全身因為適才的經歷而不住顫抖。蘇西跪在我的身邊,兩眼無神地大張,淚水如決堤一般地滑落。我一手搭上她的肩膀,看見了她眼前的景象。

※※※※※※

蘇西躺在一家醫院裡的病床上,手腳都被束帶緊緊綁住,喉嚨因為過度尖叫而受傷。她使勁掙扎,但卻完全無法掙脫綁住四肢的皮帶。她所能做的就只有無助地躺在床上,任由恐懼滋長,自病房的地板上對自己蔓延而來。對方非常弱小,但卻憑著一股堅決的毅力勇往直前。它身體柔軟、外表血紅,似乎剛成人形不久。它努力地爬向蘇西,在地上留下一條長長的血痕。它爬到她的床邊,痛苦地抬起頭來,看著她。

它叫她「媽咪」——

我使盡所有心力,終於將我的心靈防禦籠罩到蘇西身上,把她帶回現實世界之中。她立刻逃離我身邊,獨自跪在地上,緊緊抱著自己,似乎她的身體將會支離破碎一般。她彷彿戴了一張融合了憤怒與恐懼的面具,淚水不斷地自她臉上流下。我簡直無法想像她也會有如此脆弱、如此受傷的一面。我一直以為世界上沒有任何東西能夠傷害霰彈蘇西。我伸手想要扶她,卻見她滿臉怒容瞪著神經兄弟,手掌向後一翻就要到從後掏槍。神經兄弟目瞪口呆地看著我們,不敢相信我們竟能破解他們的力量。我發動了天賦中的黑暗面。在那一瞬間,任何事都有可能發生。

也就在那一刻裡,一名天使突然從天而降。

一個異常強勢的存在突然溢滿整座酒館,四周的牆壁幾乎被擠到裂開,所有人都被壓得喘不過氣。神經兄弟的力量有如暴風中的四根小蠟燭一樣,在一轉眼間當即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們呆呆地站在原地瞪著天使。起初,他看起來像是一個穿著灰西裝的灰色身影,外表非常普通,完全沒有特色。你無法直接看清他,只能透過眼角瞄見他的身影。接著他變得越來越清晰,越來越真實,終於佔據你所有視線,讓你再也不能看見其他的東西。天使抬起頭來,看向神經兄弟,然後突然全身噴出火焰,變成一根人型火柱。火焰炙熱,光芒大放,任何人都無法以肉眼逼視。一雙巨大的火焰翅膀自火柱身後展開,在四周揚起一片四射的火舌,散發出一股臭氧的臭味以及羽毛燃燒的味道。神經兄弟的身體通通不受控制,有如著魔一般直視著火光中心。

接著當場變成了四根鹽柱。

前一秒鐘他們還都是活生生的血肉之軀,卻在轉眼之間化成四座比死亡還要慘白的雕像,依舊穿著一身連身裝的愚蠢雕像。一種恐懼無比的表情凝結在他們四張白皙的臉蛋之上。他們嘴巴大張,發出永無止盡的無聲尖叫。酒館的員工跟顧客此刻都已自虛幻的恐懼中解放出來,但是眼前所要面對的卻是更加實質的威脅。他們害怕地大叫著,想要尋找最近的出口奪門而出。他們為了逃命而互相推擠拉扯,而我則帶著蘇西靠牆而立,冷眼旁觀這一切。我非常渴望加入他們一塊逃跑,因為面對天使實在是一件令人打從心裡害怕出來的事情。那種感覺就像是所有有權有勢的人通通為了抓你而出動了一樣。

而我跟有權有勢的人向來都處不好。

天使舉起發光的手掌一比,當場將一座鹽柱雕像弄成碎片。蘇西在我手上捶了一拳。

「那把槍,泰勒。把槍給我,可惡。我要真名之槍!」

她的聲音已經恢復理性,但是眼神卻充滿異常的興奮。「不。」我說。「要用也是我先。」

我自外套內袋裡取出那口盒子,觸手處傳來一陣極不舒適的暖意。我打開盒蓋,拿出真名之槍。接著一陣麻痺襲體而來,裝槍的盒子自我手中滑落。我感到全身僵硬,皮膚緊繃,所有肌肉都在隱隱抽動。那感覺就像是跟一個死了很久的人握手,卻發現對方的手掌依然保有活動的慾望一般。這把槍的觸感又濕又熱,力量強大卻又極盡病態之能事。真名之槍已經甦醒了。它在我的手中呼吸,在我的心中糾纏。它完全醒來了,迫切地想要被人使用,不管目標為何都無所謂。它渴望將一切原始之名反向發音,將物質界的一切通通抹煞。它存在於世的目的原本只是要殺害天使,但隨著時間的累積,它的胃口也越養越大。只可惜它不能隨著自己的意念出手,必須有人扣下它的扳機才行。它痛恨這一點。它痛恨拿著它的我。它痛恨一切擁有生命的東西。真名之槍將它骯髒的念頭全部灌輸到我腦海裡,執意要控制我的心智,讓我成為它的奴隸。它的意念及感官從各方面來看都不是人類所有,感覺像是死亡、腐敗及毀滅終於找到了自己的聲音一樣。它知道我的原始之名,它渴望宣之於口。

