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貞觀大閒人 作者:賊眉鼠眼(已完成)

   
vc2008 2015-3-1 14:59:49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67 4822653
V123210 發表於 2017-12-30 11:04
第九百零九章臨危受命

    時艱,勢危,大軍頃刻頹潰之時,李素應下了斷後重任。

    無論從任何角度來說,這都算是臨危受命,李世民做出這個決定自然有他的道理。

    首先斷後的這支軍隊本就是身處敵境的一支孤軍,沒有後援,沒有糧草,沒有任何軍械方面的補充,甚至舉目四顧,連周圍城鄉的老百姓對他們都抱著仇視態度,說是「孤軍」,實在是名副其實。

    正因為這支孤軍的處境本就艱險交困之極,所以李世民不得不將軍中威望最盛,打仗風格最穩重的李績留下當主帥,李績作為大唐僅此於戰神李靖的軍方二號人物,李績的一身本事自然會令阻敵斷後的任務完成得更完美,至於李素,一則因為年輕,二則與李績是舅甥關係,三則,李素本人也有一肚子的本事,更且當年有過領兵的經驗,對戰陣之事並不陌生。

    李績的穩重,李素的詭譎,舅外二人一則以「正」,一則為「奇」,兵法所云「以正合,以奇勝」,兩者相輔,事可成矣。

    作為大唐帝國的皇帝,李世民做出這個決定實可謂用意深遠。

    而李素的反應卻著實出乎李世民的意料之外,他原以為李素會拚命的推脫逃避,畢竟在李世民的心目中,李素就是一個有著一身大本事,但身上的毛病實在太多了的人,愛財,潔癖,懶惰,貪生怕死等等,在這個普遍奉行成仁取義的儒家國度裡,李素這個人的存在實在是個異類,他似乎從來不在乎儒家的教化,甚至反其道而行之,凡事首先考慮的是個人的私利,仗著一身莫名其妙的本事偷姦耍滑,懶散不為。

    這樣一個人,若要讓他留下來為大軍斷後,李世民自己都覺得說服他太困難,召見李素之前準備了一肚子的說辭。

    誰知李世民剛開了口,李素卻毫不猶豫地答應了,這個反應委實令李世民萬分意外。

    「子正今日為何如此爽快?」李世民不解地看著他。

    李素嘆道:「臣常虧於小節,但每有大義臨頭之際,臣從來未曾逃避過,今日亦是如此。」

    李世民深深地看著他,良久,終於露出了欣慰的微笑:「假以年月,子正必是國之柱石,不可缺撼也。」

    李素苦笑道:「臣沒想過那麼遠,或許某天臣厭倦了當官,一道奏疏遞上去便告老了,但如今臣仍在食君之祿,那麼就必須要為君分憂,再說,臣也實在不忍見到我大唐將士再添無謂的傷亡了,臣願意留下的理由沒那麼偉大,只是想憑自己的能力為大軍撤退爭取更多的時間,也算是為臣那或許已經出生的孩子多積幾分功德福報吧……」

    李世民一怔,緩緩道:「朕想起來了,說來子正的孩子怕是已經出生了……」

    李素露出溫情的微笑:「是。」

    李世民注視著他,沉聲道:「一定要好好活著,朕在長安待你和李績平安歸來,你的孩子朕回長安後必有加封,為了 兒,你也該保重自己才是。」

    「臣明白。」

    ********************************** ****************************

    退出帥帳,凜冽的寒風正勁,吹得李素情不自禁打了個哆嗦,仰頭望著灰濛蒙的天空,李素再次露出苦笑。

    好吧,再次發了一回瘋,接下了這個九死一生的任務。

    明明是個文弱的書生,偏偏擔當起這玩命的重任,想想都覺得應該自抽三記耳光為敬,活膩了的人都沒敢這麼玩自己,偏偏自己卻毫不遲疑地答應了。

    當時……應該是鬼上身了吧?

    重重嘆了口氣,李素腳步沉重地朝自己的營帳走去。

    中軍大營裡人來人往,帥帳周圍的營房差不多已快拆完了,所有的軍械和輜重已裝上了馬車,在將領們的指揮下,士卒們整理好了行裝,有的已開始啟程西撤,一片喧鬧聲中,大唐的這一次聲勢浩大的東徵不得不進入了尾聲。

    李素沒走多遠,迎面便遇到了一身披掛的李績。

    李素剛準備行禮,李績卻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粗魯地將他帶到一處偏僻的角落裡。

    「老夫聽說,你剛才答應陛下留下來輔佐老夫領軍斷後?」李績的神情有些焦急。

    李素笑了:「是,這個時候陛下的旨意應該已發下來了。」

    李績一怔,接著露出怒色:「陛下怎能如此?我李家一門雙公,留一人斷後已是為國為君效忠了,何必將你我二人全留下來?斷後本就是九死一生的勾當,憑什麼讓你這個年輕人留下……」

    跺了跺腳,李績怒道:「子正且在此等候,老夫與陛下論論道理!」

    李素卻忽然拽住了李績的袖子,笑道:「舅父大人息怒,留下斷後說起來是陛下先開的口,實際上,我也正有此意,就算陛下不說,我也會主動請求留下的。」

    李績愣了:「為何?你難道不知留下斷後多麼兇險嗎?」

    「知道。」

    「那你為何要留下?老夫老矣,享了大半生的榮華,生死早已看淡,你卻為何非要往鬼門關上湊?家裡的老爹和婆姨扔下不管了?」

    李素神色一黯,嘆道:「總有人要留下的,我留下,比其他人留下更好,咱們的 算更高,若是我不幸為國盡忠了,家裡的老父和妻兒,相信陛下不會虧待……」

    李績猛地一跺腳,這回是真的憤怒了:「老夫問你為何要留下!你瘋了嗎?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文弱小子,怕是連一支長戟都拎不起,你留下有什麼用!不是送死嗎?不要以為當年守了一回西州就有資格領軍了,固守城池跟如今的平原山地交戰能比嗎?都是與敵人面對面玩命的活兒,而且還是以寡敵眾,這是何等的艱困危急,李子正,你是嫌命長了麼?」

