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古老的信仰
「我們不能待在這裡。」喬瑟芬修女急切地說。「車子的主人很快就會前來查看是什麼事引發了那些警報。他們絕對會不高興的。他們會咒罵我們,以言語威脅,甚至會要求我們填寫保險索賠單。泰勒先生……約翰……你聽得見我說話嗎?我們現在就得離開!」
我聽得到她的呼喚,卻一點也不在乎。我在保羅的屍體旁下跪,希望只要我凝視得夠久,就可以從這片混亂中看出一點道理。在染血的洋裝中,他看起來是如此嬌小、美麗,有如被人無意間捏碎,然後棄而不顧的花朵。我告訴他我有能力保護他。我早該知道事情沒有這麼簡單。夜城就是一個喜歡看到人們打破承諾的地方。我慢慢意識到來自四面八方的急促腳步聲,以及下達命令的聲音。由於發狂的車輛全都跑光,武裝警衛終於找回他們的勇氣。他們可能是打算一上來就胡亂掃射。我緩緩露出微笑,而且是一種非常難看的微笑。讓他們來。讓他們全部一起來。我此刻的心情就是想找一群人來大開殺戒。
「你沒辦法把他們全部殺光。」喬瑟芬修女看出我的意圖,連忙說道。
「你看著吧!」我說,但是語氣聽起來一點也不像我。這時我的心情已經開始平復。我沉重地歎了口氣,抱起保羅的屍身,然後站起來面對喬瑟芬修女。「告訴我你有離開這裡的方法。」
「我有一個古老的基督護身符。」修女立刻說。「透過它,所以的門都可以變成通往其他地方的入口。我們就是憑著它才能無視所有防禦系統,在不被發現的情況下抵達此地。隨我來,泰勒先生。我帶你去見梅莉莎。」
我環顧四周。「這些修女的屍體呢?」
「她們都死了。」喬瑟芬修女語氣平淡地說。「蒙主寵召。看來關於你的傳言畢竟是真的,死亡像狗一樣在你身邊如影隨形,只因為你常常餵它吃最好的食物。」
「開門。」我說,聲音中的某樣東西讓她不敢不從。
喬瑟芬修女自修女服中取出一隻榮耀之手,儘管心煩意亂,我還是感到十分訝異。榮耀之手屬於異教魔法,並非基督教的聖物。那是一隻風乾的人手,是絞刑犯死前的最後一刻自他們身上砍下來的。斷手的手指會被浸在蠟裡,變成蠟燭。只要點燃這些燭火,輔以正確的咒語,一隻榮耀之手將可開啟任何一扇門,揭露任何秘密,通往隱藏的寶藏。光是持有這種法器,便會在靈魂之中留下污點。喬瑟芬修女發現我盯著她看。
「此乃聖人之手。」她說。「在她殉道之前,經過她的同意之後砍下的。這是受到祝福的聖物,對抗邪惡的基督法器。」
「你說是就是。」我說。「哪一位聖人?」
「未知聖徒聖艾莉西亞。說得好像你分得清楚哪個聖人一樣,異教徒。」
她對著風乾的手念誦咒語,所有臃腫指尖上的燈芯同時起火燃燒。火焰綻放金光,觸體溫暖,我可以感覺到空氣中多了一個存在,某樣東西或是某個人來到我們身邊。這是一種……令人慰藉的感覺。喬瑟芬修女將榮耀之手插入後門,門隨即在門框之中劇烈顫抖,彷彿是在抗議出現在自己身上的轉變。喬瑟芬修女朝枯手比了個手勢,門立刻向內開啟,似乎是在違逆本意的情況下,被強大的壓力強行逼開一樣。耀眼的強光洩入地下停車場中,隨之而來的是一股焚香的香氣。在我們身後傳來一陣難聽的吼叫聲。槍聲大作,但是子彈距離我們甚遠。武裝警衛的準頭奇差,就算拿五絃琴也打不中母牛的屁股。喬瑟芬修女向前走入光線之中,我手裡抱著保羅的屍體,也跟著走了進去。
※※※
