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貞觀大閒人 作者:賊眉鼠眼(已完成)

   
vc2008 2015-3-1 14:59:49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67 48226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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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五十九章 紫微星落(上)

    最是無情帝王家。

    上下數千年,大約沒有出過一個成功的帝王,「成功」的定義是,既能創下一番轟轟烈烈的文治武功盛世,又要父慈子孝,天家和睦,不僅極受臣民愛戴,而且家中子女孝順,兄友弟恭。

    可惜,這樣的帝王一個都沒有。

    擁有著至尊權勢的家庭裡,哪裡來的「孝順」與「和睦」?爭名奪利本就是人的天性,生在這樣一個集天下至權的家庭裡,不論父親還是兒子,一個個都成了爭奪權力的野獸,看似尊貴無比的家庭,其實骨子裡奉行的是叢林法則,他們用最殘酷最赤裸裸的手段,解決掉任何阻撓自己登上權力王座的對手,哪怕這個對手是自己的父親和兄弟,照樣毫不猶豫痛下殺手。不同的是,他們給自己披上了一層道德仁義的外衣,讓外人看起來沒那麼醜陋齷齪。

    古往今來的帝王裡,李世民已經算是很成功的帝王了,他的胸襟,他的氣度,他的雄才偉略,都在史書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可是回過頭來看看他的子女們……

    形象越光輝,背後就有多陰暗。

    李世民說自己失敗,這句話並沒說錯。

    可惜的是,如此失敗的人生很難得到旁人的同情,當權勢與親情無法兩全時,當年他已做出了自己的選擇。

    人生的最後一刻,他能全心信任的人,只有一個非親非故的常涂,果真只有「可憐可笑可悲」能詮釋他此刻的心情了。

    常涂跪在李世民面前泣不成聲。

    他這一生只是個影子,常年隨駕李世民身邊,他經歷的事件,知道的秘密或許比任何人都多,可他只是影子。

    當主人的生命走到盡頭,影子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義。

    「陛下莫出斯言,陛下是天下共主,是開創貞觀盛世的帝王,您必能留名青史,大唐的基業必能延綿千秋萬世,永世鼎盛,能跟隨陛下這麼多年,是老奴前世修來的福分。」常涂哽咽泣道。

    李世民苦笑道:「史書褒貶,朕已看不到啦,朕此生之功過,連朕自己都說不清楚,史官落筆豈能盡書焉?但願他們能留幾分情面,給朕一個公正的說法……」

    李素哽咽道:「陛下文治武功之盛,古往今來罕有,臣至今欽佩不已,能為陛下之臣,是臣的榮幸,臣很慶幸來到這個年代,未來青史必不污陛下聖名之分毫,臣保證。」

    李世民含笑注視著他,道:「子正寬朕之心,朕甚慰,罷了,這些都是身後事,朕縱手握天下至權,也堵不住後人的悠悠眾口,功與過,朕都坦然接受……」

    腰桿忽然挺直了一些,李世民猶豫許久,壓低了聲音道:「子正,朕今日召你來,是想叮囑你幾句話……」

    李素垂頭道:「臣聽著呢。」

    李世民緩緩道:「朕這些年有過許多心腹之患,有的已經永遠平定了,比如薛延陀,比如西域諸國,但有的心腹之患仍在,外患易平,內憂難除。朕縱為天下之主,欲除心患亦畏首畏尾,不敢輕動,朕原打算這些年徐徐圖之,或許只要十年,便可略見成效,無奈天不假年……子正可知朕說的是何種心患嗎?」

    李素頭也不抬,不假思索道:「臣知道,陛下擔心的是……門閥和士族。」

    李世民露出讚許之色,點頭道:「子正聰慧,朕與你說話很是省心。不必諱言,朕快不行了,大唐江山交給雉奴,而他有長孫輔機和你輔佐,江山不至於頹敗,可門閥和士族,終歸是大唐皇權的大患……」

    說著李世民神情一肅,加重了語氣道:「三代之內,大唐帝王必須消除門閥和士族的勢力,必須!否則社稷危矣!」

    李素思索片刻,低聲道:「若欲完全除掉門閥士族,三代內做不到,但臣願輔佐太子殿下,全力削弱門閥士族的勢力。」

    李世民緩緩點頭,神情釋然道:「這件事,朕連輔機都沒告訴,唯獨說給你聽,一則因為輔機也是出身門閥,朕心存忌憚,二則,輔機年邁矣,而子正還很年輕,你是朕屬意的宰相之選,為人謙遜聰慧,更重要的是,你出身農戶,與門閥士族並無瓜葛,這件事交給你,朕很放心……」

    「臣一定竭盡全力。」

    李世民嘆道:「你生就一副玲瓏心竅,遇事往往智計百出,無論大局還是小節皆有章法主意,如何削除門閥士族,你必然有你的想法,朕便不多干涉了,朕此生納諫逾萬,可終究還是敗在剛愎自負之上,未來的方略國策,朕便不參與了,朝堂有子正在,朕放心。」

    說完李世民閉上眼,神情盡露疲憊。

    常涂悄然上前,低聲道:「陛下該歇息了……」

    李世民仍閉著眼,搖頭道:「不歇息了,朕今日覺得精神尚好,趁著清醒,該交代的事定要交代完……」

    說著李世民忽然道:「常涂,傳朕旨意,馬上將宮中方士盡逐出宮,所有煉製的丹藥付之一炬,以後大唐帝王不准沉迷丹術,妄求長生。」

    常涂領旨。

    李世民嘴角浮起一抹諷刺的笑容,喃喃道:「長生……多麼可笑,偏偏古往今來的帝王都信,連朕也不例外,這場長生大夢該醒了!」

    李素躬身行禮:「陛下聖明。」

    李世民嘆道:「臨死才清醒過來,何來『聖明』可言?不過是又糾正了一個錯誤而已,但願大唐以後的帝王比朕強一些,朕方可瞑目。」

    見李世民氣色愈發衰弱,李素不由道:「陛下,您今日說了許多話,該歇息了,時日長遠,要做的事很多,不必爭朝夕,保重身子要緊。」

    「朕……已無朝夕,這一生有許多事沒辦完,許多事沒辦好,直至此刻,仍有抱憾……」李世民呢喃片刻,道:「該說的話,朕應該都說完了吧?」

    思索許久,李世民緩緩點頭:「應該說完了,還有沒說的,全在大唐的國運氣數之中,只盼以後的帝王比朕強,比朕強……」

    李素和常涂跪在李世民面前抽泣不已。

    李世民說著話,氣色卻慢慢紅潤起來,精神也好了許多,呆滯渾濁的目光忽然恢復了往日的銳利。

    李素將他突然變化的氣色看在眼裡,神情愈發哀慟。

    沉寂許久,李世民揮了揮手,道:「事情已交代過了,子正退下吧。」

    李素抿了抿唇,朝李世民長長一禮,然後緩慢地往殿外退去。

    這一刻,李素也是心亂如麻,他不知道該用怎樣的方式向這位英明的帝王道別。

    情緒紛亂地退到殿門口,李世民忽然叫住了他。

    李素抬頭望去,卻見李世民的嘴角露出了一絲笑意。

    「朕忽然想飲酒了,子正可願陪朕痛飲?」

    李素愣住,常涂卻撲通跪在李世民面前,泣道:「陛下身子欠安,萬不可飲酒。」

    李世民含笑看著常涂,道:「你我都清楚,朕已藥石難醫,今日便是歸期,既然難醫,朕為何要躺在病榻上毫無尊嚴地死去?哈哈,油盡燈枯,當肆吾欲!來人,移駕凌煙閣,召太常寺歌舞!子正,與朕同往,殿外雉奴和輔機他們是不是都在?同去吧,朕與他們再痛飲一場,道別……不能太倉促呀。」

    常涂忽然止住了哭聲,沉默半晌,神情漸漸露出了笑意,哀慟與笑容交織在一起,像即將化作春泥的落英。

    …………

    凌煙閣前。

    閣樓前的廣場上空無一人,周圍被太極宮內的禁衛圍住。廣場上一片靜謐,明明還是春天,風兒卻反常地剛勁,吹得白玉雕欄前的旌旗獵獵作響。

    李治,長孫無忌,李績等人早已等候在廣場前,群臣前面,所有的皇子公主全到齊了。一群人靜靜地等待李世民的御輦到來。包括太子在內,近百名文臣武將全聚集在廣場上,情景猶如當年的凌煙閣分封功臣的盛況。

    同樣的地點,同樣的人,可是今日與當年那種喜悅得意的氣氛截然不同,眾人聚集一處,沒有任何人說話,偶爾還能聽見人群裡傳出的抽泣哽咽聲,每個人的面色都分外沉痛凝重。

    良久,在羽林禁衛的護侍下,李世民的御輦緩緩行來,常涂照例跟在御輦一側,李素則走在另一側。

    見御輦到來,李治領著眾臣紛紛跪拜相迎,御輦停下許久,裡面傳來李世民的咳嗽聲,常涂扶著身形佝僂的李世民一步一步緩緩走下來,走下御輦後,李世民揮了揮手,推開了常涂,慢慢走眾臣走去。

    他的步履很慢,每走一步便停頓一下,似乎在充蓄邁出下一步的體力,伴隨著不停的輕咳,以及急促的喘息。看得出他在努力挺直腰桿,努力維持帝王的威嚴,可是終究油盡燈枯,此時的模樣看在眾臣眼裡,分明是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他邁出的每一步,都彷彿是人生的最後一步。

    看著李世民費力邁步,仍倔強地不許任何人攙扶的樣子,眾臣心中一酸,皆落下淚來。

    英雄遲暮,豪傑凋零,彌留的這一刻,他仍像個不屈的戰士,死撐著一口氣對抗歲月和輪迴,落日下的孤獨背影,何等的悲壯。

    李世民倔強地緩行,一步一頓,拒絕任何人的攙扶。

    走到凌煙閣前的玉石階前,李世民費力地抬起腿,想跨上那一級階石,可是試了好幾次,終究跨不上去。

    旁邊的常涂流著淚,忍不住上前伸出手,剛碰到李世民的袖邊,卻被他狠狠一拂,怒道:「滾開!朕雖病痾,死也不願假旁人之手!」

    常涂黯然退下。

    李世民繼續嘗試著跨上階石,廣場上眾臣的眼睛都盯著他,無數人想上前扶他,可都不敢,連李治都是掩面哭泣而不敢動。

    然而,李世民終究跨不上那一級階石,平日輕鬆抬步便能跨過去的台階,今日卻彷彿變成了一道不可踰越的天塹,李世民雙手撐住膝蓋,使勁往上掙,眼神裡仍是熟悉的霸氣和不屈,可他仍然跨不過去。

    氣喘吁吁地垂下頭,李世民黯然神傷,旁邊卻忽然伸出一隻手,托住了他的肘部,李世民大怒,扭頭一看,卻見李素微笑地看著他。

    「陛下不止一次說過,您創下這千秋基業,非陛下一人之功,這麼多的開國文臣武將,他們當年都為陛下伸了一把手呢,陛下能否准許讓臣也伸一次手?」李素溫和地笑道。

    李世民一怔,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隨即轉怒為嘆。

    「子正是無雙國士,得國士之手相扶,朕之幸也,多謝子正了。」李世民神情肅然地道。

    李素回以肅然的神情,一字一字道:「臣願一直扶著陛下,往後亦如是。」

    李世民欣慰地笑了:「開國君臣老的老,死的死,時日皆無多矣,幸見大唐社稷後繼有人,朕可瞑目也。」

    抬眼一掃,李世民看到人群前面的李治,笑著朝李治招了招手,道:「太子上前來。」

    李治急忙快步小跑上前,淚流滿面站在李世民面前。

    李世民摸著他的頭頂,目光滿是寵溺:「朕多想再活幾年啊,一年兩年都好,你太年輕,很多事不懂,朕想多教教你,可惜……」

    李治忍不住大哭道:「父皇受上天庇護,一定長命百歲,求父皇聽太醫的話,好生診治……」

    李世民笑著搖頭:「藥醫不死病,父皇已到壽限,藥石難醫了……」

    頓了頓,李世民又道:「該囑咐你的事,朕已跟你說過,不多說了,今日君臣相聚,作樂之時,來,你二人扶朕上去。」

    李治和李素聞言一左一右扶住李世民的胳膊,一步一步地走上階石。

    廣場上,皇子公主們和群臣紛紛跪拜,帶著哭腔山呼天子。

    李世民一邊走一邊朝眾臣徐徐含笑點頭,看到的卻是一張張哭泣的臉,耳邊迴蕩的,是眾人嚎啕的哭聲。

    李世民越過眾臣,慢慢走到凌煙閣樓前,有氣無力地抬了抬眸,李世民低聲道:「來人,打開凌煙閣。」

    宦官急忙將凌煙閣的殿門打開,閣樓正殿內高高掛著諸多功臣畫像,高祖李淵的畫像擺在正中,旁邊便是李世民的畫像。

    君臣無聲地盯著閣樓內的畫像,李世民目光彷彿停滯,從高祖到諸多功臣,他的目光一一掃過,最後停在他自己的畫像上。

    畫像上的李世民騎著戰馬,身披鎧甲,手中一柄利劍斜指向天,真正是雄姿英發,意氣飛揚。

    李世民盯著畫像中的自己,目光充滿了慨嘆,彷彿在追憶著什麼,良久,李世民笑了,指著畫像對身旁的李治道:「雉奴,你看看,那是朕當年的模樣,那時的朕啊,正領著你秦伯伯,程叔叔他們征伐暴隋呢……」

    李治含淚笑著點頭。

    李世民嘆道:「『當年』這兩個字,似乎已是隔世了,好遙遠啊……這些畫像上的人,一半都不在了,朕也快了……」

    搖搖頭,李世民蹣跚轉身,道:「今日聚宴,應該高興,哈哈,來,扶朕就座。」

    李治和李素攙扶著他,走到矮腳桌後盤腿坐下,李世民雙手撐在桌案上,急促地喘息,剛剛走過的那一段路,彷彿已耗盡了他的力氣。

    眾臣就這樣靜靜地看著他,看著他喘息,看著他舉起顫巍巍的手,下令傳宴。

    宮人們飛快將早準備好的御宴和酒端了上來,常涂含著淚為李世民斟了半盞酒,李世民端盞一聞,隨即笑著對旁邊的李素道:「此為子正所創的烈酒,飲之如快刀割喉,痛哉快哉,世間寶刀當配英雄,美酒亦當配英雄,來,你與太子分坐朕之左右,與朕同飲。」

    李素還沒答話,旁邊的宦官已將兩張矮桌蒲蓆分別放在李世民的左右兩側,李治和李素只好默默坐下。

    下面的一眾文臣武將目光閃動,今日凌煙閣前,李素竟能坐在李世民身側,看似是李世民的隨口一提,但誰也不清楚究竟是不是李世民刻意為之。畢竟李素如今雖然年輕,但可以想像未來李治的朝堂裡,李素的權勢地位必然與貞觀朝截然不同。

    貞觀朝堂上,有資格坐在李世民身旁的人是誰?

    是長孫無忌和房玄齡,僅此二人。

    那麼李素呢?貞觀之後,他在新朝將是何等的地位,其實從今日的座位上,眾人已能看出分曉了。

    爵封縣公,經驗條即將漲滿。尚書省右丞,離尚書省僕射只差一步了,而這個人,今年才二十六歲!

