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貞觀大閒人 作者:賊眉鼠眼(已完成)

   
vc2008 2015-3-1 14:59:49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67 4822658
V123210 發表於 2018-2-24 15:33
第九百二十九章意外所遇

    有野心的人是不甘於永遠當一個傀儡的,無論沉寂多少年,隱忍多少年,對他來說都在蟄伏,在伺機起事,他用漫長的時光,不慌不忙地佈局,拉攏,培植羽翼,只待時機成熟,便一飛衝天。

    高藏就是這樣的人,沒人知道他蟄伏了多少年,沒人知道他究竟在高句麗國的朝堂和軍隊裡暗中培植了多少羽翼,然而一旦他打出了旗號,似乎四面八方都已是擁戴他的人了。

    漢獻帝那麼不爭氣的人,一封衣帶血詔都能瞬間召集無數朝堂漢臣為他奔走,更何況高藏比漢獻帝強多了,這些年的暗中籌謀,今日終於徹底爆發。

    李素給的震天雷並沒有發揮作用,或者說,高藏從一開始就沒將李素的震天雷列入起事的計畫中。以高藏的性格,他不會將自己的性命託付在敵人給他的幾百顆震天雷上,他有自己的安排部署,很早以前,他便在泉蓋蘇文身邊埋下了一枚棋子,這枚棋子一直躲在暗處,完完全全為泉蓋蘇文效忠,高藏也從來不與他產生任何交集,直到今日,圖窮匕見之時,這枚棋子終於站在一個合適的地方,劈出了恰到好處的一刀。

    一刀斃命,江山易主。

    蟄伏多年,一擊致命。這才是真正的梟雄人物。

    接下來便是收服城外的十幾萬兵馬,高藏隱藏多年的勢力終於露出了崢嶸,收服十幾萬兵馬基本沒花費太大的力氣,這些年不知被他安插了多少顆棋子,高藏一聲高呼,棋子們便站出數百人,這些人帶了頭,而泉蓋蘇文又已伏誅,高藏又是高句麗合法的國主,群龍無首之下,十幾萬將士很容易便做了決定,向高藏稱臣效忠。

    再接下來,便是誅除泉蓋蘇文的餘孽,雖說李素在平壤城時將泉蓋蘇文的爪牙差不多殺乾淨了,但地方官府仍有許多官員是附逆的,這些人必須要除掉。高藏露出了冷血無情的一面,所有跟泉蓋蘇文有過交集的官員全部被殺,從都城到地方官府,高藏亮出了屠刀,開始從上到下的清洗,他要將泉蓋蘇文的痕跡從世上徹底抹除。

    所謂改朝換代的偉業,大多是鮮血白骨堆砌而成的。

    發下一連串命令後,高藏鬆了口氣,神情疲倦地揉了揉額頭。

    直到此刻,高句麗這個國家總算是基本掌握在自己的手心裡了,大權在握的感覺,真的很不錯,彷彿從凡人突然變成了神靈,用俯視的姿態靜靜看著庸碌的蒼生,而他,可以決定蒼生的生死。

    國內的事高藏可以掌控,然而高句麗之外……

    高藏的嘆息聲更沉重了。

    唐國就不說了,兩國剛剛才打完,人家現在還在回家的路上呢,一場戰爭死傷十數萬,兩國的仇怨怕是難以消解了,如今高藏剛剛奪權,國內士子臣民軍隊雖然表面上順服,可他們都未對自己歸心,奪權開始這幾年,高藏要休養生息,更要收天下士子臣民之心,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從泉蓋蘇文死的那一刻起,高句麗便再也經不起任何一場戰爭,哪怕是小規模的局部戰爭也不行,一來國力空虛,實在打不起,二來,高藏並未收復人心,尤其是軍隊的人心,戰則必敗。

    所以,擺在高藏面前的只有一個選擇,正如當初與李素商議的一般,高藏不得不改變百年來高句麗對中原王朝的態度,選擇與唐國平息干戈,重修邦交。

    高句麗與中原王朝的仇恨很深,包括高藏在內,內心對大唐也抱著敵視的態度,對李素承諾的兩國交好,那是當時人在矮簷下,不得不低頭,可是現在做出的選擇,卻是因為時勢與利益。時勢逼迫,他不得不選擇理智的停止戰爭,對唐國俯首稱臣,一直到高句麗恢復元氣,高藏已收國人之心為止,到那個時候,或許,戰爭又會開始了。

    一旦選擇與唐國息戰,那麼一連串的連鎖反應就會出現,比如高句麗與百濟的同盟關係,高句麗與北方靺鞨六部的關係,與新羅國多年的敵國關係等等,隨著高句麗對大唐的俯首,週邊國家的外交都會隨之改變。

    想想這些如亂麻一般的國事,高藏只覺得頭都痛了。

    ************************************************** ***

    李素騎在馬上,被風吹得很頭痛。

    騎馬吹風看似飄逸瀟灑,比如後世的歌詞裡唱的「策馬奔騰,共享人世繁華」,再配上一位皇阿瑪領著一群阿哥和格格,騎在馬上笑得又蕩又漾,開心得要起飛似的,然而真正騎在馬上迎風疾馳,那種滋味誰馳誰知道,反正李素不但沒有絲毫想笑的意思,還很想哭。

    「不行了!我快死了!再不停下歇息我馬上就死,死在馬上!」李素終於受不了了,在馬背上放聲叫道。

    並肩而馳的李績無奈地看了他一眼,隨手叫來身後一名將領,問清了斥候最後一次回稟的消息,確定百里內並無追兵後,李績揚了揚手,下令全軍下馬休息。

    方老五搶先下馬,一個箭步衝過去,將搖搖欲墜的李素小心地扶下馬來。

    「公爺受苦了,您這麼金貴的人兒,哪裡受得了行軍這般苦楚,真是造孽呀……」方老五攙扶著李素在草地上坐下,一邊絮絮叨叨。

    「沒錯,我真的受苦了,你看看我臉上的鼻涕,看看我這雙修長的美腿被馬鞍磨的,再看看我這青紫的臉色,造孽呀……」李素差點落下淚來。

    確實太苦了,李素來到這個年代開始,還沒受過這麼大的苦呢,當初在西域沙漠裡行軍,好歹也只是曬曬太陽,臉有點黑而已,行路卻是不慌不忙的。如今策馬急行軍,一跑就是一整天,天寒地凍的,李素感覺自己快死了。

    李績看不慣外甥的樣子,冷哼道:「看你這點出息,老夫比你大幾十歲,可曾見老夫喊過一聲苦?」

    李素嘆道:「舅父大人沒喊過苦,你是命苦……可我生來就是享福的命啊,若我這次沒被陛下欽點隨軍,這個時候的我應該正躺在院子裡曬太陽,手裡抱著剛出生的女兒,打個呵欠,伸個懶腰,到了吃飯的時候,下人畢恭畢敬來請我,吃完飯出門散步,不慌不忙走到公主的道觀外,進去讓公主在一旁彈琴,我便聽著這淡雅的琴聲順便睡個午覺……」

    李素嚮往地嘆了口氣,道:「舅父大人,這才是人過的日子,而咱們現在騎著馬,一天跑幾百里地,從北跑到南,您知道這叫什麼嗎?這叫牲口,嗯,大型靈長哺乳類動物大規模遷徙,說的就是咱們現在在幹的事,簡稱『跑路』……」

    話沒說完,李績便一腳狠狠踹了過去,罵道:「你以後會活活賤死,就賤 你這張嘴上,嘴賤莫把老夫搭進去,當心老夫抽死你。」

    李素嘿嘿一笑:「舅父大人,我家夫人剛生了女兒,您喜添了一位甥孫女,回到長安後應該送兩車銀餅道賀一下吧?家裡有什麼值錢的物事……」

    李績笑罵道:「早聽說你這死要錢的德行,老夫還聽說你家的門房管家和你一樣的毛病,若有客人登門,先看有沒有送禮,若是帶了幾車大禮,管家門房便笑得如沐春風,若是空手而來,十有**要吃閉門羹,放眼長安城的權貴,吃相如此難看的,也就你這一家了,怎麼,現在主意到到親舅舅身上了?你這輩子掙的錢財不少,足夠你花三輩子了吧?為何對黃白之物如此執著?」

    「呵呵,外甥農戶出身,窮怕了,沒見過世面,摟著錢財睡覺才有安全感……」李素乾笑。

    舅甥二人說著話,忽然有一名將領匆匆走來,抱拳道:「大將軍,少將軍,西南方向有一支騎隊飛馳而來,斥候探過了,此時離咱們大約二十里,騎隊共計百來人,似乎正在追殺一支平民騎隊,兩者追咬得很緊,我軍是否上前幹預,請大將軍定奪。」

    李績皺起了眉:「西南方向?」

    與李素快速地對視了一眼,李績沉聲道:「咱們現在的西南方不正是百濟國嗎?」

    李素點點頭:「對,正是百濟。」

    將領也補充道: 「此地離百濟國境大約只有百里。」

    李績搓了搓凍得麻木的下巴,沉吟道:「這兩撥人馬應該是從百濟國來的,咱們正在行軍之時,恐不宜另生枝節,令斥候再探,嚴密監視那兩撥人馬的動向,咱們這便啟程,進入新羅國境內方算安全。」

    將領抱拳匆匆而去。

    李素聳聳肩,對他來說,這只是行軍路上遇到的雞毛蒜皮的小事,沒什麼好關心的,此刻他最關心的問題是,什麼時候才能趕到那該死的新羅國境。

    休息一陣後,李績下令繼續前行。

    就算背後並無追兵,畢竟兩萬人馬仍在敵國境內,李績不想冒險,稍有疏忽懈怠,說不定便會出現什麼變故,不小心就全軍覆沒了。

    李素大聲嘆著氣,不甘不願地從地上站起來,垂頭喪氣地走向馬兒。

    兩萬將士正待上馬時,卻見一名將領匆匆走來,稟道:「大將軍,那兩撥人馬奔咱們這邊來了,只有數里之遙,如何處置,請大將軍定奪。 」

    李績眉頭一皺,然後冷哼一聲道:「來便來吧,百濟和高句麗向來沆瀣一氣狼狽為姦,今日但莫招惹老夫,否則……」

    話沒說完,遠處已依稀聽到雜亂的馬蹄聲,李素直起身子,踮腳望去,卻見數里之外,一隊穿著平民打扮的騎隊飛馳而來,人數大約二十來人左右,後面緊緊追著一支披掛執戟的騎兵,不時還有一支支木製的短矛從騎兵人群裡飛出,前方奔逃的二十來人裡也不時應聲從馬上栽落,被後面的馬蹄無情踐踏而過,看這架勢,百濟的騎兵似乎要將前面這二十來人趕盡殺絕。

    李績也見到了這一幕情景,不由哼了一聲,然後斜瞥了李素一眼,一臉漠不關心地道:「老夫領中軍先走了,如何處置,交給你吧。」

    李素點頭應了。

    待李績上馬先行以後,李素望向留下來的薛仁貴,道:「認得出前面被追的那夥人是哪國的嗎?」

    薛仁貴瞇著眼眺望了一會兒,搖頭道:「他們穿的平民衣裳,太遠了,一時分辨不出哪國的,不過可以肯定,追兵一定是百濟國的,他們盔甲的樣式很特別,甲冑肩部比較寬,看似很威武,其實他們的甲冑都是木頭和動物皮做的,擋風倒是勉強,但根本擋不住刀劍箭矢。」

    李素點點頭:「百濟國跟咱們大唐不大對付吧?」

    薛仁貴苦笑道:「太不對付了,百濟國與高句麗向來是同盟關係,這些年兩國沆瀣一氣幹了不少惡事,貞觀六年時,高句麗和百濟聯軍突襲新羅,將新羅國土侵佔了數百里,陛下連下三道旨意,兩國才不得不收兵,但佔下的國土卻死活不肯歸還了,此舉令陛下龍顏大怒,也是促成陛下決心東徵的原因之一,不僅如此,百濟和高句麗時常聯軍進犯我大唐疆界,襲擾我大唐邊民,這些年的襲擾已不下十次了……」

    李素哦了一聲,道:「如此說來,咱們現在算是遇到仇家了?」

    薛仁貴點頭:「正是仇家。」

    李素笑道:「這就好辦了……薛仁貴聽令!」

    薛仁貴愣了一下,然後抱拳道:「末將在。」

    「領一千輕騎上前,將那伙百濟騎兵滅了,順手把那群被追殺的人救下來,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嘛,能被咱們的仇家一路追殺,想必是一群好人……」

    薛仁貴滿臉 黑線,這邏輯……是不是太簡單粗暴了?

    猶豫了一下,薛仁貴道:「公爺,咱們現在要趕往新羅國境,百濟離此不遠,若將這些騎兵滅了,恐生變故呀,再說,百濟也沒招惹咱們,咱們無緣無故對人家痛下殺手,是不是……」

    李素冷笑道:「別忘了咱們是大唐的軍隊,大唐軍隊天下無敵,行事當有大唐的霸氣,敵人沒招惹咱們,咱們難道就不能主動招惹敵人嗎?只要在咱們視線範圍之內的敵人,就該滅了!」

    薛仁貴挺起胸膛,抱拳道:「是,公爺稍待,末將領軍擊賊!」

    當即薛仁貴點齊兵馬,一千輕騎平舉長戟,策馬朝那隊百濟騎兵發起了突襲。

    追殺平民的百濟騎兵正是志得意滿之時,他們享受著圍獵般的快感,誰知數里之外忽然傳來隆隆的馬蹄聲,聽這聲勢,絕不少於一千人,再看遠處一片黑壓壓的潮水,正朝他們狠狠撲來。

    百濟騎兵愣了,接著嚇得撥轉馬頭便跑,至於追殺的那伙平民,他們已然顧不上了,保命要緊。

    跟在李績身邊時日不短,薛仁貴的指揮才能頗有長進,見百濟騎兵逃竄,薛仁貴策馬衝鋒的同時,馬上傳下命令,一千人馬中分出兩股,一左一右朝百濟騎兵穿插而去。

    百濟騎兵奔逃時本就是繞行,頗有些慌不擇路的意味,繞了個彎子,唐軍的右翼騎兵便從直線追上了他們,將他們迎面攔截在平原上,百濟騎兵不得不勒馬停下,就耽擱了這麼一會兒,另外的中路和左翼唐軍也追上了,一千人將這百餘人圍在圈子裡,一千雙眼睛冷冷地註視著這群馬上要變成死人的活人。

    交戰前的外交辭令都免了,反正大家語言不通,薛仁貴手中的銀槍狠狠朝前一刺,同時大喝道:「殺!」

    千人齊動,無數支長戟刺向百濟騎兵,一場單方面的屠殺開始了,幾乎只用了幾個呼吸的時間,地上便躺滿了一地屍首,百濟騎兵再沒有一個活著的。

    另一邊,倉皇奔逃的二十來個平民策馬趕到李素的面前,發現後面已沒了追兵,不由大鬆了一口氣。

    李素騎在馬上正好奇地打量他們,為首一名僧人打扮的年輕人,穿著麻衣僧服,面容黝黑,身材矮小,按後世的度量大約只有一米五左右,後面的十幾個人則穿著尋常的大唐百姓的衣裳,一群人破破爛爛的,活像一群叫花子。

    為首的僧人見李素氣度不凡,身邊又有許多部曲護衛著他,頓知此人身份高貴,於是急忙合什行禮。

    「大和國僧人道昭,拜見這位貴人。」

    李素睜大了眼睛,茫然道:「大和國?」

    左右環視一圈,李素喃喃道:「大和是哪個國……」

    話沒說完,李素猛然想起來,睜大了眼睛失聲道:「倭國人?」

    道昭皺了皺眉,道:「 『倭』者,中原三國時謂之『親魏友人』也,當時的魏帝曹叡欽封我大和國君主為『卑彌呼』,即『親魏倭王』之意,而這個『倭』字,便是將『魏』捨去了鬼字邊,加以人旁,意喻『友人』,在當時來說,『倭』字其實是褒揚的意思,我大和國也向來以此字為國名,並深以為榮,可是自晉以後,『倭』字漸漸被中原學者冠以『矮小,猥瑣』之意,實為侮辱也,故而我們將國名改為『大和』,所以,這位貴人,我並非倭國人,而是大和國人。」

    李素仍呆呆的看著他,口中喃喃道:「我居然手賤救了一群倭國人,這群人不但不知感恩,反而一見面就把我教訓了一頓……」

    喃喃過後,李素忽然揚聲道:「來人,把這 傢伙綁起來,扔進旁邊的樹林裡餵狼!」
V123210 發表於 2018-2-25 12:26
第九百三十章倭僧道昭

    在軍隊裡待久了,難免染上一些惡習,比如壞脾氣。

    以前在長安時,李素的性格一直都是溫文爾雅如謙謙君子,說話行事禮數週到,除了偶爾嘴賤,實在沒有別的缺點了。

    可是眼前遇到這群倭國人,李素實在無法保持冷靜,無端端的生出殺機。

    沒辦法,前世的記憶帶給他的影響太深了,李素是從前世過來的人,他知道如今這個看似謙卑有禮的國家,在一千多年後撕掉偽裝露出的真實面目究竟有多可怕。

    這種記憶是從小便深深刻入了骨子裡的,不可能改變,所以李素知道面前這群人是倭國人後,下意識便做出了反應,反應很簡單粗暴,「扔進樹林裡餵狼」 。

    旁邊的部曲們也沒想到李素的反應居然如此激烈,聞言紛紛呆愣地看著他。

    方老五倒是反應很快,短暫的失神過後,立馬從馬鞍旁的褡褳裡取出了繩子,走向這位名叫道昭的僧人。

    其餘的部曲這時也回過了神,不管公爺是怎麼想的,既然下了命令,照做便是。

    當一群部曲拿著繩子不懷好意地圍上來時,僧人道昭的臉色變了,神情很憤怒。

    「慢著!這位貴人,敢問我哪裡得罪您了?看您和貴軍的鎧甲,應該是唐國人,唐國是我最嚮往最崇敬的國度,為何不講道理,見面就要綁我? 」

    李素騎在馬上,懶洋洋地道:「因為我懷疑你們是奸細,是百濟國安插到我大唐王師裡的奸細……」

    道昭怒道:「我們若是奸細,會被百濟國的人追殺麼?」

    李素嘆道:「都是套路,我也可以理解為這是苦肉計,對吧?」

    「不對!我們真是大和國人,我,我有大和國官員開具的官憑為證! 」說著道昭探手入懷,掏出一卷白絹遞給李素。

    李素接過來上下掃了一眼,發現上面的字居然是漢字,而且上面確實寫明了道昭一行是前往大唐求學的倭國僧人,最後的落款名字寫著「蘇我入鹿」。

    「這個『蘇我入鹿』是什麼意思?」李素不由好奇地問道。

    道昭解釋道:「『蘇我入鹿』是人名,是我大和國的大臣,目前代攝政之權。」

    李素點點頭,不甘願地道:「哦,看來你們真是倭國人,原來是我誤會了……」

    道昭嘴唇囁嚅了幾下,似乎想糾正李素的說法,是「大和」而不是「倭國」,然而一想到眼前這位貴人剛才一言不合就下令將自己扔進樹林裡餵狼,顯然是個暴脾氣,想了想,道昭終究還是沒敢開口糾正他,忍了。

    俗話說好漢不吃眼前虧,和尚當然更不會吃眼前虧。

    隨即李素又好奇地問道:「蘇我入鹿這個名字聽起來奇怪也就罷了,你說他是你們倭國的大臣,他位居何職?」

    道昭愕然道:「他就是大臣啊。」

    李素也愕然:「大臣也該有個官名呀,尚書,侍郎什麼的,你難道不懂嗎?」

    道昭急得跺腳:「他的官名就叫『大臣』啊!」

    「啊?你們倭國的官名竟如此耿直……」李素驚愕不已。

    道昭苦笑道:「『大臣』就是我們大和國的官名,而且是最高級的官名,目前蘇我入鹿大人正輔佐皇極天皇,攝政國事。」

    李素又皺起了眉:「我大唐幅員萬里,萬邦拜服,皇帝陛下也沒有自稱『天皇』,你們小小島國,哪有資格妄稱『天皇』,誰給你們的勇氣和自信?」

    道昭一滯,他發覺眼前這位貴人似乎對他們很不友好,話語間屢有針對之意,而且用辭嘲諷奚落,道昭實在想不通自己哪裡得罪了他,大家才只是第一次見面,我欠你錢了還是吃你家肉夾饃了?

