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後由 xxray 於 2012-5-20 15:01 編輯
第一章 送上門來的鈔票
私家偵探有著各式各樣的外型,只可惜沒一個長得像電視明星。有的私家偵專長徵信工作,有的則是帶著攝影機待在廉價旅館裡抓奸,只有極少數的私家偵探有機會調查撲朔迷離的謀殺案件。有些私家偵探擅長追查某些根本不存在或是不應該存在的東西。至於我,我的專長是找東西。有時候我希望自己找不出那些東西,不過既然幹了這行就別想太多了。
當時我門上招牌寫的是泰勒偵探社。我就是泰勒,一個又高又黑又不特別英俊的男人。過去接辦的案子在我身上留下許多疤痕,不過只要客戶願意預先支付一點酬勞,我就絕對不會讓他們失望。
我那時的辦公室對於不挑剔的人來講還算不錯,不過眼界稍高的人絕對嗤之以鼻。我待在辦公室的時間很長,簡直沒有私生活可言。這附近的辦公室租金都很低廉。由於任何有發展的生意都已經搬離此地,所以我們這些剩下來的人可以更輕易地遊走於合法與非法之間的灰色地帶。這是個落後到連老鼠都只會路過,不願停留的地方。本來我隔壁一家是牙醫,一個家是會計事務所,不過兩家店都已經歇業,而他們之前賺的都還比我多。
喬安娜.貝瑞特來找我的那天,外面正下著傾盆大雨。那是一場又濕又冷、大到讓人很慶幸可以待在室內的無情暴雨。我早該看出這是不祥之兆,只可惜我向來都看不懂這類徵兆。天色已晚,夜幕低垂,大樓中其他人都已經下班回家,只有我依然坐在辦公桌後面,一邊看著我的可攜式小電視,一邊聽著電話筒裡的男人鬼吼鬼叫。那傢伙居然想要我付帳,好一個白癡。我在他的謾罵聲中適時發出同情式的響應,只等他罵累之後自行掛斷。就在此時,門外走廊傳來腳步聲響,有人對著我的辦公室走來。腳步聲聽來十分沉穩,不慌不忙——是個女人。這倒有趣。女人通常都是最好的客戶。她們嘴裡總是說要探聽消息,其實骨子裡真正想要的幾乎都是報復。而在得到想要、需要的結果之後,她們也絕對不會吝於付錢。復仇女神是不會待在地獄裡的,這點我早就該知道了。
腳步聲停下,透過門上的毛玻璃,我看見一條修長的身影站在門外打量著毛玻璃上的子彈孔。我早該把那塊玻璃換掉的,不過那個彈孔實在可以提供許多遐想空間。客戶僱用私家偵探的時候總希望感受到一點冒險與危險的氣息,即使他們只需要處理文件也一樣。門打開了,她走進來了,一個身材高窕的金髮美女,混身散發出一股高貴多金的氣息。眼看她站在我辦公室的水泥牆跟爛傢俱堆中間,簡直是格格不入到了極點。她的衣著高雅有型,一望可知價值不斐。當她道出我的名字的時候,那聲音透露出一股貴族氣息,其語調尖銳到彷彿能夠切割玻璃一般。我猜她多半念過頂尖的寄宿學校或是女子精修學校,不然就是修過數不清的朗誦課程。她的身材微顯修長,容顏稍嫌消瘦,配上些許的淡妝,顯示出她不是愛走美艷路線的女人。從她站立時的姿態及雙手的位置來看,這女人絕對是個控制狂,由其完美的嘴型更可看出她很習慣讓身邊的人服從她的命令。我就是會注意這類小事,因為這是我的工作。我裝作毫不在意的模樣對她點點頭,比個手勢請她在辦公桌對面唯一的椅子上坐下。她居然沒在坐下前先拿塊手帕擦擦椅子,這倒讓我不得不佩服她的勇氣。在她慢慢觀察辦公室內部景象的時候,我手中話筒裡那個要錢的聲音已經轉為歇斯底里般的恐嚇,而且恐嚇的內容還非常具體。那女人打量著四周,臉上的神態十分平靜,甚至可以說是面無表情。我跟著看了看自己的辦公室,倒也不難瞭解她那種反應。
一張破爛的辦公桌,裝有幾張標籤紙的文件盒,一個轉了四手的檔案櫃,一張得要靠牆壁支撐才不會坍塌的沙發。沙發上的皺毛毯跟爛枕頭顯示有人經常睡在上面。辦公桌後方的窗戶外面裝有鐵欄杆,只要外面一有風吹,窗上的玻璃就會打得窗框咯咯作響。地毯上小洞滿佈;電視上畫面黑白;水泥牆上唯一的色彩來自一份免費的裸女月曆;房間一角還堆滿了外送的比薩盒。不需要什麼天才都可以看出這不但是一間辦公室,更是起居室兼臥房,顯然辦公室的主人絕非什麼前途光明的有為青年。
我自己選擇活在現實世界裡。當時有許多很好的理由促使我作出這個決定。只不過這些日子以來,我的生活一直過得不太順遂。
我突然感到已經受夠了電話裡的那個聲音。「聽著,」我以一種冷靜而理智的語調說。這種語調運用得宜的話就足以令對方閉嘴。「我要是有錢的話早就還你了,可是我就是沒錢。所以你所能做的就是抽個號碼牌,然後乖乖排隊。當然我也非常歡迎你來告我,要是你真打算這樣做,我還可以推薦一個當律師的鄰居給你。由於他需要工作,所以當你告訴他要跟誰討債的時候,他不會當你的面放聲狂笑。然而,要是你有點耐心能夠再等一陣子的話,很可能已經有一迭鈔票剛剛走進我的辦公室了——你知道,這樣歇斯底里對你的血壓不好。我建議你多做點深呼吸,多去海邊走走。我認為海總是能夠慰藉人心。我會再打給你的。慢慢等吧。」
我重重地掛下電話,然後很有禮貌地對我的訪客微笑。儘管她沒對我笑,不過相信我們一定可以愉快相處的。她看了桌上的電視一眼,於是我把電視關掉。
「這是陪伴我的朋友。」我輕輕地說。「跟小狗差不多,差別在於你不需要帶電視去散步。」
「你都不回家嗎?」她的語調顯然只是想知道答案,絕非出於關心。
「我正在找房子。不過居住單位空間太大,空蕩蕩的,又貴,還不如租間辦公室好。空間小,要什麼東西一伸手就夠得到,而且下班後也沒人會來煩我,我是說通常。」
「我知道已經很晚了。我不想讓人知道我來這種地方。」
「這點我可以理解。」
她語氣淡淡地說:「你的門上有個洞,泰勒先生。」
我點頭:「蛀蟲幹的。」
她暗紅色的嘴角當場下垂,那一刻裡我還以為她要站起來離開。我對人就是有這種影響力。不過她將衝動壓抑下來,然後以一種望而生畏的眼光瞪了我一眼。
「我是喬安娜.貝瑞特。」
我不置可否地點點頭。「你說的好像我應該聽過這個名字。」
「正常人都應該聽過。」她說,語氣有點刻薄。「不過我想你看報紙不會去看商業版,是不是?」
「有人付錢的話我就會看。這麼說來你應該很有錢囉?」
「非常有錢。」