    底下的人紛紛揣度上意,李世民則一手撐在桌案上,另一隻手撐在蒲蓆上,李素離得近,看到他的雙臂微微發顫,此刻的李世民其實根本坐不穩了,完全靠著雙臂的力量支撐著身體,臉色也越來越蒼白。

    李素黯然一嘆,低聲吩咐身後的宦官拿兩張熊皮捲起來,放在李世民的身後,讓他的後背靠在熊皮上。

    李世民有所覺,扭頭看了身後一眼,又朝李素笑了笑。

    顫巍巍地伸手,顫巍巍地端杯,李世民費力地直起腰,舉盞面朝眾臣。

    「大唐三十年社稷,諸卿有治世之勞,戎馬之功,與朕亦有同甘共苦之義,朕敬諸卿一盞,大唐……萬勝!」
V123210 發表於 2018-5-29 20:47
第九百六十章 紫微星落(下)

    凌煙閣外,百餘朝臣跪地山呼「大唐萬勝」,李世民哈哈一笑,仰頭飲盡杯中酒,然後長長吐出一口氣,舒盡半生榮辱。

    「朕有袍澤臣子如爾等,與朕不離不棄,此時此地,有美酒助興,有袍澤同飲,還有兒女送終,此生不亦快哉,哈哈!」李世民大笑。

    廣場上百餘朝臣垂頭掩面而泣,壓抑到極致的抽噎聲此起彼伏,無人敢發出哭聲。

    李世民笑了一陣,忽又嘆道:「可惜許多袍澤先朕而去,他們豁出命打下的江山,卻來不及享受富貴,不知他們九泉之下可否瞑目……」

    扭頭再望了一眼身後的凌煙閣,從那些高掛著的功臣畫像上一一掃過,李世民黯然低吟:「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三十載功名,不過一捧塵土,逝者已矣,生者垂垂,朕總算在這世上留下了一抹痕跡,夠了。」

    喃喃言畢,李世民忽然開朗起來,大笑道:「有美酒有袍澤,豈能無歌舞?來人,召太常寺樂工歌舞伎,與我君臣助興。」

    朝臣們不敢相勸,強忍著悲意,同時舉杯遙敬李世民。

    李世民痛快地端盞飲盡,臉色又紅潤了幾分,看起來愈發精神矍鑠。

    太常寺的樂工和歌舞伎早早便在太極宮內等候,很快一行裊娜的美女魚貫上前,舞伎們穿著合身的鎧甲,手執方盾和長戟,英武的裝扮配上姣好的面容,猶如一幅賞心悅目的畫卷。

    樂工敲下第一記編鐘,接著震懾人心的鼓聲漸起,場中的舞伎們列隊整齊,隨著鼓聲越來越密集,場中的舞伎步履忽動,揚起了盾,長戟斜指,一股凌然肅殺之氣頓生。

    李世民怔怔盯著舞伎們的舞動,嘴唇微微顫抖,神情漸漸陷入思憶,過往的歲月彷彿快進的畫面,在腦海中一一閃現。

    場中戟盾舞動,鼓聲從急到疏,歌伎們的歌聲激昂而起。

    「受律辭元首,相將討叛臣。咸歌《破陣樂》,共賞太平人……」

    君臣無比熟悉的《秦王破陣樂》再次傳揚,廣場上悠悠迴蕩著這首記載李世民畢生功績的戰歌。

    朝臣們流著淚靜靜地賞舞聽歌,隆隆的鼓聲將人群中不時傳出的嗚咽嚎啕之聲掩蓋下去。

    李世民含淚飲盡一盞酒,又斟滿,吃力地站起身,常涂急忙攙住他,李世民推開他的手,帶著幾分醉意踉蹌走到場中。

    正在舞動的舞伎們急忙停下,紛紛避讓一旁。

    李世民將酒盞高舉過頂,身軀隨著鼓聲旋轉,舞動搖曳。

    凌煙閣前,只見李世民獨自一人在微寒的春風中端杯獨舞,百千人的眼裡只有這一道孤獨的身影,在笨拙地隨樂起舞,大醉翩翩。

    大笑著一口飲盡杯中酒,將酒盞一甩,李世民伸手示意,一名舞伎急忙將長戟雙手奉上。

    李世民取過長戟,似乎有些吃力,身形踉蹌了一下,然後雙手執戟,目視前方,腦海中迴蕩起當年征戰沙場上的喧囂聲,一聲聲勝利的歡呼,一幕慕金戈鐵馬,畫面不斷閃現,接著消逝於永恆。

    長戟斜指向天,然後帶著嘯聲狠狠朝前一刺,李世民掙紅了臉,用盡畢生的力氣,嘶聲大喝。

    「破陣!」

    石破天驚,震懾人心。

    朝臣們跪伏於地,大哭不止。

    太極宮外,晚霞似血,殘陽西沉。

    …………

    一場酒宴耗盡了李世民僅餘的力氣,被宮人抬回了甘露殿。

    朝臣們紛紛出宮,卻都不肯回家,大家聚集在太極宮門外,如同朝會般整齊地站在夜風中,等待一個即將到來的噩耗。

    皇子們則在甘露殿外等候,殿內陪著李世民的卻是他的後宮四妃和李治。

    太極宮外,哭聲此起彼伏,李素抿著唇,幽幽嘆息。

    李績走到他面前,揚起下巴示意了一下,二人走出人群,來到一個偏僻的角落。

    「舅父大人有何吩咐?」李素道。

    李績沉默片刻,嘆道:「看來陛下……就在今夜了。」

    李素黯然一嘆,沒說話。

    李績接著道:「明日宮中發喪,你小心陪侍太子殿下,父喪固哀,但太子身擔社稷,勿使哀憂過甚。」

    李素點頭:「是。」

    李績仰望夜空蒼穹繁星,苦笑道:「貞觀之後,未知大唐又是怎樣的氣象?陛下是古往今來最聖明的君主,後人難追其功啊,太子殿下的壓力不小。」

    李素沉默一陣,道:「或許,新君治下的江山,並不比陛下差,大唐終歸是一代強過一代。」

    李績看了他一眼,道:「太子有如此才能?」

    李素點頭,無比肯定地道:「有。舅父大人和諸位叔伯應該相信他,支持他。」

    李績嘆道:「老夫自會全力輔佐新君。」

    頓了頓,李績又道:「我們這些人都老了,這些年氣力漸不如當年,輔佐新君能夠善始善終的,只有你們這一代了,子正,陛下和新君都對你寄予厚望,你是未來的宰相之才,蒼生社稷的重擔,你要扛起來,莫再像從前那般懶散渾噩了。」

    李素苦笑道:「我盡力不那麼懶,但是也別指望我太勤奮,我只為家人和自己活著,家人和自己活好了,再兼顧天下事。」

    李績知他秉性,無奈地搖頭一嘆:「明明一身的本事,卻有一副懶散的性子,老天真是瞎了眼……新君臨朝,自有新氣象,那時必然有新政頒行,將來殿下要倚靠你治理天下,你打算如何上疏陳列新政?」

    李素沉吟半晌,緩緩道:「大唐從立國到如今已近三十年,而大唐的對外征戰,也足足維持了三十年,咱們固然打下了廣袤無垠的疆土,可也消耗了國力和青壯的性命,舅父大人,大唐該止戈息武,休養生息了,我認為新政的主要方向便是民政民生……」

    望著李績笑了笑,李素道:「舅父大人和諸位叔伯,以後這些年恐怕沒什麼機會領兵征戰了,平白少了許多軍功,還望舅父大人和諸位叔伯莫怪罪。」

    李績嘆道:「老夫這些人雖說是沙場老將,一生功名只從馬上取,可我們畢竟是大唐的臣子,別以為我們個個都是凶神惡煞的老殺才,戰場上看著關中子弟前赴後繼戰死,你以為我們不心痛麼?接下來若能讓子民們休養生息,我們也求之不得。」

    李素行禮道:「多謝舅父大人體諒。」

    李績道:「說說章程吧,你打算如何發展民政民生?」

    李素道:「首先是墾荒,大唐國土不小,適宜耕種的農田更多,可惜很多都是未開墾的荒地,接下來這些年,各地官府行政的主要方向便是墾荒,既然征戰暫止,不妨以徭代戰,各地發動青壯開墾荒地,官府給予獎勵。其次是推行真臘良種稻,首先從京畿之地附近推行,一兩年初見成效後,不用官府頒布政令,百姓們自然會蜂擁而上,爭相耕種新稻……」

    「然後就是興修水利,鼓勵農桑,扶持商賈,減免民間賦稅和徭役,還有就是鼓勵民間生育,地方官府加大生育獎勵的力度,總之,十年內我們爭取做到全民溫飽,二十年內做到藏富於民,有了這二十年,那時的大唐或許可以名副其實的稱之為『盛世』。」

    李績頷首,讚許地看了他一眼,道:「子正所言有理,關於民政民生,你比老夫這些殺才更懂,那麼對外呢?要知道『忘戰必危』,這二十年裡不可能完全不對外征戰吧?大唐王師久不顯威,外面那些魑魅魍魎又要跳了。」

    李素笑道:「對那些魑魅魍魎,還是需要偶爾扇他們一巴掌的,但是戰事規模不宜過大,除非對方主動發起大規模的入侵,以後大唐若遇事,當以外交途徑解決為主,外交無法解決便出征打一下,達到立威的目的便可,這二十年是咱們積攢底氣的關鍵時期,不可輕易動武而再次消耗國本,舅父大人覺得呢?」

    李績點頭道:「甚好,看來老夫和那些殺才們從今以後可在長安頤養天年了,大唐新朝的方向,便靠子正掌握,記住勿負天下子民,勿負陛下聖恩。」

    「是。」

    李績猶豫了一下,然後壓低了聲音,道:「今日陛下召見你,想必還說了關於門閥士族的……」

    李素瞭然點頭,緩緩道:「此為大唐社稷心腹之患,只有削除這個大患,大唐方可輕裝前行,不過要想完全削除門閥士族,恐怕很難,至少在我有生之年看不到了,千年門閥根深蒂固,不是一人或一朝能輕易削掉的,我能做的只有慢慢降低門閥對民間士子和百姓的影響,大開科舉,給寒門子弟一線光明的同時,也要收縮門閥士族子弟入朝為官的通道,往深一點說,他們的勢力,他們佔據的土地,還有他們家族對百姓的影響等等……這些事太複雜,太棘手,我想,這將是一場曠日持久的博弈。」

    李績讚道:「年紀輕輕,卻已看得比老夫還遠,大唐新君有你輔佐,老夫不擔心了……」

    舅甥二人正說著話,太極宮內忽然鐘聲大作,一下又一下,敲擊聲慌亂急促,悠悠迴蕩在深夜的長安城內。

    宮門前佇立的朝臣們一愣,接著一驚,還未做出反應,宮裡已傳出一片大哭聲,朝臣們頓時明白了什麼,臉色慘然地面朝宮門跪伏於地,嚎啕大哭。

    宮門拉開了一條縫隙,一名年輕的宦官走出來,帶著哭腔道:「陛下崩逝」

    宮門外,朝臣的哭聲愈發激烈起來。

    李素也跪伏於地,含淚望著緊閉的宮門,哀痛之情油然而生。

    一位偉大的帝王,用一種豪邁的方式向人間道別,大笑離場。

    翻過史書這一頁,餘韻仍在世間縈繞。

    英雄終化塵土,世上再無天可汗。

    …………

    …………

    李世民駕崩當夜,當鐘聲傳遍長安城時,城內家家戶戶都點亮了燈,全城臣民皆面朝太極宮而拜,伏地痛哭失聲。

    國喪之始,長安城無論高門低戶,門口皆掛上了白燈籠,朝臣們換上喪服,太子李治跪在李世民的遺體前哭得幾近暈厥。

    長安城陷入一片哀慟之中,無論富貴貧賤,臣民皆因這位偉大的帝王的逝世而哀痛萬分。

    深夜,太子李治強忍悲痛,宣佈國喪。衛國公李靖,英國公李績為首的武將奉詔領左右武衛將士入宮,換下原來的羽林禁衛,接管太極宮的宮禁,李靖和李績跪在太子李治面前,向太子宣誓效忠。

    一個時辰後,李治命涇陽縣公李素披甲入宮,掌管禁軍,同時令三省宰相長孫無忌,褚遂良等全權處理李世民喪事等諸禮儀。

    第二天,太極宮在平靜而哀痛的氣氛裡,李治召集群臣朝會,商議國喪事宜,討論先皇謚號和廟號,經群臣商議過後,決定尊李世民謚號為「文皇帝」,廟號「太宗」,李治首肯頒行。

    皇帝寢陵早已建好,位於長安城西北醴泉縣內,陵墓為合葬墓,裡面還沉睡著久逝的長孫皇后,該陵命為「昭陵」。

    上午,八百僧人道士入宮,兩儀殿前佈置道場,為先皇誦經祈福超度。

    群臣著喪服朝拜先皇,依周禮三叩九拜,長孫無忌主持喪事事宜,李治長跪於兩儀殿內,禮部官員唱名,群臣依詔而入殿,跪拜先皇。

    李治表情木然,彷彿一個沒有靈魂的扯線木偶,哭與拜全依禮部官員之示意,整整一天水米未進。

    直到夜深,朝臣在殿外守靈,李治木然地跪在李世民靈柩前,呆呆地注視著那副沒有任何生機的靈柩,眼淚似乎已流乾了,形如一副空空的軀殼,守著一顆茫然無措的心。

    夜深人靜,守靈已是後半夜,殿外朝臣們仍跪在廣場上,聽著僧人道士們冗長枯燥的誦經,八十歲的孔穎達暈厥了兩次,被同僚們攙扶到偏殿休息,一些老邁的臣子也被攙扶離開。

    兩儀殿內寂靜無聲,李素披著鎧甲,輕輕走入殿內。

    新舊交替之時,軍權是個很敏感的東西,李治最信任的人是李素,於是下令由李素暫時掌管禁軍,李素這兩日不停的在宮中巡弋,他也累得不行了。

    李治仍跪在靈柩前,肩膀微微耷拉著,背影孤獨而沉痛,像一隻被趕出鳥窩的雛鳥,透著一股孤苦無依的可憐樣。

    李素走到他的身後,雙手輕輕按上了李治的肩。

    李治一激靈,扭頭看了他一眼,隨即眼淚又流了下來。

    「殿下節哀,臣猜想,先皇在九泉之下也不願見到殿下憂思過甚,傷了身子,江山社稷的擔子全壓在殿下肩上,殿下當保重自己,勿負天下臣民厚望。」李素沉聲道。

    李治搖搖頭,泣道:「父皇離開我了……」

    李素嘆息:「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殿下身繫大唐國運氣數,目光應該向前看。」

    李治哭著搖頭:「我無法向前看,這兩日我心裡想的全是父皇的影子,他抱著我,哄著我,見我頑皮而無奈苦笑的樣子,見我讀書怠惰而怒目圓睜的樣子,見我做出一些功績而自豪的樣子……心裡念的想的,全是他的樣子。」

    抬頭淚眼婆娑地看著李素,李治哽咽道:「父皇果真離開我了嗎?我到現在都不敢相信,你說這是不是父皇與我開的玩笑?說不定他躲在什麼地方,故意看我為他哭泣的模樣,待我哭得傷心了,他便突然跑出來嚇我一跳,然後得意的哈哈大笑……」

    李素垂頭,無言。

    安慰的話無從說起,時間才能慢慢抹平喪父之痛。

    「子正,父皇真的離開我了……我失去了母后,如今又失去了父皇,我從此是一個無依無靠的人了,以後我受了委屈,受了驚嚇,沒人能拍著我的背安撫我,沒人能當我堅實的依靠,從今以後,我要獨自面對一切好的不好的事……」李治神情充滿惶然,無措地看著李素,道:「子正,我做不到,外面風那麼急,雨那麼大,我失去了依靠,如何承受風雨?」

    李素沉聲道:「臣還是那句話,『逝者已矣』,殿下,你與旁人不一樣,你要逼著自己堅強起來,你不會再有任何依靠,相反,你馬上要成為別人的依靠,成為天下臣民的依靠,大唐每一個臣子和百姓,他們的依靠只有你,你若不堅強,教天下人如何依靠你?」

    李治吸了吸鼻子,情緒漸漸平復,望著李素道:「子正兄金玉良言,治記住了,我……還想多陪陪父皇。」

    李素點頭,行禮:「臣先告退。」

    離開兩儀殿,李素心中無比壓抑,深深吸了口氣,壓抑住內心的憂躁,領著禁軍再次巡弋宮闈禁內。

    一道輕悄的身影,邁著小細步走近兩儀殿,見殿內李治孤獨的背影,小身影腳步一頓,帶著哭腔輕喚道:「雉奴哥哥……」

    李治身軀一震,扭頭見晉陽公主一身喪服,哭得梨花帶雨,李治頓時淚如雨下,起身走到晉陽公主面前,保住她單薄的身軀,痛哭道:「小兕子,小兕子,父皇他……永遠離開我們了。」
V123210 發表於 2018-6-2 11:38
第九百六十一章 柩前即位

    李治與晉陽公主抱頭痛哭許久,兄妹二人泣訴喪父之痛,一個時辰以後,天色已微亮,殿外傳來宦官小心翼翼的請奏,稱長孫無忌為首的文武百官求見。

    李治拍了拍小兕子的肩,使勁擦了擦臉上的淚痕,嘶啞著聲音道:「宣見。」

    小兕子朝李治行了個蹲禮,知趣地告退了。

    沒多久,長孫無忌,褚遂良,李績,李素等朝臣魚貫入殿,眾人面朝李治跪下,正式地行了三拜之禮。

    李治愕然,隨即不自覺地望向李素,李素低調地混在人群中,垂頭不發一語。

    良久,長孫無忌沉聲道:「先皇龍馭賓天,大唐痛失聖君,臣民悲痛萬分,長安城可聞夜哭嚎啕者百里,此皆為先皇在世之時所積福報也,臣等懇請太子殿下勿使哀憂過甚,傷身損神。」

    李治紅著眼眶點點頭:「舅父與百官好意,我領受了,爾等且退下,我想再陪陪父皇……」

    長孫無忌接著道:「臣受百官所托,還有一事請奏。」

    「舅父請說。」

    長孫無忌頓了頓,緩緩道:「名正方可言順,殿下是先皇指定的東宮儲君,殿下仁德天下皆頌,臣民景服,國不可一日無君,殿下是名正言順的大唐儲君,故臣代百官請命,請太子殿下馬上登基,即皇帝位,以國君身份辦理先皇喪事,事可俱矣。」

    說完長孫無忌帶頭朝李治深深叩首,後面的百官異口同聲伏地道:「臣等請太子殿下即大唐皇帝位。」

    李治一驚,嚇得後退三步,後背頂在靈柩上方才停下,呆滯半晌,忽然氣憤道:「父皇屍骨未寒,爾等不思辦理喪事,竟急著讓我登基即位,是何居心?」

    長孫無忌平靜地道:「名正言順,是辦理國喪的前提,自周漢以來,都是國君辦理先皇的喪事,大唐亦不可違制,請殿下即位。」

    群臣再請:「請太子殿下即皇帝位。」

    李治流淚搖頭:「我做不到……父皇就在這裡,要我扔下父皇的屍骨不理,急匆匆跑去登基,我做不到!此非人子所為也,我若此時即位,何顏治理天下?」

    長孫無忌道:「臣等勸進,不僅出於公心,臣等還有先皇崩逝之前留下的遺詔,遺詔裡寫得明明白白,先皇讓殿下馬上即位,此舉合周漢之禮,無違禮制,天下人不會說什麼。」

    李治皺眉:「遺詔?我為何不知?」

    長孫無忌嘆道:「先皇視殿下為至孝之子,情知殿下不可能答應馬上即位,遂瞞著殿下,將遺詔同時交給臣,褚遂良,李靖,李績四人,先皇還說,若殿下不肯即位,可當殿宣示遺詔……」