    不過人在矮簷下,不得不低頭,和尚本就是最識時務的,面對這位暴脾氣的貴人,哪怕他用腳踩自己的臉都忍了。

    道昭苦笑道:「貴人明鑑,我只是個僧人,不問世事的,天皇為何稱天皇,我實在不知,貴人何苦為難一個和尚呢……」

    李素收起了敵對的態度,用力揉了揉臉頰。

    好吧,確實是自己不對,前世對倭國的敵意不該用在今世,眼前這位只是個老實巴交的和尚,再為難他未免有點過分了。

    「行了,不為難你了,既然你不是百濟的奸細,我便信你……」李素頓了頓,忽然又道:「對了,趕緊向我道謝。」

    「啊?」道昭愕然。

    「剛才是我下令誅殺了百濟騎兵,救了你們的命,看你們的樣子估計也拿不出錢來,說幾句感謝不過分吧?」

    道昭恍然,急忙躬身合什行禮:「多謝貴人相救,免我等一場滅頂之劫,今日便為貴人吟誦佛經,在佛祖前虔誠為貴人祈福添壽。」

    李素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見這和尚一身襤褸,僧衣破爛處處漏風,背上還背著一隻竹簍,裡面裝著各種佛經書籍,李素終於絕望。

    看來是真的榨不出什麼油水了,今日出行不利,不僅救了一群千年後的宿敵,而且還幹了一件虧本買賣,實在是非常陰暗的一天。

    想了想,李素還是覺得不甘心,我救了你們的命耶,總該給點什麼吧?或者……免費給我幹點什麼?

    左手一伸,伸到道昭面前,李素笑吟吟地道:「和尚會批八字麼?會看流年嗎?會算婚姻事業子嗣吉凶嗎?……會開光嗎?」

    道昭驚愕:「…………」

    見他呆愣的樣子,李素不滿地道:「這麼多業務,你多多少少總該會一樣吧?」

    道昭呆呆地搖頭,喉頭一動,艱難地吞了口口水。

    李素收回了手,失望地嘆了口氣:「這年頭的和尚都怎麼了?跟那個玄奘一樣,啥都不會,哪怕你玩個沸油撈銅錢的小把戲呢,我也好假裝崇拜你一下下……」

    道昭垂頭,咬牙。

    惹不起惹不起,忍了!

    ************************************************** *****

    巧得很,道昭一行人的終點也是大唐長安。

    看在這群僧人確實很老實的份上,李素不得不答應帶他們同行。雖說平日李素的嘴有點毒,不過為人還是很善良的,至少沒在這荒郊野外下令把他們剁了餵狼。

    大軍繼續南行,一路上李素閒得無聊,好不容易有了新的聊天對象,李素自然不會放過他。

    聊了半天,李素這才知道,原來道昭這群僧人不僅是寺廟裡出來的和尚,而且還有著官方身份,他們有個很響亮的名字,叫「遣唐使」。

    路上道昭恭敬地請教了李素的姓名和官職,這種適合裝逼的問題自然不用李素親自回答,旁邊的方老五適時跳了出來,一臉自傲地將李素的姓名和官職爵位緩緩道出,然後李素便擺出了接受膜拜的姿勢。

    道昭頓時高山仰止,一臉崇敬地重新見禮,然後……神情立馬恢復淡定。

    李素覺得這和尚很可能沒聽懂自己的官職和爵位,就像他也不懂為何倭國最大的大臣,其官名就叫「大臣」一樣,兩國文化有著天塹一般的代溝。不過幸運的是,大家聊天並無代溝。

    說來也很合乎邏輯,一定是道昭在倭國時便學習過大唐的關中話,畢竟遣唐使是唐朝的留學生,一個留學生若連關中話都不會說,還留什麼學?整天曠課上網吧打遊戲麼?

    道昭這一群人是大唐立國以來的第二批遣唐使了,至於遣唐使是做什麼的,可以理解為唐朝版的海外留學生,倭國朝堂專門派他們來大唐學習先進的文化和政治經驗,學成之後將知識帶回倭國,倭國再將這些知識教給本國臣民,並將它用於生活工作之中。

    而道昭這群僧人不僅要學習中原聖賢的文化知識,而且還要學大唐的佛經。這些僧人在史書上有個名字,叫「學問僧」。

    那麼,問題來了,這些留學生學習大唐的文化知識的期間,是不,給,學,費,的!而且學到知識以後,他們也不,給,版,權,費,的!

    不僅如此,大唐還要安排他們住宿,吃飯,以及各處遊覽,並且大方的借給他們任何他們想看的書籍。

    為什麼這麼大方呢?因為大唐有泱泱上國的恢弘氣度,也因為君臣百姓好面子,估摸不好意思開口要錢,畢竟倭國太窮了。

    不過,關於要錢這種事,李素似乎從來沒有不好意思的時候。

    「你們遣唐使來學我們大唐的東西,難道不給學費嗎?」李素很驚訝的看著他。

    道昭呆滯片刻,期期地道:「呃,似乎……貴國天可汗陛下同意遣唐使過來,並未提出學費的事。」

    李素嘆了口氣:「這樣不好吧?你們這是耍賴呀,我們大唐的教書先生教學生都要收學費的,這是光榮傳統,而且這種傳統從孔子那時就開始了,《論語》裡就有提到過,『自行束修以上,吾未嘗無誨焉』,你看,我們的孔聖先賢要教學問都會收十條肉乾當學費,你們……帶肉乾了嗎?」

    「呃,沒有。」道昭擦汗。

    「沒帶肉乾,恐怕銀錢什麼的就更沒帶了吧?」

    「呃,我們是清苦的出家人……」

    見道昭快被逼瘋的樣子,李素決定很善良的放過他。

    「好吧,咱們換個話題……」

    道昭如蒙大赦,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李素想了想,道:「剛才那群百濟騎兵為何追殺你們?……他們想搶你們的肉乾嗎?」

    道昭:「…………」

    突然覺得好累,突然覺得被人追殺其實也挺好的,至少比跟眼前這位貴人聊天強多了。

    …………

    聊了半天,李素終於清楚道昭被百濟人追殺的原因了。

    說來也是道昭這一行人走霉運。倭國派往大唐的遣唐使歷來都是人數不少的,第一次派遣唐使是在貞觀四年,由一個名叫犬上三田耜的人帶領,那是大唐立國後的第一批遣唐使,人數大約近百人,這次是第二次,由一個名叫吉士長丹的帶領,這次的人數有所增長,遣唐使共計一百二十一人,人數不少,出行不便,於是一百多人分為兩條船,分頭出發,吉士長丹領一批,這位道昭的僧人領另外一批。

    然而天有不測風雲,海上的不測風雲更多,兩條船從倭國出港後便遇到了風浪,彼此失去了聯繫,道昭乘坐的這條船在風浪中徹底迷失了方向,在海上經過一番跌宕起伏天旋地轉,待到風浪停歇,眾人回過神來,才發現他們被風浪帶到了遼東半島北部,也就是新羅國的海岸線邊。

    此時船隻經過風浪的凌虐後,已然殘破不堪,眼看要散架了,眾人急忙在新羅海岸線上了岸,清點人數之後,發現只剩下三十多人了,道昭不由悲痛萬分,於是在海邊為逝者做了一場超度法事後,領著活下來的三十多人步行走入了新羅境內,這群人本就沒出過遠門,在海上不辨方向,其實在陸地上也好不到哪裡去,尤其是道昭和尚,估計可能是個萌萌的路痴,領著三十多人稀里糊塗橫穿了整個遼東半島,不知為何從新羅國走到了百濟國。

    眾所周知,新羅和百濟兩國是不共戴天的仇家,道昭等人入百濟之前,早有國境上的守軍密切注視著他們的動向,發現這群人竟不知死活公然從敵國大搖大擺走過來了,連遮掩一下行跡都不肯,百濟守軍自然不必跟他們客氣,於是上前便將他們截住,無論道昭和尚怎樣解釋怎樣苦苦哀求,百濟守軍渾若未聞,直接將他們當成了敵國姦細,將他們關押在大營內。

    道昭雖然是個和尚,但也不傻,看這情勢估計下場不妙,於是領著眾人半夜越獄,並且偷了百濟大營的戰馬,飛快跑了出去。

    最後的結果便是李素親眼見到的那樣,百濟守軍發現他們越獄,於是追了上去,一路追一路射箭投矛,道昭等人驚惶跑了一路,直到遇見李素大軍時,一行人死得只剩二十來人了。

    李素聽故事似的聽完後,一臉嘖嘖感嘆。

    「大師受苦了,為了求學竟付出如此代價,實在令我肅然起敬……」李素感慨道:「在我的記憶裡,我求學也是被老爹一路抽到學堂的,當年我也付出了很大的代價,不同的是,我是因為不想上學……」

    道昭神情黯然道:「出家人不打誑語,其實從船隻遇到風浪的時候開始,我便已不想求學了,想回家,想寺廟,想方丈主持……可惜那時跑也跑不掉,後來莫名其妙到了新羅,上岸後我仍想回大和國,可惜那時我們沒錢,也辨不清方向,最後稀里糊塗闖進了百濟國,被人追殺之時,我還是拚命想回大和國,不過那時保命最重要,直到遇到了貴人您……」

    李素微笑道:「所以,守得雲開見月明對不對?不經歷風雨,怎麼見彩虹對不對?」

    道昭愈發黯然:「不,我更想回國了,因為你比百濟國的守軍更不友好……」

    李素瞥了他一眼。

    早知道就不救他們了,不但不感激,還說我不友好,把你們綁了餵狼才是真的不好友……

    …………

    一路加快了速度,李素追上了李績的中軍。

    見到李績後,道昭一行人急忙上前給李績行禮,其態度之恭敬,比見到李素時慇勤了上百倍,聽到李績的官職和爵位後,道昭等人頓時高山仰止,納頭便拜。李素氣得牙癢癢,就憑人家比自己多了一把大鬍子,就認為他比自己官爵高,所以你就前倨後恭?

    咦,不過這也是事實呀。

    隊伍繼續前行,看到軍容嚴整,旌旗漫天招展的唐軍騎兵,無形中散發出震懾人心的威勢,道昭等人不由驚呆了。

    「這……這就是名震天下的大唐王師?」道昭睜圓了眼睛吃吃地道。

    李素懶得搭理他,騎著馬獨自走到前面去了。

    李績興許剛才被道昭拜得很舒服,再加上人家是遣唐使的身份,於是笑吟吟地道:「不過是一支偏師而已,主力中軍正隨著陛下回長安,呵呵,讓尊使見笑了。」

    道昭臉頰抽搐了幾下。

    如此威武雄壯的精銳之師,想必倭國的軍隊,已然如天神下凡一般了,見笑?他哪有資格見笑?

    讚嘆般嘖嘖有聲,道昭欣賞軍容半晌,方才回過神,望著李績道:「我在倭國尚未啟程之前,聽說貴國天可汗陛下領軍三十萬東徵高句麗,方外之人久不知世事,不知如今戰況如何?」

    李績臉色一沉,又見道昭一臉茫然懵懂,似乎真不知情,李績的臉色這才松緩下來。

    「呃,戰況麼,當然是大勝……」李績面不改色給大唐臉上貼金,然後哼了哼,道:「我大唐王師天下無敵,自然將高句麗賊子打得落花流水,賊人宵小望風而逃,王師一路高歌猛進,最後因為大軍缺糧,呃,不得不暫時班師回朝,只留下我們這支偏師在高句麗境內襲擾遊擊……」

    道昭頓時露出欽佩之色:「孤軍深入敵後,為報效家國甘冒奇險,大唐上國果然都是好男兒!」

    李績哈哈大笑,非常受用。

    指了指前方,道昭疑惑地道:「前方應是新羅國境內,大將軍為何領軍去彼國?」

    李績矜持地捋鬚,笑道:「哦,前日我等攻破了高句麗的都城平壤,進城肆虐一番後離開了,至此,陛下交託我等的重任已算是完成,我們要回大唐了,借道新羅國而已。」

    李績說得平淡,道昭卻無比震驚,身軀都顫了一下。

    「貴軍……攻破了平壤城?」

    「對。」

    道昭圓睜雙目,倒吸一口涼氣:「兩萬人馬,居然破了平壤,唐軍無敵之名,果然盛名無虛!」

    李績哈哈一笑,揚起馬鞭指了指前方的李素,道:「我等轉戰千里,牽制泉蓋蘇文的大軍,破平壤城的主意,便是出自此子的謀劃,少年英雄,了不起!」

    道昭又驚,目光深深地註視著前方李素的背影。
V123210 發表於 2018-2-26 16:23
第九百三十一章入新羅境

    倭國的僧人相比大唐的僧人,似乎有些不同。

    大唐的僧人致力於普度世人,感化世人,並宣揚行善積德,種善因得善果,用因果循環世世輪迴的理論號召世人虔心向善,而倭國的僧人更入世,更融於普通的百姓,他們似乎並不以宣揚佛教為主,而是藉佛教之名學習各種典籍文化,倭國的僧人看起來更像是學者,他們努力地學習著一切跟文明有關的東西,並不止於佛經。

    當然,這也有很多客觀原因,其中有個很重要的原因是,倭國孤懸海島,難與世外相通,所以天竺的佛教到了倭國便很難傳過去了,倭國的僧人雖然也唸經誦佛,但是他們的佛經很缺乏,很多佛教的理念恐怕連他們僧人自己都不甚了了,這也造成了僧人們不得不入世,因為……無經可念了呀。

    因為入世頗深,所以道昭這些僧人看起來並不太像僧人,他們似乎對外界的一切都很好奇,什麼都要問一下究竟,任何事都要求個前因後果,他們的態度更像一個飢渴的學者在拚命汲取知識的養分,不管什麼樣的知識,他們都需要。

    所以李績當著他們的面聊起行軍打仗,破城殺人等等話題時,道昭並沒有表現出僧人應該有的悲憫和厭惡之色,他反而對唐軍的戰略戰術更感興趣,於是一路上便纏著李績問個不停。

    最初被拍馬屁的受用勁兒漸漸過去,李績終於發覺眼前這個倭國僧人真的……神煩。

    問了一大堆問題,李績頭都痛了,偏偏還不得不堆起笑臉,努力維持大唐上國的泱泱氣度與禮數,最後儘管還是有問有答,但李績的回答明顯開始心不在焉了。

    直到有將士忽然指著正前方的一片營地驚喜大喝「咱們到新羅了!」

    全軍頓時歡聲如雷,李績也鬆了口氣,找了個我家正燉著湯的蹩腳藉口甩脫了道昭,匆匆往前策馬而去。

    …………

    新羅國的邊境上駐紮重兵。這裡是高句麗與新羅兩國的邊境,兩國向來不合,時有征伐進犯,所以雙方都很防備,只是這一次因為李世民的東徵,泉蓋蘇文調集舉國之兵與唐軍相抗,新羅邊境上的守軍也被調去了不少。

    戰爭是牽一髮而動全身的,泉蓋蘇文調集優勢兵力追擊李世民時,因為後方的兵力空虛,倒教新羅佔了個便宜。

    早在李績攻下平壤之前便給新羅女王金德曼送了信,金德曼女王不愧是大唐的鐵桿盟友,見信後二話不說便答應了,於是當日調集國中兵馬,朝北方邊境發起突襲,一夜之間便將高句麗守軍打得抱頭鼠竄,新羅的國境線再次向北方延伸了百里,然後新羅軍隊便在新的國境線內紮下了大營,等候李績所部的大駕光臨。

    大營內的瞭望台上,新羅將士遠遠見到唐軍的龍旗,確認是唐軍無誤後,興奮地大叫起來,然後整個大營都轟動了,很快從大營內飛馳而出一小隊騎兵,騎兵未執兵器,空著手策馬跑到李績面前,行禮過後用流利的關中話詢問了李績的來路,然後馬上有人撥轉馬頭回營,沒過多久,一乘黃色的奢華車輦從營內行出,左右伴隨著百人左右的儀仗,緩緩向李績所部行來。

    李績和李素迅速對視一眼,情知這乘車輦內坐著的便是著名的新羅女王金德曼了。

    面對高句麗國主高藏時,舅甥二人毫無敬意,不僅將高藏晾了半天,李素還揍了他一頓,可是此刻,李績和李素交換了眼神之後,二人同時下馬,往前走了幾步,待到女王的車輦在他們面前停下時,李績和李素上前躬身行禮。

    「大唐英國公遼東道行軍大總管李績,大唐涇陽縣公李素,拜見新羅女王殿下。」

    車輦的珠簾掀開,露出了金德曼的真容,李績和李素卻不敢抬頭看她。

    按大唐禮制,女王是王爵,而且是李世民親自冊封的王爵,而李績和李素都是公爵,論爵位比女王低一級,按禮制,李績和李素是必須要向女王行禮的。

    其實高句麗的高藏也一樣是王爵,如果高句麗不是那麼皮,與大唐的關係比較融洽的話,李績和李素也不敢拿他不當回事。

    二人行禮一直躬著身,不曾抬頭,直到聽見一道略顯蒼老的聲音傳來。

    「二位上國公卿萬莫多禮,倒教本王無地自容了,快快免禮。」

    李績和李素這才直起身。

    李素現在才敢打量這位新羅女王。

    誠如他之前的猜測,新羅女王的年紀確實不小了,雖然精心化了一點妝,看似是個四五十歲的婦人,可李素還是從她眼角額頭的皺紋和那雙飽經滄桑的眼睛裡看得出,這位女王殿下至少六十歲以上了。

    女王的穿著很隆重,看得出為了接待兩位唐國將軍,她刻意隆重地打扮穿戴了一番,當然,沒有印像中穿著皮衣皮褲揮舞小皮鞭的形象。女王穿著一身華貴的黃色錦綢絲袍,頭戴六珠玉冕,寬大的袍服將她瘦弱的身軀完全隱藏起來,看起來威儀十足,可分明卻有殘念蒼老之相,顯然治理這個常年憂患不斷的國家,已耗盡了她的心神精血。

    鳳目含威從李績和李素二人臉上掃過,女王的臉上浮起幾許笑意。

    「東徵戰事本王已聽說了,不得不說,二位好本事,本王佩服得很。」

    李績連連謙謝。

    女王笑道:「既然貴軍已到了新羅境內,便請放寬心,將士們一路跋涉辛苦,且進大營歇息,本王已遣斥候打探過了,泉蓋蘇文並未派追兵,二位上國公卿可安心在大營休養幾日,本王再將眾將士親自送去金城港,貴國張亮大將軍的水師戰船恐怕也得再過幾日才能到港。」

    深深朝李績看了一眼,女王笑道:「英國公李大將軍,敢率區區兩萬輕騎破高句麗都城,如此膽氣,如此氣魄,如此風采,教天下人欽佩震撼,上國王師無敵之名,李大將軍不負也。」