接著我們出現在諸神之街,一個人們崇拜、恐懼並且愛戴從古至今所有神祇的地方。所有力量強大到不能放任在夜城中任意走動的自然力量、古今強者以及各式怪物,都會出現於此。街道兩旁聳立著兩排教堂與神廟,彷彿沒有止盡般地向前延伸;不過,只有最受歡迎以及最強大的宗教,才能佔領最好的地段,也就是接近中央的部位。其他的神祇與宗教只能在夾縫中求生存,遵循達爾文物競天擇的定律,竭力爭奪信徒和募款。你可以在諸神之街找到任何信仰,如果信仰沒有搶先一步找上門來的話。
喬瑟芬修女吹熄榮耀之手上的燭火,然後將之收起。身後的一扇門猛力關上,奔跑的腳步以及越來越響的槍聲隨之停止。我回過頭看去,發現修女和我顯然是從聖愛因斯坦神廟的大門走出來的。門上的信條簡單寫著:「萬物皆相對。」
人們脫口叫出我的姓名,語氣聽來充滿敵意。我轉身去看。人們有很好的理由記得我,因為莉莉絲大戰時,我曾在此地與我的母親發生正面衝突。那個可怕的夜裡,諸神之街屍橫遍野,還包括了許多神祇都慘死現場。身而為神並不代表永生不死,至少在夜城之中不是這麼回事。街上的信徒只要一看到我,立刻轉身拔腿就跑,只為了避免任何不必要的意外。我對喬瑟芬修女輕輕一笑,感覺有點不好意思。她搖搖頭,踏入街道上。我跟在她的身後,像是抱著沉睡的孩子般抱著保羅。
街上許多建築物依然在進行戰後重建。我還記得莉莉絲綻放恐怖駭人的榮耀與威嚴,不疾不徐地走在諸神之街上,單憑她的意志所帶來的壓力,就讓街旁所有教堂、神廟以及集會場所炸成碎片,或是陷於火海,或是完全坍塌。許多地標消失殆盡,原先有如藝術品般聳立於夜色之中的古老建築,如今淪為一片廢墟或焦黑殘骸。某些遭到摧毀的教堂與供奉其中的神祇,憑藉著信徒強大的信仰力量,在事情結束後自動恢復舊觀;但是大多數人的信仰在莉莉絲冷靜愉快的滅世力量之前崩毀殆盡。畢竟會死的神絕對不可能是真正的神,不是嗎?
莉莉絲殺死了許多諸神之街上的古老神祇,出於憤怒、暴躁的個性,或是嫌他們礙事,說不定純粹是因為她有能力這麼做。有些神因為身為令她失望的子嗣而慘遭殺害。淚屍死了,瘦白王子死了,血腥刀鋒也死了。還有許多已經在世間存活無數個世紀的神祇,全都死了,回歸塵土,彷彿從來不曾出世。
喬瑟芬修女和我沿著諸神之街行走,路上行人紛紛讓道,沒有人膽敢阻擋我們的去路。幾名狂熱分子站在教堂門口出言威脅,大聲詛咒,隨時準備在被我發現的時候躲回教堂。聳立的教堂之間存在著許多大洞,綻放出黑暗血腥的氣息,有如被拔掉的牙齒。古老的信仰之地如今化為一片焦土,接下來的幾年內,所有曾在那些土地上受人膜拜的神祇都將遭世人遺忘。慘遭殺害的神祇會不會留在自己的教堂內作祟?死掉的神會變成什麼樣的鬼?在夜城,你常會思考一些詭異到極點的事。
另一方面,全新的教堂有如雨後春筍般自各地冒出頭來,之前不被重視的小神、遭到強大宗教排擠的信仰,終於等到出運的時候了。它們在廢墟之中成長茁壯,由單純的光線、美麗的大理石或堅固的石塊組成,在夜空下屹立不搖。他們有些是新神,有些是之前籍籍無名的神,有些則是老到不能再老的老神……古老恐怖的名號,終於再度等到復出的機會,巴爾1、摩洛克2以及阿里曼3。好吧!就連達剛神廟都重臨大地了。
1巴爾(Baal),古腓尼基人所信奉的太陽神。
2摩洛克(Moloch),古腓尼基的火神。
3阿里曼(Ahriman),祆教的邪惡精靈。
