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城》 作者: 賽門‧葛林(著);戚建邦(譯 )(連載中)

xxray 2012-5-17 20:12:55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0 29628
maronster 發表於 2013-8-12 10:14
第十章 古老的信仰
「我們不能待在這裡。」喬瑟芬修女急切地說。「車子的主人很快就會前來查看是什麼事引發了那些警報。他們絕對會不高興的。他們會咒罵我們,以言語威脅,甚至會要求我們填寫保險索賠單。泰勒先生……約翰……你聽得見我說話嗎?我們現在就得離開!」
我聽得到她的呼喚,卻一點也不在乎。我在保羅的屍體旁下跪,希望只要我凝視得夠久,就可以從這片混亂中看出一點道理。在染血的洋裝中,他看起來是如此嬌小、美麗,有如被人無意間捏碎,然後棄而不顧的花朵。我告訴他我有能力保護他。我早該知道事情沒有這麼簡單。夜城就是一個喜歡看到人們打破承諾的地方。我慢慢意識到來自四面八方的急促腳步聲,以及下達命令的聲音。由於發狂的車輛全都跑光,武裝警衛終於找回他們的勇氣。他們可能是打算一上來就胡亂掃射。我緩緩露出微笑,而且是一種非常難看的微笑。讓他們來。讓他們全部一起來。我此刻的心情就是想找一群人來大開殺戒。
「你沒辦法把他們全部殺光。」喬瑟芬修女看出我的意圖,連忙說道。
「你看著吧!」我說,但是語氣聽起來一點也不像我。這時我的心情已經開始平復。我沉重地歎了口氣,抱起保羅的屍身,然後站起來面對喬瑟芬修女。「告訴我你有離開這裡的方法。」
「我有一個古老的基督護身符。」修女立刻說。「透過它,所以的門都可以變成通往其他地方的入口。我們就是憑著它才能無視所有防禦系統,在不被發現的情況下抵達此地。隨我來,泰勒先生。我帶你去見梅莉莎。」
我環顧四周。「這些修女的屍體呢?」
「她們都死了。」喬瑟芬修女語氣平淡地說。「蒙主寵召。看來關於你的傳言畢竟是真的,死亡像狗一樣在你身邊如影隨形,只因為你常常餵它吃最好的食物。」
「開門。」我說,聲音中的某樣東西讓她不敢不從。
喬瑟芬修女自修女服中取出一隻榮耀之手,儘管心煩意亂,我還是感到十分訝異。榮耀之手屬於異教魔法,並非基督教的聖物。那是一隻風乾的人手,是絞刑犯死前的最後一刻自他們身上砍下來的。斷手的手指會被浸在蠟裡,變成蠟燭。只要點燃這些燭火,輔以正確的咒語,一隻榮耀之手將可開啟任何一扇門,揭露任何秘密,通往隱藏的寶藏。光是持有這種法器,便會在靈魂之中留下污點。喬瑟芬修女發現我盯著她看。
「此乃聖人之手。」她說。「在她殉道之前,經過她的同意之後砍下的。這是受到祝福的聖物,對抗邪惡的基督法器。」
「你說是就是。」我說。「哪一位聖人?」
「未知聖徒聖艾莉西亞。說得好像你分得清楚哪個聖人一樣,異教徒。」
她對著風乾的手念誦咒語,所有臃腫指尖上的燈芯同時起火燃燒。火焰綻放金光,觸體溫暖,我可以感覺到空氣中多了一個存在,某樣東西或是某個人來到我們身邊。這是一種……令人慰藉的感覺。喬瑟芬修女將榮耀之手插入後門,門隨即在門框之中劇烈顫抖,彷彿是在抗議出現在自己身上的轉變。喬瑟芬修女朝枯手比了個手勢,門立刻向內開啟,似乎是在違逆本意的情況下,被強大的壓力強行逼開一樣。耀眼的強光洩入地下停車場中,隨之而來的是一股焚香的香氣。在我們身後傳來一陣難聽的吼叫聲。槍聲大作,但是子彈距離我們甚遠。武裝警衛的準頭奇差,就算拿五絃琴也打不中母牛的屁股。喬瑟芬修女向前走入光線之中,我手裡抱著保羅的屍體,也跟著走了進去。
※※※
接著我們出現在諸神之街,一個人們崇拜、恐懼並且愛戴從古至今所有神祇的地方。所有力量強大到不能放任在夜城中任意走動的自然力量、古今強者以及各式怪物,都會出現於此。街道兩旁聳立著兩排教堂與神廟,彷彿沒有止盡般地向前延伸;不過,只有最受歡迎以及最強大的宗教,才能佔領最好的地段,也就是接近中央的部位。其他的神祇與宗教只能在夾縫中求生存,遵循達爾文物競天擇的定律,竭力爭奪信徒和募款。你可以在諸神之街找到任何信仰,如果信仰沒有搶先一步找上門來的話。
喬瑟芬修女吹熄榮耀之手上的燭火,然後將之收起。身後的一扇門猛力關上,奔跑的腳步以及越來越響的槍聲隨之停止。我回過頭看去,發現修女和我顯然是從聖愛因斯坦神廟的大門走出來的。門上的信條簡單寫著:「萬物皆相對。」
人們脫口叫出我的姓名,語氣聽來充滿敵意。我轉身去看。人們有很好的理由記得我,因為莉莉絲大戰時,我曾在此地與我的母親發生正面衝突。那個可怕的夜裡,諸神之街屍橫遍野,還包括了許多神祇都慘死現場。身而為神並不代表永生不死,至少在夜城之中不是這麼回事。街上的信徒只要一看到我,立刻轉身拔腿就跑,只為了避免任何不必要的意外。我對喬瑟芬修女輕輕一笑,感覺有點不好意思。她搖搖頭,踏入街道上。我跟在她的身後,像是抱著沉睡的孩子般抱著保羅。
街上許多建築物依然在進行戰後重建。我還記得莉莉絲綻放恐怖駭人的榮耀與威嚴,不疾不徐地走在諸神之街上,單憑她的意志所帶來的壓力,就讓街旁所有教堂、神廟以及集會場所炸成碎片,或是陷於火海,或是完全坍塌。許多地標消失殆盡,原先有如藝術品般聳立於夜色之中的古老建築,如今淪為一片廢墟或焦黑殘骸。某些遭到摧毀的教堂與供奉其中的神祇,憑藉著信徒強大的信仰力量,在事情結束後自動恢復舊觀;但是大多數人的信仰在莉莉絲冷靜愉快的滅世力量之前崩毀殆盡。畢竟會死的神絕對不可能是真正的神,不是嗎?
莉莉絲殺死了許多諸神之街上的古老神祇,出於憤怒、暴躁的個性,或是嫌他們礙事,說不定純粹是因為她有能力這麼做。有些神因為身為令她失望的子嗣而慘遭殺害。淚屍死了,瘦白王子死了,血腥刀鋒也死了。還有許多已經在世間存活無數個世紀的神祇,全都死了,回歸塵土,彷彿從來不曾出世。
喬瑟芬修女和我沿著諸神之街行走,路上行人紛紛讓道,沒有人膽敢阻擋我們的去路。幾名狂熱分子站在教堂門口出言威脅,大聲詛咒,隨時準備在被我發現的時候躲回教堂。聳立的教堂之間存在著許多大洞,綻放出黑暗血腥的氣息,有如被拔掉的牙齒。古老的信仰之地如今化為一片焦土,接下來的幾年內,所有曾在那些土地上受人膜拜的神祇都將遭世人遺忘。慘遭殺害的神祇會不會留在自己的教堂內作祟?死掉的神會變成什麼樣的鬼?在夜城,你常會思考一些詭異到極點的事。
另一方面,全新的教堂有如雨後春筍般自各地冒出頭來,之前不被重視的小神、遭到強大宗教排擠的信仰,終於等到出運的時候了。它們在廢墟之中成長茁壯,由單純的光線、美麗的大理石或堅固的石塊組成,在夜空下屹立不搖。他們有些是新神,有些是之前籍籍無名的神,有些則是老到不能再老的老神……古老恐怖的名號,終於再度等到復出的機會,巴爾1、摩洛克2以及阿里曼3。好吧!就連達剛神廟都重臨大地了。
1巴爾(Baal),古腓尼基人所信奉的太陽神。
2摩洛克(Moloch),古腓尼基的火神。
3阿里曼(Ahriman),祆教的邪惡精靈。
石像鬼在高處的排水管道上來回奔走,小心翼翼地監視我路過。某個長了許多明亮眼珠的東西躲在小巷的暗處竊笑,身上的許多手足正忙著編織一顆依然發出慘叫的巨繭。一具人類骷髏,骨骼以銅線固定,因為歲月侵蝕而微微泛黃,正站在一堵石牆前,不斷以臉部撞擊牆面。諸神之街中的一切都一如往昔。
我聽說有些很容易受人影響的人一直在試圖創立一個崇拜我的宗教——這就是證據,諸神之街的信徒大都信仰不堅貞的證據。我曾明白表示自己一點也不認同這種崇拜我的行為,或許是因為我不喜歡玩弄他人的命運。每當有這種教堂出現的時候,我的好朋友,剃刀艾迪,刮鬍刀之神,就會立刻將之拆毀。但是這些可惡的東西就跟雜草一樣,除之不盡。容易受騙的人心裡永遠都保有希望。
一名新進神祇大搖大擺地步出美輪美奐的新教堂,向我及喬瑟芬修女招呼而來。事實上,他是大剌剌地在我們面前站住,完全阻擋我們的去路,導致我們除了停下來跟他聊天或是一腳把他踩在腳下之外,沒有其他選擇。我是很想踩他,但是……這名新神身材魁梧,肌肉結實,臉色紅潤,面帶笑容,露出滿嘴完美的牙齒,身穿一套傳統的純白西裝。他看起來不像神祇,反而像二手車銷售員,但是世界上什麼神都有……他的教堂有如一座超級市場,信徒可以在裡面以十分便宜的價格買到所有金錢買得到的神界發明。這傢伙頭上的光圈看起來很假,簡直就像電腦動畫的效果,而且光圈偏斜的角度也很爛。根據我的經驗,真正的光圈應該更具氣勢,能讓週遭的人感到渾身不自在。完全的良善與完全的邪惡對人類的心智而言,都是同樣難以承受並且難以理解的東西。
「嗨,先生跟修女!很高興跟兩位見面!我是查克·亞當森,神創論4之神。兩位好!」
4神創論(Creationism),主張世界是由上帝創造的說法。
我將保羅的屍體調整到一個比較舒服的位置,然後仔細打量查克。「神創論現在也有神了?」
新神祇輕輕一笑,擺出不可一世的姿勢。「嘿,只要有足夠的人相信一項學說……這項學說遲早都會凝聚實體,出現在諸神之街。不過說真的,如果再讓我看見一座貓王教堂憑空出現,外帶閃亮的霓虹燈和立體聲合音天使,我大概就要吐了。他是個偉大的歌手,這點毋庸置疑,但他同時也是私通者和大毒蟲。我們是一間擁有驕傲傳統的教派,先生,絕對不容罪人入教,不管是多麼天賦異秉的罪人。」
「廢話少說,查克。」我說,聲音中的某種特質令他微笑的嘴角輕輕抽動。
「這個,先生,在我看來,我應該有辦法幫你。我看到你手裡扛著一名死去友人留存於世的皮囊。很可愛的小東西,是不是?你為他哀悼。我可以很清楚地看出這一點。但是我要告訴你,我有辦法令他死而復生!我可以讓他恢復生氣,再度行走世間,大聲說話,中氣十足地讚美神創論。沒錯,先生!我要求的唯一回報就是……請你為我見證這項奇跡。告訴所有人是誰讓他死而復生的,教他們來這裡見證神創論的榮耀!喔,是的!我聽見有人吶喊哈利路亞嗎?」
「應該沒有。」我說。
查克走近一步,神秘兮兮地壓低音量。「拜託,先生,你一定瞭解所有新宗教都需要幾件傳統的神跡來奠定基礎?只要你幫我散佈消息,信徒就會像趕往折扣賣場一樣蜂擁而至。接著在你發現之前,我這小小的教會將會一舉躍升到更好的地段。神創論萬歲!」
「你可以讓我的朋友死而復生?」我問,以我最冷酷的目光凝視著他。「你可以修復保羅的屍體,將他的靈魂帶回人間?」
「啊,」查克說。「修復屍體,沒問題。靈魂……就是另一回事了。有點超出我的能力範圍,你或許會這麼說。」
「所以你所能提供的……」我說。「只是把保羅變成一具殭屍,讓他四下遊走,大叫『腦漿!腦漿!』然後一點一滴地腐爛下去?」
「這個,也不是這樣……聽著,我是新來的,」查克有點絕望地說。「凡事總得有個起頭!」
「你連我是誰都不知道,是不是?」我說。「我是約翰·泰勒。」
「喔,基督呀!」
「這時求他保佑已經有點遲了,查克。你是神創論之神……這表示你不相信進化論,對不對?」
「是的,但是……」
「你的信仰一開始是神創論,如今已經轉變成智慧設計論5,對不對?」
5智慧設計論(Intelligent Design),主張世界過於複雜,絕不可能經由演進而來,而是一個至高無上的力量所設計。基本上是將宗教立場上帝創世的說法化為科學學說的一種論點。
「是的,但是……」
「這表示你的信仰已經進化了,但是進化又和你的立場相違背。」
「喔,可惡。」查克說完,化為一陣邏輯的輕煙,消失於現實中。
「說得好。」喬瑟芬修女說。「要是我的話,就只會拿個神聖手榴彈塞入他的屁眼,然後拔下插銷。異教徒!比狗身上的跳蚤還要討厭。他的教堂也跟著消失了,我認為取而代之的廢墟可比原先的教堂好看多了。」
「他會回來的。」我說。「或是某種類似他的東西。只要有足夠的人相信一樣東西……」
「就算一百萬人都相信一樣愚蠢的東西,那終究還是一樣愚蠢的東西。」喬瑟芬修女堅定地說。「我已經不想再去向人解釋寓言再怎麼說還是寓言的道理了。」
我們繼續沿著諸神之街前進。穿越特斯拉6神廟、克勞利7神廟、克萊普頓8神廟,以及一棟顯然是來自羅斯威爾這座小鎮中奇怪信仰的詭異銀色建築。大眼睛的灰色外星人隱身在永不關閉的大門後,默默地觀察著過往人群。他們是唯一一間不試圖吸引信徒的宗教——他們直接在街上綁架信徒。幸運的是,他們只會綁架觀光客,所以其他人一點也不在乎。諸神之街從來不缺觀光客。
6特斯拉(Tesla),發明交流電的發明家。
7克勞利(Crowley),十九世紀英國的黑巫師,傳說中史上最邪惡的男人。
8克萊普頓(Clapton),傳奇歌手,吉他之神。
事實上,此刻正有一大群觀光客聚集在一名身穿破爛衣衫、渾身骯髒無比的老派神祇之前,聽他以熟練的演說技巧大放厥詞。
「金錢是萬惡之源!」他叫道,深邃的眼中綻放出狂熱與渴望。「財富是靈魂重擔!所以趕快逃離金錢的污染,把錢全部給我!我意志堅強,能夠承受重擔!聽著,現在就把皮夾全部交出來,不然我就拿這只為了很好的理由而隨身攜帶的袋狸痛毆你的腦袋跟肩膀。」
觀光客立刻將所有財物交給神祇,邊給還邊高聲交談,哈哈大笑。我看向喬瑟芬修女。
「本地特色。」她說。「他為諸神之街增添一點色彩。觀光客都很喜歡他。他們排隊等著被搶,然後和他一起拍照留念。」
「這地方真是無奇不有。」我說。
我們走了許久,終於來到救世軍修女會總部,一間位於諸神之街,租金低廉地段的小教會。沒有霓虹燈,沒有招牌廣告,只是一間裝有彩色玻璃窗的樸素建築。前門站著兩個身材高大的修女,看不出身上有無武器。她們在我走近時露出緊張的神情,但是喬瑟芬修女三言兩語就讓他們平靜下來。我跟隨喬瑟芬修女走入教堂,她們則神色哀淒地看著我懷中的保羅。在大門關閉前,我聽見她們口中唸唸有詞,為死者禱告。更多修女迎上前來,我不太情願地將保羅交給她們處理。她們帶著他前往明亮的教會內堂,輕輕地為死者吟唱平靜的旋律。
「她們會照顧他的。」喬瑟芬修女說。「我們都很喜歡保羅,雖然他始終沒有成為信徒。他可以躺在我們的安息禮拜堂,直到他的家人決定好要如何處理後事為止。」
「你們的教堂不錯。」我說。我需要找點話題分心。人的情緒不能總是緊繃著。我不知道保羅的死為什麼會對我造成這麼大的影響。或許是因為他是這件案子裡唯一真正無辜的人。「我很喜歡你們的裝飾。蠟燭、鮮花,以及焚香。我還以為會看見鐵絲網和機槍陣地呢!」
「這是一間教堂。」喬瑟芬修女嚴肅地說。「雖然它的功能比較類似修女院,或是靜修場。我們在這裡崇拜上帝,但是我們真正的工作卻是在外面,是在打擊邪惡。我們矢志點化世人,而我們也非常擅長這種事。我們只有在需要休息以及重新堅定信仰時才會回來。信仰讓我們在諸神之街保有一席之地;但是我們並不在此招攬信徒。我們是為了需要我們的人而存在。」
「像是梅莉莎?」
「是的。像是梅莉莎·葛裡芬。」
「還有保羅?」
「不。保羅從來不曾對我們的信仰以及抱負展露任何興趣。我認為他從不曾真正相信過任何事物,除了梅莉莎之外。但他是個開朗的人,一個笑口常開、神采飛揚的天堂鳥,為我們與世隔絕的灰色世界平添色彩。我們隨時歡迎他的到來,不管是保羅還是波麗,我希望他也能在這些石牆中找到心靈寧靜。沒有多少地方把他當作他自己看,人們都將他視為葛裡芬的孫子。我們會洗滌他的身體,為他換裝,以保羅的身份將他送回葛裡芬殿堂,不會留下任何波麗的痕跡。她是他的秘密,這世界不需要知道這個秘密。」
「準備好之後,我會帶他回家。」我說。
「葛裡芬將會追問問題。」
「我會把他需要知道的部分告訴他,絕對不會多提一個字。」
「你或許是少數幾個這麼做不會出事的人。」喬瑟芬修女說。「但是你知道他會堅持想要知道是誰該為他孫子的死負責。」
「這個容易。」我說。「我該負責。保羅是因我而死。」
喬瑟芬修女欲言又止,接著搖搖頭。「你對自己太苛求了,約翰。」
「總要有人苛求自己。」
「就算是偉大的約翰·泰勒,也不可能保護所有人。」
「我知道。」我說。「但是知道這個事實並不能讓我好過一點。」
※※※
她帶領我穿越教堂內的狹窄走廊。這裡處處擺滿鮮花,空氣中瀰漫著花香,混雜著來自緩緩燃燒中蠟燭的檀香以及蜜蠟氣味。一切是如此寧靜,如此安詳,明亮的房間內充滿同情憐憫以及優雅的氣氛。在外面的世界裡,這些修女是上帝的戰士,對於她們的暴力手段堅信不疑。但是在這裡,她們都沉浸在信仰之中,不管這種情況在外人眼中看來有多矛盾。喬瑟芬修女帶我來到她的書房。這是一個樸素的房間,牆上擺滿書籍,有著一扇彩色玻璃,以及兩張位於壁爐兩旁的舒適椅子。我們面對面坐下,我定定地凝視著喬瑟芬修女。
「該是揭露真相的時候了。告訴我關於梅莉莎·葛裡芬的事。告訴我一切。」
「真相其實非常簡單。」喬瑟芬修女說著靠上椅背,雙手輕輕放在膝蓋上。「當父母以及祖父母已經做過所有事,犯過所有法,碰觸過所有罪,甚至與魔鬼本人簽訂合約,然後還能逍遙法外時,你還剩下什麼可以反抗?可以叛逆?除了成為一名虔誠的信徒,遵守神聖的諭令,到修女院隱居外,梅莉莎還有什麼辦法可以彰顯她的獨立?梅莉莎想要成為修女。一開始,這或許只是青少年的叛逆行為,但是隨著她對宗教的瞭解越來越深刻,特別是基督教的教義,因為她爺爺的關係,她就越來越清楚自己已經找到一生的目標。既然傑若米亞將靈魂出賣給魔鬼,梅莉莎自然而然地就選擇了她所能找到最極端的基督教教派。也就是我們。救世軍修女會。一開始她透過保羅來和我們聯絡,因為保羅願意為她做任何事。他是家族中唯一一個可以在葛裡芬殿堂來去自如的人,因為他爺爺早就放棄他了。」
喬瑟芬修女微微一笑。「一開始我們並不相信。我們無法想像任何一名來自惡名昭彰的葛裡芬家族的成員會成為虔誠的信徒,更別說是想要加入我們的教派,而且還不想成為上帝的戰士,只想當一名隱居的修女。但是,最後她終於在保羅的協助下甩開保鏢和隨從,親自來到這裡,聆聽教誨,學習教義。儘管不敢相信,我們依然深受感動。她真的是一名信徒,她單純而直接的信仰令我們所有人蒙羞。有時候,我們很容易忘記我們是為了保護無辜而戰,並非懲罰罪惡。梅莉莎很善良,心中沒有任何暴戾之氣。真難想像她是葛裡芬家族的人……我想這代表了世界上到處都有奇跡。」
「梅莉莎想要成為修女。」我緩緩說道。「真是讓人意想不到。但是……你們一定很想讓她入教。教派中有葛裡芬家族的成員能夠大幅提升你們的聲望。」
「我說過了。」喬瑟芬修女冷冷說道。「我們不主動招攬信徒。信徒會為了各自的理由來到我們面前,而只有最虔誠的人才能夠留下。梅莉莎……她是真的信徒。」
「等等。」我說。「梅莉莎早就知道她爺爺為了獲得永生而和魔鬼簽約?不是你告訴她的?」
「不。葛裡芬告訴她的。他畢生最大的秘密。我認為……他想讓她知道他是真心要她繼承他的王國。」
「那她知不知道傑若米亞還有機會拯救自己的性命、保有自己的靈魂,只要她和保羅都死掉就行了。」
「喔,是的。他把一切都告訴她了。他還帶她前往一座山頂,讓她看清楚自己的王國,說,『這一切都會是你的,只要你接受我的遺產,繼續經營下去』。但是她遠比自己想像中還要堅強,不願接受誘惑。她不希望接受任何與魔鬼簽約而得到的好處。她知道這一切都不純潔,總有一天會腐化她的靈魂。於是,她堅決要在自己還有機會的時候離開家族。她試圖說服保羅和她一起離開,但是他已經找到自己的另一個人生,也就是波麗。」
「我必須說,」我斟酌用字遣詞。「我很驚訝像你們這麼傳統保守的教派可以認同保羅和波麗這種人。」
「我們是真正基本教義派的基督教派,」喬瑟芬修女嚴肅地說。「我們奉行耶穌的教誨,懂得寬容與憐憫,我們只會對付那些完全沒有機會獲得救贖的人。那些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為了將無辜的人領向黑暗之路的人。我們知道真正的邪惡所在。我們每天都目睹這些邪惡。保羅,不管是他本人還是波麗,都以他自己的方式崇尚光明。他喜歡讓人們開心,他是一個快樂的歌手……一隻蝴蝶,一隻在心胸狹小的世界中粉身碎骨的蝴蝶。」
「所以……梅莉莎請你幫她製造綁架的假象?」我問。
「是的。她策劃周詳,安排了所有細節。」喬瑟芬修女暫停片刻,目光定定地看著我。「請不要當她是名自私的女孩,泰勒先生。她依然熱愛她的家人,希望能夠透過宗教研究來為他們找出一個自罪惡中解脫的方法……包括她的爺爺。她真的相信堅貞的信仰可以粉碎魔鬼的契約。你可以說她天真。但是在我們眼中,她純粹真誠的信仰讓我們感到謙卑。我們願意為她做任何事。所以當她要求我們幫她逃家的時候,我們立刻決定配合她的計劃。」
「她製造機會,讓四名修女在不被發現的情況下進入葛裡芬殿堂,沒有觸發任何警報。她的爺爺和她分享了所有的秘密,包括殿堂中的安全系統,因為他始終相信他有辦法說服她接管家族事業。儘管身為一個極端世故的男人,當事情牽扯到家人時,他還是變得無比盲目。梅莉莎支開所有僕人,甚至勸服葛裡芬當晚派霍伯斯外出處理事情。她總是對霍伯斯心存恐懼,同時也害怕他那種彷彿無所不知的能力……」
我點頭。我一直懷疑這件事是自己人幹的。「她為什麼需要有四個人潛入家中?為什麼不直接離開?」
「我們是去留下有人潛入的證據。」喬瑟芬修女說。「這裡一個腳印,那裡一個手印,這類的東西。我說過,梅莉莎已考慮到所有的細節。一切都是為了轉移調查的注意力,你知道。再說,總會有人看見不該看見的東西,到時我們或許必須強行突圍。我曾考慮過這一點,雖然梅莉莎沒有。」
「她為什麼執意要成為綁架的受害者,不甘於作一個逃家少女?」
「為了讓情況更複雜。這樣葛裡芬就必須分散資源,追逐所有可能的線索。」
「好吧!」我說。「我相信你的說法。但我還是沒有辦法想像像梅莉莎這樣一個溫順的小女孩,會加入一個專長毀滅和血債血還的組織。」
「仔細想想。」喬瑟芬修女說。「梅莉莎考慮得非常周詳。萬一被爺爺發現自己的下落,她需要的是足以在他的憤怒之下自保的教會。她希望爺爺瞭解自己為什麼拒絕接管他的帝國,但是葛裡芬……始終是個驕傲自大、心胸狹窄的人。梅莉莎知道加入一個她爺爺可以輕易派人拖走她的教會是沒有意義的。她熟知我們的名聲,希望可以藉此阻止葛裡芬的糾纏。」
「你必須對我坦白。」我說。「你們接受梅莉莎這樣一個溫順的小女孩入教,是否別有用心?你們是不是只想利用她來對付她的爺爺?」
「不是。」喬瑟芬修女立刻說道。「梅莉莎的信仰堅貞,而這是我們接受信徒入教的唯一條件。」
「我得跟她談談。」我說。「當面談。一來確認你的說詞,二來是要跟她討論接下來我該怎麼做。我一開始就表明,絕對不會在違背她本願的情況下逼她回家……但是保羅的死改變了一切。現在傑若米亞絕對不會放棄找尋梅莉莎。她是他僅存的一名孫女了。他要嘛就是想帶她回家接管事業,不然就是認定她已經完全沒有用處……還是死掉比較好,這樣起碼他還可以繼續活下去。」
「這就是我們這段日子以來都把梅莉莎藏在安全處的原因,」喬瑟芬修女說。「一個跟這間教堂保持連結,卻又各自獨立的地方。保全要從家裡做起,以免有人跑來這裡找她。」
「像我這種人?」我問。
「當然。剛聽說葛裡芬僱用你來尋找他孫女的時候,我們都非常……擔心。你的天賦聲名遠播。於是我們選擇了一個口袋空間作為梅莉莎的臨時藏身處。即使是你也沒有辦法找到她。」
「不要那麼肯定。」我大聲說道。其實我也不敢肯定,但是幹我這一行,隨時維持形象是很重要的。
喬瑟芬修女突然站起身,我也跟著立刻站起。她自修女服中拿出榮耀之手,迅速點燃手指蠟燭,接著突然對我露出微笑,一種溫暖而又慈祥的笑容。
「和我來,約翰。該是讓你跟梅莉莎見面的時候了。她是我這輩子見過最虔誠的基督徒。」
她將榮耀之手用在書房門上,房門隨即發出一陣哀鳴,彷彿在抗議。門在我們面前開啟,我們踏入其中,隨即出現在別的地方。地面一陣晃動,似乎剛剛凝聚成型,空氣也在轉眼間變得十分濕熱。汗水自我臉上與掌心滲出,我必須更加使勁,才能在如此潮濕的空氣中呼吸。四周瀰漫著一股硫磺與血腥的氣息。我們站在一間簡陋的禮拜堂裡,裡頭擺了幾排樸實的長椅,以及一座簡單的聖壇。聖壇上方的十字架此刻已被人倒轉過來。
長椅上躺滿修女,但是全都身亡了。死去的修女總數大概超過十幾名,不過已經難以確認人數。她們遭人殺害,手段凶殘,毫無人性。她們四肢不全,內臟灑落,腦袋也與身體分家。鮮血濺滿長椅、地板,殘缺的屍塊隨處可見。隨著我吸入的空氣越多,空氣中的惡臭就越來越濃。
我緩緩踏上中央走道,朝聖壇前進,喬瑟芬修女跟在我身邊。我看了她一眼,確定她是否支撐得住。她雙手各持一把輕機槍,神情冷酷到了極點,顯然在壓抑心中的一股怒火。聖壇前方的木樁護欄上插了十四顆腦袋,上方都還披著修女包頭巾,神情因為死前恐懼的尖叫而扭曲。聖壇上濺滿了鮮血、糞便。
「你有看到梅莉莎嗎?」我壓低音量說道。
「不。她不在這裡。」喬瑟芬修女迅速打量四周,輕機槍的槍口隨著她的目光轉動,迫切地想要尋找射擊目標。
「還有誰可以進來這裡?」
「沒有人。只有我。這才是重點。」喬瑟芬修女努力迫使自己冷靜下來。「只有我知道要如何啟動榮耀之手,開啟連結空間的門戶。」
「所以,既然能夠查出梅莉莎的下落、開啟進入的通道,然後做出……這種事,就表示對方一定擁有強大的力量。」我想了想,越想越不喜歡這個想法。如果對方就是干涉我的天賦的那個人,就表示自始至終他都搶先我一步。
「如果對方只是想要梅莉莎,為什麼要浪費時間做這種事?」喬瑟芬修女說,聲音十分緊繃。「為什麼要肢解修女,褻瀆聖壇?」
「對方必定十分看重基督教信仰,才會對它恨之入骨。」我說。
喬瑟芬修女神情嚴肅地看著我。「我聞到硫磺的味道。」
「我也是。」
「你認為梅莉莎死了嗎?」
「不,」我立刻說道。「不然對方會留下她的屍體,就和其他屍體一樣。不,對方將她帶離此地,為的是不讓我找到她。這個人打從一開始就不希望我涉入此事。我是不想這麼說,但是這一切很可能是傑若米亞所為,如果他不相信我會帶回他的孫女的話。那傢伙曾跟魔鬼交易,而這一切看起來都像魔鬼的手法。」
我突然閉上嘴,感受四周出現的轉變。臭氣突然大作,一陣蒼蠅飛舞的聲音隨之而來。所有的花朵化作烈焰,在花瓶中猛烈燃燒。這一切感覺就像禮拜堂中多了一個存在……接著喬瑟芬修女和我迅速貼背而立,眼睜睜地看著死去的修女慢慢地、一個接著一個爬了起來。沒有四肢的軀體在走道上蠕動,手掌拖著斷臂,在地板上朝我們前進。紫色的腸子有如長蛇般在地板上盤捲。鮮血自天花板上滴落。所有插在護欄上的腦袋同時開口說話。
喬瑟芬修女、約翰·泰勒。歡迎下來。地獄中為兩位以及所有曾經誓言保護弱小卻無法做到的英雄們都預留了特別席!你會喜歡地獄的,約翰。你所有的朋友和家人都在這裡……我放聲嘲笑。「把你的心理遊戲留給在乎的人去玩吧!光靠這些殘缺的屍體是想怎樣?把我們擠死嗎?」我看向喬瑟芬修女。「別受這個渾蛋影響。他只是在玩弄我們的心智,想要藉此打擊士氣。交給我來處理。」
我開啟天賦,直接找出正在遙控這些死去修女的原始法術。我們在進入禮拜堂時誘發了這道法術,如今我要將它關閉不過是舉手之勞。法術失效了,所有的屍塊通通停在原地,死者的尊嚴全部回歸。喬瑟芬修女放下她的輕機槍。她的呼吸凝重,不過除此之外似乎沒有受到影響。
「誰有辦法做出這種事?」她的聲音聽來十分危險。「我要去哪裡把他揪出來,讓他付出代價?」
「最有可能的地方應該就是葛裡芬殿堂。」我說。「但是既然我的天賦在這裡不會受到干擾,何不先確認一下?」
我完全開啟我的天賦,看見了一段才發生不久的畫面。我看見了那個來到這裡、做出這一切,並且帶走梅莉莎·葛裡芬的傢伙……就這樣,一切終於真相大白了。
maronster 發表於 2013-8-12 10:15
第十一章 地獄債
和修女爭辯向來不是件容易的事,而當這名修女還喜歡揮舞手中的輕機槍來強調論點時更是困難。喬瑟芬修女差點氣炸,因為我不肯告訴她我在天賦之中看見了什麼,但我就是不能告訴她。在我找出證據之前絕對不能說。有些事就是詭異到不能說出口,就連在夜城裡也是一樣。喬瑟芬修女最後終於讓步,不過,還是堅持要隨我一起前往葛裡芬殿堂。我不忍心拒絕她,至少在我們身處一堆修女的屍體之中時沒有辦法。再說,她持有榮耀之手,唯一可以讓我們在轉眼間穿越夜城、前往葛裡芬殿堂的法器。於是我答應帶她同行。為了以防萬一,喬瑟芬修女又讓我等了好一陣子,跑去裝備更多槍枝、手榴彈以及燃燒彈。我忍不住露出微笑。
「我真的應該介紹你和我女朋友認識。你們兩個實在太像了。」
修女大哼一聲。「我強烈懷疑。好了,就這樣。我準備好了。可以出發了。」
她又看了禮拜堂最後一眼,強迫自己注視每一具慘遭肢解的屍體,確保在抵達葛裡芬殿堂時心理處於正確的情緒。接著她點燃榮耀之手的手指蠟燭,插入面前的房門。沉重的木門突然鼓脹,浮現一道漣漪,隨即劇烈顫抖,彷彿十分恐懼。接著木門開啟,其後一片漆黑。我在前頭帶路,喬瑟芬修女緊隨在後。
※※※
但是當我走出木門之後,卻發現自己距離葛裡芬殿堂還有一段距離。我出現在殿堂外圍的叢林,完全不見喬瑟芬修女的蹤跡。我的第一個反應就是退回木門,但是當我回頭時,木門已經不見蹤影。一道道皎潔的月光自樹林天頂灑落,在擾動不休的樹葉與草木上畫下銀色的圖案。樹木之中存在著詭異的光芒,泥土底下傳來緩慢而又沉重的聲響。四面八方到處浮現緩慢恐怖的騷動,因為叢林已經察覺到我的真實身份。
葛裡芬殿堂的防禦系統必定開始加班了。他們沒有辦法阻止榮耀之手如此強大的法器,但是藉著把我丟在這裡,他們就可以阻止我進入殿堂。叢林。一座所有植物隨時處於飢餓狀態的叢林……四面八方的植物開始挺立而起,花朵盛開,露出其中的利齒與咽喉;長滿尖刺的樹枝朝我接近,籐蔓植物有如絞刑繩般緩緩伸展。就連大樹的樹根也離開了潮濕的泥土,迫切地想要將我生吞活剝。叢林記得我,痛恨我,所有植物都籠罩在一股冷酷的怒氣中。
我深陷重圍,求助無門。在我這一行裡,這不過是家常便飯。我從外套口袋取出兩顆燃燒彈,迅速填裝火藥,然後將它們丟在殺傷力最大的地點。爆炸撼動了整座叢林,照亮了整片夜空,植物碎片四散,成為猛烈火勢中的朦朧輪廓。它們前後搖擺,試圖甩開吞噬己身的火焰,卻只讓火勢蔓延到更遠處。強烈的火光驅退黑暗,讓我看清楚週遭的景象。透過林間空隙,我看見位於山丘頂端的葛裡芬殿堂。距離這裡不遠,我可以衝過去。
叢林不斷騷動,樹木揮舞沉重的樹枝拍打火焰,其他植物則退回火焰燒不到的地方。細微的尖叫聲瀰漫夜空,非自然的植物慘遭人工火焰吞噬。但是這時火勢已經開始減弱,過不了多久就無法阻止叢林攻擊。除非……植物對火光的恐懼似乎不下於火焰的高熱。我啟動天賦,在夜城外找到一個陽光普照的地方,將陽光帶到我面前。一道令人無法逼視的強光從天而降,將我圍繞在溫暖宜人的白晝中。
叢林痛恨陽光。就在我瞇起眼睛調適著這道光芒時,這些早就習慣黑夜的植物已經開始枯萎,迅速退出陽光照射的範圍外,難以自制地縮成一團。花瓣焦黑凋零,樹幹冒出水泡,樹枝轉變方向,樹葉捲曲,籐蔓退回陰影中,有些樹甚至在陽光的衝擊下發出哀嚎。
「聽好了!」我大聲說道。「我沒時間跟你們糾纏。我要前往葛裡芬殿堂,任何東西膽敢阻擋我的去路,我就讓這裡享受幾個禮拜的夏日艷陽!」
我在虛言恐嚇,但是叢林並不知道。我踏出自信的腳步,陽光灑落的光圈隨著我的移動前進,前方所有植物都退到兩旁。我邁開最大的步伐,迅速穿越叢林。梅莉莎已經回到葛裡芬殿堂,如今性命垂危,或許所有葛裡芬家族的人都一樣。所有葛裡芬家的人都沒時間了。魔鬼很快就會前來索求他的報償,償還地獄債的時候到了。
※※※
我終於衝出叢林時已經滿頭大汗,疲憊不已,四肢顫抖,呼吸困難。我平常都在鍛煉耐力,並不擅長短跑衝刺。陽光在我離開叢林,踏入庭院的同時消失了,彷彿這裡不肯接受像陽光這種健康自然的東西。我靠在開啟的金屬柵門上,一邊調節呼吸,一邊審視眼前的狀況。陽光消失後,我身上的負擔立刻變輕。長時間維持那道陽光耗費了我許多精力。我以衣袖抹去臉上的汗水,接著開始打量四周。
我首先注意到的,是庭院裡沒有停放任何車輛,賓客全都回家了。所有葛裡芬殿堂的窗戶內通通光芒大作,但是……那些光芒看起來都很詭異。太亮了,太強烈了,刺眼到十分不自然。整個地方一片死寂。看著此刻的葛裡芬殿堂,感覺就像看著一個尚未掩土的墳墓。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平復一下心情,然後朝大門走去。沒有人或東西跑出來阻止我。抵達大門後,我發現門被鎖上了。殿堂的防禦系統阻止了喬瑟芬修女,同時也將榮耀之手擋在門外。
我用力搖晃門把,心想或許可以搖開,但是這扇門又大又重,在門框之中根本連動都不動。我也懶得用肩膀去頂了。我檢查那道鎖;鎖頭很大,很結實,看來十分堅固。我會幾種非官方的開鎖方式,但是那些方法在葛裡芬殿堂的強力防禦下絕對發揮不了作用。我突然想起保羅死前交給我的那把金鑰匙。他必定是預見了事情會走到這個地步。我自外套口袋中取出那把鑰匙,試圖插入鎖孔,但是插不進去。大小差太多了。我收起鑰匙,皺起眉頭看著緊閉的大門。我花了這麼大的工夫來到這裡,可不是為了要在一扇上鎖的大門前放棄。既然面對難題,就該想點旁門左道。
我回想身上攜帶的所有物品,想要從中找出一個有用的東西,接著突然面露微笑,取出原始指向骨。我將骨頭指向大門,口中念誦正確的咒語,沉重的木門隨即變形扭曲,彷彿在躲避某種試圖殺害它的恐怖力量。木門龜裂焦黑,腐敗化膿,轉眼間穿出一個大洞。我收起指向骨,雙手插入那個洞中,猛力扳扯,最後終於扯開一條足以讓我擠進去的裂縫。
我大步前進,準備面對一隊火力強大的重裝部隊,甚至是幾名嚇壞的僕人,但是回音陣陣的接待大廳裡空空蕩蕩,空無一人。殿堂內依然一片死寂,完全聽不見任何聲音,看不見生命的跡象。我不能讓自己相信一切已經遲了。還有時間,我感覺得出來。我開啟天賦,尋找葛裡芬家人的蹤跡,但是來自外界的力量又再一次以暴力的手段封閉我的天賦。我的腦袋劇痛,忍不住失聲大叫,身體前後搖晃,藉由自己的意志力將痛楚逐出腦中。我重重喘息,全身顫抖,感覺像是一顆炸彈在我的腦袋爆炸了。
我同時也感覺到不遠處似乎有東西正在哈哈大笑,顯然是在奚落我的無能。
我站直身子,使盡最後的力量,在身體週遭形成一道無形盔甲。我不需要使用天賦。我知道葛裡芬家族的人在哪裡,他們非在那裡不可,在除了葛裡芬本人,任何人都不能進入的地方——位於殿堂底下的古老地窖。我在一樓快步穿梭,尋找下樓的入口,結果發現了所有守衛與僕人的下場。他們全都死了,一個也不剩,通通都和禮拜堂中的修女一樣慘遭肢解。屍體破碎,內臟四濺,四肢離體,容貌難辨。不過,至少這些屍體的腦袋還留在脖子上。所有人的五官都因臨終前的恐懼與痛苦而扭曲。我很想稍停片刻,幫所有人闔上眼睛,但是我沒有時間。
因為所有的屍體都被排成一直線……刻意安排為我帶路,帶我來到通往地窖的那扇門前。身穿傳統制服的僕人和身穿防彈背心的守衛,他們全都死狀淒慘。隨處可見一灘灘的血泊,而且大部分的血泊摸起來依然粘稠,牆上一片一片儘是動脈噴濺的血跡。空氣中瀰漫著濃濃的血腥味,當我以口吸氣的時候,嘴中還能嘗到紅銅的滋味。我終於抵達屍體的終點,站在通往地窖的門前。門縫虛掩,彷彿在迎接我進入地窖……我知道是誰在底下等我,是誰迫不及待地想要讓我看看他對葛裡芬一家人幹了什麼事,對梅莉莎幹了什麼事。
我伸手將門推開。一道石階向下延伸,沿路都以紙燈籠照明。每隔一級石階,就有一具僕人或守衛的屍體倚牆而坐,以那無神的雙眼瞪視著台階下方。我伸出手指在身邊的屍體身上搓了搓。屍體微微一晃,不過沒有起身對我攻擊的跡象。我走下石階,小心保持在階梯中央,一路上路過許多屍體,偶爾會有幾具微微抬起頭來看我,以一種遙遠迷失的語調,低語著駭人聽聞的秘密。
「這裡火勢猛烈,就連飛鳥也在燃燒。」
「有東西抓住我的手,死也不肯放。」
「他們有如品嚐美酒般暢飲我們的眼淚。」
「我們不喜歡死亡。死亡與傳說中大不相同。你也不會喜歡它的。」
我盡量不去聽他們說話。地獄擅長引人絕望,而且從來沒有半句真話,除非真話比謊言更傷人。
我終於抵達石階盡頭。我走了很久,難以估計自己究竟位於多深的地底,總之是在葛裡芬殿堂下方很深的地方,或許已經抵達屋下山丘的中心部位。(傳說他在一夜之間壟起山丘,建造完成整座殿堂。)地窖的門非常普通,同樣只是虛掩著,同樣在迎接我的到來。我一腳將門踢開,擺出一副擁有整支軍隊作為後盾的模樣,步入門後的石室中。就和我想的一樣,他們全都齊聚一堂——葛裡芬家族。傑若米亞和瑪莉雅,威廉跟葛洛莉雅,愛蓮娜跟馬賽爾,所有的人都被釘上十字架,掛在冰冷的石牆上。鮮血依然不斷自他們手腕、腳踝上的傷口流下。他們無聲地注視著我,張大雙眼,充滿懇求,卻不敢發出任何聲音。梅莉莎·葛裡芬獨自坐在石室中央的五星結界中,結界的線條是由她家人的鮮血畫成。此刻她身穿殘破不堪的黑白修女袍,不過包頭巾已經不在頭上。有人痛毆了她一頓,或許只是因為他們有能力這麼做。她滿佈瘀青的臉上血跡斑斑,但是當她看著我的時候,眼中卻流露出一股冷靜執著的優雅氣息。
我安慰地點頭微笑,不只試圖安慰她,也試圖安慰我自己。我的第一個想法,就是她和打扮成波麗的保羅看起來真像,但是梅莉莎身上有著一股保羅從來不曾找到的內在光輝與寧靜。我緩緩迎上前去,在梅莉莎身邊半跪著,沒有觸碰到五星結界的邊界。
「哈囉,梅莉莎。我是約翰·泰勒。我已經找你很久了。很高興終於與你見面。別擔心,我會救你出去的。」
「還有我的家人?」梅莉莎問。
「我盡力而為,」我說。「對有些人來說,或許已經太遲了,但我的專長就是在失敗中求生存。」
「當然,泰勒先生。」一個冷靜、討厭而又熟悉的聲音說道。「畢竟,你本身就是世界上最徹底的失敗者。」
我轉過身去,看見了他,雙手抱胸,神態悠閒地倚著遠方的牆壁站立,臉上掛著一副好像知道所有的答案,同時袖子裡還藏有所有好牌的笑容。他打從一開始就是整件事的幕後推手,也是我利用天賦看見屠殺禮拜堂中所有修女的屠夫。
管家,霍伯斯。
我緩緩站起身來,轉而凝視著他。「我打從一開始就覺得你有問題,但我就是無法相信這一切竟然是管家干的。」
「歡迎來到葛裡芬殿堂真正的心臟跟靈魂部位,泰勒先生。真高興你能來。表演很快就要開始了。」
「不是開玩笑。」我開始朝他前進,但是又在他離開牆壁、站直身子的同時停下腳步。只見他腳不抬、手不舉,轉眼間變得危險異常,失去所有人性。我擺出一個悠閒的姿勢,冷冷地笑了一聲。「早在聽到你的名字時,我就應該知道是你在搞鬼了。霍伯是魔鬼很久以前使用過的名字。你的名字並非霍伯斯(Hobbes),而是霍伯的(Hob's)——代表你是屬於魔鬼的東西。」
「一點也沒錯。」霍伯斯說。「真難想像人們怎麼會忽略這麼明顯的提示,就算你把提示塞在這些愚蠢的凡人鼻子底下也看不見。」
「夠了。」我說。「我們早就過了禮貌交談的交情。展露你的原形,現出你的真面目吧!」