我張嘴笑道:「那就是最頂級的客戶了。有什麼我能效勞的嗎?」
她微微改變坐姿,將超大白皮手提袋緊緊抓在身前。她根本不想來這裡,不想跟我這種人講話。毫無疑問,像這種不愉快的事情通常都有人會為她代勞。然而這次她碰到的顯然是個棘手的大麻煩,一個很私人的麻煩,一個她無法交付給其他人處理的麻煩。她需要我,我看得出來。媽的,我根本已經開始數鈔票了。
「我需要僱用私家偵探,」她有點吞吞吐吐地說道。「有人——有人向我推薦你。」
我理解式地點點頭。「這表示你已經找過警方還有所有的大型偵探社,而他們都幫不了你。這也表示這不是一個普通的案子。」
她僵硬地點頭道:「他們讓我失望,全都沒半點用處。拿了我的錢卻只會給我一堆借口,簡直是一群廢物。於是我只好把欠我人情的人通通找來,動用我所有能用的關係,最後終於有人跟我提到你的名字。我聽說你很擅長找人。」
「只要價錢合適,不管是什麼人或是什麼東西我都能找出來。這是一種天賦。我這個人既頑強又頑固,所有跟﹃頑﹄字有關的詞都可以用在我身上。只要錢還沒付清,我就絕對不會放棄。只不過我不提供徵信服務,不辦離婚案件,也不調查刑事犯罪。見鬼了,遇上這類案子我還真不會辦。我只會找東西而已,不管它想不想被找到,我通通可以找出來。」
喬安娜.貝瑞特以一種冷得像冰的表情看著我:「我不喜歡聽人說教。」
我輕鬆笑道:「這只是服務裡的一部份。」
「我也不喜歡你的態度。」
「沒幾個人喜歡。」
她再一次慎重考慮是否該就此離開。我滿臉輕鬆自在,好整以遐地看著她自我掙扎。我知道,像她這樣的女人要不是真的走投無路,絕對不會到我這種地方來的。
「我女兒——失蹤了。」她終於不太情願地開口道。「我要你把她找回來。」
她從超大手提袋中拿出一張八乘十的亮面相片,重重在桌上一放,然後推到我面前。我沒伸手去摸,只是靜靜地觀察那張照片。那是一張大頭照,照片中有個滿臉怒容的少女狠狠地瞪著我看。如果她的眉頭沒有皺的那麼厲害的話,應該也還算是個美女。她看起來就像是全世界都在與她為敵,而世界在她的怒火之前似乎沒有勝算。換句話說,簡直是跟她媽同一個模子印出來的一樣。
「她叫凱瑟琳,泰勒先生。」喬安娜.貝瑞特的聲音突然變小了。「叫她凱西才會理你,前提是她願意理你的話。她今年十五歲,就快要十六了。我要找到她。」
我點頭。目前為止都還在我的專業領域之內。「她失蹤多久了?」
「剛超過一個月。」她頓了頓,然後不情願地又說:「這一次。」
我又點點頭。這個動作讓我看來像在沉思。「最近有什麼事惹火她了嗎?」
「我們吵了一架,但都是吵些老問題。天知道她為什麼要逃家。我提供她想要的一切,她應該什麼都不缺才對。」
她又開始翻找手提袋,從裡面拿出香煙跟打火機。煙是法國煙,打火機是純金打造,上面還有花押圖案。我一看之下,當場就把心裡的價碼提高了。她點煙的時候手很沉穩,但是吐煙的時候卻透露出心中的不安。我推了一個肺臟造型的煙灰缸到她面前,然後繼續研究那張照片。我並不擔心凱西.貝瑞特會有什麼迫切的危險,因為她看起來像是有能力照顧自己的樣子,應該有辦法打發任何意圖不詭的笨蛋。我認為該是問一些比較明顯的問題的時候了。
「凱瑟琳的父親呢?你女兒跟他相處的如何?」
「沒有相處。他在她兩歲的時候離開了我們。這是那個自私的渾蛋做過唯一的一件好事。他的律師爭取到探視權,但是他幾乎沒來探望過女兒。我仍然得要追著他討取贍養費,當然不是因為我們需要那些錢,而是為了這筆錢所代表的意義。另外,在你問之前我先回答你,沒有。她從來沒有毒品、酒癮、金錢或是爛男朋友之類的問題。我對這類事情管得很嚴。我一直都很保護她,從來沒有打過她。她只是一個乖戾異常、不懂感激的小混蛋。」
有一瞬間在她眼角閃爍著類似淚水的光芒,不過那瞬間很快就過去了。我靠在椅子上,假裝在考慮著剛剛聽到的事情,不過根本沒什麼好考慮的。尋找逃家少女並不是什麼大案子,然而當我手頭上既沒案子又沒錢,兼之又有帳單急需付款的時候,那就算是大案子了。今年並不好過——事實上我已經很久沒過過好日子了。我向前靠,手肘往辦公桌上一頂,換上一副嚴肅又堅定的神情。
「那麼,貝瑞特太太,現在的情況基本上就是一個自認除了愛之外什麼都擁有的有錢人家小女孩翹家了。她很可能躲在地鐵裡乞討,餓了就撿點剩菜搭配腐敗的麵包充飢,困了就睡在公園的長凳上,結交一堆不該交的朋友,然後跟自己說這只是生命中的一段大冒險。這叫融入下層社會,體驗真實人生。她認為只有這樣做才能再次得到她媽媽的注意。老實說我並不怎麼擔心她。一旦夜裡開始轉涼,她就知道要回家了。」
話還沒講完,喬安娜.貝瑞特那顆花很多錢做造型的腦袋已經大搖特搖了起來。「這次不會。我請了一群專家找了她好幾個禮拜,一點蛛絲馬跡都追查不到。之前幫她逃家的——朋友也沒有一個見過她,不管我出多少賞金都買不到半點消息。似乎她就這麼憑空消失了一樣。以前我總是有辦法找到她的,我的手下到處都有眼線。但是這一次,我所有的努力都只幫我指向一個聽都不曾聽過的地名,也就是介紹你的那個人告訴我的。他說要想找到我女兒,就必須要去一個——叫做﹃夜城﹄的地方。」
我當即坐直身體,感覺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握住心臟一樣。我早該知道了。我早就該知道過去總有一天會找上門來,再怎麼逃避也無法輕易擺脫的。我直視著喬安娜的雙眼,問道:「你對﹃夜城﹄瞭解多少?」
她沒有因為我的語氣而退縮,不過看得出來有點害怕。在有必要的時候,我的聲音可以十分嚇人。為了掩飾心中的不安,她把香煙在煙灰缸裡壓熄,還故意壓了很久,藉以短暫地躲避我的目光。
「不瞭解。」她終於開口道。「一點也不瞭解。我從來不曾聽過這個地方。我的手下有幾個人聽過——但是他們都不願意多談。我堅持一定要追問,他們居然就辭職不幹,當場離開。他們寧願放棄一輩子都賺不到的錢也不願意談起夜城。而他們看我的眼神就好像我——我有病一樣,只因為我想瞭解夜城。」