石像鬼在高處的排水管道上來回奔走,小心翼翼地監視我路過。某個長了許多明亮眼珠的東西躲在小巷的暗處竊笑,身上的許多手足正忙著編織一顆依然發出慘叫的巨繭。一具人類骷髏,骨骼以銅線固定,因為歲月侵蝕而微微泛黃,正站在一堵石牆前,不斷以臉部撞擊牆面。諸神之街中的一切都一如往昔。
我聽說有些很容易受人影響的人一直在試圖創立一個崇拜我的宗教——這就是證據,諸神之街的信徒大都信仰不堅貞的證據。我曾明白表示自己一點也不認同這種崇拜我的行為,或許是因為我不喜歡玩弄他人的命運。每當有這種教堂出現的時候,我的好朋友,剃刀艾迪,刮鬍刀之神,就會立刻將之拆毀。但是這些可惡的東西就跟雜草一樣,除之不盡。容易受騙的人心裡永遠都保有希望。
一名新進神祇大搖大擺地步出美輪美奐的新教堂,向我及喬瑟芬修女招呼而來。事實上,他是大剌剌地在我們面前站住,完全阻擋我們的去路,導致我們除了停下來跟他聊天或是一腳把他踩在腳下之外,沒有其他選擇。我是很想踩他,但是……這名新神身材魁梧,肌肉結實,臉色紅潤,面帶笑容,露出滿嘴完美的牙齒,身穿一套傳統的純白西裝。他看起來不像神祇,反而像二手車銷售員,但是世界上什麼神都有……他的教堂有如一座超級市場,信徒可以在裡面以十分便宜的價格買到所有金錢買得到的神界發明。這傢伙頭上的光圈看起來很假,簡直就像電腦動畫的效果,而且光圈偏斜的角度也很爛。根據我的經驗,真正的光圈應該更具氣勢,能讓週遭的人感到渾身不自在。完全的良善與完全的邪惡對人類的心智而言,都是同樣難以承受並且難以理解的東西。
「嗨,先生跟修女!很高興跟兩位見面!我是查克·亞當森,神創論4之神。兩位好!」
4神創論(Creationism),主張世界是由上帝創造的說法。
我將保羅的屍體調整到一個比較舒服的位置,然後仔細打量查克。「神創論現在也有神了?」
新神祇輕輕一笑,擺出不可一世的姿勢。「嘿,只要有足夠的人相信一項學說……這項學說遲早都會凝聚實體,出現在諸神之街。不過說真的,如果再讓我看見一座貓王教堂憑空出現,外帶閃亮的霓虹燈和立體聲合音天使,我大概就要吐了。他是個偉大的歌手,這點毋庸置疑,但他同時也是私通者和大毒蟲。我們是一間擁有驕傲傳統的教派,先生,絕對不容罪人入教,不管是多麼天賦異秉的罪人。」
「廢話少說,查克。」我說,聲音中的某種特質令他微笑的嘴角輕輕抽動。
「這個,先生,在我看來,我應該有辦法幫你。我看到你手裡扛著一名死去友人留存於世的皮囊。很可愛的小東西,是不是?你為他哀悼。我可以很清楚地看出這一點。但是我要告訴你,我有辦法令他死而復生!我可以讓他恢復生氣,再度行走世間,大聲說話,中氣十足地讚美神創論。沒錯,先生!我要求的唯一回報就是……請你為我見證這項奇跡。告訴所有人是誰讓他死而復生的,教他們來這裡見證神創論的榮耀!喔,是的!我聽見有人吶喊哈利路亞嗎?」
「應該沒有。」我說。
查克走近一步,神秘兮兮地壓低音量。「拜託,先生,你一定瞭解所有新宗教都需要幾件傳統的神跡來奠定基礎?只要你幫我散佈消息,信徒就會像趕往折扣賣場一樣蜂擁而至。接著在你發現之前,我這小小的教會將會一舉躍升到更好的地段。神創論萬歲!」
「你可以讓我的朋友死而復生?」我問,以我最冷酷的目光凝視著他。「你可以修復保羅的屍體,將他的靈魂帶回人間?」
「啊,」查克說。「修復屍體,沒問題。靈魂……就是另一回事了。有點超出我的能力範圍,你或許會這麼說。」
「所以你所能提供的……」我說。「只是把保羅變成一具殭屍,讓他四下遊走,大叫『腦漿!腦漿!』然後一點一滴地腐爛下去?」