    說著長孫無忌從懷裡掏出一卷黃絹,當著群臣的面徐徐展開,念道:「夫天命之重,綠錯奉其圖書,天子之尊,赤縣先其司牧……皇太子治,大孝通神,自天生德,累經監撫,熟達機務。凡厥百僚,群公卿士,送往事居,無違朕意。屬纊之後,七日便殯。宗社存焉,不可無主,皇太子即於柩前即皇帝位,依周漢舊制,軍國大事,不可停闕,尋常閒務,任之有司……」

    長長一篇遺詔,表達了四個意思,其一,命李治「柩前即皇帝位」,其二,軍國大事不可停闕,其三,喪事不可鋪張,其四,自省己身。

    長孫無忌宣念遺詔過後,大殿內陷入久久沉寂。

    半晌之後,長孫無忌再次拜伏於地,大聲道:「請太子殿下遵先皇遺詔,即皇帝位!」

    群臣異口同聲道:「請太子殿下即皇帝位!」

    李治淚眼看著眾人,脫口道:「我不能……」

    話沒說完,人群裡傳出一道熟悉的聲音。

    「殿下,請遵先皇遺詔!」

    李治抬眼望去,卻見人群裡李素朝他暗暗點頭,李治怔忪許久,方才緩緩道:「既是父皇遺詔,我……不得不遵。」

    說著李治轉身在李世民的靈柩前跪下,大泣道:「父皇臨終仍為社稷憂勞,兒臣不孝也,今父皇有詔,兒臣不得不遵,父皇恕我。」

    說完李治伏地大哭,長孫無忌等眾臣皆落淚哭泣。

    許久之後,長孫無忌抬袖拭淚,咳了兩聲,轉身面朝眾臣,沉聲道:「著中書省學士起擬新皇登基詔書,六部及轄下各署官員準備登基大典事宜,內侍省與殿中省宦官負責清理宮闈,準備新皇儀仗,諸公各行其職,不可怠惰。」

    …………

    一個時辰後,一場略顯倉促的登基大典開始了。

    長安城內四品以上官員著正式朝服入宮,太極宮內所有宦官和宮女忙著打掃宮闈,當然,因為國喪之期,新君登基亦不可披紅掛綵,於是在一片素白的喪服和白幡之中,李治的登基大典匆忙開始。

    清晨第一縷陽光照射到太極殿的簷角上時,鐘鼓樓清脆的鐘聲敲響,鐘聲節奏緩慢,悠悠揚揚在全城迴蕩,長安城四品以上官員及各國使節近五百餘人站在太極殿前的廣場上,黑壓壓的人群聚集一處卻鴉雀無聲。

    辰時一刻,鼓聲隆隆,四十九名大漢抬著金色御輦,緩緩從後宮走出來。

    李治跪坐在御輦上,頭戴帝王金冠,金冠前十二根玉旒垂下,遮擋住他的面容,令人心生敬畏,身上穿著明黃龍袍,手上握著一隻玉璧。隨著御輦緩緩前行,一股帝王威儀撲面而來。

    廣場上的群臣和各國使節同時跪地,山呼皇帝陛下。

    因為時正國喪,登基大典所用禮樂皆廢,所有大典樂器設而不作,准鳴者僅有鐘鼓樓的鐘鼓。沒有喧囂的禮樂,李治的御輦踩著隆隆的鐘鼓聲徐徐而進,反而更平添了幾許威嚴壓迫,百官無不敬畏拜服。

    入太極殿,新君升座,尚書省右僕射長孫無忌立於李治身側,手執黃絹唱名,百官群臣依名而入,向新君行跪拜禮。

    冗長的禮儀過後,鐘鼓聲頓止,太極殿內一片寂靜。長孫無忌往前走了兩步,面容肅穆地環視群臣,揚聲道:「臣長孫無忌,奉旨宣《即位大赦詔》,諸公咸聞,有司頒行。」

    群臣再拜。

    長孫無忌腰挺得更直,聲音洪亮地道:「……大行皇帝奄棄普天,痛貫心靈,若寘湯火。思遵大孝,不敢滅身,永慕長號,將何逮及……」

    即位詔書很短,二百來字唸完,群臣三拜。

    長孫無忌又道:「新朝年號事宜,經三省諸臣工商議,陛下納准,《周禮》曰:『示祈福祥,求永貞』,元德充美曰『徽』,是故,自元旦始,大唐改元『永徽』。」

    …………

    …………

    略顯倉促的登基大典之後,太極宮繼續國喪大禮,八百僧人道士做足了七日道場法事,貞觀十九年五月初六,新君李治與朝臣們將李世民的遺體送入昭陵。

    清晨細雨紛紛,位於醴泉縣的昭陵外,朝臣們跪在泥濘的鄉道旁,四十九位禁軍壯漢抬著棺柩,朝昭陵蹣跚而行,八百名僧人道士盤坐於地,唸誦往生經文,李治身著喪服,一手扶著李世民的棺柩,踉蹌跟著隊伍走。

    天地低昂,黑雲壓頂,道路兩旁冗長的牛角號嗚咽吹響,迴蕩在空悠悠的山林外,靈柩後方是黑壓壓的送葬隊伍,從文武百官到羽林禁衛,還有數以萬計自發前來的平民百姓。

    昭陵陵園佔地約三十萬畝,功臣陪葬者數十,其中包括了名將秦瓊,和有名的諫臣魏徵等,李世民在世時都曾下旨賜這些從龍功臣陪葬昭陵的殊榮。

    更重要的是,貞觀九年去世的長孫皇后也安寢在這昭陵中,這座陵園實則便是李世民夫妻二人的合葬墓。

    昭陵的規模不算大,當初長孫皇后逝世之前便曾有過叮囑,陵墓不可大興土木,勿使勞民傷財,李世民確實做到了承諾。昭陵最初只是醴泉縣九嵕山主峰下挖出的一個石窟,同時它也是古往今來第一座因山為陵的帝王陵墓,長孫皇后逝後,李世民只動用了少量的民夫工匠稍作修葺,貞觀九年後,又陸陸續續改動擴建了幾次,規模都不算大,所以昭陵至今看起來仍有些簡陋。

    李世民的棺柩在泥濘地裡彳亍而行,行至陵墓石門前,李治與群臣扶柩痛哭嚎啕,在僧人們的經文聲中,棺柩被禁衛徐徐送入陵墓內,這位古今難見的偉大帝王與一生摯愛的妻子終於長眠於陵墓中,永遠告別了人間。

    李素站在開啟的陵墓石門外,定定注視著這座滄桑古樸的巨門,門內一片漆黑,與外面形成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一扇門彷彿分隔了陰陽兩界。

    常涂今日穿著盛裝,並非宦官常穿的絳紫色袍服,而是一身雪白的圓領長衫,稀疏的頭髮梳得整整齊齊,向上挽成一個嚴謹的髻,用一支翠綠的玉簪固定住,整個人看起來像一位洞察世事滿腹韜文的學者。

    李素神情複雜地看著他,嘴唇張了張,卻不知該說什麼。

    常涂站在陵墓石門前,卻先朝李素笑了笑。

    「李縣公,你我今日就此別過了。」

    李素嘆息道:「常公公若不願……」

    話沒說完,常涂搖了搖頭,打斷道:「生死追隨陛下,是我當年發過的宏誓,李縣公莫再說了,污了我對陛下的忠誠之心。」

    李素只好嘆了口氣,黯然不語。

    常涂朝他又笑了笑,道:「臨別之時,常某有幾句話想對李縣公說,也算是聊補陛下曾經的未盡之言吧。」

    李素急忙道:「願洗耳恭聽。」

    常涂沉吟片刻,道:「當年陛下還是秦王時,我便貼身侍候陛下,這些年追隨陛下,經歷過無數大風大浪,也見過形形色色的人物,常某不得不說一句,李縣公足下是我今生僅見的俊傑人物,你的才智,你的功績,你說過的驚人之語,做過的驚人之事,常某無不由衷欽佩,難怪陛下對你如此器重,憑心而論,世上有李縣公這般人物,大唐之萬幸也。」

    李素苦澀一笑:「此時此地,常公公就不必說這些吹捧的話了吧。」

    常涂笑道:「並非吹捧,實是發自真心,你並不知道陛下多麼器重你,私下裡常在我面前說起你,言中亦多般褒揚推崇,無數次惋惜長嘆上天無眼,為何沒有一個類若子正之皇子……」

    說著常涂嘆道:「不過,李縣公才智超凡,若無入世之俗慧,恐亦難長久,這也是常某的一句諫言。這些年朝臣們來來去去,飛黃騰達者,鋃鐺入獄者,甚至滿門皆斬者,常某都見得多了,難免有些感慨。朝堂裡做官,憑的不是做事,而是做人,若做人做事皆有建樹者,飛黃騰達自不在話下,李縣公雖然做官多年,可一直與朝廷和陛下若即若離,說是高人隱士之性情,卻也難免令陛下不悅,自古君上無德,高士乃隱。但陛下常言己過,言稱縱算不得聖君,至少不算昏君,李縣公這般疏離於朝堂君上,明君知你性情淡泊,不欲紛爭,若是換個心量狹窄的君王,焉知怎生看你?」

    常涂笑著看了一眼旁邊欲言又止的李治,抬了抬手,止住李治的話頭,望向李素道:「李縣公年紀輕輕便為大唐立過如此多的功績,令天下人敬仰不已,但常某最佩服的卻是李縣公的處世之道,如此年輕便知『盛極必衰』的道理,幾番推脫陞遷,以懶散之狀示人以無害,用以自保避禍,更妙的是,滿堂君臣皆看出了你的用心,可是因為你的年齡而不欲與你計較,往往一笑而恕,這是李縣公用心最妙的一著棋,勉強也算是陽謀吧……」

    李素老臉一紅,這……算不算當面打臉?

    常涂笑完又嘆了口氣,道:「只是,李縣公,往後呢?當你年紀漸長,懶散慵憊這一招你能用到老么?要麼,索性辭去所有官爵,安安心心當你的富家翁,要麼,改一改處世之道,竭盡全力輔佐君上,君臣共創一番轟轟烈烈留名青史千年的功業,不想做官卻心憂天下,自保避禍又忍不住木秀於林,李縣公不覺得太矯情了麼?到頭來兩面不討好,未來史官為你立個列傳都不知如何定義你,一生都無法有個圓滿無憾的結果,這樣的一生,李縣公覺得有意義麼?」

    常涂嘆道:「陛下臨終前交託了你許多事,李縣公肩上的擔子不輕,未來大唐數十年裡,唯見足下一人獨領風騷,可是,你難道便打算就這樣遮遮攔攔的當官做事麼?我本是局外人,本不該說這些話的,只是臨別之前,我實在不忍陛下所托非人,不得不說幾句逆耳直言,還請李縣公三思。」

    抬頭看了看天色,常涂神情閃過一抹壯烈悲愴之色,哈哈笑了幾聲,哂然拂了拂衣袍,道:「時辰已至,我該進去陪陛下和皇后了,諸位,別矣!」

    說完不待李治等人出聲,常涂毅然轉身,走進漆黑的陵墓中。

    李治神情悲慼,默立良久,最後終於嘶啞著聲音道:「吩咐禁衛落下石門吧。生死之誓,我只能成全。」

    機括聲喀嚓作響,數萬斤的隔世巨門緩緩落下,最後咚的一聲沉悶響聲,石門徹底隔斷了陰陽,也將常涂隔絕在陵墓之內。

    李治和李素仍靜立於陵墓外,半晌,李素忽然面朝石門長揖到地,大聲道:「常公所言,李子正記住了,你我來世論交,我欠你一壺忘年美酒,來世記得向我討要。」

    石門內,卻無半點回音。

    李治扭頭看著他,道:「常公公所言,我覺得頗有道理,子正兄以往行事遮掩,是害怕位極言多,招惹禍事,或怕父皇猜忌,如今我已登基為帝,對你,我一生不疑,子正兄何不放開胸襟,舒放凌雲之志?」

    指了指灰沉的天空,李治忽然大聲道:「你有多長的翅膀,我給你多大的雲天!」

    這句話說得很大聲,後面靜立的朝臣們都聽到了,聞言不由驚愕,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集在李素身上。

    李素嘆了口氣,朝李治行了一禮,道:「第一,陛下已登基為帝,從今日始,請陛下自稱『朕』,第二,對臣,陛下直稱『子正』即可,不可稱『兄』,此為君臣之禮,朝儀體統,第三……」

    李素沉吟片刻,緩緩道:「此生處世,我只憑本心,往後……亦如是。」
V123210 發表於 2018-6-8 00:40
第九百六十二章 未了憾事

    昭陵送葬回來後,李素病了。 .

    也許是送葬時受寒淋了雨,回來後李素便渾身發冷,到了夜晚又發熱,額頭燙得厲害。許明珠急壞了,整晚用涼巾給他降溫,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急忙命部曲飛馬趕去長安城,請太醫署太醫令劉神威。

    整夜發燒,李素迷迷糊糊說著夢話。他做了許多夢,零零散散的,夢到十年前剛來到到這個年代時的家境艱困,夢到河灘邊與東陽的初識,夢到穿著吉服神情羞澀的許明珠,轉瞬又夢到這些年南征北戰,大唐旌旗飄揚,夢到李世民舉盞痛飲,與座皆是豪士英雄,還夢到千年後的前世,那個拎著貨四處陪笑兜售受盡委屈的推銷員……

    這一夢,便是千年。

    時光很短暫,一生須臾而過,恨壯志未酬。時光又很漫長,一雙眼彷彿看盡千年王朝更迭,榮辱興衰。

    迷迷糊糊睜開眼,天已大亮,不知什麼時辰,不知睡了多久。

    許明珠坐在床頭,緊緊握著李素的手,臉上的淚痕儼然。床邊還圍著許多人,有劉神威,李道正,鄭小樓,方老五,連東陽也在。

    見李素睜開眼,劉神威長舒了口氣,神情釋然地笑道:「好了,公爺醒了,這一劫算是過去了……」

    許明珠伏在李素胸前大哭:「夫君,你可嚇死妾身了!」

    東陽神情憔悴了許多,見李素醒來,她沒說話,只掩面而泣。

    李素勉強擠出一絲笑,一開口聲音嘶啞難聽。

    「我……睡了多久?」

    許明珠泣道:「三天,夫君整整三天沒醒,整個長安城都急了,陛下昨日暫停了朝會,親自來探望夫君,太醫署的太醫們輪流過來給夫君診治,陛下還給夫君請了道士做法驅邪……」

    李素失笑:「有這麼嚴重嗎?不過是發燒感冒而已,多睡多喝白開水就好……」

    劉神威神情嚴肅地道:「公爺這場病來得凶險,萬不可小覷。此病為心郁難平所致,您平日心裡積壓了太多事而致氣血不暢,受寒淋雨只是由頭,將您久抑的病原激發出來了,可費了咱們太醫署不少力氣。」

    李素虛弱地靠在床頭,朝劉神威眨眼:「我現在動彈不得,你說什麼都有理……」

    這些年與劉神威來往頗多,大家的關係很熟稔,劉神威也不介意,捋鬚呵呵笑了笑。

    李素又笑道:「救命之恩不敢言謝,等尊師雲遊完回到長安,我定在尊師面前少說你幾句壞話,開心不?」

    「……開心。」

    李素又朝李道正笑道:「讓爹擔心孩兒了,是孩兒不孝,幸好福大命大,有驚無險。」

    李道正眼眶含淚,故作威嚴地哼道:「你是家裡的頂樑柱,也是大唐的頂樑柱,說是『千金之體』也不過分,自己的身子不知道愛惜,卻令家人至親擔心,確實是不孝。」

    說著李道正吸了吸鼻子,轉身喝道:「好了,我兒已醒,大家都莫圍在他身邊了,散了吧!」

    鄭小樓等人紛紛散去,李素朝許明珠和東陽使眼色,二女會意,留了下來。

    房內只剩三人後,李素拉著許明珠的手,片刻後,又將東陽的手拉住,二女一愣,顯然不適應如此親密的接觸,頓時臉紅城一片,慌亂地望向別處。

    李素不管這些,拉著二人的手,目注許明珠道:「有件事想與夫人商量……」

    許明珠嚇了一跳:「夫君想做什麼逕自做便是,妾身婦道人家,都聽夫君的。」

    李素搖搖頭:「這是家事,夫人當家,必須徵得夫人的同意。」

    許明珠神情閃過一抹明悟,飛快掃了東陽一眼,道:「夫君想商量什麼?」

    李素緩緩道:「我一生做人做事無愧無憾,唯獨有一件恨事不能釋懷,今日你們都在,我不妨把話說透,東陽……她也是我的女人,不管身份地位,她終究是我的女人,此生最憾者,不能給她一個正當的名分,讓她獨自一人在那幽冷的道觀裡出家,別人享受閤家之樂時,她只能孤苦地在老君像前誦經……」

    「當年我與東陽的事,夫人應該都清楚,便不多說了,總之,我的女人不能孤苦一生,東陽落到如此境地,是我的責任,當年太年輕,許多事不曾考慮周全,連累她不得不出家避禍。現在,我想給東陽一個堂堂正正的名分,她和夫人一樣,都是我的妻子,我要風風光光將她迎娶進門,從此她便是我李家婦,此事還請夫人寬容,成全。」