我憑著全部的自制力加上神經兄弟在我心中留下的一股怒氣,終於一根一根地張開我的手指,放脫真名之槍,任它掉落在地。儘管已脫離我的掌握,但它的怒吼聲依然在我心中盤旋不去。我展開所有心靈防禦,終於將它擠出心房。接著我向身後的牆上一靠,全身虛脫地無力顫抖。

天使消失了。它看到了真名之槍,而那就夠了。

如今酒館之中一片寧靜。員工跟顧客全部跑光,天使逃離現場,神經兄弟成了鹽柱。整座酒館就只剩下我跟蘇西兩個人。我全身顫抖,手指在牆上格格作響,內心深處有一股強烈的被侵犯的感覺,臉上交錯著無數淚痕。渥克說得對,有些解藥確實比疾病本身還要可怕。我眼看真名之槍靜靜地躺在它的盒子旁邊,但說什麼就是鼓不起勇氣伸手去撿。最後蘇西幫我撿了。她反過盒子蓋上真名之槍,然後滑過地板將之撈起,絲毫不跟槍身有任何身體接觸。她把盒子放入自己的夾克口袋裡,接著默默地站在一邊等我恢復冷靜。這已經是她最安慰人的表現方式了。

沒過多久,我停止了顫抖,恢復了正常,感到身心俱疲,好像一個禮拜不曾睡覺一樣。我伸手擦乾臉上的淚水,哽咽了幾聲,然後對蘇西報以感激的微笑。那笑容似乎很有說服力,蘇西也很配合地向我點點頭,然後就沒有再多說什麼。蘇西在面對真情流露的狀況時總是表現得很不自然。

「盒子放我這裡。」她說。「我比你習慣帶槍。」

「那根本不是槍,蘇西。」

她聳聳肩:「剛剛那個天使。你想它是從天堂還是地獄來的?」

我也聳聳肩:「有差別嗎,蘇西?剛剛被神經兄弟的恐懼幻覺困住的時候,我看到你眼中的景象——」

「別提那個。」蘇西冷冷地說。「如果你還算是我的朋友,就永遠都不要再提那件事。」

有時候身為別人的朋友就是要懂得拿捏閉嘴的時機。於是我不再多說,對著剩下的三座鹽柱雕像走去,蘇西在我身後跟著。我們踩在滿地破碎的鹽塊之上,細細地檢視這三個永遠被困在恐懼的容顏之下的神經兄弟。有時候我覺得諷刺就是整個宇宙運行的根本。

「看來——找出收藏家的機會就這麼沒啦。」蘇西說,語氣跟表情都非常平靜。

「也未必。」我道。「別忘了私家偵探的第一守則:只要有問題,就去別人的口袋裡找答案。」

「我以為第一守則是要確認客戶支票的真偽?」

「別這麼吹毛求疵。」

我們翻了好一會兒,最後終於找到一張精美名片,上面印有齷齪傑克星光在冥河戲院的一場表演,演出時間剛好就是當天,或者說,當晚。

「原來星光回來了。」我說。「我不知道他還跟神經兄弟有一腿。」

「必定有所關聯。」蘇西說。「我可以肯定星光過去曾經提供收藏家幾樣收藏品。」

「去找他聊聊吧。」我說。「看看他知道些什麼。」

「我們走。」蘇西說。「我現在有一種很想找人聊天的心情,不過可能是比較暴力的聊天方式。」

「你根本隨時都處於那種心情之下。」我說。

我們穿越夜城的街道,發現整座城市都遭受到攻擊。如今整個夜城裡到處都有天使的蹤跡,它們在夜空中飛翔,三不五時落地抓人,四處散佈恐懼與毀滅的信息。尖叫與哭喊隨處可聞,火頭與爆炸處處可見。四面八方都有黑煙自燃燒的建築物中冒出,住家、辦公室、避難所無一倖免,人們無處可躲,只能逃到街上。觸目所及都是鹽柱雕像,每個街燈上都插滿了屍體,水溝中堆滿了焦屍。我們甚至路過一個被活生生地翻出內臟卻還依然痛苦地活著的可憐人,幸好蘇西順手一槍就幫他解脫了。夜城的審判日到了,而且場面很不好看。槍炮與猛烈的爆炸聲不絕於耳,每隔不久還會有蠢人對天使施展超強魔法,但是除了讓地面震動之外,根本沒有半點效果。沒有人可以對抗它們,甚至連阻擋片刻都辦不到。身穿灰衣的灰色身影,它們出現在門口,出現在巷口,出現在火焰的廢墟之中,全部都毫髮無傷。它們無所不在,人們只能哭哭啼啼地逃離它們的身邊,有如試圖躲過屠夫刀口的牲畜一般。