「這個,也不是這樣……聽著,我是新來的,」查克有點絕望地說。「凡事總得有個起頭!」
「你連我是誰都不知道,是不是?」我說。「我是約翰·泰勒。」
「喔,基督呀!」
「這時求他保佑已經有點遲了,查克。你是神創論之神……這表示你不相信進化論,對不對?」
「是的,但是……」
「你的信仰一開始是神創論,如今已經轉變成智慧設計論5,對不對?」
5智慧設計論(Intelligent Design),主張世界過於複雜,絕不可能經由演進而來,而是一個至高無上的力量所設計。基本上是將宗教立場上帝創世的說法化為科學學說的一種論點。
「是的,但是……」
「這表示你的信仰已經進化了,但是進化又和你的立場相違背。」
「喔,可惡。」查克說完,化為一陣邏輯的輕煙,消失於現實中。
「說得好。」喬瑟芬修女說。「要是我的話,就只會拿個神聖手榴彈塞入他的屁眼,然後拔下插銷。異教徒!比狗身上的跳蚤還要討厭。他的教堂也跟著消失了,我認為取而代之的廢墟可比原先的教堂好看多了。」
「他會回來的。」我說。「或是某種類似他的東西。只要有足夠的人相信一樣東西……」
「就算一百萬人都相信一樣愚蠢的東西,那終究還是一樣愚蠢的東西。」喬瑟芬修女堅定地說。「我已經不想再去向人解釋寓言再怎麼說還是寓言的道理了。」
我們繼續沿著諸神之街前進。穿越特斯拉6神廟、克勞利7神廟、克萊普頓8神廟,以及一棟顯然是來自羅斯威爾這座小鎮中奇怪信仰的詭異銀色建築。大眼睛的灰色外星人隱身在永不關閉的大門後,默默地觀察著過往人群。他們是唯一一間不試圖吸引信徒的宗教——他們直接在街上綁架信徒。幸運的是,他們只會綁架觀光客,所以其他人一點也不在乎。諸神之街從來不缺觀光客。
6特斯拉(Tesla),發明交流電的發明家。
7克勞利(Crowley),十九世紀英國的黑巫師,傳說中史上最邪惡的男人。
8克萊普頓(Clapton),傳奇歌手,吉他之神。
事實上,此刻正有一大群觀光客聚集在一名身穿破爛衣衫、渾身骯髒無比的老派神祇之前,聽他以熟練的演說技巧大放厥詞。
「金錢是萬惡之源!」他叫道,深邃的眼中綻放出狂熱與渴望。「財富是靈魂重擔!所以趕快逃離金錢的污染,把錢全部給我!我意志堅強,能夠承受重擔!聽著,現在就把皮夾全部交出來,不然我就拿這只為了很好的理由而隨身攜帶的袋狸痛毆你的腦袋跟肩膀。」
觀光客立刻將所有財物交給神祇,邊給還邊高聲交談,哈哈大笑。我看向喬瑟芬修女。
「本地特色。」她說。「他為諸神之街增添一點色彩。觀光客都很喜歡他。他們排隊等著被搶,然後和他一起拍照留念。」
「這地方真是無奇不有。」我說。
我們走了許久,終於來到救世軍修女會總部,一間位於諸神之街,租金低廉地段的小教會。沒有霓虹燈,沒有招牌廣告,只是一間裝有彩色玻璃窗的樸素建築。前門站著兩個身材高大的修女,看不出身上有無武器。她們在我走近時露出緊張的神情,但是喬瑟芬修女三言兩語就讓他們平靜下來。我跟隨喬瑟芬修女走入教堂,她們則神色哀淒地看著我懷中的保羅。在大門關閉前,我聽見她們口中唸唸有詞,為死者禱告。更多修女迎上前來,我不太情願地將保羅交給她們處理。她們帶著他前往明亮的教會內堂,輕輕地為死者吟唱平靜的旋律。
「她們會照顧他的。」喬瑟芬修女說。「我們都很喜歡保羅,雖然他始終沒有成為信徒。他可以躺在我們的安息禮拜堂,直到他的家人決定好要如何處理後事為止。」