他嘲笑我。「你那受限的人類心靈根本無法承受我的真面目。只要看上一眼我的本質,你的心靈就會徹底粉碎。不過,當被召喚前來這個枯燥乏味的世界時,我總是喜歡以一種特定的形體現世……」
他以一種與物質界的幾何原理毫不相干的方式伸展扭曲,轉眼間霍伯斯已經消失,被另一種東西取而代之。一種從來不曾,也沒有辦法單以人類的形體現世的怪物。對方體型巨大,幾乎有十二尺高,必須彎腰才能擠入石室內,頭上的獸角在天花板上不停摩擦。他具有血紅的皮膚,上頭佈滿爛瘡,背上長有兩隻有如蝙蝠般的巨大薄膜翅膀,包覆著他的身體,有如一襲深紅色的斗篷。他長有分趾蹄與一雙利爪,雌雄同體,同時擁有超級誇張的男性和女性生理特徵,渾身上下散發出一股硫磺跟苦難的臭味。至於他的臉……我必須暫時偏過頭去。他的臉上凝聚了世界上一切的邪惡、痛苦以及恐懼。
一看見惡魔的真實面貌,葛裡芬一家人當場驚聲尖叫,我想我應該也叫了。
「有點老套,我知道。」霍伯斯以一種很輕的聲音說道,有如腐敗的生肉,哭泣的嬰兒,以及惡狼的嘶吼。「但我始終喜歡遵循傳統。只要方法有用,就沒有改變的必要,我總是這麼說。」
「跟他對抗,泰勒!」傑若米亞·葛裡芬說。即使被釘上十字架、掛在自己家中地窖的牆上,葛裡芬依然保有些許力量跟驕傲。「在他摧毀我們之前阻止他!」
霍伯斯饒富興味地打量著我,長長的無毛尾巴在其雙蹄間搖擺。我絞盡腦汁,用力思考。我可不敢輕舉妄動。在眼前這種局勢之中,我們全都面臨危機,不單是性命垂危,就連靈魂也岌岌可危。對方可不是什麼低階惡魔,不是我以前說幾句話就可以唬過的那種小角色——這傢伙是真正的強者,一名地獄公爵。而地獄距離此地已經非常接近,並且還在持續逼近之中。我必須想辦法突破眼前的難關,在魔鬼前來討債前逃離此地。霍伯斯說他喜歡遵循傳統,所以……我自外套口袋中取出一支以聖水加持過的純銀十字架,對準霍伯斯直刺而去。十字架在我手中爆炸,純銀碎片刺入我的掌心、手指,讓我發出痛苦的尖叫。霍伯斯大笑,笑聲令我顫抖不已。
「這裡是地獄的領土。」他冷冷地說。「少了信仰為後盾,十字架在這裡只是一個形狀。你可曾對任何事物產生信仰,泰勒先生?」
不要試圖跟他們爭辯。他們總是在撒謊,除非真話比謊言更容易傷害你……「多久了?」我說著,將受傷的手掌抵在胸口。「你冒充葛裡芬的管家有多久了?」
「我一直都是葛裡芬的管家,」霍伯斯說。「打從一開始就是。但是這些世紀以來,我不斷改變我的長相與形體,每次都以另一個身份出現,從來不曾遭人懷疑,至少沒有葛裡芬家的人懷疑過我。沒有人會去注意僕人。我一直待在他的身邊,看著他踏著別人的鮮血與苦難,建立起自己寶貴的帝國,三不五時提供一點小小的建言,確保我的主人計劃成功。我真正的主人……我始終都是我主人的僕人,從來不是傑若米亞的……」
「你是如何進入夜城的?」我問。「天堂和地獄應該都不能直接影響夜城才對。」
「我是應邀而來。」霍伯斯說。「而且天堂和地獄隨時都在夜城布有眼線。你應該比其他人更清楚這一點才對。我很高興你來了,約翰。要是少了你在場無助地欣賞著我贏得最後勝利,整個感覺就不對了。」
「廢話少說,」我說。「我會出現在這裡,是因為你沒有辦法不讓我來,不管你花了多少心血也是一樣。你就是那個一直干擾我運用天賦的人。我早該發現只有你在場的時候天賦才會受到干擾。現在你非常害怕我會找到阻止你的方法,破壞魔鬼的計劃,你的主人絕對不會善待失敗的手下……」
「我帶你來此。」霍伯斯說。「我佈置屍體,引你下來……」
「你佈置屍體是為了嚇退我,」我說。「但是我沒有那麼容易受到驚嚇。」
「就算是你也無法撕毀凡人自願與地獄簽訂的合約!」
我不禁微笑。「我這輩子都在破壞規矩。」
「我的主人轉眼即至。」霍伯斯說。「如果當他自五星結界中現身時你依然待在這裡,他就會把你和其他人一起拖入地獄。」
「告訴我。」我說。我在拖延時間,霍伯斯一定很清楚,但是他們惡魔就是喜歡吹噓。「魔鬼為什麼要賜給一個凡人近乎永生的長壽?」
「因為永生使人腐化。」霍伯斯輕鬆地說。「因為你知道自己能夠逃過任何制裁。傑若米亞在他漫長的一生中曾經干下無數令人髮指的事,但是從來不曾接受任何懲罰。他以非常邪惡的方式獲取權力與財富,成為他人爭相模仿的榜樣,進而誘人犯罪,腐化人心。這個男人的行為導致了數千人,甚至數萬人的墮落,不管是直接還是間接。隨著他的生意日益壯大,數百年來,他不斷在人世間散佈邪惡。我們對傑若米亞的成就感到非常滿意,他幫地獄工作了這麼久……你絕對無法想像,我們在全煉獄最灼熱的火焰裡面,為他及他的家人準備了多麼盛大的歡迎儀式。」
「你們不能帶走梅莉莎。」我說。
霍伯斯大哼一聲。「誰能預見一個沉浸在邪惡中數百年的男人竟然會為了一個女孩而心軟?但是隨著時間消逝,受詛咒的人常會想要找出撕毀合約的方法,試圖彌補自己曾經犯下的罪行。其實他們只需要懺悔就好了,真心誠意的懺悔,這樣地獄就動不了他們。但是當然了,如果他們願意懺悔,一開始根本就不會和魔鬼簽訂合約。至少傑若米亞不像大部分的人那般虛偽。他認為藉由將他的帝國留給一名純潔的靈魂,至少他遺留在世間的遺產可以獲得救贖。但是我們不能允許這種事情發生。我花了許多精力確保傑若米亞的邪惡不會隨著他的死亡而消失,而會繼續留在世上腐化世人多年,因為只有企業帝國才能永垂不朽。」
「聽著,我根本不該出現在這裡。」葛洛莉雅瘋狂地說。「我不曾簽訂任何合約!我甚至不是葛裡芬家的人!我只是嫁入這個家族——」
「沒錯!」馬賽爾說。「這根本不關我的事!拜託,讓我走,我不會洩露任何秘密……」
「你們藉由傑若米亞簽訂的合約而獲得永生。」霍伯斯說。「你們自合約中獲利,進而成為罪人。現在停止抱怨,兩個都一樣,不然我就拔出你們的舌頭。再過不久,所有葛裡芬家族的人就要墜入地獄……一路到底……」
我依然想不出任何主意,心中已經開始感到絕望。「談談梅莉莎,」我說。「你為什麼要將她分開囚禁?身為葛裡芬家族的一員,她不是也該罪孽深重嗎?」
「她將靈魂奉獻給天堂。」霍伯斯說。「導致地獄動她不得。所以我將會直接殺了她,利用最後這點時間,以殘酷的手法慢慢炮製,看看她會不會在痛苦與恐懼下放棄自己的信仰。到時她將會再度成為地獄的財產,永遠與她的家人同在。喔!渺小的修女,逆來順受的修女,希望你夠堅強,我的孩子。」
「不准碰她!」傑若米亞叫道,使勁拉扯將他釘在牆上的鐵釘。「泰勒,想想辦法!我沒救了,但是我的家人還有機會!請你盡力解救我的孩子和梅莉莎!」
「你這渾蛋!」瑪莉雅叫道。「我們在一起這麼久了,你竟然完全沒有想到我?」
傑若米亞痛苦地轉頭凝視著她。「可能的話,我一定會救你,我的愛。但是我們做過這麼多壞事……你真的以為天堂會接納我們?我們沉浸在我們的邪惡與原罪之中,必須為此付出代價。有點骨氣,女人。」他再度看著我。「救救他們,泰勒。其他都不重要。」
「誰在乎那些天殺的孩子?」瑪莉雅嚎啕大哭。「我根本不想要他們!我不想死!你答應過我讓我永生,你說我們永遠不會死!」
傑若米亞微笑:「哪個男人不會為了達到目的而對女人撒謊?」
我看著梅莉莎,在血淋淋的五星結界中縮成一團,神色驚慌,心靈受創,但是始終不肯屈服。我到現在還是不能不把她和波麗聯想在一起……這又讓我想起保羅死前交給我的那把金鑰匙。那把鑰匙必定是用來開啟某樣重要物品的,但究竟是什麼?一把小小的金鑰匙……就像傑若米亞用來開啟宴會廳隱藏門的那把鑰匙。難道地窖中也有隱藏門?如果真是這樣,那麼門後又擺了些什麼東西?接著我想起傑若米亞曾經提過跟魔鬼簽訂的原始合約就鎖在地窖中,儘管合約無法撕毀,但是其中的條約還是有被竄改的可能……只要是有門路接觸天堂或地獄的人就行……我啟動天賦,以我的心眼審視四周,不過立刻又被霍伯斯強行關閉。我竭盡全力與惡魔對抗,但他是惡魔,而我畢竟是個凡人……我絕望地看向梅莉莎。
「幫幫我,梅莉莎!我可以幫助你跟你的家人,但是我需要你的協助!五星結界無法囚禁你,你是基督的新娘!那是屬於地獄的東西,而你的信仰在於天堂!對抗它!」
儘管疲憊不堪,傷痕纍纍,梅莉莎還是點點頭,開始以身體撞擊五星結界的隱形牆。她以自己的方式獲得堅定的意志,跟她的爺爺一樣堅強。她一次又一次地撞擊隱形牆,雖然劇痛無比,但依然在爺爺的鼓勵下大聲禱告,勇往直前。瑪莉雅歇斯底里地哭泣,威廉和愛蓮娜則盡其所能地為梅莉莎打氣,葛洛莉雅與馬賽爾默默地看著一切,不敢抱持希望……惡魔霍伯斯左顧右盼,一時之間難以相信這些明明已經喪失鬥志的人竟會群起反抗。我則將所有注意力放在天賦上……突破他的封鎖,強行睜開我的心眼。
我的天賦揭露了左邊牆上一塊秘密空間,以及位於牆面上的隱藏鎖孔。我衝向前,將金鑰匙插入鎖孔,用力轉動。一塊牆面向後滑開,裡面的石縫中插了一紙古老的羊皮卷軸。我扯出卷軸,將之攤平。我認得一點拉丁文,足以辨識此物的真假。這是一份與地獄簽訂的合約,上頭有著傑若米亞·葛裡芬用鮮血簽的名。
我拿出一支原子筆,迅速在與傑若米亞子嗣有關的條文上畫了幾個大叉,暗自祈禱依然插在我手中的十字架碎片能夠提供足夠的神聖力量來更改合約。
惡魔霍伯斯放下梅莉莎不管,將目光轉移到我的身上,口中發出憤怒的吼叫。他隨手一揮,立刻有道烈焰向我噴來,但是我將合約舉在身前,而世上沒有任何力量能夠摧毀這份合約……火焰燒不到我。就在此時,固定威廉、愛蓮娜、葛洛莉雅跟馬賽爾的鐵釘突然離開他們的血肉,隨即消失,他們四個人當場跌落至冰冷的石板地面上。他們掙扎著想要站起身,霍伯斯則是震驚不已,呆立原地。
「放我下來!」瑪莉雅叫道。「你們不能把我留在這裡!」
「他們當然可以。」傑若米亞說。「我們屬於這裡,親愛的。泰勒,帶我的家人離開!」
梅莉莎衝出五星結界,倒在我的腳邊。我一把將她扶起。
「不!」霍伯斯大叫,聲音震耳欲聾。「我要把你們全部殺光!」
接著我再度利用天賦召喚陽光,帶到我的面前,進入深埋在葛裡芬殿堂地底的地窖之中。耀眼的陽光衝擊著霍伯斯,將他有如昆蟲標本般固定在光圈之中。霍伯斯驚聲尖叫,傑若米亞則是哈哈大笑。梅莉莎緊握我的手臂。
「拜託你,難道你不能幫他嗎……?」
「不能。」我說。「他在很久以前就已經決定了自己的命運。他屬於這裡。但是你不屬於這裡,其他人也是。他們還有希望。幫助我帶他們離開。」
「快點!」傑若米亞叫道,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蓋過霍伯斯的尖叫。「他就要來了!」
我感覺得到。某種存在巨大,難以形容的實體正無情地自地底浮現,前來索取他的報償。我們必須趁現在逃離此地。梅莉莎和我扶起其他人拔腿就跑。石板地劇烈震動,爆出無數碎片。一個恐怖的存在衝擊著石室內的空間,我們全都不敢回頭去看。傑若米亞依然在笑,瑪莉雅則是發出恐怖的慘叫。我將葛裡芬一家人推出地窖大門,接著所有人通通出現在庭院中,葛裡芬殿堂的前門外。喬瑟芬修女手持榮耀之手站在我們面前。
「我說過他們擋不住我的!」她說,然後快步過來扶持傷患。我們以最快的速度穿越空蕩蕩的庭院,接著在葛裡芬殿堂所有窗戶內的光線突然熄滅時停下腳步,回頭去看。在一陣彷彿瀕死野獸所發出的慘嚎聲中,這棟雄偉的建築緩緩坍塌、粉碎腐敗,最後化為巨大的坑洞,消失在山丘頂端。
我們站成一排,相互扶持,各自想著心事,默默地見證葛裡芬家族的殞落。
尾聲
我不參加葬禮。我不喜歡葬禮的擺設和儀式。而且因為對天堂與地獄知之甚詳的關係,這些儀式都無法提供我任何慰藉。我不會到人們的墳前去道再見,因為我知道他們不在墳墓裡。我們埋葬的,只是他們留在世上的軀殼。再說,大部分的情況下,死者都是屬於讓我很慶幸他們不會再來騷擾我的那種人。
唯一在我心中作祟的鬼魂就是回憶。
所以我沒有參加保羅·葛裡芬的葬禮。但是幾個禮拜後,我卻出現在他的墓前,為了對他表達敬意。蘇西·休特陪我一起來。保羅被埋在大殯儀館的墓園中,位於專屬的獨立空間之內。這裡很冷,很黑,很寧靜,地面上方飄浮著一層薄霧,在一排排彷彿沒有止盡的墓碑、雕像與墓室之間緩緩繚繞。我站在保羅的墳前,蘇西輕輕地挽起我的手臂。
「你為他的死亡感到自責嗎?」她過了一會兒問道。
「我總會為沒有辦法拯救的人們感到自責。」我說。
簡單的大理石墓碑上寫著「保羅與波麗·葛裡芬;最親愛的兒子與女兒。」我可以感覺到愛蓮娜的心意。保羅一定會很高興。墳土上還看得出剛埋不久的痕跡。「女伶!」俱樂部的女孩們一起送了個以塑膠花編織而成的大花圈,鮮艷、亮麗、人工打造。就和波麗一樣。
不遠處聳立著一座維多利亞風格的石造墓室,有著誇張的石柱以及屋簷,牆面上刻了許多天真無邪的小天使。前門掛著一幅巨大的黃銅匾額,驕傲地向全世界宣告這裡是傑若米亞以及瑪莉雅·葛裡芬的最後安息地。匾額上只有死者姓名,沒有生卒年月,也沒紀念詞語。傑若米亞在很多年前就付錢蓋好這座醜陋的墓室,不是因為他認為自己會有用得到的一天,而是因為當年流行蓋墓室,而瑪莉雅總是必須跟上流行的腳步。當然,她的墓室一定要比其他人的來得大,還要華麗才行。我很驚訝她沒有把所有小天使都刻成一副對所有人都不屑一顧的表情。
當然,傑若米亞和瑪莉雅不在裡面。他們的屍體始終沒有被尋獲。
「我聽說梅莉莎最後還是加入了一間修女院。」蘇西終於說道。
「是呀,一個隱世教派,遺世獨立,就跟她希望的一樣。和救世軍修女會保持聯繫,但又不直接隸屬修女會管轄。這樣應該可以保證她的生命安全。」
「她是全夜城最有錢的修女。」
「事實上並不是。根據最後的遺囑,她確實繼承了所有遺產,但是她把大部分的財產都捐贈出去了。威廉和愛蓮娜藉由一筆基金獲得十分充裕的生活費,條件就是不對遺囑提出質疑。剩下的財產全都捐給修女會。此刻救世軍修女會正在重建她們的教堂,並且迅速成為諸神之街裡最主要的信仰之一。邪惡之人要自求多福了。天知道擁有無限預算的救世軍修女會將會取得何等強大的火力……」
「威廉和愛蓮娜呢?」
「由於傑若米亞不在了,他們兩個都在適應身為凡人的生活。而又由於他們不再具有永生,也失去了繼承權,社交界、商業界以及政治界的人物也都背棄了他們,不過這未嘗不是一件好事。至少這樣為他們提供了一個機會,可以過自己的生活。威廉在褐熊和海羊先生的陪伴下前去拜訪影子瀑布。他們是他這輩子唯一真正結交過的朋友。愛蓮娜離群索居,依然在為痛失愛子哀悼。但是她會回來的。她比別人眼中的她都來得堅強,甚至比她自己以為的更加堅強。」
「你認為他們的配偶還會留在他們身邊嗎?」
「大概不會。」我說。「但是這種事很難說。人們常常會有令人吃驚的表現。」
蘇西不屑地哼了一聲。「只要隨時保持警覺,子彈隨時上膛,沒有人可以令我吃驚。」她環顧四周。「這裡真是個讓人沮喪的地方,氣氛就跟腋下散發出來的氣味沒什麼兩樣。答應我你不會讓我淪落到這裡,約翰。」
我微微一笑,將她的手臂輕輕抵在我的身側。「我知道一個地方,名叫阿爾卡笛亞。那是一個寧靜祥和的地方,陽光永遠普照,只有好事發生。我們可以並肩躺在河畔的草地上,聆聽河水潺潺……」
蘇西發出沙啞的笑聲,搖頭說道:「你這個多愁善感的老傢伙。我心裡想的是要埋在酒館底下之類的地方,這樣就可以隨時聽見音樂、笑聲,人們也可以藉著把酒灑在地上來緬懷我們。」
「聽起來真像是你的風格。」我承認。「但是如果埋在我們相熟的那種酒館裡,一定會有人為了開玩笑而把我們挖出來的。」
「膽敢打擾我安息的人,一定會被我打擾回來。」蘇西堅決說道。「我在遺囑裡註明我一定要和我的霰彈槍以及一大堆彈藥埋在一起。」
我嚴肅地點點頭。「為了以防萬一,我考慮要在我的棺材上架設詭雷,或許採用核彈等級的詭雷。」
蘇西突然將我推開,順手自背後拔出霰彈槍。我跟隨她的目光,發現渥克神色冷靜地站在保羅的墳墓旁。我沒有聽見他靠近的聲音,但是我從來都沒能發現他的接近。他對我和蘇西露出親切的微笑。
「真是戲劇化的反應。」他喃喃地說。「別人會以為你們不歡迎我呢!」
「別人沒有想錯。」我說。「你怎會知道我們在這裡?」
「我什麼都知道。」渥克說。「這是我的工作。」
「來確認葛裡芬是不是真的死了?」蘇西問道,依然沒有壓低槍口。
「只是來表達敬意。」渥克說。「做人絕不能少了禮數。」
「有任何有趣的人出席葬禮嗎?」我問。
「喔,都是一些熟面孔。朋友跟敵人,還有很多對他的葬禮感興趣的閒人。死掉的名人最能吸引群眾和狗仔隊的目光了。那是一場非常盛大的社交集會。瑪莉雅知道自己錯過一定會非常震怒。」
蘇西大哼一聲。「那些人大概有一半以上會跑到葛裡芬的墓室前跳舞,或是對著墓室撒尿。」
「是有人在排隊。」渥克承認。「有些人等了好幾個小時。但是話說回來,還是有很多重要人士不相信葛裡芬真的死了。他們認為這只是他另一件陰謀,他還躲在世上的某處,算計著……」
「不,」我說。「他死了。」
渥克聳肩。「就算死了也不表示他不會回來。夜城就是這樣。大家還是小心為妙。」
「你對他有什麼評價?」我好奇問道。「葛裡芬?」
「一個貪婪無度的傢伙。」渥克說。「一個給所有人警惕的教訓,或許。」
「你來這裡幹什麼,渥克?」蘇西問。她的槍口依然對準他的臉,但他完全視而不見。
「我是為你而來,約翰。」渥克說。「蘇西已經以外勤探員的身份為我工作了。」
「只有在我心情好的時候。」蘇西大聲說道。渥克不去理她,將目光集中在我身上。
「我希望你也為我工作,約翰,全職。幫我維持這座邪惡糞堆的秩序,處理葛裡芬死後無法避免的權力轉移。」
「不幹。」我說。
「好吧,就請你考慮考慮。」渥克說。
「我根本不需要考慮。」我直視他的目光,盡可能讓我的聲音聽起來與如今身處的墓園一樣冷酷。「你是一頭政治野獸,渥克,一直以來都是。你願意去做任何你認為對維持秩序以及地位有必要或是有好處的事,完全不在乎過程中有人會受到傷害,甚至因而死亡。」
渥克微笑。「你實在太瞭解我了,約翰。這就是我想找你的原因。因為和我一樣,你也會為了完成任務而不擇手段。」
「我和你一點都不一樣,渥克。」
「好吧,如果你改變心意,你知道該上哪裡找我。」他開始轉身,接著又回過頭來。「夜城即將面臨改變,約翰。趁著還有機會,趕快選邊站吧!」
他對著我們輕頂圓帽,然後舉步離開,消失在迷霧與陰影之中。蘇西終於壓低槍口,把槍收了起來。
「那傢伙真愛製造戲劇效果……」
「那傢伙令我擔憂。」我說。「他依然掌管夜城,從各方面來看都是他在當家主事,即使當權者都消失了也一樣。現在是誰在背後支持他?他的力量自何而來?為了維護既有的權位,他談了什麼樣的條件?」
「還有很多人想要當家主事。」蘇西漫不經心地說。「他不可能為所欲為。」
「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我說。「我想此刻我們身處一個非常有趣的年代。」
「我最喜歡這種年代。」蘇西說。
我們哈哈大笑,攜手走出墓園。
「這次的案子在我的生涯中算不上成功。」我說。
「你找到失蹤的女孩了,這才是重點。嘿,你一直沒有告訴我葛裡芬付你多少錢?」
我微笑。

(完)
maronster 發表於 2013-8-12 10:20
《夜城系列八:非自然詢問報》賽門‧葛林(著);戚建邦(譯) 


在夜城,黑夜永無止盡。這裡是隱身於倫敦的黑暗魔法之心,美夢以各種型態現世,誘惑與救贖永遠都在特賣。你可以在夜城中找到任何事物,只要對方沒有搶先找上門來。
火熱的霓虹,深邃的黑暗,信用卡難以支付的罪惡,狂放的夜店,瘋狂的音樂。換上你的舞鞋,舞動到血流如注為止。夜晚持續不斷,歡樂永不止歇。隨時都會有人手中握著印有你的名字的子彈。
我名叫約翰·泰勒,是一名迷失靈魂、在詛咒之地尋求救贖的私家偵探。我擁有一種找東西的特殊天賦,不過通常只會幫我找出更多的麻煩。除非當真追求真相,不然不要僱用我。我不保證能夠提供正義的制裁,甚至不保證皆大歡喜的結局……但是當你身心俱疲,所有提供慰藉的幻象通通消逝之後,擁抱真相至少能為你傷痕纍纍的心靈帶來一點慰藉。
我是約翰·泰勒,這裡是夜城;這不是一個全盤相信報紙上所寫的人會喜歡的故事。
第一章 洛亞之怒
身為私家偵探必須面臨眾多麻煩,除了各式各樣為了很好的理由而想要置你於死地的人之外,其中一大麻煩就是必須等待工作自己找上門來。由於我的秘書凱西在辦公室裡安裝了許多令我深感威脅的高科技產品,所以我拒絕坐在辦公室裡乾等生意上門。我似乎把大部分的時間都耗在酒館,等待著有趣的事情發生。說真的,這也不失為一個打發人生的好方法。但是說到底,案子這種東西就像等公車;等了很久都等不到,結果一來就是好幾班。
我是個傳統的私家偵探,身穿傳統的白色風衣,相貌普通英俊,渾身上下散發出一股花費許多心思維護的神秘氣息。永遠都要讓別人猜不透。一個極好的——或者更正確地說,極差的——名聲能夠提供比連身防彈衣還要強大的保護。我擅長詭異而又神秘的案件,即使以夜城的標準來看這些罪惡與麻煩都太過黑暗可怕。我不辦離婚案,也不攜帶槍械。我從來沒有帶槍的需求。
我才剛剛結束一個簡單的案件,麻煩就已經找上門來。我被夜城裡最大的一間圖書館,H·P·洛夫克萊夫特紀念圖書館的經理找去。這家圖書館有個引以為傲的廣告詞:收藏最多禁忌書籍的地方。我之前曾經瀏覽過他們的收藏,但並沒有留下深刻的印象。他們當然藏有《亡者之書》,而且有四十八種語言版本,包括布拉耶點字版,還有一本一刀未剪版的《本多比拉多1福音》。他們甚至珍藏了一本最早被刺在露德墮落修女子宮中的《撒旦的最後遺言》。不過這裡的藏書大部分都是給觀光客看的東西,像是《不能宣之於口的邪教之書》、《傻瓜的惡魔崇拜》,以及《在冥河之上垂釣》。這裡沒有那種能夠開拓視野或是威脅靈魂的典籍。
1本多比拉多(Pontius Pilate),審判耶穌並且下令將祂釘上十字架的羅馬行政官。
他們找我來,是因為圖書館裡一共發現了二十七名客人目光呆滯地穿梭於書櫃之間,心靈完全遭受抹煞,沒有剩下一絲屬於他們自己的人格與意識。禮拜一早上出現這種現象實在有點不太尋常,就算是在H·P·洛夫克萊夫特紀念圖書館也一樣。我啟動天賦,很快就查出是他們最近取得的一部論文專著在閱讀讀者的心靈……我說服那部論文專著把別人的心靈放回原位,大部分都沒有放錯身體,然後向它介紹因特網所帶來的奇跡。這樣應該夠它忙上好一陣子,直到圖書館找出將它送往別處的方法為止。
於是,我徜徉在眾人的微笑之中,荷包塞得滿滿(我不收支票或信用卡,也不讓人賒賬,膽敢賴賬的人眉心先吃我一拐子再說),總而言之是心情大好……直到我走出圖書館,發現渥克跟蘇西·休特站在台階底下等我為止。這兩個傢伙大概算是全夜城最危險的兩個人物。
蘇西·休特,綽號霰彈蘇西,又叫喔天呀是她快跑,乃是夜城的首席賞金獵人,自備霰彈槍跟手榴彈,願意出差。她是一名身材修長的金髮女戰士,身穿黑色機車皮衣,雄偉的胸前掛有兩條彈帶,靴子鞋尖覆以鐵皮,臉上帶有世界上最冷酷的目光。她的左臉佈滿隆起的疤痕,一隻眼緊閉彌封,嘴角上揚,永遠帶著一種譏諷的微笑。她可以輕易地將容貌整回原形,但是她選擇不這麼做,她說這樣的外表對生意有利,為她憑添一種猙獰、殘缺的魅力。
蘇西和我是一對,本來我們兩個都沒想到會和對方在一起,如今我們盡我們所能地深愛對方。
渥克比蘇西還要危險,不過他所帶來的危險比較微妙,不是那麼直接。他看起來就像一個普通的仕紳;細條紋西裝,圓頂帽,冷靜之中充滿權威。市政府裡的要員,你或許會以為他是某個你從未聽說過的部會次長,但是渥克管理夜城的秩序,從各方面來看都是他在當家主事。在一個所有事情通通被允許、罪惡跟誘惑屬於日常生活一部分的地方,還是存在著某些不能逾越的界線。越過這些線,你就會發現渥克在另外一邊等你。
他曾經是當權者的代表,一群隱身幕後遙控夜城中的一切並且從中獲利的幕後推手。渥克以他們之名行事,擁有他們所賜予的「聲音」,一種任何人都無法違逆的力量,而且他還有權力在必要的時候徵召軍隊和教會的兵力前來支援。但是由於所有當權者都在莉莉絲大戰中死亡並且慘遭吞噬,所以很多人都在懷疑如今渥克的權力究竟從何而來。他依然保有「聲音」以及支援他的軍事力量,所以大家也就任由他繼續當家主事。
但是也有很多人在等著看他垮台。
他微微一笑,彬彬有禮地對我點頭,但是我很有原則地忽略他的存在,將注意力放在蘇西身上。
「哈囉,親愛的。我好幾天沒見到你了。」
「我在工作。」她以一貫的冰冷語氣說道。「獵殺一筆賞金。」
「幫渥克做事?」我揚起一邊眉毛詢問。
她隨意聳肩,身後的霰彈槍柄微微上揚。「他的錢跟其他人的錢一樣好用。而且你也知道我閒不下來。我只有在屬於死亡或榮耀的時刻裡才能感受活力。你案子解決了?」
「是的。」我說著不太情願地轉向渥克。
「那就陪我走走,約翰。」他道。「我有一件急事需要你的協助。」
我好整以暇地走下台階,來到他的身旁。我偶爾會和渥克合作,但是很少出於自願。他提供豐渥的酬勞,不過找我做的都是一些他不願意拿自己手下的性命冒險的事情,也就是可以完全否認我的身份、不必在乎我的死活的那種案子。我們並肩走在夜城的街道之上,渥克在我左邊,蘇西在我右邊,沿路所有人都讓出很大的空間給我們通過。
「我僱用蘇西是因為一個重要的大人物失蹤了。」渥克隨口說道。「而我必須盡快把他找出來。本來沒什麼不尋常的,但是不幸的是,蘇西完全無法找出對方的行蹤。」
「不是我的錯。」蘇西立刻說道。「我已經找過所有線人,但是沒有人可以提供任何線索,不管我用賄賂還是暴力的方式都沒有用。那人憑空消失了,跳進一個深洞裡,並且將自己活埋。我甚至不能肯定他還在不在夜城。」
「喔,他還在。」渥克道。「如果他離開,我一定會知道的。」
「你們到底在說誰?」我問。
「麥克斯·麥斯威爾。」渥克道。「啊,從你的表情來看,你一定聽說過他。」
「誰沒聽過?」我道。「麥克斯·麥斯威爾,偉大到名字需要念兩次的地步。夜店老闆、黑道老大、專門買賣贓物以及操縱賭局。他有個綽號叫作巫毒叛徒,不過我不清楚由來。」
「就是他。」渥克道。「此人勢力龐大,人脈廣闊,曾經兩度試圖暗殺我,不過我不是個喜歡懷恨在心的人。總而言之,麥克斯似乎弄到了一件非常特殊的物品,一件他應該十分清楚不能染指的東西。講具體一點,寶瓶宮之鑰。」
「我聽說過這個東西。」我說著皺起眉頭。「來自六○年代的法器,是不是?那個年代所有強者都必須持有一樣強力法器才能讓人認真看待。我從來都不信任這種東西,因為你永遠無法知道宇宙電池什麼時候會耗盡,到時候你就會變成一個手持愚蠢裝飾品的傻瓜。」
「說得沒錯。」渥克道。「儘管如此,寶瓶宮之鑰還是一樣非常有用的工具。融合科技與魔法,專門用來開啟以及關閉空間之門的鑰匙。這是為了防止芭貝倫儀式之類的事件重演,你瞭解的。」
「為什麼……要叫寶瓶宮?」我問。
渥克聳肩。「代表那個年代。傳說收藏家曾經持有這把鑰匙,也就是藉由這把鑰匙開啟了他收藏稀有物品的生涯。接著他在一場賭局中將鑰匙輸給了盲眼皮歐,在那之後,鑰匙幾度易主,其間造成了許多生命與財產的損失,最後終於落入了麥克斯·麥斯威爾的手中。很顯然地,他想出了利用這把鑰匙提升自己社會地位的方法。」
「他就是這樣變成巫毒叛徒的?」我問。
「不幸的是,沒錯。」渥克道。「巫毒是一種十分獨特的宗教。巫毒信徒信仰許多萬神殿的神祇,或稱洛亞2:雷格巴3、山姆帝爵士4、爾茲莉5,以及丹巴拉6。這些神靈可以經由召喚或是邀請等方式進入我們的世界,附身在自願被祂們附身的信徒身上。麥克斯之所以變成巫毒叛徒,就是因為他不管祂們的意願,利用寶瓶宮之鑰的力量將洛亞強行扯入我們的世界,然後再把祂們塞入他手下的體內。如此一來,他就可以控制祂們去做任何事。祂們具有非人的力量,幾乎沒有辦法殺死,成為一群令人聞風色變的突擊隊員。」
2洛亞(Loa),是巫毒教中的一種神靈。
3雷格巴(Papa Legba),掌管人類跟洛亞之間交流的神靈。
4山姆帝爵士(Baron Samedi),巫毒教中掌管死亡的洛亞。
5爾茲莉(Erzulie),巫毒教中的愛神。
6丹巴拉(Damballa),眾洛亞之父,與其妻阿伊達·委杜合稱創造之神。
我微微一驚。「跟神亂搞向來不是什麼好主意。」
「向來如此。」渥克道。「麥克斯利用他的突擊隊以屠殺跟恐怖行動的手段擴張地盤;因此也引來我的注意。無可避免地,麥克斯變得貪婪無度、過度擴張,導致力量分散,於是洛亞終於脫離他的掌控。麥克斯沒有在原地等祂們找上門來,他帶著寶瓶宮之鑰跑路,我所有手下都無法掌握他的行蹤。於是我找上蘇西,因為她有辦法找出許多不願意被人找到的人。」
蘇西口齒不清地咒罵一聲。當她找到麥克斯·麥斯威爾的時候,我絕對不想和他易地而處,任何獵物只要想企圖躲過她的追捕,都被她視為對她個人的侮辱。
「這件事情怎麼會緊急到需要找我的地步?」我問。「蘇西遲早都會把他找出來的。」
「洛亞已經進入夜城。」渥克道。「而祂們顯然心情欠佳。祂們附身在一群頂尖的賞金獵人身上,在夜城裡橫衝直撞,瘋狂地追查麥克斯·麥斯威爾的下落。」
「就讓祂們抓走他。」我道。「那傢伙是個垃圾,一個自大的流氓。利用巫毒法術收保護費,付錢,不然他就把你或是你的家人變成殭屍。卑鄙小人,就讓洛亞把他撕成碎片。少了他,整個夜城都會變香。」
「沒錯,」蘇西道。「等一等,如果洛亞附身在所有頂尖的賞金獵人身上……為什麼沒有選我?我是業界頂尖高手,任何不認同這一點的人都會被我射穿膝蓋。為什麼洛亞沒有附到我身上?」
「祂們不敢。」我諂媚道。
「好吧,這是個原因,沒錯。」蘇西道。「而且我和別人不一樣,我總是隨時在更新身上的防禦魔法。女孩子家總要小心提防。」
我為任何蠢到膽敢深入蘇西滿佈陷阱的內心的人或怪物感到悲哀,但是我可沒有蠢到將這個想法宣之於口。再說,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於是目光轉向渥克。
「麥克斯依然持有寶瓶宮之鑰,所以你要我幫你取回。」
「我就知道你遲早會想到這一點的。」渥克道。「我要你找出麥克斯,自他手中奪走鑰匙帶回來給我,然後我再把鑰匙藏入一個安全的地方,並且將麥克斯關入暗影深淵。」
我差點忍不住顫抖起來,但是在渥克面前示弱絕非明智之舉。暗影深淵乃是世界上最可怕的監獄,位於夜城地底的岩層之中。那是我們囚禁罪大惡極之人的地方;或至少是那些不管是為了什麼原因,不是處以死刑就能解決的傢伙。那裡處於永恆的黑暗,完全見不到任何光線,一旦他們將你封入牢房,你就永遠不要妄想離開。你只能乖乖待在牢房裡,直到死亡到來的那天——不管那是多久以後的事情。
「讓洛亞抓走或許比較仁慈。」我道。「我們可以從他的殘骸中取回鑰匙。」
「不行。」渥克立刻說道。「一來是因為洛亞會在找尋他的過程中引發災難。就跟大部分的神祇一樣,想要復仇的時候祂們就會不顧一切。很顯然地,祂們毫不在乎賞金獵人的行規,不願在線人吐露線索之後留下活口。但是我想要活捉麥克斯最主要的原因,在於夜城的問題應該交給夜城自己處理,我們不能讓外來者以為祂們可以在夜城為所欲為。」
他突然停了下來,蘇西和我隨之停步。他自外套口袋中取出一隻傳統樣式的金錶,看了看時間,收起金錶,一臉嚴肅地向我看來。
「別搞砸了,約翰。我承受很多壓力,必須盡快以最有效率的方式圓滿解決此事。就是因為如此,我才會將這個案子交給你辦,而不是派遣我的人馬全面搜索夜城。如果你沒有辦法在三個小時內找出麥克斯以及寶瓶宮之鑰,我將別無選擇,只能派遣大軍進駐夜城,而這樣做會強烈降低我的人望。不要讓我失望,約翰,不然我一定會把一切都怪到你頭上。」
蘇西冷冷地瞪著他,接著不禁露出佩服的神色,因為渥克完全沒有絲毫退縮的跡象。
「惹他,」蘇西冷冷說道。「就等於是惹我。」
「我遲早都會惹上所有人。」渥克道。
「承受壓力?」我若有所思地問道,他將目光轉回到我身上。我朝向他冷靜沉著的面孔微笑。「來自誰的壓力?當權者已經死光,你到底在幫誰做事?」
但他只是點頭微笑,然後朝向蘇西輕點圓帽,接著轉身離開,不疾不徐地消失在夜色中。
※※※
蘇西·休特和我前往「蜘蛛之網」,一家還算高級的雞尾酒吧,自從前任老闆慘遭殺害,被製作成標本放在店內展示之後,這家店就變成麥克斯·麥斯威爾的了;眾所皆知,這裡就是他跟找上門來的不幸之人做生意的地方。當我們抵達那裡之時,整家店已經被人徹底砸爛,其中有些地方還在悶燒。蘇西順手自身後拔出她的霰彈槍,領頭進入早已被人一腳踢爛的大門。
接待廳殘破不堪,到處都是屍體,而且死狀全都難看至極。鮮血滲入地毯、濺灑四壁,就連天花板上也都血跡斑斑。其中一個角落堆滿了斷掌,所有的頭顱都已經失去臉皮。蘇西和我小心翼翼地跨越屍堆,但是沒有發現任何動靜。所有傢俱看起來都像是被炸爛的。
麥克斯·麥斯威爾位於俱樂部後方的辦公室也沒有好到哪裡去,不過這裡沒有血跡或屍體,表示麥克斯及時逃離了。一副塔羅牌攤放在巨大的桃木辦公桌上,而辦公桌本身已經裂成兩段。四面牆上爬滿厚厚的籐蔓,顯然是屬於麥克斯的防禦系統中的一環;不過此刻所有籐蔓都已經死亡,彷彿在一道強烈的寒霜之下枯萎殆盡。爪痕隨處可見,劃破籐蔓,深入其後的木牆中。地板上畫滿了猶太教神秘教派的符號,形成層層相迭的防禦系統。
非常強大的防禦系統。
「這個人必定整天擔心受怕,不然不會在一個地方加持這麼多防禦法術。」蘇西道。
「他有很好的理由。」我道。「神祇很不喜歡忘恩負義的信徒。」
我啟動天賦,週遭的世界當即轉變。我沒有辦法利用天賦找出麥克斯當前的位置,我需要一個明確的問題才能問出具體的答案。但是要找出一個不想被找到的人可不是只有一種辦法。我開啟心眼,我的第三隻眼,看穿世界的本質。世界上存在著許多大部分的人根本無法察覺的事物,而或許這樣比較好,如果他們知道我們是在跟誰或是什麼東西分享這個世界,可能會有很多人當場扭斷自己的腦袋。
這間辦公室中還有其他東西,漂浮在凡人無法察覺的水流之中,有如水滴內的微生物般填滿了所有空間,而且它們就像水中的微生物一樣醜陋。我集中注意力,將天賦的力量專注在麥克斯·麥斯威爾身上,他過去的身影——他在時間之中烙印下來的影像——隨即在我眼前現身。
麥克斯的身材就如傳說中一樣高大,像個巨人,儘管在眼前這種半透明的情況之下看來依然巨大陰森。八尺高,胸口和肩膀異常厚實,身穿剪裁完美的乳色西裝,多半是為了凸顯他嚴峻黝黑的容貌而量身打造的。他看起來像是一座石雕像,身穿訂做西裝的高大石像鬼。他眉頭深鎖,巨大的手掌緊緊握拳。
他在辦公室中無聲踱步,彷彿在找尋某樣物品。他看起來並不害怕,甚至沒有任何擔憂的神色,他只是非常憤怒。他打開一個上鎖的抽屜,拿出一樣外面包著一層血紅布巾的東西。他比了一連串的手勢,然後攤開紅布,露出一個又大又方的新奇機器,其上有著許多散發黯淡金屬光澤的零件,以一種讓我一看就眼睛發疼的方式組裝在一起。這多半就是寶瓶宮之鑰了。它看起來像是一個原型設計,一個還沒有除錯完成的半成品。
麥克斯將鑰匙放在一隻大手之中掂掂重量,然後突然轉過頭去,彷彿聽見了什麼他不喜歡的聲音。他用空著的那隻手比劃幾個手勢,地板上的猶太符文當場綻放強光。牆上的籐蔓開始扭動纏繞,似乎在承受極大的痛楚,一個接著一個,地板上的線條迅速熄滅。麥克斯朝向房門走去。
我跟著他移動,蘇西緊跟在旁。她看不見我眼中的景象,但是她相信我。
不過她信任我就和信任其他人沒有什麼不同。
※※※
我們跟著麥克斯·麥斯威爾在夜城中穿梭。我必須花費極大的心力去維持他過去的影像。當心眼完全開啟之時,我就可以看見夜城中所有的景象,而其中有很多景象都不是人類心靈所能承受的。無盡的滿月高高掛在繁星點點的夜空上,比正常世界的月亮足足大上二十倍。某種長有巨大翅膀的東西飛越月亮表面,幾乎將之完全遮蔽。附近的建築物綻放出防禦魔法的光芒,詛咒有如翻飛的塗鴉一般浮現在店面前。數以千計的鬼魂在我身邊踱步,無聲地發出憤怒的吼叫。它們像琥珀中的昆蟲,是受困於時間回路中的記憶。
空間旅人轉眼進出現實之中,在前往更加有趣的地點途中路過我們的世界。惡魔騎在懵懂不知的靈魂身後,利爪深深陷入宿主背部及肩膀上的肌肉中,在他們的耳邊輕聲低語。你總是可以分辨出哪些人真的在聆聽惡魔的誘惑,因為他們身上的惡魔總是比其他人來得臃腫肥大。擁有一雙小翅膀的小妖精,身上流動著光線的脈動,在街道中上下衝刺,如煙火般耀眼,彼此交織出人眼無法辨識的複雜圖案。還有敬畏之民,古老而又巨大,在我們的街道跟建築之間遊走,彷彿一切通通不存在一樣,趕著去幹一些無人能知的勾當。
我保持低調,專心跟隨麥克斯·麥斯威爾,蘇西則確保沒人打擾我或是阻擋我們的去路。她手持霰彈槍,高舉槍口,沒有人懷疑她會開槍。蘇西喜歡以焦土策略去處理所有問題,不管是大問題還是小問題。
麥克斯帶著我們穿越夜城中心,然後繼續朝向另一頭前進,我心中浮現不祥的預感,幾乎可以猜到他的目的地。儘管夜城本身就是一個非常糟糕的地方,但是其中還是有幾個特別糟糕的地方,糟糕到任何有理智的人都不會想去。其中一個叫作歡樂樂園,這地方本來是夜城裡第一座專為成人設計的遊樂園,不知道是哪個傢伙的點子。總之這裡從來沒有紅過。會來夜城的人絕對不是為了追求人工刺激而來;這裡每一處街角都有太多實實在在的刺激可供探索。歡樂樂園早在幾年前就已經關閉,至於它為什麼至今依然沒被拆掉,唯一的理由就是諸多債主還在爭辯什麼東西是屬於誰的。如今,它只剩下一大堆生銹的遊樂設施,在毫不在乎的寒冷夜晚中獨自腐爛。
之前聽說他們請了十四名一流的驅魔師前來驅魔,只為了維持此地的環境寧靜。
麥克斯之所以選擇歡樂樂園作為藏身處就是因為這裡曾經發生過太多慘劇的緣故。太多痛苦以及死亡,太多歡愉的屠殺以及煉獄般的怨念,將歡樂樂園轉化成一座大型通靈禁地。由於這裡的靈氣過於混濁,充滿鮮血與恐懼,導致沒人有能力看穿此地,這也讓這個地方變成藏身的絕佳場所,只要你承受得起就行。
蘇西和我在樂園入口停下腳步,站在原地,看著裡面。麥克斯的過去影像一進入大門立刻消失。我關閉天賦。色彩鮮艷的巨大拱門聳立在我們頭頂,油漆斑剝,腐銹滿佈。曾經在人們眼前綻放耀眼光芒的歡樂樂園霓虹招牌如今積塵黯淡,了無生氣。有人在招牌上塗鴉,寫著「進入者請先放棄一切希望」。這是墳場幽默,不過我不得不佩服塗鴉者的膽量。拱門後一片漆黑,充滿深邃無比的陰影,雲霄飛車的軌道在夜空下投射出冰冷的輪廓。整座歡樂樂園完全沒有任何光線,只有藍白色的滿月月光詭異地照亮遊樂設施之間的走道,形成一座綻放銀光的迷宮,而其中的怪物已經不再受困於迷宮中央。一陣清風自拱門中吹來,拂上我的臉,冷得像墳墓。
這裡曾經發生過許多慘劇,或許在某些層面來看,慘劇至今仍在上演。當一個地方死了那麼多人、灑過那麼多血,經歷那麼多痛苦與屠殺之後,絕對不可能不在時間中留下痕跡的。
剛開始一切都很好,歡樂樂園確實憑借非比尋常的極端冒險與刺激吸引了不少遊客。或許是喚醒了夜城居民早已疲憊的口味;也可能是因為即使像我們這種人也需要短暫地重溫童年的舊夢。於是,這裡有極速高達兩馬赫的末日碰碰車,並且配備重型機槍。斜輪飛機上的飛機通通配備熱導飛彈以及彈跳逃生椅。幽靈列車乃是由貨真價實的幽靈駕駛,愛之通道則是由女惡魔所負責主持。雲霄飛車保證帶你穿梭五個不同的空間,不然退錢。棉花糖中摻雜了一百零一種不同的精神麻藥。