「我不覺得驚訝。」我的聲音比之前平靜,但是依舊嚴肅。她再次與我的目光相觸。我注意著自己的用字遣詞,小心說道:「夜城是這座城市不可告人的秘密,是隱藏在繁榮外表下的黑暗之心,是倫敦邪惡墮落的另一面,是所有真正恐怖之物的聚集地。如果你女兒當真去了夜城,那她麻煩大了。」
「所以我才來找你。」喬安娜說。「聽說你有在夜城工作。」
「不。很久沒有了。我離開了,而且我發過誓絕不回去。那不是什麼好地方。」
她微笑了,因為我們終於談到她熟悉的話題。「我很大方的,泰勒先生。你要多少錢?」
我想了一想。要多少錢才能讓我重回夜城?靈魂值多少錢?理智值多少錢?自尊又值多少錢?只可惜我實在太久接不到案子了,真的很需要錢。在這一側的倫敦也有壞人,而我已經欠這些壞人一筆足以影響健康的數字了。我仔細想了想,找一個逃家少女應該不會太困難。進去,找人,離開。如果幸運的話,說不定在沒人發現我回去之前就已經結束了。我看著喬安娜.貝瑞特,說出了比之前預計再高一倍的價錢。
「一千英鎊一天,額外開銷另計。」
「這可是一筆大錢呀。」她直覺反應說道。
「你女兒值多少錢?」
她想想覺得沒錯,很快地點了點頭。反正她也不是真的在乎是多少錢。對她這種人來說,我能開的價碼永遠只是九牛一毛罷了。
「把我女兒找回來,泰勒先生。花多少錢都沒關係。」
「沒問題。」
「把她帶回來給我。」
「如果她願意回家的話。要是她不想,我絕不會強迫。綁架可不是我的工作。」
這下輪到她虛張聲勢了。她的目光堅定、語氣懾人,講話的聲音好似切冰塊一般。
「你拿了我的錢,就要照我的話去做。找出那頭被寵壞的母牛,解決她惹出的麻煩,然後帶她回家給我。事成之後,只有在事成之後,我才會付錢。你聽清楚了沒有?」
我絲毫不為所動,靜靜地看著她微笑。我看過太多比她還可怕的人了,比起在夜城等著我回去的東西,她的憤怒與威脅根本算不上什麼。再說,我跟她都清楚,我就是她最後的希望了。當人們想找私家偵探的時候,我絕不會是第一選擇,而這跟我收多少錢毫無關係。我的聲名遠播,因為我堅持按照自己的方式做事;因為我為求真相不顧一切;因為我從不管過程中會傷害到誰,就算是我的客戶有時也不能倖免。客戶總說他們追求的是真相,只要真相,除了真相什麼都不管。可惜說這種話的人只有極少數是認真的。善意的謊言才是他們真正需求的慰藉;然而我卻不肯說謊。這就是為什麼我永遠賺不到足以打進貝瑞特太太的社交圈的那種大錢。人們只有在其他方法都試過之後才會來找我,包括祈禱跟算命在內。喬安娜.貝瑞特已經沒有其他人可找了。她試圖用目光征服我,但是她做不到。這也讓她感覺比較安心一點。她再度翻開手提包,拿出了一張已經寫好的支票丟到我桌上。顯然該是啟用備用計劃的時候了。
「五萬英鎊,泰勒先生。事成之後還有一張相同數目的支票。」
我臉上不動聲色:心裡哈哈大笑。為了十萬英鎊,我可以把馬莉.西萊斯特號1上神秘失蹤的船員都找出來。我差一點就覺得為了這個數目回趟夜城是值得的,差一點。
「我——有個條件。」
我微笑:「我想也是。」
「我要跟你一起去。」
我身體一挺,說道:「不行。不可能。絕對不准。」
「泰勒先生——」
「你不知道你在要求什麼——」
「她已經不見一個多月了!她從來沒有離家這麼久過。這麼長的時間什麼都有可能發生。我一定要在場——當你找到她的時候,我一定要在場。」
我搖頭,但是我知道我一定辯不過她。每次只要牽扯到家人情感的時候,我就很容易心軟,因為我從不曾有機會瞭解我的家人。喬安娜依舊沒有哭出聲來,但是她的雙眼閃爍著淚光,聲音也開始微微顫抖。
「拜託你。」看得出這話對她來講很難出口,但她還是說了。不是為了她自己,而是為了她女兒而說。「我一定要跟你去。我一定要知道發生什麼事。我再也不能繼續坐在家裡等電話了。既然你這麼熟悉夜城,就帶我去又何妨?」
我們凝視著彼此,或許兩個人都在對方眼中看見了彼此心中更深沉的一面。最後我點頭了,反正我們都知道我會答應。只不過為了她著想,我還是試圖跟她再講一次道理。
「讓我告訴你什麼是夜城,喬安娜。有人說倫敦是煙霧之都,而有煙就一定有火。夜城是位於倫敦市中心大約一平方英哩的地區,所有建築都是上個世紀的產物,是一塊街道狹小的貧民窟。以上是在官方地圖上可以查到的數據。事實上,整個夜城比地圖上標示的大多了。在那裡,空間本身被迫擴張,只為了要容納定居在夜城的那些黑暗、邪惡,以及所有詭異的東西。最近甚至有人傳說夜城比倫敦還要大。如果你想得深入一點,這種說法似乎在泛指人類無止無盡的慾望,而這還不包括那些非人類生物的慾望。夜城是很有世界觀的,那地方一直以來都是個種族的大熔爐。」
「夜城是無盡的黑夜,時間永遠停留在凌晨三點,黎明從來不曾出現。人們總是來來去去,沉淪在不可告人的慾望裡,尋求著在陽光照耀的正常世界裡不能容許的服務與快感。在夜城什麼都買得到,什麼都有在賣,而且不會有人問任何問題。因為他們根本不在乎。只要付點錢,你可以在夜店裡欣賞被束縛在五角結界中的墮落天使,永恆地承受著嬰兒血液的灼燒酷刑。你也可以買到能夠預知未來的羊頭,不過它隱晦難解的預言都深藏在對仗工整的五音步詩之中。那家夜店裡還有一間房間專門用來禁錮沉默,消除色彩;而在另一間房間裡,一名死去的修女為了錢願意讓你觀看她身上的聖痕。如果你喜歡的話,甚至可以把手指頭插進她那些血洞裡,反正不管怎麼弄她也不會復活了。」
「所有你最深沉的恐懼或最美麗的幻想都可以在夜城的街道上找到,又或許在某家夜店昂貴的會員專屬私人包廂裡等你。你可以在夜城找到任何東西,如果它們沒有先找上你的話。夜城是一個集變態、魔幻與危險於一身的地方。即使這樣,你還是想去嗎?」
「你又在說教了。」
「回答我的問題。」
「怎麼可能有這種地方?如果倫敦市中心真有這種地方,怎麼會有人不知道?」
「夜城能夠存在是因為它自古以來就已經存在;人們之所以不知道它的存在是因為真正的當權者不希望公開這個秘密。你可能會死在那裡,連我這個熟悉夜城的人都有可能死在那裡。雖然我已經很久沒有回去,但至少我曾經熟悉過。就算這樣你依然想去嗎?」
「只要能找到我女兒的地方,我就願意去。」喬安娜堅決地說。「雖然我們的關係一直不是——如我希望的那般親近,但是只要能帶她回來,就算要下地獄我也不會卻步。」