「你們的教堂不錯。」我說。我需要找點話題分心。人的情緒不能總是緊繃著。我不知道保羅的死為什麼會對我造成這麼大的影響。或許是因為他是這件案子裡唯一真正無辜的人。「我很喜歡你們的裝飾。蠟燭、鮮花,以及焚香。我還以為會看見鐵絲網和機槍陣地呢!」
「這是一間教堂。」喬瑟芬修女嚴肅地說。「雖然它的功能比較類似修女院,或是靜修場。我們在這裡崇拜上帝,但是我們真正的工作卻是在外面,是在打擊邪惡。我們矢志點化世人,而我們也非常擅長這種事。我們只有在需要休息以及重新堅定信仰時才會回來。信仰讓我們在諸神之街保有一席之地;但是我們並不在此招攬信徒。我們是為了需要我們的人而存在。」
「像是梅莉莎?」
「是的。像是梅莉莎·葛裡芬。」
「還有保羅?」
「不。保羅從來不曾對我們的信仰以及抱負展露任何興趣。我認為他從不曾真正相信過任何事物,除了梅莉莎之外。但他是個開朗的人,一個笑口常開、神采飛揚的天堂鳥,為我們與世隔絕的灰色世界平添色彩。我們隨時歡迎他的到來,不管是保羅還是波麗,我希望他也能在這些石牆中找到心靈寧靜。沒有多少地方把他當作他自己看,人們都將他視為葛裡芬的孫子。我們會洗滌他的身體,為他換裝,以保羅的身份將他送回葛裡芬殿堂,不會留下任何波麗的痕跡。她是他的秘密,這世界不需要知道這個秘密。」
「準備好之後,我會帶他回家。」我說。
「葛裡芬將會追問問題。」
「我會把他需要知道的部分告訴他,絕對不會多提一個字。」
「你或許是少數幾個這麼做不會出事的人。」喬瑟芬修女說。「但是你知道他會堅持想要知道是誰該為他孫子的死負責。」
「這個容易。」我說。「我該負責。保羅是因我而死。」
喬瑟芬修女欲言又止,接著搖搖頭。「你對自己太苛求了,約翰。」
「總要有人苛求自己。」
「就算是偉大的約翰·泰勒,也不可能保護所有人。」
「我知道。」我說。「但是知道這個事實並不能讓我好過一點。」
※※※
她帶領我穿越教堂內的狹窄走廊。這裡處處擺滿鮮花,空氣中瀰漫著花香,混雜著來自緩緩燃燒中蠟燭的檀香以及蜜蠟氣味。一切是如此寧靜,如此安詳,明亮的房間內充滿同情憐憫以及優雅的氣氛。在外面的世界裡,這些修女是上帝的戰士,對於她們的暴力手段堅信不疑。但是在這裡,她們都沉浸在信仰之中,不管這種情況在外人眼中看來有多矛盾。喬瑟芬修女帶我來到她的書房。這是一個樸素的房間,牆上擺滿書籍,有著一扇彩色玻璃,以及兩張位於壁爐兩旁的舒適椅子。我們面對面坐下,我定定地凝視著喬瑟芬修女。
「該是揭露真相的時候了。告訴我關於梅莉莎·葛裡芬的事。告訴我一切。」
「真相其實非常簡單。」喬瑟芬修女說著靠上椅背,雙手輕輕放在膝蓋上。「當父母以及祖父母已經做過所有事,犯過所有法,碰觸過所有罪,甚至與魔鬼本人簽訂合約,然後還能逍遙法外時,你還剩下什麼可以反抗?可以叛逆?除了成為一名虔誠的信徒,遵守神聖的諭令,到修女院隱居外,梅莉莎還有什麼辦法可以彰顯她的獨立?梅莉莎想要成為修女。一開始,這或許只是青少年的叛逆行為,但是隨著她對宗教的瞭解越來越深刻,特別是基督教的教義,因為她爺爺的關係,她就越來越清楚自己已經找到一生的目標。既然傑若米亞將靈魂出賣給魔鬼,梅莉莎自然而然地就選擇了她所能找到最極端的基督教教派。也就是我們。救世軍修女會。一開始她透過保羅來和我們聯絡,因為保羅願意為她做任何事。他是家族中唯一一個可以在葛裡芬殿堂來去自如的人,因為他爺爺早就放棄他了。」