    一旁李素眨眨眼,這位女王殿下似乎……對舅父很欣賞呀,而且注視他的目光很深沉,難道女王……

    想到兩位六七十歲的老人眉目傳情互送秋波的樣子,李素不由頭皮一麻,打了個冷戰。

    噫,畫面太美……

    李績倒是沒想那麼污,聞言抱拳解釋道:「女王殿下謬讚了,破高句麗都城的主意其實……」

    李素搶在李績之前把話截斷:「……其實是李大將軍靈光一現,腦袋一拍想出來的,我等全軍將士亦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

    李績扭頭愕然望著他:「…………」

    李素卻很真誠地朝他拱了拱手,表示了一下欽佩之意,然後眨眨眼。

    女王笑了,注視李績的目光愈發欣賞。

    隨後女王上了車輦在前引路,李績和李素騎在馬上與眾將士緊隨其後,眾人一同進了新羅大營。

    李績撥馬靠近李素,輕聲道:「破都城的主意是你出的,剛才為何讓給老夫?」

    李素低聲笑道:「外甥只是想把舅父大人襯托得更英武更雄壯一些,說不定舅父大人會有一場異國豔遇呢,實在是可喜可賀……」

    李績氣得馬鞭一揚便想抽他,李素急忙撥馬跑遠。

    新羅國早為兩萬唐軍將士安排好了營帳,經過兩天的策馬疾馳,唐軍將士和戰馬都累得不行,將戰馬照料好了以後,將士們連飯都未吃,鑽進營帳便睡了。

    李績和李素也累壞了,幸好新羅女王是個很細心的人,看出眾人神情疲憊,沒有缺心眼安排什麼酒宴,而是讓二人沐浴後先休息。

    李績二人也不客氣,道謝過後便各自鑽進營帳睡了個踏實覺。

    這一覺竟睡到第二天的下午,整整睡了十個時辰,李素醒來時日頭已偏西,伸了個長長的懶腰,李素睡眼惺忪,滿足地舒了口氣。

    感覺享福的日子又快回來了……

    回到長安後哪裡都不去,什麼差事也不干,就躺在院子裡發呆,活活懶死。

    營帳外,聽到李素滿足的嘆息聲,方老五的聲音傳來。

    「公爺,新羅女王殿下剛才派人傳話,若公爺醒來,請往王帳一行,女王殿下設酒宴款待大將軍和公爺。」

    李素起身穿衣,打著呵欠神清氣爽地走出營帳。

    方老五迎了上來,給李素的肩上披了件狐裘。

    李素瞥了他一眼,笑道:「進了新羅大營後,你和弟兄們沒有嘴賤吧?嘲諷新羅國君是女人甚麼的。」

    方老五急忙搖頭:「今日看女王殿下的威風,小人等心生敬畏,不敢有絲毫失禮之處,走路都是夾著腚的,惹不起惹不起……」

    李素點頭笑道:「不錯,有此覺悟,五叔你一定會長命百歲的,記住管好你的嘴,一定不要亂說話……」

    方老五古怪地抬頭看了他一眼,然後笑而不語。

    李素不高興了:「你剛才這記眼神啥意思?」

    方老五小心翼翼地道:「呃,公爺,小人覺得……您才是真正該管好嘴的人呀,您經常一開口便氣死人……」

    李素哈哈大笑,使勁一推他的肩:「開什麼玩笑,你說的是鄭小樓吧,我向來謹言慎行的。」

    …………

    領著十幾名部曲,李素朝大營王帳走去。一路走得很謹慎。

    這裡不是自家的大營,兩萬唐軍將士現在的身份是客人,所以李素很小心,生怕動作稍微激烈一點便會引來漫天箭雨,將自己活活釘死在這片異國的土地上。

    一路上遇到不少巡弋的新羅將士,他們大多沒有穿鎧甲,只著布衣,手執木盾和長矛,遇到好幾撥將士後,李素慢慢得出了結論。

    看來新羅很缺生鐵,看他們的兵器和穿著,很少有那種全身鎧甲,手執鐵盾長刀的打扮,他們的兵器大多是木製,而且新羅人的個頭普遍不高,李素暗暗估計了一下,若新羅軍隊的樣子都是這般,那麼若與唐軍衝突起來,自己麾下的兩萬唐軍大約兩輪來回衝鋒便可將新羅人打得潰不成軍。

    雖然女王殿下很客氣,但李素還是忍不住朝最壞的可能去想,自己和兩萬將士都在別人家的大營裡,兩國再怎麼友好,畢竟還是兩個不同的國家,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句話,無論在什麼時候什麼場合,都是有道理的。

    很簡單的一個假設,若是等會兒在酒宴上,新羅女王朝李績暗送秋波,而李績巋然不動,打死也不從,或者直接來一句「你又老又醜,也不撒泡尿照照鏡子」什麼的,兩國的友好關係很有可能在今晚徹底翻船,然後發生流血衝突……

    …………

    王帳位於大營的正中,新羅國的軍隊在很多地方都效仿中原王朝,比如紮營的地點,以及營盤的佈置等等,新羅的大營也和大唐的營盤一樣,在開闊地帶呈梅花狀散開,眾多營帳將王帳如眾星拱月般拱衛在正中間。

    興許事前有過招呼,李素一路通行無阻,路上遇到的新羅將士紛紛朝他行禮,神情很恭敬,有種蠻夷小國對上國的仰慕和崇敬。

    到了王帳外,方老五等人很識趣地在帳外列隊等候,李素獨自一人進帳。

    帳內鋪設很奢華,地上鋪著地毯,正中燒著一盆木炭,裡面暖融融的,幾名美貌侍女跪在地上,見李素進帳,侍女們紛紛恭敬行禮。

    新羅女王坐在主位,李績卻早早來了,坐在賓位正與她頻頻敬酒,二人酒興正酣,氣氛很融洽。

    李素眼睛眨了眨,有點猶豫此時要不要轉頭就走,生平第一次覺得自己像個電燈泡,而且瓦數不小。

    可是李素剛睡醒,已經很餓了……

    於是李素決定留下來,兩位老人家加起來都一百多歲了,想必不會在他這個青澀稚嫩的少年郎面前幹出什麼傷風敗俗的事吧。

    朝新羅女王行了禮,李素安靜地坐在另一邊,侍女捧著酒壺,給他斟酒。

    新羅的菜餚有點怪,只看模樣就覺得沒有食慾,一份黑乎乎不知道什麼材質的東西,兩個看起來像肉又像木頭的黑乎乎的東西,還有一份同樣……黑乎乎的東西。

    李素舉箸遲疑半晌,終於決定冒險試一試,挾起一塊不明物體塞入嘴裡,咀嚼了幾下,然後神色怪異地抿起了嘴,露出尷尬而不失禮貌的微笑,然後囫圇著吞了進去。

    酸酸脆脆的口感,但味道很怪,難道是……泡菜?

    畢竟新羅才是後世正宗原味的棒子國,此國的國寶就是泡菜思密達……

    嘗了一口後,李素再也不願動箸了,餓死也要有骨氣,不能委屈自己。

    端杯遙敬女王,女王淺啜了一口,含笑看著他。

    「剛才聽李大將軍說了,原來破高句麗都城出於李縣公的謀劃,本王倒是看走了眼,錯失少年英雄。」

    李素咧嘴笑了笑,朝李績投去一個「你很不爭氣」的眼神。

    「女王殿下客氣了,我只是靈光一閃,腦袋一拍……」

    李績忽然咳嗽起來,李素笑了兩聲,住嘴不語。

    女王看著李素,道:「兩萬兵馬奇襲敵都,這等氣魄膽量教天下人欽佩敬畏,大唐上國英傑輩出,一代還比一代強,本王欣見上國人才濟濟,盛世可期矣。來,我等三人齊飲,為大唐盛世賀,為天可汗陛下聖武賀!」

    李績二人急忙端杯,面朝北方恭敬飲了一杯。

    擱下酒盞,女王笑道:「從新羅國的立場來說,本王也要感謝二位奇襲高句麗都城之舉,這一戰打亂了泉蓋蘇文的佈局,二位派兵在都城內誅盡朝臣,令高句麗國朝堂一空,而致國事不暢,軍心不穩,二位給高句麗造成的打擊,高句麗少說三年都緩不過氣來,我新羅國自然也得到了一個天賜的良機,說來本王更應感謝二位……」

    說完女王端杯又朝二人敬了一杯酒。

    李績和李素卻一愣,二人飛快交換了一下眼神。

    別的話都是廢話,可她剛剛說新羅國的「天賜良機」,這話可不尋常了。

    三人共飲了一杯後,李績擱下酒盞,試探問道:「女王殿下剛才說『天賜良機』,不知……」

    女王笑道:「二位是上國公卿,新羅國向來奉大唐為宗主,所以本王也不瞞二位,如今高句麗國中大亂,本王麾下十萬將士可北進矣。」

    李績疑惑道:「我等不過只是破了都城,泉蓋蘇文若回到平壤,花費些時日必能安撫臣民,殿下何言『大亂』?」

    女王笑得愈發燦爛了:「二位與眾將士日夜兼程趕路,恐怕還不知道高句麗國內已生巨變了吧?」

    李績和李素聞言一呆,李素眼中光芒一閃,忽然道:「國主高藏起事成功了?」

    女王看了他一眼,目光滿是讚許:「看來此事李縣公也參與其中了,少年英雄,果真不凡,嘆我新羅為何沒有如李縣公這般的人才……」

    搖搖頭,女王接著道:「不錯,高藏起事成功了,高句麗王宮的宮門前,高藏埋伏下的棋子一刀斬下了泉蓋蘇文的首級,群龍無首之下,城內城外十五萬大軍紛紛向高藏宣誓效忠,如今高藏已接管了高句麗的軍政大權,正在清洗泉蓋蘇文的逆黨餘孽。」

    李素睜大了眼睛,神情震撼地喃喃道:「原來真讓他成事了,我還以為那兩千五百兩黃金多半要打水漂呢,這下我發了,不用當官了,抱著這些黃金能過一輩子了……」
V123210 發表於 2018-2-27 13:17
第九百三十二章 女王夜宴

    確實發了,二千五百兩黃金,圍起來能繞……

    其實哪裡都繞不了,連繞李家大宅一圈都有點底氣不足。

    不過可以肯定的是,這筆錢絕對是一筆巨款,對李素這種大富之家來說,二千五百兩黃金都是巨款。李家一輩子算是吃喝不愁了,往後不需要費盡心力舍了臉皮滿世界撈錢了。

    現在最大的問題是……

    誰去高句麗一趟把錢要回來?

    還有一個問題,現在高藏拿得出這麼多黃金嗎?畢竟高句麗的都城剛被唐軍從裡到外洗劫了一遍……

    失魂落魄般坐在王帳內不言不動,李素中了邪似的似笑似哭,目光呆滯,神情木然。

    女王和李績無語地看著他。

    大家好好聊著天,怎麼說著說著就走神了?

    「咳咳!」李績咳嗽幾聲,不滿地瞪著發癔症的李素。

    李素回過神,自覺失禮,朝女王尷尬地笑了笑。

    「女王殿下恕罪,剛才您說高藏在泉蓋蘇文身邊埋伏下了內應?是那個內應一刀斬了泉蓋蘇文的首級嗎?」

    女王點頭:「本王的探子回來後是這麼說的。」

    李素搓了搓下巴,看來高藏是個很有主意的人,也或許自己給他的震天雷並未派上用場,總之,誅殺泉蓋蘇文的過程與他和高藏的謀劃脫了節,不過變故之下仍將泉蓋蘇文斬了,高藏的本事不小,這個人也不是省油的燈,將來大唐與高句麗的關係,大抵只能維持一二十年的和平,待到高藏緩過氣來,國中積蓄了實力之後,兩國友誼的小船怕是說翻就翻。

    李素暗暗決定……二千五百兩黃金一定要在兩國友誼小船翻了之前要到手,不然就真的打水漂了。

    李績朝女王拱了拱手,道:「剛才女王殿下說天賜良機,不知是何意?」

    女王笑道:「高句麗大亂,高藏新君掌權,忙於清洗逆黨餘孽,掌控軍隊和臣民士子之心,國中軍隊的戰力恐怕會打個大大的折扣,本王欲趁此機會領兵北伐,將貞觀六年高句麗和百濟侵佔我們的國土重新奪回來!」

    李績沉吟片刻,點點頭:「可以,說來這確實是個好機會,待到高藏緩過氣來,軍隊也有了戰力,那時情勢又不一樣了,高藏想必也不敢輕舉妄動……」

    女王欣然笑道:「如此說來,李大將軍也贊成本王舉兵北進?」

    李績笑了笑:「奪回故土自然無可厚非,不過我想請問女王殿下,您率領大軍北進,果真只是奪回故土而已麼?」

    女王的笑容一僵,深深看了李績一眼,道:「若大將軍為主帥,見此良機,不知大將軍會做到哪一步為止?」

    李績沉思片刻,道:「我若未帥,只會將故土奪回為止,高句麗國中雖亂,但軍隊的戰力還在,亂的是上層高官將領,高藏是個聰明人,亂都城而不亂天下的道理他應該懂,下面的軍隊,他定會刻意安撫,許以好處,所以高層將領會清洗一批人,但下面的將士卻不會亂,女王殿下奪回故土,高句麗無話可說,若是不知足而繼續北進,則會激起高句麗軍隊同仇敵愾之心,如此,反而會讓高藏抓住機會,借此事立德立威,迅速將軍心收攏,而女王殿下的北伐軍隊,則會得不償失……」

    女王神情漸漸失望,喃喃道:「我新羅歷代君王皆以統一遼東半島為畢生志向,如今這麼好的機會近在眼前,本王難道只能拿回故土而已嗎?」

    李績嘆了口氣道:「遼東半島局勢複雜,半島上三國鼎立,互為牽制,若說統一,談何容易,就算高句麗軍隊一觸即潰,女王殿下難道沒考慮百濟會否參與其中?若是百濟也派兵出手,女王殿下恐怕連奪回故土都是無比艱難了。」

    女王愈發失望,垂頭黯然不語。

    許久之後,女王抬起頭,期待地看著李績:「若大唐的王師相助本王,不知勝算幾何?」

    李績驚了一下,隨即急忙搖頭:「女王殿下,此事不合規矩,我大唐王師不可能參與遼東半島之爭,從名義上來說,高句麗,百濟和新羅,三國皆為大唐藩屬,大唐身為宗主國,沒有道理幫著其中一個藩屬國去攻打另外兩個藩屬國,傳出去會令大唐威望盡失,被天下萬夫所指,從此大唐周邊的所有藩屬國會離德離心,從此不尊。」

    女王不甘心地道:「高句麗從名義上來說是大唐的藩屬,但天可汗陛下還是發起了東征之戰,為何現在又不能了?」

    李績語氣有些加重了:「那是因為高句麗失臣禮!藩屬不臣,宗主國自當舉兵伐之,可現在若出兵幫殿下無故攻伐鄰國,性質就不一樣了,師出有名,天下多助,師出無名,人心背離。這個道理難道殿下不懂麼?」

    女王垂頭黯然一嘆:「是本王失言,令大將軍為難了。」

    李績沉默片刻,嘆道:「殿下,非我不願幫你,大唐與新羅向來為友邦,正是互為守望的關係,可是這一次,大唐實在不能出兵,出兵便亂了禮法,陛下也不可能答應的,還望殿下體諒。」

    女王眼中閃過失落之色,隨即臉色卻飛快恢復如常,坦然笑道:「酒宴正酣,何故說些刀兵之事壞了氣氛?來,二位上國公卿,且滿飲此杯。」

    三人飲盡,女王擱下酒盞,便待換個話題,誰知李素卻忽然道:「其實大唐可以幫助新羅,不過不是出兵,而是另一種方式……」

    女王和李績一怔,接著女王臉上露出狂喜之色,李績卻勃然變色,重重一拍桌案,怒道:「子正你喝醉了嗎?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李素嘿嘿一笑,舉杯自飲,卻不說話了。

    女王急了,你這是吊老娘的胃口呀。

    「李縣公若有主意,不妨直言,若是合乎情理,又不會讓大唐為難,何樂而不為?」說完女王扭頭看了李績一眼,眼中充滿懇求。

    新羅國的國力太弱了,遼東半島三國的國力和軍隊戰力如果排個名次的話,高句麗第一,百濟第二,新羅第三,尤其是高句麗和百濟還是盟國,正是因為這樣的情勢,新羅才會成為大唐的鐵桿粉絲,死死抱著大唐的大腿不肯鬆開。

    高句麗和百濟經常聯合起來欺負新羅,很明顯,新羅單打獨鬥的話必然打不過,這些年在兩國的欺凌之下,新羅國在夾縫中生存,多喘口氣都覺得艱難無比,而大唐遠在中原,有時候鞭長莫及,新羅受了欺負也只能忍氣吞聲,這次李世民東征高句麗,征討檄文上便提了一句,大意是高句麗經常欺負新羅,侵佔新羅國土云云,檄文傳到新羅,女王感動得涕淚交加,只恨不得對李世民以身相許。

    這樣一個國度,確實是非常需要外力的幫助,尤其膀大腰圓的大唐的幫助。

    李績顯然也明白新羅的艱難,見女王眼神懇切,李績狠狠瞪了李素一眼,卻也不說話了,大抵是默許了李素繼續胡說八道。

    見李績神情鬆動,女王急忙扭頭望著李素,道:「早知李縣公是大唐的英傑,天可汗陛下無比倚重,今日還請李縣公不吝賜教,本王萬分感激。」

    李素沉吟片刻,緩緩道:「殿下,大唐確實不可能出兵相助新羅的,原因剛才李大將軍說過了,陛下不可能冒此天下大不韙,不過幫助的形式可以稍微變通一下,要幫助你們,不一定非要出兵不可……」

    「敢問李縣公之意是……」

    「剛才我從營房一路步行而來,見貴軍將士甲冑不整,大部分穿戴的不過是布衣,而且顏色制式不一,手執的兵器和盾牌大多也是木製,貴國大約是缺少生鐵打造兵器吧?」

    女王若有所悟,點頭。

    李素笑了:「打仗沒有趁手的兵器可不行呀,鎧甲,橫刀,長戟,鐵盾什麼的……」

    女王愈發急切地點頭,她大概明白李素要說什麼了,於是一雙略見蒼老的鳳目緊緊盯著李素的臉。

    一旁的李績大概也明白了李素的意思,神情微動,若有所思。

    李素接著笑道:「女王殿下,我們大唐呢,多少比新羅富裕一些,所以這些兵器,盾牌,甲冑倒是不缺,比如說,咱們今日所領的兩萬輕騎,基本都配置了這些東西,我們可以將這些東西借給你用,殿下用這些兵器甲冑,打造出一支精銳之師應該不難,有了這支精銳,殿下就算面對高句麗和百濟的夾擊也不怕了,不僅能重新奪回故土,而且多少還能佔點便宜,往後就算高句麗和百濟緩過氣來,殿下有這支精銳在手,也能立於不敗之地,不出意外的話,能保新羅至少十年的平安,殿下覺得如何?」

    「太好了!」女王興奮得擊案而起,朝李素行了一禮:「有了這批兵器甲冑,本王有信心奪回故土,再狠狠打高句麗和百濟一個措手不及!多謝李縣公對新羅的幫助,李縣公是我新羅的大恩人,我新羅對李縣公的大恩永世銘記,不敢或忘。」

    李績坐在一旁皺著眉頭,欲言又止。

    李素老神在在地啜了一口酒,對李績的臉色視而不見。

    女王猶豫了一下,略見蒼老的眼中浮出幾許貪婪之色,望著李素輕聲道:「既然李縣公願將兵器甲冑借予我新羅國,我見今日貴軍兩萬輕騎,而戰馬……」

    李素笑了:「女王陛下,知足者常樂呀,您有了我大唐的兵器甲冑還不夠,居然打上我王師兩萬匹戰馬的主意,這個……我可真不能答應你了,否則回到長安陛下真會一刀把我剁了,不僅如此,我大唐借給您兵器和甲冑也不是沒有條件的,雖然我大唐比貴國的國力強那麼一點,畢竟地主家也沒餘糧呀,所以,這批兵器甲冑您得拿點什麼東西來換……」

    女王呆住:「拿……什麼東西換?」

    李素眨眨眼:「這個要看女王殿下的誠意,話不能由我說,不然太尷尬了,搞得咱們兩國好像在做一筆無情無義的交易似的,天下人都知道,我大唐與新羅向來是情深意重,此愛綿綿無絕情……」

    女王:「…………」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你冷不丁突然立出一座牌坊,有意思嗎?