    李素說著話,東陽在一旁已是泣不成聲,握著他的手力道卻越來越緊。

    許明珠神情恍惚半晌,幽幽嘆了口氣:「妾身早已將公主殿下當做自家人了,這幾年與公主殿下相處情如姐妹,將她迎娶進門不過是遲早的事而已,夫君這件事做得對,妾身怎會不答應?」

    李素深深看著她:「夫人受委屈了,多謝夫人成全。」

    許明珠搖頭笑道:「真正委屈的是公主殿下和夫君,公主殿下孤苦十年,妾身常去道觀,每次都為她心酸,而夫君少年封侯,爵至縣公,家中不但沒有美婢侍妾,連權貴人家皆有的歌舞樂伎都沒養過,成親十載,後院只有妾身一位妻子,已是長安城權貴中難見的異數了,夫君非漁色之輩,迎娶公主殿下進門是因為你與她相愛多年,也必須要給她一個結果,夫君……真的是好人。」

    李素笑道:「夫人也是好人,我很慶幸這輩子能遇到你與東陽,咱們三人共度此生,是我上輩子的福氣。」

    李素望向哭得梨花帶雨的東陽,柔聲道:「說了半天,我還沒徵求你的意見,東陽,你願意堂堂正正嫁進我李家麼?」

    東陽哭著點頭,說不出話來。

    李素肅然道:「你要清楚,你會失去公主的名號,陛下和朝臣們不可能容許一位金枝玉葉的公主與別的女子同侍一夫,所以,陛下縱然要玉成你我,也不得不先除去你的公主名號,從此你只是一位普通的婦人,再無任何高貴的身份。」

    東陽哽咽道:「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公主的名號怎比得上我終生的幸福於萬一?我早就想舍了的。」

    目注許明珠,東陽上前朝她盈盈一禮,泣道:「多謝姐姐寬容成全,妹妹感激不盡。將來我入李家當以妹妹自居,家中一切仍是姐姐打理……」

    許明珠急忙扶起她,道:「縱然除了公主名號,你仍是公主,妾身怎敢為姐?」

    二女推讓不已,李素笑道:「行了,不過是個稱呼罷了,按年齡分姐妹吧,這樣最公平。」

    二女互相換了生辰,東陽卻比許明珠大一歲,許明珠叫她姐姐,東陽卻堅辭不受,也叫許明珠姐姐,二女姐姐來姐姐去的,互相推脫半天。

    李素笑道:「行了,你們以後隨便怎麼叫,接下來我便要找機會向陛下說說這事了。

    許明珠遲疑道:「陛下會答應嗎?」

    東陽道:「姐姐放心,陛下當年還是晉王時便有過成全之心,李縣公……夫君與陛下情同手足,他若去說,陛下定然答應的。」

    家事安排妥當,東陽盯著李素的臉,忽然道:「夫君大病一場,醒來便說要給我名分,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李素嘆道:「為何一定要發生什麼事我才能想到給你名分?這些年,我心裡時刻都在想著這件事,只不過當初時機未到,現在總算等到了……」

    東陽黯然垂頭。

    李素說的「時機」,她知道是什麼意思。李世民若在世,是無論如何也不會答應東陽嫁入李家的,如今李世民逝去,新君登基,這些年橫在李素和東陽之間最大的阻礙已消逝無蹤了,自然便是「時機到了」。

    李素看著東陽黯然神傷的模樣,嘆道:「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你莫太傷心,人活著終歸得向前看,你好好為你父皇守孝三年,三年孝期滿後,我堂堂正正迎娶你。這幾日讓明珠陪你四處走走,散散心,有什麼苦悶傷懷之事,你莫獨自悶在心裡,當心悶出病來,我便是一個很好的反面典型,一場大病差點沒命了……」

    東陽紅著眼眶,默然點頭應了。

    許明珠深深盯著李素,道:「夫君大病一場醒來,似乎……有些不一樣了。」

    李素笑道:「哪裡不一樣?」

    「妾身說不上來,只有隱隱有些察覺,夫君身上那股子懶散的味道好像淡了一些,說話做事更主動些了。」

    李素沉默半晌,緩緩道:「親歷了先皇的崩逝,緊接著又是一場大病,醒來後我似乎想通了許多事,念頭也豁達起來……」

    二女好奇地看著他。

    李素嘆道:「逝者已矣,生者如斯。人這輩子太短暫了,連陛下那般聖明英武之人,臨終總歸也有一些憾事無法釋懷,我還如此年輕,又坐在如此高位上,掌握的權力也越來越大了,享受榮華富貴的同時,我在想自己是不是還能做點什麼?為大唐社稷也好,為黎民百姓也好,天下百姓用血汗供養著我們這些權貴,我們難道真的能夠理直氣壯的享受這些血汗民脂麼?掌握這麼大的權力,一定要做點什麼……」

    「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懶懶散散安享太平富貴,以前可以心安理得,可是隨著自己的位置越來越高,權力越來越大,我便越來越寢食難安。老天讓我來到這裡,難道真的只是讓我來過享受日子的?等我老了,臨終前躺在病榻上,細數今生的作為,我能數出幾件引以為傲的事蹟?我為天下受苦的黎民百姓做過什麼?等到那個時候再去羞愧,一切都晚了……」

    李素說著露出了笑容,道:「既然陛下需要我的輔佐,那麼,我便認真的輔佐他,助他創下一個閃耀千古的煌煌盛世!」

    …………

    …………

    大病後,李素在家調養了大半個月。

    飲食清淡,身心放鬆,調養身體的日子似乎與平常李素在家的做派沒什麼不同。

    不過還是有一點點不同。

    李素忽然向李治要求看奏疏,從中書省門下省發下來的各地奏疏,李治和長孫無忌批閱過後,便命人送到太平村,李素大致看一遍再命人送回尚書省。

    對李素的變化,李治感到很意外,甚至有點惶恐,一度以為李素大病後燒壞了腦子,心懷忐忑地親自過來探望了幾回,發現李素說話做事仍如往常,沒有抽風癲癇的跡象,這才放了心,歡天喜地的回去了。

    深夜的孤燈下,李素擰著眉注視著面前的一份奏疏。

    奏疏上寫的什麼他並沒看進去,此刻心裡想的卻是另一件事。

    沉吟良久,李素披衣而起,走出後院,吩咐下人叫來方老五。

    半晌之後,方老五睡眼惺忪地走過來,一臉疲憊地打著呵欠。

    李素抱歉地道:「實在對不住五叔,這麼晚把你叫來,擾了你的清夢。」

    方老五笑道:「公爺說的啥話,小人是府中部曲,任何時候只要公爺有吩咐,逕自喚來小人便是。」

    李素點點頭,道:「那就不說廢話了,上次我讓你派人盯著那個倭國僧人道昭,他最近有舉動嗎?」

    方老五搖頭道:「最近國喪,這一批遣唐使也被禮部安排參加陛下的葬禮,前前後後近一個月了,道昭沒有任何舉動,老老實實的按禮部的安排參與國喪大禮,回到寺裡便老老實實唸誦經文,並無異常之處。」

    李素沉吟片刻,道:「如今大禮已過,道昭應該沉不住氣了,派人盯緊他,我估摸他應該快有動作了。」

    「公爺的意思是,他果真會去找武姑娘?他會那麼聽話嗎?」

    李素笑道:「他當然不會那麼聽話,尤其是我對他們倭國人的態度如此敵視,他更不會信我的話,道昭這種人對任何事的判斷都必須是自己親眼所見,親耳所聞,所以,國喪這段日子他沒有任何動作,估摸便是暗地裡在打聽,打聽武氏這個人的身份,以及她在陛下身邊究竟有沒有那麼重的份量。」

    方老五恍然:「所以,現在他應該打聽清楚了?」

    「我對道昭說的話其實都是真話,稍微一打聽便知武氏如今在陛下心中的地位,可以說,她是陛下身邊最重要的幕僚,或許……將來某一天她已不止是幕僚了。道昭想要咱們大唐的改良稻種,武氏完全可以辦到,因為陛下對倭國並不設防,這種體現泱泱宗主大國氣度的事,陛下不會拒絕的。」

    李素嘴角一勾:「那麼,接下來咱們便慢慢等待道昭的動作了,快則一兩日,慢則三五日……」

    方老五點頭:「是,這幾日小人會多派幾個伶俐的兄弟日夜不停的盯著他。」

    …………

    李素的猜測很少落空,聰明人做事總是很省心,對方的心理和性格在自己心裡推敲幾遍,這個人會做出什麼事來便大致不差了,狀態發揮得好的話,連具體的時間都能推測出來。

    第三日,家中部曲傳來消息,道昭果然有了動作,長安城一家酒肆裡,道昭與一個戴著面紗蒙著頭巾的神秘女子見了面。

    沒人知道二人具體說了什麼,大約半個時辰後,二人便匆匆而別。

    通過部曲描繪那女子的身段和習慣動作,李素頓時知道此女正是武氏。

    院子裡的微風拂起幾片青翠的落葉,也翻動著桌案上的書頁。

    李素躺在院子裡,嘴角的笑意越來越深。

    「權力果然誘人心呀,你縱是天生聰慧機敏,初嘗權力的滋味後漸漸上癮了吧?」

    「但是你知不知道,權力同時也是一柄殺人殺己的刀。」

    方老五站在李素身後,聽著李素的喃喃自語,表情卻分外驚異。

    他驚異的不是李素這番似懂非懂的話,而是李素對道昭和武氏這二人的舉動的掌握程度。

    彷彿這二人的私下會面是李素早已安排好的,他們的每一步都被李素算計在自己的棋局裡,分毫不差。

    「公爺,您太厲害了,小人不得不服……」方老五朝李素行禮,臉上一片崇拜。

    李素淡然一笑:「算計人心無非是以己度人,天下人都知道權力是個好東西,一個寄人籬下多年,處處忍氣吞聲的女子,乍晉高位初嘗權力之後,自然是要充分使用一下手裡的權力的,什麼人或什麼事找她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要使用權力,明白嗎?更何況,道昭找她的這件事,若換個角度去想,似乎還能給她帶來一些政績和功勞,她若想在陛下面前站穩腳,此刻她必須要一份拿得出手的政績,道昭送上門來,她焉有不受之理?」

    李素神情疲倦地揉了揉臉,道:「五叔,派人繼續盯著道昭,這幾日他與武氏必然還有第二次見面,待到他們第二次見面後,再派人告訴許敬宗,讓他馬上在農學內散佈丟失稻種的消息,消息散佈一日之後,許敬宗要馬上在農學將消息嚴厲彈壓下去,然後對外宣佈並無此事,給農學和外人一種『欲蓋彌彰』的假象……」

    李素說著,眼中忽然閃過一抹寒芒:「這些事辦完後,道昭這個人已無存在的必要了,讓鄭小樓出手把他殺了,製造成意外而亡的假象,從此以後,這顆雷算是在武氏身上埋下去了,爆或不爆,什麼時候爆,由我決定。」

    方老五一一記住,最後忍不住道:「公爺……果真如此恨那位武姑娘麼?」

    李素看了他一眼,似乎對他的問題很意外。

    「我什麼時候恨過她?我若真恨她,豈能容她活到如今這麼風光得意?」

    方老五滿頭霧水道:「可公爺您現在分明是在設計對付她呀。」

    李素神情恍惚了一下,最後嘆道:「我只是在防她,防她的同時,我又要用她,她的能力不比我差,若用之正途,對大唐是好事。五叔,朝堂很亂,人心很髒,要想在這個波譎雲詭的朝堂活下去,活得好一點,有時候不得不把自己變得跟其他人一樣髒。」
V123210 發表於 2018-6-12 23:43
第九百六十三章 加恩晉爵

    與武氏的關係一直是亦敵亦友,其中的微妙唯有二人自知。 .

    武氏永遠不明白李素當初為何要救她,但不影響一個原本野心勃勃的人用盡手段往上攀爬。李素救她的初衷也不僅出於憐憫,更多的是想看看,這位原本應該光芒萬丈的人,在他這個不該出現的人來了之後,命運會有怎樣的不同。

    說是為國惜才也好,說是無聊的遊戲也好,總之,李素救了她,並且以默許的態度冷眼旁觀她往上攀爬的過程,當然,一切的前提是,李素隨時有把握將這個女人踩下去。

    對李素來說,自己能夠掌握得住的人,不怕她翻天。重要的是,原本歷史上的武氏是個傳奇的人物,她的心計手段不遜鬚眉,李素未來有許多事要做,這些事僅僅靠他一個人是做不了的,他需要武氏的能力,從政治上來說,他需要與武氏結成同盟,共同對抗來自門閥的敵視,或者,以長孫無忌為首的老臣們的敵視。

    太極宮,安仁殿。

    李世民逝後,李治害怕觸景傷情,所以李世民生前常用的甘露殿已被封閉,李治的日常起居改在甘露殿旁邊的安仁殿。

    殿內,李治與李素把臂而立,李治不停上下打量著他,關心地問道:「子正兄身子可好了?前幾日你燒得迷糊,可把我急壞了,恨不得整個太醫署都搬到你家去,又覺得是不是衝撞了什麼邪祟,又請了道士去你家做道場……」

    李素笑道:「多謝陛下關心,臣感激不盡,臣身子已大好,無礙了……」

    「呃,還有,臣早跟陛下說過,如今陛下身份不一樣了,應該自稱『朕』,對臣也不可再稱呼『兄』,此為君臣之禮,還望陛下莫讓臣背負失儀之罪。」

    李治嘆道:「好好好,就依你,只是與你相處久了,不大習慣改口,我……朕以後慢慢改。」

    李素抬眼打量著他,現在的李治神情有些憔悴,最近的國喪大禮顯然令他身心俱疲,縱然李治年輕,卻也有些吃不消了。此時他的臉上仍有幾分揮散不去的悲痛之意,較國喪時倒是輕淡了許多。

    時間是抹去所有傷痛最好的良藥,李治心頭的父喪之痛已漸漸平復了。

    「子正兄……咳,沒兄,子正,朕現在已登基了,許多事想與你商議,昨日長孫舅父入宮進諫,說要給朝臣加恩了,這是歷朝的規矩,朕不可不為,朕思量很久,長孫舅父爵至國公,位居宰相,實為人臣之巔,無可再加,於是打算給他加官太尉,同中書門下三品,褚遂良升尚書省右僕射,加爵河南郡公,而子正你,也是先皇所授顧命輔臣之一,朕欲給你加爵國公,可長孫舅父卻堅不同意,說褚遂良才升了郡公,子正年輕資淺,若冒升國公,會被天下士子議論,而致君臣離心……」

    李治一臉苦惱道:「朕與長孫舅父爭執許久,差點不歡而散,長孫舅父只答應給子正兄加爵至郡公,最後朕與他鬧得很不愉快,舅父拂袖而去……」

    李素靜靜聽著,微笑道:「陛下,不可因臣一人之榮辱,而使天子與舅父離心,陛下深知臣的秉性,對官爵向來不在意,郡公或是國公,對臣來說並無區別,陛下何必因為這件小事而令君臣不愉?便請陛下依了長孫相吧,臣真的不會介懷的。」

    李治氣道:「朕能登基,功勞最大的人是你,也只有你在朕最勢弱之時毫不猶豫地與朕站在一起,為朕出謀劃策,多次化險為夷,若沒有你,如今坐在這裡的人是我皇兄李泰,而朕,說不定已被圈禁或流放……」

    眼圈一紅,李治道:「朕若不晉你為國公,將來何顏面對你?這件事……我不能依舅父!」

    李素急忙道:「陛下不可衝動,不可因此事而令君臣失和,尤其是長孫相還是陛下的舅父……」

    話沒說完,李治忽然擺了擺手,神情堅決地道:「子正莫說了,朕以往性情懦弱忍讓,可是如今不同了,既然已是大唐天子,當有天子的威嚴和主意,臣子畢竟只是臣子,天子決定做什麼事,臣子只能上諫,卻不能橫加干涉,這是臣子的本分,子正,這已不是晉爵之爭了,而是君臣之爭,新朝甫始,朕不能在第一件事上忍讓,不能讓臣子養成干涉君命的壞習慣,明白朕的意思嗎?」

    李素怔怔看著李治,此刻的李治,似乎有些陌生,他比以往更成熟,也更有主見了,登基不過數日,已然有了一些帝王該有的模樣。

    這些變化,也是成長的結果吧,賴以依靠的父皇逝去,除了逼自己成長起來,還能怎樣?