但是沒過多久就有人開始發現儘管進入歡樂樂園的人很多,但是卻有很高比例的遊客再也沒有出來。
接著一切完全走調。
沒有人確定到底是什麼引起的。一般相信是有人為了不明原因而對這個地方施了詛咒。最開始出現的異常狀況是旋轉木馬裡的木馬被惡魔附身,開始吞噬背上的騎士。斜輪飛機加速運轉,將轉輪上的假飛機朝向太空甩去——這些飛機都沒能飛出很遠。雲霄飛車會消失到另一個空間,而其上的乘客都沒有再度回歸人世。扭曲的影像自哈哈鏡中竄出,瘋狂地殺害任何可殺之人。
慘叫聲自幽靈列車傳來,更慘的叫聲自愛之通道那兒湧現。報體重機報出人們最深沉的隱私。永遠歡笑的小丑跳出小丑亭外,穿梭於歡樂樂園中,扭斷人們的頭顱,掛在自己的皮帶上,臉上依然帶著笑容。遊客衝向出口,只有少數人逃出生天。
當權者封鎖了歡樂樂園,不讓其中任何東西離開,沒過多久,整座樂園就陷入一片黑暗與死寂。沒有人自願進入搜救倖存者,或是帶回死者的屍體。夜城不是一個以助人為樂的地方。
接著,樂園的眾老闆與債主轉而向牧師以及驅魔師求助,甚至動用空中火力和強力炸藥,但是全都一點效果也沒有。歡樂樂園已經變成了一個糟糕的地方,大部分的人都知道不要接近。但是這裡是夜城,隨時都有勇敢或是愚蠢的人們利用此地作為藏身處,因為他們認定只有最不怕死的人才會膽敢進入樂園找尋他們。
我看向蘇西。「想要散散步嗎?欣賞一下樂園裡的遊樂設施?」
「當然。」蘇西道。
我們並肩穿越拱門,隨即感到一陣勁風撲面而來,歡樂樂園寒冷刺骨,死寂中帶有一股沉悶的壓抑感。我們的腳步聲沒有掀起任何回音。雲霄飛車和其他設施聳立在我們四周,形成黑暗的高大骨架,以及許多看來像是破爛的帳篷以及攤販亭所組成的輪廓。我們沿著月光照耀的道路中央行走,三不五時就會在眼角邊緣看見有東西在蠢蠢欲動。或許是被寒風帶動的,四周的風力似乎有逐漸增強的趨勢,蘇西左顧右盼,隨時準備開槍。說不定是樂園壓抑的本質令她心情緊張,也或許根本不是這麼回事,蘇西總是喜歡在事情發生前搶先報復。
在路過一座傳統的報體重機時,我停下腳步仔細打量了一下這台機器。
「我認識一個喜歡收集這種東西的傢伙。」我故作輕鬆道。「他打算教會它們合唱『哈利路亞』。」
「為什麼?」蘇西問。
「我猜他大概沒想那麼多。」我承認道。
接著我們同時住口,眼看報體重機緩緩運轉,恢復生氣。機器內的零件轉動,彼此磨合,雖然我們兩個都沒有站上去。音箱中傳來一陣低沉的呻吟聲,彷彿承受著巨大的痛苦。彩繪大臉亮起燈光,一下一下不停地閃動。然後機器開始以一種完全沒有人性以及任何情緒的聲音對我們說話。
「約翰·泰勒。無父無母,沒有家人,沒有朋友,沒有未來。眾所唾棄,眾所恐懼,無人愛憐,無人欣賞。你為什麼不趕快去死一死,早日了結殘生?」
「差得遠了。」我冷冷說道。「你大概連我的體重也猜不出來。」
「蘇西·休特,」那聲音道。「永遠獨身,與婚姻無緣。沒人能夠碰你,永遠沒有。不能觸碰你的乳房,也無法觸及你的心房。你想念你哥哥,儘管小時候曾經遭他強暴。有時候你會夢到當時的情景,當他愛撫你時的快感。你的生命之中絕對不會有愛,蘇珊,不管是哪一種愛,永遠不會有。」
蘇西舉起槍口,一槍轟碎那張彩繪大臉。報體重機大叫一聲,隨即陷入寧靜。蘇西對著機器又開了一槍。「機器應該安守本分。」她道。
「不要相信任何在歡樂樂園裡聽見的言語。」我小心說道。「魔鬼隨時都在撒謊。」
「除非真相比謊言更加傷人。」
「他對你的認識不及我深。」我道。「我愛你,蘇西。」
「為什麼?」
「總要有人愛你。每個女人都有一個真命天子,每個男人也都有個真命天女。你應該慶幸我們能夠找到彼此。」
「我很慶幸。」蘇西道。這就是她情感表達的極限。
她突然轉身,槍口瞄準一道陰影。「出來。走入月光之下,讓我看清楚你的身影。」
麥克斯·麥斯威爾謹慎地步出陰影,現實中的他比過去的影像看來還要高大。他高舉巨大的雙手,表明自己沒拿武器,然後緩緩微笑,揚起灰色的嘴唇、露出灰色的牙齒。
「你真厲害,蘇西。」他的聲音十分低沉,聽起來像是石頭相互摩擦一般。「其他人根本不可能知道我躲在這裡。」
「沒人能夠偷襲我。」蘇西道,手中的霰彈槍穩穩地對準他的胸口。他乳白色的西裝在月光之下顯得有點變色,看起來好像餿掉的牛奶。
「我早該知道他們會派你們兩個來的,」他說,對於霰彈槍的威脅完全無動於衷。「但是恐怕你們已經來遲了。我不是來這裡躲藏的;這整個地方乃是一座凝聚其他空間能量的大水槽,而寶瓶宮之鑰已經在這裡吸收好幾個小時的能量。再過不久,這把鑰匙就有能力開啟一道通往洛亞世界的門戶,然後我將會進入那個世界……鑰匙中儲存的能量將會讓我成為祂們的主人。諸神之神,洛亞之王。」
「很爛的點子,麥克斯。」我道。「在諸神的地盤挑戰祂們,祂們會一口一口地吞噬你的靈魂。你到底在想什麼?竟敢強行召喚祂們,而且還加以羞辱?」
「我們根本不該向祂們搖尾乞憐,隨傳隨到。」巫毒叛徒麥克斯·麥斯威爾說道。「我的同胞崇拜祂們好幾個世紀,但是一直以來最多只能期待祂們附身在我們身上,把我們當作坐騎。這裡是夜城,我們有一條住滿神祇的街道,而且我們讓那些神通通安守本分。我也會讓這些洛亞知道厲害的。」
他朝我伸出一手,寶瓶宮之鑰隨即出現在他的掌心。在他蒼白的大手之中,那具機器看起來就像玩具一樣,其上的金屬零件緩緩運轉,層層交迭,不停滑動,我想要移開目光,卻發現自己做不到。寶瓶宮之鑰已經變成了某種一看就讓人渾身不自在的東西,似乎它在轉動自身,穿越陌生的異度空間,尋找一道通往洛亞世界的門戶。它倏然開啟,有如金屬花瓣一般綻放,於空間中撕裂出一條縫隙,有如在現實裡劃出一道傷口。
一陣巨響突如其來,在歡樂樂園的死寂中不斷迴盪,好似一陣出於憤怒的吼叫。一道強烈的光芒自半空中的縫隙內穿透出來,刺眼到我必須偏過頭去,寶瓶宮之鑰的法術就這麼輕而易舉地遭人破解。
我退開一步,高舉手臂遮擋眼前的強光。夜空中的縫隙無情地擴大,將週遭的空氣吸入。它吸住了我,也吸住了蘇西。我抓起她的手腕,一方面為了幫她抵抗吸力,一方面也為了穩定自己的腳步,她就像往常一樣不動如山。吸力逐漸增強,蘇西抓住身邊的軌道,我則緊緊抓住她。麥克斯·麥斯威爾有他手中不住抖動的寶瓶宮之鑰保護,文風不動地站在原地。強風呼嘯而過,帶著所有鬆動的物品急促竄入越裂越大的裂縫。空中飛滿各式各樣的垃圾,不停地上下翻轉。我使勁握緊蘇西的手腕,一定令她很痛,但是她始終一聲不吭,緊握軌道的泛白指節也完全沒有鬆動。她舉起另外一隻手,順手轉動槍口,一槍射下麥克斯手中的寶瓶宮之鑰。
他發出憤怒而又痛苦的叫聲,手掌爆成一團血霧和飛散的手指。寶瓶宮之鑰毫髮無傷地飛入空中,墜落地面,滾入陰影。空氣中的裂縫突然關閉,接著就這樣,急竄的強風轉眼間消失得無影無蹤。麥克斯不顧斷手處冒出的鮮血,連滾帶爬地衝入陰影找鑰匙。我放開蘇西的手腕,然後同時舉步前進。蘇西忙著裝填彈藥,但是麥克斯已經自地上爬起,以勝利者的姿態將寶瓶宮之鑰舉在沒有受傷的手掌中。他對我大吼大叫,我則向前一湊,在他臉上灑了一把黑胡椒。
我絕對不會不帶調味料就出門的。
黑胡椒灑入麥克斯的雙眼跟鼻孔,他立刻後退,猛打噴嚏,全身不住顫抖,雙眼緊閉,眼淚直流。他根本拿不穩寶瓶宮之鑰,更別提要使用它了。金屬盒掉落地面,我彎下腰去撿了起來。蘇西佩服地對我點頭。
「你總是知道使用最好的方法去打下流的架。」
她以金屬鞋尖踢在麥克斯的肋骨之間,當場讓他失去所有反擊能力。他哼了一聲,然後抬頭瞪我們,強迫自己睜開淚水汪汪的雙眼。他以完好的手掌按住斷手的傷口,幾乎已經止住失血。他陰沉的臉上完全沒有痛苦、軟弱甚或是挫敗的神情;只有一股實實在在的怨恨,默默地等待著反擊的機會。蘇西將槍口抵在他的臉上。
「不管你是死是活,我的酬勞都是一樣的。」她的語氣一如往常冷靜沉著。「基本上,我比較喜歡死的獵物。可以省略不少文書作業。」
「我可不要抬具這麼高大的屍體離開這裡。」我堅決地道。「除非我沒有其他選擇。所以我們還是客氣一點,大家一起走出去比較好。」
但是麥克斯根本沒在聽我們說話,他凝視著我的身後。就在他開口說話之前,我已經感覺到背後的寒毛根根豎起。
「啊,媽的,」麥克斯·麥斯威爾道。「正當我以為事情不可能變得更糟的時候……」
蘇西和我立刻轉頭,只見我們身後站著好幾排夜城頂尖的賞金獵人。這些人全副武裝,不自然地僵立原地,臉上全部掛著難看的笑容,雙眼綻放的金光就像來自地獄深處的燭火。他們微笑的嘴角露出牙齒,彷彿獵犬將獵物逼入死路的模樣。
洛亞已經找到我們了。
麥克斯突然狂笑,笑聲裡帶有濃厚的喘息聲。「如果你們還想領取賞金的話,保護我,蘇西、泰勒。」
我看向蘇西。「我們真的那麼需要這筆錢嗎?」
「隨時都需要錢。」蘇西道。「這跟原則無關,跟錢有關。沒有人可以搶走我的賞金。」
「或許我們可以把他切成兩半跟大家分。」我道。
「很誘人,但是太噁心,而且我不喜歡分享。」
我歎氣。「當我需要扮演理性之聲時,就表示事情已經真的非常糟糕了。」
我向前一步,大剌剌地站在洛亞跟祂們的獵物之間,祂們立刻將閃閃發光的目光集中在我身上。
「我們認得你,約翰·泰勒。」我分辨不出這個聲音從何而來。或許是他們其中之一所發,或許是所有人同時說話,總之聲音聽起來很……有趣。「我們知道你是什麼人,或是什麼東西,可能比你自己更清楚。但是不要以為這樣你就可以阻止我們取得屬於我們的東西。」
「我也認得你們,各位洛亞。」我盡量保持禮貌與尊敬的語氣。「但是這裡是我的世界,不是你們的,而麥克斯是我的。他將會獲得應有的懲罰,我向各位保證。」
「這樣不夠好。」對方說道,接著附身軍團同時一擁而上。
麥克斯趁我不注意,突然翻身而起,自我手中奪走寶瓶宮之鑰,猛力扭動,同時高聲念誦力量咒語。所有的賞金獵人同聲尖叫,附身的洛亞瞬間離體。數十名男男女女倒落一地,不斷扭曲顫抖,因為遭受釋放而熱淚盈眶。有那麼一瞬間,我真的以為威脅已經解除。我早該知道沒有這麼簡單的事。
所有遊樂設施與機器通通開始恢復生機,輪子轉動,機械運作,旋轉木馬緩緩轉頭看向我們。洛亞已經找到全新的宿主。一股緩慢而又恐怖的生氣襲捲歡樂樂園,在冰冷的金屬與上漆的木材中猛烈燃燒,隨即又自巨大的小丑以及愛之通道跟恐懼通道的口中傳出洛亞的怒吼。
麥克斯蹲在地上,神色慌忙地單手操作寶瓶宮之鑰,試圖開啟一道逃生門。蘇西舉起槍托擊中他的腦側,但是他根本沒有感覺。她再度攻擊,趁他分心時,我一步上前搶走他的鑰匙。麥克斯瞪著我,灰色的嘴唇揚起,露出灰色的牙齒。
「我會為此要你付出性命,泰勒。我要先把你打趴在地上;然後再把她打趴。我要讓你親眼看著我侵犯你的女人,一干再干,干到她血流如注、喉嚨破裂為止。我會把她撕成碎片,身心無存。我會把她送入地獄……然後再來料理你。」
我看向蘇西。「膝蓋。」
她一槍擊碎他的左腿膝蓋。他的小腿爆裂,鮮血狂噴,整個人癱倒在地,抱著小腿發出痛苦的尖叫。我低頭看他。
「不該威脅蘇西的,麥克斯。沒有人可以對我和我的女人出言不遜。」
我將注意力轉回歡樂樂園上,只見樂園有如一頭自沉睡中緩緩甦醒的巨獸。四面八方的燈光一盞接著一盞亮起,在黑暗中增添藍色、綠色,以及粉紅色的色彩。巨大的設施吱吱作響,銹蝕的金屬重新運轉。蘇西走到我身旁,來回移動她的槍口,迫切地尋找射擊目標。
「約翰,出了什麼事?」
「洛亞附身在整座樂園上。」我道。「一定是那些驅魔儀式沒有收尾乾淨……」
「我們不能讓麥克斯再度驅逐祂們嗎?」
「或許可以,」我道。「如果他沒有忙著抱腳顫抖的話。」
「那可是你的主意。」
「我知道,我知道!」
首先發難的是碰碰車。它們撞開場地四周的強化圍牆,以難以想像的速度往我們直奔而來。它們在陰影間穿梭,木製外殼因為難以承受控制它們的強大能量而出現裂縫。蘇西站在原地,直到碰碰車衝到面前才開槍擊爛第一輛車。第一輛碰碰車炸成一堆木頭碎片,其中有幾片濺在蘇西的機車夾克上。其他的碰碰車這時已經衝到我們身邊,於是蘇西和我朝向相反的方向飛奔而出。碰碰車急忙轉彎,彼此錯身而過,對著我們直追而來,車頭上的彩繪大臉露出跟之前遭受附身的賞金獵人臉上一模一樣的笑容。眾洛亞十分享受這一切,祂們在玩弄我們。
我在兩旁所有攤販亭不停搖擺的道路上狂奔,碰碰車尾隨而來,發出恐怖的叫罵聲。我聽見蘇西奔跑的聲音,就在離我不遠處,於是我高聲叫她在下一個十字路口跟我會合。我們同時抵達下個十字路口,接著我抓起蘇西的手掌,拉著她一同趴在地上。追逐我們的碰碰車來不及煞車,當場飛過我們的頭頂,對撞個正著。一陣爆炸聲響傳來,外帶一陣奇異的能量衝擊,當我和蘇西爬起身時,四周已經不見碰碰車,只剩下一堆五顏六色的殘骸。
「我們必須回去找麥克斯,」蘇西道,我們才剛脫離險境,她就已經將手抽離我的掌心。她沒辦法忍受他人的觸摸,就算當我在拯救她的性命時也不行。
「以那隻腳的狀況來看,麥克斯哪裡也去不了。」我道。
「他可以用爬的。」蘇西道。
於是我們回頭,再度面對洛亞。有時候我懷疑我們兩個到底誰比較瘋狂——是會提議幹這些事情的蘇西,還是會贊同她的想法的我。
她沒有料錯。我們在一條很長的血跡盡頭找到麥克斯,他正拖著自己殘破的小腿朝向出口爬去。我們剛找到他,一群平頭飛機就已經從斜輪飛機那邊朝向我們飛來。它們扭斷固定機身的支柱,以那短胖的木頭機翼對著我們疾飛而來。我只希望有人記得把飛機上的熱導飛彈拆掉就好。蘇西一架接一架擊落它們,彷彿在練習射擊鴿子。(夜城裡沒有鴿子,而像蘇西這種人就是造成這種現象的主因。有時候臨時想要找只鴿子來獻祭都沒有辦法。)最後一架飛機墜毀在距離我們五尺不到的地方。蘇西一邊裝填彈藥,一邊對我看來。
「如何?我贏了什麼獎品嗎?」
「看情況,」我道。「你也射馬,對不對?」
蘇西順著我的目光看去,然後加快裝填彈藥的速度。一群旋轉木馬此刻已經跳下底座,朝向我們奔來。它們體型巨大、相貌凶狠,腐敗的木頭上還沒掉漆的部位顯露出鮮艷的色彩。它們露齒而笑、滿嘴爛牙,活動的下巴不停飢渴地咬合。它們的眼中綻放金光,就和賞金獵人一樣,而且每踏出一步都深深陷入地面中。儘管所有關節的絞鏈都已腐銹不堪,然而在洛亞之怒的驅使下,它們的四肢依然和活生生的馬兒一樣靈動自如。
傳說這些木馬曾經吞噬騎士,此刻我對此深信不疑。
「這才是我心目中的歡樂樂園。」蘇西說完開始射擊。
她一發又一發地開槍,槍聲震耳欲聾,但是儘管槍槍命中,在木馬身上擊落無數碎片,卻始終無法阻止對方前進。蘇西在一分鐘內射光槍中的彈藥,低聲咒罵幾句,自胸口的彈帶上取下子彈重新裝填。這時木馬已經近在眼前,但是她依然不願退卻。第一顆木馬頭撲了上來,銹蝕的牙齒狠狠地咬在她的皮衣衣袖上。
這表示得要靠我來想辦法了。我開啟天賦,找出最早用來操作歡樂樂園的那道魔法,當它還是一座單純的遊樂園那時候。古老純真的魔法依然殘留一點魔力,沒有被所有禱告和驅魔儀式、邪惡與恐懼所污染。我找出這點魔力,將它放回所有木馬體內。
它們一個接著一個停止奔跑,古老的魔法固執地喚回原始契約。馬匹一頭接著一頭被拖回到旋轉木馬台上。它們沿路不斷掙扎,猛力甩頭,用力踏步,但是終究還是只能向後移動。當它們後退回到平台上時,古老的鐵柱再度降下,穿透它們的木頭軀體,無情地將它們固定在原位。
我轉頭看向蘇西。這時她已經裝完彈藥,一腳踏在麥克斯的背上,確保他不會亂跑。我對她點頭,她隨即將腳移開。我蹲在麥克斯的身旁,幫助他翻身平躺。他呼吸凝重,臉上滿是斗大的汗滴,但是依然神色堅定地凝視著我。我將寶瓶宮之鑰拿到他眼前。
「你會使用這個東西,而我不會。」我小心說道。「用它來將洛亞逐出歡樂樂園。如果你有其他不軌的企圖,蘇西就會把你的腦袋變得跟你的膝蓋一樣。」
他沉默地瞪著我,不過還是伸出手來接過寶瓶宮之鑰。我扶著他坐起,然後將金屬盒子交給他。蘇西立刻湊上前來,將槍管頂在他的後腦勺上。儘管疼痛無比、鮮血直流,他還是必須用到血肉模糊的那隻手,不過最後終於達成目的,在一陣恐怖的吼叫聲中將所有洛亞逐出歡樂樂園。我立刻取回寶瓶宮之鑰。
「約翰……」蘇西道。「你有預期到這種情況嗎?」
我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只見所有賞金獵人再度站起身來,臉上掛著難看的笑容,眼中綻放詭異金光。我歎了口氣。有時候就算賄賂聖彼得也沒有辦法保證事情不出差錯。我迎上前去,站在賞金獵人面前,舉起手臂,讓他們通通可以看見我手中的寶瓶宮之鑰。他們站在原地動也不動,金色的目光全部集中在我身上。
「當你們被逐出樂園的時候,就應該看懂暗示,回去屬於自己的世界。」我責備道。
「我們絕不離開。」祂們同聲說道。「除非滿足我們的需求,不然我們不能回去。如果你執意插手這件事情,我們就跟你耗上一輩子。」
我考慮著眼前的處境。我應該可以再讓麥克斯利用鑰匙將洛亞送回祂們的世界;但是祂們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回來,直到達成目的為止。麥克斯傷了祂們的自尊,藐視祂們的身份,並且對祂們的宗教構成威脅,我根本沒有立場和祂們爭辯。情況陷入膠著,如果不是渥克及時趕到的話,我真不知道會搞成什麼樣子。就像往常一樣,他就這麼憑空出現,神態自若地走出陰影,好像剛好路過,順道停下來聊天一樣。他來到我的身邊站定,蘇西立刻移動到我的另外一邊。渥克朝眼前眾多被附身的賞金獵人露出輕鬆的微笑。
「好哇,好哇,全都到齊了。不過我認為今天晚上大家都玩夠了。麥克斯·麥斯威爾已經被我收押,也就是說在我的保護之下。我向各位保證他一定會獲得應有的懲罰。我已經在暗影深淵準備好一個牢房等著他了,你們也知道我們在那裡是如何對待犯人的。」
「不夠好。」其中一名賞金獵人走到渥克面前。「復仇是非常私人的事情。我們一定要親自動手。」
「這次不行。」渥克道。「這裡是夜城,我們不會讓外人處理我們的問題。回家吧。」
他運起他的「聲音」。無法違逆、無法反抗的聲音。他的話衝擊著四周的空氣,力道猛烈到連我都不禁皺眉。但是洛亞完全不加理會,直到我也抬高音量。
「回家,」我道。「不然我就不客氣了。」
或許我是在虛張聲勢,或許我不是,我從來不會告訴別人。總之我的話動搖了祂們的意志。祂們或許不怕個別面對權勢滔天的渥克或是惡名昭彰的約翰·泰勒,但是祂們不敢同時與我們兩個為敵。賞金獵人再度癱倒,洛亞離開了,終於回歸祂們的世界。然後……一切就結束了。暫時而言。
我望向渥克。「你應該知道祂們總有一天會回來的。我們傷了祂們的自尊。」
「就讓祂們回來。」渥克道。「祂們早該接受我的提議,在諸神之街落腳。這年頭獨立運作的傢伙已經沒有生存空間了。」
「像我這樣的傢伙?」我問。
「一點也沒錯。」
我嚴肅地打量著他。「你的『聲音』就像往常一樣強大;但是我老是會想到聲音是當權者賜給你的禮物,而當權者全都已經死了,現在到底是誰在加持你的聲音?」
渥克微微一笑。「我肯定你會發現的,約翰。遲早的事。」他看向麥克斯·麥斯威爾。
「跟我走。」
儘管一腳殘廢,麥克斯·麥斯威爾還是站起身來,一拐一拐地隨著渥克離開歡樂樂園。賞金獵人跟隨他們一起離去,所有人都一頭霧水。最後只剩下我和蘇西留在原地,她以那慣有的酷酷神情看著我。
「你救了我的命,約翰。又一次。」
「你也救了我一命。」我無所謂地道。「這也沒什麼好說的,身為情侶本該如此。」
「我知道這……對你來說並不容易。」她道。「雖然我們如此親密,但始終無法……當真親熱。你對我真的很有耐心。」
她伸出手指,輕輕觸摸我的臉。我站在原地,任由她摸。我可以感受出這一切對她有多困難。她將指尖移動到我的嘴唇上——這就是我們最接近接吻的舉動了。蘇西·休特,霰彈蘇西,一個不會向我、向諸神,或是向夜城中任何人低頭的人,在面對自己的心魔時也是絕望無助。
我真想出手殺了她哥哥,只可惜早在幾年之前她就已經親自取走了他的性命。
「我愛你,蘇西。」我道。「就算你什麼都不肯相信,也請相信我愛你。」
「我愛你,約翰。盡我所能地愛你。」
「這才是最重要的。這樣就夠了。」
「不,這樣不夠!」
她強迫自己擁抱我,緊緊擁抱著我。她身前的兩條彈帶緊緊貼在我的胸口,她呼吸凝重,因為這樣做令她筋疲力竭。她渾身僵硬、緊張異常,我不知道該不該出手抱她,但是最後我還是以最溫柔的力道將她擁入懷中。
「愛你,約翰。」她說著下巴靠上我的肩膀。我看不見她的臉。「我願意為你而死。願意為你殺人。我會愛你直到世界末日。」
「我知道。」我道。「沒關係。真的。」
但是我們都知道不會沒關係的。
maronster 發表於 2013-8-12 10:22
第二章 惡魔女記者
有時候人們甚至不肯給你一點喘息的機會。蘇西和我才剛走出歡樂樂園,我的手機就響了(手機鈴聲是「陰陽魔界」的主題曲。當我找到一個喜歡的東西,就會一直緊握不放)。一個油腔滑調的聲音在我耳邊輕語。
「你有一通來電和一則重要訊息。你想要先聽哪一個?」
「先聽來電。」我想也不想地道。
「抱歉,」那個聲音道。「恐怕有人付錢叫我堅持一定要你先聽重要訊息。你可曾考慮過死後保險的重要性?」
我歎了口氣,按下電話上的驅魔按鍵,心滿意足地聽著那個聲音痛苦吼叫,被迫離開我的電話。廣告簡訊……我相信那根本就是來自地獄的陰謀,為了讓世界變成不適合人類居住的環境。驅逐廣告簡訊之後,我的電話終於接通。這通電話是我的青少年秘書凱西從辦公室裡打來的。(我從一間吃人的房子裡拯救了她,然後她就收養了我。這件事情我完全沒有說話的餘地。為了讓她不要煩我,我把辦公室交給她管理。令人擔心的是,她管理辦公室的手段比我高明許多。)「幫你接了一個案子,老闆。」她開心地道。
「我已經連續解決兩件案子了。」我哀怨地道。「我很期待能夠有點非常休閒的時間,和我的黃色小鴨一起泡個熱水澡。黃色小鴨是我的朋友。」
「喔,你一定會想接這個案子的。」凱西道。「獨一無二的非自然詢問報辦公室打來找你幫忙。他們迫切需要你的服務,簡直到了絕望的地步。」
「那家爛報社找我會有什麼事?難道他們終於決定要找人幫他們找回失去已久的道德和品味?」
「強烈懷疑,老闆。他們不願在開放線路上討論細節,但是他們聽起來似乎十分著急。再說他們提出的酬勞非常豐渥。」
「有多豐渥?」我立刻問道。
「難以置信的豐渥。」凱西道。「這不但表示他們已經絕望到尿褲子的地步,而且這件事情必定非常危險。好啦,老闆,接下這個案子,我想知道那地方發生什麼事了。他們的報導非常精彩,我從來不錯過任何一期。」
「非自然詢問報是一份齷齪下流的報業之恥。」我語氣堅定地道。「從來不曾報導過任何真相。」
「只要有最新八卦以及名人的隱私照片,誰會在乎真相?喔,拜託啦,拜託啦,拜託啦……」
我看向蘇西。「你需不需要我……?」
「去吧,」她道。「我還要去領取賞金。」
她大步離開,頭也不回。她向來不是個喜歡說再見的人。
「好吧,」我對著電話說道。「說說細節。」
「沒有多少可說的。他們要你前往他們的編輯辦公室詳談。」
「為什麼不能叫他們來我的辦公室談?」
「因為你從來不進辦公室。你最近必須找時間進來一趟,我有一大堆文件需要你簽名。」
「幫我代簽。」我道。「就像你用我的名字申請那七張信用卡副卡時一樣。」
「我說過對不起了!」
「他們想要在哪裡見面?」
「他們會派人帶你過去。非自然詢問報的員工不喜歡在公開場合露面,人們會對他們丟東西。」
「我瞭解。」我道。「我該去哪裡等他們的人?」
凱西叫我前往一個街角,位於夜城裡某個不算太俗不可耐的區域。我知道那裡:一個非常繁忙的地方,隨時都有很多人路過。那裡可以很輕易地融入群眾中而不會引人注目。我向凱西道了再見,在她有機會再提文件的事情之前掛下電話。如果要我整天泡在文件堆裡,不如拿槍對著我的腦袋連轟幾槍算了。
※※※
我很快就抵達錢尼道和紅酒街路口,然後在一間環鋸術1經銷商——讓光線進入有限公司——前盡可能低調地閒晃。基本上,我一直認為環鋸術就和直接對著腦袋開一槍沒什麼兩樣。儘管如此,它還是比聰明藥水來得有根據一點。人類與其他生物來來去去,所有人都只管自己的事。有些人看起來特別顯眼;一個身穿閃亮盔甲的騎上,肩膀上還停了一頭迷你龍,朝其他路人張牙舞爪;一名渾身發光的謬思女神,雙眼像轉輪煙火一般;一個滿臉怒容的自殺女孩,脖子上還套著一條繩索。不過大部分的人都相貌普通,平凡到不會讓人想看第二眼。他們為了尋求其他地方找不到的禁忌歡愉、秘密知識,以及恐怖的滿足感而來到夜城。夜城一直都是一個觀光陷阱。
1環鋸術,藉由從額頭上鑽洞來擴大頭蓋骨上的骨盤,給腦漿更多擴充的空間,進而達到變聰明的效果的手術。
我不喜歡待在開放空間,這樣會成為容易攻擊的目標,讓我覺得非常不安全。當我得執行跟監行動的時候,我總是喜歡躲在黑暗陰影的角落裡面。已經開始有人認出我的身份了。大部分的人都繞道而行;有些人以手肘互頂,好奇地打量著我。還有一對情侶詢問是否可以幫我拍照,我瞪了他們一眼,他們快步離開。
為了找點事做,我想了一想關於非自然詢問報的事情。我會不定期地閱讀他們的報紙;所有人都會。人們總是喜歡八卦,就像人們總是喜歡所有對身體有害的東西一樣。夜城有一份高水準的報紙;夜城時報。非自然詢問報和夜城時報不同,從來不讓自己局限在事實之中。對他們來說,新聞就是一切。
而所有的新聞都可以掰成他們想要的樣子。
儘管有越來越多人以越來越暴力的手段試圖關閉這家報社,不過非自然詢問報已經以不同的面貌存在超過一百年了。最近,他們的編輯部、出版部,以及印刷部全部集中在一個非常隱密的口袋空間中,隱藏在一層又一層的強力防禦系統之後。光是想要找出它的位置就有可能遭到禍延七代子孫的詛咒。該報社的防禦系統隨時都在更新,因為他們樹立了許多非常強勢的敵人。一方面是因為他們會針對一些非常重要的人物杜撰誇大不實的謊言,一方面也是因為他們偶爾會寫一些其他人都不敢宣之於口的事實。這家報社天不怕地不怕,而且從不偏袒任何派系。
只有經過適當認證的員工可以進入該報社的辦公室,這些人擁有特殊的空間鑰匙,而為了防止遭竊,所有鑰匙都與持有者的靈魂直接連結。儘管如此,辦公室依然每天都會遭受攻擊。報社會將每一次攻擊的細節通通報導出來,只為了嘲諷攻擊它的人。在這種情況下,非自然詢問報還是能夠每天發刊、報導許多有權有勢的人不想讓人知道的秘密。現在他們已經不用卡車運報了,因為卡車三不五時就會遭受炸彈攻擊。全新的非自然詢問報就是會憑空出現,一印好就會在夜城所有報亭旁邊凝聚成形。沒有人會為難報攤老闆,因為怕被該報的廣大讀者群當場圍毆至死。
等你看完非自然詢問報後,只要隨手丟棄就好了。它會自動消失,回歸印刷部去回收使用。就連夜城時報都做不到這一點。從來沒有人拿非自然詢問報來包魚跟其他雜物。
另一方面,大部分的人都認識、尊敬並且欽佩夜城時報的記者跟員工。而非自然詢問報的員工常常會被人當場射殺(特別是狗仔隊),不過只要你在他們報社裡面存活夠久,你自然也會變成名人。該報社的員工汰換率很高,但是等待遞補的人也多到令人難以想像。如果你沒有辦法成為重要人士、特殊人物或是什麼名人,那就退而求其次,成為熟知他們一切並且有能力大鬧他們宴會的人。
「哈囉,哈囉,約翰·泰勒!很高興再次與你見面,老傢伙!還是忙著維護惡名昭彰的聲望以及神秘感嗎?」
我暗自皺眉,轉身面對這個以如此愉快語氣向我招呼的人。我早該知道他們會派誰來接我。哈利·費布勒斯,一個專門買賣贓物以及操弄賭局的傢伙,同時也是全夜城最有辦法的人——這傢伙能幫你弄到所有可以美化人生的昂貴小東西。想要抽點上好的火星大麻、靜脈注射一些頂級毒品,或是荼毒他人的童年回憶(夜城是個專門腐化純真的地方),那你就該找哈利·費布勒斯。他隨時都可以用最親切的笑容跟真誠的禮數來搾乾你身上的財物。
或至少他曾經是這樣的人。很顯然地,他在某間會員獨享俱樂部的密室中遇上了一件足以改變人生的大事,現在變成了一個打算在一切太遲前多行善舉的男人。無意間瞥見來自地獄的景象最能夠激發人們的良知了。
哈利的打扮十分隆重,就像往常一樣,給人一種世故浮誇的感覺。他身穿一件長外套,內側口袋鼓脹異常,顯然塞滿了各式各樣你或許會又或許不會想要花下大筆鈔票去購買的東西。他的面孔消瘦修長、面色蒼白、一臉飢渴、目光深邃,透露出某種說不出的煩惱。他對我微微一笑,笑容十分虛假,我則以同等虛假的微笑向他招呼。
畢竟,我們兩個都是專業人士。
「我不知道你為非自然詢問報做事,哈利。」我道。
「喔,我只是個特約記者。」他含糊地道。「我人脈廣,消息來源充裕,所以……他們派我來帶你去辦公室,老兄。抱歉讓你久等了,但是我必須確定你沒被跟蹤。」
「哈利,」我道。「不要忘記你在跟誰說話。」
「喔,沒錯!是的,一點也沒錯!只是例行公事,真的。」
他自長外套內袋裡取出一支長相普通的鑰匙,微微打量四周,轉身面對我,藉以掩飾他的動作,然後將鑰匙插入一個顯然飄浮在我倆之間的隱形鎖孔中。哈利轉動鑰匙,鑰匙憑空消失,接著整個世界彷彿自我腳下突然消失一般。我感覺自己短暫下墜片刻,轉眼之間就離開了夜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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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在一間看起來就和其他接待室沒什麼兩樣的接待室中憑空出現。這個房間裝飾華麗,充分表達出此地的重要性,但是又不至於舒服到讓你想要賴在這裡不走。一個神色冰冷的金髮接待小姐坐在防彈玻璃後方的接待櫃檯後,一邊接聽電話,一邊修剪指甲,只有在絕對必要的時候才會為訪客服務。哈利拉起我的手臂,帶我前往等候區。我看了他一眼,他立刻抽回自己的手。你不能讓哈利·費布勒斯這種人跟你裝熟,不然他們很快就會開始得寸進尺。我大步向前,好奇地打量四周,接著四面八方突然傳來震耳欲聾的警鈴聲。
「不要緊!不要緊!」哈利跳上跳下,用力揮手。「他是約翰·泰勒!我們在等他!」
警鈴聲停了,接待小姐自櫃檯下方爬起,神色不善地瞪著哈利。我凝視著他。
「安全掃瞄,」他立刻說道。「完全是例行公事。沒有什麼好擔心的。本來是用來偵測危險物品,以及危險人物,而你……觸發了這裡所有的警報。我警告過他們在你來的時候調降防禦等級的……要我幫你拿外套嗎?」
「不是什麼好主意,」我道。「我有一段時間沒餵它了。」
哈利看著我,難以決定該不該笑,但是我只是冷冷地瞪著他。哈利吞了一口口水,後退一步,然後望向接待小姐。
「聯絡安全部,真是個好女孩,請他們幫約翰·泰勒開放一點安全權限。」
「開放很多權限。」我道。「我是一個非常複雜的人。」
「我不進去了。」哈利決定道。「我突然十分肯定在別的地方有事要忙。」
他又耍了一次鑰匙把戲,當場消失無蹤。哈利·費布勒斯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他總是喜歡來去匆匆。
接待小姐跟我大小瞪小眼,不知為何,我很肯定我們無法相處愉快。她是一名身材嬌小的金髮女子,目光撩人、嘴唇性感,全身散發出一股微微壓抑的暴戾之氣。我不知道這是因為在這裡工作的關係,或是他們僱用她的原因,她是這個地方的第一道防線,我絕不懷疑她身旁藏有各式各樣有趣的武器跟裝置……我決定暫時保持禮貌,對她露出一個無比專業的微笑。
「我名叫約翰·泰勒。貴社總編想要見我。」
她不屑地哼了一聲,嘴角揚起同情的笑容,聲音清清楚楚地自防彈玻璃上的狹窄鐵窗之中傳出。「沒人見得到總編。事實上,已經有好幾年沒人見過杜洛伊斯先生了,這是為了安全考慮。接見你的人是副總編,史顧普·馬羅伊。」
「史顧普2?」我問。「他是你們最頂尖的記者之一嗎?」
2史顧普,Scoop,有獨家報導的意思;同時也有洞穴的意思。
「不;他以前是跟動物一起工作的。請坐。」
我找個位子坐下,心知這個女人的格調跟我差太多了。紅皮沙發很硬,坐起來很不舒服。接待室裡沒有其他人。茶几上擺滿各式各樣的過期雜誌,我隨手翻閱,但是沒什麼特別有趣的東西。《信仰》雜誌的封面驕傲地宣告著全新系列的專題:「我們實地測試了十位新神!」蘇西·休特再度登上《槍彈》雜誌夜城特別版的封面,他們認為她能夠為雜誌增添風味。《夜城裡有些什麼》是一本和電話簿一樣厚的導覽雜誌,封面上標示著「你不可不知的一百零一件關於會員獨享俱樂部的事!」、「包括如何混進去,以及如何活著離開」。我很喜歡《夜城裡有些什麼》這本雜誌;它隨時都在更新資訊,因為夜城中的人物和場所常常都在改變,也常常消失。有時候這本書會在你閱讀的同時更新內容。他們取消了目錄頁,因為目錄總是不停抱怨。
我放下雜誌,靠在跟石頭一樣硬的沙發上,回想關於非自然詢問報的傳奇總編、老闆兼發行人,蓋羅·杜洛伊斯的事情。大家都很肯定這只是他的化名,但是這些年來每份非自然詢問報上的發行人欄都印著這個名字,打從照片還是黑白的,印刷鉛字字體還很小,新聞還印在衛生紙上的年代就已經如此。蓋羅或許是個男人,或許是個女人,或許是一整個委員會,甚至可能已經換過好幾個人了。沒有人可以肯定,而這絕不是因為沒有人試圖調查此事的緣故。可以肯定的是,該報紙一貫的攻擊性語氣百年之中不曾改變;從一開始就一直是直接無禮、令人厭惡的風格。
我耐心地坐在沙發上,無聊地考慮著是不是該拿兩顆燃燒彈來幫這間接待室重新裝潢。其間有好幾個人來來去去,記者跟辦公室職員路過接待室,所有人都專心在自己的事情上,完全沒人注意到我。狗仔隊傳送進來,丟下熱騰騰的名人隱私照之後立刻再度消失,就連諸神之街裡的食人惡魔也不會像非自然詢問報的狗仔隊這麼令人深惡痛絕。蘇西只要看到他們立刻就會開槍,不過至今也只打殘兩個而已。為了阻止他們監視我們家,我們在房子週遭佈滿陷阱,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聽見外面傳來狗仔隊的慘叫聲最能幫助睡眠了。
幾個狗仔隊躍躍欲試地看著我,但是沒有人敢把鏡頭面對我的方向。這就是惡名昭彰的好處。
「你確定副總編知道我在等嗎?」我問接待小姐。「我聽說這是件急事。」
「他知道,」她道。「也有可能不知道。什麼事都有可能!」
我走到她的面前,狠狠地瞪著她道:「我猜只要我用點心思,一定可以把這裡燒成一片美麗的火海。」
「燒啊。你看我在不在乎。打掃這裡的唯一方法就是一把火把它燒了。有時候他們只是刷刷牆壁就當打掃完畢。」
我放棄。「給我點事做吧。跟我聊天。告訴我一些事情。」
「什麼樣的事情?」
「貴報的發行量有多大?」
她聳肩。「我不認為有人可以肯定。過去三十年來印刷量都在持續增加,而在三十年前我們的量就已經非常大了。我們發行的地點並不僅限於夜城,你知道,我們會賣到很多其他的世界跟空間去,因為所有人都對夜城裡發生的事情很感興趣。我們收到世界各地的讀者來信,甚至還有一封是火星寄來的。」
「真的嗎?上面寫什麼?」
「沒人知道。那是用火星文寫的。」
我決定不要繼續和她談話,於是坐回沙發上,欣賞掛在牆上展示這家報社漫長社史的裱框頭條。
「貓王真的死了!我們有證據!」
「蜜月結束;大猩猩承認尺寸不能代表一切!」
「希特勒在地獄之中焚燒!官方證實!」
「奧森·威爾斯3其實是火星人!我們有X光照片可證!」
3奧森·威爾斯(Orson Welles),美國演員兼導演,曾以新聞快報方式播送廣播劇「火星人入侵地球」,造成全美大恐慌,百萬人信以為真,打包逃難。
「我們最偉大的靈媒接收到來自貓王、約翰·倫農、馬克·波藍以及巴迪·霍利的新歌!所有歌曲都收錄在非自然詢問報所發行的獨家CD中!」
證據,如果還需要證據的話,這就是世界上不但每一秒鐘都有傻瓜出生,而且他們長大之後全部都會變成八卦小報的讀者的證據。
儘管如此,雖然沒有什麼其他優點,但是非自然詢問報確實有其風格,至少可以吸引我的注意。由於沒有其他事情可做,我只好從茶几上拿起最新一期的非自然詢問報來看。報上的頭條新聞是「啟示錄四騎士有意遊覽夜城!渥克說,叫他們去死吧!」我隨意翻閱,皺起眉頭看著沾在手指上的廉價油墨。
很顯然地,有人發現聖鍶教團的教堂具有兩百萬年的放射性半衰期,於是將他們逐出諸神之街。「一群懦夫。」聖鍶本人說道。他本來還想發表長篇大論的,但是到場的記者都不願意在那裡待太久……雜誌上還有一張變身前、變身後的傑奎琳·海德4的照片,可憐的傢伙。傑奎琳和海德愛上了彼此,但因為本身的詛咒而永遠不能見面。另外一篇報導再度強調月亮是由綠奶酪所構成的,而傳說中隱身其中的太古石板其實是外星人的脆餅乾……其中一份內頁的最下方有一句小字印刷的標題:遠古神祇再度復活失敗。
4傑奎琳·海德(Jacqueline Hyde),此人喝了一種奇妙藥水之後就會變身成另外一個身份。
這份報紙上大部分的版面都被各式各樣我沒聽過或是毫不在乎的夜城名人所佔據,其中有整整兩頁都印滿了年輕女人走出大禮車和出租車,故意給狗仔隊機會拍攝她們的內褲或是沒穿內褲的照片。對非自然詢問報而言,品味是餐廳評鑒才會提到的東西。
我隨意瀏覽最後一頁的個人廣告跟宣言;這一頁概括了所有人類的一生,還外帶一堆有的沒的的東西。
「靈魂交換宴會;把你的命運之鑰拋入輪迴中。」「出租身體。」「趁等待的空檔改變性別。」「去海底城市爾利5來趟深海潛水;嚴禁喜歡製造噪音的人參加。」「各式各樣的金字塔包套行程,其中幾個行程真的可以看到金字塔。」「遠方監控有錢人家的臥房跟浴室;精彩片段另行發售錄影帶或DVD。」「時間分享包套行程,貨真價實的時間旅行」(不過這種旅行社開不了多久就會被時間老父踢館,尤其是那些不是騙人的旅行社),還有,當然,「來自數千個不同空間的一百萬種毒品;買家自行負擔風險。」報社方面認為他們有義務加注警告標語;顯然是某個智慧性植物文明正在試圖用毒品的形式販賣它們的種子與身體切片,進而入侵我們的世界。算是某種特洛伊木馬式的侵略……5海底城市爾利(R'yeh),《克蘇魯神話》小說中沉入海底的城市。
另外,當然,報上還有私人訊息……「萊西快回家,不然小鬼就要倒大楣了。」「布普西愛姆普西;姆普西愛布普西嗎?」(喔,我可以看見人們睡前流下感動的淚水了……)「達剛一定會重臨大地!歡迎各界踴躍捐款。」「迫切尋找艾薇拉……」「盜墳、偷屍,將軀體縫在一起創造全新超自然生物的瘋狂科學家徵求同好……一定要有強烈的幽默感。」
非自然詢問報的填字遊戲是世界上唯一會在你思考太久的時候對你出言侮辱的遊戲——而且用字遣詞非常難懂。他們必須砍掉數謎的專欄,因為數字的總合每次都是六六六6。