蘇西跟我不到五分鐘就被發現了。一名天使自夜空中滑翔而下,有如流星一般迅捷,猛烈無比,勢不可當,翅膀大張,筆直對我撲來。我以最嚴厲的眼神瞪它,不過對方毫不理會。蘇西自夾克口袋中取出真名之槍的盒子,該天使立刻改變方向,滑過我們的頭頂,像一顆巨大的彗星一般朝我倆身後的街尾揚長而去。蘇西跟我停下腳步看著彼此,她掂了掂手中的盒子。

「看來天使都聽說真名之槍的事了。」

「這樣就沒有攻其不備的優勢了。」我說。

她哼了一聲。「我倒寧願有這種令它們心生恐懼的優勢。」

我們繼續向目的地前進,在一群忙著逃命的人群之中不慌不忙地走著,穿越混亂與鮮血交織而成的洪流。蘇西將槍盒放回口袋,然後下意識地在夾克上不停擦手,似乎她的手掌污穢到了極點一樣。

※※※※※※

冥河戲院是一間年代久遠的荒廢戲院,遠離所有大街,地位十分偏僻。由於夜城的日常生活就已經非常戲劇化,所以大部分的人都沒有去戲院看戲的需求。不過世界上就是有人擁有強烈的表演慾望,他們總得要有個地方可以發洩才行。蘇西跟我在一段安全距離外停下,小心地觀察這棟巨大老舊的建築物。它看起來很不起眼。大門兩旁的牆上貼滿了一層一層破破爛爛的海報,搖滾樂團演唱會、政治集會以及宗教布道會什麼活動都有。戲院大門曾經風光一時,不過如今只剩下滿滿灰塵與污垢。

在夜城,沒有任何建築會被荒廢太久,因為再爛的地方也會有人找出從中獲利的方法。然而冥河戲院不一樣。約莫三十年前,有人試圖在一場「蘇格蘭悲劇」2的演出中開啟地獄之門。由於這類行為通常會引起意想不到的麻煩,所以舞台上的三個女巫當場就把召喚者擊殺。女巫們沒有能力關閉開啟一半的地獄之門,於是當權者只好介入收拾殘局,從外面找來了一個來自奧古斯都年代的問題解決者。儘管此人最後終於把地獄之門縫得跟青蛙的屁眼一樣緊,但是這個意外所造成的影響依然無法完全消除。

即使是只開一半的地獄之門也會給鄰近地區帶來許多麻煩。

戲院大門深鎖,蘇西一腳把門踢開,然後我倆一同慢慢晃入大廳。大廳裡灰塵滿佈,外加一層厚厚的蜘蛛網。四周的陰影深不可測,靜止的空氣腐敗酸臭。塵埃在門外照入的光線裡沉浮,彷彿對這道自外界入侵的光芒十分不滿。曾經浮華的地毯在我們的踐踏下碎裂。整個地方散發出濃厚的懷舊之情,訴說出早已逝去的往日榮光。進入這裡就好像進入一道過去的陰影一樣。牆上掛了許多破爛污穢的古早海報,有馬羅的「李爾王」、偉伯斯特的「勝利復仇者」以及埃布森的「戀愛季節」等等。看起來似乎已經三十年不曾有任何人踏入這個地方了。

「這戲院的名字真怪。」蘇西終於開口,在一片寂靜的空間中揚起陣陣回音。「所謂冥河到底是什麼東西?」

「冥河是條流過地獄的河。」我說。「由自殺者的眼淚匯積而成。有時候我真不瞭解自己怎麼會知道這些事。我想這座劇院以冥河為名可能是因為這裡較常上演悲劇的關係。或許我們來錯地方了,蘇西。看看四周,這裡已經很多年沒人來過了。」

「如果是這樣的話,」蘇西說。「那這音樂是哪裡來的?」

我側耳傾聽,的確有一陣細微的音樂自前方隱隱傳來。蘇西拔出霰彈槍跟我一同穿越大廳來到表演廳的入口。這裡的音樂顯得更為大聲。我們將門打開,走進表演廳。廳內異常黑暗,我們在門口站了好一會兒,適應其中的黑暗之後,終於看出站在舞台上的聚光燈中心唱歌跳舞的正是齷齪傑克星光以及他的舞伴,一個真人大小的活布娃娃。