    李治忽然揮了揮手,道:「不說這事了,說點別的,子正今日進宮見朕有事?」

    李素只好配合地跳過這個話題,道:「臣確有事求陛下。」

    李治驚異地睜大了眼:「你竟有事『求』朕?真是稀奇呀……」

    李素苦笑道:「你是皇帝你老大,這件事自然要求陛下恩准的。」

    李治饒有興致地道:「說說,啥事?」

    李素緩緩道:「臣與東陽公主相愛多年,當年的是非恩怨已隨風而逝,臣生平最大的憾事,便是牽累了東陽,十年未能給她一個正當的名分,所以,臣有個不情之請,請陛下削去東陽的公主名號,待她孝期過後,臣堂堂正正將她迎娶進門。」

    李治沉默地看著他,李素凜然不懼,直視著李治的眼睛。

    良久,李治道:「你說的這些,東陽皇姐也同意了?」

    「是。」

    「子正,你與朕縱是情同手足,可你應該明白,咱們的交情再深厚,朕也不可能讓公主與你夫人共侍一夫,歷朝歷代的天家都沒這麼幹過,朕若准了,朝野必然震驚大嘩,而你,必然為萬夫所指。所以,想要東陽嫁給你,她的公主名號是必須要削掉的,這一點,朕也無法幫忙……」

    李素神情鎮定地道:「臣明白,所以臣剛才說,請陛下削東陽公主名號。」

    李治笑了:「為了嫁給你,皇姐竟然連公主名號都不要了,果真是情比金堅,令朕羨煞……」

    李素黯然道:「是臣當年牽累了她,也是臣耽誤了她這麼多年,如今,臣必須要給她一個交代,擔起這份責任。」

    李治嘆道:「其實這些年你已做得很好了,真的很好了,你與東陽皇姐的情意,這些年朕都看在眼裡,當年朕便承諾過,有朝一日,定助你一臂之力,如今朕便兌現當年的承諾。」

    深深看了李素一眼,李治轉身走到桌案前,取過一卷黃絹,提筆龍飛鳳舞一陣,吹乾了墨漬後,仔細看了一遍,最後鄭重地蓋上玉璽。

    「這是削東陽公主名號的旨意,此為天家內事,便不經三省了,你直接交給宗正寺卿李道宗,由他辦理削除名號一應事宜,東陽出家多年,除去公主名號的阻力不是太大,正好還要守孝三年,三年後,朝野的議論約莫也消停了,那時你再將她迎娶進門,想必事可為也。」

    李素接過聖旨,急忙躬身道謝。

    李治深深地道:「朕與東陽皇姐雖非同母所出,但朕向來敬服她的為人,她當年給朕做的衣袍,我如今還在穿,你轉告她,縱然除了公主名號,可朕永遠當她是親姐姐,斯言不渝。」

    「名號雖除,但她名下的田莊,土地,實食邑,道觀等財物,概賜予她,另外朕再賜涇水河畔良田千畝,別院兩座,各國貢品若干,絲綢精瓷千件,這些算是朕賜予她的嫁妝吧……」

    李治嘆了口氣:「子正,往後皇姐是你李家堂上婦,你可要好生待她,你和她這些年走得艱難,如今已修得正果,望你珍惜。」

    「臣定與她相敬相愛,此生不易。」

    二人相視而笑,互相點了點頭。

    說完了正事,李素正打算告退,李治忽然叫住他,神情忸怩不已。

    李素心下奇怪,問道:「陛下還有事麼?」

    李治臉一紅,掩飾般乾笑幾聲,道:「罷了罷了,今日不提這事,以後再說,哈哈。」

    李素愈發奇怪,你這一副被火車站拉客大媽寢取過的表情是腫麼回事?屈辱中帶著幾分興奮,賤得不行……

    …………

    …………

    次日,削東陽公主名號的旨意終於傳出了宮闈,長安盡知。

    朝野一片嘩然,驚訝過後,稍知內情的人頓時瞭然一笑。

    為何削東陽公主名號,大家心裡都有數,暗暗佩服李素有情有義的同時,也佩服李素出手解決此事的時機火候,正好卡在李世民甫逝,朝堂新舊交替之時,將來東陽嫁入李家至少已是三年孝期以後,那時朝野早已風平浪靜,東陽也不再是世人眼中的公主,只是一個尋常的道姑,那時李素再將東陽迎娶進門,朝野幾乎翻不起什麼風浪了。

    當然,不少朝臣諸如褚遂良等看出了李素的用意,不忿之餘紛紛上疏。公主是天家的一部分,代表至高皇權,不可無罪而除,更不可輕言嫁尚,尤其是那種自己家裡本就有一位正室夫人的渣男……

    上疏勸諫的人不少,李治卻留中不發,不給任何態度。

    過了幾日,大家便看出了李治的心思。

    無論從君臣交情,還是李素與東陽這些年半遮半掩的情韻之事來說,這次東陽被除公主名號已然成了一件水到渠成的事,更多的人甚至隱隱等待著這個結果,換個角度來說,本是一段千古佳話,旁人何必做那焚琴煮鶴的惡事?

    朝臣議論了幾天後,漸漸偃旗息鼓,褚遂良等老臣也不吱聲了,算是默認了對李素和東陽的成全。

    太平村,東陽道觀內。

    乍聞聖旨,東陽呆怔許久,然後神情平靜地跪在老君像前,誦了整整一日的心經,夜半無人時分,道觀正殿傳來東陽釋然而又哀慟的哭聲,聲若嬌鶯初啼,聞之令人莫名心酸,彷彿哭盡半生悲苦。

    第二日,道觀閉門謝客,東陽為父皇守孝三年。

    長安城的議論漸漸平息,第三日,太極宮大朝會,長安城四品以上朝臣皆至。

    一大早宮門前人山人海,千餘人穿著正式的朝服梁冠,靜靜地等在宮門外。

    長孫無忌和褚遂良等人站在最前,奇怪的是,二位老臣的臉色都有些難看。

    李素來到宮門前,本想上前與長孫無忌等人行禮招呼,見長孫無忌一副剛丟了錢的不爽模樣,李素腳步頓止,轉身便混進了武將的圈子裡。

    程咬金正在眾老將面前吹噓當年的功績,正吹得唾沫橫飛,見李素湊過來,立馬止了話頭,一把將李素拎過來立正。

    「小娃子果然不是凡人,大病一場差點將長安城折騰得雞飛狗跳,如今大病剛愈,馬上便有了一場大富貴,老夫當年多燒你一爐香算是燒對了,哈哈。」程咬金得意地大笑。

    李素被程咬金拎在手裡晃得七暈八素,滿頭霧水問道:「程伯伯何出此言?小子不明白……」

    程咬金嘿嘿怪笑,旁邊一眾武將也笑了。

    李績看不過眼,踹了程咬金一腳,然後將李素扯到一旁,低聲道:「今日朝會是陛下加恩群臣,聽說因為給你加恩的事,陛下與長孫無忌褚遂良他們鬧得頗不愉快,昨日只見長孫無忌等人從宮裡氣沖沖地出來,不知原因,老夫估摸陛下是鐵了心要厚賜予你。」

    李素目光閃動,隨即嘆道:「何必如此,我從來不曾求過高官顯爵,今生只想過太平日子而已。」

    李績搖頭:「禍耶,福耶,現在誰也說不好,陛下執意加恩,你也不好拒絕,不過從此以後,長孫無忌怕是恨上你了……」

    李素沉默片刻,道:「恨就恨吧,舅父大人,從今以後,我的主要精力放在民政民生上,對朝堂內的傾軋爭鬥殊無興趣,當然,若他主動招惹我,我也不會客氣。」

    李績目光驚異地打量了他一眼,笑道:「難得見到子正霸氣的一面,大病一場以後,老夫發覺你整個人有點變化了。」

    「舅父大人覺得這樣不好?」李素眨眼笑道。

    李績搖頭:「現在這模樣最好,以往你那軟綿綿的性子老夫早就不喜了,你才二十多歲,正應是鋒芒畢露之時,只要注意分寸,這輩子沒人敢欺負你,看看程老匹夫,這些年挺著一張蠻不講理的醜臉橫行霸道,看似魯莽實則心細如髮,常犯小錯卻無虧大義,犯錯越多陛下反而越寵信他,橫行長安這些年,你看哪個不長眼的敢惹他?你以前那副如履薄冰的樣子,反倒容易惹禍,任誰見你那樣子,都會忍不住欺負一下你……」

    李素揉著臉苦笑道:「我以前那麼弱受麼?看來我的性子真該硬一點了,否則,將來我要做的許多事都推行不下去。」

    李績拍了拍他的肩,道:「所以,今日朝會上陛下若有加恩,你不要拒絕,儘管領受便是,個人榮辱並不重要,可你將來是要做大事的人,爵位和官職越高,做事越容易,這個道理想必你應該明白的。」

    頓了頓,李績忽然冷笑起來:「長孫家雖說是一門顯赫,功臣之首,但咱們李家也不弱,子正你記住,今時不同往日,如今新君臨朝,你與陛下的交情擺在這,只要你不犯糊塗,世上沒人能扳倒你,就算長孫無忌想對你動手,合你我兩家之力,想除你恐怕不是那麼容易,他是門閥,咱們李家也是門閥!」

    「是,外甥記住了。」

    …………

    鐘鼓樓的鐘聲敲響,緩慢有序的節奏裡,沉重的宮門緩緩打開。

    朝臣依官爵列隊,在宦官和禁衛的引領下依次入宮。

    一應繁瑣的君臣禮儀之後,李治和群臣這才說起了正事。

    內官中書崔舍人出班,當著群臣的面徐徐展開一卷黃絹,開始宣念聖旨。

    首先是大赦天下詔,大唐各州府監牢以及流放人犯,除謀反弒親等十惡大罪以外,餘者皆赦。

    其次便是追封已逝功臣,秦瓊,魏徵等去世的老臣皆有追封爵位或謚號。

    再次便是加恩,凌煙閣功臣從長孫無忌開始,全部皆有封賞,長孫無忌去司空,升太尉,加同中書門下三品,褚遂良升尚書省右僕射,晉河南郡公等。

    一干老臣老將全部封賞完畢,大殿內突然安靜了一下。

    接著崔舍人清了清嗓子,繼續道:「著,涇陽縣公,銀青光祿大夫,雲麾將軍,右散騎常侍,尚書省右丞李素,朕念其功苦,可加爵晉國公,實食邑一千五百戶,賜田千畝,絲百匹。」

    崔舍人唸完,殿內一片寂靜。

    良久,轟的一聲,人群裡炸開了鍋,議論聲喧囂而起。

    每個人的神情各異,憤怒的,不滿的,贊同的,還有事不關己的,眾生各相不一。

    從縣公到國公,實實在在的連跳兩級,更重要的是,爵封「晉國公」,「晉」地可是高祖和先皇起義兵反隋之地,可謂龍興之地,將李素封為晉國公,可見聖恩何等隆厚。

    長孫無忌臉色陰沉,站在朝班內一動不動,一雙眼睛卻看著李治,片刻後,他的臉上居然露出了笑容,並且朝李治徐徐頷首,似乎對李治的決定表示贊同。

    李治也朝他笑,笑得很甜,君臣之間無聲地碰撞著火花。

    議論聲中,李素昂然出班,朝李治行禮。

    「臣,晉國公李素,謝陛下隆恩。」
V123210 發表於 2018-6-15 21:52
第九百六十四章 所謀為何


    對李素的加恩,幾乎形成了新君對老臣的第一次對立。

    或許這樣的對立是必然的,無可避免的,但李素絕對不願意看到這樣的事發生,至少最近幾年內,他不願兩者之間的矛盾變得太尖銳。

    既然要立心民政民生,朝堂就不能亂,縱然做不到上下一心,至少不能陽奉陰違。未來幾年李素要做的事太多,朝堂的穩定才能使政令通達。

    加恩朝會散後,李素命人備了厚禮,親自登門拜訪長孫無忌。

    作為三朝宰相,長孫無忌還是頗有氣度的。他親自出門相迎,態度非常親切和氣,賓主之間禮數週到。

    席間李素向長孫無忌賠罪,長孫無忌則連稱對事不對人,兩人的理由都非常正當且充分,最後二人惺惺對視,簡直是唐朝版的將相和。

    離開長孫府,李素的表情有些陰沉。

    長孫無忌對他的不滿,如今已漸漸轉化為仇恨了。

    原因有很多,當年的儲君之爭算一個,如今朝堂新舊交替,新派勢力的崛起與老派勢力的固守兩者之間的對立算其一,或許還有門閥世家對李素這樣的寒門子弟代表的敵視也算其一,總之,不知不覺,李素與長孫無忌的立場已經越來越遙遠。

    …………

    回到太平村,家門口張燈結綵,從管家到部曲每個人臉上喜氣洋洋。

    見李素一行人到來,諸部曲在家門前列隊,按刀齊喝。

    「恭祝家主爵封國公,家業萬代!」

    薛管家挺著大肚腩,顛顛兒的上前為李素牽馬,嘴裡一邊念叨。

    「恭賀公爺晉爵國公,天恩浩蕩,公爺又升啦,哈哈,咱家天大的喜事,再過幾年,公爺說不定能封個郡王,那時咱家可就是王府了……」

    李素被部曲和下人們簇擁著往前走,苦笑道:「封郡王這種話以後萬莫跟別人亂說,本已是樹大招風,還嫌我樹敵不多嗎?」

    說著揮了揮手,李素吩咐道:「薛叔叫人備宴,府裡部曲兄弟和下人們都來,不醉不歸,今日不待外客。」

    薛管家樂呵呵地應了。

    李家的晚宴一直喝到深夜,下人丫鬟們算識趣的,吃喝過後自覺地退下,李家前院內,部曲們卻喝得正是酣暢興起。

    李素在部曲們面前格外放得開,索性也丟了禮儀,擼起袖子跟部曲們拼起了酒,一碗碗烈酒入喉,博得部曲們熱烈的喝彩聲,然後……李素撲通醉倒了。

    第二天醒來,李素頭痛欲裂,掙紮著起身,許明珠一臉嗔意地給他穿戴洗漱。

    「夫君晉爵雖是喜事,飲酒卻不可過量,酒醒後難受的可是您自己。」

    李素揉著太陽穴皺眉:「我懷疑昨晚喝了假酒,派人去查一查,誰敢造假酒,還把假酒賣到我家來,過分了!」

    許明珠推了他一下,笑道:「世上哪有人釀假酒?各家各戶都是自釀,莊戶人家有了餘糧也釀一盆醪糟嘗嘗鮮,誰是真誰是假?夫君喝的酒就是您自己的秘方,咱自家釀出來的。」

    夫妻二人說著話,丫鬟來稟,前院方老五有事稟報。

    李素穿戴整齊,忍著頭痛來到前院。

    方老五一臉焦急地在院子裡來回踱步,見李素走來,方老五急忙迎上,壓低了聲音道:「公爺,那個倭國和尚又有動靜了……」

    李素眼一亮:「他和武氏又見面了?」

    方老五點頭:「昨日下午,道昭出了會昌寺,仍在長安城一家酒肆內見了武姑娘,二人單獨見面,聊了半個時辰後便各自離開。」

    「他們聊了什麼能探出來嗎?」

    方老五撓撓頭,為難道:「公爺,咱家部曲兄弟都是戰陣上的廝殺漢子,這種跟蹤打探的活兒,實在幹得不利落,盯梢的人只是遠遠盯著,怕驚了他們,兄弟們沒敢湊近……」

    李素笑道:「無妨,他們說什麼不重要,反正跟改良稻種有關。」

    方老五又道:「不過兄弟看見道昭從懷裡掏出一個布包遞給了武姑娘,那布包手掌大小,約莫是賄賂什麼的……」

    李素揚了揚眉:「手掌大小?難不成又是兩顆東珠?」

    上次道昭來見李素時,送的也是兩顆東珠,李素不由有點鬱悶了,居然敢留一手?看來自己當爹後心腸漸漸變軟了,扛不動刀了。

    「東珠一顆顆的往外掏,見人就送,這傢伙是蚌殼精轉世嗎?」李素神情羞惱道。

    方老五嘿嘿陪笑。

    李素沉吟片刻,緩緩道:「五叔你親自去找農學少監許敬宗,散佈改良稻種突然被竊的消息,消息發酵一晚後,讓他馬上彈壓下去,對外宣稱無事發生。」

    方老五點頭應了。

    李素目光忽然閃過一道殺機:「許敬宗那邊辦完了事後,讓鄭小樓出手除掉那個倭國和尚,記住,製造成意外而亡的假象。」

    方老五領命而去。

    次日子夜,位於長安東郊的農學內忽然敲響了鑼,急促的鑼聲驚起了農學內的值守官員和差役,一個震驚的消息在農學內迅速蔓延。

    從真臘國引進的改良稻種丟失了二百餘斤,近兩石。

    怎麼丟失的,是否有裡應外合,什麼人偷的,這些都無人清楚。

    第二天天剛亮,一臉氣急敗壞的許敬宗便匆匆進了農學,然後馬上宣佈農學並未丟失任何稻種,是有人心散佈謠言作亂,並下了禁口令,若仍有傳播謠言者,拿入大獄問罪。

    僅只一夜,眼看要蔓延的謠言被許敬宗用霹靂手段打壓下去了。

    然而,這件事終究無法徹底瞞住,很快朝堂裡的御史們便聽說了,於是上疏參劾許敬宗,十幾名御史上疏說同一件事,這下也終於引起了李治的注意。

    李治不是昏庸的皇帝,在沒有徹底查清楚之前,他不會表達出自己的態度。農學裡很快迎來了一群神秘的人,這群人的前身是當年常涂的手下,以及從李素手中收編過來的那股勢力,如今合二為一徹底掌握在李治本人手中。

    稻種當然根本沒丟失,一兩都沒有,李治派去的人查了幾天一無所獲,於是下了結論,果然是造謠。

    至於造謠的源頭,已成了懸案,當晚眾人只聽到一陣鑼聲,院子裡不知道什麼人喊了一句「稻種丟了」,這句話就這麼傳開了,回頭再追查這個人卻毫無線索,只得草草結案。

    案子剛剛結束,會昌寺又出了事。

    一個名叫道昭的倭國遣唐使在下山的路上失足跌下山崖,死了。

    大唐對遣唐使還是比較重視的,畢竟被藩屬國追捧學習的感覺很不錯,遣唐使在大唐出了事必須要追究。

    雍州刺史府派人查驗了現場,從各種痕跡和線索來看,這個名叫道昭的倭國僧人確實是失足跌落,而且他從倭國來長安不久,並沒與任何人結仇,很快雍州刺史府的仵作下了結論,道昭是意外而亡,此事上報尚書省後,尚書省批覆將案情通報遣唐使團,以及以公文形式呈遞倭國國主及大臣蘇我入鹿。