    不過女王對李素的話確實沒異議,這批兵器甲冑不是小數目,大唐自然不可能真的因為情深意重而白送,必然要付出代價的,而且女王清楚,這個代價恐怕的價值恐怕比這批兵器甲冑要高得多,所以女王確實需要時間來考慮,究竟付出怎樣的代價,才能令兩國皆大歡喜。

    有了李素的提議,酒宴的氣氛愈發融洽了,女王心情大好,對李素更是頻頻敬酒,看著李素的眼神分明變了許多,嬌滴滴水汪汪的,若非李素的身份是大唐的縣公,今晚李素必然難逃一劫。

    酒宴散去,賓主盡歡。

    李績和李素向女王告辭,走出王帳後,李績不滿地瞪著李素。

    「為何許諾將咱們的兵器甲冑借給新羅女王?你這不是沒事找事嗎?」

    李素笑道:「我這分明是一片忠心報國呀,舅父大人莫冤我。」

    「報什麼國?你把兵器甲冑全給了新羅,咱們兩萬人赤手空拳回去,不怕陛下責罰嗎?」

    「陛下或許會發怒,不過當我解釋過後,陛下就會轉怒為喜了。」

    李績皺眉道:「你有何說辭?」

    李素笑道:「遼東半島三國鼎立,三國形勢紛亂,高句麗和百濟強,而新羅弱,更何況兩大強國時常聯軍欺凌新羅,侵佔其國土,長此以往,新羅滅國恐怕不遠矣。如今正是高句麗國中生亂之時,對大唐和新羅來說,都是難得的好機會,新羅必須強大起來,至少比高句麗和百濟強大,如此,三國之間才能保持平衡,只有遼東半島平衡了,大唐才能從中斡旋取利……」

    李績有了興趣,道:「這是什麼道理,仔細說說。」

    李素笑道:「說穿了,不過是帝王平衡術而已,新羅國的地理位置本身就不利,它處於遼東半島的南端,西面還有百濟國,將一半的海岸線封鎖起來,北面則是高句麗國境,橫著一條線將新羅通往外界的陸地全部封死,新羅國可謂孤懸海外,地理位置十分危險,大唐若不適時幫新羅一把,將來等高藏喘過氣來,再聯合百濟將新羅一舉吞滅,那時高句麗和百濟可就坐大了,兩國與大唐關係向來不合,他們坐大,對大唐來說可不是好消息,就算大唐將來發兵再次東征,也要耗費巨大的人力物力,還要付出慘重的傷亡代價,徒傷關中子弟人口,而今日,我們只是將手中的兵器甲冑借給新羅一用,便能助女王打造出一支精銳之師,這支精銳便是新羅的資本,女王若沒有老糊塗的話,當知如何最大限度地利用好它們……」

    李績緩緩問道:「你說半島平衡,大唐可在其中取利,取什麼利?」

    李素想了想,道:「可收高句麗入我大唐版圖。」

    李績一愣,接著急道:「如何平之?」

    「外交,牽制,內政人口,軍事襲擾,多管齊下,十年後,高句麗國運氣數可盡矣。」

    李績大喜,接著猶豫道:「若高藏掌權之後對大唐俯首稱臣,大唐怎能對高句麗出手?」

    李素嘆道:「高句麗就算對我大唐稱臣,也只是迫於形勢的緩兵之計而已,舅父大人難道真相信他們以後會乖乖聽話嗎?更何況,當年隋煬帝三征高句麗皆大敗而歸,無數關中子弟戰死異國他鄉,關中百姓對高句麗此國仇深似海,難以化解,若能平了高句麗,報此大仇,關中百姓則對陛下愈發歸心,舅父大人不信回去問問陛下,若有一個能平了高句麗的機會擺在他面前,看他願不願意再次東征,哪怕高句麗表現得再聽話再乖巧,該滅也得滅。」

    「你剛才說的那幾個法子,多管齊下,具體怎樣個章程?」

    李素道:「外交方面,當然是與高句麗和百濟互相牽手又互相扯皮,相愛相殺嘛,這些套路朝堂鴻臚寺的官員們肯定都懂的,反正這幾年先安高句麗和百濟之心,不出意外的話,高藏很快就會遣使進長安,向陛下表達歸心之意,大唐自然不能小氣,客客氣氣收了他的國書,兩國嘻嘻哈哈你好我也好,你快樂就是我快樂……」

    李績臉有點黑:「說人話!正經的時候還瘋言瘋語,信不信老夫抽你?」

    「呃,牽制方面,便要看新羅國了,有了咱們提供的甲冑兵器,新羅國軍隊的戰力拔高了一大截,以新羅女王對統一遼東半島的執念,想必一定會傾舉國之兵力,向北面高句麗猛撲,而此時高藏正忙於掌控軍政大權,拉攏朝臣和軍中將領,更要提防西面大唐的動靜,同時,別忘了高句麗國中還有一位安市城主楊萬春,他的手下可還有十萬精銳兵馬,而這個楊萬春,對高句麗朝堂和國主的態度非常曖昧不明,恐怕連高藏都分不清他究竟是忠臣還是暗藏反意,這麼多要防備的東西,新羅女王領兵北上,高藏哪裡顧及得上,所以,新羅北伐必然會佔一個大便宜……」

    李績靜靜的聽著,神情若有所思。

    李素說著忽然住嘴,然後看著李績,等他慢慢消化自己的話

    「接著說。新羅國北伐佔了便宜,然後呢?」李績道。

    李素笑道:「既然新羅佔了便宜,必然意味著高句麗丟失了南面廣袤的國土,新羅女王其人可謂老驥伏櫪,志在千里,又可謂老牛亦解韶光貴,不等揚鞭自奮蹄……」

    屁股被李績踹了一腳,李績笑罵道:「你哪裡冒出這麼多稀奇古怪的怪話?好好說人話不行嗎?」

    李素笑道:「大概就是這麼個意思,順便炫耀一下文采嘛,總之,女王很火辣,脾氣很暴躁,戰事一起,遼東半島風雲變色,遠在平壤的高藏大約也急壞了,可高藏不是泉蓋蘇文,在沒有徹底掌握軍隊以前,對新羅的北伐只能選擇忍氣吞聲,就算派兵抗擊,恐怕也不敢派出太多,畢竟軍隊這東西對未完全掌控它的君王來說,是一柄雙刃劍,誰知道這支軍隊出都城以後是去打敵人還是反過頭來打自己。」

    李績點點頭:「子正言之有理,所以,牽制的意思,就是用新羅去牽制高句麗?子正有沒有想過百濟國會如何反應?」

    「百濟國不敢反應,咱們大唐的水師越來越強大,若新羅與高句麗的戰事開啟,百濟如果想參戰的話,不妨請陛下下令,讓張亮大將軍率領戰船在百濟的海岸線晃悠一圈,百濟便明白做人的道理了,這也是一種牽制,新羅牽制高句麗,大唐水師牽制百濟,遼東半島的局勢盡在大唐掌握之中……」
V123210 發表於 2018-2-28 12:54
第九百三十三章 平高麗策

    李績兩眼一亮,仔細咂摸半晌,點頭道:「不錯,似乎有些道理……」

    戰爭是為政治服務的,反過來說,政治也可以為戰爭服務,來往反覆之間,端看執棋的手如何運用了。

    李素所提的每一條其實都不足為奇,但是如果這幾條同時用出來,互相一搭配,效果可就奇妙了。

    李績深深看了李素一眼,時至今日,大家認識這些年了,對於這個外甥,李績仍有些看不明白,只覺得很莫測,比他們這些混跡沉浮大半生的老狐狸還厲害,心思城府也深沉,平日嘻嘻哈哈沒個正形,一旦認真起來,說出來的話卻都是振聾發聵謀國之言,可以說,這人正經起來簡直不是人,當然,不正經的時候也不像人……

    將李素的話咀嚼消化許久,李績確認自己領會意思了,這才緩緩道:「話沒說完,所謂『內政人口』又是怎麼個說法?」

    李素笑道:「內政人口當然是指高句麗的內政人口,這一條要和軍事襲擾合起來用,一年兩個重要的時刻,一是春播,二是秋收,大唐只管小股騎兵衝過去,燒糧毀田,擄掠人口,軍隊化整為零,襲擾高句麗大部分的平原地區,尤其是農田,是咱們要糟蹋的重點,兩三年過後,高句麗的百姓便會產生大規模的難民和饑荒,國庫無糧賑濟,農田常遭毀壞,糧食顆粒無收,人口間歇性減少,高藏恐怕吊頸的心思都有了……」

    李績沉吟許久,遲疑道:「計策倒是好計策,不過……還是那句話,若高藏已對大唐臣服,咱們大唐還主動出兵襲擾,是不是……,咳,那些藩屬國可還盯著大唐呢,若咱們如此作為,豈不令別的藩屬國齒冷?大唐的威望風評也會下降的……」

    李素睜大了眼睛:「舅父大人,朝堂裡的君臣皆是高人,不能主動出兵開啟戰端,難道就不能找出一條被動出兵的理由嗎?沒有理由也能強行製造出理由呀,戰爭重要的是結果,而不是理由,所謂的理由,不過是一塊遮羞的布而已,再冠冕堂皇的理由,也不過是一塊花紋顏色比較好看的遮羞布,這個……不需要太大的心理壓力,也不需要太厚的臉皮吧?我這種天生的薄臉皮都能一眨眼想出好幾個高句麗欺負我們大唐的理由,那時我大唐出兵,名正言順,誰不服氣就抽他……」

    李績瞪著他冷笑道:「多厚的臉皮才能讓你說出自己是薄臉皮的鬼話,你若是薄臉皮,我大唐天下就沒人有臉了。」

    頓了頓,李績嘆道:「將這些計策全部合起來,多管齊下,老夫不得不說,將高句麗收入我大唐版圖的可能性極大,可惜就是有點不要臉……」

    李素眨眼:「要不……回到長安後,便由舅父大人向陛下獻上此策?署名就用您的名字,外甥送給舅父大人了。」

    李績呸了一聲,笑罵道:「老夫丟不起這人,如此不要臉的計策,你年輕,臉皮扛得住,老夫可扛不住,回去後好好思量周全一番,將你剛才這番話寫下來,作為平高句麗之策獻予陛下,有此一策,二十年內,高句麗可滅國矣!」

    李績長長一嘆,道:「就不知二十年後,老夫是否還活著,能不能活著看到高句麗滅國那一日,等著我關中將士將高句麗國主押解來長安,向太廟獻俘,耀功於祖宗英靈之前……」

    李素笑道:「舅父大人龍精虎猛,日食三斗,必然能長命百歲,再活二十年不成問題。」

    拍了拍李素的肩,李績感嘆道:「江山代有才人出,李家有你這位麒麟兒,百年家業必然不會衰落,往後我英國公府若有疑難,子正可一定要幫扶一把啊!」

    李素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思。

    李績嘆道:「這次東征,陛下吐血而歸,看當時太醫們的臉色,恐怕陛下的病情不太妙,回長安之後定會馬上立下儲君,不出意外的話,儲君應該是晉王殿下了,老夫當年運氣好,被陛下任為並州都督府長史,而晉王殿下則是遙領並州都督,嚴格說來,老夫也算是有從龍之功吧,不過比起你這兩年實實在在對晉王的輔佐,老夫這點運氣換來的小功勞是無法比的,日後晉王登基,必然會記你的大恩,對你獨加恩寵,你的權力和爵位將會越來越大,而晉王也將對你越來越倚重……」

    李素皺了皺眉,覺得李績應該還有話沒說完。

    李績接著道:「帝王對臣子倚重自然不是壞事,尤其是晉王這孩子,從小便心地善良仁厚,脾氣性格也溫和,待人寬容厚道,實為皇子中不多見的君子之風儀,可是子正啊,無論多麼厚道仁義的人,一旦當了皇帝,性子可就不一樣了,這一點,你必須要牢牢記在心裡,記一輩子。」

    見李績神情嚴肅,李素也肅然點頭。

    「將來晉王登基,你自然是要繼續輔佐他的,不過輔佐要有個度,帝王家事萬萬不可參與,遠避為上。君臣之間要有個距離,太近則惹禍,以前你與他相處或許可以沒大沒小,玩笑嘻鬧,但他當了皇帝后,以前的相處方式便要完全改變了,切記不可再與他沒大沒小,帝王的尊嚴不容輕侮,就算他年歲不大,暫時不會覺得被冒犯,隨著年紀越長,心思越重,而你仍不知收斂,那時便是你大禍臨頭之時了,你的性子向來跳脫,經常不正經,老夫要提醒,往後在晉王面前可要時時注意,輔佐歸輔佐,私人交情歸私人交情,這一點你要分清楚,莫到鋼刀懸頸之時方才後悔莫及。」

    李素連連點頭:「外甥記住了。」

    李績笑了笑,道:「你的才思和謀略是極高的,這一點老夫和眾多老將都不及你,所以無法給你任何提點,老夫此生收穫不多,唯有這些為人處世的道理,老夫願全部傾囊相授,人沒活到一定的歲數,怕是領會不了這些道理,若換了別的年輕人,定會對老夫的這番話不屑一顧,子正與尋常的年輕人不一樣,想必老夫的這些話,你應該是能聽得進去的。」

    李素恭敬地道:「家有一老,如有一寶,舅父大人的話,外甥一字不漏,全記在心裡了。」

    李績哈哈大笑:「你莫說老夫倚老賣老便好。咱們李家一門雙公,老夫老矣,遍數家中後輩,沒一個爭氣的,往後兩個李家,還要靠子正多擔待了。」

    李素嚴肅地道:「外甥但有一口氣在,定會扶持李家,趨吉避凶,家業代代興旺。」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

    李績當然不會無緣無故說起這些話,看他欲言又止的神色,恐怕對李世民的病情知道得更多,但關於帝王病情的話,他卻不敢多說,哪怕對親外甥也不敢多說。

    這便是李績為人處世的性格了,他的性格非常穩重,極少行險,不僅體現在用兵上,同時也體現在平日的為人上,不該說的話絕對不會說,哪怕對至親之人也不會提一個字。

    若換了程咬金的性子,恐怕聽到一點點風吹草動就滿世界嚷嚷開了。

    兩萬輕騎在新羅的大營裡休息了三日,連日來的辛苦奔波,千里轉戰,一身的疲憊在這三日裡終於消失殆盡,兩萬將士煥發出生機勃勃的神采,全軍上下從裡到外,透出一股濃濃的喜意。

    是的,馬上要回家了,回到熟悉的大唐,回家見到自己的父母妻兒,世上還有什麼事比這些更打動人心的?

    李素此刻已歸心似箭,奈何金城港那邊一直未傳來消息,張亮率領的水師船隊還未到達金城港,所以李素只好耐著性子慢慢等。

    這幾日李素過得很舒坦,彷彿又回到了當初躺在家裡曬太陽混吃等死的美好日子,如果身邊沒有一個倭國和尚唧唧歪歪,那就更完美了。

    「李縣公才二十多歲,為何如此有本事?敢問縣公,您幼時師從哪位名師,所學何書,所治何典……」道昭一臉崇拜地看著李素。

    原本對李素不怎麼在意的,這幾日道昭不知怎的跟唐軍將士打成了一片,從這些唐軍將士的嘴裡聽到關於李素的一些零零碎碎的事蹟,幾經拼湊起來,李素這個人的生平便幾乎完整,看著長長一截李素曾經做過的事,立過的功,少年封的官職爵位,還有他與天可汗某位公主的緋聞逸事,道昭簡直歎為觀止。

    這位縣公大人的人生實在太精彩了,短短小半生裡經歷過的事,簡直當得別人活兩輩子了,……他是怎麼辦到的?

    不得不說,倭國有一個非常識時務的傳統,那就是崇拜強者,誰的拳頭硬他就服誰,哪怕這個拳頭硬的人剛剛還狠狠揍了他一頓,他也服,越揍越服,揍得狠了,索性跪在地上叫爹。

    相反,誰若是在他們面前太軟弱,顯得很好欺負的樣子,那麼他們絕不會反過來對你太客氣,你越客氣他越強硬,越欺凌,直到最後索性要了你的命。

    一言概之,欺軟怕硬而已。

    道昭此刻差不多也是這種心態,當然,還沒到叫李素爹的程度,但是李素的事蹟卻令他萬分崇拜。

    原本就對唐國充滿了嚮往,唐國的一切對倭國來說都是新奇的,高級的,從文化到商品皆如是,而李素這個人,道昭打聽過後才知,此人縱在唐國朝堂上,也是赫赫有名出類拔萃的英傑人物,頗受天可汗陛下倚重。

    在唐國都是拔尖的人物,道昭對李素的態度終於有了變化。

    說是諂媚呢,未免有些過分,道昭這幾日已變成了李素的影子似的,處處纏著他,打著遣唐使的旗號光明正大的討教,求教,求調教,還像個新聞記者一樣隨時隨地對李素進行突襲採訪,問經歷,問感想,問某某時刻你心裡在想什麼,是不是想到了自己的家人,然後落下熱淚云云……

    李素快被逼瘋了,遣唐使難道都是這副德行嗎?

    這種孜孜不倦的謙遜求學態度或許褚遂良那種大儒會喜歡,但李素很討厭。

    「你們好好在倭國活著不好嗎?」李素的神情很不耐煩。

    今日陽光不錯,綠草青翠,處處透著春日的氣息,部曲們剛剛在營房外面搭起一張躺椅,李素躺上去才眯了小半個時辰,道昭便像一道驅不走的冤魂,鬼一樣飄到李素的身邊,在他耳邊喚魂……

    道昭絲毫不介意李素的不耐煩,仍舊神情謙卑地道:「大和國,不是倭國……我大和國地處海島,人少地稀,常年海嘯地震火山,百姓貧苦,國力虛弱,久慕大唐上國幅員遼闊,物產豐富,又有千年聖賢文化傳延,權貴鮮衣怒馬,百姓純樸富足,我大和國上至天皇,下至貧苦百姓,皆對大唐上國有仰慕崇敬之心,故而才會不惜冒著海船顛覆的危險,不遠萬里來大唐,懷著謙卑嚮往的心情,學習大唐上國的文化,李縣公,我們並無惡意,何以對我們如此相惡?」

    李素嘆了口氣。

    先擱下千年後世的血海深仇不說,畢竟怪不著現在的倭國,單說眼前這些遣唐使,看似謙遜有禮,卑躬屈膝,但是撕開偽裝的表象,遣唐使裡面的好人也不多,據有史記載,從隋朝開始,倭國便向中原派遣遣隋使,遣唐使,這些人果真在大唐安分守己的當留學生麼?