我對她微笑,笑容中透露些許幽默。「你可能真的會,喬安娜。你可能真的會下地獄。」
1馬莉.西萊斯特號,歷史上著名的鬼船,一八七二年被發現在亞速群島海岸附近漂流,船上沒有打鬥毀損痕跡,但卻空無一人,包括船長、他的太太、他二歲大的女兒,以及全部船員全都神秘消失。
第二章 前往夜城
我名叫約翰.泰勒。夜城之中沒有人不知道這個名字。
我已經待在正常世界裡過著正常的生活好幾年了,而這麼做的回報就是沒人會來殺我。我很喜歡默默無聞。這樣可以讓我遠離壓力,遠離身份認同、他人期待,以及宿命之類的壓力。不,此刻我還不想解釋這些東西。幾個月前我剛滿三十歲,不過對此我並不在乎。如果你跟我一樣經歷過那麼多倒霉事的話,你就根本不會去計較這種無關痛癢的小事。只可惜日常生活中即使再微不足道的小事也可能掀起大風大浪,於是我走到如今這個地步,全然不顧我的理智,即將再度回到夜城。五年前我為了遠離死亡危機以及朋友們的背叛而逃離夜城,當時我透過血跡斑斑的雙唇發誓我絕不再回去,無論如何都不再踏足夜城一步。我真該記得當時的誓言。上帝就是喜歡看人違背誓言。
上帝,或是冥冥之中的某個幕後推手。
我將要回到一個每個人都認識我的地方,至少他們都自以為認識我。曾經如果我有心,我可以在夜城成為一名大人物。然而或許是關心太過,我不願意踐踏小人物的生命爬向頂端。說實話,我從來都沒有那種野心,不過在夜城那種地方輕易在人前吐露真心絕非明智之舉。我不是一個隨波逐流的人,我走我自己的路,顧好自己的命,對於榮譽有自己的一套標準,會搞成如今這個局面並非都是我的錯。我自認是一名浪跡天涯的騎士,然而我解救的公主總在背後捅我,伴隨我的長劍總在龍皮之前破碎,我一生追求的聖盃最後終究淪為威士忌的酒瓶。我走在回去的路上,即將回到那些老面孔、老記憶、老傷疤之前,而我所能做的就是希望這一切都將值得。
不用期望沒有人發現我歸來。在夜城,約翰.泰勒的聲名遠播。五年的流亡生涯絲毫不會改變這個事實。當然,夜城裡沒人任何人認識真正的我。跟一打的人問起我的名字,你會得到一打不同的答案。有人會告訴你我是個巫師、是個僧侶;有人會說我是騙徒、是老千;也有人說我是個俠盜、是義賊。當然,他們都弄錯了。我從不讓任何人接觸真實的我。對某些人來講我是英雄,對另外一群人來講卻是惡魔,而介於這兩者之間的所有角色我幾乎都扮演過。除了找人之外,我還有其他天賦,而且這些天賦還頗為驚人。當我詢問問題的時候,人們通常不敢不答。我曾經是個十分可怕的男人,即使在夜城那種地方也一樣;不過那都是五年前的事了。那都是在命運以愛之名將我徹底擊垮之前的事了。我不知道自己是否依然保有令人畏懼的本能,不過我相信自己不曾失去那些東西。那就像拿棒球棒把人從腳踏車上扁下來一樣,你絕不會喪失這類本能的。
我從來都不帶槍,因為沒有這種需求。
我父親自己喝酒喝到醉死,因為他始終無法承受發現老婆不是人類的打擊。我從來不認識我母親。街坊鄰居輪流照顧我,把我養大,但是他們並非出自本心,而我從來不曾在任何地方感受過家庭的溫暖。我對自己的身世存有許多疑問,從來不肯放棄追求這些答案。或許這就是我成為私家偵探的主因,當人沒辦法解決自身的問題時,能夠幫助別人解決問題也算是一種慰藉。工作的時候我都穿著一件白色大風衣。一來實用,二來符合形象,不過最主要的原因在於這樣可以隱藏風衣之下的真實自我。我希望別人猜不透我,因為我不會要讓任何人接近。這是為了保護他們,也為了保護自己。
我獨自一個人睡;我愛吃所有對身體不好的食物;如果想到,我會親手洗衣服。自給自足的感覺對我來說非常重要,因為我不想依靠任何人。對於女人,我的運氣向來不好,不過我必須承認那多半都是我的錯。儘管生活如此不堪,我依然傾向浪漫主義,擁有所有浪漫人士所必須面對的麻煩。我最親密的女性朋友是個賞金獵人,工作範圍僅限於夜城。她曾經試圖殺我,不過我並不怪她,因為那不過是一筆生意罷了。
我飲酒過量,但是我不在乎。我喜歡酒精帶來的麻痺感,因為有太多事情我不想記得。
如今,拜喬安娜.貝瑞特母女所賜,我將再度踏入地獄;再度踏入那個打從我有記憶以來,就一直有人為了莫名的原因意圖置我於死地的地方;踏入那個世界上唯一讓我有活著的感覺的地方。在夜城,我可不只是個平凡無奇的私家偵探。這也是我離開的原因之一。我怕我終究會變成自己不喜歡的人。
然而當我跟喬安娜.貝瑞特一同走入倫敦的地鐵系統時,我實在難掩那種將要回家的興奮之情。
是哪個地鐵站或是哪一條路線並無關緊要,整個地鐵系統都可以通往夜城。地鐵的一大特色就是所有的車站都長得一樣。一樣斑剝的瓷磚、醜陋的機械、過亮的燈光,甚至連那些超大的電影及廣告海報都長一個樣子,加上只有觀光客才會蠢到去使用的自動販賣機,還有一堆不管是為了乞討還是純粹為了遠離塵囂的流浪漢,或坐或臥在他們髒兮兮的毛毯上。當然,地鐵站裡永遠不會缺少急促的腳步聲,不管是來購物、通勤、觀光、做生意還是媒體記者,總是有人忙碌地趕往別的地方。幸好倫敦的人口還不至於多到像東京那樣需要專人把乘客塞進車廂裡,不過也差不了多少了。
一路上喬安娜都緊緊跟在我身邊,顯然她不很喜歡這樣的環境和擁擠的人潮。她過慣了高級的生活,出門坐的都是備有冰鎮香檳跟制服司機的加長型大禮車。我強忍著滿肚子笑意,領著她擠過人群。結果她身上居然沒帶零錢,兩張車票錢還要我來付。我甚至得教她如何使用收票機。
我們上了手扶梯進入地鐵系統下層,驚訝地發現居然所有手扶梯都沒有壞。我左拐右彎,完全憑借直覺認路,最後終於找到要找的指示牌。那牌子使用了一種只有知道內情的人才認得出的文字。如果你有興趣的話,那種文字叫做伊諾語,乃是遠古時代人類為了與天使溝通而創的語言,不過我只認識一個人知道該如何正確發音。我抓起喬安娜的手臂,拉著她走入指示牌底下的小通道裡。她臉色不悅地掙開我的手,不過還是乖乖地跟著我進入一扇寫著「維修室」的門。門後是一個小房間,房內堆滿了穿著大英帝國鐵路局制服的稻草人,至於為什麼要給稻草人穿制服就別問了。我反手把門關上,享受短暫的寧靜,接著拿起牆上的電話,對著沒有撥號音的話筒說了一個單字。