6六六六(666),《聖經》〈啟示錄〉中的「獸名數目」(Number of the Beast),後轉變為俗稱的惡魔數字。另又一說該數字為六一六(616)。
我將報紙丟回茶几,在外套上擦拭沾滿油墨的手指,然後發現這在身穿白外套的時候並非什麼好主意。我拿出手帕,很快地擦了擦手指。我真沒想到自己竟然知道這麼多關於這份報紙的事情。這份八卦小報無孔不入地滲入夜城,基本上你看見或是想到的一切事物都會讓你聯想起非自然詢問報中出現過的報導。曾經甚至有人傳說他們總編有個先知手下,能夠看穿未來,事先閱讀隔天的夜城時報,好讓非自然詢問報的記者能夠搶得先機。我不相信這個傳說。首先,我認識夜城時報的總編,如果有這種事情,他一定不會坐視不管;其次,非自然詢問報對於新聞向來沒有那麼大的興趣,除非他們沒有任何重要的八卦跟流言可以刊才會撰寫新聞。
這並不是說非自然詢問報能夠按照自己的意思為所欲為。他們總編曾經派遣記者進入老鼠後巷,一個流浪漢跟窮困潦倒者聚集的地方,試圖挖出那些深受不幸與苦難所苦的過氣名人的內幕。剃刀艾迪,刮鬍刀之神,街友守護者,對這種喪盡天良的傢伙深惡痛絕。他將那個記者分成四十七個包裹寄回報社編輯室,而且郵資還要對方自理。
「副總編可以見你了。」接待小姐道。「他派了送件工來接你進去。」
「他認為我會迷路嗎?」我問。
她冷冷一笑。「我們不喜歡外人在社內閒逛。個人認為,所有訪客都應該戴上電子追蹤器,並且加印時間碼,好讓他們確實瞭解自己什麼時候會變成不受歡迎的人物。」
通往內部辦公室的門開啟,走出一個身穿骯髒上衣跟牛仔褲的駝背青少年。他的上衣上印有「把他們全部干死,再叫醫生分類」的字樣。他將長長的鬈發撥到腦後,上下打量了我一會兒,咕噥一聲,比手勢要我隨他進去。我有一股想要甩他一巴掌的衝動。
「讓我猜,」我道。「生活爛到谷底,一切都不公平。」
「我十九歲了!」他道,神色不善地瞪視著我。「十九歲,還在干送件工!我有證照……他們在扯我後腿。你等著看吧;等到他們終於認清事實,讓我掌權之後,這裡的一切就會不同了……」
「你叫什麼名字?」我問。
「我開始認為我的名字叫作『嘿你!』了。這裡的人全都這樣叫我。好像讓這些老屁股記住我的名字會要了他們的老命一樣。我叫吉米,如果你真的在乎的話,不過你多半不會在乎。」
「等你長大之後想做什麼?」我好心問道。
他眼睛突然一亮,脖子上面暴出青筋。「當然是要當記者啦!這樣我就可以挖掘有錢有勢的人的秘密,進而勒索他們。」他神色狡獪地看著我。「我總是可以從你開始。只要我可以在惡名昭彰的神秘人物約翰·泰勒身上挖出什麼故事,他們或許就會讓我署名撰寫專欄。來吧;告訴我一些關於你跟霰彈蘇西的下流秘辛。她真的會抱槍睡覺嗎?你們會不會偶爾交換衣服穿?你最好透露一點好料的,不然我就編造一些非常鹹濕齷齪的情節。我會說是你說的,到時候大家可以空口對質。」
我嚴肅地凝視著他,他當即向後退出一步。「吉米,」我道。「如果我在報紙上看到以你的名字發表任何關於我或是蘇西的文章,我就會利用我的天賦找到你。然後我會派蘇西去找你,而她無疑會想要以非常激烈暴力的手法發洩她的不快,將你的鮮血染滿這整個地方。」
他悶悶不樂地哼了一聲。「試試無妨。跟我來。先生。」
他帶我來到非自然詢問報的內部辦公室。空氣中瀰漫著香煙、焚香、汗水,以及緊張的氣息。人們在許多記者身邊來回奔走,而記者們則專注地坐在辦公桌上,彷彿面臨生命威脅般地用力敲擊著鍵盤。他們不斷地對著彼此大叫,不過大部分的時間都沒有抬頭。他們彼此要求資訊、建議,以及最新的八卦,就像群在鳥巢裡爭食的小鳥。他們的語氣總能保持愉快,但是檯面下顯然存在著十分可怕的惡性競爭。辦公室中人聲吵雜,空氣污濁到難以忍受,整個地方都沉浸在人們的天分與野心之中。
就和我想像中一模一樣。
送件工無精打采地領著我走過中央走道,所有人都刻意忽略我的存在。這間辦公室給人一種防禦碉堡的印象;或許是因為夜城中大部分的人都為了許多不同的理由想要把他們給找出來。非自然詢問報中勤奮工作的男女員工不停地抽煙、喝酒,好像他們沒有明天一樣,因為他們或許真的沒有明天。他們的讀者或許超愛他們,但是其他人通通討厭他們。對這裡的員工而言,這是一個「我們」對抗「他們」的世界,所有人事物都是他們攻擊的對象。他們隨時都官司纏身,但是編輯部和出版部可以請得起最好的律師,有辦法將所有案件全部無限期地堆在法院之中。報社本身可能永遠不會打贏任何一場官司,但是也從來不曾輸過一場官司,一來是因為他們報社錢多;二來是因為原告通常活不了那麼久。非自然詢問報從來不曾公開道歉,不曾撤銷報導,也不曾付出一毛賠償金過。他們為此感到自豪。這也就是員工們必須躲在防禦工事中工作,並且針對暗殺未遂辦理特別保險的原因。
其中一面牆上掛有一句標語。「凶神惡煞、心胸狹小、卑鄙下流並非在此工作的必要條件;但是擁有這些特質將會很有幫助。」如果在任何其他地方,這句標語都會被視為一句笑話。
送件工吉米終於帶我來到副總編的辦公室前,以一種宣告野蠻人入侵的方式猛力敲門,並且在沒有收到任何回應前就推開房門。我跟著他進入辦公室,緩緩帶上房門,然後看到史顧普·馬羅伊先生自辦公桌後站起身來向我打招呼。他是一個矮胖矮胖的男人,神情鬱悶,額頭微禿,身穿一件印有「如此稱呼我的時候請務必保持微笑」的套頭毛衣。他自一隻小瓶子中倒出一把紫色膠囊,一口吞入腹中,然後走出辦公桌後,彷彿十分抱歉地跟我握了握手。我握手的時候始終保持警覺,一來是因為我想到他的綽號從何而來,二來是因為他的手好像隨時有可能被我扯下來一樣。
他瞪向送件工。「你還待在這裡幹什麼?你不是應該去泡杯什麼重要的茶嗎?」
「法西斯豬!」吉米暗罵一聲,離開辦公室,用力甩上房門。跟著他又打開房門,吼道:「我十九歲了!十九歲!」然後再度消失。
史顧普·馬羅伊深深歎了一口氣,回到辦公桌後坐好,然後請我坐在訪客座椅上。這張椅子當然就像其他地方的訪客椅一樣,又硬又難坐。我認為這是在暗示訪客都是來這裡受罪的。
「青春期是個很糟糕的時期。」史顧普道。「特別是對其他人而言。要不是因為他是某某某的外甥的話,我早就開除他了……真希望我知道他是誰的外甥……歡迎來到我們的辦公室,泰勒先生。很抱歉要你大老遠跑來,但是這種事情你也知道,新聞自由的代價就是永遠保持警覺並且隨時取用威力強大的武器裝備。」
「我聽說事情很緊急。」我道。「還有酬勞豐渥到令人難以置信的地步。」
「喔,沒錯。」史顧普道。「沒錯。」他上下打量著我。「我聽說你會幫夜城時報的朱利安·阿德文特處理事情。」
「偶爾,」我道。「我認同朱利安的理念。」
史顧普露出難看的笑容。「我可以告訴你一些關於他的傳言……」
「不必。」我堅決道。「首先,我不會相信你說的傳言;其次,如果你侮辱我的好朋友朱利安·阿德文特,我就必須把你抓過來痛扁一頓,很可能會扁到你的腦袋掉下來為止,到時候我還會拿你的頭來當足球踢。」
「反正我也不曾相信過那些傳言。」史顧普堅定地道。他向前湊到辦公桌上,試圖擺出一副生意人的樣子。「泰勒先生,我們非自然詢問報並不著重在跑新聞上。不,我們報導的是故事、是娛樂,是讓人暫時放鬆心情的消遣。我們僱用躁鬱症患者來撰寫星座專欄,只為了讓我們的讀者提高警覺;我們提供高額獎金的競賽活動,比方說猜猜下一道時間裂縫會在哪裡出現;我們總是第一個知道有錢有勢的人想要幹什麼。就算我們的故事並不完全精確,總之也會是讀者想要看的故事。」
「根本不在乎是不是事實?」我道。
史顧普聳肩,再度露出難看的微笑。「喔,你不會相信我們有多麼接近事實的,就算只是誤打誤撞。」
門上傳來一陣敲門聲。史顧普抬起頭來,臉上露出一種鬆了口氣的神情,彷彿很高興可以不必繼續獨自面對我。他請來人進來,房門開啟,我跟史顧普隨即站起身來與對方招呼。她身材修長,體格健美,美艷至極,漆黑的秀髮灑落在心型的臉孔旁,頰骨很高,明眸閃爍,具有如同玫瑰花瓣一般的古典嘴型。她身穿利落的圓點洋裝,在在凸顯出她完美的身材以及壯觀的胸圍。
在她貝蒂·佩吉式的瀏海7之間突出了兩根十分可愛的獸角。
7厚實的短瀏海,代表人物為五○年代的性感模特兒貝蒂·佩吉(Bettie Page)。
「這位是我們最有潛力的年輕記者。」史顧普驕傲地道。「約翰·泰勒,容我為你引見貝蒂·迪凡。貝蒂,這位是約翰·泰勒。貝蒂將會和你一起調查這個案子。」
我本來已經伸手要跟貝蒂握手了,但是一聽這話立刻又縮了回來。我瞪向史顧普。
「我不這麼認為。我會自己選擇查案的夥伴,能夠跟上我的腳步並且照顧自己的夥伴。如果必須帶著拖油瓶查案的話,我就沒有辦法向你保證成果。沒有不敬的意思,貝蒂。」
「沒關係。」她以一種愉快的語調說道。「但是我在非自然詢問報工作,看看是誰跟不上誰的腳步吧。」
她在副總編的辦公桌沿上坐下,蹺起雙腳,露出不少大腿內側的肌膚,接著身體微向後傾,高聳的雙峰向前突出,對我直逼而來。很棒的策略、很棒的腿、很棒很棒的胸部。
「嘿,」她調皮地道。「我的臉在上面。」
「果然是在上面。」我道。「你在這裡是做什麼的,貝蒂?」
「我是惡魔女記者,達令。我是說真的惡魔。我爹地是滾石合唱團的團員,當時他們來夜城巡迴演出,而我媽咪是個喜好追星的淫慾惡魔。他們之中應該有人懂得要考慮後果的,不過我還是站在這裡了,健健康康,天賦異秉。我真的是個頂尖的記者,而這件案子你將會需要我的幫助,達令。所以,你就乖乖躺下、好好享受吧。」
「她說的沒錯。」史顧普語重心長地道。他再度坐回辦公桌後,我則將背靠在非常不舒服的訪客椅背上。史顧普十指交握,目光定定地看著我。「貝蒂和你同行乃是條件之一。如果我們要花那麼大一筆錢雇你辦事,我們一定要讓這筆錢物超所值。而要補償開銷最好的辦法,就是針對你查案的過程撰寫一篇獨家報導。」
「和約翰·泰勒一同查案!」貝蒂道。「詳細報導我們一起共度的時光,同游夜城最深沉的黑暗!老實講,親愛的,這樣我們印報的速度將會跟不上銷售的速度。報紙一印好就要直接丟到門外去。從來沒有人寫過像這樣的報導。」
「不幹。」我道。
她滑下辦公桌,湊到我身前,胸口幾乎貼在我的臉上。「這件案子會有用得到我的地方,達令。我說真的。我可是一個好幫手唷。」
我站起身來,她微微退縮。「控制一下自己,達令。」我道。「我已經名草有主了。」
「啊,沒錯!」貝蒂說著優雅地輕拍著手,露出一個理解式的神色。「我們很清楚這件事。惡名昭彰的約翰·泰勒和性感瘋狂女殺手霰彈蘇西!我們已經開了賭盤,猜猜你們誰會先把對方給殺死。請分享一些關於她的秘密,約翰;蘇西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關上房門之後的她是否依然性感?在那些特殊的親密時刻裡你們都聊些什麼?非自然詢問報的讀者們渴望想要知道所有下流的細節!」
「讓他們繼續渴望。」我道,聲音中流露出一股令她忍不住後退一步的意味。「蘇西是個非常重視隱私、也是非常危險的人。」
「何不讓我解釋一下這件案子的細節?」史顧普立刻說道。我再度坐回椅子上,貝蒂則靠著桌沿而立,面對著我,雙手在傲人的雙峰下方交握。我將注意力集中在史顧普身上。
「有人發現了一段來自死後世界的實況轉播,」史顧普切入主題。「並且將之攔截下來。這段轉播的畫面毫無預警地出現在某人的電視上,而該台電視機的主人,一個名叫潘·杜納凡的男人,十分機警地錄下了這段轉播,然後將之燒錄成DVD。接著他和我們接觸,試圖出賣來自死後世界的影像;而我們則花了一大筆錢買下獨家播放權。」
「攔截下來的轉播畫面?」我問。「來自天堂,還是地獄?」
「誰知道?」史顧普道。「況且又有誰在乎?這可是貨真價實的死後世界資訊!我們的讀者一定會愛死它的。」
「你是說你們根本還沒看過這片DVD的內容?」我問。
「完全沒有。」史顧普開心地道。
「可能是假貨。」我道。「也可能是來自其他世界或是空間的轉播。」
「無所謂,」史顧普道。「我們擁有播放權。我們想要取得它。但不幸的是,杜納凡失蹤了。他本來已經帶著DVD在來這裡的路上,準備跟我們換取一張金額龐大的支票,但是他一直沒有出現。我們要你幫忙找出DVD,還有杜納凡。我們一定要找到那段影像!我們已經打了一個禮拜的廣告,宣佈將在禮拜天的報紙上刊登其中的內容!如果落入其他人手中,並且搶先讓內容曝光的話……再說,我們要的不光只是報導而已;你可知道販賣這片DVD可以賺多少利潤嗎?」
儘管他講得慷慨激昂,我依然保持懷疑的態度。「這次該不會又像九○年代有人宣稱錄到未來影像的那次一樣吧?蘇西在eBay買了一片,結果裡面只是一個身穿未來服裝的傢伙笑嘻嘻地對著鏡頭露屁股。」
史顧普向前湊到辦公桌上,盡可能地吸引我的注意。「非自然詢問報授權給你以任何必要的手段找出死後世界錄像,以及它的持有人。將DVD帶給我們,能連同持有人一起帶回來最好,不能也沒差。到時候非自然詢問報就會給付一百萬英鎊的酬勞。看要現金、金塊、鑽石,還是郵票,隨便你選。如果你願意觀看其中的錄像,並且針對內容真偽給予專業的意見,我們還會提供額外的五萬英鎊當作紅利。我聽說你有資格辨識真偽。」
我點了點頭,沒有肯定也沒有否認。「如果我說它是假貨呢?」
史顧普聳肩。「我們還是會公開販賣。我們很擅長製作一些額外影片來加油添醋。我們可以找幫我們製作『莉莉絲日記』的班底來做。」
「等等!」我道。「我可以肯定我的母親沒有留下任何日記!」
「我們知道!」史顧普道。「所以我們才找了三個頂尖的記者執筆操刀,他們現在就在隔壁趕工。這份日記一定會引起搶購熱潮的,我告訴你!不會像死後世界錄像那麼搶手,當然,因為那份DVD就像是印鈔票的執照一樣……當然我不是說我們有在印鈔票。自從出了那次事件之後……你一定要幫我們找回這片DVD!」
「而我將會與你同行,詳實記錄你這次的查案過程!」貝蒂道。
我考慮片刻。一百萬英鎊可是一筆大錢……「好吧,」我道。「夥伴。」
貝蒂·迪凡雀躍不已,甚至跳了一段快樂之舞,而這段舞令她胸部出現非常有趣的波動。我看回史顧普。
「如果這段死後世界錄像是真品,」我道。「我可不確定應該將之公諸於世。能夠證實天堂與地獄存在的證據?我不認為人們已經準備好面對這種東西了。」
「真正的重點在於頭條,」史顧普道。「頭條能幫我們賣出很多很多報紙。至於DVD……可以修改,不管是真是假。我們販賣的是概念。」
「但如果是真品,」我道。「如果那是人死之後必須面臨的情況的鐵證……整個夜城將會陷入瘋狂。」
「我知道!」貝蒂·迪凡說道。「終於有篇真實的報導了!誰會想到有這種事呢!這樣不是很美好嗎,達令!」
maronster 發表於 2013-8-12 10:23
第三章 信仰、希望以及商品推銷
貝蒂和我步出非自然詢問報的辦公室,藉由貝蒂的空間鑰匙憑空出現我在離開前的那個街口。沒有人注意我們。對夜城的居民而言,人們憑空出現早就已經司空見慣。如果人們憑空消失,大家才會開始驚叫逃命,而且通常都有個很好的理由。我發現貝蒂以一種滿懷期待的神情凝視著我。我暗自歎了口氣,我知道那個表情。
「我知道那個表情。」我嚴肅地道。「你聽過許多故事,研究過許多傳奇,期待看到我在彈指間解決這件案子,或許還會邊解決邊露出諷刺的笑容,順便還說幾句可以引用的酷話。抱歉,事情不是如此運作的。」
「但是……大家都知道你擁有一種天賦!」貝蒂說著以一種非常失望的小狗狗的目光看我。「你有辦法找出任何人,或是任何東西。不對嗎?」
「你應該比其他人更加瞭解不能輕易相信傳說。」我道。「現實總是比傳說複雜許多。舉例來講,沒錯,我確實有找尋東西跟人的天賦,但是我不能利用天賦直接定位出潘·杜納凡或是他的DVD的確實位置。我需要一個明確的問題才能得到準確的答案。不過藉由目前取得的資料,我應該可以找出一個開始調查的大方向……」
我聚精會神,喚醒第三隻眼,我的心眼,整個世界隨即在我面前展開,為我揭露隱藏其中的秘密……接著我發出一聲震驚與痛苦的慘叫,感受到一股突如其來的壓力穿越我的腦袋,封閉我的心眼。某種來自外界的力量輕而易舉地關閉了我的天賦,就像狗兒抖掉身上的跳蚤一樣輕鬆。我怒罵一聲,貝蒂被我嚇得後退兩步。
「抱歉,」我說,試圖揮開瀰漫在我臉上的陰霾。「剛剛出了點事。看來有個力量強大的傢伙不希望我使用天賦。對方封閉了我的力量。我什麼都看不見。」
「我不知道有人做得到這種事。」貝蒂道。
「這不是我喜歡大肆宣揚的事情。」我道。「一定是某個真正的強者。希望不要又是魔鬼在搞鬼……」
「又是?」貝蒂開心地問道。「喔,約翰,你的生活真是多采多姿!告訴我那是怎麼回事!」
「我不可能告訴你。」我道。「我不會跟人討論其他客戶的案子。不管怎樣,我也不是少了天賦就沒辦法查案。我們必須採用傳統的方法來處理這件案子。問問題,追線索,找答案。」
「但是……如果有強者涉入,不就表示死後世界錄像是真的嗎?」貝蒂道。「不然他們幹嘛要管這件閒事?」
「他們是為了和我相同的原因涉入此事。」我道。「他們想要知道錄像的真偽。或許……有人故意要我們以為它是真的……夜城裡的一切都不像表面上那麼簡單。」
接著我不再說話,若有深意地看著貝蒂·迪凡。她的外表出現了某種微妙的變化。雖然是個微不足道的改變,但是此刻的她已經和我們離開非自然詢問報的時候不一樣了。我花了一點時間才終於看出她的頭上多了一頂大軟帽。
「啊。」貝蒂道。「你注意到了。我外表的細節隨時都在改變,這是身為女惡魔之女的天生魅力。不要因為這樣就害怕了,親愛的;我的內心一直還是我自己呀。」
「你這樣講真令我放心。」我道。「我們得找個安靜的地方,思考對策,討論案情……一個沒有人會打擾我們的地方。有了,鷹風炭烤酒吧就在附近。」
「我就知道!」貝蒂說著愉快地拍拍她的小手。「六○年代的精神!太妙了,寶貝!」
「你隨時隨地活力十足,是不是?」我問。
「當然啦!」
「我會讓你們總編為此付出代價的……」
「很多人都說過這句話。」貝蒂·迪凡說道。
※※※
鷹風炭烤酒吧一開始是一九六○年代一間專為年輕人打造的搖擺餐廳兼社交酒館。當時只要是號人物的人通通會在鷹風炭烤出沒,計劃未來、討論生意並且散佈最新的八卦。那是個狂野而又美好的地方,具有非比尋常的影響力。它毀於一九七○年的一場大火,據說是為了抗議披頭四解散而引火自焚,但是由於它深受人們尊敬愛戴,所以根本死不了多久。它化身為一棟鬼屋回歸人世,在生前所存在的土地上作祟,靠著人們的意念維持真實的形體,變成保存六○年代所有美好事物的寶窟。
你可以在鷹風炭烤酒吧找到在世界上其他地方早已絕跡四十年的飲料、食物,以及音樂,而且六○年代的名人常常會透過不同形式的時光旅行以及其他比較間接的方式路過此地。這不是個適合所有人的地方,不過話說回來,哪裡是呢?
我推開印度格子門,領頭走了進去。貝蒂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一臉讚歎地面對牆壁上的迷幻圖形、洛可可式的亮彩霓虹,還有吉米、切,以及提摩西·李瑞的普普藝術海報。空氣中瀰漫著濃濃的茉莉花香、焚香,以及曾經被稱為爵士煙1的煙味。角落中有一個看起來非常複雜的金屬機器,一邊噴出不同顏色的蒸氣,一邊發出十分吵雜的噪音,製作出咖啡因濃得可以將你的腦袋清空的強效咖啡。鷹風炭烤的咖啡有辦法喚醒死人,或至少讓他們爬起來跳上幾個小時的舞。我請貝蒂在一張塑膠桌旁坐下,然後小心翼翼地坐在一張看起來不太牢靠的塑膠椅上。
1爵士煙,一種大麻。
旋轉彩色燈在牆面上打下各式各樣的彩色圖案,一台和塔迪斯2差不多大小的點唱機播放一首接著一首的絕妙金曲,正在播放的是四頂尖合唱團的「伸手,我會等你」。儘管這是一首情歌,不過總是給我帶來一種不祥的感覺。我們四周坐滿來自過去、現在以及未來的老面孔,大部分都是為了感受氣氛而來的。貝蒂在座位上轉來轉去,試圖將一切盡收眼底。
2塔迪斯(Tardis),「神秘博士」(Dr. Who)影集中的時光機器名稱,外型類似電話亭。
「不要盯著人家看。」我道。「人家會以為你是記者。」
「但是這裡實在太神奇了!」貝蒂邊說邊在椅子上跳上跳下。「我從來沒有來過。當然聽說過,但是……像我這種人總是沒機會來這種地方,我們頂多有機會撰寫關於它們的報導。聽說這裡不是被摧毀了嗎?」
「喔,是的,」我道。「毀掉好幾次了,但是它總是會回來。你沒辦法將鬼魂常埋地底,至少在還有這麼多人相信它的時候不行。」
點唱機的音樂變成曼弗萊德·曼恩的「哈!哈!小丑說」。身上只用膠水黏上幾片金屬貼片的搖擺舞孃在高掛天花板上的金色鐵籠中狂野搖擺。隔壁桌有一群秘密探員在交換通關密語以及荒誕不經的故事,同時拿他們最新的小道具出來獻寶——具有通訊功能的鋼筆跟鞋子、藏有鋼索和雷射的手錶、可以當作長劍使用的雨傘。其中一名密探在展示隱形手環的時候真的會突然消失然後又突然出現。不遠處,旅行醫生、奇怪醫生以及德魯伊醫生湊在一起開會,八成又是為了什麼宇宙儀器失蹤之類的事情。我看到美洲國王和王后,一邊微笑一邊揮手地路過我的身邊。
一個身上披著一系列粉紅塑膠條以及一雙高到大腿的塑膠靴的高瘦女服務生大步來到我們桌前點餐。她雄偉的胸前貼了一張名牌,其上寫有「EV」兩個字母縮寫。她湊到桌上,在我面前展露深邃的乳溝。
「留給觀光客欣賞吧,馥蕾。」我和氣地道。「你在這裡幹嘛?獵殺怪物的生意不好做嗎?」
她優雅地聳了聳肩。「你也知道那是怎麼回事,約翰。我的工作有季節性,而女孩總要混口飯吃。等到巨人再度湧入地底之境的時候,你就會知道他們想起我的電話號碼的速度有多快了。現在,我能夠提供什麼服務呢?我們從西藏進了一批很棒的綠茶,只不過有點油膩;或者想要嘗嘗我們剛出爐的軟糖布朗尼?那玩意不但能夠開啟你的感知大門,而且還可以把那扇門給轟到門框外面去。」
「兩杯可樂就好了。」我堅決說道。
「你要來兩根彎彎曲曲的吸管嗎?」
「當然,」我道。「這樣才對味呀。」
「不好意思,」貝蒂道。「既然你名字的縮寫是EV,他為什麼會叫你馥蕾?EV代表什麼?」
「前處女(Ex-Virgin)。」馥蕾道。「不過我本人差不多就代表了一切。」
她離開去幫我們點餐,沿路不停在擁擠的桌椅間搖擺屁股,似乎搖得太過火了點。
「你認識許多有趣的人,約翰。」貝蒂道。
我微笑。「讓我們專注在眼前的問題上。你對於出售死後世界錄像的賣家知道多少?」
「我們只知道他的姓名,潘·杜納凡。」貝蒂說著皺起俏麗的眉頭。「辦公室裡沒有人真的見過他;我們和他聯絡都是透過電話。他突然打電話來想要交易,差點就被我們的人一口回絕,我們常常接到很多亂七八糟的電話。但是他態度十分堅決,當我們瞭解他是認真的時候,立刻就把他轉給史顧普,史顧普又把他轉給總編,總編和他談定獨家播放權。」
「花了一大筆錢。」我道。「你不覺得很奇怪嗎?在沒有人見過杜納凡,也沒有人看過DVD的情況下。」
「我們必須在他找上其他人之前搶下播放權!相信我,報社將會藉由這篇報導賺回杜納凡一輩子都無緣得見的大錢。」
「你們至少有他的地址吧?」
「當然有!」貝蒂憤憤不平地說道。「我們已經去看過了;他不在那裡。扣掉昨天,已經積欠兩個禮拜的房租了。」
「我還是得去一趟。」我耐心地道。「或許能看出什麼線索。」
「喔,線索!」貝蒂愉快地道。「太棒了!我從來沒有見過任何線索。」
她打開一個我敢打賭之前絕對不在她身上的大皮包,在其中翻找她的通訊錄。皮包看起來鼓鼓的,似乎放滿了各式各樣有趣的東西。貝蒂發現我在看,於是笑了一笑。
「添加聖水的防狼噴霧劑;骷髏鑰匙,其中有幾支真的是用人骨做的;兩顆煙霧彈,以防須要緊急逃生。一個惡魔女記者得要準備各式各樣的道具,甜心。」
※※※
我們前往潘·杜納凡的住所,距離不遠。貝蒂跟在我的身後,由於之前寫過幾篇報導,所以她不喜歡在公共場合現身。很顯然地,就算報導中的名人不在乎這些報導,他們的粉絲依然可能採取一些非常危險的行動。
「放輕鬆。」我道。「只要有我在,沒有人會看你的。」
「你真的吸引了很多目光。」貝蒂說著自大軟帽底下四下偷瞄,這時軟帽已經完全變了顏色。「看看人們面對你的反應,真是讓我大開眼界。我是說,他們顯然對你懷有恐懼,甚至有點驚慌;但是有些人以敬畏的神情看你,彷彿你是國王還是神祇一樣。你真的做過大部分傳說中的那些事情,是不是?」
「我不會承認也不會否認。」我道。「就當我曾經歷過一些風雨,其他的就別提了。」
「那你跟霰彈蘇西……?」
「仍是禁忌話題。不准問。」
她對我露出燦爛的微笑。「我總要問看看嘛,達令。」
結果潘·杜納凡的住所是一間破破爛爛的舊貨商店,位於一個以低價提供各式各樣美夢與詛咒的地區。就是那種所有潛在客戶都喜歡低頭快速路過,不願意與任何人有目光接觸的地方。潘·杜納凡住的大樓有個雅致的名稱,叫作Objets du Temps Perdu,雖然我也看不太懂那是什麼意思,不過這個帶有文學氣息的名字顯然已被其中的住戶糟蹋殆盡。
貝蒂和我透過髒兮兮的窗戶看向屋內。看起來杜納凡收集了許多只有在夜城裡面透過來來去去的時間裂縫才找得到的詭異物品:來自其他時空的失落物品以及奇怪法器。所有一看就知道實用、值錢或是力量強大的物品都會在時間裂縫出現的同時就被撿走;事實上,有不少人光靠在時間裂縫拾荒就能維持相當富裕的生活(不過他們手腳必須要快;誰也拿不準時間裂縫可以維持多久,你可不希望當裂縫關閉之後依然留在裡面)。但是很多來自時間裂縫的東西都難以輕易看出用途,也不知道該如何分析,而這種東西就會在市場上不斷轉手,每轉一次價格就下跌一次,最後終於流落到眼前這種舊貨店裡。太過複雜的東西、太過未來的東西,或是詭異到無法分類的東西,就連夜城中多如狗跳蚤的各類專家也看不出所以然來。重大的科學發現以及龐大的財富都有可能在這種店裡出現,不過這種事很少發生就是了。
我拿衣袖在窗戶上擦了一下。一點幫助也沒有。
「好吧,」我道。「這裡沒有一樣東西能讓收藏家看得上眼。全部都是來自不同時間軸的垃圾跟廢物。我絕對不會把錢浪費在任何一樣東西上。」
「等等。」貝蒂道。「你認識收藏家?真的認識?哇……我老是會忘記,你認識夜城所有的傳奇人物。他是個怎麼樣的人?」
「愛慕虛榮、過於偏執、極度危險。」我道。
「喔,真是太酷了。我從來沒有見過任何傳奇人物,只有寫過關於他們的報導。」
「那樣好。」我道。「他們通常見面不如聞名。」
「就和你一樣?」貝蒂問。
「一點也沒錯。」
櫥窗裡盡可能地展示店內的未來科技,大部分的物品根本也看不出來有沒有缺少零件,其中還有幾樣造型怪異,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強大法器、外星工藝或歷史失落遺產的東西。可能會飛的地毯、可能會孵化的蛋、只要能找到正確的操作密語就可能會開啟的寶盒。當然,所有物品通通沒有標價,在這種地方,討價還價就是一切。
門上掛了一塊「暫停營業」的牌子。我推了推門,應聲而開,進門的時候沒聽到任何鈴聲。裡面沒有店員,也沒有顧客,從店內的情況來看,應該好一陣子都沒有顧客上門了。店內光線昏暗,一片死寂,安靜到就連塵埃落地都聽得見。我叫了一聲,以免有人躲在裡面,不過沒有人回應。我的聲音在寧靜之中聽來十分平淡,似乎這個地方具有一種防止喧嘩的特質一樣。貝蒂狐疑地研究玻璃櫃中的東西,對其中幾樣器官樣本皺起她完美的鼻頭,而我則是走到櫃檯後方查看收銀機。這台機器十分傳統,具有沉重的黃銅按鍵以及彈出式價格清單。我打開收銀機,裡面除了一點零錢之外什麼都沒有。收銀機旁邊有一座插滿各式賬單的插信釘。我快速翻閱那些賬單;這些其實算不上是什麼賬單,比較像是寫滿威脅恐嚇的最後通牒。顯然這間店的生意不好。
一個背負這種經濟壓力的人很可能會想要偽造死後世界錄像來脫離困境,然後又在將東西交給非自然詢問報的時候臨時怯場。
我在店後面找到一道通往二樓公寓的階梯。為防萬一,我堅持在前領路,貝蒂則是貼在我的背後跟著上樓。木頭階梯吱吱作響,樓上如果有人一定知道我們來了,不過當我們抵達二樓的時候,卻發現公寓的房門虛掩著。我叫貝蒂留在原地,一手推開房門。門後的公寓一片死寂,了無生氣。我走入屋內,站在門邊,仔仔細細地打量環境。貝蒂把我推開,跳入公寓查看所有房間。沒有人在家。潘·杜納凡的公寓是一座垃圾坑,堆滿各式各樣代表他可悲的一生的雜物。屋內並沒有明顯遭人搜查過的痕跡。不過要分辨有沒有被搜過其實不太容易。
傢俱都很醜陋廉價,地毯上到處都是脫落的線頭,屋內僅有一顆連個燈罩都沒有的燈泡。不過客廳裡有一台超大的寬屏幕電視,電視上架設了各式各樣奇怪的儀器。這些儀器雜亂無章地插在電視機上,連接著許多延長線和尖銳的天線。有些儀器看起來像是來自未來的科技,有些則像是外星科技,不少地方都有光點閃爍,但完全看不出用途或功能。這堆東西八成都是從樓下的店裡搬上來的。
我走到電視前蹲下,刻意保持安全距離。金屬跟鏡面,水晶跟玻璃,還有一些油膩膩的東西,看起來似乎是有機組織,在如此接近的距離下,這東西聞起來很……很糟,帶點腐爛的氣味。
貝蒂從她的繡花包裡拿出一台照相機,拍了一大堆照片。她也想要拍我,我也就任由她拍,因為我在忙著思考。最後她終於在我身邊蹲下,語帶不屑地嗤聲批評。
「這真是一個糟糕透頂的地方,對吧?浴缸裡面泡了內衣,整個地方看起來好像好幾個月沒人打掃過一樣。有些男人就是不應該獨自居住。你絕對不想知道我在馬桶裡面找到什麼的。不過這台電視可真有看頭,你見過類似的東西嗎?」
「沒有。」我道。「但是未來和外星科技向來不是我的強項。這可能是很了不起的東西,也可能只是一堆垃圾。」
「難道就是這些東西讓電視具有接收死後世界影像的功能?」
「誰知道?不過如果我是你的話就不會去碰。這東西看起來……很不健康。」
「相信我,達令。就算它請我喝香檳,我也不會碰它。」
我站起身來,她也跟著站起。她的膝蓋沒有發出任何聲響。我再度環顧四周,儘管凌亂不堪,這房間還是沒有任何特色。牆上沒有畫像或海報,沒有照片或是獎盃之類的私人物品,沒有任何杜納凡把這裡當成是家的跡象。不,這裡只是一個他在前往更好的地點途中短暫停留的地方,只要他的生活出現幸運的突破……我漸漸開始瞭解潘·杜納凡是個什麼樣的人了。他是絕望的夢想家,永遠在追求生命中的重大突破,可以為他帶來聲望與財富,永遠改變一生的幸運發現。或許這一次,他真的找到了……我再度試著開啟天賦,希望能夠找到潘·杜納凡的過去影像,進而跟蹤他……但是來自外界的力量再度封閉了我的心眼。我扮了個鬼臉,緩緩搖頭,等待腦中的劇痛消逝。我一定要找出這個隱身幕後的傢伙,然後好好處理一下這件事情。用非常極端並暴力的方法好好處理處理。
「那麼,我們現在該怎麼辦?」貝蒂問道。雖然我已經說得很清楚了,她還是堅持以一種我知道一切答案的表情看我。
「在面對和宗教信仰有關的嚴肅問題時,我們只有一個地方可去。」我道。「諸神之街。因為那裡的神知道所有最新、最棒的八卦。」
※※※
我們決定搭地鐵。要去諸神之街還有其他方法,不過地鐵是最安全的。貝蒂和我走下地鐵系統,穿越乳白色的瓷磚通道,通道中滿是塗鴉,而且並非全部都是以人類的語言書寫。「克蘇魯會在睡夢中亂搞」是其中比較有新意的東西,旁邊還有一句「渥克之眼已經盯上你了」。貝蒂打算去買票,我把她攔了下來。
「沒關係的,達令!」她道。「當你為非自然詢問報工作的時候,我們會支付一切開銷!」
「我搭地鐵是不付錢的。」我道。我對收票機比了一比,它立刻開門讓我們通過。我得意洋洋地對貝蒂微笑。「從前一件案子的報酬。當時有一輛火車失去控制,不肯讓車上的乘客下車。你可以聽見受困的乘客無助地敲打車廂、高聲求助。」
「後來怎麼了?」貝蒂瞪大雙眼問道。「你怎麼處理?」
「我恐嚇那輛火車。」我道。「然後它就放人了。」
「從今以後我再也無法以同樣的眼光看待火車了。」貝蒂道。
我們來到月台,在各式各樣的街頭藝人之前駐足,特別是一個同時唱四部和音的傢伙。在帽子裡面丟幾枚銅板是一回事,因為命運之輪為所有人而轉,但是真的去聽他們的音樂就未必總是明智之舉了。在夜城,音樂當真具有魔力。
月台上就像往常一樣擠滿人潮。六名「同性戀野蠻人部落」的成員身穿皮衣,配帶長劍,剃光腳毛,乳頭穿環,臉上濃妝艷抹,神色猙獰地到處瞪人。一頭銀背猩猩穿著剪裁合身的正式西裝,頭戴西裝帽,手持手杖,一隻眼睛上面鑲了單片眼鏡。一名穿著魚網襪與吊襪帶的灰色外星人在散發傳單。還有個彬彬有禮的中國惡魔自一個保溫瓶中啜飲著熱氣騰騰的鮮血。都是一些常見的傢伙。
沿途停靠站列表上列出耳熟能詳的地名:影子瀑布、血田、諸神之街。這條線上還有其他停靠站,其他可能前往的地點,但是要去那些地方得要進入更深層的通道之中才行;而不是每個深入通道的人都有辦法活著回來。
一輛列車準時進站。一輛狹長的銀色子彈列車,在一陣帶有其他地方味道的氣壓中停在月台旁。列車車廂都是堅硬的大鐵管,只有強化大門微微凸出其上。沒有窗戶。想要抵達各個停靠站,這輛列車必須穿越幾段隱藏空間;而這些空間絕對不是讓你想要欣賞窗外風景的地方。車門開啟,貝蒂和我走入最近的一節車廂,車廂內的座位都是綠色皮革,鋼鐵外殼看來十分厚實,令人心安。儘管月台上人潮擁擠,不過沒有人願意跟我們進入同一節車廂。
前往諸神之街的旅途基本上還算寧靜。幾樣攻擊我們的怪物無法進入車廂,而被撞凹的車殼大部分都在列車到站前就恢復原狀。我們朝著通往諸神之街的電梯走去,一路上貝蒂開懷大笑,一直滔滔不絕。在夜城,你很快就會學會欣賞這種小事。
※※※
在諸神之街,你可以找到世界上所有人曾經信仰過的宗教。兩排組織嚴謹的崇拜場所,彷彿永無止盡一般延伸下去,而且其中的神祇總是在家等待信徒上門。這裡的神會聽取你的祈禱,並回應你的要求,所以說話的時候最好小心用字遣詞,因為你永遠不知道是什麼東西在聽。最重要的信仰座落在最好的地段,其他的則遵照物競天擇的法則為了生存相互競爭。有時候我認為整座夜城都是奠基在諷刺之上而存在的。
大部分諸神之街裡的神祇都不願意和我說話。事實上,祂們大多都躲在自己的教堂裡,上栓上鎖,在我離開之前絕對不肯出來。我可以瞭解祂們為什麼會有這種反應;祂們還在重建我上次出現在這裡的時候被摧毀的建築。但是總是有些神堅持要讓信徒知道祂們不怕任何人,於是這些積極進取的神祇故作輕鬆地來到我的面前跟我聊天。一個相貌平凡的祭司自稱是重臨大地的達剛。「壯麗史達克!」,一個自稱來自上層空間,外型類似人類的外星人。優美博識,一名手持吉他的聖者,來自克萊普頓神廟,整個人懶洋洋到幾乎變成平面。身材小巧、神色詭譎的失物之神四下飛竄,一如往常地難以捉摸。這些神全都宣稱不曾聽說過來自死後世界的轉播,當然也沒聽說過什麼轉錄下來的DVD了。大部分的神都對這件事情感到十分好奇。
「不可能是真貨。」達剛道。「我是說,我們是靠信仰起家的,不是鐵證。如果真的有來自死後世界的轉播這種東西,我們早就應該聽說過了才對。」
「至於什麼錄下這種轉播……簡直鬼話連篇。」史達克!說著將四條綠色的手臂交握在他凹陷的胸口。
「但是對生意絕對會有很大的幫助。」優美博識說著輕輕撥弄祂的瑞肯貝克吉他。
所有神祇都開始思索這個可能。
「這東西可以用來賺錢,」達剛道。「賺大錢。最能招攬信徒的宗教就是能夠賺錢的宗教。大家都喜歡贏家。」
「但是……如果這段錄像是真的,而且其中的影像精確地描述出死後世界的情況,那就會為人死之後的生活提供證據。」史達克!道。「而我們最不想要看到的就是這種證據。我們的力量來自信仰和崇拜。一段真正的死後世界錄像會讓很多神丟掉飯碗的。再說,大部分的人類都還沒準備好面對真相。」
我嚴肅地看著祂。「你是說你知道人死之後會面對什麼情況?」
史達克!不安蠕動,由於他的軀體接近液態,所以蠕動起來不是什麼令人舒服的景象。「這個,不,不是這樣的。我或許是來自較高層次的空間,但是還沒有高到那種地步。」
「人必須有所信仰。」優美博識道。「能夠證明天堂與地獄本質的鐵證會搞亂所有人的生活。認為死後是什麼樣子是一回事,真的肯定死後是什麼樣子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這個情況牽扯出一些我不喜歡的問題。」我道。「這片DVD裡究竟錄下了什麼?天堂與地獄是否一直以來都有放送轉播,只是我們不知道罷了?而這些轉播到底是播給誰看的?」
「播給對方看的?」貝蒂道。「或許他們只是想要……保持聯絡。」
「果真如此,為什麼之前從來沒有人攔截到任何轉播?」我道。「為什麼會突然出現在某人的電視上?不管這台電視加裝了多少設備?如果有人膽敢提到什麼上帝以神秘的手段干涉世事之類的鬼話,我可是會不爽的,並且會以認真而又暴力的手段表達我的不爽。」
「如果一直以來都有這種轉播的話,我們一定會知道的。」達剛堅決地道。「我們的工作是要提供神秘跟奇觀,不是什麼骯髒的事實。」
「但如果是真的,」史達克!憂心地道。「那麼這次攔截影像的事件到底是意外,還是刻意安排的?到底是不是應該到了讓世人知道真相的時候了?整件事情究竟由誰主使?他們希望從中獲得什麼好處?」
「財富,或許。」優美博識道,所有人嚴肅地點了點頭。
「或許我們都該製作屬於我們自己的DVD。」史達克!道。「我們可不能輸給別人……面對現實吧,曝光率總是越高越好的。」
「當然,」優美博識道。「打從來到這裡開始,我就會定期出版音樂CD。搖滾天堂是不會憑空出現的,你知道。」
「沒錯,沒錯!」貝蒂·迪凡道。「非自然詢問報可以周周附送DVD,隨著禮拜天的報紙附送!大家快來收集吧!」
「我們可不希望信徒坐在家裡看電視。」達剛堅決地道。「我們要信徒來這裡,要他們上教堂。」
「我們已經有在販賣宗教雕像、聖物箱以及祝福法器了,」史達克!合理地分析道。「對此刻而言,DVD就是未來。有沒有人知道所謂的額外分辨率是什麼玩意兒?」
「這些新的影像格式都是魔鬼的發明,」優美博識道。「他總是喜歡誘惑世人。但是人們願意為了直接取得神的教誨而付出大筆金錢!就算只是二手的信仰都比沒有信仰來得強。」
「抽取權利金比奉獻盤要好賺多了。」史達克!道。「我要你們把注意力放在一個字上面:經銷權……」
「喔,拜託!」達剛道。「這樣下去會搞成什麼樣子,麥克教堂嗎?接下來你就會開始找形象顧問和開記者會了。」
「為什麼不?」史達克!回道。「我們必須跟隨時代的腳步。有信仰是不錯,但是財富撐得更久。」
「異端!」達剛說完揮出非常不符合祭司形象的一拳,當場將史達克!打得不省人事。
我一把抓起貝蒂的手臂,快步離開現場。信徒自四面八方湧來,迫切想要加入戰團,而我可不喜歡陷入諸神之街的宗教戰爭裡,特別是當祂們當真開始動手的時候。每次弄到最後都會有人開始丟擲閃電,然後局勢就會越演越烈。我們轉回地鐵站,邊走邊談論著之前世人試圖和外世界聯絡的事件,刻意忽略身後逐漸升溫的衝突與暴動。
天上已經開始下起青蛙雨了。