    事實上他們存在許多偷盜行為,從大唐的書籍孤本,到民間的物種,以及行軍打仗的兵法紀要等等,但凡看上眼的東西,便強烈要求學習,若不讓學便偷學,若連偷學也不行,便直接下手偷,偷過去便是他們自己的。

    這樣的人,說他們是因為求學之心吧,委實太說不過去,東西學到了,但華夏文明裡最重要的「德」字,他們卻完全沒在乎,否則也幹不出偷盜之事。

    大唐人不知他們的真面目,可惜李素很清楚,他知道這些人謙卑的表象下隱藏著怎樣的真實面孔,所以才會對他們如此不耐煩。

    將這樣一群人帶到長安,任由他們滿世界亂瞄亂看,看上的東西就變成了他們自己的,然後再帶回倭國加以修改,隨便改動一下便成了他們自己的東西,比如茶道,比如文字,比如服裝……

    李素忍不住開始思忖,要不要找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派部曲將這群傢伙偷偷幹掉算了,到時候把黑鍋推給百濟,而大唐鴻臚寺,則代表天可汗陛下嚴厲譴責百濟國的恐怖分子行徑……
V123210 發表於 2018-3-6 07:16
第九百三十四章踏上歸途

    李素對道昭這群人並無太多好感,其實心裡明白,自己多少有點狹隘的憤青思想,總覺得外國人不懷好意,尤其是這個外表恭順,內心禽獸的島國,李素更是厭惡。

    當然,厭惡歸厭惡,在別人沒得罪自己的情況下,李素也不可能真的下令弄死他們,活了兩輩子,這點理智還是有的,更何況,道昭他們還有著遣唐使的身份,這個身份是官方的,而且這些遣唐使在大唐很討君臣們的歡心。

    異國番邦派出留學生來大唐學習,這事說出去特別有面子,倭國從隋朝開始便遣使入中原,從有史記載的第一批遣隋使入境一直到如今,歷屆的遣唐使都很受中原王朝君臣們待見的,尤其是倭國人還特別講禮數,無論在任何人面前都是躬身哈腰,一副萬分謙卑的模樣,這樣的形象充分滿足了大唐君臣們泱泱上國的虛榮心態,於是君臣們也不管這群貌似謙卑的人究竟從中原學走了多少東西,或是偷走了多少東西,但凡有遣唐使入境,皆是待若國賓,非常客氣。

    李素當然也有這種虛榮的心態,不過對遣唐使,他更有一種深深的戒意。按說道昭等人在他面前從來都是畢恭畢敬,執禮甚恭,從禮數上挑不出任何錯處,更沒有做出任何對大唐社稷和君臣不利的事,然而,李素還是厭惡他們,沒有理由的厭惡。

    人活到一定的年紀,說話行事當然要有所長進,從個人本心來說,鮮少會出現無緣無故的愛與恨,李素活了兩輩子,對萬事萬物基本都保持著一顆平常心,待人接物很少出現這種不理智的無緣無故的厭惡情緒,可是,情緒就是情緒,它發自本心,李素也沒辦法。

    貌似恬然的躺在椅子上曬太陽,李素瞇著眼,任由道昭在他耳邊絮絮叨叨,像個調查黑幕的記者深挖著李素和大唐的一切,李素心不在焉地維持著最基本的禮貌,偶爾答一句無關痛癢的話,腦中卻飛快轉個不停。

    回到長安後,一定要向李世民進諫,對這群遣唐使不可任由放縱,學什麼,怎麼學,學到何種程度,不能由他們說了算,而是大唐說了算。有些機密的東西更是碰都不准碰,比如火藥配方,比如農學新培植的改良稻種等等。當然,如果這群倭國人有著非常強烈的求知慾,就扔給他們一大堆佛經,這個沒關係,儘管學,儘管抄,多抄佛經可化解心中戾氣,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很適合倭國的民族本性。

    腦子裡轉了許多念頭,耳邊卻傳來道昭幽怨的聲音。

    「李縣公為何對貧僧不搭不理?貧僧說了那麼多話,您多少回兩句呀,貧僧別無他意,只是有一顆純粹的求學之心而已……」

    李素回過神,一臉茫然地看著他:「啊?你剛才說話了麼?說了什麼?」

    道昭一滯,神情愈發幽怨哀慟了,一個穿得邋裡邋遢的異國和尚露出委委屈屈的表情,那畫面簡直辣眼睛,李素忽然很想用鞋底子狠狠扇他一記,讓他的臉部表情恢復自然。

    「貧僧剛才說,聽聞此次東徵,偉大的天可汗陛下攻打高句麗城池之時,用了一種很奇妙的武器,一個黑色的陶罐罐,點火便炸,聲若九天雷霆,威可平山裂土,貧僧想問問,此為何物?」道昭眼巴巴地盯著李素。

    李素眼角一跳,不動聲色地笑了:「你對咱們大唐的那個小陶罐感興趣?」

    道昭渾然無覺,小雞啄米似的猛點頭。

    李素笑得更燦爛了。

    自己剛想到這個事情,道昭馬上便問出來了,無知者無畏呀,這只異國猢猻知不知道震天雷在大唐的高層裡多麼敏感,知不知道當年吳王李恪不過是在火器局外圍晃悠了一圈,便被李世民狠狠臭罵了一頓,然後趕出了長安,兩年後才召回,這個話題在朝堂高層都如此敏感,朝臣皇子對此諱莫如深,眼前這只猢猻居然大明大亮的直接開口問了,這要是不坑他一把,李素都覺得對不起自己「長安小混賬」的光榮雅號。

    「你是如何知道這個小陶罐如此厲害的?」李素和顏悅色地問道。

    李素的表情和演技太自然,道昭完全不覺有異,急忙道:「貧僧這幾日在新羅的大營內百無聊賴,便在營中四處走動,與大唐和新羅兩國的將士們閒聊,這才聽說有小陶罐此物……」

    李素哦了一聲,點點頭,然後露出神秘的模樣:「傳聞不假,此物確實很厲害,你們倭國若有此神器,想滅誰就能滅誰,朝你們王宮的糞坑裡扔一個,整個王宮都彷彿平地而起,自由飛翔,你說厲害不?」

    道昭兩眼大亮,雖說李素拿他們王宮的糞坑來形容震天雷的威力有點那啥,不過這不是重點,重點是,似乎大唐的那個小陶罐並非很機密,眼前這位李縣公隨時都能掏心挖肺將它的配方抖落出來。聽大唐將士的描述,若倭國能擁有此神物,對鞏固王權安邦定國必有大用,而他道昭若將此物弄回去,必然也是大功一件。

    吞了口口水,道昭眼中貪婪之色愈重,神情仍然謙卑地道:「此神物如此厲害,不知它是用何物所造?貧僧求知心切,還請李縣公不吝賜教。」

    李素笑道:「此物威力巨大,它的配方自然是機密,不謙虛的說,此物是我造出來的,不過我大唐皇帝陛下深知此物之威力,陛下擔心它被心存歹念之人利用,幹出有傷社稷和黎民的惡事,故而下過嚴令,此物秘方不准我對外說,若有違令,必斬我項上首級……」

    道昭神情頓時化作一片失望,失魂落魄般道:「如此說來,此物之秘方貧僧不可得矣……」

    李素笑著拍了拍他的肩,道:「陛下之意,此物不可用於民間,否則天下大亂,不過陛下向來對你們遣唐使恩寵禮遇,貞觀四年,貴國所遣的第一批遣唐使來我大唐學習了一年,那一年裡,遣唐使但有所請,陛下皆一一允准,可謂有求必應,你們想學任何東西,陛下都滿足你們,想必你們這第二批遣唐使也不會例外,我雖然不能告訴你秘方,但總歸還是有別的法子……」

    道昭急忙道:「李縣公有何法子?還請指點賜教,貧僧感激不盡。」

    李素笑意愈深,表情神秘,語氣充滿了蠱惑:「待你們入長安覲見陛下之時,你可以親自問陛下呀,一個會炸的陶罐而已,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東西,你們學會了有什麼關係,反正是拿回你們倭國,就算你們倭國國主將整個倭 全炸了,對大唐也沒有任何影響,你若親自去問,陛下一定不會拒絕的……」

    道昭呆住,吃吃地道:「是……是這樣的嗎?真的可以嗎?」

    李素正色道:「相信我,我們大唐人都是很好客很大方的,區區陶罐,何足惜哉。遣唐使向來被大唐君臣所恩寵,但有所求,陛下必然答應的。」

    李素說這話時表情很誠懇,原本英俊白淨的臉上更透出一股子坦蕩君子的正氣,道昭傻傻盯著李素的臉很久,腦中將李素的話來回咀嚼了好幾遍,終於遲疑著點點頭。

    左右不過是向天可汗陛下問一問那個小陶罐的製作秘方,就算天可汗不答應,道昭也沒什麼損失,不行就算了,總不可能因為一句問話而被天可汗降罪吧?

    「多謝李縣公指點,貧僧有生之年必有所報。」道昭感激地朝李素行禮。

    李素親切地攙住他,語氣真誠地道:「唐倭兩國一衣帶水,睦鄰友好,高僧不必如此多禮,如果一定要報答,到長安後多想辦法撈點錢,我對此物尤為喜愛,記住送禮要投其所好,切記切記。」

    道昭臉頰抽了抽,仍舊非常謙卑地應了。

    李素望著道昭感激涕零的臉,不由笑了。

    回到長安後,若眼前這位倭國和尚果真不知死活向李世民要震天雷的秘方,不知李世民會用怎樣的姿勢用力抽他的大耳光呢?很期待那幅畫面啊……

    更重要的是,有了道昭的這個請求,李世民憤怒之餘,想必會對遣唐使有所警惕,不會像以前那樣任遣唐使在長安予取予求了。

    當客人就應該有當客人的樣子,主人好心請你們來做客,你們不能隨便惦記主人家的東西,主人不給就去偷,這不叫客人,叫進賊。

    ************************************************** ***********

    兩日以後,新羅的金城港終於傳來消息,張亮率領的水師船隊已在金城港靠岸,這次張亮奉旨帶了一百餘艘戰船,目的是為了接李績李素所部從海路繞道百濟,最後回到大唐境內的登州港,如此,李績李素所領兩萬輕騎斷後狙敵的任務已徹底完成,以傷亡甚小的代價不僅攻進了高句麗的都城平壤,而且還將高句麗的政局胡亂攪和了一番,並輕鬆退到新羅境內,登船從容回國。

    總的來說,李績和李素算是超額完成了任務,回到長安後,李世民的封賞怕是不會少。

    李素不在乎封賞,當他聽到張亮所部水師已靠岸後,心裡浮現的第一個念頭便是終於能回到大唐了,終於能見到妻兒和老爹了,對家的思念,此刻前所未有的強烈。

    聽到消息後,李績當即下令全軍整備,準備向金城港開拔。

    新羅女王也聽到了消息,急忙親自來到李績的帥帳,以新羅國女王的身份正式向李績遞交了一份呈給天可汗陛下的國書,國書是用漢字寫的,不得不說,新羅國也有文筆不凡的高人,國書的開頭便是一大通對天可汗陛下無限崇敬無限瞻仰的馬屁,文章作得可謂花團錦簇,妙筆生花,李績和李素看了一眼都覺得臉紅。

    當然,國書不可能全是馬屁文章,總要說點正事。

    女王的正事就是李素提議的借給新羅國兵器甲冑之事,大唐上國如此大方,揮手就給了女王足足能夠武裝兩萬兵馬的兵器甲冑,上國投之以桃李,女王很想報之以瓊瑤,然而新羅國太窮了,畢竟這些年在高句麗和百濟的夾縫中艱難的生存,幾乎每年都有戰事,國中所積甚少,根本沒有拿得出手的東西來回報大唐上國的大方豪爽,於是女王殿下一咬牙,決定每年拿出新羅國賦稅的三分之一,用來進貢給天可汗陛下,以此回報大唐借給新羅兵器甲冑之深情厚誼。

    李績和李素仔細將國書看了一遍,沉默片刻,舅甥二人互相交換了一下眼神,彼此會意,然後李績收起國書,向女王承諾,所部兩萬輕騎到了金城港後,便將卸下所有的兵器甲冑,全部交予新羅軍隊,至於新羅國承諾的每年進貢三分之一的賦稅,這個……當然是天可汗陛下該定奪的事了,李績作為臣子,無法表示任何態度。

    倒是李素,將國書看完後第一反應就是想抬價,三分之一太少了,至少得拿一半吧,然而想到新羅國在遼東半島的處境,以及大唐需要維持半島三國之間戰略平衡的需要,李素還是生生忍住了抬價的衝動。

    最煩跟窮鬼做買賣了,根本沒法談價,人家幾乎已一無所有,自己難道忍心去搶他們要飯的破碗?

    得到李績的承諾,女王歡天喜地的走了,並且殷切地表示,願意親自護送大唐上國的將士們到金城港,以顯示新羅國對大唐的恭敬之意。

    李績不置可否地道了謝,呵呵,假裝不知道女王殿下其實是盯著唐軍將士手裡的兵器甲冑,生怕到了金城港後李績忽然患上失憶症,兵器甲冑忘記留下了。

    彼此客氣一點挺好的,你好我也好,假裝的客氣也行,至少氣氛很融洽,李素喜歡這種一團和氣的氣氛,天下大亂的根源問題在於彼此太耿直了,稍微假客氣幾句最少能減免人類八成以上的戰爭。

    整軍,備馬,收拾行裝。新羅大營外,兩萬輕騎隊列整齊,人人臉上洋溢著雀躍的喜意。

    思鄉的人,豈止李素一人?大家都已歸心似箭。

    頭頂的暖陽灑在身上,一股如同春意般蓬勃的喜悅油然而生,李績看著面前黑壓壓不見盡頭的將士,向來嚴肅的臉頰不禁也浮起了一絲笑意,然後大手一揮。

    「將士們,咱們回家!」
V123210 發表於 2018-3-12 23:38
第九百三十五章 風急浪險

    李績和李素領著兩萬將士踏上了回家的歸途。

    一場記入史冊的大戰,已然到了尾聲。這一戰改變了太多人的命運,自負剛愎的李世民在遼東戰場上終於被現實狠狠扇了一巴掌,甚至折損了他的壽數。李世民最大的敵人泉蓋蘇文原本應該志得意滿地回到都城,享受大權在握的快感,卻意外地被那個外表恭順窩囊,實則暗藏殺心的高藏一刀砍了腦袋。

    而李績和李素奉旨斷後,卻陰差陽錯立下了潑天的大功,李素的謀劃,李績的果決,唐軍僅僅靠兩萬輕騎便輕易攻破了高句麗的都城,並且將都城佔領了兩天。

    不得不說,這個功勞委實太耀眼了,哪怕敵國的都城只被他們佔領了短短兩日,也是足夠載入青史的,大唐史官的妙筆如果不那麼苛刻的話,李績和李素的名字足堪與漢代僅率八百孤軍深入草原,並打下匈奴單于牙帳的冠軍侯霍去病相比,封狼居胥之榮,古往今來鮮有。

    撤退的兩萬將士顯然也明白自己這次立下的功勞有多大,所以在朝金城港開拔的路上,每個人喜笑顏開,他們知道,回到長安後,陛下的封賞必將無比隆厚,因為在這場已經注定了戰敗結局的戰爭裡,他們,是僅有的亮點,無論出於政治目的還是大唐上國的尊嚴,陛下都會重重封賞他們,用這場勝利告訴天下萬邦藩屬,朕並沒有輸,朕發起的東征是在打入敵國都城後才撤軍的。而李績和李素率領的打入敵國都城的兩萬將士,必將被陛下立為一根勝利的標竿。

    前路平坦,前程光明,將士們的心情自然雀躍飛揚。

    只不過,作為主帥的李績和李素,二人臉上卻見不到太高興的神色,反而有股若隱若現的憂慮。

    新羅邊境大營距離金城港只有二百餘裡,策馬飛馳之下,數個時辰便至。

    金城港是一座靠海的小城,城池破敗且簡陋,城池裡面的人口大約不過一萬,城中規模僅只後世一個小鎮大小,在新羅女王的帶領下,李績率所部下馬步行進城,城內百姓紛紛跪地見禮,女王一臉高傲,目不斜視,從城中直接穿行而過,來到城東的海邊碼頭上。

    相比城內的蕭條窮苦,城東的碼頭卻繁忙許多,許多不明國籍的海船停泊在海邊,忙著裝卸貨物,打著赤膊的新羅漢子喊著口號,將一堆堆貨物搬到船上,旁邊的官員垂頭埋首記錄著貨物的進出清單,正中的碼頭口岸邊,無數明黃色旌旗迎風招展,百餘艘戰船零零散散分佈在碼頭外的近海處,戰船如雲,風帆林立。一名身材魁碩的中年大漢披戴鎧甲,靜靜地站在碼頭的岸邊,兩側亦有許多大唐將士列隊雁形展開。

    李績和李素認識這名將軍,急忙快走幾步迎上,三人互相見禮。

    此人正是鄖國公滄海道行軍大總管張亮。

    雖名為「亮」,其實名字並無半分亮點,不過在這貞觀朝裡,張亮可謂名聲赫赫,他是凌煙閣功臣之一,排名第十六。如果李世民心血來潮辦個閱文集團的話,張亮至少也是白金主神了。

    張亮朝李績行禮時尤為恭敬,雙手為揖,腰彎得很深,神情滿是敬服。

    不僅僅因為李績這一戰打入敵國都城的功勞,更重要的是,張亮從隋末時期便是李績的部將,二人當初同在李密帳下,張亮便是李績的直屬部將,後來李績投唐,張亮也跟著過去,李績受到李淵李世民重用後,也是他將張亮推薦進秦王府,玄武門事變之前,李世民派張亮秘密潛入洛陽招兵買馬,後來事洩被李元吉拿住,張亮在獄中受盡酷刑,卻咬緊牙未曾招出李世民這個幕後黑手,玄武門之變後李世民念其功勞,從此官運亨通,平步青雲。

    當然,無論張亮的名聲多大,比起李績還是弱了幾分,李績是如今大唐軍方的名將,其用兵韜略僅次於戰神李靖,實實在在的軍方二號人物,張亮近年雖多有驕狂,然則在李績面前還是老老實實不敢放肆。

    「末將拜見大將軍,將軍此戰名揚天下,世人皆驚,末將拜服。」張亮開口第一句話便是無比的恭敬。

    李績笑了笑,道:「你如今已是刑部尚書,爵封國公,亦與老夫同列凌煙閣功臣,早已與老夫平起平坐,無須自稱『末將』。」

    張亮恭謹道:「末將從隋末之時便是大將軍的部將,一輩子都是大將軍的部將,名位縱然再高,亦不敢與大將軍平起平坐。」

    李績笑道:「不說這些了,來,快與老夫見過新羅女王殿下,此次能夠安然抽身,女王殿下幫了大忙。」

    張亮急忙與一旁含笑不語的新羅女王見禮。

    最後才輪到李素上前主動與張亮見禮。

    李素與張亮並不熟,當初在長安時曾經有過一段交集,不過那時張亮比較冷漠,直到李素後來與李績認了親之後,每逢年節兩家才互送節禮,有了些許往來。

    今日張亮顯然對李素熱情多了,未等李素行禮躬身,張亮便搶先托住了他的雙肘,笑道:「賢侄勿須多禮,聽前線軍報上說,此戰打入高句麗都城,全因賢侄一人之謀劃,老夫委實佩服得很,陛下常贊賢侄為大唐英傑,所言不虛也,果然是少年英雄,不可小覷。」

    李素急忙謙虛推讓。

    張亮與新羅女王客套一陣,許久之後,張亮看了李績一眼,神情肅然道:「大將軍,末將奉旨率戰船百艘停靠新羅國金城港,接大將軍和諸位將士回大唐,請大將軍下令將士們上船。」

    李績點點頭,帳下部將馬上將登船的命令傳到隊伍中。

    新羅女王神情有些焦急,李績看在眼裡,笑了笑,隨即道:「讓所有將士卸下身上的甲冑和兵器,交予新羅國將士,然後牽馬上船。」

    新羅女王聞言鬆了口氣,忙向李績道謝。

    很快,兩萬將士依令將身上的甲冑兵器卸下,碼頭的空地上,一時間甲冑兵器堆積如山,新羅將士們忙著整理歸類,而大唐的將士們則牽著各自的戰馬,嘻嘻哈哈登船,碼頭內外到處洋溢著歡聲笑語。