「夜城。」
我放下電話,滿臉期待地看著牆壁,喬安娜則是滿臉迷惘地看著我。沒多久,昏暗的牆壁自上而下一分為二,緩緩向兩旁滑開,露出其後一條又長又窄的走道。走道的牆壁一片血紅,彷彿一道大傷口。其內光線黯淡,看不出來源,照出一片霧茫茫的感覺。一股霉味撲鼻而來,既像是過期的香水,又類似腐敗的殘花。走道之中迴盪著許多低語聲,忽大忽小、忽遠忽近。片斷的音樂若有似無,有如不同頻率的廣播訊號搶著出頭。遠方響起一陣修道院的鐘聲,勾起人們心中的一種迷失、一種孤獨,外帶一絲淡淡的憂傷。
「你要我走進那裡面去?」喬安娜驚訝完了之後說道。「這根本就是通往地獄的道路。」
「差不多。」我冷冷地說。「這是通往夜城之路。相信我,這部分的旅程算是非常安全的了。」
「這條路讓我毛骨悚然。」喬安娜小聲道。她著迷般地盯著那走道看,就像鳥盯著蛇一樣。「那感覺就像它——不是屬於這個世界的東西。」
「喔,的確不是。不過這是通往你女兒身邊的最佳途徑。要是你不敢進去,現在就回去吧,接下來的只會更糟而已。」
她頭一抬,嘴一緊,堅定地說:「你帶路。」
「當然。」
我一腳踏入走道,喬安娜尾隨而入。接著我們就一起離開了正常世界。
通道的另一端連接到一個地鐵站的月台,乍看之下跟普通的月台並沒兩樣。喬安娜深深吸了一口氣,似乎感覺安心了不少。我沒跟她多說什麼,因為有些事還是讓她自己發現比較好。我帶著喬安娜走入月台,身後的牆隨即無聲地關起。我已經五年沒來了,不過這裡還是一點都沒變。乳白色的瓷磚上佈滿了乾掉的血跡、野獸的爪痕以及各式各樣的壁畫。跟往常一樣,總是有人會在壁畫中拼錯「克蘇魯」1這個字。
月台對面的牆壁上有一張沿途停靠站列表,表上的站名完全沒變。「影子瀑布」、「夜城」、「血田」、「諸神之街」。牆上所貼的海報散發出十分不舒服的感覺,就像是極力想要忘卻的惡夢景象一般。海報裡都是一些名人所代言的影片、店家以及服務,而且是屬於不可告人的那種東西。月台上形形色色的人潮本身就可稱得上是一種奇觀。我在心中暗自竊笑,饒富興味地觀察著喬安娜面對過往人群的反應。若不是不願讓我看笑話,她此刻一定已經目瞪口呆了。她眼睛張得老大,對種種意料之外的景象不敢多看,只是跌跌撞撞地跟在我身旁向前行進。
到處都有街頭藝人彈奏陌生的音樂。他們腳下的帽子裡裝了來自世界各地的硬幣,其中有些硬幣已經不在市面上流通,有些甚至從來不曾流通過。有個人以拉丁聖歌的腔調唱著十三世紀的民謠,離他不遠處卻有人一邊反唱包伯迪倫的歌曲,一邊彈著空氣吉他,而且還彈得荒腔走板。我在他們兩位腳下的帽子裡都丟了幾塊銅板,沒事多積點德總是會有好處的。
沿著月台繼續走,我們看到一名西裝筆挺的駝子正在跟一個身穿納粹軍裝的矮子高談闊論。接著我們路過一個一身絲綢襞襟、全然伊麗莎白一世年代貴族打扮的人和一個身高六呎、穿著秀場女子表演服的變裝癖男子親密地聊天,誰也無法分辨哪一個比較搶眼。再走下去,有個穿著星際裝甲的女人跟個全身刺青的裸男坐在一旁吃東西,他們手中用來插食物的小棒子居然還會蠕動。看到這裡,喬安娜實在不得不停下腳步了。我在她肩膀上輕輕一拍,她當場嚇得跳了起來。
「別像個觀光客的樣子。」
「這——」她結結巴巴地說。「這是什麼地方?你到底帶我來什麼地方?這些都是些什麼人?」
我聳肩:「這是前往夜城最快的途徑。世界上有很多地點可以通往夜城,有些官方認可,有些則憑空冒出。只要走錯一條路,開錯一扇門,任何人都有可能誤闖夜城。不過這些通道通常都不會持久。倫敦與夜城已經共存太久了,分隔兩地之間的屏障越來越薄弱。總有一天,屏障將會消失,肆虐夜城的毒素都將傾巢而出,不過那天來到的時候我應該早就安安穩穩地躺在墓碑底下了。不管怎麼樣,想要安全無恙地到達夜城,搭地鐵就沒錯了。」
「那這些人是?」
「只是些平凡的市井小民。你現在看到的是屬於世界的一部分,只不過大多數人不曾接觸過這部分的世界而已。這裡是檯面下的通路、深藏不露的地道,專給負有神秘使命的人物行走,他們所追尋的東西絕非一般人能夠想像。宇宙中並非只有一個世界,而其他世界的人遲早都會出現在夜城。你會在地下鐵遇上來自各個世界的人,不過只要遠古訂下的停戰協議依然有效,就沒有人能在這裡傷害你。任何人都有可能出現在夜城。神話生物、傳奇人物、旅行家、探險家,甚至是來自異界的訪客、天神、亡魂、靈媒。總之不要盯著人家亂看就是了。」
我們走下月台的時候,喬安娜已經震驚到說不出話來,甚至不反對我拉著她的手前進。人們沒有轉頭看我們,也沒有停止彼此之間的交談,然而當我們路過的時候,所有人都會自動讓道。有幾個人趁我不注意的時候偷偷比了幾個十字架的手勢,也有人畫出別種古老驅退邪惡的符號。看來,我終究沒有遭人遺忘。一個身穿爛斗篷、白領圈,眼前綁了遮眼布,腳下放著一個開著的老箱子的教區牧師在我們前方高聲叫賣商品。
「烏鴉腳!」他叫道,聲音尖銳刺耳。「聖水!詛咒!木樁!銀子彈!你知道你需要它們的!不要等到斷了大腿、少了內臟之後才想到要來找我呀!」
在我跟喬安娜路過的時候,他突然安靜了下來,滿臉疑惑地聞了一聞,接著把頭側向一邊,抓起一串以人類手指骨做成的念珠向前一站,擋住我們的去路,手指一伸就戳了我一下。
「約翰.泰勒!」他咬牙切齒地吼道。「詛咒之子!惡魔後裔!憎恨之源!聖人剋星!滾!快滾!」
「哈囉,皮歐。」我輕鬆說道。「真高興又遇上你。你還是那些老把戲呀。生意如何?」
「喔,還不錯啊。謝啦,約翰。」他對我笑了笑,暫時放下做生意時的怪腔怪調,說道:「我的商品就跟旅遊保險一樣,大家都以為用不到,一定要到太遲的時候才來後悔莫及。﹃這種事不可能發生在我身上!﹄他們這麼說。但是在夜城,這種事不但可能發生在他們身上,而且是一定會發生。這種事總是發生得毫無預兆,但是後果通常不堪設想。我這可是救命的生意呀,只可惜他們不肯聽罷了,一群笨蛋。對了,你回來幹嘛,約翰?我以為你夠聰明呢。你應該清楚夜城對你來說不是什麼好地方呀。」
「我來辦個案子。別擔心,不會待太久的。」