此刻演奏的音樂是一首六零年代的經典名曲,搜尋者的「狂歡過後」。齷齪傑克星光愉快地跟著曲調唱和,腳步精準、風采非凡地在佈滿灰塵的舞台上跳出迷人的舞步。他身穿黑白格紋的小丑衣,臉上畫成一個狂笑的骷髏頭,有著大大的黑眼圈跟潔白的利齒,頭上戴了一頂船員帽。他身材高瘦,舞步沉穩,搭配憂傷的旋律,看來雖然稱不上是優雅,但也自成一格。

他的舞伴是個栩栩如生的布娃娃,一身女僕打扮,正在傑克星光的帶領下跳著輕快的兩步舞。她幾乎跟星光一樣高,由於沒有關節的限制,手腳異常柔軟,能跳出十分驚人的舞姿。她的衣衫有著七彩繽紛的補綴,臉部是由白色的綢緞縫成,塗上華麗的五官,散發出一種哀傷的美艷感。她的一舉一動都極盡性感撩人之能事,足以挑起任何觀眾心中的慾火。

小丑跟女僕舞動的步伐遍及整個舞台,聚光燈隨時跟在他們身上,突顯出他們絢麗的動感。我抬頭環顧,看不出這兩道聚光燈究竟發自何處,然而它們就是存在。音樂也是一樣,不知道是從哪裡冒出來的,此時突然曲風一轉,變成一首二零年代的「親愛的爵士寶貝,是我」,而小丑跟女僕也隨著音樂變換舞步,當場跳起查爾斯頓舞來。他們的雙腳踏在舞台上,不過卻沒有發出絲毫腳步聲。音樂中蘊含了一種詭異的扭曲迴響,彷彿是來自很遠的地方,並在傳送的過程中遺失了某些音色一般。然而不管齷齪傑克星光跟他的舞伴表演得如何賣力,他們始終帶給人一種陰沉、單調的感覺。他們的表演沒有任何訴求,沒有任何魅力,也沒有任何情緒。然而全場爆滿的觀眾卻為此表演如癡如狂、熱情奔放。

觀眾?

齷齪傑克星光跟他的舞伴的歌舞是表演給一群死人看的。如今我的雙眼適應了黑暗,已經可以看出舞台下的座位上坐滿了殭屍、吸血鬼、木乃伊、狼人,以及各式各樣的鬼魂。夜城裡的各種不死怪物以及半死半活的東西全都為了傑克星光的表演而聚集在此。要是換成在別的地方,這些觀眾早就打得天昏地暗了。然而在這裡,沒有任何不死怪物破壞停戰協議。它們不敢。因為這裡是世界上唯一一個可以讓它們找回一絲絲人性的所在。只有在這裡,它們才能重溫活著的感覺。

吸血鬼們個個輕鬆自在,穿著燕尾服跟大披風,優雅地自保溫瓶中吸著鮮血,完全把劇院當自己家裡一樣。比較起來,包滿繃帶的木乃伊們就顯得邋遢多了。當它們拍手的時候,手裡還會拍出一堆灰塵。狼人全都聚在一起,縮成一團,隨著曲調高聲嚎叫。它們帶頭的老大穿著一件背後印有「族長」字樣的人皮夾克,藉以突顯自己的身份不凡。食屍鬼大部分都安安靜靜地呆在一旁,一邊看戲一邊吃著外帶的手指頭零嘴。殭屍們基本上都正襟危坐,小心拍手,以免身上的器官屍塊掉到地上,一不注意就讓食屍鬼給吃了。鬼魂的形體不定,有的看起來很實在,有的卻朦朧到拍手的時候會不小心拍穿自己的雙手,還有一些必須要全神貫注才能不坐穿屁股下的椅子摔在地上。不管是已死的、不死的、一部分還是人類的或是幾乎已經不算人類的怪物,這裡所有的觀眾似乎都非常享受今晚的表演。

它們狂笑、歡呼、悲歎、痛哭,並在適當的時候同聲鼓掌,彷彿都在呼應著舞台上的表演,不過它們的反應似乎跟演出者表達的東西一點關係都沒有。

齷齪傑克星光專門為了已死之人以及那些失去人性的怪物們而表演。他幫觀眾們記下情緒,然後藉由唱歌跳舞等方式將情緒抒發出來,最後讓這些觀眾感受到這些情緒。他讓它們再度擁有活著的感覺,雖然短暫,卻很值得。他的觀眾們為了這短暫的幻覺付出大筆金錢——而就在它們滿意地徜徉在二手情緒之中的同時,星光卻偷偷地自它們身上吸取超自然的不死活力,有如一隻寄生蟲般貪婪地啃食著非人的精力。他已經藉由這個方法存活數百年了,而他還打算再多活個數百年。很久很久以前,他跟某個可怕的東西簽下了一紙很爛的合約,所以他絕對不能死,永遠都不能死,不然死後就要倒大楣了。