    張亮這次帶來的船隊足有百艘,時下大唐的水師發展並不大,這百餘艘戰船幾乎已是大唐水師的所有家底了。所謂的戰船裝載量也不算大,比起明朝鄭和下西洋那種航母般的大船自是小了許多,不過每艘船載五百人還是足夠的,兩萬將士加上各自的戰馬,百餘艘船堪堪夠了。

    待所有大唐將士登船之後,李績三人與新羅女王道別,張亮下令鳴號揚帆,百艘戰船滿載大勝而歸的將士,慢悠悠地朝南駛去。

    ***********************************************************

    李績李素二人登上了張亮的座船旗艦,三人在豪奢氣派的艙房內談笑風生,這時李績才問起了李世民所率主力大軍的動向。

    張亮顯然對主力比較瞭解,作為東征的偏師之一,張亮所部水師時刻與李世民保持著緊密的聯繫,主力大軍的動向隨時在張亮的掌握之中。而李績所部卻因孤軍深入敵後,自與李世民分別後,與主力的聯繫便徹底切斷了,直到此刻張亮說起,李績二人才瞭解。

    李世民領軍西撤後,路上並未遇到敵襲,泉蓋蘇文所率的十五萬敵軍被李績所部兩萬輕騎死死拖在遼東城和大行城附近數百里範圍內不得動彈,待到李績領軍攻下了高句麗的慶州城之後,泉蓋蘇文所部更是徹底失去了戰場的主動權,從頭到尾被兩萬唐軍牽著鼻子走,唐軍主力面臨的威脅從此解除,所以李世民領著主力無驚無險地回到了大唐國境線內,在營州紮營休養三日後,主力繼續朝長安方向撤退班師。

    退回國境以後,主力的糧草危機也宣告解除,後方的糧草源源不斷地送進軍中,大軍將士到達營州之前緊巴巴過了幾日食不果腹的日子,倒也沒出現任何變故,將士們情緒比較穩定。倒是解決了糧草問題後,程咬金等大將聚頭一商量,紛紛向李世民奏請再次攻打高句麗,趁著高句麗國中內亂,對大唐來說正是大好時機,若再次攻打高句麗,其勢必如猛虎入羊群,勢不可擋。

    眾將的請戰被李世民毫不猶豫地否決了。

    原因有很多,將士們已現疲態是其一,若再次東進,軍心必然不穩,有嘩變之危,其二是此戰將士折損過多,若再次征伐高句麗,縱然大勝亦大傷本國元氣,如今大唐的周邊鄰國裡,除了高句麗這個強敵外,還有吐蕃,吐谷渾,西突厥等群狼環伺,若拼著大傷元氣的代價將高句麗併入版圖,其餘的強鄰恐有進犯之舉,其三則因安市城的楊萬春,這個人不可小覷,用兵狡黠奸詐,麾下十萬將士皆是虎狼之師,李世民和諸多將領在安市城下吃了個大虧,若唐軍再次打入高句麗境內,很難說楊萬春會做出什麼舉動,而李世民也沒有把握能應付他。

    很有意思,無論任何人被現實狠狠扇過耳光後,都會立馬乖巧下來,久違的智商重新上線,當初熱血上頭跋扈魯莽的混蛋樣兒全然不見,從裡到外透出一股子智珠在握的高人形象。

    李世民也不能免俗,東征失敗後,他終於乖巧了,整個人充滿了睿智,將目前的時勢看得很清楚,於是理智地否決了程咬金等人的請戰要求,至於冷靜下來後回想起當初在高句麗戰場上自己的種種剛愎自負,李世民有沒有在夜深人靜之時悔恨地悄悄抽自己耳光,不可考。

    不得不說,李世民這一次的決定是正確的,哪怕高句麗再亂,他也不可能再次征伐,拋開別的客觀原因不提,最重要的是,當初糧草被靺鞨騎兵焚燬後,李世民當場吐了血,身體已然垮了下去,他沒有精力再指揮大軍作戰了,而交給下面的將軍們,他又不放心。

    說到主力大軍的動向,張亮預估了一下,大抵已過了長城,朝長安進發,算了算時日,李績所部輕騎若登岸後趕得快的話,兩軍或許能夠同時到達長安。

    說完這些,張亮朝李績和李素深深看了一眼,拱了拱手,笑道:「大將軍和子正賢侄此次立下潑天之功,回京後陛下必有封賞,末將這裡先恭喜二位了。」

    李績搖搖頭,道:「封不封賞的,老夫不在意,老夫如今已位至國公,官爵再高亦不過是錦上添花罷了,老夫現在擔心的是陛下的身子……」

    張亮一怔,接著嘆了口氣,二人閉口不言。

    李世民陣前吐血的事幾乎所有將領都親眼目睹,當時太醫們匆匆忙忙在帥帳進出時的臉色大家也都看在眼裡,從太醫們凝重的神情上看得出,李世民這次吐血,體內病情很嚴重,恐已折了壽數,本是風華正茂之年,因此一戰而瞬間風燭殘年,時日恐無多。

    大唐未來的儲君仍未定,下一任國君對外政策是攻或是守,對內是王還是聖,對臣子是加恩還是施威,如今都是未知數,思及此,李績和張亮二人面龐不由浮上憂慮之色,話題卻無法再說下去。

    艙房內氣氛很沉悶,李素待了一陣便覺得受不了,起身告了聲罪,然後走出艙房。

    船隊航行在蒼茫無際的大海上,龐大的戰船隨著海浪起伏不定,李素憑欄站了一會兒便覺得不妙,他突然發現自己暈船了。

    …………

    …………

    夜色降臨,海上風浪小了許多,船隊靠風帆而行,風小了,速度也慢了。

    李素獨自佔了一間艙房,部曲們大多與將士們擠在底艙,李素的艙房旁邊只住著方老五和鄭小樓。

    離開金城港短短幾個時辰,李素已吐了五次,吐得臉色發白,氣短體虛,方老五在跟前侍候著他,鄭小樓則雙臂環胸,面無表情地旁觀李素的狼狽樣子。

    方老五端著銅盆,李素將頭湊在盆前,吐得稀里嘩啦,戰船的每一次起伏都令李素難受萬分,如同前世坐遊樂園裡的升降機似的,不同的是,升降機頂多幾分鐘完事,而李素此刻卻已坐了幾個時辰,更要命的是,據說海上這段行程要持續一個月左右。

    「受不了了!鄭小樓,拔出你的劍,給我個痛快吧!」李素絕望地嘆氣。

    鄭小樓臉頰扯了扯,嘴角一勾,說不清是安慰還是幸災樂禍。

    方老五笑道:「公爺沒坐過海船,今日可遭了大罪,坐海船首先心要靜,靜下心跟著海船起伏的節奏走,腦子裡別光想著難受,也別往外看,就當是住在自己家裡,久了也就習慣了……」

    李素嘆了口氣,無力地看著他:「你以前坐過海船?」

    方老五笑道:「小人一輩子在岸上,從未坐過船,今日也是頭一遭,剛開始也暈,後來小人請教了一下水師的將士們,這些坐船的竅門是他們教的,小人嘗試之後,發現確實管用,公爺不妨也試試,接下來咱們要在船上待足一個月,像公爺這般吐法兒,怕是不妙,會傷元氣的。」

    李素深吸了口氣,抬手指了指鄭小樓,嫉妒地道:「這傢伙為何也沒事?」

    鄭小樓冷笑:「習武之人,講究的就是下盤穩,無論何時何地,雙腳都應像釘子一樣釘在地上,這是本事,你不行。」

    李素連生氣都沒力氣了,虛弱地指了指他,撂下場面話:「等著,上岸了叫一百多個部曲收拾你……」

    鄭小樓翻了個白眼,將頭扭過一邊去,連冷笑都不看了。

    方老五嘆道:「說來坐船確實挺難受的,而且很危險,海上行船不像江河裡,浪頭太高太大,一不留神海浪就將船打翻,一船人說沒就沒了,委實不像在陸地上自由自在,小人只盼咱們這次順風順水,平平安安到岸,咱們在高句麗立了那麼大的功勞,正是凱旋班師之時,若糊裡糊塗被海龍王收了命,那才叫冤枉……」

    李素心頭髮緊,方老五的話正是他擔心的,是啊,這輩子雖說活得懶散,可零零總總加起來,勉強也夠得上「精彩」二字,若是把命交代在海上,閻王殿前都不好意思喊冤。

    「有辦法讓船平穩一些航行嗎?比如降下些許風帆,稍微調整一下風帆方向,咱們寧願慢一點,安全第一,五叔你去問問水師的將士……」李素趕緊道。

    方老五苦笑道:「小人已問過水師的將領了,人家說沒辦法,自古海上行船一半靠自己本事,另一半靠老天慈悲,本就是個賭命的活兒,如今除了向老天祈禱平安,實在沒別的辦法。」

    李素反應很快,腦海靈光一閃,道:「祈禱也算是辦法,既然是祈禱,不妨隆重一些,真誠一些……」

    指了指鄭小樓,李素道:「叫人把這傢伙綁起來扔海裡去,就當給海龍王獻活祭了,沒猜錯的話,這傢伙應該還是處男,海龍王肯定很喜歡……」
V123210 發表於 2018-3-16 22:43
第九百三十六章 長安西望

    千算萬算,李素沒算到從水路撤回大唐竟如此難受,躺在艙房裡隨著海浪的節奏起伏,任何抵抗都是徒勞,那種無助的暈沉的不由自主隨波逐流的恐慌感,令李素由衷感到生不如死。

    方老五很有耐心,一直陪在李素身邊,每當李素難受想吐時,他便慇勤地遞上銅盆,讓李素自由自在地一瀉千里,然後不停告訴李素呼吸平緩,心如止水,如老僧入定,四大皆空,大海是空,海船是空,暈船更是空空空……

    折騰了兩日後,李素終於習慣了,……吐啊吐啊的就習慣了。

    方老五教的方法確實起到了作用,前兩日像灘爛泥倒在艙房裡,李素像一個妊娠反應劇烈的孕婦,吐得稀里嘩啦,彷彿半輩子吃的東西都吐光了。試著用方老五教的法子放緩呼吸,四大皆空之後,感覺確實好了許多,難受仍然難受,但沒那麼嚴重了,至少吐的次數少了很多,又過了幾日後,李素差不多已適應了海船的顛簸,如非遇到較大的風浪,否則基本不吐了。

    結束了吐啊吐啊的日子,李素的神志也終於清醒了許多,看著鄭小樓方老五他們若無其事的樣子,李素頓時覺得心裡很不平衡。看來身體素質強才是王道,面前這兩個人談不上聰明,可人家不暈船呀。

    「明日開始,我要練武!鄭小樓負責教我,先扎馬步,再練神功,最後天下無敵,東方不敗。」李素氣沖沖地道。

    鄭小樓唇角一扯:「呵呵,我不想教一塊朽木。」

    「嘴那麼毒,你吃砒霜了?再說我就真下令把你扔海裡祭海龍王了。」李素冷冷道。

    鄭小樓完全不受威脅,嘿嘿冷笑幾聲,懶得理他了。

    李素嘆氣,人比人得扔,看看方老五,娶了兩房寡婦,性格多麼的中正平和,不得不說,單身久了,性格會慢慢扭曲變態,看看鄭小樓,現在已經有了反人類的傾向,對已婚人士從來沒有好臉色,包括對他這位家主也一樣,鑑於大唐人口缺少的現狀,李素決定回到長安後向李世民進諫,凡是超過正常年齡還單身的人,比如鄭小樓這種單身狗,全部關到豬圈裡去跟母豬配對,終結處男之身後,想必他們的嘴再不會那麼賤……

    「那幾個倭國人呢?他們吐死了嗎?」李素不甘心地問道。

    認識的人裡,就屬李素自己暈船最慘,此刻他迫切需要找點心理平衡,如果倭國人不幸吐死,李素也就心平氣和了。

    很遺憾,李素沒聽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公爺,道昭等遣唐使安然無恙,比小人還適應,剛才還在底艙跟將士們聊得熱火朝天,道昭還給將士們跳了一曲他們倭國的舞,怪模怪樣的,小人瞧得挺彆扭……」

    李素嘆氣,失望透了。

    「下次船隊靠岸補給時,把那幾隻倭國猢猻轟到別的船上,莫讓他們出現在我眼前晃悠,看著鬧心。」李素嘆道。

    方老五笑了:「是,公爺。其實,若公爺實在不待見他們,小人也有辦法讓他們徹底消失在這艘船上,半夜派幾個弟兄將他們裝進布袋裡沉海便是,將來倭國追問起來,就說海浪太大,把他們捲進海裡,實屬意外,想必倭國的國主也不敢跟咱們較真……」

    李素嘆道:「如此滅絕人性的念頭……其實我也有過,但是,太拷問人性了,那些猢猻從未得罪過我,對我從來都是禮數週到,想弄死他們完全出於我自己的好惡,這麼幹委實沒道理,算了,留他們一命,回到長安後各走各路,互不招惹便是。」

    方老五面露欽佩之色:「公爺宅心仁厚,菩薩心腸,那幾隻倭國猢猻若知公爺胸懷,定當結草啣環而報。」

    李素一臉受用的點頭,不得不說,方老五這人越老越成精,拍馬屁拍得越來越舒適了,要不是年紀太老,李素真想把他推薦到朝堂裡當官,就憑這手逢迎溜須的本事,定然官運亨通,平步青雲。

    鄭小樓冷哼一聲,轉身便出了艙房,看來方老五不要臉的馬屁以及李素舒坦受用的表情令他很不適應,馬步穩當的鄭小樓此刻有了暈船的症狀,噁心,想吐……

    把倭國人扔進海裡當然只限於構思,雙方無仇無怨的,李素不至於那麼沒人性,不過把倭國人轟到另一艘船上去倒是頗合李素的心意,沒別的原因,道昭那隻猢猻太惹人煩了,像只蒼蠅似的整天在他耳邊嗡嗡嗡,問東問西的,對什麼都好奇,明明很惹人厭,偏偏他還以為自己很討喜,以為自己在別人眼中是個呆萌天真的好奇寶寶,這就未免太鬧心了,打不得殺不得,甚至連罵都不能罵,怕傷了兩國和氣,除了把他趕遠點,李素也不知用什麼法子來應付這塊滾刀肉了。

    …………

    坐船很難受,幸好這一路沒有遇到大風浪,船行一月,百艘戰船無驚無險在登州靠岸。

    當船隻遠遠見到陸地的輪廓時,百艘戰船上的將士們發出震天的歡呼聲。登州,已是大唐境內,也就是說,他們平安順利地回到大唐了。

    接下來張亮指揮船隊靠岸,所有將士牽著戰馬搖搖晃晃分批次下船,在登州港口的空地上列隊,有的將士腳剛踏上陸地便蹲下來狂吐,看來連續一個月的乘船,難受的並不止李素一人,幾乎所有人都不好受,看到萬人齊吐的壯闊場面,李素的心理終於平衡了許多,很好,大家吐才是真正的同患難。

    登州刺史領著城內的大小官吏早早等候在港口內,待將士們全部下了船,李績李素和張亮三人慢悠悠地最後走了下來,刺史和官吏們趕緊上前見禮,李素強撐著發暈的腦袋,努力打起精神與刺史客套,幸好登州刺史是個有眼力的,見李素臉色泛青,精神萎靡,馬上識趣結束了漫無邊際的廢話過程,直接邀請李績三人入刺史府歇息。

    看著將士們同樣萎靡的樣子,李績猶豫了一下,然後下令全軍將士在登州城外紮營,休息三日,恢復體力,三日後啟程回長安。

    李績三人自然不會跟登州刺史客氣,非常痛快的便入了刺史府,鳩佔鵲巢之後,很快將刺史府當成了自己的家,半點沒把自己當外人。

    兩萬人在登州休整三日後便離城,朝長安城開拔。

    這是一支很有意思或者說很古怪的隊伍,每個人都騎著馬,可身上並無鎧甲,手中也沒有兵器,手無寸鐵的將士們在古道上策馬飛馳,引來無數路人注目。

    所幸這裡已是大唐境內,不可能遇到任何敵人,沿途的州府和折衝府皆以禮相待,一行人就這樣空著雙手趕路。

    隊伍裡的氣氛很高昂,歸心似箭的將士們從踏上大唐的國土後便情緒高漲,李績下令紮營都被將士們懇求再趕一會兒,最好是日夜兼程。一顆火熱的歸鄉的心促使著兩萬人任勞任怨,越往前趕,心情便越欣喜,大家知道,每多行一步,便離長安城更近了一分,離家近了一分。

    李素比任何人都著急,家裡還有一個未曾謀面的女兒,更有老爹和許明珠以及東陽在等著他,還有,太平村那久違的懶散安逸混吃等死的美好生活。前路漫長,他只恨不得快馬加鞭,早日回到長安,與家人團聚,將新出生的女兒抱在懷裡,好好疼愛千遍萬遍。

    有了思鄉歸家的期盼,兩萬將士一路上不曾耽誤,咬著牙盡最大的努力趕路,每日總要到人困馬乏到極致時才肯紮營,第二日繼續疾馳。

    半月以後,已是貞觀十九年四月,正是春暖花開的季節,兩萬將士終於快到長安了。

    風塵僕僕,日夜兼程,兩萬人都很辛苦,李素也一樣,平日裡最注重的外表形象,趕路的這些日子裡也顧不得了,此時李素的臉上沾滿了灰塵,黑一塊白一塊的,連續不斷的奔波,令李素精神有些萎靡,頭髮凌亂地散落在兩鬢邊,雙目無神,只是麻木地提著韁繩,任由身下的馬兒飛馳。

    觸目所見皆是春日的蔥鬱氣息,古道兩旁紅花綠草,山林通幽,清泉鳴濺,兩萬輕騎放馬狂奔,將李績和李素夾在隊伍中間,隆隆的馬蹄聲和身邊將士們心情舒暢的放聲大笑令李素感覺有點怪怪的,腦海裡不由自主迴蕩起「讓我們紅塵作伴,活得瀟瀟灑灑,策馬奔騰共享人世繁華」這首歌,再配合將士們放蕩的大笑,以及自己灰頭土臉的形象,李素瞬間覺得自己土帥土帥的,好想離開隊伍,離這群紅塵作伴的土鱉們遠一點,讓自己看起來不至於太掉價……

    李績的坐騎在飛馳中朝他慢慢靠攏,迎風大聲道:「斥候適才來報,前方二十里便是長安城了。」

    李素點點頭,疲憊到極致的精神漸漸振奮起來,嘴角勾起一抹微笑。

    李績看了他一眼,道:「陛下所領大軍三日前已到長安城,主力大軍將士們大部分在行軍途中便向各地州府駐地歸建了,與陛下一同回到長安的將士皆是十二衛所屬,不到五萬兵馬,咱們入長安城前也要下令讓這兩萬將士各自歸建……」

    李素點點頭,道:「一切聽舅父大人調遣便是。」

    李績頓了頓,又道:「咱們奉旨斷後,攻破高句麗都城的消息恐怕早已人盡皆知,這一戰咱們為大唐挽回了顏面,也為陛下挽回了顏面,讓此次東征的戰果不至於那麼難看,所以回到長安後,陛下必然會召見咱們的……」