「每個人都這麼說。」皮歐大聲道。他聳了聳斗篷下的肩膀,又說:「不過我想該做的事總是得去做的囉。這回你要找的是什麼人?」
「逃家的小鬼,一個名叫凱瑟琳.貝瑞特的女孩。我想你應該沒聽過這個名字吧?」
「沒聽過,不過我最近消息不太靈通,因為我不想管太多閒事。日子就快要不好過了——給你一點建議,孩子,我聽到一些消息,壞消息。最近有一股新的勢力進駐夜城,而你的名字因此又再度被人提起。小心提防,孩子。如果你要死的話,我寧願是死在我手裡。」
他說完轉過身子,恢復之前刺耳的語調繼續做他的生意。最適合當好朋友的人就是從前的敵人。
月台震動,強風襲來,一輛火車呼嘯入站,減速之後在我們面前停下。車頭沒有車窗,造型類似一顆銀色子彈。車廂則像條大鐵管,只有其上的強化車門微微突出,破壞整體的流線感。車門打開,人們開始上下車。我正準備去拉喬安娜,不過卻發現沒有必要。她抬起頭,豪不畏懼地踏入面前的車門。我跟在她身後上車,在她身旁坐了下來。
我很高興車廂裡沒有什麼人。我從不喜歡太擁擠的地方,因為危機總是藏在人群之中。坐在我們對面的男人正專心地看著一份俄文報紙,報紙上的日期是一個禮拜之後。車廂另一端坐了一個年輕女孩,染著綠色的龐克頭,頭上沒毛髮的地方刺滿剌青,臉上都是環洞,一身龐克配件。她正在閱讀一本超大的皮製聖經,經書上的書頁全部空白,不過從那女孩眨都不眨一下的眼白中看來,我認出她是就讀於「深層學院」的博士生。也就是說,那本書絕對擁有豐富至極的內容,不過只有那女孩一個人才能看見。
喬安娜四下打量著車廂,而我則透過她的雙眼觀察四周。由於完全沒有窗戶,車廂感覺根本不像車廂,反而更像一間牢房。空氣中瀰漫著消毒水的味道,令人不得不想起牙醫的外科手術。整個車廂沒有張貼任何地圖,會上這輛火車的乘客都很清楚他們將駛往何處。
「為什麼沒窗戶?」過了一會兒,喬安娜問道。
「因為沒人想知道外面有什麼。」我說。「我們要經過一些怪誕恐怖的地方才能抵達夜城。這些地方既危險又魔幻,能夠奪走人眼中的視力、心中的理智。至少傳說中是這樣,我從來沒想過要看就是了。」
「那司機呢?難道他開車不用看路?」
「天知道這輛車有沒有司機。」我想了想道。「我認識的人都不曾見過司機。說不定這輛火車在這條路線上開了太久,已經熟到能夠自己認路了。」
「你是說沒有人在駕駛這輛火車?」
「這樣也好啊,人類受限太多了。」我為她滿臉震驚的表情微笑。「後悔跟來了嗎?」
「沒有。」
「別擔心,你會後悔的。」
就在此時,車廂外傳來一陣猛烈的撞擊,坐在我們對面的俄國人當場摔倒在地。他小心翼翼地撿起報紙,若無其事地走到車廂後面去坐。外來的力道持續增強,車體的強化金屬開始向內凹陷。龐克女孩繼續專心地看著聖經,不過她忍不住開始小聲念誦。車殼越凹越深,一整個區塊都在外來的壓力下變形。喬安娜嚇得縮回到椅子上。
「別怕。」我安撫她道。「它進不來的。這輛火車受到協議所保護。」
她眼睛張得更大了。這是文化衝擊,我也不是第一次見到了。「保護?」她終於問道。
「古老的條約及協議,你不會想知道細節的,尤其是在你剛吃過東西之後更不要知道比較好。」
車廂外傳來一陣受挫的怒吼聲,而那聲音絕非發自人口。叫聲慢慢遠離車廂,距離漸漸越拉越遠。車體的強化金屬不急不徐地恢復原先的形狀,凹痕也一個一個消失不見。接著我們聽到一群東西從車廂側面跑到車頂,發出輕微而又急促的拍撻聲,聽起來像是一群巨大的昆蟲。車內的燈光突然閃爍了一下。車頂的聲響繼續,彷彿有好多東西在上面跑來跑去。我們耳中迴盪著一群尖銳的低語聲,似乎是許多相同的聲音混在一起形成的奇妙合音,隱隱透露出一種金屬般的共鳴。我聽得寒毛豎起、頭皮發麻,因為這是來自蜂巢的憤怒姊妹外出覓食的聲音。
「出來嘛,出來嘛,不管你是誰。」外面的合音齊聲道。「出來跟我們玩呀,不然就讓我們進去嘛。讓我們進去,我們會跟你玩,玩到你受不了為止。讓我們黏兮兮的手指攪拌你的基因,用我們活生生的解剖刀重塑你的子宮——」
「叫它們閉嘴,」喬安娜緊張地叫道。「我受不了了。它們的聲音可以撕裂我的腦袋,直達我的內心。」
我看了看俄國人跟龐克女,他們專心做著自己的事,對外面的聲響充耳不聞。我抬頭看向車頂。
「離開,別來煩我們!」我冷靜地說道。「以停戰協議及過往犧牲之名,你們沒有權力來此生事!」
「什麼人膽敢如此跟我們講話?」合音齊道,不過這問話幾乎淹沒在它們憤怒利爪敲擊車頂的聲音之中。
「我是約翰.泰勒。」我清楚地說道。「不要逼我上去找你們。」
它們停止了動作,沉默了好一會兒,然後那個非人的合音才又道:「既然如此,那就再見了,親愛的王子。當你踏入屬於你的國度時,請不要忘了我們。」
一陣匆忙的腳步聲響起,外面的東西迅速離開,我們的火車終於可以安靜地向目的地前進。俄國人跟龐克女偷偷看了我一眼,不過在我還沒來得及跟他們目光接觸前,他們又立刻看向別處。喬安娜也在看我,她的目光沉著,不過聲音卻在發抖。
「它們認識你。它們那樣說是什麼意思?」
「我不知道。」我說。「我從來都不知道。這是個糾纏我一生的謎題。夜城之中藏有許多難解之謎,而我正好就是其中之一。」
接下來的旅程裡沒人有話好說,我們就這麼安安靜靜地抵達夜城。
1克蘇魯(cthulhu),美國小說家洛夫克萊夫特(HP Lovecraft)所創造的克蘇魯神話中一個邪惡的存在。
第三章 黑色霓虹
地鐵站裡不論進出的人潮都好似無止無盡,而我們就像是亡靈逃離地獄般從裡面擠了出來。載我們來的火車早已離站,彷彿它一點也不想在此地多做停留。移動緩慢的電扶梯上站滿了各式各樣的旅客,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不跟他人有任何接觸,因為誰都不想引人注目。唯一會在這裡注意他人的只有那些尋找獵物的傢伙。儘管沒有人正眼瞧我,不過我知道有很多人在我背後指指點點。還妄想什麼不被人發現?世界上唯一跑的比光速還快的東西就是夜城裡的八卦。