「出乎意料之外的是,馬可尼應該就是第一個試圖以科技來與死後世界取得聯繫的人。」我道。「有人說他之所以發明無線電只是為了要和死去的兄弟聯絡。有人甚至傳說他成功了,雖然傳說中他所聽見的內容……非常可怕。」
「還有人去找醫院裡垂死的病人,」貝蒂道。「然後說服他們記下一些訊息,請他們代為轉達給已死的親人。這些訊息通常和錢有關——要求他們給付醫院的賬單或是請他們看顧瀕死者的家人。非自然詢問報曾經付不少錢請十幾個垂死之人帶話給貓王,不過一直沒有獲得回應。那是什麼聲音?」
「不要回頭。」我道。「還有死亡行者。一群以直截了當的手段取得垂死經驗的行動派哲學家。他們自殺,請死靈法師讓他們的靈魂在死亡邊緣徘徊一段時間,然後將他們帶回人世。接著再記錄下他們在死亡期間看見了什麼景象、跟誰說過話。我曾經閱讀過幾篇這種記錄。」
「然後呢?」
「要嘛就是亡者很喜歡說謊,不然就是他們具有非常令人作惡的幽默感。」
「我曾經作過一篇報導,專訪曾經在收音機裡聽見死亡電台的訊息,或是聽過在無人的空房間裡錄下錄音帶的人。」貝蒂道。「我聽過一大堆錄音帶,但還是不太相信。我只聽到一堆雜音,還有一些類似有人在說話的聲音,如果你真的很想這麼解釋的話。這有點像是羅夏墨跡測試3,人們會看見並不真實存在的形狀。你聽見自己想聽的東西。剛剛是有教堂爆炸嗎?」
3羅夏墨跡測試(Rorschach test),讓受試者觀看墨水圖形並解釋,進行性格判斷的心裡測驗。
「我比較擔心那堆鹽柱。」我道。「繼續走,繼續聊。」
「還有心靈烙印,」貝蒂說著雙眼直視前方。「你知道,就是有人瞪著一張空白底片,讓底片上面憑空顯影。我曾經寫過一篇報導,有個男的可以讓浴室的磁磚浮現春宮圖,而且還在隔了兩個房間的距離之外!大部分的春宮圖我們都已經印在一份副刊上面了。想要全套的話,你就必須郵購,封面沒有記號唷。」
「心靈烙印比一般人認知得還要常見。」我道。「大部分的鬼魂就是這樣來的。還有精神軌跡,也就是在同一個地方發生許多可怕的事情,進而產生非常糟糕的地方,像是歡樂樂園。」
「先等一等,達令,」貝蒂道。「我聽說那裡發生的事情了!那是你幹的嗎?」
我微笑不語。
「喔,討厭!你有時候真的很無趣。」
「那台改裝電視令我擔心。」我道。「難道潘·杜納凡無意之間發明了某樣可以讓他聽見,不管多麼短暫,聽見某些人類永遠不該得知的秘密的東西嗎?世界上曾經發生過許多詭異的事情,而且大部分都是發生在夜城。這地方總是會吸引很多孤僻的科學家以及創意十足的思想家,來到此地追求世上其他地方都被禁止的知識以及實驗,而這些知識與實驗都是因為很好的理由而遭禁的。渥克手下有一隊人馬專門追查這些白癡的蹤跡,一旦查到立刻就會關閉他們的實驗,就算需要採取極端的破壞性手段也在所不惜。除非他們的實驗看起來非常有趣,或是能夠帶來極大的利潤,在這種情況之下,他們的研究就會為了更大的福祉著想而被充公。這表示這些科學家終其一生都將會在某個非常安全的地方專門為當權者做事。」
「但是現在已經沒有當權者了。」貝蒂道。「現在這些科學家又是在幫誰做事?」
「好問題,」我道。「如果你查出來的話……」
「你就可以去買份非自然詢問報來看。」貝蒂開心地笑道。「我真喜歡看你用那種滿不在乎的語氣談論這些事情。這種事情我都是聽到二手或是三手的消息,而且通常都沒有任何直接證據,而你卻是每件事情的當事人。你的生活必定充滿樂趣……」
「我不會總是用這個字來形容我的生活,」我道。「而且你不能直接引用我的話。我不在乎你們刊印的內容,但是渥克在乎。他很可能會去找你麻煩,而不來找我。」
「讓他來。」貝蒂活潑地道。「非自然詢問報會照顧自己人的。約翰,你在皺眉,你為什麼在皺眉?我們應該開始逃命嗎?」
「如果潘·杜納凡找到收聽死後世界轉播的方法並且被人發現了。」我緩緩說道。「他或許已經引起天堂或是地獄的注意。這絕對不是什麼好事。祂們或許會派人來解決他,然後摧毀錄像。」
「喔,天呀。」貝蒂道。「你是說天使嗎?夜城至今還沒有從上次的天使戰爭恢復元氣。」
「我希望人們不要再用那種天使戰爭都是我引起的眼光看我。」我道。
「是你引起的,不是嗎?」
「不是,才不是!」
「有時候你真的很令人失望。」貝蒂·迪凡道。
maronster 發表於 2013-8-12 10:24
第四章 當收藏者開始亂來
回到夜城市區,我朝上城區前進。此地和其他區域比較起來更為高雅,建築物更加高級,聚集了許多會員獨享俱樂部,到處都是巡邏警力,負責驅趕賤民——就是像我這種人,以及任何我會認識的人。我心中有個特定的目的地,不過沒有告訴貝蒂。有些事情必須偷偷地來,小心翼翼地接近目標,絕對不能讓容易受到驚嚇的人知道。貝蒂顯然自認見過不少世面,但是夜城裡面有不少地方和角色都有辦法令惡魔噁心到想吐。
「我們到底要去哪裡?」貝蒂問,熱切地東張西望。
「這個嘛,」我道。「當你想要追查既稀有又獨特的物品時,最好的起點就是去找收藏家。他一輩子大部分的時間都花在追求奇特非凡的物品上,通常都是透過骯髒下流、偷搶拐騙的手段。他是個小偷、盜墓賊、專搶考古遺址的強盜,沒有博物館或私人收藏館能夠逃過他的毒手,他甚至還收集了許多時光機器,利用它們洗劫所有屬於過去的寶物。如果歷史突然出現缺口,某件該發生的重大事件沒有發生,那一定就是收藏家干的。此刻他一定已經聽說死後世界錄像的事情,既然這份錄像是那種獨一無二、意義非凡的物品,那在沒有弄到手前他是絕對不會罷休的。」
貝蒂突然間肅然起敬。「收藏家……喔,哇。我們報社想要專訪他已經好多年了。說真的,我們訪問過的人裡有一半以上都宣稱他只是一則都會傳奇,是歷史學家用來嚇唬小孩子的虛構人物。但是你認識他本人!這實在太酷了!聖盃真的在他手中嗎?命運之矛?馬爾他之鷹?」
「根據他收藏品的數量來看,什麼都有可能。」我道。「或許除了最後那個。」
「有人說你們之間有點恩怨。」貝蒂神色狡獪地道。
「如果你是在口袋中摸索迷你錄音機,省省吧。」我開心地道。「我早在離開非自然詢問報前就已經順手摸走了。我不讓人錄音的。」
「喔,討厭。」貝蒂道,接著又展顏歡笑。「無所謂。我的記憶力驚人,要是有什麼記不清楚的地方,我也可以用掰的。所以,來聊聊收藏家吧,你們是怎麼認識的?」
「他是我父親的老朋友。」我道。
貝蒂皺眉。「但是……有些傳說裡提到他是你的宿敵?」
「那也沒錯。」我道。「夜城就是這種地方。」
「他最近都躲在哪裡?」貝蒂若無其事地道。
我微笑。「這對你來說會是一條大獨家,是不是?不幸的是,我現在還不知道。本來他都把收藏品存放在月球的寧靜海底下,但是在我……去登門拜訪過後,他就搬家了。」
「你難道沒有辦法利用天賦找他出來嗎?」
「收藏家受到極度嚴密的保護,那些防禦系統強大到連我不願以身試法。」
「儘管如此……你還是曾經親眼見過他的收藏!實在太酷了!你看到什麼了?他到底有些什麼寶物?你有照相嗎?」
我微笑。「我從來不會辜負他人的信任。」
「但是他是你的宿敵!」
「並非一直都是。」我道。「這有點……複雜。」
貝蒂無所謂地聳了聳肩,伸手攙住我的手臂。我的第一反應是要推開她,但沒有這麼做。讓她攙著的感覺真好。我嚴肅地看著她,但是她暫時沒有繼續逼問,而是興味十足地打量著週遭環境。
「我想我從來沒有如此深入上城區過,除非有錢到極點,不然沒有人會來上城區。我猜這裡會有店家販賣超過我年薪的鞋子,提醒我在離開前偷一雙鞋來穿穿。我們到底要去哪裡?」
「我要去找渥克談談。」我道。
貝蒂突然停下腳步,我也被迫跟著停步。「大老闆本人?達令,你沒有打算亂來吧,是不是?」
「如果有人知道收藏家藏身何處,那就是渥克了。」我道。「可以繼續前進了嗎?」
她僵硬地點了點頭,接著我們以比之前緩慢的步伐繼續前進。
「但是,天呀,我是說……渥克?」貝蒂再度瞪大雙眼道。「我們最有禮貌、最文質彬彬,同時也是最危險的老闆與主人?可以為了不喜歡某人的長相就讓對方憑空消失的男人?那個渥克?我願意承擔的工作風險還是有其極限的,而招惹渥克正好就是列在我『不能做的事情』清單中最上面的一件。」
「只要跟我一起,你就不會有事。」我盡量讓聲音聽起來冷靜之中帶有自信。「他會願意跟我談。一來是因為他也是我父親的老朋友;二來是因為他是收藏家的老朋友;但是最主要是因為我會用我強大的魅力把他迷昏頭。」
「我看我在外面等你好了。」貝蒂道。
我笑了一笑,接著突然發現她身上穿的已經不是之前那件圓點洋裝。如今她身穿一件乳白色的露肩裝,看起來十分時髦,頭上戴了一頂粉紅色平頂筒帽,帽上垂下一襲面紗。她額頭上的獸角自帽緣下突起,微微頂在面紗上。我決定不要發表任何評論。
「這真是個好主意嗎,甜心?」貝蒂終於說道。「我是說,渥克……那傢伙真的非常恐怖。至今他已經讓九個非自然詢問報的記者憑空消失,只因為他們快要查出一些他不願意公諸於世的真相,或者純粹因為他們在談論這些事情。我們知道是他幹的,因為他寄了幾封親筆簽名的慰問卡來表達遺憾之意。」
「沒錯,」我道。「聽起來很像渥克的作風。」
「我不想要憑空消失,約翰!這對我的職業規劃不是一件好事。答應我你會保護我。我還年輕,天賦異秉,時尚風華,貌美如花,如果就這麼消失實在太划不來了!這對新聞界來說可是一大損失。」
「放輕鬆,」我道。「你不會有事的。我可以應付渥克。」
除非必要,我不喜歡騙人,但有時候你就是必須說點人家喜歡聽的話才能說服別人按照你的意思去做。而我必須去和渥克談談。他是唯一可能知道收藏家最近藏身何處,並且願意告訴我的人。去找渥克總是會有潛在危機。當一切走到最後,當我們終於再也找不出任何藉口時,我們就會出手殺害對方。我一直都很清楚這個事實,他也是。
我們欣賞彼此,我們曾經救過彼此的性命,我們的情況很複雜。畢竟這裡是夜城。
「你要運用天賦找出渥克嗎?」貝蒂東張西望地問道,彷彿光是提起渥克的名字,他就隨時可能會從某扇門或是某條小巷子裡面現身一樣。
「不用。」我道。「我知道他在哪裡。他每天這個時候都會出現在同一個地方。在他的紳士俱樂部裡喝茶。」
「渥克是一家俱樂部的會員?」貝蒂問。「終於有所斬獲了,達令!這絕對是獨家消息!哪家俱樂部?」
「只有一家俱樂部配得上渥克那種崇高的地位。」我道。「全夜城最古老也最尊貴的俱樂部,倫狄尼姆俱樂部。」
貝蒂突然往我看來。「但是……那家俱樂部已經毀了,毀在莉莉絲大戰裡。我們發表過照片,當權者就是在那裡慘遭殺害,並且被生吞活剝的。」
「說得沒錯,」我道。「但是它又回來了。傳說這家俱樂部是自行重建的。任何有辦法在夜城中存活超過兩千年的建築物都不會讓遭受摧毀這點小事阻止它的存在。」
「喔,」貝蒂道。「你介意我攙你的手嗎?」
「不,」我道。「我不介意。」
※※※
上一次來到倫狄尼姆俱樂部的時候,正值莉莉絲大戰方酣,當時的情況慘不忍睹。雄偉的羅馬建築處處佈滿裂縫和大洞,濃煙密佈,火舌翻飛。通往俱樂部大門的大理石台階上灑滿鮮血與糞便,而傳說中的俱樂部門房,數不清的歲月裡阻止所有未受邀請以及不受歡迎的人物進入俱樂部的男人,死無全屍,頭顱被人砍下,插在柵欄的欄杆上。至於俱樂部裡面的情形則比外面還慘。
然而如今一切似乎都已恢復正常,羅馬式的建築風格盡復原貌。說真的,我一直認為這種風格有點粗糙。不過他們倒是換了一個新門房。看來這間俱樂部只能重建自己,沒辦法救活那些犧牲生命守護它的人們。這樣也好,真的。這間俱樂部的多數會員死了對任何人而言都不算什麼損失,儘管他們有權有勢。任何權力與財富多到足夠取得倫狄尼姆俱樂部會員資格的人幾乎都曾幹過許多令人髮指的罪行,而渥克肯定是這些人之一。
新的門房身材高瘦,氣質出眾,身穿全套攝政時期所流行的華麗服飾,包括臉頰上的心形標記,好個裝模作樣的傢伙,我才剛踏上台階,他就已經迎上前來阻擋我的去路,我在他面前停下腳步,自貝蒂手中抽出我的手臂,將注意力完全擺在門房身上。他不屑地低頭看我,非常非常地不屑。他的目光冷酷深邃,嘴角的微笑恰於禮貌邊緣,沒有顯露任何溫暖或是歡迎的意圖。我很肯定貝蒂已經對他展現最美麗的笑容,但是此時門房和我的眼中只容得下彼此。
「我的腦海中記得所有倫狄尼姆俱樂部會員的姓名和長相,先生。」門房道,語氣裡充滿了輕蔑之意。「而我相信你,先生,以及這個……女人,並不是信譽良好的會員。也就是說,這裡禁止兩位進入。」
「錯了,」我道。「我是來找渥克的。」
「他不想見任何人,先生,特別是像你這種人。請你現在就離開。」
「我不這麼認為。」我道。「要是被你這種窩囊廢給擋在門外的話,對我的名聲會有不好的影響。最後一次機會——去通報渥克說我來了。」
「滾。」門房道。「這裡不歡迎你。這裡永遠都不歡迎你。」
「只要一次就好了,我真的希望能用簡單的方法處理這個狀況。」我滿懷希望地說道。「現在退開,屁臉,不然看我怎麼對付你。」
門房輕蔑地哼了一聲,不耐地揮出一手,一道閃亮的力場突然在我們之間升起。我後退一步,感應到力場上傳來可怕的力量。這倒新鮮。之前的門房完全憑著一張嘴,一張很賤的嘴,來驅趕我們這些賤民,當然除了嘴之外,還有能夠把牛給打出腦震盪的拳頭。我想大概是俱樂部認為這年頭光靠那樣是不夠的了吧。新的門房並沒有對我冷笑,因為他不屑將格調降低到這種地步;但是他依然給我一種在對我冷笑的感覺,我可不能忍受這種態度。
我再度踏出一步,接近到足以感受力場刺痛我的皮膚,然後直視門房的雙眼。他冷冷地回視我的目光,神情高傲無比,我繼續凝視,當他發現自己沒辦法移開目光時,身體終於開始發抖。在我的目光凝視之下,他的臉上冒滿冷汗,嘴裡發出低沉的呻吟聲。
「撤掉力場,」我道。「我們要進去。」
力場轉眼消失,我移開目光,門房當即崩潰,坐倒在台階之上,彷彿兩隻腳的力氣突然離體而去一般。當我帶著貝蒂路過他身邊的時候,他甚至忍不住瑟縮了一下。我們來到倫狄尼姆俱樂部的大門前,貝蒂皺起眉頭看著我。
「你對他做了什麼?」
「我瞪垮了他。」我道。
「那樣做真的不太好,甜心,他只是在做他的工作而已。我不確定我想要你攙我的手了。」
「隨你便。」我道。「我不是隨時都有時間跟人客氣,或是展現客氣的態度。」
「你真是充滿驚奇,是不是?」
「你還沒有見識到呢。」我道。
大門自動在我們面前開啟。這樣也好,不然我已經想好一個不太客氣並且具有毀滅性的方法要來對付這扇大門。進門以後,俱樂部大廳就如我印象中一模一樣,空間大得令人不安,沉悶得難以忍受,偏偏又華麗得令人窒息。馬賽克鑲壁、名畫,以及大理石柱,外加一種會員獨享的優越感。我上次來的時候,這裡遍地是屍體和血跡,但是現在一點也看不出來。戰爭來去,末日沉浮,倫狄尼姆俱樂部始終屹立不搖。
有人說這間俱樂部底下暗藏許多可怕的洞穴,乃是最早期的會員聚集在一起崇拜某樣古老恐怖神祇的地方。有人說是巴弗滅,也有人說是黃衣國王,或是太陽中的毒蛇。但是夜城向來不缺這種傳言。
幾個看起來非常富有的重要人物路過我們身邊,刻意忽略我和貝蒂的存在。我朝向一名身穿制服的男僕招呼一聲,對方極不情願地過來看看我想幹嘛。
「你曾經來過這裡。」貝蒂道,這是她第一次壓低聲音說話,只因為這個地方給她強大的壓力。
「我曾經到過所有地方。」我道。「不過說起來,我也曾經被所有地方給趕出來過。」
「我從來不曾見過這麼華麗的地方……」
「不要被外表迷惑了。儘管俱樂部極盡奢華,但是你只要在餐廳裡面隨便吐一口口水就會吐到至少一個爛人。」
她輕聲嬌笑,隨即伸手摀住嘴。男僕來到我的面前站定,深深地鞠了個躬。既然我已經站在俱樂部裡面了,顯然就表示我屬於這裡,他沒有權力過問理由,不管有多想問也不能問,反正他曾經向更低賤的人鞠躬過。他在沒有發出一點聲音的情況下將以上種種完全表達出來。實在是太精采的表演了,我真的很想為他鼓掌。
「渥克。」我道。
「他在餐廳裡,先生。和客人共進午餐。我應該通報你的到來嗎,先生?」
「然後讓你破壞驚喜?」我道。「當然不要。你去忙吧。我們自己來就行了。」
男僕轉身就走,完全沒有期待小費。這樣也好,真的。我大剌剌地朝向餐廳走去,貝蒂跟在我身邊,就像一隻興奮過度的小狗。沒有人出面阻止我們,一切都跟態度有關,只要懂得裝腔作勢,就算殺了人也可以大搖大擺地離開現場。
我推開餐廳大門,走進去,然後立刻停下腳步,將貝蒂輕輕推到一旁,藉著一個剛好放在那裡的蜘蛛抱蛋盆栽躲避眾人的目光。我在她開口前阻止她說話,然後透過葉子間的縫隙偷看餐廳中的情況。所有餐桌都坐滿了人,大部分都是身穿正式西裝的健康男子,桌上放著無味的食物,因為這種食物可以讓他們緬懷求學時代的學校午餐。沒有人目光交會,他們是為了追求寧靜而來,不是來社交的。
當然,渥克一定是例外。此刻他正跟一群想要取代最近逝世的當權者的大人物們開會。他們僵硬地靠在直挺挺的椅背之上,手裡拿著昂貴的利口酒跟大雪茄,為了表示他們不在乎讓別人聽見他們的談話內容而高聲交談。他們微笑點頭,和顏悅色,你絕對看不出來他們都是一有機會就會將對方置於死地的死敵。畢竟,這就是所謂的政治,而政治自有一套規則必須遵守。昨天的敵人很可能是明天的朋友,或至少是盟友。
「別說話,」我小聲對貝蒂道。「多看多聽。你或許會聽到什麼有趣的事情。知道那些是什麼人嗎,跟渥克一起的?」
「當然,」她將嘴唇湊到我的耳旁,我可以感覺到她的氣息吹拂在我的臉上。「渥克就是那個城市仕紳。在他左手邊身穿軍服的年長紳士是康德將軍;在渥克右邊的噁心怪人是上城塔菲·路易斯;坐在渥克對面的女人是海倫娜女王,來自冰凍王國的前任女王。」
「非常好。」我道。「現在就來看看除了八卦專欄之外你還閱讀些什麼。你對渥克的賓客知道多少?」
貝蒂微笑,很高興有機會展現她的專業知識。「康德將軍來自一條未來的時間軸,經由時間裂縫來到這裡,裂縫關閉後就受困於夜城。傳說他曾經領導一支星際艦隊、太空船之類的東西,為未來的聯邦帝國維持和平。在率領艦隊對抗反抗軍的一場戰役中,他的旗艦遭到敵方摧毀,他在千鈞一髮之際搭乘逃生艙逃出生天。」她短短一笑。「他不認同我們。我們的將軍是個極端正直、具有強烈道德意識的男人。自從抵達夜城之後,他就立下志願要支持並且領導所有將夜城導向正義的理念。他想要重新教育我們,拯救我們的靈魂,這個老蠢蛋。多年以來,非自然詢問報一直在試圖揭他的瘡疤,不幸的是,他似乎真的就像他所宣稱的一樣正義,一樣無趣。」
我點頭,仔細打量將軍。康德擁有高壯挺拔的軍人形象,身穿非常傳統的草綠軍服,頭戴一頂草綠帽。即使坐在椅子上,他看起來還是跟立正沒有兩樣。他的臉部線條分明,疤痕滿佈,但是藍色眼眸冷靜沉著,在濃濃的眉毛之下透露出無比的洞察力。他應該已經步入中年晚期了,但是身上彷彿一點贅肉也沒有。
我曾經和他見過幾次,每次都在不同的地方。他不認同我,也不認同我這類人,不過話說回來,要在夜城裡找到一個讓他認同的人或事物本來就很難。夜城邪惡、墮落又不道德的自由貿易深深震撼了他的心靈。他或許是個好人,而且無疑有勇氣站在他的星艦船尾甲板上,面對九死一生的艱難困境;但是夜城根本容不下那種黑白分明的死板哲學。一方面,他絕望地想要回到自己的年代、自己的同胞之中,再度回歸戰場,但是另一方面現實很清楚地讓他瞭解自己很可能永遠回不去了,於是他決定將夜城當作挑戰的目標,有待征服的邪惡。如今他領導,或至少算是代表夜城裡所有不管是為了道德上、金錢上,還是政治上的理由,而有意清理邪惡的諸多勢力。
康德將軍喜歡討論救贖、潛能,所有只要能夠控制我們內心的黑暗渴望並且學會相互合作就有可能成就的事業。他似乎無法瞭解人們之所以會出現在這裡就是為了要擁抱對黑暗的渴望。他是一個好人,只是來錯了地方,而夜城可是一個專門腐化好人的地方。
「那個穿著不合身外套的傢伙呢?」我問。
「簡單。大家都認識上城塔菲·路易斯。」貝蒂說著發出一下作惡的聲音。「葛裡芬死後,他接收了夜城大部分的房地產事業。他在財經界擁有強大的影響力,而且充分利用這種影響力去達成目的。傳說他已經富有到沒有辦法擁有更多財富,所以轉而追求權力。他組成了一支由流氓、惡棍、打手所組成的私人部隊,任何敢說塔菲壞話的人都會很快地瞭解他組成這支部隊的原因。他想要成為新一代的葛裡芬、新一代的國王,想讓我們全都臣服在他的腳下。他自認擁有不凡的風格、優雅的舉止,以及高貴的談吐,但是就算被排水溝絆倒摔在這堆東西上他也認不出什麼風格、舉止或是談吐。這傢伙天生就是一個低級惡棍,永遠不可能改變。非自然詢問報揭發了他許多惡行,加油添醋了各式各樣難聽的言語,但是他已經有錢到不需要在乎這種事情的地步。面目可憎的男人,他們說他把自己兄弟給吃了。」
「完全正確。」我道。
上城塔菲·路易斯是個胖子,而且都是胖在不該胖的地方。儘管西裝經過專業剪裁,依然無法隱藏他身上隨處可見的肥油;就像他此刻滿臉笑容無法隱藏那雙冷酷的眼睛或是殘暴的嘴唇一樣。塔菲並不滿足於當池塘裡的大魚,他還想要把其他的魚全都趕出池塘,只因為他有能力這麼做。擁有一切、控制一切,並且掌握可以毀滅一切的力量,然後再利用這股力量去讓其他人向他乞討剩菜。大概是因為老二很小的緣故,上城塔菲·路易斯之所以想要控制夜城,純粹是因為夜城存在。
他曾經數度試圖置我於死地,不過我並沒有將這種行為視為私人恩怨。對塔菲而言,一切不過是一件買賣而已。
「那麼前海倫娜女王呢?」我對貝蒂道。
「從各方面來看都是一個殘暴不仁的傢伙。」貝蒂噘起完美的上唇。「力量強大,天賦異秉,危險到了極點,不過很難判斷她的力量究竟是來自科學還是魔法。她可以單憑一個眼神或是手指接觸置人於死地,傳說她只要低語人們的姓名就能夠將之收為奴隸。根據官方說法,她是從一個遙遠的未來經由時間裂縫來到我們的夜城的。在那個未來裡,太陽燃燒殆盡,冰雪籠罩大地,一個來自冰凍世界的冷酷女人。不過這種傳說愛聽不聽隨便你;來自時間裂縫的人什麼鬼話都說得出口,反正我們根本也無從證實他們的說詞。她自稱是全世界的女王,而且本身也散發出一股王族特有的氣質,但是……一個女王竟然會獨自旅行實在有點奇怪,你不這麼認為嗎?無論如何,她的目標很單純,就是想要再度成為王族,不管是回到她自己的年代或是在夜城之中稱王。她擁有許多追隨者,一群自認有辦法分辨真正的女王的傢伙。她將貴族頭銜販賣給任何有能力幫她籌錢的人。」
我點頭。我知道這種人。(前任)海倫娜女王擁有令人不舒服的外表。高大、莊嚴、驕傲,氣勢恢宏可比上帝,她不可一世地坐在椅子之上,彷彿那是以敵人的骸骨拼湊而成的王座。她身穿厚重的白毛皮,頭戴鑽石頭飾,長長的金髮金到幾乎已經失去色彩了。她死白的皮膚上摻雜了藍色的痕跡,臉上和手臂畫滿錯綜複雜的電路圖。皮膚上有不少地方隱約可見的些微隆起,似乎隱藏了高科技的植入器材,這些隆起起起伏伏,顯然是根據她的心情而定。
「非常好,貝蒂。」我道。「十分精確的描述,簡潔有力,消息靈通,就算夜城時報的調查記者也未必能夠提出如此豐富的資訊。你並不只是一個花瓶,是不是?」
她輕輕一笑。「我還在想大眼微笑的外表可以愚弄你多久呢。光靠傻笑跟眨眼是不可能成為非自然詢問報的頂尖記者的,不過你絕對難以想像光靠那些可以套出多少秘密,就算對方是重要人士也是一樣。男人真是一種簡單原始的動物,祝福他們。對其他人而言,靠著研究資料也可以輕易找出這些重要人士的弱點跟死穴,不過我只需要微笑、觀察、傾聽、下結論,然後找個時間把一切通通寫下來就好了。你從一開始就沒有被我騙到,對不對?」
「你演得很好。」我毫不吝嗇地給予讚賞。「現在別說話,觀察渥克的手段。看他如何在眾人都不自覺的情況之下無形地影響他人,進而操縱他們的想法。」
「一切必須有所改變。」康德將軍語重心長地道。他湊到桌子之上,凝視渥克的目光,不過渥克沒有絲毫動搖。將軍的語氣緩慢謹慎,習慣下達命令,並且讓他人遵守他的命令。他具有強大的領導特質:懂得虛張聲勢、運用經驗、表達自信、掌握大局。一個知道自己在幹什麼的男人。他伸出手指朝著渥克的臉比了一比。「夜城不能繼續這樣下去——一個全人類的邪惡淵藪。少了葛裡芬跟當權者,夜城將會分崩離析。徵兆十分明顯,是人都看得出來,先是天使戰爭,然後又有莉莉絲大戰……繼續放任不管的話,夜城遲早走向滅亡之路。」
「夜城隨時都在面臨戰爭、毀滅以及改變,」渥克冷冷地道。「但是至今依然屹立不搖。夜城已經存在數千年了,我看不出有什麼理由不能繼續存在數千年。世界對於怪物秀總是情有獨鍾。」
康德將軍皺起眉頭。「這種說法在當權者那種農夫看顧金雞母的管理心態之下或許沒錯;但是如今當權者已經不在了,把所有一切視為交易與利益的狹隘觀點也將隨之消失。是時候讓具有宏觀視野的人出面改造夜城了。」
「賺錢沒有錯。」上城塔菲·路易斯立刻說道。他的聲音很輕,帶有濃厚的呼吸聲,胸口跟腹部劇烈起伏,彷彿每一口呼吸都需要耗費極大的力氣。「夜城的存在為人們提供其他地方無法取得的歡愉、文明人不該擁有的幻想,他們願意為了這些娛樂花錢,並且一花再花。將你食古不化的道德觀念放在心裡,將軍,我們不需要什麼立志行善的外來者打亂一個已經運作數千年的體系。」
「他說的有道理,將軍。」渥克道。「想要改變一套成功的體系並不容易。」
「我在這裡所見所聞,」將軍道。「這些壯麗的奇觀、偉大的成就、難以想像的可能……如果你們願意相互合作,而不是為了一點蠅頭小利爭得你死我活,你們的成就將會無可限量……夜城將會成為人類文明的頂峰!而不是現在這個道德糞坑。只要拋開身上背負的伽鎖,你們全部可以成為神明!」
「不是每個人都想當神的。」渥克道。「事實上,我認為這裡的神已經夠多了。我打算來一場篩選大會……太多酋長只會令印地安人無所適從。你不同意嗎,海倫娜?」
「你可以稱呼我為海倫娜女王,或是女王陛下。」她立刻說道,聲音令人不寒而慄。另外兩個人當即轉頭看她。任何還想呼吸或是希望骨頭通通待在原位的人都不該以這種語氣和渥克講話,但是渥克只是嚴肅地對海倫娜女王點了點頭,任由她繼續發言。
「人們必須安守本分。對許多人而言,受人統治存在於他們的天性裡,他們希望有人代理他們定下重要的決策。我可不是在自說自話,我代表了夜城中許許多多和我一樣的人。」
「流亡貴族,」渥克道。「所有經由時間裂縫或是其他不幸的意外受困夜城的國王、女王以及皇帝,此刻夜城裡這種人已經多到供貨過量的地步。」
「擁有權力跟威望的人。」海倫娜女王堅決地道。「不滿現狀的人,夜城需要接受有能力的人來統治。」
「你同意這種說法嗎,塔菲?」渥克問。
「沒有人可以命令我,」上城塔菲·路易斯道,似乎覺得海倫娜的話十分可笑。「沒有人統治夜城,從來沒有,以後也不會有,一切規矩由我們來定。這裡是地球上唯一真正自由的樂土,人們可以在這裡為所欲為,就連當權者也知道不能過度干涉。對吧,渥克?我也代表了不少人,我代表夜城所有的生意人說話,我們絕對不會眼睜睜地看著我們的權益遭人蹂躪。」他瞪著海倫娜,跟著又轉向康德將軍。「你們不屬於這裡,兩個都一樣。我們希望維持夜城本來的風貌,而你們手中握有的資源跟權力根本無法改變任何重要的事情。我擁有夜城之中大部分的土地;我的同伴擁有剩下的所有土地,我們有辦法讓任何不支持我們的人破產,有必要的話,我們也可以成立軍隊,扞衛屬於我們的東西。」
「我曾經領導過軍隊,」康德將軍道。「光會下令是不夠的。」
「我也曾經領導過軍隊,」海倫娜女王道。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朝她看去。她冷冷一笑。「我會來到這裡並非出於意外。不是什麼反覆無常的時間裂縫將我帶來夜城。我想回去的話隨時可以離開,回到古老陰鬱的冰凍王國。我的部隊一直都在那裡等待著我。黑夜大軍已經很久沒有遇到值得一戰的對手了。因為在那個無盡黑暗的世界之中,所有膽敢違抗我們的東西都已經被我們屠殺殆盡。我不願意成為一個虛無世界的女王,我可以率領我的大軍佔領夜城。」
康德將軍跟上城塔菲·路易斯看了看她,然後互看一眼,最後將目光停留在渥克臉上。渥克露出輕鬆的微笑。
「既然你已經擁有屬於自己的世界,為什麼還要不惜冒著你的大軍跟自己的生命危險來攻打一座城市?」
海倫娜女王冷冷地對他微笑,泛藍的雙唇向上一揚,露出口中完美的利齒。「我喜歡這裡。這裡比較溫暖。」
「情勢一旦加溫,冰山就會融化。」塔菲道。
「你敢?」海倫娜女王站起身來,凝視所有人,手臂上的藍白皮膚開始浮現詭異的金屬形狀,銀灰色的槍管立刻瞄準塔菲跟將軍。
「夠了!」渥克沒有起身。他不需要,他施展了他的「聲音」。「放下你的武器,海倫娜。」
黑夜女王渾身顫抖,嘴唇持續上揚,臉上浮現無力的神情,儘管極力抵抗,終究還是敗在「聲音」的力量下。植入的科技沉回手臂,消失於藍色的皮膚之下。她對渥克大吼大叫,發出有如野獸一般的聲響,然後轉身掉頭就走,眾僕役趕緊讓道。康德將軍和上城塔菲·路易斯站起身來,僵硬地對渥克點了點頭,然後跟著離開,刻意與彼此維持一定的距離。或許他們在擔心渥克會對他們施展「聲音」的力量。他嚴肅地看著他們離開,然後緩緩轉身,對我直視而來。
「我可以見你了,泰勒。」
我點頭微笑,不疾不徐地走到他的桌前。貝蒂緊緊跟在我的身邊。
「他怎麼知道我們在那裡?」她輕聲問道。
「他是渥克。」我說。
貝蒂和我坐在剛剛才空出來的座位上,面對渥克。在那套雅致的西裝之下,他看起來十分冷靜優閒,脖子上的公立學校領帶上打著一個雙活結。他似乎並不特別高興看到我,不過他從來不曾高興看到我。
「處理得好。」我道。「你在完全沒有表明立場的情況之下指引他們自相殘殺。欣賞真正的專業人士處理事情總是令人心曠神怡。」
渥克微微一笑,轉而打量貝蒂。「看來有媒體代表到場,而且還是個比大部分的記者更具魅力的代表。我認為我應該警告你錄音裝置在俱樂部中無法使用,而且我也十分肯定沒有時間接受訪問。我曾經讀過幾篇你的報導,迪凡小姐,你有前途。我敢肯定等你跳槽到真正的報社之後,一定可以建立起自己的名聲。」
貝蒂露出燦爛的微笑,難以相信渥克竟然聽說過她的名號,而且還讀過她的報導。我早該告訴她的;渥克認識所有人。
「看來禿鷹已經在夜城上空聚集了。」我道。「我是不是該假設人們已經開始選邊站了?不管他們願不願意?」
「你要站在哪一邊,泰勒,如果到了非選不可的時候?」渥克問。
「我這一邊。」我答。
渥克微微點頭。或許是出於想像,不過我似乎看出他對這個答案有點失望。
「聽說死後世界錄像的事情了嗎?」我問。「你當然聽說了。錄像失蹤了,我受雇要把它找出來。」
「那就快點找。」渥克道。「免得天堂或地獄的勢力決定介入此事。上次發生這種事的時候對所有人都是一場災難。」
「我真希望大家不要再用那種天使戰爭都是我的錯的眼光看我了!」
「是你的錯。」渥克道。
「我可以引用你的話嗎?」貝蒂問。
「不行。」渥克道。「找我有什麼事,泰勒?」
「我想知道收藏家在哪裡。」我道。「如果有人知道死後世界錄像的下落,那一定就是他了。當然,前提是他還沒有把東西弄到手。」
「當然,」渥克道。「馬克永遠無法抗拒追逐的挑戰……很好,收藏家此刻將他的收藏品藏在另外一堆收藏品之中。講具體一點,藏在非自然歷史博物館裡。」
「獨家新聞!」貝蒂開懷笑道。
「獨家不了多久。」渥克道。「行蹤一旦洩露他就必須再度搬家。可憐的馬克。」
「你跟收藏家很熟?」貝蒂問。「所以你才知道他躲在哪裡?」
「我知道所有人躲在哪裡。」渥克道。「這是我的工作。」
「你知道非自然詢問報的辦公室在哪裡嗎?」
「知道。」
「啊。」貝蒂·迪凡道。「那我最好聯絡副總編,叫他修飾一下明天的內容。」
「是我就會。」渥克道。他將目光轉回我的臉上。「我不知道馬克會怎麼招待你。雖然我們三個曾經聯手結束莉莉絲大戰,但是那未必具有多大的意義。現在他的眼中只剩下他的收藏品,早已經不再是我跟你父親所認識的那個男人了。千萬不要背對他。」
我想了想他的話。「我可以說是你派我來的嗎?」
渥克聳肩。「如果你認為這樣講會有幫助。找出那段錄像,約翰,然後,如果你還有點常識的話,摧毀它。」
「非自然詢問報擁有死後世界錄像的獨家播放權!」貝蒂立刻說道。
「說得好。」渥克道。「這就是要摧毀這段錄像最好的理由了。」
貝蒂打算反唇相譏,但是我立刻勾住她的手肘,將她整個人自椅子上拉開,迅速向渥克點了點頭,然後拖著她往大門前進。她假裝極力掙扎,但是我看得出來她很高興能夠在顏面不失的情況之下遠離渥克。
「從你和他交談的情況來看,」她在我們穿越大廳的時候說道。「你們兩個很熟,是不是?我不知道你們這麼熟。我不認為有任何人知道……你們剛剛的談話中有很多事情你都沒有告訴我。」
「當然,」我道。「我是在以防萬一。」
「防什麼萬一?」
「以防你永遠沒有辦法再度安心入眠。」
※※※
我們離開倫狄尼姆俱樂部,大搖大擺地走在夜城骯髒的街道上。街燈所散發出來的琥珀光芒完全被耀眼的霓虹招牌蓋過,噁心的人行道上擠滿了神色迫切渴望的人群,每一個都忙著追逐他們私密的夢幻以及詛咒。虛掩的俱樂部大門內隱約傳出美妙的聲響跟狂野的音樂,你可以在裡面永無止盡地狂歡,直到不支倒地為止。鐵窗內展示著各式各樣最新流行的誘惑,店員大聲招攬著識貨的熟客,原罪明目張膽地漫步街上,等待墮落的罪人送上門來。
車輛呼嘯而過,從不減速,永不停歇,因為這些車根本不是用來載人的。
拜訪過倫狄尼姆俱樂部的餐廳之後讓我覺得有點餓了,於是我在一間攤販前停步,幫我和貝蒂各買了一份還在竹棒上蠕動的東西。這玩意嗆鼻辛辣,咬下去帶有一點脆脆的口感。
「如果知道我到底在吃什麼東西的話,是不是會後悔?」貝蒂邊走邊問。
「幾乎可以肯定會。」我愉快地答。
「那我還是不要問好了。頭也可以吃嗎?」
「如果你想吃的話。」
「但是它在瞪我!」
「那就反過來吃。」
「你真的很懂得讓女孩子開心,泰勒。」
我們默默地走了一會兒,好好地享受口中的食物。
「我從來沒有去過非自然歷史博物館,」貝蒂終於說道。「我一直都很想去看看那裡到底收藏了些什麼。我知道他們有些非常有趣的展示品,但是這麼做有違我的本性。我不做任何具有教育意義的事情。」
「他們有一頭雷克斯暴龍。」我道。
貝蒂丟掉竹棒,轉頭看我。「什麼,完整的骸骨嗎?」
「不是,養在籠子裡。」
她雙眼大張。「哇!一頭真正的雷克斯暴龍!不知道他們餵它什麼……」
「或許是亂丟垃圾的人。」
※※※
非自然歷史博物館造型十分前衛。法國人或許在羅浮宮外搞了一座玻璃金字塔,不過非自然歷史博物館外面可是弄了一座玻璃立方體,一個存在於四度空間之中的立方體。這玩意的外型對肉眼而言或許有點難以承受,但是為了創造風格,這點代價算不了什麼。這座立方體並不只是博物館的入口,同時也將整座博物館收納在位於其中的口袋空間裡。博物館需要屬於自己的空間,不然根本放不下多年累積下來的寶貝與奇觀。這些收藏品來自過去、現在,以及許許多多不同的未來時間軸。
我踏著穩健的步伐進入玻璃四方體,貝蒂再度緊緊攙著我的手臂,接著幾乎就在同一時間我們已經站在博物館的入口大廳中。我是說幾乎就在同一時間;因為過程中我腦中浮現短暫向下墜落的感覺,同時還聽見四面八方傳來奇怪的聲音,以及一顆巨大的眼睛緩緩轉向我們的方向……但是在夜城,你很容易就會忽略那種小事。
大廳本身流露出典雅的傳統風格,有打磨光亮的橡木跟黃銅,維多利亞年代的裝潢,具有天然馬賽克圖案的大理石地板,以及許多放滿折扣書、導覽手冊以及學術卷宗的鐵架,所有著作的靈感都是來自館內著名的(或是最新流行的)展覽品。再一次,收票門自動為我而開,貝蒂滿臉敬佩地看著我。
「這比持有公費賬戶還要好用。你也幫博物館處理過什麼重要的事情嗎?」
「沒,」我道。「我想他們純粹只是怕我而已。」
所有制服員工都是尼安德塔人——身材高大、肌肉發達、手毛濃密、額頭低垂,沒有下巴,下顎中突出許多尖銳的牙齒,深陷在眼眶之中的眼珠透露出親切的目光,不過保有一股淡淡的疏離感。尼安德塔人為博物館處理一切瑣事,代價就是不要進入陳列櫃展示,他們同時也負責基本維安工作,傳說他們可以吃掉任何被他們抓到的人。我請其中一位帶我們去見博物館館長,他發出一下不滿的聲響,然後指示我們跟著他走。他一隻耳朵上穿有環洞,領子上掛了一塊牌子,上面寫著「立刻組織工會!」。
他帶領我們深入博物館內部,貝蒂不停左顧右盼,盡可能地欣賞所有展示品,我也好不到哪裡去。這間博物館真的可以滿足各式各樣的遊客,一頭迷你藍鯨,旁邊放著一個讓人比對大小的火柴盒,我有點好奇這玩意搭配吐司是什麼滋味。比較令人不舒服的景像是有一面牆前放著一座維多利亞展示櫃,其中擺滿有翼小妖精的標本,每一隻的腹部都插了一根釘子,將他們釘在展示櫃中。這些妖精只有幾寸高,外型完整,膜翅全張,以膠水固定,膜翅上泛著類似肥皂泡泡上的鮮艷色彩。他們有昆蟲的複眼,纖細的雙腳之間垂著一條尖刺。下一間展示間中放有許多玻璃瓶,展示火蠅、冰蠅、猴臉美人魚,以及一系列外星人生殖器。貝蒂邊看邊笑。
有一整間展示間完全用來展示一個傳說中人類與妖精最後戰役的大型模型場景。數十名全比例的人物模型看起來十分壯觀。人類身穿盔甲,手持釘錘,個個勇猛無比,英姿煥發;妖精則是神情扭曲,相貌邪惡。基本上這種表現離事實不遠,從各方面來講,場景中充滿鮮血、內臟,以及斷手斷腳,我想這年頭想要吸引觀光客注意就必須把場面搞成這樣。另外還有一座模型場景展示一群狼人在月圓之夜出外覓食的情景,每一隻狼人都處於不同的變形狀態,從人類到狼整個過程忠實呈現。他們看起來栩栩如生到令人不安的地步,不過走近一點還是可以聞到鋸木屑和防腐劑的味道。
另外一個場景展示一群食屍鬼,正在教導一名人類孩童如何依照他們的方式進食。非自然歷史博物館展示這些場景,但是沒有加以評論。真正的歷史乃是忠實呈現發生過的事實,而不是以我們的觀點所解讀的歷史。
館裡是有不少遊客,不過稱不上人潮洶湧,雖然裡面展示了很多奇景跟寶物,人們很少是為了追求知識上的滿足而來到夜城的,而且由於最近幾場戰爭的緣故,夜城的觀光業變得十分蕭條。傳說這間博物館擁有大量津貼,但是我不知道究竟是誰在贊助他們,大部分的展示品都是捐贈而來;館方本身顯然沒有預算購買這麼多展示品。
穿制服的尼安德塔人終於把我們帶到博物館當下最驕傲的展示品,雷克斯暴龍之前。關它的鐵籠非常巨大,直徑足足有三百英尺,高也有一百英尺。欄杆都是強化鋼鐵,不過鐵籠內部則是按照雷克斯暴龍的年代重建,只為了讓它有回家的感覺。鐵籠內部乃是一片原始叢林景象,有著巨大的樹木跟各式各樣的植物,還有一顆耀眼的大太陽,太陽的幻術施展得恰到好處。烈陽的高熱沒有超過鐵籠的範圍,但是一陣陣的強風不斷帶來籠內濃厚的倒塌植物、腐肉以及附近一座沼澤的潮濕氣息,我甚至可以聽見巨型蒼蠅以及其他昆蟲的嗡嗡聲。樹木很高,長有鋸齒狀的樹葉,灑落許多陰影,地表完全是一片攤平的泥巴。