喬瑟芬修女微微一笑。「一開始我們並不相信。我們無法想像任何一名來自惡名昭彰的葛裡芬家族的成員會成為虔誠的信徒,更別說是想要加入我們的教派,而且還不想成為上帝的戰士,只想當一名隱居的修女。但是,最後她終於在保羅的協助下甩開保鏢和隨從,親自來到這裡,聆聽教誨,學習教義。儘管不敢相信,我們依然深受感動。她真的是一名信徒,她單純而直接的信仰令我們所有人蒙羞。有時候,我們很容易忘記我們是為了保護無辜而戰,並非懲罰罪惡。梅莉莎很善良,心中沒有任何暴戾之氣。真難想像她是葛裡芬家族的人……我想這代表了世界上到處都有奇跡。」
「梅莉莎想要成為修女。」我緩緩說道。「真是讓人意想不到。但是……你們一定很想讓她入教。教派中有葛裡芬家族的成員能夠大幅提升你們的聲望。」
「我說過了。」喬瑟芬修女冷冷說道。「我們不主動招攬信徒。信徒會為了各自的理由來到我們面前,而只有最虔誠的人才能夠留下。梅莉莎……她是真的信徒。」
「等等。」我說。「梅莉莎早就知道她爺爺為了獲得永生而和魔鬼簽約?不是你告訴她的?」
「不。葛裡芬告訴她的。他畢生最大的秘密。我認為……他想讓她知道他是真心要她繼承他的王國。」
「那她知不知道傑若米亞還有機會拯救自己的性命、保有自己的靈魂,只要她和保羅都死掉就行了。」
「喔,是的。他把一切都告訴她了。他還帶她前往一座山頂,讓她看清楚自己的王國,說,『這一切都會是你的,只要你接受我的遺產,繼續經營下去』。但是她遠比自己想像中還要堅強,不願接受誘惑。她不希望接受任何與魔鬼簽約而得到的好處。她知道這一切都不純潔,總有一天會腐化她的靈魂。於是,她堅決要在自己還有機會的時候離開家族。她試圖說服保羅和她一起離開,但是他已經找到自己的另一個人生,也就是波麗。」
「我必須說,」我斟酌用字遣詞。「我很驚訝像你們這麼傳統保守的教派可以認同保羅和波麗這種人。」
「我們是真正基本教義派的基督教派,」喬瑟芬修女嚴肅地說。「我們奉行耶穌的教誨,懂得寬容與憐憫,我們只會對付那些完全沒有機會獲得救贖的人。那些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為了將無辜的人領向黑暗之路的人。我們知道真正的邪惡所在。我們每天都目睹這些邪惡。保羅,不管是他本人還是波麗,都以他自己的方式崇尚光明。他喜歡讓人們開心,他是一個快樂的歌手……一隻蝴蝶,一隻在心胸狹小的世界中粉身碎骨的蝴蝶。」
「所以……梅莉莎請你幫她製造綁架的假象?」我問。
「是的。她策劃周詳,安排了所有細節。」喬瑟芬修女暫停片刻,目光定定地看著我。「請不要當她是名自私的女孩,泰勒先生。她依然熱愛她的家人,希望能夠透過宗教研究來為他們找出一個自罪惡中解脫的方法……包括她的爺爺。她真的相信堅貞的信仰可以粉碎魔鬼的契約。你可以說她天真。但是在我們眼中,她純粹真誠的信仰讓我們感到謙卑。我們願意為她做任何事。所以當她要求我們幫她逃家的時候,我們立刻決定配合她的計劃。」
「她製造機會,讓四名修女在不被發現的情況下進入葛裡芬殿堂,沒有觸發任何警報。她的爺爺和她分享了所有的秘密,包括殿堂中的安全系統,因為他始終相信他有辦法說服她接管家族事業。儘管身為一個極端世故的男人,當事情牽扯到家人時,他還是變得無比盲目。梅莉莎支開所有僕人,甚至勸服葛裡芬當晚派霍伯斯外出處理事情。她總是對霍伯斯心存恐懼,同時也害怕他那種彷彿無所不知的能力……」