無論如何,這裡還是跟我記憶中一模一樣。不分男女還是其他性別,所有人都來這裡找樂子,一如以往在這城市的陰暗面裡幹著見不得人的勾當。他們衝出地鐵站,用力地呼吸著自由與契機,然後散入無盡的黑夜之中,肆無忌憚地追求他們的苦難與救贖。喬安娜跌跌撞撞地離開地鐵站,不過走出不到十步就已經雙眼大張呆在原地,為眼前全新的世界所震懾,再也說不出任何話來。
這個城市活力十足,簡直生氣勃勃得過了頭。五光十射的色彩搭配烏漆抹黑的黑暗,同時展現了歡迎與擁抱、害怕與親密、誘惑與痛恨等種種感覺。明亮的霓虹燈四處閃爍,鮮明而華麗,耀眼得有如陳舊的金箔,對純真的受害者以及所有孤獨之人來說簡直是擋不住的誘惑。亮眼的招牌吸引著定性不足之人走入各式各樣的夜店,提供所有不可告人的新奇娛樂,跟陌生人在煙霧瀰漫的空間中喝酒跳舞,刺激感永不止歇,彷彿活在一條沒有邊界的快車道,好比性愛輕舔雙唇、高俏美臀向人招手一般。這裡就跟地獄一樣危險,但同時又能提供雙倍快感。
爽,回來的感覺真好。
人來人往川流不息,夾雜著各式各樣的人種,包括許多超自然及不可思議的生命,通通為了不同的目的來到夜城。所有的交通工具都以極高的速度前進,不為任何理由而減速,跟平凡呆板的正常倫敦街道形成強烈的對比。拜擁擠的交通量所賜,倫敦街道上的車輛平均速度,幾個世紀以來都沒什麼改變,不管你自認是什麼大人物,行車速度就是得維持在時速十英里左右。不過還好如今街上瀰漫的臭味來自車輛廢氣,而非從前的馬糞。
至少你不會一腳踩上廢氣。
行駛在夜城裡這些光鮮亮麗的交通工具有許多是喬安娜聞所未聞的。它們的外形、體積、甚至是設計概念都不曾出現在日光照耀的正常世界裡。如果希望晚上能夠安穩入眠,最好就不要知道這些車輛所使用的燃料為何。有些出租車以劣質聖水為燃料,有些豪華禮車用鮮血當燃料,還有些救護車吸取病患的痛楚當作燃料。在夜城,任何東西都有利益可供搾取。我緊握喬安娜的手臂以防她一不小心走出人行道。
「小心!」我在她耳邊大聲道。「街上跑的東西不一定是車,而這些不是車的東西可是會餓的。」
然而她根本沒聽我說話。她看著天空,滿臉興奮與敬畏之情。我微笑,也跟著抬頭看天。深邃無比的夜空,數之不盡的星辰,外加一顆比喬安娜認知之中大上十幾倍的大滿月,這樣的夜色絕不是世界上任何地方所能比擬。我一直無法肯定夜城的月亮是真的比較大,抑或只是比較近。說不定哪天會有個超級有錢人跑來僱用我去調查一下也未可知。
我回頭看了看喬安娜,發現她還沒從讚歎的情緒中平復下來,於是我乾脆站在原地欣賞四周環境。已經五年沒回來了,不過這裡跟我印象中還是一模一樣。一模一樣內心充滿慾望的人群急促地走在一模一樣的潮濕街道,迫不及待地奔向一模一樣的溫柔陷阱。或許我這種想法有點憤世嫉俗,畢竟夜城裡還是有些令人讚歎的偉大奇景。只要願意花點精神尋找,你還是會發現一些難以忘懷的壯麗景象。夜城其實跟一般的大都市沒多大的差別,只不過放大了人類的慾望、張狂了物質的種種,就像我們在夢境之中行走的都會街道一樣。
地鐵入口附近有個賣衣服的路邊攤,我順手翻了翻印在衣服上的標語。「好孩子上天堂,壞孩子下夜城。」、「我媽分到血管抑制劑,我只分到幾根畸形的腳趾。」以及多年沒變的「麥可.傑克森為世人的原罪而亡。」我不屑地哼了一聲,儘是些觀光紀念品。
喬安娜突然轉頭看我,這時她才發現自己嘴巴一直張著,趕緊閉了起來。
「歡迎來到夜城。」我微笑說道。「既然來了,就把認知中的所有品味通通拋到腦後去吧。」
「夜深了。」她愣愣地說。「怎麼會?我們出門時天才剛要黑而已。」
「我說過了,這裡永遠是晚上。來這的人都在追尋其他地方沒有的東西,而這些東西多半都見不得光。」
她慢慢地搖了搖頭。「我們真的已經不在倫敦了,是不是?看來我得打開心門才行。」
「喔,我就不會這麼做。」我慎重地說。「心門一開,天知道會有什麼東西闖進去。」
她白了我一眼:「我永遠搞不清楚你在開玩笑還是講真的。」
「在夜城,有時候我也搞不清楚。夜城就是這樣一個地方。生命、死亡以及現實在這裡都只算是種模糊的概念。」
一群流氓鬼吼鬼叫地朝著我們走來,把擋路的人全部推到馬路上去。馬路上的車輛可不會為了這點小事按喇叭,更別指望有人會減速。這群流氓又笑又鬧,狂飲著在彼此之間傳遞的酒瓶,行為囂張至極,不過他們毫無自覺、樂在其中,隨時散發出一種暴戾之氣。他們一共有十三個人,身穿亮皮衣,佩帶鐵鎖鏈,臉上塗滿顏料,牙齒尖銳無比,額頭上還插了兩根惡魔般的尖角,不可一世地走在路上,對著任何來不及走避的人怒罵。這些傢伙顯然是來找麻煩的,而且還是會讓人受傷的那種麻煩。
其中一個一見到喬安娜就認出她是新來的。在他眼中喬安娜不只是好下手的目標,簡直是已到手的肥羊,況且還是個女人。他對同伴們使了個眼色,所有流氓一擁而上。我自黑暗中走出,向前踏出一步,擋在他們跟喬安娜之間。流氓們剎然止步,我隱隱聽見他們低語著我的姓名。緊接著他們紛紛拔出小刀,在霓虹燈的照耀下閃爍著銳利的刀鋒。我對流氓笑了笑,其中幾個不由自主地退了幾步。我加深了我的笑容,所有流氓立刻轉身離開。基本上我算是鬆了一口氣,因為我還不敢肯定自己唬不唬得了他們。
「謝謝。」喬安娜說,聲音還算沉穩。「我剛剛真有點擔心。那些是什麼人?」
「惡魔。」
「他們是惡魔幫?」
「不是,他們就是惡魔,在玩扮演街頭幫派的遊戲。大概是赦免日的時候跑出來的。夜城裡什麼怪傢伙都有。」
她想了一想:「他們怕你。」
「是。」
「你為什麼到了夜城就這麼特別?」
關於這個問題我也只能微笑。「我知道就好了。這樣說吧,我在夜城還算小有名氣。至少以前我是個名人。至於如今我的名字還值幾個錢,等我們去幾個地方就會知道了。到時候應該會滿有趣的。」
喬安娜環顧四周:「我們不該通知警察還是什麼人嗎?那些——惡魔可能傷害其他人。」
「夜城裡沒有警察。」我耐心地為她解釋。
「也沒什麼法律。這裡什麼事都可能發生,而這正是夜城吸引人的地方。確實是有——一些當權者存在。他們有權力懲罰罪行重大的壞蛋,就希望我們不會遇上那些人才好。」
喬安娜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慢慢地吐了出來。「好吧,這樣講我可以接受。我是來找女兒的,只要對找女兒有幫助我都沒意見。你說你有找人的天賦,讓我見識一下。」