整座原始林完全處於暴君本人的支配之下,雷克斯暴龍。它昂然而立,幾乎跟樹木一樣高,比我想像中要巨大許多,它動也不動地站在原地,軀體在腐敗植物所投射出來的陰影下若隱若現,透過柵欄觀察我們。它全身散發出一股衝擊性的壓力,彷彿每踏出一步都會導致地震一樣。它的鱗片呈現黯淡的灰綠色,隨處可見乾枯的血跡。它巨口微張,發出強烈的呼吸聲響,露出有如鯊魚一般的銳利尖牙。垂在胸口的小爪子看起來一點也不滑稽,在看清楚它們的實際尺寸之後,我一點也不懷疑那雙爪子可以輕易地將我撕成碎片。但是最讓我感到擔心的還是它的眼睛;位於醜陋的楔型大頭兩側,目光深邃透徹……透露出一股強烈的恨意,它的雙眼筆直瞪視著我,顯然認得我的身份。這不只是一頭動物,不是單純的凶殘野獸,它知道自己遭受囚禁,而且知道囚禁它的是什麼人;它活著唯一的目的就是等到重獲自由之後對囚禁它的人展開可怕的報復。
「他們究竟是怎麼抓到一頭雷克斯暴龍的?」貝蒂道,下意識地壓低音量。
「你應該多看看你們自家報紙的。」我道。「今年年初,有一群恐龍穿越時間裂縫進入夜城,在渥克派遣緊急應變小組封閉時間裂縫前,總共大概跑進來了五十頭恐龍。大部分的恐龍都一下子就被幹掉了;夜城槍枝俱樂部的會員簡直不敢相信他們的好運。他們帶著各式各樣你想得出來的槍枝趕往現場,恐龍們根本沒有任何機會,可憐的渾蛋。雷克斯暴龍之所以能夠存活下來,完全是因為他們花了太多時間爭論誰有權力搶先出手,渥克在他們開始自相殘殺之前宣佈暴龍屬於博物館所有。」
「他們怎麼把暴龍運來這裡?」貝蒂緊挨著我問。「我是說,看看它;這才叫作體型巨大,超級巨大。世界上所有麻醉鏢加起來都不可能將它麻醉。」
「渥克命令一名巫師手下將它禁錮在靜止狀態,讓博物館有時間準備這間囚室。然後再由巫師將它直接傳送進入鐵籠。從那時候開始,就不斷有日本遊客湧進博物館拍它。」
趁著我們跟雷克斯暴龍相互欣賞的時候,尼安德塔人跑去找來了博物館館長。館長名叫裴西瓦·史密斯哈瑞特,身材高瘦細長,身穿閃亮西裝,背心上還沾有一些早餐時留下來的污漬。他在地上重重一踩,在我面前停步,對著我和貝蒂露出一個皮笑肉不笑的專業笑容,他不打算和我們握手。他臉上帶有一種飢渴的神情,彷彿總是在想如何為他寶貴的博物館增添新的展示品,並且已經開始想像把我做成標本放在展示櫃裡會是一副什麼樣的光景。
「約翰·泰勒,」他說,語氣聽起來像是在決定蝸牛和章魚哪一種比較適合當前菜。「喔,是的;我認識你,或者說聽說過你。你是個麻煩人物,或至少麻煩像是條忠心的寵物一般如影隨形地跟隨著你。告訴我你來此的目的,讓我幫助你解決問題,然後盡快送你出去。我不希望花了這麼多心思打理的博物館發生什麼可怕又淒涼的慘劇。」
「你就任由他那樣跟你說話?」貝蒂問。
「是呀。」我道。「我很欣賞他的真誠跟實際。」我對裴西瓦展露我自己的專業笑容,十分滿意地看到他的臉上出現恐懼的神色。「渥克派我來的。我有事要找收藏家談談。」
「喔,他呀。是了……是我的話絕對不會放他進來,但是渥克十分堅持。這是收藏雷克斯暴龍的部分代價,要小心帶禮物上門的政府官員……我是說,讓收藏家自由進出一間博物館就像是放一頭帶著電鋸的狐狸進入雞捨一樣。小偷!盜墓賊!外行人!那麼多傳說中的歷史文物全都被他鎖在密室獨自欣賞!那些東西應該放在我的博物館裡供人參觀才對!我一想到就火大。我的醫師建議我不要去想這件事情;他說這樣對我的血壓不好。我必須服用一種小小的粉紅藥丸,但是又常常不夠吃。如果不是怕他把我跟所有員工通通殺光然後一把火燒掉博物館的話,我一定會把他給趕出去的……所以去吧,去找他談吧,看我在不在乎,我只是這間博物館的館長而已。我已經開始覺得頭痛了……」
「收藏家在哪裡?」我耐心地問道。
第一次,裴西瓦露出一個真正的微笑,那笑容一見就知道沒有好事,而我絕不懷疑他是真心露出這個笑容的。
「穿過那裡。」他說著指向雷克斯暴龍的鐵籠。「有一扇門,位於我們人工叢林的正中央。門的另外一邊就是收藏家的巢穴。」
「喔,有趣。」我道。
「非常有趣。」貝蒂說著以一種恐懼的眼光看向鐵籠之中的叢林。「收藏家真的很不喜歡訪客,是不是?他為什麼不能跟其他人一樣擺個『內有惡犬』的牌子就算了?」
我看向裴西瓦。「我想你應該……」
「我的職權僅限於行政管理而已,」他說,臉上依然掛著那個難看的笑容。「你必須自求多福了,泰勒先生。」
他轉過身去,大步離開,彈個手指示意尼安德塔人隨他一起離去。我將注意力擺在鐵籠上,心裡不太確定自己是不是真的那麼需要跟收藏家會面。我緩緩前進,走到欄杆之前仔細打量裡面的情況,貝蒂緊緊跟在我的身邊。在如此接近欄杆的距離之下,我完全可以感受到叢林中散發出來的一股野性氣息,光是這股氣息就讓我的皮膚出現陣陣刺痛的感覺。
雷克斯暴龍迎上前來,離開它的藏身之處,濺出許多植物碎片。在我來得及反應前,它已經邁開巨大的雙腿衝過叢林,唾液四濺的大嘴重重地撞上欄杆的另外一邊。欄杆文風不動,雷克斯暴龍搖晃大頭,一次又一次地撞擊欄杆,打定主意一定要把我吃掉。我向後跌出幾步,貝蒂死命緊握我的手臂。雷克斯暴龍發出震耳欲聾的吼叫聲,激盪出無比的恨意以及挫敗感。它嘴中散發一股難以忍受的腐肉氣息。我繼續後退,貝蒂則是轉身把臉埋入我的胸口,我伸出雙手將她抱在懷裡,兩個人都嚇得渾身發抖。
雷克斯暴龍噴出一道充滿威脅意味的氣息,接著調轉龐大的身軀大步走回叢林。地面隨著它的步伐傳來陣陣巨震。
我依然緊抱貝蒂,我們大口喘息,我可以感覺到她急促的心跳緊貼在我胸口。她抬起頭來看我,她的眼睛真的好大,我感到她的吐氣輕噴在我臉上,體香充斥著我的腦中。我們的臉相距極近,我已經很久不曾和任何女人如此親近了。
這感覺真好。
我輕輕將她推開,接著我們立刻再度恢復成兩個專業人士。我看向叢林,隱約看出雷克斯暴龍的身影,靜靜地潛伏在許多高聳的樹木之中。
「真大,是不是?」我道。「而且行動十分靈敏。」
「聞起來有股腐肉跟謀殺的氣味,」貝蒂道。「充滿死亡的氣息。」
「它是殺手。」我道。
「我們要怎麼通過它這一關?」
我看著她。「你確定你想要嘗試?」
「當然呀!我才不會被一頭過大的蜥蜴給嚇跑的!再說,調查新聞的時候永遠不要讓任何事物分心。這是進入非自然詢問報後學會如何填寫公賬申請和直系血親表格之後所必須學會的第一件事。」她嚴肅地凝視著我。「你不能直接把它殺了,是不是?」
「這樣做得話會得罪一大堆人脈極廣的人物。」
「你並不會在意這種事情。」
「那倒是。但是雷克斯暴龍太珍貴了,除非必要不然我不打算殺它。」
「那我們該怎麼辦?多找幾個你的朋友來幫忙?霰彈蘇西?剃刀艾迪?灰色幻象?」
「不,」我道。「我自己的問題絕不假手他人。」
我觀察人工叢林,在其人工艷陽之下散發出火熱、潮濕以及惡臭的氣息。蒼蠅發出飢渴的嗡嗡聲,伴隨著許多身長一尺的蜻蜓跟其他比較少見的昆蟲。就算沒有暴龍,光是叢林本身都已經很不容易對付了。這時暴龍的身影比之前更加清晰,只見它緩緩地在兩腿之間改變重心,長長的尾巴不斷扭動。它站在原地,高大的身軀綻放強烈的威脅氣息,靜靜地等著我採取行動,靜靜地等待機會到來。我看不到收藏家的門,但是絕不可能距離多遠,這座鐵籠沒有那麼大……我慢慢露出微笑,雷克斯暴龍一定知道門在哪裡,也一定清楚那扇門很重要。它會站在我和門的中間阻擋我的去路,這表示……我看著雷克斯粗壯的雙腳,以及兩腳之間相隔的空間,臉上的笑容逐漸擴大。
「你的笑容令人不安,」貝蒂道。「不管你在想什麼,請不要繼續想下去。」
「我想到一個計劃。」我道。
「我真的不會喜歡這個計劃的,是不是?」
「你能跑多快?」我問。
「喔,不,」她道。「你不會是打算……」
「喔,沒錯,我是。」我道。
我大步走回欄杆前,貝蒂不太高興地跟著我前進。雷克斯暴龍走到空曠處,對我露出可怕的笑容,雙手高舉胸前,不停來回揮舞。我伸手到外套口袋裡,取出一顆閃光彈,比個手勢叫貝蒂摀住眼耳,接著將閃光彈丟入鐵籠裡。雷克斯暴龍開始向前疾衝。我閉起雙眼,摀住耳朵,將頭偏開,閃光彈隨即爆炸,四周陷入一片猛烈的白光之中。儘管雙眼緊閉,我依然能夠感受到那股光芒刺眼而來。雷克斯暴龍發出有如汽笛的吼叫。我轉過身去,抓起貝蒂的手,迅速擠過鋼鐵欄杆間的空隙。這些欄杆針對雷克斯暴龍的體型設計,人類可以通行無阻。雷克斯暴龍上下跺腳,前後擺頭,試圖甩開眼中的那股刺痛。我筆直地朝向暴龍奔去,貝蒂鼓起勇氣緊跟在旁。
熱氣像炙熱的火爐一般撲面而來,四周的氣味臭到幾乎難以忍受。雷克斯暴龍知道我們來了,但是卻始終無法肯定我們的位置。它對著空氣亂咬,恐怖的大嘴有如巨型捕鼠器一般猛力咬合。我對準它雙腿之間的空隙前進,我想它感覺得到我們有多接近,因為它已經低頭咬來。貝蒂和我穿越它的雙腿之間,衝到它的身後,幾乎沒有必要低頭閃避。雷克斯暴龍的大嘴一擊不中,整顆腦袋當場撞上地面。
等到雷克斯暴龍搞清楚狀況,轉過身來之時,我已經找到收藏家的門,並且把它打開。這扇門甚至沒有上鎖,那個自大的混球。我將貝蒂推入門內,然後跟著進去,轉身想要關門,只見雷克斯暴龍怒吼一聲,撲向房門,我對它吹了個飛吻,然後把門甩在它的臉上。
※※※
進入收藏家的巢穴之後,室溫立刻變得涼爽宜人。我花了一點時間才恢復正常呼吸。我並不擔心門會被撞壞。能被收藏家拿來當作寶窟大門的門一定有能力照顧自己。我趁機打量四周,等待貝蒂調節呼吸,並且將罵我的話通通罵完為止。收藏家的新家看起來和舊家很像,空間朝向四面八方延展開來,觸目所及根本看不見盡頭,大部分的景象看起來都十分傷眼。牆壁、地板以及天花板全都漆有大塊、鮮艷的色彩,每一個區塊之間都以俗不可耐的絲綢掛布隔開。
收藏家的品味是在迷幻藥當道的六○年代塑造出來的,而他至今都還沒有自那個年代之中跳脫出來。
在月球上的時候,所有收藏品都被放在一排又一排的大木箱裡,但是此地的收藏品全部被陳列在一排又一排的玻璃展示櫃中。來自各個文明歷史的珠寶跟武器、書籍跟文件、機械跟工藝品,我認出幾樣比較大型的物品,像是特洛伊木馬以及一個裡面裝了一具警察屍體的巨型柳條人1,陳列在仔細調校過的聚光燈下;其他的大型陳列品雖然認不出來,但是一看就知道珍貴異常,因為它們全部都綻放出強大的魅力。
1柳條人,古高盧人以柳條編成的人形容器用作活人祭祀。
我迅速轉頭,看著收藏家的保全人員急急忙忙穿越藍色地板接近過來,它們是一群來自某個未來中國文明的人形機器人,具有優雅而又致命的鋼爪,以及一張制式貓臉,上面還有幾根凸出的鋼鐵鬍鬚,貓眼之中綻放綠色的幽光。十幾台機器人很快地將我們團團圍住,我立刻示意貝蒂不要輕舉妄動。機器人不是來殺我們的,不然我絕對不會聽見它們的腳步聲。貝蒂直挺挺地站在原地,默默環顧四周。
「撤回它們,收藏家。」我大聲說道。「不然我就讓它們變成一堆廢鐵。」
「你從來不懂得尊重他人的財產,泰勒。」
貓咪機器人無聲後退,為收藏家清出一條道路。一個腦滿腸肥、目光如豆的矮胖中年男子走了出來,身穿滾有紫邊的白色羅馬長袍,長袍的正面有幾個匕首刺出來的小洞和乾枯的血跡,很多很多血跡。
「喜歡嗎?」他在一定的距離之外停下腳步問道。「我最近才弄到手的。卡利古拉皇帝被自己的守衛刺殺身亡時所穿的長袍。守衛之所以要刺殺他,一來是因為他是個畜生;二來是因為他們認為擔任他的守衛是一件非常丟人的事情。」
他看看我,然後看看貝蒂。我注意到貝蒂如今穿著一襲深葡萄色的晚禮服,飄逸的長髮打成許多小鬈披在肩上,額頭上的獸角在耀眼的光線之下隱隱反光。收藏家突然微笑。
「他們餵那只雷克斯暴龍吃太多東西了;它越來越懶散了。我應該和那個惹人厭的裴西瓦好好談談。你想怎樣,泰勒?」
我環顧四周,打算暫時規避這個話題。有些事情必須以曲折的方式迂迴提起,特別是當你認識收藏家跟我一樣久的時候。
「我喜歡這裡的風格,」我道。「在月球的時候,你把所有東西都存放在箱子裡。你在考慮公開展覽嗎?」
「他們想得美。」收藏家道。「我的東西就是我的,絕對不會給別人欣賞。但是莉莉絲大戰令我有所頓悟;我突然瞭解到生命有多麼短暫;人們多麼需要及時行樂。對我來說,光是擁有這些東西已經不再足夠;我需要行走於它們之間,欣賞它們、品味它們。於是我就這麼辦了。你想幹嘛,泰勒?」
「我需要幫忙。」我道。「你還欠我一份人情,馬克。」
他凝視著我很長一段時間,不過最後還是率先移開目光。他似乎突然之間蒼老許多,也疲憊許多。
「我到底要付出多少代價才能償還虧欠你的原罪?」
我感覺到貝蒂的耳朵突然豎起,因為她知道我們談起了過去的秘密、重要的事情,但是我並不打算為她解惑。
「這個問題只有你能回答。」我道。「把我想知道的事情告訴我,然後我就會離開。」
「我應該殺了你。」他以滿不在乎的語氣說道。
「你可以試試看。」我也以毫無所謂的語氣回答。
「跟死後世界錄像有關,對不對?不在我手上。當然聽說過。整個夜城都在談論這個新聞,大部分都是亂傳,所有收藏者和投機份子都像無頭蒼蠅一樣瘋狂地尋找錄像,追查每一條線索……」
「但是你沒有?」我問。
「我想要它。等準備好之後,我就會出門取得它。但是現在我手上有其他事情要忙……一件重要的事情。我還不能肯定這段錄像的真偽,但不論真偽,我都要把它弄到手,因為它是一件獨一無二的物品。它屬於這裡,應該要跟像我這樣能夠真正欣賞它的人在一起。那個女人在幹嘛?」
我回頭一看,只見貝蒂手中已經多了一台相機。我伸手將相機搶了過來。
「還給我!」她激動地道。「那是報社的財產!我還得要簽名歸還!」
「克制一下你自己,」我道。「我們在這裡是客人。」
「喔,但是看看這些美麗的東西,」貝蒂噘起迷人的嘴唇說道。「世人應該要知道這裡有多少珍藏!」
「不,世人不需要知道。」收藏家道。他嚴肅地看著我。「她是你新交的女朋友嗎?」
「不是,」我道。「我還跟蘇西在一起。」
「喔。那雙角不錯看。」他露出不悅的神情。「你總是為我帶來麻煩,泰勒。你知道我花了多少時間才把被那些昆蟲咬斷的腳重新長出來嗎?那都是你的錯。給我一個好理由,告訴我為什麼我不該命令我可愛的貓咪機器人殺死你,把你作成標本,放進展示櫃裡欣賞?」
「因為我是我父親的兒子。」
「總是用這種下流招術,約翰。」他微微一笑。「父親的原罪……」
「還有母親的原罪,」我道。「以及介紹他們認識的那個傢伙。」
「渥克有兒子。」收藏家道。「查爾斯有你,而我……擁有這些收藏。真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離開吧,泰勒,死後世界錄像不在我這裡,我也不知道在誰那裡。不要再來找我了,我不會繼續待在這裡的。」
他轉身離開,所有貓咪機器人隨他一起離開。貝蒂看著我。
「你們剛剛在講什麼?」
「過去的事。」我道。「以及過去總是會回來糾纏不清之類的東西。我們走。」
「你肯定東西沒有被他藏在其他地方?」
「他不會騙我。」我道。
我們回到門前。貝蒂依然眉頭深鎖。
「等我們回到人工叢林,還是必須再度面對一頭非常火大的雷克斯暴龍。這一次我們該怎麼過關?」
「別擔心,」我道。「我會想出辦法的。」
而我確實想出了辦法。
maronster 發表於 2013-8-12 10:24
第五章 隱身細節之中的魔鬼
再度回到夜城街頭,我們渾身上下依然都是叢林的氣味,一種融合汗水、腐葉,以及雷克斯暴龍體味的刺鼻味道。或許是出於我的想像,但是街上的行人似乎都和我保持一段比平常還遠的距離。我很想買個半打芳香劑掛在脖子上。我一邊竭力將這個問題拋在腦後,一邊和賞心悅目的貝蒂·迪凡討論接下來的行動。
「我還是搞不懂,」她再度攙起我的手臂,語氣不太高興地說。「收藏家為什麼沒有跑出來追查死後世界錄像的下落?他說他想要得到它。」
「他還說他在忙。」我道。「這種情況不尋常,因為他沒說在忙什麼。他從來不會在我面前隱瞞事情;正常來講他都會迫不急待地跟我吹噓……不過話說回來,他是收藏家。這表示他永遠都有事情要忙。」
「除非……除非有個也在追查錄像的人讓他感到害怕。」貝蒂道。「或許是你?」
「我很願意相信是我,但是不可能。要讓他害怕必須要是某個非常狠的角色,擁有非常非常強大實力的傢伙。就某方面而言,收藏家可以算是一名強者,他可不是隨隨便便就會害怕的人。」
「渥克?」
「這麼說是有可能。」我承認道。我已經習慣和貝蒂勾著手走路。這種感覺很棒、很自然。「難道渥克在騙我們?不想讓我們知道DVD已經在他手中?不,我不這麼認為,如果在他手中,他一定會告訴我的,就算只是為了讓我知道誰在當家。再說,他想要我搶先找出DVD的理由聽起來十分充足。」
「你是說天使?」貝蒂問。
「拜託,」我道。「請不要在公開場合提到天使。」
「好吧,如果不是渥克,那會是誰?剃刀艾迪?」
我搖頭。「雖然身為刮鬍刀之神,但是艾迪對於信仰向來不感興趣。事實上,他或許是唯一讓其他諸神之街的神祇感到害怕的神。」
「那荊棘大君呢?」
「你真的做足了功課,是不是?不,他還沒有自莉莉絲大戰以及發現自己的身份與想像中不同的創傷之中恢復過來。」
「你認識所有人,是不是?」貝蒂滿臉佩服。「他以為自己是什麼身份?」
「夜城監督者。」
貝蒂想了一想。「如果不是荊棘大君在監督我們,那會是誰?」
「好問題。」我道。「很多人都在討論這個問題。」
她露出淘氣的神情。「很多人都說你可以成為夜城之王,如果你願意的話。」
我微笑。「你不該聽信八卦流言。」
「別說傻話了,達令!這是我的工作呀!」
「可惡。」我腦中突然靈光一現。
「你在皺眉,約翰,我真希望你不要皺眉。這通常表示你突然想起了某件很不愉快、很恐怖,或許還很危險的事情。」
「三種形容都正確。」我道。「有一個人會令收藏家感到害怕,而且是基於一個很好的理由。任何有點常識的人都會害怕『消去之人』。」
貝蒂將手自我的臂彎中抽回,動也不動地停在原地。我隨她一起止步。她嚴肅地看著我。
「暫停暫停,倒帶,回到前一段去。你是在跟我說笑嗎?約翰,你以為只要是你說的我就會相信?消去之人只是一則都會傳說,不是嗎?」
「很不幸,不是。」我道。
「但是……我沒聽說有任何人見過他,甚至連宣稱見過他的人都沒有!非自然詢問報提供一大筆獎金懸賞他的照片……從來沒有人試圖領取這筆獎金。」
「因為他們太害怕了。」我道。「如果還想繼續存在的話,千萬不要去惹消去之人。」
「你見過他嗎?」貝蒂故意裝出隨口問問的語氣。
「沒有。」我道。「我希望這種情況能夠繼續保持,我不認為他認同我的處事方式。不幸的是,任何不被消去之人認同的人、事、物常常都會憑空消失。消去之人為自己定下的終生使命就是要在夜城中低調行走,消去所有令他不快的東西。所謂的消去,就是讓他們徹底消失,徹底到所有強者都無法肯定他們究竟消失到哪裡去了的地步。」
「他讓人自現實之中消失,只因為他們令他不快?」貝蒂問。
「差不多。」我繼續前進,貝蒂跟在我的身邊,不過沒有勾我的手。「基本上,消去之人的目標都是被他認定對夜城構成威脅的人,或者是對世界構成威脅……或因為那些人事物的本質侵犯了他的道德信仰。法官兼陪審團同時還身兼劊子手,雖然從來沒有人親眼看他出手。」
「像是……潔西卡·莎羅?」貝蒂皺眉問道。
「不……潔西卡讓現實消失的原因是在於她不相信現實,而她不相信的意念超越了現實本身,非常可怕的女士,幸運的是她常常在睡覺。不,消去之人會選擇想要消去的目標,從來沒有人能把被他消去的人帶回現實;雖然有不少力量強大的強者曾經嘗試過……我從來沒有聽過任何人猜測他的身份,或是在他成為消去之人之前是幹什麼的,況且夜城還是一個奠基在流言之上的地方。他是一團謎,所有徵兆都顯示他喜歡被人當作一團謎。」
「你真的嚇壞我了,甜心,」貝蒂道。「你確定此事跟他有關嗎?」
「不確定;但是八九不離十。死後世界錄像顯然就是會吸引消去之人注意的東西。傳說他只會向打算消去的目標揭露自己的身份,不過不是每次都會。有證據指出他可以近距離,也可以遠距離使用消去的能力。他當然一點也不在乎聲望或是獎賞之類的東西,他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滿足自己,在一個充滿奇觀跟噩夢的地方想要成為虛無飄渺的都會傳奇並不容易,但是他做到了。我忌妒他。」
「我聽過一則流言,」貝蒂小心地說道。「傳說他曾經試圖消去渥克……但是沒有成功。」
我聳聳肩。「就算真有此事,渥克也從未提起過。我想渥克有可能私底下認同消去之人的作為。事實上,就算消去之人偶爾幫渥克做事,暗地裡消去某些渥克視為威脅的人物,我也不會感到驚訝……不……不,不可能。」
「為什麼?」
「因為如果是這樣的話,渥克早就該派消去之人來對付我了。」
貝蒂大笑,再度勾起我的手臂。「你別往自己臉上貼金了,約翰·泰勒。知道消去之人的力量從何而來嗎?」
「和其他人一樣,」我道。「他跟某人或是某種東西簽訂合約,這就讓人好奇他到底付出了什麼代價交換這種能力……我猜一再干涉我的天賦的可能就是消去之人,或是他的同夥。我真的很希望不要又是魔鬼在搞鬼。」
「我可以幫你問問我媽咪。」貝蒂道。「她和之前的公司還有聯繫。」
「我想還是不要好了。」我道。
貝蒂無所謂地聳聳肩。「隨便你。你知道,如果我們不趕在消去之人之前找到潘·杜納凡,就有可能從此失去他和DVD的下落。我家報社可是為這片DVD花了大筆鈔票呀。」
「也可能不是消去之人。」我道。「我只是不小心把心裡的話說出口罷了,一切都是假設,我很可能弄錯。我曾經弄錯過,事實上,這一次我真的希望我弄錯了。」
「他讓你擔心,是不是?」
「一點也沒錯。」
「這樣吧,」貝蒂說著緊緊依偎在我身上,胸口輕輕磨蹭我的手臂。「需要任何最新八卦的時候,你就該去找個記者聊聊,或是採取更好的做法,去找一大堆記者聊!跟我來,甜心,我帶你去『印刷業之魔』。」
※※※
幸運的是,印刷業之魔乃是一間記者們下班之後聚在一起閒聊的酒吧;印刷業之魔是從前對排字機的暱稱。這間酒吧幾乎完全是在服務記者的私人聚會場所,讓記者們能夠在一群自己人裡放鬆心情、分享所有沒能登上報紙版面的故事。這間酒吧位於一條陰暗小巷中,是一間古老的建築,風格極盡傳統之能事。它的前門黑白相間,充滿都鐸式建築風格1,上方突起的三角牆上掛著一個刻有中世紀惡魔的招牌。這只惡魔紅皮膚、山羊鬍,額頭上還有兩根讓我想起貝蒂的獸角,正在操作一台簡單的印刷機。記者也可以非常忠於原意,只要他們沒在上班。
1都鐸式建築風格(Tudor Style),流行於十六世紀的英國建築風格,特徵之一為極度傾斜的屋頂。
貝蒂有如微服出巡的公主一樣穿越酒吧大門,我跟在她身後走了進去。酒吧內部擺設如外觀一樣傳統,地板上灑滿木屑,吧檯上方掛有馬用鞍具,低矮的天花板可以看見暴露在外的橫樑。這裡提供十幾種不同的啤酒,全都取有懷古風味的名稱,比如說「藍佛超級斑點老母雞。品嚐其中的蛋白!」一個用粉筆書寫的廣告牌上面提供了許多傳統的酒吧食物——添加所有醬料的洋芋片。整間酒吧中沒有任何現代設備,包括——謝天謝地——點唱機。每個座位和包廂之中都坐滿了衣衫邋遢、神色詭譎的男女,交談聲響震耳欲聾,室內空氣悶熱,充滿汗水和香煙的味道,空氣中的尼古丁多到幾乎可以咀嚼的地步。人們認出貝蒂,紛紛發出愉快的招呼聲,但是一認出我之後立刻鴉雀無聲。貝蒂朝向四面八方露出甜美的微笑。
「沒關係,」她道。「他是跟我一起的。」
眾記者立刻轉過頭去,繼續之前的交談,彷彿什麼都不曾發生一樣,既然他們中的一員出面為我擔保,對他們來講就足夠了。貝蒂朝向擠滿人的吧檯前進,我立刻加快腳步跟了上去。她對身邊的人們微笑揮手、愉快招呼,所有人都跟她微笑揮手招呼回來。很顯然地,貝蒂是個很受歡迎的女孩。到了吧檯,我問她要喝點什麼,她眨了眨濃密的睫毛,點了一杯「好色紅魔鬼」,是由琴酒、伏特加以及伍斯特醬調製而成,另外還加點一杯苦艾硫磺搭配著喝,至少酒杯裡面沒有加插一根小雨傘。我點了一杯可樂,真正的可樂,絕對不是什麼健怡可樂之類的鬼玩意。貝蒂看著我。
「工作的時候從不喝酒。」我嚴肅地道。
「真的嗎?跟我完全相反,達令。我沒有辦法神智清醒地面對我的工作。」她開心地微笑。「我注意到酒保沒有跟你收錢,你難道從來都不需要付賬的嗎?」
「我在陌生人酒館裡就會付賬。」我道。「老闆是我朋友。」
「喔,陌生人酒館,甜心!沒錯,我聽說過那個地方!夜城之中流傳了很多關於陌生人酒館的傳說!」
「大部分都是真的,畢竟那是世界上最古老的酒館。」
「等我們解決這個案子之後,你可以帶我去嗎?我很想去陌生人酒館跳舞。我們可以去那裡放鬆買醉,我或許還會讓你看我的尾巴。」
「說不定我們在辦案途中就會跑去那裡。」我道。「我大部分的案子都會把我帶去那裡。」
酒保將我們的飲料重重地放在光亮的吧檯檯面之上,然後急忙跑開。我不喜歡這個傢伙,我想他也看得出來。他是屬於開心胖子型的酒保,面色紅潤,面帶微笑,總是喜歡在你只想安安靜靜喝一杯酒的時候跟你說三道四,他大概還喜歡自稱「我這個作主人的」。我若有深意地瞪了他一眼,他立刻退到吧檯的另一端去擦一隻完全不需要擦拭的杯子。
「到哪都不能帶你去。」貝蒂道。
吧檯後方掛了一份非自然詢問報免費贈送的月曆,上面是一個身材發育極好的年輕女士的照片,而且她身上的衣服顯然不小心全部掉光了。照片下方印有該報當前的標語:「你常常嘗到甜頭嗎?」一個玻璃櫃裡展示著一塊縮水了的肉派,不過光看一眼就讓我想要把舌頭給拔掉。一個被做成標本的狐狸頭對我眨了眨眼,我則對它怒目而視。動物應該知道安守本分才是。吧檯隔壁幾個位子上擺了一台傳統打字機,一名真正的鬼記者伸出隱形的雙手正在打字。我曾經見過他,在夜城時報辦公室裡。這時我心裡突然浮現一股衝動,想要發表類似這裡不為鬼魂服務的言論,不過還是克制了下來。我朝向打字機湊過去,按鍵隨即停止動作。
「有任何關於死後世界錄像的消息嗎?」
打字機很快在紙上打了一句話:「未來朦朧不明,晚點再來問。」
我說服貝蒂趕快把酒喝完,禮貌地迴避她想要聊天、聯絡感情或是動手動腳的意圖,最後終於離開吧檯,去和一桌一桌的記者打交道。在貝蒂的帶領下,我們輕而易舉地和記者們交際攀談。我盡力表現出最有禮貌的一面,但其實根本不必如此費心。這些記者眼裡只有貝蒂,而貝蒂則是完全開啟調情模式——嬌嗲的聲音、流轉的秋波,必要的時候還會撫摸對方。如今貝蒂身穿白色短衫,一半以上的扣子沒扣,下半身搭配一條樸素的黑裙、網襪,以及高跟鞋。額頭上的獸角清晰可見,或許是因為她在這裡很有安全感,彷彿在自己家裡一樣。
所有記者似乎都很願意談論死後世界錄像的事情;他們全都聽過一些消息,或是發誓他們有聽過一些消息。沒有人願意在這堆自己人面前表現出跟不上大家腳步的樣子。不幸的是,他們所提供的消息大部分都曖昧不明、胡說八道或是互相矛盾。到處都有人宣稱見過潘·杜納凡,而且市面上已經有不少人開始販賣死後世界DVD。在夜城就會發生這種事情,隨時都有人在剽竊他人的原創想法。據說已經有人看過DVD裡的內容,而且立刻遭受「被提」2的命運。只不過至今沒有人能確認到底是來自天堂還是地獄的轉播。
2被提(Raptured),基督教概念,相信信徒會在同一時間被上帝帶往天國、獲得永生。
貝蒂在一張桌前停下腳步,對著一個目光冷酷怨毒,彷彿可以在四十步之外毒死響尾蛇的記者招呼。此人盡量維持愉快的神情,不過怎麼看都給人一種下流的印象。他身穿一套上好西裝,可惜穿起來並不好看,還別了一支大得幾乎可以歸類為攻擊性武器的領帶夾。
「你不打算幫我們介紹嗎?」我語氣純真地對貝蒂道。
她冷冷地哼了一聲。「約翰達令,這位邋遢的男士是瑞克·爾戴,夜城時報的記者。」
「調查記者。」他隨口糾正,微微一笑,露出滿嘴泛黃的牙齒。他伸手想要跟我握手,我看了看他的手,他立刻又縮了回去。「你一定看過我的報導,泰勒先生。我寫過很多關於你的報導。瑞克·爾戴;『麻煩』是我中間名。」
「才不是。」貝蒂馬上說道。「賽德利克才是你中間名。」
爾戴神色怨毒地瞪了她一眼。「總比你的好聽,荻莉拉。」
「來舔我的疥癬!」
「他們以前是一對。」另外一名記者小聲對我透露道。我點頭。這點我早就看出來了。
「我已經追蹤死後世界錄像一段時間了。」爾戴神色高傲地道。「事實上,我跟了好幾條可靠的線索。等我一個神通廣大的線人打電話來,我就要去找杜納凡先生出價購買他的DVD了。」
「你不能這麼做!」貝蒂立刻叫道。「我的報社跟潘·杜納凡簽定了合約,我們擁有死後世界錄像的獨家播映權!」
爾戴看著她笑。「誰找到就是誰的,輸家只能在夜城時報上閱讀相關消息。」
「我想,在愛情和出版業中一切都是公平的。」我道,貝蒂竟然對我發出像蛇一樣的嘶嘶聲。
我退到一邊,讓貝蒂和她的老情人私底下去交換髒話。我注意到附近的一面牆上展示著一系列夜城名人的諷刺漫畫人物像,相貌維妙維肖,不過筆法狂野誇大,而且表情極端殘酷。所有畫像都簽有一個我聽過的名字。波西的作品馳名夜城,刊登在所有知名的報章雜誌上。他擅長凸顯人物最醜陋的內在特質,能夠同時呈現對方恐怖又有趣的一面。被他畫的人通常只是咬一咬牙,一笑置之,因為在夜城,沒被波西畫過的人就算不上是一號人物。
傳說曾經有人出過一大筆錢要求波西銷毀一張尚未公開的畫作。當然,沒有人會說這是勒索,這只是在夜城中建立名聲的一種方式而已。
我從不認同沒有必要的惡意中傷,人應該只在絕對必要的時候才去中傷他人。
我沿著牆壁漫步而行,欣賞著一張一張表在軟木框中的鋼筆畫作,所有常見的面孔都在這裡。渥克,當然,神色陰險狡詐,隱隱透露出一點近親相奸的意念。朱利安·阿德文特,高尚到了極點,頭上頂了光環,手中刻畫聖痕。音速刺客,身穿六○年代大外套,嘴裡咬著一根人類大腿骨,朝向觀眾比出粗魯的手勢。還有……霰彈蘇西,我的蘇西。我停在這張畫像前,面無表情地研究畫中的蘇西。波西把她畫成一頭猛獸,身穿變態般的黑色皮衣,胸部壯觀到不可思議的境界,外貌像個凶殘殺手,他誇大了五官所有特徵,令她看來醜陋而又瘋狂。這可不只是一幅諷刺畫像,這是人身攻擊,這是一種侮辱。
「喜歡嗎?」
一個懶洋洋的聲音在我身旁響起。我轉頭看去,見到畫家本人——大名鼎鼎的波西,或者以惡名昭彰來形容更加貼切。此人身材高瘦,身穿陳舊的牛仔褲以及一件印有他本人完美形象的上衣,留有一頭柔順的長髮,目光深邃、熱切,臉上掛著嘲弄式的微笑。他神色陰鬱地指著蘇西的畫像。「待價而沽,你知道。想要嗎?」
我大概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情,不過我還是順著他的話頭接著說。「好呀。」我道。「多少錢?」
「喔,既然是你要買……我看十萬英鎊好了。」他突然一陣竊笑。「這已經是特價了。不然你可以把它留在這裡,讓全世界的人欣賞。天知道有多少報社或是雜誌想要刊載?」
「我有個更好的主意。」我道。
「喔,請說。」
我一拳捶在畫框的玻璃之上,玻璃應聲而碎,一塊一塊跌落地面。波西立刻後退,雙手伸在胸前保護自己。我將畫像自畫框中扯出,順手撕爛,任由碎片灑落滿地。波西驚怒交加,瞪大雙眼看著我。
「你……你不能這樣做!」他終於叫道。
「我已經做了。」
「我要告你!」
我微笑。「祝你好運。」
「我隨時可以再畫一張。」波西惡狠狠地道。「比這張更好!」
「你敢畫的話,」我道。「我就會來找你。」
波西不敢面對我的目光。他四下張望,希望有人援手,但是沒有人想管這件閒事。他怒氣沖沖地回到座位上,依然不敢看我。我走回貝蒂那桌,在她身旁坐下。她拍拍我的手臂。
「那樣做真是太甜蜜了,親愛的。但是對波西有點嚴厲。」
「才怪。」我道。「我救了他的命,蘇西會將他當場擊斃的。她可不像我這麼心軟,也沒有我這種自制力。」
四面八方傳來一陣不認同的咳嗽聲,接著所有人再度回到死後世界錄像到底包含了什麼內容的話題上。大家提出許多不同的看法,大概可以歸類為以下幾點:一、天堂之中出現了一名新的叛逆天使,不滿於數千年來的長期沉默,終於決定播送關於人類的真相。創造人類的理由、人生在世的目的,以及人類為何生來就必須面對苦難。
二、該錄像來自地獄,傳達上帝已死、他們可以提供證據的訊息。撒旦主宰世界,為了滿足他的一己歡愉而折磨人類。這種說法可以解釋很多事情。
三、天堂與地獄最後大戰的確實日期。選在此時播送是因為……大戰近在眼前了。
四、天堂存在,但是只收無辜的動物。人類死了就死了。
五、天堂存在,沒有地獄。
六、地獄存在,沒有天堂。
七、天堂、地獄都是鬼扯。
最後一點獲得許多人的認同,不少人為此而乾了一杯。DVD內容的討論結束之後,我隨即提出了消去之人涉入此事的可能。所有人精神一振,爭先恐後地提供他們曾經聽說但是沒有辦法刊登的秘聞與傳說。因為沒有人能夠提供任何肯定的事實。
「記得強尼·裡蓋?」瑞克·爾戴道。「之前貝殼海灘俱樂部的台柱?傳說他表演到一半就在舞台上消失了,因為消去之人認為他的題材令他作惡。俱樂部老闆氣炸了,他們為強尼排了一整季的檔期。」
「傳說他曾經在布萊斯頓街消去了一棟房子。」夜城觀察報的樂芙特說道。
「事實上,沒有。」我道。「那件事是我幹的。」
四面八方再度傳來一陣尷尬的咳嗽聲,接著貝蒂堅決地將討論拉回主題。
「記得惡棍貝茲?」她愉快地道。「之前在血汗工廠區收保護費的?本來朱利安·阿德文特已經準備好要在夜城時報上揭露他的惡行了,但是突然之間再也沒有這麼做的必要,因為貝茲和他的同黨全部消失了。還有外星獵食者,那個假扮救護車吃人的傢伙?傳說那件事情也是消去之人幹的。他也做過一些好事。」
「是呀,」爾戴道。他故意拖長尾音,聽起來比較像是否定的意思。「但是話說回來,看看他對第一代卡利古拉俱樂部做了什麼事情。你知道,那個提供極限性交活動的地方,很多人在那裡得到滿足,根據他們的說法,所有會員都是成年人,並且在兩造同意的情況之下產生的性行為……但是對消去之人來講口味太重了。他讓整間俱樂部消失,包括當時所有待在裡面的人。就這麼簡單!就是因為這件事情,導致這一代卡利古拉俱樂部加持了各式各樣強大的防禦法術,並且嚴格控管進出人員。至少他們是這樣告訴我的……」
接著大門猛然開啟,康德將軍與十幾名全副武裝的保鏢走入酒館,所有人隨即陷入一片寧靜。保鏢在確認過酒館安全無慮後,終於放下武器。將軍迎上前來,仔細打量酒館內部的景象,他沒有露出任何特別的表情——似乎並不在乎酒館本身以及其中的酒客。他依然穿著他的星艦制服,肩膀上別著金色官階槓,胸前掛有幾條勳章緞帶。他具有一種老兵特有的氣質,冷靜的表情明顯表達出他曾經見過太多死亡,再多你一個也不多的意思。
「約翰·泰勒,」他以一種十分刻意的沉重語調打破沉默。「我要找他。」
我站起身來。「去排隊。」我道。「我很忙。」
他看了看我,微微一笑。說實在的,這個微笑讓他看起來更加危險。「我要和你談談,泰勒。你非聽我說不可。」
我看了看他,然後看向他的保鏢,接著看看圍觀記者,所有人都瞪大雙眼看著我們,臉上露出極度期待的神情。就這樣吧,我可不能讓他們失望。我對將軍點頭,他神色拘謹地指向一間包廂,坐在裡面的一對年輕男女立刻十分識趣地離開包廂,連飲料都沒有帶走。將軍動作僵硬地走入包廂坐下,我隨即跟了進去。貝蒂想要跟來,但是我堅決不肯,她噘起嘴,輕輕跺腳,不過還是留在原位。我在將軍對面坐下,他的保鏢立刻移動位置,守在包廂和酒館主廳之間,所有人的手都放在槍柄之上。記者們對他們發出一陣噓聲,然後全部回去繼續之前的話題。
我嚴肅地凝視將軍。「我不確定自己想要聽你說任何話,將軍。我天生不是軍人的料,對權力象徵懷有敵意,而且也不善於與人相處。」
「很多人都不喜歡聽別人告訴他們什麼才是真正對他們有好處的事情。夜城的遊戲規則正在改變,當權者已死,想在情況失控之前掌權的人已經開始爭權奪利。我有辦法將夜城導入正軌,約翰,把它改造成一個值得驕傲的地方。我擁有許多極具影響力的人的支持,但是我還是希望你能和我站在同一陣線。」
「為什麼找我?」我十分好奇。
「不要跟我裝傻。」康德將軍輕歎一聲,湊到桌面上來。「你是夜城中的一股善良勢力。你幫助他人,在必要的時候挺身而出,伸張正義。幫助我拯救夜城,避免它繼續墮落沉淪。」
「你不能強迫夜城改變。」我道。儘管不太認同他的理念,但是將軍的真誠令我產生好感,於是我直言不諱,說出一些他肯定不會喜歡聽的話。「夜城依照自身的意志存在。它曾經與天堂跟地獄大戰,進而贏得它的自由。你所能做的,任何人所能做的,就只是鼓勵人們走向良善的道路,一步一步慢慢來。」
「夜城已經成長數千年了。」將軍道。「它如果有辦法自救的話,還會等到現在嗎?它需要一名舵手,需要來自外界的控制跟紀律,就像任何腐敗的軍事單位一樣。渥克嘗試過了,但是他始終只是當權者的傀儡,他沒有能力獨力掌權,有人必須取而代之。」
「祝你好運。」我道。
他再度微笑。「我如果認為事情好辦的話,也不需要來找你談了。」
「他擁有『聲音』的力量。」我道。
「『聲音』對你無效。」將軍道。
我揚起眉毛。「你要我幫你解決他?」
「我要你做出正確的事情,對所有人來說都是最好的事情。」
「就連我也不知道什麼才是對所有人來說是最好的事。」我道。「而我追尋這個答案的時間可比你長久多了。」
「不是朋友,就是敵人。」康德將軍冷冷地道。「如果你不盡快選邊站,可能會有人幫你選。」
我微笑。「那也祝你好運。」
他輕聲微笑。「我的旗艦上用得到你這種人,約翰。你不會向任何人低頭,是不是?」
「這一切為什麼對你這麼重要?」我嚴肅問道。「你才剛來沒多久,為什麼這麼想要拯救夜城?」
「我必須做點什麼。」將軍道。「我救不了我的艦隊,我救不了我的手下,我必須做點什麼……」
他站起身來,我隨之而起。他對我伸出手掌,我和他握了握手。將軍跟保鏢離開了印刷業之魔,我則回到貝蒂·迪凡身邊。
「怎麼樣?」她自椅子上跳起,問道。「你們談了些什麼?」
「只是一些政治話題。」我道。「夜城式的政治話題。我不在的時候你們有研究出什麼有用的想法嗎?」
「但是約翰……」
「別提了。」我道。
「你需要和收藏家談談。」瑞克·爾戴說道。
「談過了。」貝蒂道。
「喔。」爾戴微微喪氣,不過很快又恢復元氣。「好吧,那樞機主教呢?你知道,之前掌管梵諦岡極端禁忌圖書館的傢伙,直到被人發現他一直都在竊取圖書館的東西加入他的私人收藏。他被迫跑路,流落到夜城,然後又在這裡收藏了一大堆宗教法器。就是他了,如果有人能夠把死後世界錄像弄到手,肯定就是樞機主教。」
「好主意。」我道。「貝蒂,我認為我們需要去拜訪一下樞機主教,我已經好一陣子沒有為了幫他淨化靈魂而教訓他了。」
「啊,」爾戴露出狡獪的笑容。「傳說他搬家了,帶著所有收藏品銷聲匿跡。幾乎沒有人知道他的下落。」
「但是你知道。」貝蒂道。
「當然。」
「喔,拜託,拜託,瑞克甜心,告訴我們他的下落。」貝蒂說著開始對他大送秋波。「我會非常非常感激你的,我保證。」
爾戴露出勝利式的笑容。「你怎麼會認為我會交出這麼值錢的資訊?」
「因為她會好好問你,」我道。「而我不會。」
爾戴告訴我們樞機主教的新地址,並且提供詳細的指引。貝蒂和我離開印刷業之魔。她向四面八方揮手再見,不停飛吻。我沒有。我必須顧慮我的名聲。
maronster 發表於 2013-8-12 10:25
第六章 始料未及的激昂情緒