我得把這些瑣事從頭到尾跟蘇西解說一遍,因為她從來不曾研究過這座劇院。聽我說完之後,她顯然對這一切都感到十分不屑。

「那個洋娃娃又是怎麼回事?」她問。

「傳說她本來是人類,是傑克星光的愛人。他需要一名舞伴,但是他又不願意跟舞伴分享自觀眾身上吸來的精力。於是他將自己的愛人變成如今這副模樣,一個活生生的布娃娃,永遠配合他的舞步及意念,而且絕對沒有絲毫抱怨。當然,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只要她運氣夠好的話,如今應該已經瘋了才對。現在你知道為什麼人們會稱他為齷齪傑克星光了。」

「那她原先究竟是什麼人?」蘇西盯著舞台上說道。

「再也沒人知道她的身份了,當然,除了傑克以外,不過他是絕對不會說的。他就是這樣的一個爛人。來吧,我們到舞台上去摧毀他美好的一天吧。」

「上。我想連他那副裝模作樣的姿態一併毀了。」

我們並肩走過劇院中央的走道,路過的死人們全都醉心於舞台上的表演,沉浸在古老的情緒之中,根本連看都懶得看我們一眼。空氣中瀰漫著魔法的力量,但絕不是有人刻意施展巫術。魔力來自舞台上的小丑跟女僕,丑角跟洋娃娃,他們不斷舞著,不需休息、沒有停頓,隨著一段多愁善感的旋律轉入另外一段——他們彷彿一點都不會累,不會喘。說不定他們真的不會累。畢竟他正在台上吸取能量,而她——她只不過是一個布娃娃,雙眼及笑容不過是畫上去的罷了。他們兩個都已經超越了人類身體的限制。他們默默地為觀眾獻上愛與溫柔等情緒,但這些對他們本身都不具有任何意義。

一切只不過是一場表演而已。

當蘇西跟我躍上舞台的時候,一切都停止了。音樂消失了,星光跟洋娃娃也在那一瞬間停止跳動。當蘇西跟我朝他們走去的時候,他們兩個就默默地站在各自的聚光燈下。齷齪傑克星光擺出一個優雅的姿勢,輕鬆、冷靜,透過臉上畫的骷髏頭對我們揚起一個詭異的微笑。洋娃娃靜止在一個舞動的姿勢之中,頭轉向一側,四肢停在奇怪的角度下,以極不自然的扭曲向外延展。觀眾一開始還沒意識到發生什麼事了,不過沒過多久就開始狂叫、咒罵,並且很快變成一群瘋狂的暴民。蘇西試圖以眼神懾服他們,但是沒什麼用處。我轉過身來,盡我所能地對台下一瞪,所有人當場安靜下來。

「我真服了你了。」蘇西小聲道。

「說實話,我也很佩服我自己。」我說。「不過可別告訴他們。傑克星光!好久不見了,是不是,傑克?你還在夜城做世界巡迴演出嗎?」

「還是場場爆滿。」星光輕鬆地道。「還有人說劇場已死呢——」他的聲音輕柔清晰,沒有任何口音與瑕疵。從說話的腔調聽來,他可能來自任何地方,任何時間。他詭異的笑容十分狂野,妖異的雙眸不需眨眼。「你知道,一般鬧場的人都只會待在座位上鬧而已。你想怎樣,泰勒?你打擾了一場精采的表演呀。」

「我們曾在一名神經兄弟身上找到你的名片。」我說。「他們本來在幫收藏家工作。」

「我注意到你用了過去式,看來那些小渾蛋已經全部死翹翹了?天呀,泰勒,打從你回來之後,行事作風就變得更為辣手啦。」

「談談你的名片吧,傑克。」我說,故意不去糾正他話中的假設。「你跟收藏家有什麼關係?」

他毫不在乎地聳聳肩。「沒什麼關係。收藏家派了神經兄弟來煩我,因為他聽說我曾經差點弄到墮落聖杯。那是好多年前在法國的事了,當時我在雷恩城堡進行挖掘,原本是為了找尋馬耳他之鷹——」

我有點訝異。「有點常識好不好,傑克。絕不踏上尋找馬耳他之鷹的旅程。這是私家偵探的第一守則呀。」

蘇西皺眉:「我以為第一守則是——」

「別吵,蘇西。繼續說下去,傑克。」

「我跟我的同伴挖開了隱藏墓穴,結果卻發現裡面放的竟然是墮落聖杯。你可以想像當時我們臉上的表情有多驚訝。不過驚訝完了之後,一切就變得很不愉快了。每當看到朋友為了錢反目成仇總是令我心碎——總之,在一切塵埃落定,血跡也都乾了之後,我就只能火速離開,空手而回。不管怎麼樣,我總是少數親眼見過墮落聖杯之後還能活下來的人之一。」