「事情不是那麼簡單。」
「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
我冷靜地面對她的目光,小心地挑選用字遣詞。「我有一種天賦。姑且稱之為魔法,或是特異功能,或是任何你喜歡的名詞。舉凡正常人無法察覺、正常辦案手法不能追蹤的人或物,我都有辦法用天賦找出來。這天賦只能在夜城發揮,因為物質界的定律在此地被動搖了。然而我必須小心選擇發揮天賦的時間跟地點,因為我在這裡有很多敵人,惹不起的敵人。使用我的天賦就像是在深夜裡點燃一盞燈一樣,十分引入注目。我的敵人將會跟隨這盞明燈找到我,然後將我殺害。」
「你的敵人都是些什麼人?」喬安娜問。這是我第一次在她冷漠的藍眼睛中看到一絲關懷的神情。「為什麼他們這麼想殺你?你做了什麼?為什麼像你這種能夠嚇跑惡魔的男人會怕他們?」
「他們人數太多,而我只有一個。打從我有記憶以來他們就在追殺我,從我還是個小孩就不曾停過。有一次為了抓我,他們不惜燒燬整條街口。這些年來他們已經殺了很多跟我親近的人,現在我還能有朋友活著簡直是個奇蹟。不過他們也不是隨時都在追我——有時候我認為他們似乎也會怕我。不管怎樣,我一直沒辦法查出他們的身份,也不知道他們為什麼這麼想殺我。我待在正常世界裡很安全,他們在那裡找不到我。然而一旦進入夜城就是他們的地盤,不過也是我的地盤。我會同意接受你的委託純粹是因為這個案子看來不難。只要運氣好,我們應該很快就能找到你女兒,讓你們母女來段真心對談,然後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不會有任何相關人等知道我回來過。現在別做聲,讓我集中精神。這種事越快越好。」
——
我集中精神,讓感知深入內心,開啟我的天賦,好似春暖花開一般溢滿我的心房,然後向外擴張,散入夜空。我的心眼,隱藏於內心的第三隻眼,在那剎那間大開,無限擴展了我的視野。我看見她了!就在我的面前,我看見凱西.貝瑞特的身影在夜色中隱現光芒。這是她殘留於此的魂魄、刻劃在時間的印記,有如粉彩筆下的模糊輪廓。路過的人們看不見這景象,毫無所覺地穿越她的身影。我全神專注在她身上,回溯時間,仔細觀察她走出地鐵站時的景象。她環顧四周、興奮無比,對眼前這個全新的世界雀躍不已。她身上穿著救世軍人道救援的舊衣服,不過身體狀況看來還算健康。突然之間,凱西轉過頭去,似乎是有人在呼喚她的名字。她笑了,笑得十分燦爛,滿面春光、暢快自然,好似在出乎意料的地方發現了寶藏一般。她向街尾跑去,迅速地奔向——某樣東西。我看不出那是什麼,甚至感覺不出任何線索。我只知道那東西以一種單純的目的吸引著凱西,讓她像飛蛾撲火一般地自己送上門去。
我把影像回溯到開頭,又看了一次凱西開開心心離開地鐵站的樣子。凱西的身影還算清晰,表示這情景最多也不過是幾周前留下的。只不過景象裡給人的感覺讓我困惑。凱西跟大部分蹺家少女不同,她來夜城並非為了遺忘痛苦或是躲避家人。她來是另有目的的。她要找某樣東西或是某個人。她是被「召喚」而來的。我皺了皺眉頭,更進一步擴張我的感知,然而卻找不出任何不尋常的事物。我沒發現任何強烈到足以將人從正常世界召喚來此的力量。
除非召喚他的人對我有所防備。這可是個擾人的想法。很少有東西能在我的天賦之下遁形。我可是約翰.泰勒!可惡!找東西是我的專長,我才不管它們願不願意被找到!
除非——除非對方是「主要力量」之一。
我站穩腳步,將天賦感知發揮到極限,身邊週遭一切隱藏的東西通通現形。所有能量的痕跡交錯綜橫,自毫不引入注目的地點切入物質界,剎那之間大放光明,令我一時無法逼視。留在時間中的殘像交織重疊,狂叫著、吶喊著,一再地重複它們曾經做過的事、說過的話,好像琥珀中的昆蟲永遠受困於時間之中一樣。我看見實體不定的巨人在城市中行走,對腳下的凡人不屑一顧;我見到妖精、幻靈1以及敬畏之民等奇幻生物忙著他們神秘的勾當,對於我的現身視而不見。即使到了這個地步,我依然無法找到任何關於召喚凱西.貝瑞特那股力量的線索。
我小心翼翼地收回感知,一層一層地封閉我的天賦,重新建立起心靈上的防禦。我太久沒有機會使用我的天賦,居然忘記了要小心行事。我的肉體在剛剛那種放肆的行為之下一定閃耀得有如陽光一般。該是讓表演繼續下去的時候了。我握起喬安娜的手掌,將內心與她連為一體,使她也能透過我的心眼視世。她看見了凱西的模糊身影,急得失聲大叫,向前衝去。我放開她的手,緊閉心門,細心地封鎖天賦,以防再有任何一絲光芒外洩,暴露我的行蹤。喬安娜在我身旁踱步,神情非常憤怒。
「怎麼回事?她在哪?我看到她了!」
「你看到的是過去的景象。」我小心地說。「是留在時間裡的足跡。凱西已經離開這裡至少兩個禮拜,久到夠她惹出一身麻煩。不過起碼我們知道她確實有來過這裡,而且兩個禮拜前還活得好好的。你看到她的表情了嗎?她來夜城是有目的的。她要去某個特定的地方。」
喬安娜很快地恢復那一貫的冰冷神色,彷彿被我見到她真情流露的一面是件很可恥的事。當她再度開口說話時,聲音已經完全平靜下來。「特定的地方。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很難說。」我老實回答。「這裡是夜城,此刻她可能會在任何地方。她可能交了朋友、找到庇佑、尋得啟示,也可能遭遇劫難。這些東西在夜城都隨處可得、不值一文。我認為——這個案子得要找人幫忙才行。想去世界上最古老的夜店走走嗎?」
她深紅色的嘴角微微上揚,看起來勉強算是個微笑。「聽起來不錯。我是需要喝杯烈酒。管他的。我需要好幾杯烈酒外加一杯醒酒劑。你說的夜店叫什麼店名?」
我笑道:「陌生人酒館。」
1幻靈,可以幻化形體,並具有空間傳送能力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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