當身旁有個穿著亮眼、步伐雀躍、牽著你的手,對所有人露出甜美微笑的妙齡女子時,想要保持冷酷無情的神秘形象就變成非常困難的事情。儘管如此,有貝蒂在身邊的感覺真好。她源源不絕的熱情與樂觀的態度,幫助我宣洩了不少我甚至沒有察覺到的壓力,她讓我再度感到一種……活力十足的感覺。
依照瑞克·爾戴的指示,我們來到夜城中一個比較低級的區域,街道狹窄,兩旁都是破舊的小店跟賣場,半數街燈不會亮,大部分的霓虹招牌都有殘缺的字母,店家是整年都在打折的那種店,商品都是最新款名牌貨的仿冒品,買家不但要小心,而且最好還要手持棍棒,並且在離開的時候數清楚自己還剩幾根手指頭。他們販賣蒙塵的美夢跟低俗的噩夢、騙人的奇跡,以及不可思議的裝置,大部分都是電池已經耗盡的玩意兒。換句話說,都是爛貨。這裡是觀光客陷阱,所有卑鄙、下流的騙術的大本營。人潮依舊擁擠,人行道上的每個人都在相互推擠。只要是人都喜歡殺價。
接著突然之間,所有人都開始尖叫奔走。我停下腳步,迅速觀察四周,不是因為我的關係。人群以極快的動作讓道兩旁,只見海倫娜女王招搖過市,神色不善地瞪視著我,身後跟了一群逢迎拍馬的信徒和武裝人員。我站在原地,盡可能表現出滿不在乎的樣子。貝蒂緊貼在我身邊,情緒激動,微微發抖。海倫娜女王終於在我面前停下腳步,寒冷又深邃的目光停留在我身上。她從頭到腳全部包在一襲白色的毛皮之下,不過此刻由於她擺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架勢,所以毛皮微微敞開,露出其下些許藍白色的皮膚。她看起來像是一個死去之後被埋在永凍土層下的屍體,君臨天下的外表下完全沒有透露絲毫暖意,但是雙眼中卻綻放出一股驕傲優越的光芒。她滿懷期待地看著我,等我主動下跪或是彎下腰去親吻她的手背,我完全忽視她的存在,將注意力集中在她身後那群多采多姿的大軍。
「看清楚了。」我語氣愉快地向貝蒂道。「這麼多流亡者俱樂部的成員同時出現在公開場合可不是每天可以看到的景象。大部分的時間裡,這些姿態甚高的小人物喜歡躲在他們自己的會員俱樂部裡,以從前的頭銜稱呼彼此,因為其他人都不願意這樣稱呼他們。他們彼此哀悼失去的土地跟背棄的國家,抱怨著此地的居民不尊重他們的身份,以及世界上再也找不到好的僕人之類的事情。」
「外貌酷似禿鷹,站在海倫娜女王左邊的駝背禿子名叫肉格,小妖精之王。傳說打從三十年前出現在夜城之後,他身上那件髒兮兮的羽毛袍就一直沒有換過,也一直沒有洗過。千萬不要站在他的下風處。仙後麥布親自將他逐出妖精法庭,因為他利用幻術欺騙人類女性。他每次都會在完事後殺害受害女子,但是麥布在乎的並不是這一點,與同族以外的生物性交乃是妖精最介意的禁忌之一,於是他流落至此,所有幻術都被剝離,變成一個擁有毫無意義的頭銜的強暴殺人犯。」
「在他旁邊的乃是高貴的托伯莫瑞陛下,阿弗利克大地的部落酋長。在那套斑馬皮西裝以及獅爪項鏈之下隱藏的乃是一名既高雅而又邪惡的紳士。托伯莫瑞本是一整座大陸的戰爭酋長,直到他的人民發現他為了好玩而贊助反抗勢力,主動掀起戰爭為止。他非常喜歡坐在俯瞰戰場的營帳中,欣賞戰爭畫面,不斷派遣年輕男子出門送死。我聽說他的人民先把他閹割了之後才將他丟入時間裂縫,這就是為什麼他的脾氣始終如此暴躁的原因。」
「在海倫娜女王另外一邊的是謀殺君主瑟克斯王子。沒錯,他身上那些鎖鏈上掛著的是貨真價實的人類眼球跟內臟。根據他抵達夜城後所殺害的人數來看,你會希望他身上除了鎖鏈之外還可以穿點別的東西。他習練死靈法術,所謂的謀殺魔法,部分原因在於那是他家鄉的傳統,但是主要原因還是因為他樂在其中。不過自從渥克和他私底下談過之後,他就不再去打觀光客的主意了。」
「最後,站在瑟克斯旁邊的,是來自邪惡英格蘭的阿圖爾王。每一個光輝的美夢在時空之中都能夠找到相對應的噩夢。每當有人接受援手,就有人被人一腳踹在臉上。在邪惡英格蘭裡,梅林·撒旦斯邦決定擁抱承襲自父親的天賦,以其恐怖的觀念撫養年輕的阿圖爾成人。在他們的帶領之下,坎莫洛特成為一個血腥與恐懼之地,身穿邪惡盔甲的騎士啃食善良百姓的心臟,整個英格蘭全部籠罩在燃燒的柳條人的火光中。我至今尚未除掉阿圖爾的唯一理由,就是我一直忙得沒空去殺他。」
我對海倫娜女王微笑。「差不多就是這樣了,我有遺漏什麼重要的事情嗎?」
「你真的很愛聽你自己的聲音,泰勒。」海倫娜女王說道。「你必須稱呼我為女王陛下。」
「改天再說。」我開心地道。「找我幹嘛,海倫娜?還是說你只是帶著這群流亡者出門散步?」
她花了一點時間才想出應該如何回應。她不習慣被人公然忤逆,更別說是公然奚落。「有人看見你……」她終於說道。「和康德將軍交談。告訴我你們都談了些什麼,你的決定、你們的計劃,把一切都說出來,我就讓你加入我的部隊,你將擁有權力與財富。我有用得到你這種人的地方,泰勒。」
「啊,這就是受人重視的感覺呀。」我道。「夜城領導地位才剛出缺,所有人就突然都想到要來招攬我了,我很榮幸,但是……也覺得你們很煩。我現在很忙,海倫娜,而且我必須要說,就算我不忙……你也出不起讓我為你工作的酬勞,更別說要我幫助這群有頭銜的垃圾了。」
「為什麼要跟我說這種話?」海倫娜女王問。「你明明知道我會為了這些話而取你性命。」
我聳聳肩。「我想是因為你能勾起我內心最黑暗的一面。有些狗屎就是令我無法忍受。」
她舉起隱藏在長袍之下的手臂,植入式武器自藍白色的皮膚底下隆起,陰暗的灰色槍口對我瞄準而來。肉格伸出一隻萎縮的手掌,其上戴有一隻銳利無比的銅手套,綻放著不可思議的奇妙能量。托伯莫瑞提起木杖狠狠地捶向地面,刻畫其上的符文和印記隨即發出令人不安的光芒。瑟克斯拔出一雙鋸齒刀鋒的長匕首,看起來比較像是屠夫使用的工具,他對我冷笑,露出滿嘴褐色的利齒。阿圖爾陰邪野蠻的戰鬥盔甲緩緩甦醒,其上的金屬零件爬滿他的全身,發出一陣陣來自其他世界的低語聲,他的雙眼在鋼鐵頭盔後綻放出有如焚燒屍體一般的火焰。
位於海倫娜女王和一眾流亡者身後的武裝人員跟著也舉起各式各樣的武器,神色不耐地等待攻擊的命令。
貝蒂·迪凡輕輕發出哽咽的聲響,顯然希望自己身處其他的地方,但是她始終待在我身旁。
我故意突然向前踏出一步,正面凝視著海倫娜女王的目光。「如果我想要,早就已經成為夜城之王了,但是我不想。你真的以為我會在你這種人面前低頭下跪嗎?」
「我擁有強大的盟友!」海倫娜女王道。「屬於我的大軍!還有恐怖的武器!」
我哈哈大笑。「你真以為那些東西能夠改變什麼嗎?我是約翰·泰勒。」
海倫娜女王直視我的目光一段比我預期之中還要長的時間,但是最後還是偏過頭去,退開一步,植入式武器遁回皮膚之中。我好整以暇地環顧四周,只見所有流亡者也開始後退,收起他們手中的武器。他們的信徒不安扭動,彼此對看,其中有些人喃喃念誦我的姓名。
因為我是約翰·泰勒,他們不知道我會採取什麼行動。我必須強行壓抑一股想要哈哈大笑的衝動。
接著,就在一切都已經搞定的時候,上城塔菲·路易斯自街道的另一邊衝了出來,身後跟著一群由流氓、保鏢以及打手所組成的兵團,所有人都全副武裝。我轉過身去面對他。貝蒂自喉嚨深處發出呻吟,緊緊貼在我的身邊,簡直已經躲到我的外套裡面。塔菲大步來到我身邊,將他全身昂貴的服飾有如種樹一般固定在我面前,停頓片刻調節呼吸,然後完全忽略我的存在,對著海倫娜女王和眾流亡者怒目而視。
「你為什麼要和這些過氣貴族打交道?」他對我吼道。「你知道夜城真正的權勢何在,你為什麼不來和我打交道?」
「我並不想和任何人打交道。」我悶悶地道。「我一直告訴大家我在忙,但是……」
「不管他們出多少錢,我給你加倍。」塔菲道。「跟他們不同的是,你可以肯定我會付賬。我要你站在我這一邊,泰勒,而我想要的東西沒有到不了手的。」
「我建議你去跟海倫娜談。」我道。「她似乎認為我是屬於她的。你絕對不會相信她剛剛在你背後說了什麼壞話。」
接著我立刻讓道一旁,上城塔菲·路易斯隨即衝到海倫娜女王面前,朝向她不苟言笑的酷臉破口大罵,她當場出言回罵,然後流亡者與塔菲的手下紛紛開始動手,雙方人馬立刻展開混戰。這時我已經拉著貝蒂退到安全距離外,眼睜睜地看著眼前上演的這場大戰。觀光客們愛死這一幕了,所有人都站在安全距離之外觀賞,有人甚至拿出攝影機來拍攝,想要回去之後再度拿出來回味。
海倫娜女王擁有她的植入式武器、流亡者,以及她的信徒,但是塔菲人多勢眾,他們利用人海戰術群起而攻,將海倫娜跟她的手下扯倒在地,全然無視於他們威力強大的武器。我看見肉格被人丟在地上,踩在腳下,托伯莫瑞則被人用他自己的木杖毆打到杖斷為止。瑟克斯匕首遭人奪下,當場開腸破肚。海倫娜跟阿爾圖背靠著背,屠殺所有進入攻擊範圍的人,直到應接不暇為止;接著一道強光閃過,他們兩人隨即憑空消失,留下兩派人馬在街頭繼續惡鬥。屍體越堆越多,排水溝中濺滿鮮血。
夜城中的政治永遠不像外界那般無聊。
我走入一條側巷裡,將暴力場景拋在腦後。貝蒂快步跟上,依然頻頻回首。
「就這樣?」她道。「你完全沒有插手的打算?」
「我做得還不夠嗎?」我道。「等他們打完之後,夜城之中最危險的兩大勢力將會兩敗俱傷。你還想怎麼樣?」
「這個,我以為……我本來期待……」
「期待什麼?」
「我不知道!一些更……戲劇化的場面。你是偉大的約翰·泰勒!我以為我終於可以看你動手了呢。」
「打打殺殺沒什麼意思。」我道。「贏得勝利才是重點。你至今搜集的題材還不夠嗎?」
「這個,是夠了,但是……和我想像的很不一樣。你和我想像之中大不相同。」她神色嚴肅地凝視著我。「你嚇退了海倫娜女王以及一眾流亡者,還有他們的手下。叫他們全部下地獄去,詛咒他們不得好死,而他們沒有人敢輕舉妄動。你是在虛張聲勢嗎?」
我冷笑。「我永遠不會告訴你的。」
貝蒂哈哈大笑。「這個故事將會讓我聲名大噪!我與約翰·泰勒共度一天!」
她抓住我的肩膀,將我轉面對她,然後用力親吻我的嘴。那是一時衝動,是出於開心的舉動。可能代表某些意義,也可能完全沒有意義。我們在原地呆立片刻,接著她微微後傾,面露詢問的神色。我本來可以一把將她推開,或是以微笑、笑話來化解這個狀況,但是我沒有這麼做。我把她拉近身邊,繼續吻她,只因為我想要吻她。她依偎在我懷裡。我們吻到彼此喘不過氣來,雙手在對方身上上下撫摸。最後,我們分開,然後再度凝視對方。她的臉離我很近,急促的喘息不斷吹拂我的臉頰。她面色紅潤,神采飛揚,我的腦中充滿她的體香,以及她的身影。我可以感受到她急速的心跳,如此貼近我的心臟,我可以感受到她全身的肌膚,熱切地緊貼在我身上。
「好了。」她道。「我沒想到你會這麼熱情。你真的已經很久沒有跟人接吻了嗎?自從你……?」
我輕輕將她推開,她沒有抵抗,但是她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我的雙眼。
「我不能這樣。」我道。我的聲音聽起來一點也不像我。一點也不像是一個擁有自制力的人。
「那麼關於蘇西的傳說是真的了。」貝蒂道。她語帶同情,沒有批判的意思。「她無法……可憐的女人,還有可憐的你,約翰,人不能這樣過活。你不能和一個連碰都不能碰的人發展出真正的親密關係。」
「我愛她,」我道。「她愛我。」
「那不是愛。」貝蒂道。「那是一名殘缺的靈魂為了尋求慰藉而糾纏著另外一個不放。我可以愛你,約翰。」
「你當然可以。」我道。「你是女惡魔之女,愛情對你來說有如家常便飯。」
「不。」她道。「正好相反。我之所以笑口常開,到處放電,純粹是為了符合大家的期望,也因為這種形象對工作有所幫助,但是那並非真正的我,或至少,不是我的全部。我只有在關心的人面前才會毫無保留。我喜歡你,約翰,我崇拜你,我可以學著愛你。你可以嗎……?」
「我現在沒辦法談論這個。」我道。
「你總是必須面對這個問題的,而有時候……你可以向一個陌生人傾訴無法跟其他人透露的事情。」
「你不是陌生人。」我道。
「謝謝你,約翰。這是認識你以來跟我說過最動聽的話了。」
她湊向前來,腦袋靠上我的肩膀。我們輕輕擁抱彼此,沒有激情,沒有壓力,只是一對靠在一起的男女,而這種感覺真好,太好了。我已經很久沒有抱過任何人了,很久沒有人抱過我了,那感覺就像是……我體內有一部分始終處於沉睡的狀況,最後,我將她推開。
「我們必須去找樞機主教。」我堅決地道。「潘·杜納凡跟那片天殺的DVD依然下落不明,這表示塔菲以及海倫娜之類的角色將會出面尋找它,寄望這片錄像對他們的野心有所幫助。我真的不喜歡他們在公開場合耀武揚威的樣子。」
「渥克會出面處理的。」貝蒂道。
「我就是在擔心這個。」我道。
※※※
我們依照瑞克·爾戴的指引來到一間名叫粉紅鸚鵡的小店。這間店只有一小扇櫥窗,位於一整排店面的中間,左右分別是一家二手黑魔法書店以及一間長豬經銷商。我們面前的櫥窗裡掛滿以塑膠跟皮條為材質的流行服飾、幾件女性束腹跟緊身衣,以及幾雙就連我穿都嫌大的高跟皮靴、焚香蠟燭、毛茸茸的手銬,以及某種讓我不想太接近的尖銳物體。我推了推店門,門上鎖了。門框上架有一具生銹的對講機,我用拳頭頂了頂按鈕,然後湊到對講機旁。
「我是約翰·泰勒,來找樞機主教。開門,不然我會火大發飆,動手炸門。」
「這棟房子加持了強力防護,」一個溫溫的聲音說道。「就算是惡名昭彰的約翰·泰勒也進不來。馬上離開,不然我放地獄獒犬出來咬你。」
「我們需要談談,樞機主教。」
「說服我。」
「我剛去找過收藏家,」我道。「和他討論下落不明的死後世界錄像的事,東西不在他手上。你如果不同意跟我談,我就告訴他東西在你這裡,順便將你的地址一併告知,你也知道他一直都想將你的收藏據為己有。」
「惡棍。」對方冷冷地道。「好吧,你最好進來談,把那個惡魔婊子一起帶進來。」
一陣鎖頭跟門閂開啟的聲響過後,店門在我們面前緩緩打開。我大步走了進去,貝蒂緊隨在後。裡面或許有著詭雷、陷阱門,或是各式各樣令人不快的東西在等著我們,但是在夜城裡面對任何情況都絕對不能示弱。自信就是一切。店門在我們進入之後自動關閉上鎖。店內的景象和外表完全不同,這一點倒是在我意料之中。首先,店內的空間比外面看來要大上許多,由於居住跟商業空間有限的關係,這種將大空間塞入小空間的法術在夜城裡隨處可見。這種法術存在風險,因為施法者通常都是見不得光的法師,完全只作現金交易的那種傢伙,只要法術設置錯誤,或是念錯一句咒語,整個空間就隨時都有可能崩壞,內部空間將會突然擴張,摧毀所有位於原始空間中的物品……到時候一整條街都會淪為廢墟,裡面的人都會變成屍體。
商店內部空間遼闊,光線明亮,牆壁跟地板上全都一塵不染。這間宛如倉庫般的巨大建築之中擺滿一排又一排蔓延數里之遙的玻璃櫃與展示架,陳列了數百件奇形怪狀的寶物。貝蒂激動地發出「喔」、「啊」之類的聲響,我必須出手制止她動手亂摸。樞機主教說過這個地方加持了強大的保護,而我相信他所言不虛,若非如此,收藏家早就把這裡清空了。
樞機主教沿著照明充足的中央走道來到我們面前。一個年近五十、身材高壯、比例完美的男人,臉部線條分明,嘴角帶有輕鬆的微笑,眼睛四周塗有淡淡的睫毛膏。他身穿白色緊身褲,紅色襯衫,扣子只扣到肚臍,裸露出胸毛刮得很乾淨的胸肌,脖子上裹了一條印有花紋的絲巾。他一手拿著杯馬丁尼,沒有伸手和我們握手的意思。
「哇。」我道。「教會免除你職務的時候免除得十分徹底,是不是?」
樞機主教輕輕一笑。「教會從來不曾認同過我們這種人的……性向。雖然教堂之中的藝術品大部分都是出自我們的手筆。他們之所以忍受我這麼久純粹是因為我有用處,是名受人尊敬的學者,而且……行事低調。但是當他們發現我的所作所為並且提出指控的時候,以上的一切都幫不上任何忙……我又沒有拿走任何意義重大或是價值不菲的東西,我只是想要幫我自己弄點美麗的東西而已。啊,好吧,至少我不需要再穿那些難看的長袍了,那麼單調乏味,而且重要部位老是空蕩蕩的。」
「不好意思,」貝蒂道。「你的店為什麼要取名粉紅鸚鵡?這個名字和……和這一切有什麼關係?」
樞機主教笑容擴大。「我個人的小玩笑。取這個店名是因為我以前養過一隻鸚鵡。」
貝蒂咯咯嬌笑。我以一種不要離題的目光盯著樞機主教。
「前來參觀我的收藏,是不是?」他道,顯然不把我的目光放在心上。他小口啜飲手中的馬丁尼,小拇指微微上揚。「沒問題,慢慢欣賞。」
我在展示櫃之間參觀了一會兒,一來為了表示禮貌,二來因為我真的有點好奇。我讓貝蒂跟在我的身邊,隨時確保她和展示品之間保持一定的距離。我很肯定樞機主教抱持一種打破了就要賠的理念。他陪伴在我們身後,展現出無比的耐心。我認出展示櫃中某些物品,有些是親眼見過,有些是曾有耳聞。樞機主教以工整的字體標示出所有展示品的名稱,這裡有一本《抹大拉的瑪利亞福音書》(書中附有插圖,我很肯定是哪一種插圖)、瓊安教皇的聖袍、猶大·伊斯加略上吊所用的繩索、幾幅不為世人所知的大師作品,赤裸裸地描繪著舊約聖經之中某些故事裡的情色場景,或許是古時候某些權貴私底下聘請這些大師成就的畫作,還有一本封面以黑羊皮所製的撒旦聖經,其上印有反向十字架的淺浮雕。
「那是十分稀有的版本。」樞機主教湊在我的身後說道。「屬於蓋爾斯·迪萊斯1所有,那是在這個老怪物遇上奧爾良之女2之前的事了。這個山羊皮的特別版本全世界只有十七本。」
1蓋爾斯·迪萊斯(Giles de Rais),聖女貞德麾下的著名戰將,後來被人發現是個姦殺孩童的連續殺人魔。
2奧爾良之女(Maid of Orleans),即聖女貞德。
「為什麼是十七本?」貝蒂問。「有點奇怪的數字,不是嗎?」
「我也是這麼問。」樞機主教道。「當我繼續追問時,對方告訴我一頭山羊的羊皮最多就只能做出十七本,這讓你好奇最後一本書的封底上會不會有羊耳朵……我也不太敢想像他們把那隻羊的脊椎拿去幹嘛了。啊,泰勒先生,你發現我的骰子了,我很驕傲能夠收藏那些骰子,那些是基督還掛在十字架上時,羅馬士兵用來賭他身上的衣服所用的骰子。」
「這些骰子有任何……特殊能力嗎?」我說著湊上前去仔細端詳,它們看起來非常普通,就只是兩顆木頭骰子,其上的顏色跟點數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經褪光了。
「沒有。」樞機主教道。「它們只是骰子,它們價值不菲,不過在於歷史意義之上。」
「這是什麼?」貝蒂問。只見她皺著鼻頭,打量著封存在透明樹脂方塊中的一條很小、很老而且顯然非常普通的魚。
「啊,那個呀,」樞機主教道。「那是基督餵食五千人3的神跡之中唯一殘存下來的魚……你絕對無法想像某些老饕願意付出多少錢、多少政治地位,甚至是性服務,只為了嘗一嘗這條魚的味道……那些俗不可耐的傢伙。」
3相傳基督曾以五塊麵包跟兩條魚餵食五千人。
「你為什麼來到此地,來到夜城,樞機主教?」貝蒂問,盡量讓聲音保持愉快、漫不經心,一點也不像是新聞記者。樞機主教可沒有被她騙到,不過依然面帶微笑。於是她繼續追問:「為什麼只收集基督教聖物?難道在教會這樣對你之後,你依然是名信徒嗎?」
「當然。」樞機主教道。「在某些方面來講,天主教會和黑手黨其實也沒有多大的不同——一日信徒,終生信徒。至於為何來到夜城——這裡是地獄呀,不然我早就離開了。啊,老笑話永遠都是最好的笑話。我為了懲罰自己犯了貪婪的原罪而強迫自己受困於這個噁心的避風港。我受不了誘惑,身心墮落,有時候我覺得自己依然不斷地在向下沉淪……但是我有這些收藏品可供慰藉。」他喝乾手中的馬丁尼,舔了舔嘴唇,將酒杯小心翼翼地放在一隻迷你金牛之旁,然後目光穩健地凝視著我。「你為何而來,泰勒先生?你找我做什麼?你一定知道我不可能信任你,特別是在你為梵諦岡尋回墮落聖盃之後。」
「我是幫梵諦岡裡的一名特定人士工作,」我小心回答。「並非梵諦岡本身。」
「你真的找到墮落聖盃了,是不是?」樞機主教迫切地說道。我可以感到他收藏家的本能蠢蠢欲動。「黑暗之杯……長什麼樣子?」
「難以形容。」我道。「不要費心找尋它了,它已經……失去了魔力,如今它只是一個普通的杯子。」
「它依然是歷史。」樞機主教說道。
貝蒂突然彎下腰去,自一張椅子上拿起一本平裝本小說。「《達文西密碼》?你真的在看這種東西,樞機主教?」
「喔,是呀……我喜歡看笑話。」
「放下,貝蒂。」我道。「那搞不好是什麼錯印的稀有版本,他或許還會因為我們把指紋沾在上面而跟我們收錢。樞機主教,我們是為了死後世界錄像而來。我想你應該聽說過潘·杜納凡的DVD?」
「當然。但是……我沒有興趣染指它,我不想要。因為我有自知之明,我知道光是持有這片DVD對我來說是不夠的,我必須要知道其中的內容……但是我不認為我已經準備好去面對那些內容。」
「你認為它可能會動搖你的信仰?」我問。
「或許……」
「難道你都不好奇嗎?」貝蒂問。
「當然好奇……但是相信一件事情是一回事,確實得知事實又是另外一回事。我試著期望最好的狀況,但是當聖父本人已經當面告知你這輩子都沒指望了,只因為你身為上帝的創造物之時……期望就是我僅存的一切了。這算不上是什麼信仰的替代品,然而即使是冷酷的慰藉也比什麼都沒有要好。」
「我相信上帝不會如此無情,」我道。「我不認為上帝會執著在這種小事之上。」
「是呀,沒錯。」樞機主教冷冷地道。「你非這樣相信不可,不是嗎?」
「如果有聽說任何消息,讓我知道。」我道。「只要死後世界錄像依然流落在外、下落不明,就會有越來越多人出面爭奪它,為了各式各樣錯誤的理由,甚至連消去之人都可能有興趣染指。」
樞機主教突然間血色全消,所有友善的神色完全被赤裸裸的恐懼所取代。「他不能來這裡!他不能!你見過他了嗎?你可能把他引來這裡!引到我的面前!不、不、不……你們必須離開,立刻。我不能冒險!」
他推著我和貝蒂朝向店門前進。如果我們不願意離開的話,他根本沒有力氣強迫我們,但是我看不出任何賴著不走的理由。他不知道任何有用的線索,於是我任由他將我們推到門口,跟著又推出門外。我們一回到街上,店門立刻關閉,接著又是一堆門鎖和門閂回歸定位的聲響,看來樞機主教深信這些傳統的方法可以保護自己。我伸手理了理身上的外套,我已經很久沒有被人這樣推出門外了。接著門後突然傳來一聲慘叫,聲音很響、很尖銳,是充滿了淒慘恐懼的嚎聲。我用力敲門,對著對講機大叫,但是慘叫聲持續不斷,遠遠超過人類的肺活量應該能夠承受的地步,其中帶有令人難以忍受的痛苦與恐懼,接著一切戛然而止,而這片死寂比之前的叫聲更加可怕。
門鎖與門閂緩緩開啟,一個接著一個,然後店門向內敞開。我把貝蒂拉到身後,將門整個推開,巨大的展示間盡收眼底,但是卻連一個人影也看不到。屋內了無聲息,我緩緩移動腳步,小心謹慎地前進,全然不顧貝蒂的催促,到處都找不到樞機主教,他所有的收藏品也全部消失不見。除了一排排空蕩蕩的展示櫃之外,什麼東西都沒有留下。
「消去之人。」我道。我的聲音在一片寧靜之中迴盪,不斷復誦著這個名字。
「你認為是我們把他引來的嗎?」貝蒂小聲問道。回音將她的聲音轉化為一陣令人不安的低語。
「不是。」我說。「被人跟蹤的話我一定會發現的,我很肯定我能發現。」
「即使是消去之人?即使是他?」
「特別是他。」我道。
maronster 發表於 2013-8-12 10:26
第七章 好人、壞人,以及瀆神之人
「那麼,」貝蒂·迪凡坐在一個空的展示櫃上,一邊擺動長腿一邊說道。「接下來該怎麼辦?我是說,消去之人已經把我們最後一條真正的線索消去了。儘管我必須說……我從未想過我會跟他如此接近。消去之人乃是真正的都會傳奇,比你還要傳奇,達令。他是一個真正以神秘的方式服事上帝的人!或許我應該放棄這篇報導,將注意力轉移到他身上。如果我可以取得消去之人的獨家專訪……」
「你是說你要棄我不顧?」我開玩笑地問道。
貝蒂輕輕聳了聳肩。此刻她身穿一件淺藍色的緊身衣,一條長長的銀色拉鏈從領口開到褲襠。髮型變成短髮,獸角上頂著一頂尖帽。「唉呀,我是混血惡魔,達令;有時候難免有點冷酷無情。」
「如果跟在我身邊,至少你活下來完成這篇報導的機會比較大。」我道。
「誰會想要傷害像我這樣楚楚可憐的無助女孩?」貝蒂挑釁式地噘起嘴唇。「再說,想殺我們混血惡魔不是那麼容易的事,總編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才要和你合作追查這個案子。你必須承認,解決這個案子的機會越來越渺茫了。我是說,如果死後世界錄像不在收藏家手上,樞機主教也沒拿,那我們還能去找誰?」
「還有其他人,」我道。「奇妙哈瑞德,垃圾男,打撈殘骸有限公司;他們的座右銘:我們買賣任何沒有被釘死在地上並且派遣地獄獒犬看守的東西。另外還有野蠻主教……但是我必須承認,這些都不是真正的大角色,應該沒有能力處理類似死後世界錄像這種等級的寶物。如果東西流落到他們手裡,他們一定會立刻變賣;這樣我一定會有耳聞。你知道,我們始終不能排除潘·杜納凡發現自己惹上什麼樣的麻煩而將DVD摧毀的可能。」
「他最好沒有這麼做!」貝蒂眼中閃過一絲危險的目光。「DVD屬於本報所有,不管其中的內容為何。」
我嚴肅地看著她。「如果那是真品……你會想要看看其中的內容嗎?」
「當然,」她立刻說道。「我想要知道真相。我一直都想知道。」
「所以你會跟在我身邊?直到我們找到它為止?」
「當然囉,達令!別管什麼消去之人了。那只是一時衝動。不,我們在追查一樣足以震撼整座夜城的物品,如果它是真品的話。你知道這代表什麼意義嗎?我或許終於有機會撰寫一篇真正的大新聞了!你知道我等待這個機會,等待報導一件真正大事的機會多久了嗎?我們不能讓一切在這裡畫下句點!你是私家偵探,是傳說中的約翰·泰勒,想想辦法!」
「我正在廣納建言。」我道。
手機鈴聲響起,我接起電話,立刻聽見艾力克斯·墨萊西尖酸刻薄的話。他是從陌生人酒館打來的,就和往常一樣,艾力克斯聽起來像是看全世界、全宇宙、世間萬物通通都很不爽一樣。
「泰勒,立刻以曲速十級的速度把你的屁股帶過來。一個名叫潘·杜納凡的傢伙剛剛出現在我的酒館,一副好像剛從死亡國度裡爬回來一樣。他死命地抱著一片DVD的殼,彷彿那是他最後的生命線,整個人陷入換氣過度的狀態,一直哭個不停,因為他認定消去之人正在追他。他似乎產生了一種可悲的幻覺,以為你有能力拯救他。他說你是唯一可以信任的人,這表示他顯然不太清楚你的為人。可以請你過來把他帶走嗎?他把我的客人都嚇壞了!大部分的酒客都很識相地決定不要捲入這場風波。我有提到我對這件事情很不高興嗎?我一整個晚上的利潤都因為你而泡湯啦!」
「掛在我的賬上。」我說。「我付得起;我現在可以報公賬。在我抵達前看好杜納凡,除了我之外不要讓任何人和他說話。」
我收起電話,朝向貝蒂微笑。「我們又有搞頭了。潘·杜納凡此刻人在陌生人酒館。」
貝蒂雙掌一拍,鞋跟一踢,跳下木櫃。「我就知道你會找到他的,約翰!從來沒有懷疑過你!這下我們終於可以去陌生人酒館了!超級酷!」
「你八成會很失望。」我道。「那只是一間酒吧。」
「世界上最古老的酒吧!所有酒客都是神話跟傳奇,整個世界的命運隨時都在其中決定!」
「偶爾而已。」我道。
「離這裡遠嗎?」
「在市區的另外一頭。幸運的是,我知道一條捷徑。」
我取出我的陌生人酒館會員卡。艾力克斯曾經在可遇不可求的好心情之下發出了將近一打這種會員卡,不過自從發出之後他就一直想要收回所有卡片。我們這些卡友是絕對不打算放棄這些卡片的,這些會員卡實在太好用了。
卡片本身並不起眼,只是一張印有浮雕的硬紙板,其上以哥德體書寫酒吧的店名,並以紅色顏料刻著「你在這裡」四個大字。我將貝蒂拉到身邊,她親密依偎在我身上,我還是不太習慣這種舉動,我已經許久不曾讓任何人跟我如此親密、如此放縱了。我喜歡這種感覺。
我伸出大拇指壓在紅色刻字之上,卡片隨即啟動,蘊含其中的能量發出陣陣脈動。卡片離開我的手掌,飄浮在半空之中,不停翻轉,綻放出神秘的魔法光芒。強光圍繞卡片四周,發出一陣劈里啪啦的聲響,接著突然擴張,變成一扇房門大小,在我們面前自動開啟,我和貝蒂穿越傳送門,進入陌生人酒館之中,傳送門立刻在我們身後關閉。
※※※
我將會員卡放回外套口袋,跟著開始東張西望。酒館瀰漫在一股不尋常的死寂之中,除了一個趴在桌上不省人事的酒鬼之外,完全沒有其他酒客。我隱約認得此人,他名叫薩拉沙,是一個幹幹扁扁的老巫師,宣稱亞特蘭提斯就是被他弄沉的。他自稱喝酒是為了遺忘不愉快的過去,但是只要你蠢到願意繼續請他喝酒,他記得的故事簡直源源不絕。其他人顯然都認為離開現場才是明智之舉,因為潘·杜納凡、他的DVD、還有我齊聚一堂,絕對是極端危險的組合。就算是陌生人酒館這種地方的常客也是有其極限的;而我常常就是他們的極限。
潘·杜納凡很好認。他就坐在吧檯前方的一張高腳凳上。沒有人有辦法讓自己的背影看起來那麼可悲、那麼淒涼、那麼屁滾尿流。他偷偷瞄到我和貝蒂朝他走去,由於一時沒有認出我來,差點嚇得摔到地上。他是一個相貌平凡的小人物,在街上遇到的話絕對不會讓人想要多看一眼,擺明就是惹上了自己惹不起的麻煩。走近一看,他的身體狀態顯然很糟,整個人都在發抖,面無血色,形容枯槁,黑眼圈深到彷彿已經好幾天沒睡了一樣,或許是因為他不敢入眠。他的實際年齡不會超過二十五歲,但是現在看起來簡直已經超過五十,某種東西加速了他的老化,而且過程十分激烈。他緊緊裹在一件破爛外套之下,似乎在抵抗一股只有他才感受得到的寒意一樣。
他看起來像是一個看過地獄的人。或是天堂。
艾力克斯·墨萊西瞪了我一眼,然後半哄半騙地逼迫杜納凡放下手中的白蘭地酒瓶,試圖讓他嘗嘗他剛煮好的熱湯。杜納凡無動於衷,他瞪大雙眼看著我們,直到我和貝蒂來到他身邊。接著他深深歎了口氣,緊繃的情緒終於鬆懈了點。他將手中的酒一飲而盡,然後比個手勢要求加酒。艾力克斯放下湯碗,不爽地哼了一聲才老大不情願地又開了一瓶白蘭地。
艾力克斯擁有並且經營陌生人酒館,或許就是這個原因,導致他對整個世界都很不爽。他討厭他的客戶,看不起觀光客,從來不曾找對零錢過。他昨天才剛過完三十歲生日,而這個事實對他的人生一點幫助也沒有。他永遠只穿黑色的衣服,因為——根據他的說法——他在哀悼自己的性生活(沒了,但又無法遺忘)。由於永遠都在皺眉,他的眉心間已經皺出了一道無可磨滅的凹陷,就在他始終掛在臉上的太陽眼鏡上方。他頭上有一頂俗不可耐的黑色貝雷帽,戴在後腦勺上,藉以掩飾逐漸擴張的禿頭。我認識一個患有憂鬱症同時還長痔瘡的麻瘋病人,就連那傢伙都比艾力克斯·墨萊西更常微笑,儘管他不需要擔心打噴嚏的時候會噴出什麼東西來。我靠在吧檯上,面帶責備地凝視著他。
「你從來沒有幫我煮過熱湯,艾力克斯。」
他嗤之以鼻。「我的獨門秘湯裡面淨是一些對你的身體有好處的東西,包括幾樣非常健康的材料,這些東西給你這具無可救藥的身體去喝簡直太浪費了。」
「只因為我不喜歡蔬菜……」
「你是我認識的人裡唯一看到甘藍菜會畫十字架的人。不要改變話題!再一次,我又得幫你的案子擦屁股啦,好像我自己的麻煩還不夠多一樣。可惡的鰻魚又跑進我的啤酒桶裡,小妖精又跑進我的吧檯點心中,雖然他們一定會為此後悔一輩子。還有我的禿鷹居然懷孕了!一定要有人為此付出代價……」
他突然住口,看著潘·杜納凡伸手抓住我的手臂。他身體虛弱至極,感覺好像是一隻鬼魂在扯我的衣袖。他努力拉起嘴角,露出一個類似微笑的神情,眼中氾濫著感激的淚光。
「感謝上帝,你終於出現了,泰勒先生,我好害怕……他們在追我,所有人都在追我。你一定要保護我!」
「當然,我當然會。」我安慰他道。「你現在安全了,沒有人能在這裡傷害你。」
「趕走他們。」他一副可憐相。「把他們通通趕走。我沒辦法思考……所有人都在追我,不管是想要說服我出售錄像還是要殺了我奪取錄像,我再也不能相信任何人了。我以為跟非自然詢問報談好條件之後就安全了,但是我在前往報社的途中遭人埋伏,從那之後我就不停逃亡,到處躲藏。」
他放開我的手,轉頭看向面前那瓶新開的白蘭地,他一口喝掉半瓶,讓艾力克斯看得心痛不已,這表示這瓶酒的確是上等貨。我看向貝蒂。
「會不會是你們辦公室的人洩露杜納凡要帶DVD前往報社的消息?」
「為了錢?我不會太驚訝。詢問報的薪資不算優渥,而我們的電話隨時都會遭人監聽。每天上工的時候我們都會搜查一遍竊聽器,但是總是有人會想辦法偷聽,希望能夠獲得獨家消息。畢竟,我們知道所有第一手的八卦,這是我們最著名的賣點。」
「我根本就不該錄下那段影像。」杜納凡道。他彎腰壓在白蘭地酒瓶之上,彷彿害怕有人會跟他搶一樣。「那實在是一個非常糟糕的錯誤。我是打算跟死後世界聯繫,沒錯,但是我沒想到……在那之後,我的生活就失去控制了。要是知道這麼做會摧毀我的人生的話,我絕對不會想要出售那段錄像。」
「你看過錄像的內容,」貝蒂掛上最迷人的微笑問道。「你看到了什麼?」
杜納凡再度開始顫抖,他想要說話,但是說不出口。他用力閉上雙眼,淚水自他抖動的臉頰旁滑落。艾力克斯沉重地歎了口氣,再度將酒杯斟滿,他對我露出難看的笑容。
「這些酒全部記你的賬,泰勒。」
我對他笑了回去。「隨便你記,報公賬,記得嗎?」
「這個嘛,」貝蒂道。「如果有帶回DVD才可以報公賬。」
我看著她。「什麼?你說如果是什麼意思?沒有人說過報公賬還有條件!」
「這是新聞業,甜心。一切都是有條件的。」
我皺起眉頭,不過由於這樣會嚇到杜納凡,所以立刻又停下來。我走到吧檯末端,叫艾力克斯也湊過來。「你之前的客人此刻一定已經在街上散佈陌生人酒館之中出現了什麼人跟什麼東西之類的消息,這表示隨時都會有不友善的不速之客跑來攪局,最好鎖上店門,拉下窗戶。柯爾特倫呢?」
「在後面鎖門關窗。」艾力克斯道。「謝謝你,這種事我想得到。我的防禦系統可以阻擋大部分的人,但是擋不住真正的強者;如果有人進來的話,財物損失還是記在你的賬上。我本來想購買針對你的保險,但是顯然你已經被保險公司歸類為天界力量以及其他無可避免的自然災害。」
「打給蘇西。」我道。「我想這個案子需要她的幫忙。」
「可惡。」艾力克斯道。「我才剛剛重新裝潢好。」
貝蒂一手勾起我的手臂,將我轉過去面對她。「我不喜歡表現出失望的樣子。」她說。「但是我有一點失望。我是說,達令,這裡跟我想像中大不相同,這一切都如此……平凡。好吧,對夜城而言還算平凡,我本來希望會看到某些比較……極端的場面。」
我很想指給她看在吧檯上面跑上跑下的那只斷手(艾力克斯討債討回來的抵押品),這時那隻手一邊忙著擦拭吧檯表面,一邊重新裝滿吧檯上的點心碗;在我看來,這也是另外一個不要去碰吧檯點心的理由。艾力克斯拒絕免費贈送任何東西,而這個原則完全反應在點心碗裡的點心上——這年頭還有人在吃蜂蜜蝗蟲嗎?禿鷹此時不在棲木之上,當然,不過吧檯後方還是有其他東西可看。閃電在酒瓶中霹靂作響,讓人為瓶中的小模型船感到悲哀,我想。一隻毛茸茸的小玩意坐在吧檯上發出懶洋洋的叫聲,偶爾夾雜幾下屁聲,直到斷手將它一把抓起,當作抹布擦拭桌面為止。一個繪有檀納葉1的小痰盂,其上印有「木乃伊最愛」的品名。一切都給人一種回家的溫馨感。
1檀納葉,相傳可以用來控制木乃伊的草藥。
「我想喝酒。」貝蒂大聲說道。「我想喝一杯只有這裡才有在賣的特產。你有『少女血腥廢墟』嗎?『龍息』?『天使之淚』?」
「前兩種不是雞尾酒,」我道。「最後一種的原名是『天使尿』。」
「不過賣得很好,」艾力克斯道。「直到人們開始聽說天使尿不光只是一個商品名稱,同時還是精確的原料描述為止。」
貝蒂哈哈大笑,舒服地依偎在我身上。「你選吧,達令。」
「給這位女士來杯苦艾白蘭地。」我道。
艾力克斯瞪了我一眼,然後在吧檯下專為特別顧客保留的上等貨專區裡摸索。
「我喜歡這個地方。」貝蒂評論道。「很舒服、很愜意,如果還有其他酒客的話或許更有氣氛。啊,甜心,你帶我來到一個好地方呀!」
她說著吻我一下,好像這是世界上最自然不過的事情一樣,或許是,對其他人而言。我將她摟入懷裡,她向前一挺,整個人貼在我的身上。當我們吻完之後,艾力克斯已經將一杯苦艾白蘭地推到貝蒂面前。她一把抓起酒杯,興奮地叫了一聲,輕輕啜飲一口,然後發出讚歎。艾力克斯看看我,我看看他,我們兩人都沒有提起蘇西,但是我們心裡都在想她。
接著樓上入口廳傳來許多沉重的腳步聲,我們立刻轉過頭去緊盯樓梯。對方衝著我們而來,聽起來顯然不是酒客。艾力克斯面無表情地咒罵一聲。
「我的防禦系統說有一群戰鬥巫師剛剛通過它們,絲毫沒有半點遲疑。非常強大的戰鬥巫師。」
「你怎麼知道?」貝蒂問。
「因為只有真正強大的戰鬥巫師能夠通過酒館的防禦。」我道。
十三名極端危險的男人走下金屬旋轉梯,在一陣吵雜的噪音之中來到酒館主廳。他們步伐沉穩,彼此相隔不遠,在樓梯底下站成一排,截斷我們跟出口之間的通路。他們不可一世地站在原地,身上散發出專業以及自信的氣息。所有人全都一身黑皮牛仔打扮,牛仔帽、皮褲、皮靴還有純銀馬刺。出乎意料之外,同時又有點令人擔心的是,他們都沒帶槍。他們公然在脖子和胸口上掛滿各式各樣的符咒、護身符、法器,以及原始項鏈,擺明了要讓人看到、讓人害怕。這些法器都是強大的魔法源,可以提供力量跟速度、變形能力以及召喚元素,表面上看起來很雜,但是不會因此就比較不危險。
他們看起來都是力量如日中天的大人物,每個人臉上都帶有一股懶洋洋的高傲神情,一股只要有人膽敢忤逆他們就會慘遭痛扁的人才會有的表情。能夠成為戰鬥巫師的人必定都曾經殺害過一大堆人。他們額頭上紋有象形文字,就在他們的第三隻眼上方,表明他所屬的幫會身份。由於戰鬥巫師過於危險,絕對不能放任他們獨立行動,所以你要嘛就是加入幫會,不然就是被所有幫會聯手剷除。眼前這群戰鬥巫師隸屬牛仔幫。
他們的老大迎上前來面對我。此人比我高一個頭,肩膀厚實、腰身微縮,大概是每天都吃青菜,而且早餐前要先來個一百五十下仰臥起坐的那種人。他脖子上纏了一圈銀鎖煉,煉子上掛了三種不同的符咒,腰上還繫了一個讓我看了就難受的護身符。這個牛仔火力強大。他以冷酷的藍眼睛瞪視著我,然後開口想要說些類似羞辱或是要求的言語。我沒有心情去聽這種東西,於是搶在他之前出言侮辱。
「這種打扮真是俗不可耐。」我道。「你們打算怎樣,跳排舞把我們給跳死嗎?」
老大遲疑片刻。這種情況不在他的預料中,他不習慣遭人頂撞,更別說是公然奚落。他挺直胸膛,再度開口。
「我們是牛仔幫,代表克蘇魯小子而來。你手中持有一樣我們想要的東西。」
「什麼東西?」我問。「時尚品味?」
老大的手移動到原本應該掛有槍套的地方,其他十二名戰鬥巫師隨即照做。有些人手中突然出現光線之槍,閃閃發光,彷彿槍枝的鬼魂回到人世打算再度大開殺戒一樣。另外還有幾個人,包括老大,只是伸出食指指著我,有如小孩假裝手中有槍的樣子。我看著老大,揚起一邊眉毛。
「概念槍。」他道。「心靈力量的產物,能量來自謀殺魔法。這種槍彈無虛發,而且彈藥永遠不會耗盡,有能力擊穿任何東西,殺死所有中彈之人。請容許我為你示範。」