「墮落聖杯長什麼樣子?」蘇西問。

齷齪傑克星光想了一想。「冰冷、醜陋、極度誘人。不過即使在當時我也沒有笨到去摸它,因為我能看穿所有邪惡之物。」

「你當然能。」我道。「你本來就是邪惡的一份子。那麼,你對神經兄弟說了什麼?」

他輕笑,笑聲中帶著莫名的邪惡。「什麼都沒說。他們被我教訓了一頓,最後哭著回家找主人。我得讓收藏家知道我不是好惹的。那些傢伙所能控制的恐懼根本不是我的情緒的對手。別忘了,我可是操縱情緒的大師呀。就這樣了,我對於墮落聖杯跟收藏家的所知僅止於此,沒有其他消息可以透露。這種東西只不過是夜城的過客,不需要太過在意。現在,請問你們有哪一個是屬於娛樂界的人士?都不是的話可不可以行行好,快點滾離我的舞台?我可是在從事藝術創作呀。為什麼每次有需要的時候,保鏢總是不知道死到哪裡去了呢?」

「天使已經進佔夜城。」我說。「它們在找所有跟墮落聖杯有關聯的人,而它們的手段絕不溫和。它們不需要溫和,因為它們是天使。儘管你擁有一群令人印象深刻的觀眾,但是他們全部加起來只怕也不是一名天使的對手。況且我很懷疑他們有沒有幫你的意願,畢竟死人的心太難捉摸了。總而言之,只要你答應幫我們找出墮落聖杯或是收藏家,我跟蘇西就會負責保護你的安全。」

齷齪傑克星光緩緩搖了搖頭。「我還以為情況已經不能再糟了呢——居然連天使都來插一腳!好!我受夠了。我要離開這個鬼地方啦。」他轉而面對觀眾。「女士先生們,由於天界勢力的介入,今晚的演出被迫到此告一個段落。晚安,願上帝祝福你們,希望它的祝福對你們是種好事。請遵守秩序排隊離場。抱歉,恕不退費。」

他走到洋娃娃面前,夾起手指一彈,娃娃當即身體一軟,倒在他的肩膀上,似乎其體內除了稻草跟填充物之外什麼都沒有。或許,真的什麼都沒有,因為當星光扛著她向舞台側翼走去時,她給人的感覺就像完全沒有重量一樣。我想不出什麼理由阻止他離開。我並不真的需要他幫忙,而且一個沒有意願幫忙的夥伴只會拖累我們而已。然而就在此時,齷齪傑克星光突然停下腳步,接著以非常緩慢的動作轉過身去看向舞台後方。我們一直到這個時候才發現舞台上還有另外一個人存在,於是也跟著慢慢地轉過頭去,就連布娃娃也抬起了她的綢緞臉。一個沉默的身影有如活生生的陰影一般站在我們身後——一個身穿灰衣的灰色男人。

它一直等到我們的目光全部集中在它身上才開始行動。它全身有如太陽一般地綻放出耀眼的光芒,凡人的眼睛根本無法逼視。蘇西和我一起向後退開,揚起雙手遮在面前,而星光則是轉身拔腿就跑。唯一能夠直視天使的只有布娃娃,它漆黑的雙眼中似乎流露出崇敬無比的神情。觀眾驚慌失措,放聲尖叫,「天使」這個詞在群眾口中有如詛咒般地蔓延開來。鬼魂當場消失,就跟肥皂泡泡一樣啵地一下就不見了。吸血鬼化身蝙蝠飛離現場。剩下那些依然被物質軀體所拖累的不死怪物則拚命擠入走道,竭盡所能地對著門外大廳衝去。

天使轉化成一道人形火柱,雙翼狂野地向外擴張,散發出恐怖炙熱的榮光。血肉跟金屬燒焦的惡臭開始傳來,星光肩膀上的布娃娃也在瞬間變成一團火球。火焰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吞噬了娃娃,而她卻依然透過狂放的火焰崇敬地看著天使。星光發出憤怒及痛楚的叫聲,將洋娃娃一把甩開。洋娃娃在舞台的地板上翻滾,身上的火勢越燒越旺。她試圖爬向星光,但是火焰實在太過猛烈,而她只不過是一團布料跟填充物而已。她燒光了。她消失了。很快地她就只剩下地板上的一團焦痕以及空氣中緩緩飄散的黑煙,煙中帶有紫羅蘭的香氣。

星光甩開洋娃娃之後就再也沒看她一眼。他對著舞台邊緣狂奔而去,可惜就在他跳離舞台之前,全身的衣服已經開始著火。一開始是從船員帽中爆出一道淡藍色的火焰,登時燒光了他的頭髮。緊接著他全身的小丑裝同時發出火光,火勢一發不可收拾。他試圖用手將火焰拍熄,不過沒過多久雙手也開始燃燒。數秒之後,他整個身體就燒得有如一座火爐一樣。他叫了一聲,口中噴出一道黃色火焰,然後就再也叫不出來。他摔在舞台上,雙腳亂踢,全身抽搐,他身上的火焰越噴越高。火焰一直燒、一直燒,直燒到齷齪傑克星光的身體消失,只剩下幾根焦黑的骨頭以及幾滴緩緩自舞台邊緣滴落的油脂為止。