    …………

    太極宮。

    武氏如今在宮裡的地位很微妙。

    她有權,而且權力很大,權力具體體現在奏疏上,現在李治批閱奏疏很大程度上都依靠武氏在旁指點或是建議,她的能力與智謀漸漸被李治看重,倚為臂膀,她在李治面前說的話份量越來越重。

    可是同時,她在宮裡又是個隱形的人,「隱形」的意思是,她的存在感不高,在後宮裡,她沒有官職,她的身份只是一個宮女,只不過這個宮女的地位很超然,不做雜活,不洗涮不清掃,每天自由出入任何宮殿,包括李治批閱奏疏的安仁殿,沒有任何人敢阻攔她,因為這是獨屬於她的特權。

    這樣一個人的存在,時日久了,宮裡的宦官宮女們自然不敢再拿她當尋常的宮女看待,就連剛剛被封后的王皇后也聽說了她,特意將她召去與她閒聊,言語間頗多拉攏結交之意。

    武氏表現得很好,事實上她已知道當年的自己為何被太宗皇帝貶入掖庭了,所以這次重回太極宮,她一直表現得非常低調,不顯山不露水,但能辦事,不僅能辦事,還能把每件事都辦得很漂亮,她的鋒芒從此沒有再顯露過。

    她每天過得很累,但很充實,很快樂。李治在奏疏上批閱的每一句話,幾乎都有著她的痕跡,漸漸的,她把自己代入進了李治的角色,彷彿坐在桌案後批閱奏疏的是她自己,那種指點江山,社稷大權盡在自己一手掌握的感覺真的很不錯,而且,會上癮。

    獨自一人托著腮,武氏悄悄地笑了起來。

    她原本以為自己會永遠在宮裡隱形下去,永遠只是躲在李治身後揮斥方遒的透明人,然而,上次太宗葬儀之後,情況已然有了改變,未來的她……似乎還可以往上再努力一下。

    杏兒匆匆的腳步聲打斷了她的憧憬,武氏抬眸,不悅地掃了她一眼。

    春風得意,積威日重,武氏的神態和眼神不知不覺有了些許的威儀,就連昔日的患難姐妹杏兒對她也多了幾分畏懼。

    見武氏目光不悅,杏兒嚇得停下腳步,畏縮地垂頭而立。

    武氏忽然綻開了笑容,朝她親切地招手。

    「傻愣什麼?有事嗎?」

    杏兒輕聲道:「宮外……出了點事。」

    「什麼事?」

    「前幾日聽說農學丟了一批稻種,後來農學少監許敬宗堅稱沒丟,是有人造謠,陛下派人查了幾日,稻種確實沒丟……」杏兒小心地道:「姑娘曾說要用農學的稻種做件事,所以我便留意了農學的消息……」

    武氏臉色變了一下,很快恢復如常。

    「既然陛下派人查過,那就確實沒丟。」

    杏兒又道:「可是還有一件事,我覺得有點湊巧……」

    「何事?」

    杏兒緩緩道:「昨夜,遣唐使倭國僧人道昭……死了。」

    武氏渾身一震,臉色頓時白了:「死……死了?誰殺了他?」

    杏兒輕聲道:「雍州刺史府派人查驗過,道昭是失足掉下山崖而亡,是個意外,沒人殺他。」

    武氏的臉色依舊一片蒼白,喃喃道:「意外?怎麼會是意外?」

    杏兒道:「我也覺得這兩件事有點湊巧,農學丟失稻種和道昭意外而亡,兩件事幾乎是同時發生,而姑娘你最近恰好與那個道昭僧人有來往,所謀者正是農學稻種……」

    武氏沉默許久,搖搖頭:「這兩件事不是湊巧,一定有陰謀,而且是針對我的陰謀!」

    「可是……陛下派人查過,農學並未丟失稻種,而道昭確實是失足而亡……」

    武氏語氣忽然激烈起來:「哪裡有什麼意外!空穴未必不來風,這世上的事,本就沒一件乾淨的,兩件事跟我有關的事同時發生,你覺得有那麼湊巧嗎?」

    杏兒嚇得肩膀一縮,訥訥道:「可……姑娘從未與人結怨,誰會在背後對付你呢?」

    武氏努力壓抑激烈的情緒,閉上眼平復了一下情緒,一張俊俏的臉頓時在腦海裡浮現。

    眼眶一紅,武氏喃喃道:「你救了我,如今又針對我……你究竟想做什麼?」

    杏兒咂摸片刻,震驚地道:「姑娘是說他?李……李……」

    武氏搖頭,隨即咬了咬牙,道:「杏兒,吩咐備車馬,再備一份厚禮,我要去李公爺府上道賀他晉爵。」

    …………

    李家大宴賓客。

    晉爵國公是大喜事,就算李素想低調,長安城的諸多權貴老將們不會放過他。

    一大早李績程咬金牛進達等老將軍們便登門了,程咬金進了李家門就像回到自己家似的,沒等迎客的薛管家露出笑容,程咬金身形化作一道黑煙便竄了進去,然後……開始各個廳堂廂房翻箱倒櫃,見著滿意的物件便往懷裡一塞,若物件比較大不方便攜帶,便吩咐李家的下人給他打包,盜匪行徑嚇呆了李家上下,最後李績一腳猛踹才終於讓這老貨消停了。

    李素本想低調處理晉爵之事,畢竟驟升國公,朝堂裡許多人都不服氣,甚至傳出聲音說他此番晉爵是「幸進」。

    「幸進」是個貶義詞,不大好聽,解釋為「靠寵幸而進」,看他不順眼的自然是那些貞觀朝的文臣們,許多有從龍之功的老臣混到快進棺材了,也只撈了個縣伯縣侯啥的,而李素,一個不到三十歲的年輕人,居然一蹴而就當上了國公,人性裡的醜惡面自然就不必掩飾了,朝堂裡非議頓起,流言紛紛。

    如此情勢下,李素自然不可能大張旗鼓遍邀賓客慶祝自己晉爵,只能努力讓自己變成小透明,暫時避一避風頭。

    可惜老將們不這麼想。

    李素認真說來算是軍方的人,不僅有個威震四方的大將軍舅舅,而且他自己也是戰功赫赫,從西州到高句麗各次戰役的表現,證明了他實實在在是個將才,只有在這些久經殺陣的老將軍們眼裡,才看得出李素這些年立下的戰功多麼了不起,對他們來說,晉李素為國公正是實至名歸,當仁不讓。

    於是老將軍們互相打了聲招呼,大大方方地組團登門慶賀了。

    來都來了,當然不能讓這群老殺才原路滾回去,李素無奈之下只好吩咐設宴,老將軍們的酒品沒一個好的,半斤烈酒下肚,李家前堂頓時飛沙走石,日月無光。

    看著自家前堂如同被一群騎兵策馬踏過的狼藉模樣,不少名貴字畫瓷器化為碎片,李素忍著心痛,強擠著笑臉。

    都是錢啊錢啊……

    這幫殺才喝醉了為何要禍害我的名貴字畫瓷器?……你們去太宗陵墓前蹦迪呀。

    薛管家踮著腳湊到李素耳邊,輕聲道:「公爺,那位武姑娘在咱家門口求見,還備了禮,說是恭賀公爺晉爵。」

    李素笑容一凝,隨即笑道:「讓夫人去迎她,將她請入後院,我稍即便去。」

    吩咐過後,李素仍坐在前堂,淡定地看老將們撒酒瘋。

    反正前堂裡能砸的東西都砸得差不多了,只能原諒他們咯,不然還能怎樣?

    直到最後,喝得七葷八素的程咬金嚷嚷著讓人取來他的宣花大斧,他要舞斧給老殺才們助興,李素的臉色終於變了,急忙趁人不注意,悄悄溜出了前堂。

    來到後院時,許明珠和武氏正手牽著手,聊得很開心,二女不時發出咯咯的嬌笑。

    李素在廂房門前站了一會兒,然後抬步進屋。

    武氏急忙起身,朝李素行了個蹲禮。

    「奴婢恭賀公爺晉爵國公,公爺名揚天下,青史流芳。」

    李素哈哈笑道:「武姑娘客氣了,你我不是外人,送禮慶賀什麼的,完全沒必要。」

    許明珠朝李素頷首示意一下,然後識趣地告退。

    屋子裡只剩李素和武氏二人,氣氛忽然沉默下來。

    丫鬟奉上茶水後,李素淺啜了一口,然後道:「武姑娘在宮裡日子可過得習慣?」

    武氏輕笑,道:「身似浮萍之人,只能隨遇而安,哪裡有什麼習不習慣,努力活下去便好。」

    頓了頓,武氏神情漸漸縹緲起來,輕聲道:「要說習慣,奴婢這一生只有在公爺府上那段時日最習慣,公爺府上的人,還有府裡的氣氛,跟公爺一樣都是干乾淨淨的,在您府上不用提防任何人算計,也沒有爾虞我詐,只有濃濃的過日子的味道,那段日子,連奴婢都覺得自己幹淨了許多,曾經有過一生便是如此的想法……」

    李素淡淡道:「過怎樣的日子,是我們自己選的,你志不在泉林,而在鐘鼎,既然選擇了,就好好過下去,你非尋常女流,定會走出一條不一樣的路。」

    武氏眸光閃動,輕輕地道:「公爺不介意奴婢走出一條不一樣的路?」

    李素笑道:「當然不介意,甚至說,我樂見其成,如果有一天你需要我的幫助,我也會幫你。」

    武氏眼睛漸亮:「公爺說的真心話麼?」

    李素點頭:「真心話,你與我皆是陛下身邊出謀劃策之人,我們的話對陛下都很重要,所以我們必須有溝通,也要團結,更要守望相助。」

    武氏掩嘴笑道:「奴婢一介女流,可幫不了公爺太多忙。」

    李素嚴肅地道:「我未來十年內有許多事要做,貞觀朝時對外征戰太多,消耗了大唐太多國力,如今民間處處貧苦,我要做的,是讓百姓慢慢富足起來,讓國力慢慢充盈起來,這是我未來十年最重要的事,我不想把精力浪費在朝堂宮闈的內鬥上,所以,武姑娘,我可以幫你,你可願幫我?」

    武氏的神情也漸漸凝重起來:「奴婢自然願意全力幫你,可是,奴婢還有很多疑問,若公爺不能為奴婢解惑,奴婢寢食難安。」

    李素笑了:「你說。」

    「第一個疑惑,公爺說要幫奴婢,奴婢不太明白,你是外臣,而奴婢身在宮闈,外臣不得干預宮闈事,公爺如何幫我?能幫我什麼?」

    李素沉吟片刻,卻答非所問:「今日第一眼見到武姑娘,我便發現武姑娘眉宇間與往日不同,巧的是,我前幾日見到陛下,他的眉宇間也與往日不大一樣,嗯,有意思……」

    武氏頓時臉紅,彷彿掩飾一般,不安地垂下頭。

    李素笑了笑,道:「你與陛下日夜相處,公也好,私也好,發生點什麼很正常的,大家都是磊落漢子,你不用不好意思。」

    武氏努力平復情緒,神情平靜地道:「公爺究竟想說什麼?」

    李素盯著她的眼睛,緩緩道:「武姑娘所謀者,恐怕不僅僅是陛下身邊的幕僚吧?」
V123210 發表於 2018-6-20 17:42
第九百六十五章 公道世間唯白髮(大結局)

    李素說完,武氏神情不變,只是靜靜地看著他。 .

    大家都是聰明人,話說到這一步,彼此心裡都有數。

    一個野心勃勃的女人爬上了皇帝的床,她求的是什麼?難道是滴蠟鞭打嗎?

    「公爺覺得奴婢所謀為何?」武氏淺笑。

    李素眨眼:「執掌後宮?」

    武氏仍淺笑,不說話。

    李素悠悠呼出一口氣:「你有沒有想過,想坐到那個位置會有多麼艱難?」

    武氏沉默片刻,道:「想過,確實很難。」

    李素笑道:「王皇后可不僅僅是皇后,她的身後是太原王氏,以及整個山東士族,甚至還有關隴門閥的影子,你想憑一己之力撬動她,覺得可能嗎?」

    武氏也笑:「當然不可能,奴婢的身後孤立無援,雖然出身應國公府,他們早已不認我了,更不可能會幫我,就算能幫我,應國公一門如今早已落魄,自身都難保,奴婢從未指望過他們的幫助。」

    李素點頭:「不僅如此,從你和陛下發生過什麼的那一刻開始,你與王皇后便成了敵人,後宮是個人吃人的地方,其中艱險你比我清楚,接下來王皇后也許會心懷鬼胎刻意交好你,也許會直接針對你,而你,在整個宮闈裡唯一的靠山只有陛下一人,甚至陛下稍有疏忽,你便有可能會被皇后扔進井裡,也就是說,從現在開始,你的人身安全恐怕都無法保障,更別提將皇后取而代之,這些,你都明白嗎?」

    武氏的笑容漸漸勉強。

    李素說的這些,她都考慮過,甚至她也想過自己在太極宮的處境會變得很艱難,畢竟她要面對的不僅僅是王皇后的敵視,而且還有王皇后身後的士族門閥,老實說,想撬動王皇后的地位,幾乎不可能,武氏雖有野心,但還好沒到狂妄的地步,知道自己幾斤幾兩。

    當時她並沒有想太多,大抵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尤其是這個女人還頗有幾分姿色,共處一室難免擦槍走火。然而,爬上李治的龍床並不代表將來就能風生水起了,仔細想想後果,武氏未來的命運其實很危險。

    之後呢?武氏也沒想得太深遠,後宮那麼大,有皇帝的寵幸,她難道不能橫著走嗎?

    可事實是,她還真不能橫著走,甚至性命都有了危險。

    想活下去也很容易,從此在皇后面前忍氣吞聲逆來順受,像個奴才似的把皇后高高供起,說不定十來年後,也能封個妃號,然後,繼續在皇后面前忍氣吞聲逆來順受,一輩子大抵也就這樣了吧。

    可武氏的野心並不是僅僅當個妃子就能滿足的。

    她想要什麼呢?「權勢」二字而已。

    上面壓著一個皇后,她得到的權勢能有幾分?尤其是,這位皇后的後面還有一座幾乎無法撼動的靠山,連李治都不得不陪著幾分小心。

    想通了這些,武氏頓時覺得渾身冰涼。

    看著武氏越來越蒼白的臉,李素笑了。

    「看來武姑娘清楚自己的處境了。」

    武氏櫻唇微張,囁嚅幾下又抿唇不語。

    李素嘆道:「其實……你原本不必對我心懷敵意的,我從不曾有過害你之心,當年我將你從掖庭裡救出來,也不是為了害你。」

    武氏渾身一震,急忙道:「奴婢對公爺絕無敵意,公爺莫冤枉奴婢。」

    李素笑了笑,道:「我明白,其實人不管走到什麼階層,終歸要給自己立一個目標的,或許是當初想除卻除不了的人,也或許是當初仰望羨慕一心想超越的人,時日越久,這樣的情緒便越容易轉化為仇怨,武姑娘,你對我大抵便是如此心態了吧?」

    武氏震驚地看著他,半晌不能言語。

    短短一句話,他又把她看透了,甚至於,他看得比她自己還透徹。

    「我,奴婢,沒有……」武氏無力地辯白。

    李素笑著揮了揮手:「世人謂我胸無大志,明明有一身本事,卻始終不願涉足朝堂太深,情願在家懶散度日,世人卻不知,懶散也有懶散的好處,沒事我便常坐在家中的院子裡發呆,你猜猜我發呆的時候都在想什麼呢?」

    「我在琢磨人,琢磨每一個我認識的人,我總是偷偷的在想,這個人是敵是友?這個人是否也在琢磨我?這個人是怎樣的性情?以後我與他接觸時,該如何應對?如果遇到某件事,以他的性情,他可能會做出怎樣的反應?」

    李素笑著攤手:「你看,其實發呆也並不清閒的,要想的人和事太多,不過我始終認為這是個好習慣,這個好習慣讓我少走了許多彎路,也交到了不少朋友,更重要的是……瞭解了許多敵人。」

    李素越說,武氏的臉色越蒼白。

    盯著武氏的臉,李素笑道:「不管你信不信,我真的未曾有過害你之心,其實,你也是個可憐的女子,空有凌雲之志,卻恨是個女兒身,世人皆嚮往權勢,有的人一輩子都鑽營它,但是一個女子走這條路,比男人艱辛百十倍,你走得不容易,無怨無仇的,我為何要害你?」

    武氏沉默許久,緩緩道:「公爺,奴婢……對不起您。」

    李素嘆道:「你對我的敵意,大約歸結於自己的心理吧,以己度人,如果有一個人也能隨時隨地一眼看穿我,我的所思所為皆在他的掌控之中,想必我也會將他除之而後快,這只是人心理上的本能而已,所以,我並不怪你。」

    展顏一笑,李素道:「說了這麼多,我只是想告訴你,不要把我當成敵人,你的敵人有很多,未來會更多,宮裡或宮外的,但是,你的敵人裡絕對沒有我,不僅如此,你我甚至還是必須要合作的盟友,至少未來十年內,你我的結盟不會散夥。」