他將手指指向擺在吧檯後方的一排酒瓶,我抓起貝蒂跟杜納凡往旁邊閃開,酒瓶一個接著一個爆炸,玻璃碎片和酒濺滿吧檯。艾力克斯站在原地,動也不動,任由酒精濺濕他的上衣,碎片劃傷他的臉頰。老大將手指移動到嘴邊,吹了吹想像中的硝煙,斷手對他比了比中指,隨即消失在吧檯之後。圍觀牛仔全部面露微笑。艾力克斯瞪向他們。
「不需要這麼得意,那些只是給觀光客喝的東西,真正的上等貨有辦法保護自己。」
老大看了他一會兒,他已經施展了最鍾愛的把戲,但是似乎沒有嚇倒任何人。他揚起下巴,再度開口。
「我是為了死後世界錄像而來。」
「別擔心,親愛的,」貝蒂道。「我保證你只是有點興奮過度。」
我上前一步,站在她和老大中間,冷冷地面對他的目光。「你們並不想要出現在這裡。」我道。「這些不是你們在找的人。」
我直視他的雙眼,他動也不動地站在原地。在他身後,所有戰鬥巫師都開始露出不安的神情。接著老大冷冷一笑。
「我聽說過你的邪惡之眼,泰勒。這招對我們不管用,我們通通受到保護。」
他說得沒錯,我沒有辦法瞪退他,我的目光根本觸碰不到他的內心。在我還沒有想出下一步該採取什麼行動之前,貝蒂已經從我的身邊走過,站在我和老大中間。
「崔佛!」她道。「我就知道是你,甜心!剛剛我還認不出你來,因為這身鄉巴佬打扮的關係。你從來沒有告訴我你是個戰鬥巫師。」
其他牛仔看著他們的老大,我幾乎可以看見他們對彼此無聲地念道「崔佛?」,老大瞪向貝蒂。
「那是我以前的名字。」他疾言厲色。「我已經不再使用那個名字了,現在我叫王牌,貝蒂,我是牛仔幫的幫主。我已經好多年沒有用……用那個名字了。」
「我認識你的時候,你就叫作崔佛。」貝蒂輕快地道。「那時候我就很好奇你幹嘛堅持要穿黑皮靴和馬刺上床,但是我想你大概只是有點變態,雖然當我解開絨毛手銬的時候你整個人都變得扭扭捏捏的。你在這裡幹嘛,甜心,還打扮成黑巴特2的樣子,率領一群衣冠禽獸?」
2黑巴特(Black Bart),一部西部片的主角。
「酬勞優渥。」王牌道。
「最好是非常優渥。」貝蒂道。
「不要妨礙我,」王牌竭力面目猙獰地道。「我們是來執行任務的,我們一定會完成這項任務。我不會因為曾經跟你在一起就手下留情。」
「你跟他在一起過?」我問貝蒂。
她聳肩。「時間不長。」
戰鬥巫師之中傳來一陣竊笑,不過被王牌瞪過以後立刻安靜下來。
「你到底是來幹嘛的?」我道。「或許我們還有談判的空間?」
「我們要杜納凡,還要死後世界錄像。」王牌說著再度以其冷酷的目光凝視著我。「沒得談判、沒得商量,我們幫克蘇魯小子做事,他要取得死後世界錄像的獨家擁有權。」
「給我等一等!」貝蒂迎上前去,直視王牌的臉,把他嚇得當場後退一步。「非自然詢問報已經購買了那片DVD所有內容的獨家播放權!我們已經簽約了!DVD是我們的!」
「現在不是了。」王牌道。「在夜城,只有到手的東西才算擁有。」
「克蘇魯小子……」艾力克斯若有所思地道。「我好像聽說他最近投資海底養殖業造成資金流動出現問題,還有,當然,槍烏賊的市場如今已經跌到谷底了。他必定是打算靠著死後世界錄像大撈一筆,藉以脫身。應該是這樣。」
「你不能搶走死後世界錄像!」貝蒂堅決地對王牌道。「我們先來的。」
王牌向身邊的牛仔說道:「她如果再開口說話,殺了她。」
貝蒂氣得張大嘴巴,我立刻伸手摀住她的嘴,將她拉了回來,王牌看起來不像是在開玩笑的。十三名戰鬥巫師齊聚一堂,基本上可以為所欲為,但話說回來,我還是有我的名聲要顧……於是我直視王牌雙眼,露出一股非常不認同的神色。
「這樣講話實在太粗魯了。」我道。「如果你們膽敢威脅我的性命的話……我就在此時此地把你們全都殺光。」
片刻過後,十三名戰鬥巫師神色不定地凝視著我。如果是其他人的話,他們絕對會認定我在虛張聲勢,但是我是約翰·泰勒……「貝蒂·迪凡受我的保護。」我道。「所有在這間酒館裡的人也都一樣,包括潘·杜納凡在內。你們這群鄉巴佬最好趕快離開,免得我決定用殘暴的手段來對付你們。」
戰鬥巫師彼此對看,接著將目光停留在老大身上,所有的手指魔法槍通通指地,接著王牌對我輕聲竊笑,我所製造的氣氛當場破壞殆盡。
「沒有實力就不要威脅別人。」他道。
王牌將概念槍比向喝醉的巫師,在發生這麼多事之後依然不省人事的老頭。他只是一個疲憊的老人,一個年輕的時候可能有也可能沒有做過一件可怕的事情的人。王牌對他開了三槍,手指不搖不晃地在對方身上開了三個血淋淋的大洞。薩拉沙的身體在子彈的衝擊之下抽動幾下,但是他始終沒有發出半點聲音,他只是靜靜地趴在桌上,鮮血不斷奪體而出。他慘遭謀殺,只為了一個永遠不會知道的理由。王牌大笑一聲,轉過頭來面對我。
「兄弟們,」他道。「除了潘·杜納凡之外,全部殺光。」他對貝蒂微笑。「抱歉,甜心,一切都是生意,你也知道這種事是怎麼回事。」
「你這個小狗屎。」貝蒂輕蔑地道。「我就是說你小,崔佛。我和牙籤玩都比和你爽。」
女人吵架的手段總是非常下流。
王牌手指對她一比。「閉嘴去死,好嗎?」
「不准在我的酒館裡撒野。」艾力克斯道。他自吧檯底下取出一把霰彈槍,王牌轉過頭來,他隨即朝向他的大臉開了一槍,王牌身形一晃,向後飛出,跌落在身後的牛仔之間,眾牛仔隨即發出一陣驚呼。艾力克斯隨手退膛,所有戰鬥巫師通通呆在原地。
「哇,」我道。「真狠,艾力克斯。」
他謙虛地聳了聳肩。「蘇西某個晚上留在這裡的,我一直認為有一天會有用得到它的地方。我在裡面裝填銀子彈,滴了聖水,還找來一個流浪神祇加持祝福,這把槍連泥傀儡的腦袋都可以轟下來,如果泥傀儡還有其他器官的話,我也可以把它們全部轟下來。」
「你知道,」貝蒂道。「如果崔佛沒有爬起來的話,我會更佩服你一點。」
我們轉過頭去,只見王牌已經站起身來,顯然一點也沒有受到影響,除了臉上的表情變得非常不爽之外。
「喔,狗屎。」艾力克斯說著放下霰彈槍。「各位,自求多福吧。需要我的話,我就躲在吧檯後面屁滾尿流。」
「真的嗎?」貝蒂難掩臉上的失望,問道。
「當然不是真的,」艾力克斯道。「這裡是我的地盤!光是整個世界都在和我作對、亂搞我的啤酒、弄大我的禿鷹的肚子就已經夠糟了,現在還有一群性變態遊行的難民趾高氣昂地上門踢館。還有薩拉沙的酒錢都還沒付呢,你們這群渾蛋!你們欠我錢!」他抓起一根發光的板球棒,跳上吧檯。「這是之前梅林為我特製的,專門用來應付當真非要把垃圾丟出去的情況。」
「艾力克斯,」我道。「這可一點也不像你。這是好的改變,但是一點也不像你。」
「我的新女友在樓上。」艾力克斯道。「或許正盯著監視器看。你知道交新女朋友的時候是怎麼回事,反正就是會做出一堆蠢事。」
「是呀,」我道。「我知道那是怎麼回事。」
「就這樣?」王牌笑道。「一根會在黑暗中發光的板球棒?」
「不只,」艾力克斯道。「喔,女孩們!」
只見艾力克斯的兩個體格壯碩、肌肉結實的保鏢,貝蒂和露西·柯爾特倫,自酒館後方衝了進來,當場跳入嚇呆了的戰鬥巫師之中。她們在牛仔們來得及反應之前出手,以傳統保鏢的手法將他們摔倒在地,跟著出腳猛踹。艾力克斯隨即出擊,雙手握持板球棒,有如長劍一般四下亂揮。他痛擊牛仔的臉蛋,拍碎他們的骨頭,牛仔哭天搶地,連忙開始撤退。他們都沒想到會遇上一個手持梅林·撒旦斯邦加持法器的憤怒酒保。發光的板球棒直接擊穿他們的魔法防禦,彷彿那些防禦完全不存在一樣。更強力的魔法護盾開始浮現,某幾名戰鬥巫師終於定下心來,驅退柯爾特倫,不過兩名保鏢只是避開這些護盾,繼續攻向那些沒有受到保護的牛仔。酒館裡充斥著淒涼痛苦的慘叫聲。
我叫了王牌一聲,當他轉過頭來時,我立刻將一把胡椒粉灑到他的臉上。他的魔法護盾完全無法防禦這種物理性的基本攻擊,他發出悲慘的怒吼,雙手在流滿淚水的眼前亂抓。我對準他的睪丸就是一腳,他立刻縮成一團摔倒在地。頂級戰鬥巫師個鬼,像我這種打從孩提時代就每天逃避暗殺者追殺的人所練就出來的生存技巧,可不是這種傢伙可以望其項背的。
幾名戰鬥巫師克服了驚慌及恐懼,開始啟動他們的護身符跟符咒。他們朝向四面八方施展攻擊魔法,所有人都趕緊尋求掩護。我四下尋找潘·杜納凡的身影,剛好看見他躲入吧檯後方,那裡對他而言是最佳的位置。接著我向旁一撲,閃過一道能量箭,然後箭擊中木製吧檯,當場將其一分為二。我心中一驚,知道這筆賬又要算到我的頭上。貝蒂和露西·柯爾特倫東閃西躲,閃避著來自四面八方的火球術、變形術以及概念子彈。以她們的體型而言,這兩個女人的動作十分矯健,但是她們沒有辦法同時兼顧防守與攻擊。
艾力克斯在牛仔之間穿梭,手中的板球棒不斷激盪出閃亮的光芒。他們近距離對他施展攻擊魔法,但是梅林加持在球棒中的魔力將這些法術全部反彈回施法者的身上,結果導致閃電在酒館之中飛竄,不斷遭受魔法盾的反彈,對酒館的裝潢和陳設造成極大的傷害。魔法子彈不斷彈射,在牆上跟天花板上留下許多大洞。兩隻目瞪口呆的蟾蜍趴在兩堆牛仔服裝中相瞪眼,過了好一會兒才復原。
在此同時,我有我自己的問題需要解決。王牌再度自地上爬起,我順手抄起一把椅子,對著他當頭砸下。我是一個喜歡擁抱傳統的人,但是這一砸之下,椅子沒碎,王牌也沒倒。好萊塢電影實在太誇大不實了。我拋開椅子,四下尋找其他可以用來打人的東西,最好是某種擁有鋸齒邊緣的大玩意。我看到一名戰鬥巫師抓起貝蒂的手臂將她拉到身前,猜想他是打算將她當作人肉盾牌,或是用來威脅我的籌碼,他真應該仔細考慮一下才對。他將手中的光槍對準她,她則朝他露出充滿魅力的笑容。他遲疑片刻,當場迷失,站在原地,動彈不得,完全沉迷在貝蒂的魔力中。貝蒂的母親乃是一名淫慾惡魔,她的女兒自然遺傳了一些致命的吸引力。貝蒂以目光折服牛仔,自包包之中取出防狼噴霧劑,讓他嘗嘗噴霧劑的滋味。他摔倒在地,慘叫扭曲,雙手用力抓著雙眼。
真不知道我幹嘛擔心她能不能跟我朋友打成一片。
趁我分心之際,王牌對我施展了一道變形法術。我驚聲大叫,感受法術的力量在我身上蔓延,束縛我的肌肉,滲入我的神經系統。痛苦的感覺幾乎將我撕裂,汗水不斷自臉頰滴落,我的皮膚擴張變形,試圖凝聚出一個全新的形體。能量破體而出,在我身邊滋滋作響,不過儘管出現了這麼多現象,這道法術始終無法對我產生該有的效果。慢慢地,我挺直胸膛,驅退魔法的能量,憑借意志力將一切逐出體外。我對王牌露出微笑,一個冷酷、殘忍、充滿死亡氣息的笑容,當場嚇得他後退一步,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法術消弭無形。
「所以,」他嘶聲說道。「傳說是真的。你不是人,沒有人能夠抵抗那道法術的。」
「如果是人的話,或許還會對你寬宏大量。」我道。「但是已經過了寬宏大量的時候了。」
他舉起概念槍瞄準我的臉。我抓起他的手指,一把扭斷。趁他因為疼痛而分心時,我本能性地開啟天賦,試圖找尋他魔法防禦中的弱點……天賦的封鎖解除了,隨時可以供我驅策。我沒有浪費時間去思考為什麼,我只是運起天賦,憑借心靈力量找出控制戰鬥巫師身上所有法器的運作法術,輕而易舉地抹除法器上的限制力量,讓所有符咒、護身符以及魔法項煉的力量在同一時間完全爆發出來。
我本來可以讓這些法器失效就好,但是我沒心情對這些傢伙仁慈。
所有法器有如手榴彈一般爆炸開來,將他們的主人炸成碎片。十三名牛仔發出震驚、痛苦以及恐懼的叫聲,眼睜睜地看著他們的法力來源在他們胸口炸出大洞,撕裂他們的手臂,或是炸爛他們的腦袋。一切在轉眼之間就結束了,十三名死去的戰鬥巫師躺在酒館地板上,倒在緩緩擴張的血泊跟內臟之中。艾力克斯氣喘吁吁地放下他的發光板球棒。貝蒂和露西·柯爾特倫四下張望,為防萬一還踢了一踢附近的屍塊,然後彼此擊掌歡呼。
貝蒂·迪凡看著我,臉上充滿驚訝與恐懼。
「約翰,你做了什麼?」
「他說全部殺光。」
「那並不表示你真的要把他們全部殺光!」
「不,非殺不可。」我道。「我必須維護我的名聲。」
「什麼?」
「他們威脅我,威脅我的朋友,並且殺害了一名可憐的宿醉巫師,他們觸犯了我的第一原則,不應該惹火我和我的朋友。我必須讓克蘇魯小子跟他的同類知道厲害。」
「你殺死十三個人來表達你的訴求?」貝蒂以一種彷彿從來沒有見過我的眼神凝視著我。或許她真的沒有見過,沒有見過這樣的我。
「他們本來要殺你的。」我道。
「是。他們可能會殺我。但是你不應該如此殘暴才對。」
「我不是如此殘暴的人。」我道。「有時候。」
她甚至不願意繼續看我。她在王牌的殘骸旁蹲下。王牌身上帶有三樣法器,而這三樣法器將他炸得不成人形。他的手掌齊腕而斷,腦袋依然待在脖子上,臉上的表情驚訝異常。貝蒂伸手蓋在他的臉上。
「我們曾經十分親密,在我們非常年輕的歲月裡。他以前不是這個樣子的。我們懷抱夢想,想要成就許多美好的事物,結果我成了八卦小報的記者,而他則淪落做牛仔。他不是個壞人,起碼我認識他的時候不是。他喜歡愚蠢的喜劇、快樂的結局,在我不順遂的時候,他會擁抱著我,告訴我他相信我。是的,我知道如果你沒有阻止我的話,他早就已經把我殺了,但是那並未改變任何事情。」
「你愛他嗎?」我問。
「我當然愛他。我愛從前的那個男人,但是我想他應該早就已經不再是那個男人了。」
我凝視著那張死去的面孔,凝視他無神的雙眼。她試著闔起他的眼瞼,但是怎麼闔就是闔不起來。
貝蒂輕歎一聲,坐倒在地。「我以為在見識過這麼多風雨之後,我可以更加堅強,更加憤世嫉俗……我以為一個以前朋友的死亡不會對我造成這麼大的影響,我以為我永遠不會感到如此受傷了。」
「你會習慣的。」我話一出口就知道自己說錯話了。「貝蒂,你沒有必要難過。這一切都是我幹的。」
「是的,」她說。「是你幹的。」
她站起身來,再度恢復冷靜,從我身邊走過,來到吧檯前。她拿起自己的酒杯,輕輕啜飲一口,她連看都沒有看我一眼。我知道,在見識到我被逼到絕境時所使用的手段以及能耐之後,她永遠不能再以同樣的眼光看待我了。
我永遠可以為了保護朋友而不擇手段,不管我的朋友能否認同我的手段。
艾力克斯幫助貝蒂和露西·柯爾特倫將屍體上的值錢物品洗劫一空,然後指示她們將屍體拖出後門,丟到外面的巷子裡。夜城裡各式各樣的腐食動物會很快地將他們處理乾淨。夜城是個容不下太多同情憐憫的地方。我本來想幫忙,但是我心裡有太多事情需要思考。為什麼在遭人封鎖兩次之後,我突然之間又可以控制我的天賦了?或許是因為干擾天賦的人不再需要繼續干擾我的天賦,因為他們一直在監視我的行動,並且得知我已經找出潘·杜納凡的下落了。
我一面沉思一面晃回吧檯。艾力克斯終於說服杜納凡走出吧檯,不過他還是一小步一小步地慢慢移動,恐懼地看著殘破血腥的酒館內部。
「他們會不停地找上門來,是不是?」他悲哀地道。「永遠都沒有結束的一天,我永遠不能回到以前的生活了。雖然不是什麼了不起的生活,但至少是屬於我自己的生活,安逸的生活。」
「等我們帶你跟死後世界錄像回到非自然詢問報的辦公室之後,你就安全了。」貝蒂愉快地說道。「到時候我們報社將會保護你,不會有人膽敢動你。」
「只要你交出DVD,其他人也沒有理由再來找你。」我說。
「或許他們會要我再度攔截其他錄像。」杜納凡道。
「我們見過你的電視機。」我道。「把它砸爛,一切就結束了。」
「我們不可能抵達報社辦公室的。」杜納凡道。「他們會排隊堵我,一路排到辦公室去。」
「約翰會找出辦法的。」艾力克斯肯定地道。「那是他的專長。當他沒有忙著砸爛我的酒館的時候。」
「他現在無法施展天賦。」貝蒂道。「他被閹割了。」
「事實上,並沒有。」我道。「找到杜納凡之後,我的天賦就恢復了。告訴我,潘,你為什麼知道要來這裡找我?」
「有人打電話給我。」杜納凡道。「對方說我在陌生人旅館會很安全,約翰·泰勒會保護我。當然,我聽說過你。也聽說過這間酒館的名聲。」
「是誰打給你的?」我問。
「不知道。對方沒有來電顯示,聲音也沒聽過,但是我實在走投無路了,於是……」
艾力克斯看著我。「克蘇魯小子?」
「或許。」我道。「或許還有其他人想要搶奪錄像,有能力封閉我的天賦直到沒有必要繼續封閉為止的人物。又或許,是某個希望我找到杜納凡的人……遊戲規則似乎已經改變了。我很懷疑原因為何。」
「我最好去聯絡蘇西。」艾力克斯道。
「她如果在忙的話可能會關機,你知道蘇西只有在工作的時候才能真正感到開心。找得到她的話,告訴她一有空就趕來幫忙,我有預感這件案子將會搞得很難看。」
「收到。」艾力克斯道。他轉過身去在吧檯後方的一片狼藉裡尋找他的電話。
貝蒂凝視著我,看不出來在想什麼。我耐心地看著她,等待她打破沉默。
「這就是你和蘇西相像的地方?」她終於說道。「將你們兩個綁在一起的理由?因為你們都是殺手?」
「不是那麼簡單。」我道。
「我始終無法瞭解你到底喜歡霰彈蘇西哪一點。她是一頭野獸,存在的目的就是為了殺戮,你怎麼能和這種人一起生活?」
「我們共同經歷過大風大浪。」我道。「看過可怕的場面,做過非做不可的事情。我們沒有辦法和其他人分享這些經歷,沒有人可以瞭解。」
「我想要瞭解。」貝蒂道。她緩緩向我靠近,不顧自己的本願,再度回到我的懷抱,將臉貼在我的肩膀上。我溫柔地擁抱她,不想把她嚇跑。她將臉埋在我的肩窩,如此就不需要直視我的目光。
「喔,約翰,你為了我而大開殺戒,我知道,我很清楚你非這麼做不可。但是……你沒有必要這個樣子,表現得如此……冷酷。我可以為你帶來溫暖。」
她終於抬起頭來。我們目光交會,她沒有任何退縮,她微微揚頭,我親吻她,只因為我想親她。片刻過後,她微微後退,我立刻放開她,她擠出一個微笑。
「讓我帶你遠離這一切,約翰。住在這種瘋狂的世界,你遲早會發瘋的,再加上和一個瘋女人同住……」
「她沒有瘋,」我道。「只是心靈受創。」
「當然,約翰。」
「蘇西和我需要彼此。」
「不,不需要!甜心,你真的不需要她,你需要的是一段正常健康的關係。我可以讓你開心,約翰,從生活中的各個層面讓你開心。」
「我怎麼能夠相信你?」我問。「你是一名淫慾惡魔的女兒。」
「這個……」貝蒂道。「人沒有十全十美的。」
我們同聲大笑。有時候……人生中最重要的也不過就是這種分享心情的小時刻。
艾力克斯走了回來,皺起眉頭看看我又看看貝蒂,然後再看回來。「蘇西沒接電話,但是我已經放話出去了,總會有人碰到她的。我們現在該怎麼辦?」
「我認為我們早就應該坐下來好好看看這片DVD裡到底錄了些什麼玩意。」我道。「你樓上有播放器,是不是,艾力克斯?」
「這個,是有,但是我剛剛說了,我的新女友就在上面……」
「如果你認為她承受不了,就先叫她回家。」我道。「在知道我冒著生命危險究竟是為了什麼之前,我不打算繼續採取任何行動。」
「你真的認為我們該看?」貝蒂問。「我是說,看看可憐的潘看了之後變成什麼樣子。」
我們全都轉頭看像潘·杜納凡,只見他已經再度坐回高腳凳上,好像喝母奶一樣啜著他的白蘭地。他感受到我們的目光,轉過頭來,長歎一聲,把一張放在珠寶盒裡的無標示DVD交給我。
「非看不可就看吧。」他道。「我想……它本來就是要給人看的,但是我沒辦法再看一次了。」
「你不需要再看一次。」我道。「待在這裡,柯爾特倫會照顧你。」
但是即使當艾力克斯、貝蒂和我踏上通往艾力克斯住所的樓梯時,我依然在懷疑觀看死後世界錄像是否明智,以及我究竟是否當真想要知道真相。
maronster 發表於 2013-8-12 10:27
第八章 一個人的地獄
進入艾力克斯·墨萊西的私人住所向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以一種火龍守護寶藏的精神扞衛他的隱私,在路上設下各式各樣的陷阱。我聽說曾經有個非常專業的竊賊闖進去過,不過被某種怪物吃了。
首先,你必須走過一道除非艾力克斯要它現形,不然根本就不存在的階梯。接著你必須通過一系列強大的防禦系統,類似氣閘之類的東西;你可以感覺到這些防禦系統在你面前開啟,跟著又在你身後關閉。只要有機會,所有等在路上的陷阱都會很開心地以乾淨利落又很恐怖的手法置你於死地,如果艾力克斯走到一半突然對你改觀的話。我見過某些幫派老大的巢穴防衛都沒有這麼森嚴,而那些傢伙通常還有養幾頭看門的約聘惡魔。除非攜帶掛滿兔腳的戰略核彈,不然我絕對不會在沒有艾力克斯許可的情況之下進入他的公寓。
但是真正把我嚇壞的卻是進入他的公寓之後映入眼簾的景象。客廳一塵不染,井然有序,我幾乎完全認不出來。他之前所有的垃圾通通不見了,包括義賣商店買來的傢俱以及各式各樣擺出性愛姿勢的陶瓷娃娃。取而代之的是一堆舒適的傢俱以及令人心曠神怡的裝飾風格。他的書籍、CD、DVD不再攤落在所有平面空間之上或是在牆邊堆得老高;如今它們全部整整齊齊地陳列在全新的訂製木櫃中,或許還依照字母順序排列。現在想要穿越艾力克斯的客廳真的有可能不會踢到任何東西,而且踩在地毯上也不會發出任何聲音。
到最後,洩露真相的是擺在沙發上的小抱枕。獨居的男人絕對不會購買抱枕這種東西,他們就是不會,這樣才是男人。
我面帶責備地看向艾力克斯。「你讓一個女人搬進來住了,是不是?你都沒有學會任何教訓嗎?」
「我沒告訴你,」艾力克斯傲慢地道。「因為我知道你不會認同。再說,這還輪不到你來教訓我,你可是跟一個瘋狂女殺手住在一起。」
隔壁房間傳來一點聲響,艾力克斯臉上突然抽搐一下。我嚴厲地瞪著他。「什麼聲音?」
「是禿鷹。」艾力克斯立刻說道。「它害喜。」
一個突如其來的恐怖想法竄入我腦中。「你不會是讓你的前妻搬回來了吧,是不是?」
「我寧願把我的腸子通通吐光。」艾力克斯莊重地道。
「對不起。」我道。
「你是應該道歉。」
「等等,剛剛在樓下的時候,你說你的新女朋友在上面,她在哪裡?她為什麼要躲起來?為什麼我有一種我真的不會喜歡這些問題的任何答案的預感?」
「喔,媽的,」艾力克斯道。他回頭看向隔壁房間。「你最好進來,凱西。」
我目瞪口呆,愣愣地看著我的青少女秘書,凱西,從隔壁房間走進來。她對我露出甜美的微笑,但是我依然震驚到無法回應。她身穿一套樸素的小套裝,臉上的妝出奇地淡,我幾乎不認得她了。她平常都是身穿色彩鮮艷到會讓人眼睛流血的流行服飾。
「她就是你的新女朋友?」我終於說道。「凱西?我的凱西?我的青少女秘書?她的年紀只有你的一半!」
「我知道!」艾力克斯道。「她只看了一眼我的音樂收藏馬上就嗤之以鼻!說那是老爹的搖滾樂,但是……有一天晚上她幫你帶來一條口訊,然後,這個……我們就開始聊天,然後……發現我們十分投契,接著我們就很自然地變成一對,她也就搬進來跟我一起住了。我們沒有告訴你是因為我們都知道你一定會大發雷霆。」
「我無言以對呀。」我道。
「我猜你不會無言多久的。」凱西道。
我瞪她一眼。「我把你從要吃你的房子中解救出來、收留你、讓你作我的秘書,可不是為了要讓你跟這個聲名狼藉的艾力克斯·墨萊西混在一起!」
「我以為艾力克斯是你朋友?」貝蒂問。我覺得她有點太過樂在其中了。
「他是。大部分的時間都是。我就是因為深知他的為人才會這麼擔心!艾力克斯在女人方面的運氣比我還差。」
「我不喜歡這種說法!」艾力克斯道。
「但是你不否認。」我道。
凱西站在艾力克斯身邊,緊緊握著他的手臂。這種情景讓我想起最近貝蒂勾著我的手的樣子。凱西直視我的目光,嘴角揚起一個十分熟悉而又堅定的弧度。
「我十八歲,即將十九了。我不再是當年你救的那個飽受驚嚇的小女孩了。可惡,過去幾年裡我把你的辦公室管理得井井有條,所有文件井然有序,而那些文件比你這輩子做過的文件還要多。我年紀夠大了,有能力掌管我的生活,為我自己的行為負責,就像你一直教我的一樣。你說,去追求你認為重要的東西,而我也照著你的話去做。艾力克斯和我或許稱不上是……比較傳統的一對;但是話說回來,你和蘇西也不是!」
我微微一笑。「好吧,我的小女孩長大了。很好,凱西。雖然你顯然神智不清、品味不凡,但是你有權力犯你自己的錯。」我轉向艾力克斯。「我們晚點再來研究這個話題。」
「喔,這下好了。」艾力克斯道。
「沒錯。」我道。「現在,讓我見識見識那個超級複雜的遙控器有多好用。」
艾力克斯拿起一個大到可以降落太空船的東西,打開了他的電視,調降光線的亮度,然後教我如何操縱DVD播放器。
「那個按鈕是打開環繞音效的,那個是用來調音量的。不要碰那個按鈕,會啟動灑水系統。那個也不要碰,那是控制按摩床的。不要用那種眼光看我。」
「這個大紅鈕是幹什麼的?」貝蒂問道,跟我一起在電視機前的沙發上坐下。
「不要碰那個大紅鈕。」艾力克斯道。「那只有在外星人入侵或是某個距離這裡不到一百萬里的人再度引發天使戰爭的時候才能使用。」
「我沒有……」
「是呀。」艾力克斯道。「就這樣了。你們兩個慢慢欣賞,凱西和我在樓下等你們。」
「你不想知道DVD的內容嗎?」貝蒂問。
「我寧願拿刀插我的眼睛。」艾力克斯道。「來吧,凱西。」
「但是我想看!」凱西道。
「不,你不想。」艾力克斯堅決地道。「先等約翰看完;到時候如果安全的話,我們再來看。」
「這下我變成你的天竺鼠了?」我開玩笑道。
「嘿,」艾力克斯道。「朋友是用來幹什麼的?」
「萬一你遭受『被提』,」凱西道。「我可以接收你的外套嗎?」
艾力克斯將她推了出去,把貝蒂和我還有電視機以及死後世界錄像留在屋裡。我自盒子裡取出光碟片,片子看起來十分普通,幾乎散發出一股無辜的氣息。我輕輕地將它拿在手上,深怕這玩意會突然咬我,或是一接觸空氣立刻起火燃燒,但是它只是一片DVD。我將片子放入機器,按下播放鍵,然後貝蒂和我靠著沙發開始看。
※※※
沒有選單、沒有簡介,這段錄像來自一段意外攔截到的播送訊號,連開頭都沒有錄到。
影片突然開始,電視屏幕上顯示了一段地獄的畫面。我看到許多建築,或是一堆陰森森、就像大到無以復加的癌細胞一樣的結構體。建築的牆壁全都一片血紅,隱約可見紫色的血管,變態而又腐敗。透過原先可能是窗戶的化膿大洞,我們看見不少人受困於建築中,身體插在緩緩蠕動的潮濕牆壁之內,有些人深深地沉入這些潰爛的血肉之下;所有人都在發出痛苦的叫聲。
建築彼此之間都十分接近,邪惡的存在就像靈魂的集中營一般。狹窄的街道上擠滿無止無盡的裸體罪人,身上滿是灼傷與鮮血,不停哭泣、不停尖叫,被一群頭上長角的惡魔不斷驅趕。跌倒或是脫隊的罪人立刻被惡魔撕成碎片,不過隨即又會再度爬起,恢復原狀,然後繼續逃命,永遠逃命。街燈上掛滿屍體,依然在踢腿掙扎,惡魔則自他們肚子上的傷口中扯出內臟。
天上一片火海,在這恐怖的場景中灑下血紅色的光芒。長有蝙蝠翅膀的巨大怪物在天上盤旋,遙遠的地方傳來一陣可怕到了極點的魔鬼笑聲,無情地吞噬著整座地獄裡的恐懼。
我按下暫停鍵,靠上沙發椅背,看向貝蒂。「是假的。這不是地獄。」
「你確定?」貝蒂問。接著她眼睛一亮,自我身上退開一點。「你真的知道?傳聞是真的,你當真去地獄走過一遭?」
「當然沒有。」我道。「只有一個人曾經自痛苦之殿回歸,就是上帝之子。不,你可以從這些罪人的相貌看出錄像的真假。他們長得全都一樣,看到了嗎?那是潘·杜納凡的臉。」
貝蒂湊上前去,仔細端詳。「你說得沒錯!每張臉都是一樣的!就連惡魔的臉都是誇大後的潘·杜納凡。但是這代表了什麼,約翰?如果這不是死後世界錄像,那會是什麼?」
我按下停止鍵,關上電視。「這是心靈烙印。」我道。「我們討論過這種現象,記得嗎?我們所看到的乃是一個人想像之中的地獄。潘·杜納凡的恐懼和夢魘離開了他的潛意識,出現在他的電視機裡,當他試圖錄下電視上的景象時,就將自己腦海中的畫面烙印在這片DVD裡。可憐的混球,他深信自己身處地獄;大概只有他能夠告訴我們原因。」
「所以根本沒有任何來自死後世界的轉播?」貝蒂問。
「沒有。杜納凡安裝在電視上的那些垃圾完全只是垃圾而已。」
我將DVD自播放器內取出,裝回外殼之中。這麼不起眼的一樣物品竟然惹出這麼大的風波。
「無所謂。」貝蒂開心地道。「內容看起來夠真實了,不管是不是假貨,我們報社還是可以靠它大賺一筆。事實上,假的或許更好,這樣我們就不需要擔心惹惱天上的那些老大了。這些畫面十分逼真,這對我們的讀者而言就夠了。我們現在該怎麼辦,約翰?將DVD跟可憐的潘·杜納凡一起帶回非自然詢問報辦公室?我們可以確保他的安全,直到公開DVD的內容為止,到時候我們就可以發佈這是贗品的新聞,然後所有人就不會再來煩他了。」
「事情不會這麼簡單,」我不太情願地說道。「如果我沒有殺光克蘇魯小子的戰鬥巫師的話,或許可以這麼辦。沒有人會認為我會為了一件贗品而把事情搞得這麼大的。」
「啊,」貝蒂道。「那我們應該怎麼辦?」
「好問題。」我道。「我也不敢肯定。我們必須小心應對……」
我思索片刻,來回踱步,排除一個又一個的想法。貝蒂則是神情專注地看著我。最後我終於想出了一個非常奸詐的脫身之策。我拿出行動電話,撥打克蘇魯小子的私人號碼。
「嗨,小子。」我語氣愉快地道。「我是約翰·泰勒。你的籐壺1還好吧?」
1傳說克蘇魯是居住在深海的神祇,而籐壺則是附著海底岩石上的生物。
「你怎麼會有這個號碼?」克蘇魯小子道。就像往常一樣,他聽起來像是被自己的嘔吐物給淹沒了一樣。
「我的專長就是找東西,記得嗎?我知道所有人的私人號碼,或至少,所有重要人物的。你應該感到榮幸自己的名字在這份名單之上。現在,我不打算跟你開戰,死後世界錄像的DVD如今在我手上,我想以高價變賣給你。」
「你把我的戰鬥巫師全部殺了,是不是?」
「不要老是往壞處想,小子;我們還是可以作生意的。不如我去你那裡,大家坐下來好好談談?」
「我不准你到我家來。」克蘇魯小子道。「我才剛剛重新裝潢完畢。去『女巫奶頭』怎麼樣?在貝爾坦街上?裡面的脫衣舞孃都很漂亮。」
「聽起來不錯。」我道。「好,一個小時之後在那裡碰頭。」
「急什麼?」
「因為消去之人在追我,我要在他找上門來之前擺脫這片DVD。你知道他為了這玩意已經消去樞機主教了嗎?等到DVD落入你的手中,他就變成你的問題了。」
「一個小時。」克蘇魯小子道。「不要帶霰彈蘇西來,不然交易取消。」
「不需要小題大作。」我道。「她如果想殺你的話,你早就已經死了。」
「你看過DVD的內容了嗎?」克蘇魯小子問道。
「當然沒有。」我道。「還有,是的,我保證沒有其他備份,你購買的是死後世界錄像的獨家擁有權。」
「一個小時。」克蘇魯小子道。
電話斷了。我收起電話,面露微笑。這些幫派老大全都自以為聰明。
「好了。」我對貝蒂道。「我們去和壽司隊長2碰面吧。」
2傳說克蘇魯是居住在深海的神祇,故本書開克蘇魯小子的玩笑都跟海鮮有關。至於壽司隊長,嗯,請自行google克蘇魯的外型圖片。
「這一定是陷阱。」貝蒂道。她腦袋一直湊在我的耳朵旁,所以電話裡的對話都有聽到。
「當然是陷阱。」我道。「女巫奶頭的老闆就是克蘇魯小子。但是既然我們知道是陷阱,就有辦法利用這點取得優勢,重點是要如何安排才能讓所有人都相信死後世界錄像在克蘇魯小子手上。」
「等等。」貝蒂道。「你不能把東西給他,約翰。我的報社……」
「放心。」我道。「等到時機成熟,你就看準機會讓他分心,我會拿剛好放在身上的這片DVD跟它掉包。這是一片艾力克斯的收藏品,不過等他發現的時候一切已經太遲了。克蘇魯小子一定會大肆宣揚從我這邊取得DVD的消息,等他當真鼓起勇氣去看DVD的內容時,消息必定已經傳開。到時候我們已經將真品運抵你們報社,再也沒有人動得了它,直到你們在禮拜天的報紙將DVD附送出去為止,至於克蘇魯小子,他將會學到惹火我和我的朋友的人應有的教訓。」
「他會把你殺了。」貝蒂道。
「他可以慢慢排隊。」
我從艾力克斯的妖精色情片收藏中取出一片沒有標示的光碟片放進我的外套內袋,然後再度微笑。如果我沒辦法搞定這種偷天換日的小花招的話,乾脆退休算了。
私家偵探會的把戲比大部分人想像中都還要多。
※※※
我們回到樓下酒館。離開艾力克斯的住所並不需要他的幫助,不過我依然可以感受到他的防禦魔法有如蜘蛛網一般地對我迎面而來。潘·杜納凡還是癱坐在高腳凳上,呆呆地看著白蘭地酒杯。艾力克斯站在吧檯後方,一邊惡狠狠地瞪著杜納凡,一邊打開一瓶新的白蘭地。對一個疲憊不堪、受驚過度、東躲西藏、六神無主的男人而言,他還真是非常能喝。我想當你認定自己注定要下地獄的時候,類似宿醉或是肝功能失調之類的小事就再也不能構成困擾了。
凱西和艾力克斯一起站在吧檯後方,正拿一根竹棒戳著一塊肉派,確定有沒有換新的必要。露西跟貝蒂·柯爾特倫還在清理殘局。當我和貝蒂走下樓梯之時,所有人都轉過來看著我們。
「怎麼樣?」艾力克斯問。「好不好看?真的還是假的?我的快速撥號裡面記錄了一個頂級驅魔師的電話,如果有需要的話。」
「大家放輕鬆,」我道。「是贗品。」
潘·杜納凡抬起頭來。「什麼?」
我盡可能以婉轉的方式開始解釋心靈烙印以及罪惡感之類的現象,但是我看得出來他沒有在聽。接著我突然住口,察覺到酒館中的光線越來越暗,空氣中瀰漫著一股腥紅色彩,彷彿遭受鮮血玷污了一樣,逐漸籠罩在一股深紅色的光芒中。桌椅突然著火,冒出熊熊烈焰,並且有越燒越旺的趨勢。柯爾特倫迅速後退,和其他人一起站在吧檯附近。牆壁緩緩向內萎縮,產生瘀青跟紅腫的現象,牆上的紋路之間開始出現潮濕的腫瘤。天花板上冒出一顆巨大的眼睛,冷酷無情地瞪視著下方的我們。地板變得虛幻不實,有如潮浪一般上下起伏。深沉的黑暗自四面八方浮現,緩緩朝向我們逼近而來。
「是他幹的,對不對?」貝蒂兩手緊握我的手臂說道。「是潘。他正將心中的地獄烙印在酒館之中。」
「看起來是。」我道。「不過這一切感覺並不像是幻覺。我不會說這是真正的地獄,但是已經真實到足以威脅我們的性命。」
「他是如何辦到的?」艾力克斯道。「這間酒館的防禦措施都是梅林本人親手設置的!」
「是的,」我道。「他造成這種現象的力量來源究竟為何?」
我開啟天賦,透過第三隻眼,我的心眼,審視潘·杜納凡,找出了他一身超自然力量的隱密源頭。我看見那個東西,隱藏在他身體之中,糾纏著他的胸骨,籠罩著他的心臟。那一定是出自他店裡的物品,一件來自其他時空的垃圾;或許他在意外啟動它之前根本不知道它蘊含了多麼強大的力量,或許在它強行進入他體內之前都不知道它具有生命。如今它附著在他身上,成為他體內的一部分,深入他的心臟、腸子以及腦部。一隻神秘的寄生蟲,依賴他的身體維生,同時提供他強大的力量作為回報。
我沒有辦法在不傷害他性命的情況之下將它揪出體外,而我不希望殺死潘·杜納凡,即使在他惹出這麼多麻煩之後。這一切都不能當真算是他的錯,我懷疑在寄生蟲進駐體內之後,他是否還能保有真正的自我意識。
惡魔自四周的黑暗中竄出,彎腰躬身、頭頂魔角、膚色腥紅的中世紀惡魔,每一隻臉上都是杜納凡扭曲的面孔。他們張嘴大笑,露出滿嘴利齒,神色飢渴地張牙舞爪。艾力克斯再度取出發光的板球棒。凱西舉起霰彈槍。貝蒂和露西·柯爾特倫貼背而立,準備面對所有攻擊。貝蒂看著我。我看著潘·杜納凡。
「為什麼選擇地獄?」我直言相詢。「你為什麼如此肯定自己會下地獄?像你這麼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究竟做過什麼事情導致你滿腦子想的都是地獄?」
一段沉默過後,我還以為他完全不打算回答了。惡魔已經十分逼近。接著他深深地歎了口氣,愣愣地凝望他的酒杯。
「我有一條狗。」他道。「我叫它王子,它是一條好狗。我養了它好多年。後來我結婚了,老婆不喜歡王子,她不是一個愛狗的人。本來一切相安無事……直到我們婚姻觸礁。我們開始為了一些小事爭吵,後來越鬧越凶。她說她要離開我,我依然愛她,哀求她留下;我說我願意為她做任何事。她說我必須證明我的愛,叫我解決我的狗。我愛我的狗,但是她是我妻子,於是我說我願意放棄王子。我會為它再找一個家。但是不行,這樣不夠,她要我證明她比狗重要。她要我殺了它。」
「殺了王子,不然她就離開我。我的選擇,她說。」
「我殺了我的狗。我帶它去看獸醫,道再見,抓住它的腳,讓獸醫打針,帶它回家,埋葬它。」
「但是她還是離開我了。王子是我的狗,它是全世界最好的狗,而我竟然殺了它。」他環顧四周,打量著自己創造出來的地獄,緩緩流下淚來。「我自作孽,這一切都是我自己造成的。」
烈焰自四面八方而來,高溫令我的皮膚痛楚難當。空氣之中瀰漫著濃厚的血腥以及硫磺的氣息,惡魔幾乎觸手可及。由於渴望遭到懲罰,渴望為自己的罪惡付出代價,潘·杜納凡將地獄帶來人間;或是類似到足已完成這項任務的東西。他將會燒光整間酒館以及所有身處其中的人……但是他體內的寄生蟲卻會確保他性命無礙,能夠繼續承受苦難。我突然瞭解到這只寄生蟲是靠著什麼維生的了。
我心中一把怒火中燒。我可以殺死杜納凡,將寄生蟲扯出他體外,但是他不應該落到這種下場。我一定要找出更好的辦法,我是約翰·泰勒,找東西是我的專長。找東西,找人,有時候,我也可以為需要的人們找出一條逃離地獄的出路。
我啟動天賦,完全睜開我的心眼,往一個我在正常情況之下能避則避的方向看去。我集中精神,竭盡全力,看穿了這個世界,進入了下一個世界,我找到要找的東西,呼喚它的姓名,它來了。酒館中央開啟了一道大門,耀眼奪目的強光蓋過週遭的紅光,瞬間將其逼退。所有惡魔通通停下腳步,轉頭觀看。只見大門中跳出一隻有著毛茸茸的腦袋以及垂在兩旁的耳朵的雜種大狗,它朝向杜納凡身邊的幾隻惡魔直奔而去,以它強健的下巴將他們撕成碎片,來回甩動,彷彿在玩弄老鼠的小狗一樣,惡魔發出可悲的叫聲,當場支離破碎。杜納凡難以置信地看著那隻狗,整張臉容光煥發。
「王子?」
「總是這樣,」大狗說完吐出一塊惡魔肉,接著跑過去將自己毛茸茸的大頭擱在杜納凡的腿上。「就連離開你五分鐘都不行。」
「我很抱歉,王子。我非常抱歉。」杜納凡幾乎說不出話來。他彎下腰去,環抱大狗的脖子。
「沒關係。」大狗道。「熱戀中的人類頭腦都不清楚。那是她的錯,不關你的事。你只是懦弱了點,她才是壞人。」
「你願意原諒我嗎,王子?」
「當然,狗狗總是會原諒主人,這也是為什麼所有的狗都上天堂的原因之一。現在跟我走吧,潘,離開的時間到了。」
杜納凡看著酒館中央的大門中所灑落的美麗光芒。「但是……你死了,王子。」
「沒錯。你也是。你早在那只寄生蟲進入你的體內時就已經死了。你不記得了嗎?不,我想它不會讓你記得。不論如何,你能夠繼續存在都是仰賴寄生蟲的能量,如此它才能不斷吸取你的痛苦與恐懼。」大狗停頓片刻。「你知道,死亡能夠大幅增加你的字彙,我回歸人間後表達能力突然增進不少。有人有小餅乾嗎?沒有?跟我來,潘,天堂在等你。」
「我們會在一起嗎,王子?」
「當然會,潘。永遠永遠永遠。」
一道強光閃過,歸於平靜之後,酒館已經完全恢復正常。潘·杜納凡所創造出來的地獄消失了,充滿光線的大門也消失了。他的屍體緩緩傾倒,滑落高腳凳,摔倒在地。屍體突然一抖,在一陣撕扯骨折的聲響中劇烈抽動,接著寄生蟲自屍體內部爬了出來。它像是一隻大甲蟲一樣拚命逃竄,直到我迎上前去一腳踩下。在一陣令人滿意的嘎啦聲響過後,它終於不再扭動。
直接墜入地獄,回到它該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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