    李素疑惑地扭頭看了他一眼,不大明白李績為何突然說起這些。

    李績聲音稍微低了一些,道:「陛下召見咱們,知道如何應對嗎?」

    李素腦子飛快轉動起來,眨了眨眼道:「舅父大人的意思是……」

    李績沉聲道:「東征之戰,大唐王師表現平平,鮮有亮眼的戰績,不客氣的說,這一戰根本就是失敗的,只是幸好咱們保存了大部分的兵力未損,陛下當初在斷絕糧草後果斷決定結束東征,此為我軍之幸事,出乎意料之外的是,誰都沒想到咱們這支負責斷後狙敵的偏師卻攻破了敵國都城,立下潑天的功勞,整個東征之戰的過程裡,可以說咱們這支偏師的戰功反而是最耀眼的……」

    李素目光閃動,忽然接口道:「然而,咱們立的這個功勞,在陛下眼裡看來,尚不知是功勞還是罪過,舅父大人是這個意思嗎?」

    李績讚許地看了他一眼,道:「不愧是英傑人物,一點即透,不錯,老夫如今擔憂的就是這件事,陛下東征失敗,天下人背後議論責罵者多矣,陛下失此顏面,正是積憤之時,而咱們僅只率兩萬輕騎便輕易破了敵國的都城,並一手炮製了都城政變,高句麗改換新主,一樁樁功勞說起來,皆是潑天之功,然而同樣的一場戰事,陛下灰頭土臉吃了敗仗撤軍,咱們卻風光榮耀立了大功,兩廂比較,陛下更失顏面,就算面上歡喜,心裡必然不是滋味……」

    李素神情凝重地點頭:「舅父大人所慮很有道理,咱們這一戰為陛下多少挽回了幾分臉面,可是聖心難測,很難說陛下心裡真實的想法是什麼,畢竟咱們大勝凱旋回師,說得嚴重點,卻有功高蓋主之嫌,陛下雖然胸襟如海,也不見得真會歡喜……」

    李績嘆道:「你能意識到這一點,老夫頗感欣慰,不錯,誰也不能猜到陛下真正的心思,是喜是嫉,委實難說,咱們立下大功固然欣喜,但天下人卻不會這麼看,都會認為陛下謀劃不當,終有此敗,而咱們脫離了陛下的指揮,孤軍深入敵後,反而大有斬獲,相比之下,天下人會罵陛下無能,就怕陛下聽到天下人的責罵後,遷怒於你我……」

    李素笑道:「舅父大人的意思我明白了。回到長安後面君,舅父大人與我當著文武朝臣的面統一口徑,就說咱們千里奔襲,轉戰東西,攻破高句麗都城,全是陛下暗中授意,所有謀略皆出於陛下之策,咱們只是忠實執行而已,舅父大人以為如何?」

    李績欣慰地點頭笑道:「老夫亦正有此意,這個功勞太大,恐怕咱們舅甥二人受不起,受則招禍。不如索性送給陛下,陛下感念你我忠心,將來必然不會虧待咱們兩家。……子正能與老夫想到一處,足以證明你已成熟了許多,有此玲瓏心竅,將來立於朝堂上,縱有時乖命舛之日,也不會吃太大的虧。」

    二人正議論著,忽然聽到後面的將士炸了鍋似的瘋狂大叫起來。

    「長安城!咱們到長安城了!」

    李素急忙凝目望去,卻見前方遙遠的平原上,一道城牆的輪廓在落日的餘暉中若隱若現,仿若藹藹暮色裡游弋的黑色長龍,無聲沉吟著古城滄桑。

    兩萬將士發出震天的歡呼聲,更有甚者,許多年輕的府兵們雙手摀住臉,嚎啕大哭起來,這些人哭嚎一陣後,紛紛抬起頭,一同望向隊伍前方的李素,目光充滿了感激。

    這場戰爭裡,陣亡的人太多了,活下來的無疑是幸運的,當初李世民留下這兩萬輕騎斷後,所有人都清楚「斷後」二字代表的含義,「斷後」,其實是斷了自己的後路,以孤軍對抗敵人龐大的主力中軍,幾乎是毫無懸念的九死一生的下場,這兩萬人被留下時,將士們心裡其實已做好了以身殉國的準備。

    幸運的是,李素也留下了,靠著他的謀定的計策,大家輕鬆攻克了慶州城,輕鬆攻破了平壤城,最後瀟灑地拂了拂衣袖,趕在泉蓋蘇文大軍回援之前,兩萬人南下入新羅,安然無恙地坐著海船回到了大唐境內。

    原本已懷必死之志的將士們,最後全須全尾回來了,此刻到了長安城外,眾人才驚覺這兩個月來的經歷簡直如同做夢一般,美好得幾乎不真實。整個奉旨斷後的過程裡,兩萬輕騎幾乎沒有太大的損失,一場斷後狙敵戰不但完成了任務,而且還最大限度地保存了實力,這樣的戰例實在是古今罕見。

    眾將士的目光紛紛投向李素,他們知道,是李素挽救了兩萬人的命,是他神鬼莫測般的用兵給大家尋到了一線生機,讓所有人囫圇著回到了家鄉。

    李素沒注意到後方將士們感激的目光,他正眯著眼望向前方。

    前方一隊騎兵朝他飛馳而來,離得近了,李素才看清,為首的是一名穿著絳紫色宮衣的宦官,宦官的後面是一隊護送的羽林禁衛,宦官顯然不習慣策馬狂奔,在馬背上被顛得愁眉苦臉。

    李績和李素迅速互視一眼,各自交換了一下眼神。

    宦官和禁衛來到李績面前,首先朝李績和李素行了一禮,然後笑道:「恭賀英國公李大將軍凱旋回師,奴婢奉旨在此等候兩位將軍,陛下有吩咐,請二位到了長安城後馬上進宮面君。」

    李績抱拳道:「臣領旨。」

    李素臉上卻閃過一絲猶豫之色,接著狠狠一咬牙,扭頭朝李績道:「舅父大人先進城,我明日再進宮覲見陛下……」

    李績皺起了眉,道:「你不與老夫同去?你要做甚?」

    李素哈哈一笑,道:「我要回家看女兒,一刻也等不及了,陛下那裡便麻煩舅父大人幫我告個罪吧。」

    說完李素馬頭一撥,換了個方向朝太平村飛馳而去。

    一邊策馬飛奔,李素腦海裡莫名冒出一句詩。

    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
V123210 發表於 2018-3-18 21:47
第九百三十七章 歸鄉團聚

    春來愛有歸鄉夢,一半猶疑夢裡行。

    長安城外,李素沒有第一時間去覲見皇帝,而是選擇了馬上回家看家人。

    李素的性格從來如此,多年不曾變過,在他心裡,「家」比「國」重要,曾有先賢說過,「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如果在李素的心裡排個名次的話,那麼便是「親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對不起,偉大的天可汗陛下墊底了。

    百名部曲簇擁著李素,一行人離開隊伍,換了個方向朝太平村飛馳而去。

    迎著春日和煦的暖風,李素心情激盪難抑,離家越近,越覺得心跳加速,彷彿快要跳出胸腔。

    從東征到今日,離家大半年了,不知一切是否安好?老爹是否每日扛著農具親自下田勞作?明珠是否懷抱女兒,幸福安寧地注視著女兒的眉眼,偶爾抬頭眺望蒼穹,苦苦等待丈夫的歸期?還有東陽……她是否每日在老君像前默誦著經文,每日孤獨地坐在曾經相約的河灘邊,痴痴地盯著涇河的河水,一任滿腹相思流瀉?

    終於回來了,終於能夠見到親人和妻兒了,此時的李素,心裡慢慢裝載的只有親人,天大的國事都與他無關。

    快到太平村時,天色已黑,李素和部曲的馬速放慢了些,黑夜策馬比較危險,離家只有一步了,可不敢出什麼事故。

    一名部曲悄悄離開隊伍,鞭打著馬兒率先向前疾馳,李素等人剛到村口時,這名部曲已進了村,雄渾的大嗓門在入夜後的靜謐村莊裡陡然迴蕩。

    「李公爺凱旋回府了!」

    「李公爺凱旋回府了!」

    很快,村裡一片雞鳴狗吠聲驚起,然後許多人家點亮了燈,推開柴扉走出來,驚奇地望向村口處。

    李素也嚇了一跳,然後很不好意思,神情赧然地朝那名部曲指了指,道:「五叔,把那殺才叫回來,鄉親們都睡下了,莫驚擾大家,回就回了,沒必要搞得跟遊街示眾似的……」

    方老五嘿嘿一笑,派人上前將部曲叫了回來。

    然而,幾聲大喊終究還是驚動了整個村子,李素等人剛進村口沒多久,便有無數鄉親湧向鄉道邊,自發地點亮了火把,很快鄉道邊便被熱情的鄉親們佔滿,大家很自覺地擠在路邊,留出一條狹窄的路讓李素通過,只是在李素經過身邊時,鄉親們紛紛躬身行禮。

    「李公爺和將士們為國征戰辛苦,大唐萬勝!」

    「李公爺大勝而歸,彪炳千秋!」

    短短一段路,無數鄉親朝李素行禮,李素苦笑著在馬上一一抱拳回禮,直到村中幾位宿老在家人攙扶下也向他行禮,李素終於坐不住了,急忙下馬扶住宿老,連道不敢。

    「好娃子啊!當年你光著屁股跟王家倆小子滿地打滾時,便覺得你有不凡之處,你在襁褓時我還抱過你,當時你咧嘴大哭,二話不說尿了我一身,尤可見你是天生的貴人命格,容不得我們這些凡人觸碰,如今果不其然,不但年紀輕輕封侯列公,而且領兵破敵都城,揚我大唐國威,將來必是青史留名的大人物,太平村有此佳兒,老天垂幸!」

    宿老在李素的攙扶下,神神叨叨念了一陣,李素愈發覺得難為情,小時候那點光屁股的破事全被老頭當著鄉親們的面說出來了,引得村民們一陣善意的哄笑。

    「好了,不耽誤你回家,都散了,散了!趕緊回去,你爹和你婆姨想你得緊,婆姨剛生了孩子,頭胎是個女娃不要緊,你和婆姨都年輕,夜裡多使把子力氣,總歸生幾個男娃,偌大的爵位和家業,沒個男娃繼承可不成,快回去,不敢耽誤了!」宿老囉囉嗦嗦一大堆後,終於放過了李素。

    李素朝宿老和鄉親們行過禮後,跨上馬急忙朝家中飛奔而去。

    天色已完全黑了下來,李素趕到家門口時,卻見大門前點亮了十幾支火把,將門口照得亮如白晝,家裡的丫鬟雜役全都出來了,薛管家微胖的身子站在門口,一邊搓著手一邊焦急地踮腳張望,李道正站在薛管家身旁,身軀如青松傲立,目光也一直望向門外的青石板路。

    門檻內,許明珠的父母也赫然在列,許敬山略顯拘謹地負著手,許母則緊張地站在許父的身後,二人同樣望著門外的青石路。

    許明珠一身華服,兩名丫鬟一左一右攙著她,她的懷裡抱著一個小小的襁褓,一隻白嫩玉琢般的小手不安分地從襁褓裡伸出來,調皮地揮舞幾下,又好奇地摸著許明珠的下巴,許明珠滿臉柔情,一邊張望著前方的路,一邊垂頭望著襁褓溫柔地笑,偶爾伸出手指逗弄幾下,引得襁褓裡的嬰兒咯咯直笑。

    李素和部曲們趕到家門口時,看到的便是這溫情的一幕。

    聽到隆隆的馬蹄聲由遠及近,薛管家精神一振,大聲道:「公爺回來了!可回來了!」

    話音落,風塵僕僕的李素和部曲們已策馬出現在眾人的視線中。

    薛管家微胖的身子靈巧地迎了上去,一把拉住李素身下馬兒的韁繩,後面的李道正,許明珠和丫鬟雜役們紛紛湧了上來。

    「公爺可算回來了,可算回來了!這一走便是大半年,在外面可著實受苦了……」薛管家老淚涕零,一手拉著韁繩,一手小心攙著李素下馬,嘴裡不停念叨著。

    迎上來的丫鬟雜役們卻紛紛朝李素行禮,異口同聲道:「公爺為國征戰辛苦,大唐萬勝!」

    李素含笑朝眾人示意,眼一掃便看到了李道正。

    李道正嘴唇有點哆嗦,眼眶泛紅,臉上卻帶著笑意,深深地注視著李素。

    李素急忙上前兩步,跪在李道正面前,道:「爹,孩兒征戰回來了,這些日子未能在爹膝前盡孝,孩兒之罪過也。」

    李道正吸了吸鼻子,剛綻開笑臉,突然又收斂起來,彷彿刻意為了維持父親的威嚴一般,沉穩地點點頭。

    「好,回來就好,這些日子老薛天天派人去長安城打聽你們的消息,聽晉王殿下說,你和你舅父在高句麗打了一場大勝仗,好樣的!不愧是我李家的娃,上了戰場不含糊。」

    彎腰扶起了李素,李道正指了指旁邊的許明珠,道:「快去看看你婆姨和女兒,你不在的日子裡,可苦了明珠,生孩子遭了大罪,差點沒命……」

    李道正絮絮叨叨,一邊說一邊讓到一旁,李素這時才看到了梨花帶雨的許明珠。

    「夫君……」許明珠走到李素面前,雙手抱著孩子泣不成聲。

    李素眼眶也有些濕潤了,含笑道:「我不在的日子裡,夫人又要操持家裡,又要生孩子,實在辛苦了。」

    許明珠哭著搖頭:「妾身不辛苦,夫君在外征戰,衣食無著,餐風露宿,還要領軍與敵人周旋交戰,經歷無數凶險,夫君才是最辛苦的……」

    使勁吸了吸鼻子,許明珠雙手捧著襁褓朝李素遞去,哽咽道:「夫君快看看咱們的女兒……」

    李素心中一陣激盪,急忙小心翼翼雙手捧過襁褓,仔細端詳著襁褓裡那張粉嫩的小臉。

    襁褓裡的女兒正睜著眼,好奇地打量面前這個從未見過的男人,她長得很精緻,皮膚白裡透紅吹彈可破,眼睛很清澈,像一汪未曾被污染的清泉,清可見底,小小的嘴唇抿得很緊,玲瓏秀美的鼻子微微皺起,似乎在努力辨別眼前這個人的身份,良久,忽然張開小嘴,打了個呵欠,然後咂摸咂摸嘴,眼睛似闔非闔,又快睡著了。

    痴痴望著懷裡的女兒,李素心中最柔軟的地方彷彿被指尖觸碰,湧起濃濃的柔情和憐惜。

    抱著女兒,彷彿抱著一塊易碎的美玉,小心翼翼又欣喜萬分,細細地打量了她許久,方才抬起頭,看著許明珠輕聲道:「女兒長得很像我,眉眼唇鼻都像,長大後一定是個傾國傾城的美人,夫人受苦了,往後定要教育女兒多孝順娘親……」

    見李素笑得開心,而且笑容確實是發自內心,並無一絲作偽,許明珠久懸了幾個月的擔心終於徹底放下,掏出絲巾擦了擦眼睛,淚水卻越擦越多。

    「夫君疼愛她就好,妾身一直擔心生了女兒不被夫君待見,這些日子擔足了心思……」

    李素板起臉道:「胡說,女兒是爹娘的心頭肉,相比之下,我更喜歡女兒,將來她便是我的掌上明珠,只要我活著,定將她捧在手心裡……」

    眾人在門口寒暄許久,訴說離別之苦與重逢之喜,李素又朝丈人丈母見了禮,最後李素揮了揮手,所有人進門歇息。

    薛管家早已吩咐廚子準備好了美食珍饈,李素踏進前堂後,丫鬟們便將美食端了上來,飢腸轆轆的李素埋頭大吃起來,許明珠跪坐在他旁邊,不停為他斟酒布菜,一臉幸福地看著李素狼吞虎嚥,嘴角的笑容越來越深。

    李道正坐在李素的對面,笑吟吟地看著兒子,許明珠的父母則含笑沉默地陪在末座,李素一邊吃一邊與二人聊著征戰的經歷。

    不想讓家人擔心,也不想讓他們產生諸如心疼,後怕,難過之類的情緒,李素嘴裡的東征之戰說得很平淡,輕描淡寫便將戰爭的過程說完,而且語氣很輕鬆,彷彿自己只不過是去遼東度了一次長假,吃得好睡得好,每天要干的事不過是在皇帝的帥帳裡轉悠兩圈,幫著出出主意,這場戰爭便打完了。

    然而,李道正和許明珠顯然並不相信李素的話。

    「夫君莫哄妾身,陛下發起的東征之戰,其中的過程妾身與阿翁都知道了,每隔幾日,晉王府便會派人來,向阿翁稟報高句麗的戰況,從渡遼河之戰,到陛下令夫君和舅父領軍斷後,還有在夫君的謀劃下,斷後的孤軍攻破了高句麗的都城,夫君的這些戰績功勞,晉王殿下都派人向阿翁詳細稟報過了。」

    李素挑了挑眉:「晉王竟如此細心,還知道向爹通報前方戰況?」

    許明珠輕聲道:「這是晉王殿下的一片心意,夫君出征在外,家裡阿翁和妾身對前線戰事一無所知,晉王怕我們擔心,每當有前線的軍報送到長安,晉王都令人原樣抄一份,送來咱家。」

    李素笑了:「越來越心細,做事也越來越周到,比以前可不一樣了,看來我出征的這些日子裡,晉王也大有長進呀。」

    許明珠眼眶又紅了:「夫君在外面受了那麼多苦,回來卻一字不提,您這樣不是令妾身和阿翁更心疼麼?夫君,妾身知道陛下之所以下令撤軍,是因為北邊的靺鞨六部突襲王師,燒了大軍的糧草,陛下這才不得不撤軍,聽說撤軍之後,連陛下的主力大軍都將每日所食的糧草削減了大半,夫君獨領孤軍,無援無糧的,不知挨了多少餓,受了多大的苦,妾身想到這裡就覺得心如刀割……」

    說著許明珠垂下頭又哭了起來。

    李素看了李道正一眼,見他沉默地飲著酒,嘴上沒說話,可神情卻果真帶著幾分心疼之色,李素急忙道:「爹,您放心,孩兒在高句麗真沒吃什麼苦頭,衣食住行都有下面的部曲兄弟服侍,孩兒每日在自己的營帳裡喝酒吃肉,日子過得美滋滋的,奉旨斷後的那些日子,孩兒領軍破了高句麗的慶州城,從城裡的官倉繳獲了大批糧食,孩兒大吃大喝醉生夢死的日子從未斷過,真的沒受什麼委屈。您應該知道孩兒的秉性,無論多麼惡劣的境地,孩兒都絕不會委屈自己的,在外征戰的這大半年,孩兒雖說不上錦衣玉食,卻也是每日酒足飯飽,您真的不用擔心孩兒。」

    李道正哼了哼,道:「你嘴裡從來就沒一句實話,這些年沾了你的光,我也知道了外面許多事,當我還是以前那個沒見識的農戶麼?別忘了,你老子我當年也是上過戰場的,手底下多少攢著百十條命,行軍打仗過的是什麼日子,老子比你清楚多了,罷了,風裡雨裡,刀裡火裡,大丈夫生於世間,終歸都要受些苦的,全須全尾囫圇著回來就好,外面遭的罪就不提了。」

    李素笑著應是。

    李道正端杯啜了一口酒,咂摸著嘴回味了片刻,緩緩道:「破敵國都城,你和你舅父這份功勞可不小,這是潑天的大功,陛下必然會重賞的,你有何打算?」

    李素眨眨眼:「打算?爹的意思是……」

    李道正猶豫了一下,道:「按說兒子出息了,年紀輕輕封侯封公的,正是意氣風發之時,咱家因為你,在長安城內不大不小也算是一方權貴門閥了,這個時候我本不該潑你冷水,前些日我接到晉王府的軍報後,心裡便一直不踏實,素兒啊,你今年才二十四五歲,便已爵封縣公了,咱們大唐的封爵制我大概清楚,縣公往上便是郡公,郡公往上便是國公,國公再往上呢?大抵是到頭了,皇帝陛下不可能給你封異姓王,立再大的功勞也不大可能……」