這個時候,蘇西已經將真名之槍自盒中取出,穩穩地握在手中,槍口對準天使。不過我可以從她扭曲的神情中看出這把槍帶給她跟我之前相同的恐懼與不適。真名之槍無法突破她堅強的自制力去控制她的心智,但是不管她握槍的手如何穩健,她身體的其他部分都抖得有如暴風中的帆船一般。她只要稍微移動手指就能夠扣下扳機,但是她卻再也擠不出任何意志力去達成這個簡單的目的。

天使將目光自星光的屍體上栘開,在看到蘇西手中的真名之槍時,立刻疾振雙翼,沖天而起,瞬間撞穿劇院的屋頂,遁入安全的夜空之中。

蘇西無法動彈,槍口依然對準天使適才站立之處。她臉色蒼白,冷汗直流,雙眼圓睜,目光無神。她全身顫抖,跟真名之槍爭奪著自我心智及靈魂的控制權。最後她鬆開手掌,放脫真名之槍,贏得這場戰役。或許是因為她是霰彈蘇西,只有她玩槍,絕對沒有槍玩她的份。雖然她贏了,但是我永遠不會知道她付出了什麼代價。我永遠都不會問,因為接下來她告訴了我一件遠比這個還要糟糕的秘密。

她突然坐倒在地,彷彿雙腳的力氣已經用盡。她的雙手不知所措地在膝前搓揉,身體不自覺地前後搖擺,就像是個嚇壞了的小孩子一樣。她沒有哭,她驚恐的程度已經超越了哭泣。她雙眼大張,目光中流露出狂野、絕望以及有如野獸一般的兇猛神情。她發出了一種極為低沉的哽咽聲,有如受傷的野獸所發的聲音。我在她身旁坐下,一手搭上她的肩膀試圖安慰她。她放聲尖叫,迅速推開我的手,爬離我身邊,就像是個害怕挨打的孩子一般。我小心翼翼地向她靠近,不過依然保持著一定的距離。

「沒事了,蘇西。」我說。「我在這裡。都結束了。讓我幫你。」

「你幫不了我。」她說,不過卻沒有看向我。

「我在這裡——是我,約翰。」

「但是你卻不能碰我。」她的聲音刺耳到不似出自人口。「沒人可以碰我。我不能忍受任何人的觸摸,任何人!再也不能。我不能碰觸過去的傷痕,任何人都不能。」

我蹲在她身旁,試圖讓她的目光停留在我臉上。我渴望能夠幫她,將她自崩潰邊緣拉回來,然而此時此刻,似乎只要說錯一個字都會導致她的心智碎成無數碎片,永遠無法復原。我從來不曾見過她如此脆弱的一面,如此的——不設防。

「當我們被神經兄弟誘出心中恐懼的時候,」我慢慢說道。「我看到了你腦中的景象,我當時跟你在一起,在那座醫院裡。我看到了——那個嬰兒。」

「沒有什麼嬰兒。」她的聲音十分疲憊。「生下來的才算嬰兒。你看到的是被我墮掉的胎兒。我會等到這麼遲才決定墮胎是因為我羞於啟口。我不敢告訴父母自己從十三歲起就被親哥哥侵犯,而且還懷了他的孩子。他沒有強暴我,那不算真的強暴。有時候他會買禮物給我,有的時候他又威脅要殺我。他利用我。當我終於說出真相的時候,我父母卻把一切歸咎於我。他們說一定是我主動誘惑他的。」

「那次墮胎剛好就在我十五歲生日之後。那一年,我沒有生日蛋糕,也沒有點燃任何蠟燭。他們強迫我看著墮掉的胎兒,要我永遠記取這個教訓,好像我會把它忘掉一樣。我偷了一把槍,擊斃了我哥哥,在他的屍體上尿尿,然後逃到夜城裡,從此不再踏足正常世界。我發誓永遠都要堅強,絕對不再屈服於任何勢力之下。如今我已經是令人聞風喪膽的霰彈蘇西,是擁有雙腳的死神。然而不管我多酷,我始終無法忍受與任何人身體接觸,就算是朋友也不行,就算是情人也不行。這樣的我很安全,誰都無法傷害我,就連我自己也辦不到。」