    武氏聞言赫然抬頭,一臉驚異地看著他。

    「盟……友?」

    李素笑道:「不錯,你我或許有共同的敵人,或許也有共同的利益,暫時來說,你我是一損俱損。」

    武氏漸漸坐直了身子,神情凝重起來。

    「還請公爺明言,共同的敵人是誰?共同的利益是什麼?」

    李素不答反問:「知道太宗先皇帝臨終前跟我說過什麼嗎?」

    武氏搖頭。

    李素緩緩道:「說了很多事,其中有一條是……門閥和士族。」

    武氏眼睛一亮,神情恍然。

    李素又道:「知道削弱門閥和士族的勢力需要多久嗎?」

    武氏欲言又止,搖頭。

    李素緩緩道:「一輩子,甚至更長。」

    武氏點頭,關於這一點,她無法否定李素的觀點。

    李素又道:「你現在知道我們共同的敵人是誰了,那麼,知道我們共同的利益是什麼嗎?」

    武氏終於笑了:「權勢。」

    李素搖頭:「權勢是你所要的,我要的是十年內逐漸恢復大唐的元氣,但是你我殊途同歸,我們削弱門閥士族,然後開科舉,薦寒士,讓寒門子弟逐漸替代門閥士族的勢力,大唐方能政通人和,奠定盛世基礎,所以,我們的利益是一致的。」

    武氏笑道:「是,公爺說的有道理。」

    李素也笑:「你我結盟須守望相助,你需要一股朝堂的勢力為你撐腰,作為你與皇后爭鬥的籌碼,而我,需要你將來掌權後與我配合,推動新政,完善科舉和各種民生政令,這一點,你有沒有異議?」

    武氏笑容愈發燦爛明媚:「完全沒有,奴婢唯公爺馬首是瞻。」

    李素笑道:「你我還年輕,做成這件事可能需要花費一生的時間,但願你我盟友的關係能夠一直堅挺下去,相比之下,你在宮裡的敵人更多,這幾年夠你忙的,朝堂的事你多幫陛下出出主意,陛下還年輕,許多事思慮難免不周全,有你在旁輔佐,能少走許多彎路。」

    武氏目光閃動,忽然笑道:「輔佐陛下處理政務,公爺不擔心奴婢野心越來越大麼?」

    李素笑著嘆道:「非逼著我說傷感情的話……這麼告訴你吧,我還沒死,你翻不了天。」

    武氏笑容頓僵,神情一凜。

    李素又笑道:「當然,我希望我們結盟的過程是愉快的,相愛相愛不離不棄的,你若肯安分,我必對你維護到底,武姑娘認同否?」

    武氏點頭,緩緩道:「奴婢沒有別的想法,公爺一定要相信我。」

    「我相信你。」

    遲疑良久,武氏忽然輕聲道:「奴婢聽說……前幾日農學丟了稻種?」

    李素眨眼:「你這話是在閒聊麼?農學丟了稻種關我何事?」

    武氏一滯,又道:「還有一名倭國僧人死了……」

    李素嘆了口氣,道:「如果你實在沒話跟我說,不妨和我一起坐在屋子裡發呆,這種無聊之極的閒事莫來跟我說,或者去跟我夫人聊聊,你們女人喜歡說這些閒雜瑣事。」

    見李素似乎沒有承認這兩樁事的意思,而且神情也表現出毫無興趣的樣子,武氏原本篤定的猜測有片刻的動搖,隨即幽幽一嘆。

    說過了正事,前堂又傳來喧囂聲,老將們的酒品越來越不堪,老遠便聽到程咬金罵罵咧咧的聲音,似在撒酒瘋。

    李素無奈長嘆,喃喃道:「如果我有兒子的話,一定在他們的酒罈子裡撒一泡敗毒去火的童子尿……可惜了,我已不是童子。」

    朝武氏笑了笑,李素道:「前堂那幾位長輩有動靜,我去看看,武姑娘自便,徑可尋我夫人說說話兒……」

    說完李素站起身。

    武氏忽然叫住他,眼睛定定地注視著他的臉,良久,武氏眼眶一紅,輕聲道:「奴婢當初其實有更好的選擇,若那時公爺心中有奴婢的一錐之地,奴婢便會對公爺死心塌地……」

    李素沉默一陣,淡淡道:「現在你應該對陛下死心塌地,莫傷他,莫負他。」

    說完李素轉身離開。

    武氏獨坐在屋內,眼淚終於緩緩滑落。

    如果自己不曾離開,想必在縣公府的這兩年一定很幸福吧?

    「權勢」與「幸福」,似乎永遠是矛盾的,永遠只能選其一,她已做出了她的選擇。

    …………

    …………

    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只有永遠的利益。

    李素與武氏的關係完美地詮釋了這句話。

    其實從相識到如今,李素與武氏並無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相反,二人的利益往往連在一起。李素知道武氏心中對他有恨意,這種恨意有一部分來自於李素長期給她的心理陰影,有一部分來自於男女之間愛而不可得,於是由愛生恨。

    如今大家各自有了歸宿,以往那些恩怨現在看起來那麼的可笑。

    跟雲詭波譎的天下大勢與朝堂爭鬥比起來,李素與武氏之間的這點小恩怨算得什麼?如今有了共同的敵人和利益,李素與武氏的聯手自然也就水到渠成了。

    前後送走了武氏和喝得醉醺醺的老將們,李素仍站在自家大門口,望著遠處一輪西沉的殘陽呆呆出神。

    一雙柔荑撫上李素的肩頭,許明珠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夫君在想什麼?」

    李素沒回頭,笑了笑,道:「我在想……今晚應該吃什麼,要不要親自下廚做幾個好菜,弄一壺冰鎮的葡萄釀,獨斟獨飲。」

    「夫君今日為何興致甚好?」

    「未來十年的佈局,今日落下了最重要的一子,當然值得慶祝一下。」

    許明珠想了想,遲疑道:「因為……武姑娘?」

    李素也不瞞她,點頭道:「對,因為她。夫人不要小看這個女人,假以時日,她必能一飛衝天,我未來要做的事有很多,有了她的幫助,算是幫我分擔了一半,只不過,對這個女人,既要用她,也要防她,有點辛苦,但也值了。」

    「一個女人……竟值得夫君如此看重?」

    李素嘆道:「她……原本應是史書上最耀眼的一顆星,不過她成就的功業,都是被情勢逼迫所致,如今有了我,歷史或許不一樣了。」

    許明珠聽得滿頭霧水:「妾身太笨了,夫君說的妾身都聽不懂。」

    李素哈哈笑道:「聽不懂很正常,這世上沒人能聽懂。走,夫人隨我進屋,今日酒興正濃,夫人也破例陪我喝幾盞葡萄釀如何?」

    許明珠笑了:「夫君既有雅興,妾身定當相陪……」

    夫妻二人往回走,李素忽然牽起了她的手。

    許明珠的手比較粗糙,當年為了救他而橫穿西州沙漠,她的手被沙粒磨出了許多傷痕,這些傷痕已永久留在她的手上。

    每次牽著她的手,李素心中便浮起無限的感動與愧疚,牽手的力道也更緊了。

    「夫人與我共飲後,今夜將蓁兒交給丫鬟如何?」李素湊在她耳邊輕聲道。

    許明珠迷茫地道:「為何?蓁兒向來都是與妾身睡的……」

    李素笑得很蕩漾,壓低了聲音道:「咱們努努力,再造幾個小蓁兒……為夫掐指算過,今夜正是造人的良辰吉日,若用『空翻蝶』『背飛鳧』和『吟猿抱樹』三式,可孕矣……」

    許明珠俏臉刷地漲紅了,羞得無地自容。

    「夫君你……光天化日的,你竟……」

    話沒說完,許明珠大羞而奔。

    …………

    東陽道觀。

    一枝紅杏進牆來。

    李素搭著梯子,雙手撐在道觀的圍牆上,不進去也不下來。

    東陽穿著素色道袍,一臉哭笑不得地在牆內瞪著他。

    「好歹也是當朝國公了,你這個樣子成何體統,教人看見笑話!你若想進來便小心順著梯子下來,趴在牆頭算怎麼回事?」

    李素笑道:「我不進來,你如今在守孝,我不能壞了你的名聲,咱們就這樣說說話挺好的。」

    東陽嘆道:「數遍大唐的權貴,唯獨只有你這麼特立獨行,反正我從沒見過趴牆頭的國公。」

    「哦,這個你得習慣,以後我會經常趴牆頭,什麼時候想我了,便在院子裡放只紙鳶,我便扛著梯子過來與你說話。」

    東陽瞪了他一眼:「你不忙嗎?新皇剛登基,必然會推行新政,你是從龍功臣,常跟我說要輔佐陛下開創大唐盛世,重任在肩,你卻仍沒個正形。」

    「當然很忙,不過再忙也不能忘了你,三年閉門守孝,你在裡面太孤獨了,我心疼你,過來看看,與你說說話,免得你三年後走出門卻忘了我長啥樣了。」

    東陽噗嗤笑了:「你呀,把你燒成灰我都能拼出你的模樣來。」

    「話是好話,聽得出裡面滿載濃濃的情意,就是聽起來怪怪的……」

    東陽仰頭望著牆頭上的他,柔聲道:「咱們以前常去的河灘邊,你現在還去麼?」

    李素笑道:「很少去了,沒有你在,河灘也變得寡然無味,不過風景依然沒變,就連你坐過的那塊大石頭也好好的在那裡,我給它取了個名字,叫『與東陽公主殿下的屁股親密接觸過的幸運石』,名字太長太繞口,所以簡稱它為『屁石』……」

    東陽頓時紅了臉,呸了一聲:「你這人就不會好好取個名字麼?任何時候都那麼不正經。」

    「好,我認真取個名字,……『溫柔歲月』怎樣?」

    「難聽!」

    李素失落地嘆氣:「這個名字,有生之年我一定要取出去!」

    雖然李素趴牆頭的姿勢不雅,但看得出東陽還是很高興,眸子裡都閃耀著光彩。

    「說說長安城裡的事給我聽吧?你最近有沒有闖禍?有沒有得罪人?」

    李素嘆道:「最近太忙,沒功夫出去得罪人,清閒下來再說。長安城也沒什麼新鮮事,我最近在家準備草擬奏疏,上諫新政,若陛下准奏,朝堂又會爭議四起,嗯,我已做好戰鬥準備了……」

    東陽皺眉:「你想出的新政很激進嗎?」

    「我覺得不算激進,推行試種改良稻種,減免農戶賦稅,鼓勵民間商賈興建作坊,招募農閒時的莊戶做工,還有就是開科舉,加固黃河堤岸,擴建大唐水師,打造寶船出海,探索和征服新的大陸,引進新的物種,還有一條比較重要……」

    李素說著注視東陽的眼睛,緩緩道:「還有一條,廢除大唐公主和親制,從此以後,大唐外交上解決不了的事情,將士們用刀劍去解決,何須大唐女子以肉身伺虎狼。如若需要,彼國可用他們本國的公主嫁予我大唐的皇子,這樣的和親我們可以接受。」

    東陽感動道:「你,還一直記得……」

    李素嘆道:「很多悲劇,其實一條政令就能避免的。」

    「這些新政恐怕很多朝臣不會答應,尤其是廢除公主和親這一條。」

    「不急,我有耐心慢慢跟他們耗,我這一生還很漫長,他們卻沒那麼漫長了,十年,二十年,終歸有一天,我會在他們的墳頭上蹦迪……」

    東陽深深注視著他:「你還不到三十歲,可你這一生已經很精彩了,我很期待接下來你會怎麼做,如何在波詭雲譎的朝堂裡立足,如何與那些守舊的朝臣們纏鬥,如何左右朝局,如何削弱門閥……」

    李素沉默一陣,低聲道:「那是下一個十年的事了,或許,真的會很精彩,又或許,我突然有一天對這樣的日子厭倦了,帶著家小一聲不吭便消失。」

    東陽笑道:「我跟你一起消失,真的很期待你的下一個十年,李素,好好做出一番功業,不僅為青史留名,更為了天下黎民,父皇在世時常說,大唐有子正,幸甚。你記住這句話,不要辜負了這句話。」

    …………

    太極宮,安仁殿。

    李治與李素對坐,李治手裡捧著李素新鮮出爐的奏疏,越看眉頭皺得越緊。

    李素氣定神閒地打量著殿內的擺設,對李治的表情視若無睹。

    良久,李治合上奏疏,長嘆口氣。

    「子正啊,這份奏疏份量很重啊……」

    李素笑道:「陛下覺得不妥?」

    李治嘆道:「其實每一條都是公允體國之心,而且寫得很實際,如果推行的話,大唐甚益,可惜,朝臣們不會答應的,尤其是長孫舅父褚遂良這些老臣……」

    拍了拍奏疏,李治搖頭:「你這份奏疏若在太極殿上念出來,朝臣們會炸鍋的,尤其是廢除公主和親,還有寒門子弟科舉入仕等等,朝堂大部分臣子皆是門閥所出,他們怎麼容許這樣的新政實施?」

    李素點頭:「在臣的意料之中,所以這份奏疏,臣只給陛下一人看,也並不打算示於朝堂。」

    「子正此為何意?」

    指了指奏疏,李素道:「它其實是臣未來十年甚至二十年的行事大綱,臣從沒指望過朝臣們會答應,沒關係,慢慢來,先挑容易的實施,比如,臣會在今年只提出推行改良稻種這一條,將大唐所有能耕種稻穀的田地全都換上改良稻種,這件事做完,估摸已在五年後了,那麼,五年後臣再提出第二條,第三條,等過幾年做完後,臣再提出第四第五條,慢慢來,臣還年輕,餘生所為便全是這份奏疏上的事,待到臣老了,致仕歸田的那一天,如果能將這份奏疏上所列之事全做完,臣就非常了不起了。」

    抬頭看著李治,李素沉聲道:「當然,這一切還需要陛下的同意,若陛下能一直認同臣的政見,一直站在臣這一邊,臣行事會輕鬆許多,而大唐,必能在陛下治下實現遠邁貞觀朝的永徽盛世如果你換年號不那麼頻繁的話陛下在史書上的評價,不會遜於你的父皇。」

    李治頓時動容,再次打開手中的奏疏,從頭到尾仔細看了一遍,然後直視李素的眼睛,緩緩道:「斯為仁政也,何樂而不為耶?子正,朕會支持你的。」

    李素笑道:「多謝陛下,若陛下覺得某一天壓力太大,支持不下去了,還請及時告訴臣,臣也馬上抽身而退,咱們君臣喝喝酒,打打獵挺好的,沒必要費心費神搞什麼新政。」

    李治被激得臉孔漲紅,怒道:「誰說朕支持不下去?待朕徹底掌握了朝堂,誰若阻撓新政,誰就是朕的敵人,除掉便是!總之,抽身而退的人絕不是朕!」

    二人對視,然後大笑。

    李素又道:「臣還有一件事……」

    「說吧。」

    「從明日起,陛下散朝後與臣在太極宮前跑步如何?」

    李治愕然:「子正真是……你跳慢一點,朕實在跟不上你的思路,跑步又是所為何來?」

    李素眨眼笑道:「你我君臣都活長一點不好嗎?好好享受這人間,親眼看看自己親手創下的繁華盛世,嗯,咱們爭取活到八十歲,八十歲含笑而終,世上難得的高壽了,八十歲再死那才叫夠本,死早了虧得慌。」

    李治苦笑道:「朕實在不知你為何突然說起這個,跑步……朕怕是堅持不下來。」

    「臣陪陛下一起跑。」

    李治遲疑半晌,道:「好……吧,唉!」

    李素神情忽然認真起來:「君無戲言,臣可當真了,陛下不可食言,尤其不可對臣食言。」

    李治認命般嘆了口氣,然後重重點頭:「朕絕不食言。」

    …………

    三年後,永徽三年。

    東陽孝期已滿,一身素衣走出道觀,道觀門前已無禁衛值守,冷冷清清的大門外,李素與許明珠站在傘下,含笑注視著她。東陽清減了許多,離開道觀時,手裡只拎著一個簡單的包袱,還有一位終身不願嫁的侍女綠柳。

    三人相視而笑,多年情路坎坷與恩怨糾纏,今日終於落下圓滿的帷幕。

    東陽出觀的第三日,晉國公府廣邀長安賓客權貴,風風光光迎娶東陽進門。時年李素仍是尚書省右丞,可在李治的支持下,李素的權力卻越來越大,當年的青澀少年,如今已成了一棵參天大樹,位高權重的權臣。晉國公的婚宴邀請,沒人能拒絕。

    婚宴很熱鬧,排場很大,只是登門賀喜的賓們卻滿頭霧水。

    如此鋪張的婚禮,原本應是迎娶正妻的排場,可晉國公已有堂上正妻,今日迎娶的東陽公主,進門後究竟算什麼?畢竟這年頭也沒有「平妻」的說法,若是妾室,這排場未免也太誇張了。

    李素沒給任何解釋,只是知交好友如程處默王家兄弟等人逼得急了,才說出一句話。

    「我這輩子就這兩個女人,她們都對我情深意重,都對我恩重如山,我無法給她們分大小,以後都是我的妻子,不分大小。」

    這三年發生了許多事,好在李素在永徽元年提出的推行改良稻種一事,並未受到太多阻礙,包括長孫無忌褚遂良等一批守舊老臣在內,對改良稻種的推行持中立態度,於是李治和李素君臣配合,馬上下令推行,由農學少監李義府親自下到大唐各州府督辦,如今已頗見成效。