我點頭。我一直懷疑這件事是自己人幹的。「她為什麼需要有四個人潛入家中?為什麼不直接離開?」
「我們是去留下有人潛入的證據。」喬瑟芬修女說。「這裡一個腳印,那裡一個手印,這類的東西。我說過,梅莉莎已考慮到所有的細節。一切都是為了轉移調查的注意力,你知道。再說,總會有人看見不該看見的東西,到時我們或許必須強行突圍。我曾考慮過這一點,雖然梅莉莎沒有。」
「她為什麼執意要成為綁架的受害者,不甘於作一個逃家少女?」
「為了讓情況更複雜。這樣葛裡芬就必須分散資源,追逐所有可能的線索。」
「好吧!」我說。「我相信你的說法。但我還是沒有辦法想像像梅莉莎這樣一個溫順的小女孩,會加入一個專長毀滅和血債血還的組織。」
「仔細想想。」喬瑟芬修女說。「梅莉莎考慮得非常周詳。萬一被爺爺發現自己的下落,她需要的是足以在他的憤怒之下自保的教會。她希望爺爺瞭解自己為什麼拒絕接管他的帝國,但是葛裡芬……始終是個驕傲自大、心胸狹窄的人。梅莉莎知道加入一個她爺爺可以輕易派人拖走她的教會是沒有意義的。她熟知我們的名聲,希望可以藉此阻止葛裡芬的糾纏。」
「你必須對我坦白。」我說。「你們接受梅莉莎這樣一個溫順的小女孩入教,是否別有用心?你們是不是只想利用她來對付她的爺爺?」
「不是。」喬瑟芬修女立刻說道。「梅莉莎的信仰堅貞,而這是我們接受信徒入教的唯一條件。」
「我得跟她談談。」我說。「當面談。一來確認你的說詞,二來是要跟她討論接下來我該怎麼做。我一開始就表明,絕對不會在違背她本願的情況下逼她回家……但是保羅的死改變了一切。現在傑若米亞絕對不會放棄找尋梅莉莎。她是他僅存的一名孫女了。他要嘛就是想帶她回家接管事業,不然就是認定她已經完全沒有用處……還是死掉比較好,這樣起碼他還可以繼續活下去。」
「這就是我們這段日子以來都把梅莉莎藏在安全處的原因,」喬瑟芬修女說。「一個跟這間教堂保持連結,卻又各自獨立的地方。保全要從家裡做起,以免有人跑來這裡找她。」
「像我這種人?」我問。
「當然。剛聽說葛裡芬僱用你來尋找他孫女的時候,我們都非常……擔心。你的天賦聲名遠播。於是我們選擇了一個口袋空間作為梅莉莎的臨時藏身處。即使是你也沒有辦法找到她。」
「不要那麼肯定。」我大聲說道。其實我也不敢肯定,但是幹我這一行,隨時維持形象是很重要的。
喬瑟芬修女突然站起身,我也跟著立刻站起。她自修女服中拿出榮耀之手,迅速點燃手指蠟燭,接著突然對我露出微笑,一種溫暖而又慈祥的笑容。
「和我來,約翰。該是讓你跟梅莉莎見面的時候了。她是我這輩子見過最虔誠的基督徒。」
她將榮耀之手用在書房門上,房門隨即發出一陣哀鳴,彷彿在抗議。門在我們面前開啟,我們踏入其中,隨即出現在別的地方。地面一陣晃動,似乎剛剛凝聚成型,空氣也在轉眼間變得十分濕熱。汗水自我臉上與掌心滲出,我必須更加使勁,才能在如此潮濕的空氣中呼吸。四周瀰漫著一股硫磺與血腥的氣息。我們站在一間簡陋的禮拜堂裡,裡頭擺了幾排樸實的長椅,以及一座簡單的聖壇。聖壇上方的十字架此刻已被人倒轉過來。
長椅上躺滿修女,但是全都身亡了。死去的修女總數大概超過十幾名,不過已經難以確認人數。她們遭人殺害,手段凶殘,毫無人性。她們四肢不全,內臟灑落,腦袋也與身體分家。鮮血濺滿長椅、地板,殘缺的屍塊隨處可見。隨著我吸入的空氣越多,空氣中的惡臭就越來越濃。