    李素似乎從李道正的話裡聽出了一些意思,沉默片刻,道:「爹的意思是,孩兒應該推掉這份功勞?」

    李道正猶豫許久,終於點頭道:「不錯,我的意思確實是想讓你推掉這份功勞,以往你立過那麼多大功,我從來不多說一句,心中只有欣慰,可是前些日明珠給我念軍報,聽說你和你舅父破了敵國都城,我這心裡不知為何咯噔一下,有些慌了……」

    嘆了口氣,李道正道:「你爹我前半輩子是個沙場搏命的武夫,後半輩子是個沒見過世面的農夫,一輩子連大字都不識,懂得的道理自然也不多,不過聽完軍報,我琢磨了很久,說句誅心的話,其實這次東征,咱們大唐與高句麗都沒佔到便宜,王師被靺鞨六部偷襲,大軍糧草被燒的消息老早就傳到長安了,不客氣的說,長安臣民背地裡一片罵聲,都說陛下好大喜功,窮兵黷武,而致此敗,而你和你舅父卻領著一支孤軍將敵國的都城攻破了,這個消息也傳到了長安,長安臣民對你和你舅父卻是大為讚頌,直說此勝挽回了大唐的顏面,彌補了陛下的過失……」

    憂心忡忡地嘆了口氣,李道正搖頭道:「我聽著長安城裡這些議論,便覺得不對勁了,這些話若傳到陛下耳朵裡,恐怕不會太高興,對你和你舅父也不會太褒揚,說得直白點,如今長安臣民都覺得你們比陛下強,臣子比皇帝強,換了任何一個皇帝聽了心裡都不大舒服,當初我還是你舅父的親衛時,便聽說了衛公李靖的事,私下裡也聽你舅父議論過,李靖破了dong*突厥之後,不僅無功,反而差點被陛下尋了個由頭降罪,陛下念功臣從龍之舊情,最終沒處置衛公,可衛公從那以後也徹底失了聖眷,架空了一切權力,至今仍戰戰兢兢,衛公府連個客人都不敢見,可見臣子立的功勞太大,其實不一定是好事,反而是天大的禍事,陛下心中若生猜疑,對你,對咱家,可就是滅頂之災了。」

    李道正說了一大通,李素已明白他的意思了,不由笑道:「爹您放心,孩兒知道利害,不會給咱家惹禍的,其實在回長安的路上,舅父大人就跟孩兒說過同樣的話了,這次功勞太大,已有功高蓋主之虞,孩兒與舅父大人商量妥當,決定將這個大功勞全部推給陛下,破敵都城之功對外只說是奉旨而為,絕不讓陛下對孩兒和舅父生出猜疑,說實話,孩兒原本也不太想要這個功勞,孩兒今年才二十多歲,從尋常的農戶子弟晉到縣公,只用了短短十年,朝中已有許多議論,說孩兒是寵臣,是幸進,功勞立得太多,難保陛下心中會是什麼想法,所以最好是穩於現狀,不增不減,如此方能保全家平安。」
V123210 發表於 2018-3-19 21:16
第九百三十八章 芥蒂漸深

    與老爹聊過之後,李素對這次高句麗立功的事愈發警惕了。

    連老爹這個不識字的人都明白功高蓋主的凶險,李素自然更清楚,身邊的至親都在提醒他同一件事,以李素的謹慎性格,自然不可能置之不理。

    與家人聊天的同時,李素腦海裡已在組織措辭,思索明日進長安城覲見李世民該如何述說領軍斷後的經過,必須得讓李世民有面子,至於自己的功勞,貶得一文不值也無所謂。

    打定主意後,李素回過神,與李道正許明珠說起了家事。

    離開家大半年了,家裡變化並不大,烈酒和香水作坊還在源源不斷提供收入,尤其是烈酒買賣,最近半年的需求量比往常高了近三成。李素程咬金隨駕出征的這些日子,程家長子程處默沒閒著,將烈酒的買賣不停地擴張,再擴張,原來只是在關中地區銷售的,如今程處默已將範圍擴張到山東和山南兩道,造酒的作坊也不停的擴充,饒是如此,烈酒仍然供不應求,每天一大早便有無數外地趕來的商人在作坊門前排隊,每有烈酒釀造出鍋,商人們一擁而上,爭得頭破血流,甚至發生了無數打架鬥毆事件。

    值得玩味的是,李家與長孫家合作的香水買賣,卻出現了停滯的局面。

    「停滯?」李素扭頭看著許明珠,如今家裡的買賣都交給了許明珠負責,東征還沒開始前,李素便基本不大理會家裡的買賣了,許明珠懷孕生孩子這些日子,家裡的買賣則由丈人許敬山暫時代為接管,許明珠坐月子時也不懈怠,堅持每日清查賬目,核算收支。

    「停滯的意思,是不是香水純利不升反降了?」李素問道。

    許敬山接過話道:「降倒是沒降,但也沒升,大抵跟去年差不多的水平,其實任何一門買賣,每年都能賺同樣多的錢也算是不錯了,不過賢婿的香水不一樣,它是個金貴又稀奇的東西,長安城大戶人家的婦人都喜歡,而且它和烈酒一樣是個消耗品,用完了還要再買的,咱們的香水作坊使足了力氣不斷擴產,從去年起便能滿足長安婦人的需求了,咱們負責生產,長孫家負責運營,按說接下來便要向關中地區鋪開局面,像程家一樣將買賣做大做強,可是長孫家卻一直沒有動靜,他們似乎並不打算將香水買賣鋪展到長安以外的地方,擴張的事情從去年開始便莫名停了下來……」

    許敬山說得很仔細,語氣有些遺憾,對長孫家的態度很費解。

    李素想了想,道:「是否因為咱們香水作坊的產量不足以將它鋪展到長安城以外的地方?」

    許敬山搖頭:「產量可以滿足,香水是個金貴東西,尋常百姓人家用不起,買咱們香水的大多是豪門大戶裡的婦人女眷,而且用的量也並不多,咱們作坊早就在幾年前包下了好幾座荒山野地,專門用來種花,每年能收上來的各種花加起來上萬斤,保證香水產量不成問題,問題在於,長孫家毫無進取之心,他們似乎對香水的純利並不在乎,今年開春以後,作坊裡第一次出現了香水積壓,積壓的不多,才幾百斤,可這個勢頭不對,如此稀罕且金貴的東西,長安以外的州府大戶多的是婦人願意買,可長孫家不將買賣鋪開,別人縱有錢也無濟於事……」

    李素點點頭,他大致明白原因了。

    簡單的說,生意合夥人之間出現了矛盾,古往今來最難做的就是合夥買賣,在合夥買賣裡,一旦出現矛盾,勢必會影響生意,更甚者,直接一拍兩散,生意關門。

    長孫家如今的表現,大抵便是這個意思。當初因為東宮太子之爭,李素輔佐晉王,長孫無忌輔佐魏王,本來良好的關係因為政治傾向不同,而不得不變成對立,從那以後,李素與長孫無忌的關係就變得有些微妙了,仇敵倒也談不上,二人甚至從未有過正面交鋒,不過多少已有了芥蒂怨恚。

    未來隨著局勢的更加明朗化,李素和長孫無忌分屬晉王和魏王兩個陣營,對立也將愈發激烈,就算李治當上了太子,長孫無忌也不會停止與李素的敵對,甚至,他對李治都會仍然保持敵對態度

    既然站了隊,就沒有半途更改的道理,尤其是作為一國宰相,他的威嚴公信比性命更重要,更何況李治和長孫無忌身後所代表的階級利益不一樣,李治身後是山東士族,而長孫無忌身後是關隴門閥,這個矛盾是尖銳且不可調和的。

    許敬山只是商賈,他的認識層面並沒有上升到政治高度,所以對長孫家在商業上的固步自封頗為不解,但李素瞬間就明白了其中的原因。

    李家與長孫家已經分道而馳,漸行漸遠了,當初所謂的香水合夥買賣,兩家看重的都不是賺錢,這個買賣說穿了只是兩家相互緊密聯繫的一根紐帶,代表著兩家在形式上有著共同的利益,如今物是人非,大家追求的利益不一樣了,所以這香水買賣注定了要走下坡路,無關商業,真正的原因在政治。

    「丈人,明珠最近在家休養身子,我李家名下的幾個買賣便煩請丈人代勞操持了,咱們都是一家人,交給丈人小婿很放心,當然,說是一家人,賬目分潤之類的事情也要有個章程,具體如何分潤,明珠會與丈人共同商議而定……」李素沉吟許久,緩緩提出了這個建議。

    許敬山咧嘴笑開了花,連連點頭不已。

    李素又思索了片刻,道:「至於香水買賣這頭,暫時減產吧,不要跟長孫家溝通什麼,更不要勸長孫家擴充,裡面的原因有點複雜,回頭小婿再慢慢向丈人解釋,從現在起,咱家香水作坊的產量大抵滿足長安城的供給就可以,一切等待新的轉機出現再做安排。」

    「新的轉機?」許敬山茫然。

    李素笑了笑,這事就無法解釋了,新的轉機屬於朝堂事,比如……當東宮太子的人選正式塵埃落定,聖旨頒布天下後,李素很想知道長孫無忌會不會改變態度,而長孫無忌的態度,也決定了李素日後如何對待長孫無忌的態度。

    …………

    深夜,李家後院,粉帳香暖,雲雨即收,一截玉藕般的手臂無力地露出床榻外,春光乍洩三分。

    「妾身快死了……」許明珠喘息呢喃,俏臉和身軀都佈滿了細細的晶瑩的汗珠。

    「容夫人休息片刻,咱們重整旗鼓再戰一回……」李素笑著附在她耳邊輕聲道。

    「夫君真是……征戰大半年,未嘗聞過葷味了吧?」許明珠眼波一轉,似嗔似羞地白了他一眼。

    李素伸出了雙手,熱情地引見:「來來來,夫人容我介紹一下,在外戎馬征戰的日子裡,這兩位是我的妾室,這位是二夫人,那位是三夫人,來,夫人與兩位姐妹見個禮,以後大家就是相親相愛的一家人了……」

    許明珠噗嗤一聲笑了,然後捶了他一記。

    「夫君又不正經了,聽說夫君這次征戰高句麗也並不寂寞呢,大軍還未過國境,夫君便收服了一位女刺客在身邊服侍,夫君的衣食住行全由這位女子服侍,後來這位女刺客莫名成了高句麗的公主,聽說此女國色天香,夫君為何沒染指她?」

    李素眼皮跳了跳,八卦傳得好快,多半是跟隨自己回家的部曲們傳開了,令人詫異的是傳播的速度,自己回到家才幾個時辰,部曲們的八卦便傳到許明珠耳朵裡了。

    「誰?誰嘴賤亂傳謠言?夫人告訴我,我抽爛他的嘴……」李素氣憤不已。

    許明珠輕笑道:「莫非都是謠言?夫君並未認識什麼女刺客和公主什麼的?」

    「咳,公主確實有一個,不過說她國色天香未免太誇張,根本丑不忍睹,全身長著毛,眼睛放綠光,頭髮是禿的,大多數時候四隻腳走路,還特別喜歡爬樹,見到樹就爬,完全不能控制自己,心情好時就雙拳使勁捶自己的胸口……」

    許明珠眼都直了:「這……夫君說的是人嗎?」

    「當然不是人……」李素正色道:「夫人不可輕信外面的謠言,其實我收的根本不是什麼女刺客,而是一隻母猢猻,我再怎麼禽獸,也斷然不會對母猢猻亂來的……」

    許明珠嗔道:「人家好歹也是堂堂的公主,夫君怎可如此埋汰她?」

    嘆了口氣,許明珠幽幽道:「夫君明日記得去看看東陽公主,你不在的這些日子裡,妾身常有家人陪伴,還有女兒,可東陽公主,卻只能孑然一身,在道觀裡終日禮敬老君,她……太孤單了。」

    李素沉默片刻,緩緩道:「將來若有機會,我想把東陽堂堂正正娶進府來,想問問夫人意下如何。」

    許明珠點點頭:「妾身沒異議,夫君認識公主殿下在先,也該給人家一個說法了,一個女人最寶貴的青春年華裡,卻只有孤燈經卷為伴,妾身想想都覺得她太苦了,當初夫君封縣公時,妾身便有過給夫君納滕妾的念頭,連陌生女人妾身都願意納入府中,更何況公主殿下這般知根知底的女子,夫君放心,妾身將來一定會與公主殿下互敬互讓,絕不生嫌隙讓夫君為難的。」

    李素感動地道:「夫人深明大義,高風亮節,明日我便上奏朝廷,請陛下給你頒一個『唐朝好婆姨』的獎牌,給夫人掛脖子上耀武揚威招搖過市……」

    許明珠氣笑了,狠狠捶了他一記:「夫君說著說著又不正經了!妾身對東陽公主進門沒意見,但人家畢竟是公主,夫君若想堂堂正正娶她進門,恐怕沒那麼容易,朝堂裡的御史會參夫君無數本,陛下也容不得公主殿下嫁給一個有婦之夫,娶公主進門這事,夫君還得多花些心思呢。」

    李素笑了笑,娶東陽進門這件事,他很早就在思量了,所有貌似聰明的辦法,其實都是在找死,李世民根本不可能答應。所有的麻煩和問題只有一個對策,等李世民蹬腿升天。

    是的,李世民若死,一切局勢便不同了,以往看起來難辦的,棘手的,甚至送命的麻煩,李世民死後都將迎刃而解,包括娶東陽進門這件事。

    夫妻夜話至深夜,許明珠漸漸有了睏意,掩著小嘴呵欠連連,李素的精神卻很亢奮,一雙眼睛在漆黑的臥房中閃閃發亮,見許明珠不知不覺已入了夢鄉,李素卻睡不著,索性披衣而起,走出臥房,走到臥房旁邊的暖廳裡。

    暖廳裡置著一個小搖籃,兩名年輕的丫鬟一左一右躺在搖籃邊的躺椅上,李素悄悄走近,未驚醒丫鬟,俯身將沉睡的女兒抱起,輕輕抱在懷裡,藉著夜色下微弱的月光,李素屏住呼吸,兩眼充滿疼愛的注視著沉睡的女兒。

    征戰歸來,女兒出生已三個多月了,眉眼漸漸有了李素和許明珠二人共同的影子,嬌俏中帶著幾許隱隱的英氣。純潔無暇的面龐寫滿了對這個未知世界的憧憬。

    想想女兒出生時,自己正在千里之外征戰,錯過了她出生,李素便覺得無比遺憾,但願將來的每一個日子裡,自己不再錯過她的成長。

    呆呆地看著沉睡的女兒出神,李素耳邊忽然傳來許明珠壓低到極點的聲音。

    「夫君在做什麼呢?」

    李素一驚,急忙看了女兒一眼,然後同樣低聲道:「我看看女兒……她很可愛,像你。」

    許明珠柔意滿滿地看著他:「夫君看來是真喜歡女兒呢,妾身擔足了心思,如今總算放心了。」

    李素笑道:「我沒有重男輕女的念頭,就算咱們這輩子生的都是女兒,我也高興,爵位不能繼承也不要緊,我多掙點錢財,將來女兒出嫁我全都當嫁妝,好教咱們女兒在夫家也能揚眉吐氣,不受欺負。」

    許明珠嗔道:「夫君莫咒自己,咱們遲早會有兒子的,夫君豁出命掙下來的爵位,若因無子嗣而被朝廷收回去,妾身只能一頭撞死謝罪了。」

    李素笑道:「沒那麼嚴重,我真的不看重官爵這些東西,當年我還未娶夫人時,陛下數次欲封我官爵,都被我辭了,我性情淡泊,對官爵並不在意,沒有更好,省得整天攪入朝堂那些又髒又亂的爭鬥和無盡的麻煩裡。」

    許明珠螓首靠在李素的肩上,溫柔地注視著他手裡的女兒,輕聲道:「妾身只願家宅平安,家人無病無災,平平凡凡的過完這輩子,便是老天賜給妾身最大的福分了,夫君,你要多保重自己。」

    …………

    第二天清晨,天還沒亮李素便醒來了。

    洗漱過後,李素伸了個懶腰,打著長長的呵欠,許明珠已將泡好的茶水擱在矮桌上,廚子做的早餐也在桌上冒著熱氣。

    李素滿足地嘆了口氣。

    久違的懶散日子,終於回來了。

    不過今日李素卻注定無法享受懶散,他還有要見的人。

    吃過早餐,喝了兩口茶,李素便招呼著部曲們備馬出門了。

    方老五等人簇擁著李素,眾人朝長安城進發,剛走上村裡的小道,李素忽然將馬頭一撥轉,朝東陽的道觀行去,方老五等部曲有些意外,隨即互相交換了一記瞭然的眼神,一言不發地緊跟而上。

    東陽的道觀門前武士林立,門前空地中央立著一隻丈高的大香爐,門口婷婷裊裊站著一位玉人,正踮著腳朝遠處張望,見一眾騎士飛馳而來,玉人忍不住飛跑著向前迎去。

    李素動作利落地勒馬,墜鐙,飛身下馬,將恰好跑到身前的玉人一把摟住,緊緊地用力抱著她。

    「回來了,我終於回來了,莫哭了。」李素柔聲安慰道。

    東陽將頭埋在他懷裡泣不成聲,點頭又搖頭,不知想表達什麼。

    「別哭了,那麼多禁衛都看著你呢,公主威嚴全丟光了。」李素笑道。

    東陽不願抬頭,在他懷裡甕聲甕氣道:「管他什麼威嚴,我不在乎!」

    「你不在乎我就更不在乎了,走,進房,咱們溫存一下,來個小別勝新婚……」李素抱著她便往道觀裡走。

    東陽終於怕了,急忙掙紮起來:「快放我下來!活不成了!」

    李素抱著她原地轉了幾個圈才哈哈笑著將她放下。

    東陽淚痕未乾,喘息未定,眼眶仍是紅的,抬頭痴痴地看著他,道:「你清減了不少,征戰的日子很苦吧?」

    李素苦笑道:「怎麼女人見到我都問這句話?我真不苦,每天酒肉管飽,連侍候我的人都是公主級別的,沒上過戰場,也沒挨過冷箭,只當是在高句麗遊歷了一番……」

    東陽幽幽道:「你總能把假話說得跟真話一樣,父皇發起東征,從渡過遼河之後,戰事便一直沒有順利過,尤其是在安市城下,咱們吃了很大的虧,戰況我都從軍報上看到了,你……很不容易,父皇聽不進你的諫言,你在大營中只能壓抑著自己的性子,拼盡全力維護王師的周全,李素,你受的苦和委屈,我都知道……」

    李素揉了揉她的臉,道:「你獨自一人在道觀裡,我不能時時陪在你身旁,這些年真正受委屈的人是你。」

    東陽展顏笑道:「重逢應是喜事,我們不該悲傷。昨日白天我便遣人打探過你的行蹤,知道你夜裡回來,當時很想去你家見你,可我知道你和夫人有許多話要說,昨夜我便忍住了……」

    「所以你今日一早便等在這裡?你知道我會來?」

    東陽嗯了一聲,笑道:「你一定會來的,而你確實來了。」

    擦了擦莫名發紅的眼眶,東陽道:「我知你現在要去長安覲見父皇,不耽誤你了,快去快回,我在道觀等你。」

    李素點點頭,又用力抱了她一下。

    剛準備轉身,李素不經意看到東陽嘴唇微動,欲言又止,李素看著她,調笑道:「是不是改變了主意,咱們先進門溫存一下再說?」

    東陽羞紅了臉,狠狠擰了他一下,道:「你快走,莫來招我。」

    說完東陽轉身跑進了道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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