「你是說——從來沒有任何人碰過你?」我說。「你沒辦法信任任何人——」

「沒有。永遠都不會有。」

「我真不知道你有多麼孤獨,蘇絲。」

「別叫我蘇絲。」她的語氣冷得像冰。「我哥哥以前就是這樣叫我的。」

「喔,天呀,我實在非常抱歉,蘇西。我真的很抱歉。」

她的眼神中恢復了一點生氣,嘴角也擠出了一絲笑容。「我願意把自己的生命交到你的手裡,約翰。我只是不能讓你碰我。我想我哥哥終究還是贏了。即使我把他殺了,他還是有辦法糾纏我一輩子。」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所以我只好道:「我在這裡,蘇西。」

「我知道。」她說。「有時候,有你在身邊就夠了。」

她站起身來,隔著盒子撿起真名之槍,然後放回自己的夾克口袋裡。她站在舞台邊緣,直視劇院中的黑暗,看來似乎已完全恢復正常。我來到她身旁跟她並肩站著。

「這只是一把槍。」她說,並沒有抬頭看我。「沒有我駕馭不了的槍。下一次我一定會開槍的。」

我點頭。過了一會兒,我們一起走出冥河劇院。儘管我們並肩而行,但距離似乎無比遙遠。

※※※※※※

才一走回街上,我的手機就響了。這一會兒打來的是綽號「刮鬍刀之神」的剃刀艾迪。這個綽號是他自封的,不過因為他傾向於殺害任何不認同這個綽號的人,所以現在也沒什麼人敢說什麼了。他是夜城之中最詭異也最危險的人物之一,而且絕非浪得虛名。我想我們算是朋友,不過有時候在夜城裡,朋友跟敵人是很難分的。這一次他打來是有消息要提供給我。

「聽說你在找墮落聖杯。」他劈頭就說。「我知道在哪裡。在收藏家手裡。」

「我猜也是。」我說。「你怎麼會知道是在收藏家手裡?」

「因為是我幫他找到的。」艾迪說,聲音一如往常,低沉得有如來自地獄。「正確來說,是他僱用我從別人的手中奪走墮落聖杯。由於手下弄丟了真名之槍,收藏家心裡一急,只好跑來找我幫忙。平常我一定不會管他的,但是這次他手裡有我想要的東西,於是我們達成了一項協議。本來墮落聖杯是在『十字軍團』手裡。這群瘋狂的基督教福音傳教士打算利用墮落聖杯的力量針對夜城發起一場聖戰,進而毀滅所有跟魔法有關的人事物。對他們而言,任何不純潔的人都是異端,必須消滅。既然我顯然是屬於他們要消滅的這一類人,所以我當然要先發制人。」

「收藏家僱用你?」我說。「我以為錢對你而言再也沒有用處了呢。」

「是沒有。」剃刀艾迪說。「我的條件是要知道十字軍團的下落。我已經找他們好一段時間了。他們一直在吸收逃家的青少年,給他們洗腦,派出去當間諜,並且吸引更多孩子入伙。這些孩子將來都會成為聖戰之中的炮灰。」

「所以墮落聖杯如今肯定是在收藏家手裡?」我問。

「我親自交到他手上的。十分醜陋的東西。不過我現在越想越覺得墮落聖杯不該落在收藏家那種人手裡。我不能動他,因為我曾經如此承諾,不過我可沒說不會叫你去動他。來找我,我把收藏家的藏身處告訴你。到時候你就可以搶走墮落聖杯,再找個安全的地方藏起來。聽起來不錯吧?」

「這是我今天聽過最好的消息。你在哪,艾迪?」

「我又回到十字軍團的基地,想來看看有沒有什麼有趣的東西。」

「就是說要找點戰利品。」我說。

他乾笑兩聲。「戒不掉的老習慣。你知道克奈大道上的大奢基倉庫?」

「我知道。二十分鐘後趕到。你應該知道此刻夜城裡到處是天使,天堂跟地獄的都有,只要被它們懷疑跟聖杯有關的人都沒什麼好下場。」

「只要我不去惹它們,它們也不會來惹我。」艾迪說完就掛上電話。

我收起了行動電話,然後轉向蘇西。她就跟往常一樣沉著冷靜,處之泰然。我將電話的內容說給她聽,她聽完後皺了皺眉頭。

「他幹嘛不直接在電話裡說出收藏家的下落?」

「因為你永遠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聽電話。」我說。「夜城裡是沒有所謂安全線路這種東西的。你認識大奢基這個人?」

「不認識。」

「他是俄國黑手黨的成員,有辦法幫人弄到任何東西,特別是槍炮及護具之類的物品。我想這就是十字軍團找上他的原因。你會喜歡他的,蘇西,只要艾迪還沒把他剁成肉醬。」

「你認識的人都是最棒的,泰勒。走吧,我想趕快搞定這個案子。」

「蘇西——」

「出發。」於是我們再度肩並著肩,一同離去。

※※※※※※

1汽油膠化劑,越戰期間美軍在越南噴灑有毒溶劑,將當地的生態環境破壞得不宜人居。

2蘇格蘭悲劇(The Caledonian Tragedy),指《馬克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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