我緩緩踏上中央走道,朝聖壇前進,喬瑟芬修女跟在我身邊。我看了她一眼,確定她是否支撐得住。她雙手各持一把輕機槍,神情冷酷到了極點,顯然在壓抑心中的一股怒火。聖壇前方的木樁護欄上插了十四顆腦袋,上方都還披著修女包頭巾,神情因為死前恐懼的尖叫而扭曲。聖壇上濺滿了鮮血、糞便。
「你有看到梅莉莎嗎?」我壓低音量說道。
「不。她不在這裡。」喬瑟芬修女迅速打量四周,輕機槍的槍口隨著她的目光轉動,迫切地想要尋找射擊目標。
「還有誰可以進來這裡?」
「沒有人。只有我。這才是重點。」喬瑟芬修女努力迫使自己冷靜下來。「只有我知道要如何啟動榮耀之手,開啟連結空間的門戶。」
「所以,既然能夠查出梅莉莎的下落、開啟進入的通道,然後做出……這種事,就表示對方一定擁有強大的力量。」我想了想,越想越不喜歡這個想法。如果對方就是干涉我的天賦的那個人,就表示自始至終他都搶先我一步。
「如果對方只是想要梅莉莎,為什麼要浪費時間做這種事?」喬瑟芬修女說,聲音十分緊繃。「為什麼要肢解修女,褻瀆聖壇?」
「對方必定十分看重基督教信仰,才會對它恨之入骨。」我說。
喬瑟芬修女神情嚴肅地看著我。「我聞到硫磺的味道。」
「我也是。」
「你認為梅莉莎死了嗎?」
「不,」我立刻說道。「不然對方會留下她的屍體,就和其他屍體一樣。不,對方將她帶離此地,為的是不讓我找到她。這個人打從一開始就不希望我涉入此事。我是不想這麼說,但是這一切很可能是傑若米亞所為,如果他不相信我會帶回他的孫女的話。那傢伙曾跟魔鬼交易,而這一切看起來都像魔鬼的手法。」
我突然閉上嘴,感受四周出現的轉變。臭氣突然大作,一陣蒼蠅飛舞的聲音隨之而來。所有的花朵化作烈焰,在花瓶中猛烈燃燒。這一切感覺就像禮拜堂中多了一個存在……接著喬瑟芬修女和我迅速貼背而立,眼睜睜地看著死去的修女慢慢地、一個接著一個爬了起來。沒有四肢的軀體在走道上蠕動,手掌拖著斷臂,在地板上朝我們前進。紫色的腸子有如長蛇般在地板上盤捲。鮮血自天花板上滴落。所有插在護欄上的腦袋同時開口說話。
喬瑟芬修女、約翰·泰勒。歡迎下來。地獄中為兩位以及所有曾經誓言保護弱小卻無法做到的英雄們都預留了特別席!你會喜歡地獄的,約翰。你所有的朋友和家人都在這裡……我放聲嘲笑。「把你的心理遊戲留給在乎的人去玩吧!光靠這些殘缺的屍體是想怎樣?把我們擠死嗎?」我看向喬瑟芬修女。「別受這個渾蛋影響。他只是在玩弄我們的心智,想要藉此打擊士氣。交給我來處理。」
我開啟天賦,直接找出正在遙控這些死去修女的原始法術。我們在進入禮拜堂時誘發了這道法術,如今我要將它關閉不過是舉手之勞。法術失效了,所有的屍塊通通停在原地,死者的尊嚴全部回歸。喬瑟芬修女放下她的輕機槍。她的呼吸凝重,不過除此之外似乎沒有受到影響。
「誰有辦法做出這種事?」她的聲音聽來十分危險。「我要去哪裡把他揪出來,讓他付出代價?」
「最有可能的地方應該就是葛裡芬殿堂。」我說。「但是既然我的天賦在這裡不會受到干擾,何不先確認一下?」
我完全開啟我的天賦,看見了一段才發生不久的畫面。我看見了那個來到這裡、做出這一切,並且帶走梅莉莎·葛裡芬的傢伙……就這樣,一切終於真相大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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