    同樣是永徽元年,許明珠為李素誕下麟兒,也是李素的第一個兒子,李家大喜,閤府同慶,李素為兒子取名「思齊」,典自論語「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內自省也」,出生的第二天,李治親自出宮登門,不僅賞賜了豐厚的禮物,還當場給李思齊封了個「輕車都尉」的勳號。

    名字取得風雅,可惜李素的這位長子卻不是省油的燈,打從三歲後,便被方老五和鄭小樓教功夫,十年後的某天,李思齊在長安城閒逛時,路遇市井無賴欺詐貧民,勒索銀錢,十歲的李思齊大怒,不僅抄刀將市井無賴的腿剁了下來,還佈置李家部曲設下埋伏,將市井無賴的十幾名同夥一網打盡。

    這件事驚動了長安城的權貴圈子,人人皆謂李家麒麟兒天生將才,有乃父之風,未來成就不可限量。

    永徽三年,李治與武氏的第一個孩子出生,取名李弘,被封為代王。同年,武氏終於被封為昭儀,也在這一年,武氏與王皇后的關係漸漸敵對。

    永徽六年,經過六年的休養生息,又推行了畝產更高的改良稻種,大唐民間終於漸漸恢復了元氣,當年國庫充盈,各地糧米滿倉,這六年裡,大唐邊境基本無戰事,唯有跟高句麗和吐蕃有過幾次小規模的摩擦衝突,皆以外交方式平息下來。

    永徽六年底,李素再次提出新的政見,鼓勵民間商賈興建各種作坊,招募農閒莊戶做工補貼家用,並且派出使節與諸鄰國相談貿易往來。

    此政見遭到以長孫無忌為首的老臣們的一致反對,李素從容應對,在李治的暗中支持下,終於強硬地通過了這條新政,然而,因為此事,長孫無忌與李治和李素的關係也漸漸急轉而下,變得僵冷起來。

    從此以後,長孫無忌在朝堂上的態度漸漸強硬起來,在政事上與李治多次摩擦,皇權被臣權步步擠壓,李治漸生忌怨,有除權臣之心,李素勸李治隱忍,謀而後動,李治依言。

    四年後,顯慶四年,李治對武氏寵愛日深,無論宮闈還是國事,武氏幫了李治太多,李治在感激和利益所趨之下,遂生廢王立武之心,於是召李素問其意見,李素沉思許久,只說了一句,「此為陛下家事,何必問外人」,李治廢后立武之心愈加堅定。

    同年朝會上,李治提出廢后,遭到長孫無忌等老臣激烈反對,朝堂一片嘩然,李治與長孫無忌的矛盾終於尖銳到無法調和。

    三個月後,李治忽然召李素入宮,授予右武衛調兵虎符文書。李素當夜領兵直撲長孫府,將長孫無忌及老小拿入大獄,次日朝會,時為尚書省侍中的許敬宗上疏,告長孫無忌勾結朝臣謀反,李治當即下旨削去長孫無忌的官職和封邑,全家流徙黔州,長孫無忌以失敗者的姿態黯然退出歷史舞台。

    同年七月,晉國公李素被任為尚書省右僕射,終為大唐宰相。

    李素上任右僕射的第二個月,李治廢王皇后,武氏終於在一片爭議聲中被冊封為皇后。

    這一年開始,李素與武氏進入合作蜜月期,有了李治和武氏的支持,李素加快了推行各種新政的節奏,天下受益,民間藏富,百姓齊頌天子恩德。

    因為李素與李治的約定,君臣二人堅持每日在太極宮前跑步,每到大汗淋漓方止,李治的身體也從未出現過問題,反而龍精虎猛,愈發強健。

    蜜月期過了六年,龍朔元年(一個喜歡不停換年號的皇帝也是醉了),天下富足,國庫充盈,百姓安泰,朝野讚頌之聲愈大,武氏遂攛掇李治泰山封禪,因為封禪太過勞民傷財,李素入宮面君諫止,李治納其諫,武氏卻從此恨上了李素,二人的蜜月期已過。

    武氏指使心腹朝臣誣告李素謀反,並羅列諸多證據,李素尚未自辯,武氏便被李治嚴厲訓斥。

    第二年春天,朝堂忽然爆出大案,農學少監李義府檢舉農學監丞勾結異國,私自盜賣改良稻種牟利,李治震驚,下旨嚴查,遂引出多年前倭國僧人道昭被害一案,雍州刺史奉旨查緝,發現道昭當年所謂「意外而亡」有諸多疑點,查訪審問當年同批遣唐使後,發現道昭與武氏來往甚密,並且道昭生前還留下了許多尚未送出的書信,裡面詳細記述了道昭與武氏來往的過程,道昭許諾若武氏能將稻種引入倭國,必有重金相謝,以及武氏不滿酬勞甚薄,二人漸生仇怨的過程。

    至此,許多被害的證據已不言而明了,一切的證據都指向了武氏。

    身為大唐皇后,竟然謀殺異國僧人,此案在朝堂引發了驚濤巨浪。

    李治亦大為震驚,武氏卻百口莫辯,同年四月,李治下旨,廢黜武皇后,貶入掖庭。

    李素的新政使大唐愈發富強,國庫積攢了多年的糧草銀錢,從此大唐正式邁入盛世。

    乾封元年春天,大唐積蓄國力,李治親征高句麗,任李績為平壤道行軍大總管,李素為遼東道行軍大總管,並任蘇定方,薛仁貴等人為將,領兵十萬,水陸分兵而擊。

    大唐的火器在此戰中再次發揮了巨大的作用,唐軍連克十城,兵臨安市城下,用李素新發明的炸藥包炸開了安市城的城門,守將楊萬春在城破之時自殺,高句麗軍潰逃百里。

    同年九月,唐軍前鋒抵達都城平壤,高句麗國主高藏已年邁,城中守軍軍心渙散,國主高藏不得不打開城門投降,高句麗全境被大唐征服,一雪前朝恥辱。

    與此同時,大唐西域動盪,諸國因大唐安西都護府的高壓政策而不滿,乾封四年,西域二十餘國組成聯軍,扼斷絲綢之路,進襲安西都護府,時任安西都護府都督的侯君集率軍抗擊,血戰之後,擊退了聯軍,侯君集也身受重傷,李治下旨向西域增兵五萬,同時將侯君集接入長安療養,侯君集臨走前舉薦王樁接任都督之位,統領西域唐軍,李治准奏。

    因為李素的出現,歷史出現了頗大的偏差,原來的短命皇帝,竟成了歷史上難得的長壽皇帝。

    五十歲,正是人臣之巔,手握重權的李素忽然上疏告老,這些年因為新政的實施以及對高句麗一戰的功績,他在朝堂和民間的威望漸深,聞知李素告老,李治和朝臣大感愕然,李治再三挽留懇請,李素卻態度堅決,李治無奈之下,只能同意,並封李素為司空,同中書門下三品。

    七十五歲時,精力愈差的李治果斷決定退位,由太子李弘登基繼承皇位,而李治被尊為太上皇。李弘登基後懇請李治將其生母武氏放出掖庭,尊為皇太后,李治答應放出掖庭,卻不准尊武氏為太后,李弘親自登李素的門,請李素代為求情。李素答應下來後,以布衣的身份向李治上了一道請尊武氏為皇太后的奏疏,李治猶豫再三,終究看在李素的面子上勉強同意。

    走下皇帝的寶座,李治一身輕鬆,當即便來到李素的家中。

    這一年,李素已八十歲了,算是難得的高壽之人。而許明珠和東陽,一生與李素恩愛到老,為他生下四子三女,前幾年二女已分別去世,三人從未說過「白頭偕老」之類的肉麻話,可李素和她們卻實實在在做到了。

    此時的李素,正躺在院子裡曬太陽,見李治登門,李素顫巍巍站起身,還未行禮卻被李治攔住。

    「都是一把老骨頭啦,這些虛禮就不必講究了,別閃了你的腰。」李治哈哈笑道。

    李素咳了兩聲,嗓音滄桑老邁:「臣剛才在這棵銀杏樹下睡著了,做了一個夢……」

    「你做了什麼夢?」

    「臣夢到了千年以後……」李素雙眼渾濁,耷拉著眼皮彷彿隨時都會睡著的樣子:「千年以後,有好多新奇的東西,飛機啊,火箭啊,還有電視啊,手機啊……」

    李治笑道:「又在說胡話了,朕看你真是老糊塗了,盡說些聽不懂的話。」

    李素笑了笑:「是啊,臣近年腦子越來越糊塗,有時候連自己都不知道說了什麼,閉上眼全是那些不知所謂的東西,睜開眼又是田舍山林……」

    「究竟是莊周夢蝶,還是蝶夢莊周,這個問題,臣想了很多年了,可總也想不明白。」

    李治沒好氣道:「能不能想點有用的?哪怕想想今晚吃什麼都好。」

    長長呼出一口氣,李治笑道:「好了,如今朕也不當皇帝了,偌大的江山交給弘兒吧,在位五十餘年,朕無愧社稷,無愧黎民,或許有一些遺憾,那又如何呢?每個人的一生或多或少都有遺憾的……」

    李治絮絮叨叨的說著,李素在旁邊卻又昏昏欲睡。

    李治不滿地推了推他:「喂,聽到朕說話沒?」

    李素懶洋洋地哼了哼:「聽到了聽到了……」

    李治笑著問道:「你呢?你有沒有遺憾?」

    李素耷拉著眼皮,嘴角忽然浮起一絲神秘的微笑:「臣沒有遺憾,不過,臣有一個大秘密,這個秘密臣跟任何人都沒說過……」

    李治急忙道:「什麼秘密?快告訴朕!」

    李素沒說話,眼睛閉上,彷彿又睡著了。

    李治不滿地推了推他,李素卻毫無反應。

    …………

    深夜,剛從掖庭回到後宮的武氏披著一身道袍,坐在老君像前默念心經。

    當年被再次打入掖庭後,武氏終於心灰意冷,於是開始虔誠信道,被李弘接入後宮尊為皇太后,她也不改信仰,早晚做課。

    武氏今年也七十八歲了,人生,大抵便這樣了吧。

    匆匆的腳步聲打斷了武氏的誦經,剛登基的長子李弘快步走入殿內,朝武氏行了一禮,語聲急促道:「母后,剛才接到宮外報喪,晉國公李素……去世了。」

    武氏赫然睜開眼,渾濁呆滯的目光莫名閃動,隨即輕輕嘆了口氣。

    半生糾葛,半生恩怨,此刻一齊浮上心頭,武氏百感交集。

    「八十而逝,功德圓滿了。」

    李弘露出悲痛之色:「國朝痛失治世名臣,國殤矣!」

    武氏輕嘆道:「陛下好生辦理他的喪事,可賜他陪葬乾陵,還有,厚待他的子孫。」

    「這是自然的,母后放心,李家一門皆是忠節之臣,朕不會虧待他們。」

    見武氏似乎沒有別的話說,李弘於是向她行禮告退。

    快走到殿門外時,武氏忽然叫住了他。

    「陛下,大唐立國至今,功勞之豐者,無人出其右,他……是今世的一段傳奇,我想給李素立一座碑。」

    李弘點頭:「李素功高,立碑不為過。母后,碑文上寫什麼?」

    武氏背對著他,眼眶發紅,語氣卻如常道:「一個字都不必寫,只立空碑。這座碑算是我私人給他立的,我想對他說的話,都在心裡,後人不必知道。」

    ******************************************

    全書完。

    感謝朋友們三年來的不離不棄,最後一字落筆,忽覺自己彷彿也做了一場千年大夢,個中滋味,難以言表。

    待我策馬奔騰幾天,再奉上完本感言。
V123210 發表於 2018-6-25 07:05
完本感言

    完本後大醉數日,終於回到了現實。

    首先必須感謝諸位仁兄的不離不棄,這個真的要好好感謝。很多人說追老賊的書能追到完本,絕對是真愛,我認為這話沒錯。不是真正愛這個作者或是愛這個故事,你們不會一直堅持下來,謝謝你們的支持,三年了,失望的,滿足的,新來的,離去的,老賊都深深感謝大家。

    其次,有必要解釋一下頗富爭議的結尾。

    老賊寫書不敢亂寫,必須要極大限度地尊重歷史事實,儘量還原歷史不更改史實走向的同時,還要把故事寫得有趣味性,閱讀性,讓人覺得不那麼枯燥,難度不是一般的大。真正的歷史是值得後人敬畏的,翻開史書裡的一段段記載,絕大部分都是血淋淋的,讓人感到壓抑,絕沒有老賊筆下寫得這麼輕鬆,要把這些故事的氣氛轉化為輕鬆,其實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寫到這個程度,老賊自認為盡力了。

    諸位有爭議的地方大多是最後一章。這個我承認,確實有點倉促了。可是站在我這個作者的角度來俯瞰整個故事,當李世民去世,主角當上了國公,同時得到新皇和老將軍們的堅定支持,未來的志向是強國富民,走到了這一步,故事當然還可以繼續寫下去,可主角已完全沒有了羈絆,從新皇登基的第一天,便注定長孫無忌的相權會與皇權有衝突,可以說覆滅是遲早的事,這個時候的主角,幾乎已是天下無敵了,那麼,這個故事還能怎麼寫呢?

    當然還是可以寫的,我可以繼續寫一百萬字,專門寫主角如何跟長孫無忌爭鬥,如何跟武則天掰腕子,如何與李治之間產生某種矛盾衝突,如何在朝堂爭鬥中落實新政,造福於民等等,能寫的當然還有很多,甚至可以一直寫到李素的老年,這樣的話,大約可以寫一千萬字,畢竟翻開史書的話,李素三十歲到八十歲之間,唐朝發生的許多故事仍舊很精彩。

    老賊寫了四本歷史類小說,史書上面的每一段故事其實都很精彩,可是一本書只能寫一段故事啊,只有一段故事。

    李世民去世,貞觀朝結束,這一段故事可以說結束了。戛然而止總好過拖泥帶水,李治的朝代,當然是另一個故事了。

    如此解釋,不知諸君滿意否?

    許多對結局不滿意的,失望的責罵的,老賊都能理解,從另一個角度來說,大家或許是因為捨不得這本書,愛之深責之切,不想見到一個好故事落下帷幕,老賊都很感謝,感謝大家的厚愛。天下無不散之筵席,該道別的,終歸還是要道別。

    關於更新。

    老賊的更新當然沒臉拿到檯面上說,有許多原因導致後期更新奇慢,引發了大家的許多猜測,這裡還是要統一解釋一下。

    首先是主觀原因,老賊入行十年,從沒寫過一本三百萬字以上的書,當初興沖沖的簽下合同,覺得三百萬小意思,我完全能hold住,結果呵呵噠……

    寫到兩百萬字的時候,我便產生了瓶頸,覺得難以下筆,故事的情節走向因為字數的原因,不得不打破以往行文慣有的節奏,這段時期是我最迷茫的時期,不停給自己打氣,同時又不停的否定自己,有時候覺得自己哎呀真牛逼,你是大神,你棒棒噠,有時候又覺得自己像坨屎,寫的書也像坨屎。說實話,我真的懷疑自己的精神是不是出現了問題。

    還有就是客觀原因,很多熟悉老賊的讀者都知道,在寫這本書的期間,老賊有了孩子,初為人父,萬分喜悅。可是後面就有許多問題了,我和老婆都沒有當父母的經驗,買了一大堆育兒書學習,總也學不好,兒子漸漸長大,也越來越活潑調皮,父母的視線一刻不敢離開,稍不注意這小兔崽子就敢去摸電門。

    所以就導致許多時候正在書房裡構思情節或是正在碼字時,兒子一聲哭鬧或是客廳裡某個響動,我就必須趕緊離開電腦跑出去看,等再回到電腦前時,第一個念頭便是:臥槽,剛才我在寫什麼?剛才腦海裡一閃而過的牛逼情節是什麼?

    每一天裡,這樣的情況總是重複又重複的發生,思路一次次被打斷,這個鍋,兒子必須背。

    盼星星盼月亮,期待兒子趕緊滾去幼兒園禍害別人去吧。

    好了,再說說新書的事吧。

    其實新書還沒想好,或許下一本不會寫歷史了,畢竟寫了這些年,實在有點膩了,我想換換口味,調整一下心態,當然,最後還是會回來寫歷史的,歷史對我來說,就像一個魅力十足風情萬種的美女,相處很快樂,但久了難免有點疲勞,想走出屋子換幾天環境獨處一下,呵,這就是男人。

    不出意外的話,下本書或許會是都市的,目前的想法有點亂,似乎很多題材都想寫,娛樂類,現實類,異能類,每一個題材都有一個不錯的構思,正在猶豫寫哪一種。

    至於發新書的具體日期,這個我暫時還不清楚,這幾個月我要好好調養身體,碼字伴隨的職業病越來越多,我現在胃病有點嚴重,醫生說必須調養了,我不是那種要錢不要命的人,李素的人生觀是我賦予的,我本人也和他一樣懶散,未來的人生還很漫長,不要走得太快,偶爾停下腳步看看沿途的風景,這條路才算沒有白走,既然不知哪裡才是終點,何須匆匆趕路?

    佩劍入此江湖已十年,幸得諸君不棄,老賊在此長揖為謝。

    我還在江湖,並且繼續闖蕩下去,直到俠名遠播,功成身退,或是劍斷戟折,埋骨他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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