    李素苦笑道:「我才二十多歲,家中老父妻兒尚在,一家老小,多麼沉重的責任,只能由我來擔當,若不是不得已,誰會做出這樣不要命的選擇?」

    李績神色一緩,沉聲道:「那麼,你留下的理由是什麼?」

    李素沉默片刻,道:「我留下的理由很複雜,這場戰爭,從開始便打得很窩囊,我不知道你們君臣究竟在想什麼,一位令天下萬邦敬畏的天可汗,一群威名赫赫的老將軍,你們這些人帶領一群如 似虎的大軍,以獅子搏兔之姿撲向高句麗,結果呢?結果打成了什麼樣子?」

    「戰爭與政治,是互為延續互相影響的關係,可是這場戰爭裡,君臣們將政治的因素過多地摻入了戰爭中,為了政治影響,為了成就天可汗的英名,硬生生放棄了更合理的分兵而擊之策,非要將幾十萬人綁在一起,進退攻守由陛下一人而決,他一個人的對錯,決定了這場戰爭的勝負,決定了數十萬將士的生死,時至今日,舅父大人捫心自問,我們出征時帶出來的三十萬大軍,如今只剩二十萬出頭,這傷亡的十萬人裡,究竟有多少將士是真正不得不陣亡的,有多少是因為陛下一個輕率糊塗的決定而錯誤造成的?」

    李素越說神情越憤怒,緊攥著的雙拳微微發顫,長嘆了一口氣道:「太窩囊了,這場戰爭打得太窩囊了,更窩囊的是,我明明知道哪條路是正確的,哪條路是錯誤的,卻偏偏沒有任何決定的權力,一次又一次的進諫,一次次冒犯龍顏,幾乎到了君臣反目的地步,可我的逆耳忠言,陛下卻一句都沒有採納,最後終於失敗了,退兵了,陛下仰天長嘆一聲『非戰之罪』,然後拍拍屁股班師回朝,而那些因為他的決定而陣亡的將士們,卻隨著他的長嘆永遠埋骨他鄉…… 」

    話越說越露骨,李績露出謹慎之色,小心地左右環顧一圈,低聲叱道:「子正,禍從口出,慎言!」

    李素回過神,長長呼出一口氣,壓抑住激動的情緒,望著李績展顏一笑。

    「外甥失態了,舅父大人剛才問我為何願意留下斷後,原因其實很多,或許是為了不再讓更多的關中好兒郎們無辜喪命,或許是為家人孩子多積點功德福報,甚至不願意與那位昏聵糊塗的皇帝陛下一路同行也是理由,這些理由裡,唯獨沒有滿腔正義為國為君死而後已,說起來大逆不道,但是,我就是這樣一個人,這些年過去,連我都以為自己的性子已被歲月磨練得更世故更圓滑,可是事到臨頭,我骨子裡的棱角和鋒芒便不由控制地冒了出來,不服軟,不服輸,不屈從,不苟同,我以我自己願意的樣子而活著,做人與做事,只憑本心,這一次,我的本心告訴我,我應該留下來,為千千萬萬鮮活而陌生的人盡一份心力。或許,這才是我留下的真正原因吧。」

    說完這些,李素的神態漸漸鬆緩下來,臉上帶著一種盡情發洩過後的疲憊。

    有些怒火,有些怨恨,積蓄在心中太久太久了,從東徵開始,李素就覺得自己肚裡憋了一團火,隨著東徵的進程發展,這團火越積越多,現在憋不住了,只想將這混賬似的天地燒個精光。

    說了許多話,李績的神情從最初的驚愕,到後來的鬆動,最後終於變得恍然。

    他聽懂了李素的話,他更明白此刻李素的心中究竟積壓了多少憤恨與怨恚,當一位領頭的人帶領著大家走上了一條錯誤的道路,而隊伍中有清醒的人一次又一次指出來了,領頭的人卻因自己的剛愎而不肯採納,不但沒有採納,還將指出錯誤的人的嘴堵上,於是清醒的人只能眼睜睜看著大家走錯了路,付出無數鮮血和生命的代價,這種心情,恐怕只有他自己才能體會。

    「子正,罷了,事已至此,別說了,老夫知你心中有恨,但是,眼下不是洩恨的時候,從今日此刻開始,老夫與你可要生死與共了,咱們舅甥二人一起並肩殺敵,管教世人看看我李家一門雙公可不是浪得虛名!哈哈……」

    發洩過後的李素心情終於好了一些,笑容也變得沒那麼冷峻了。

    「但願舅父大人比陛下強一點,聽得進逆耳忠言。」

    李績指了指他,大笑道:「還沒點齊兵馬,你便拿話套老夫是不是?斷後阻敵之時你若進言,老夫只有一個態度,覺得對的便採用,覺得錯的便否決,莫忘了,這支孤軍的主帥是老夫,決策也在老夫。」

    李素笑著嘆了口氣:「說了半天,外甥還得跟舅父大人您鬥智鬥勇呀。」

    「沒錯,而且態度必須要端正,否則仍有挨軍棍的風險,還望子正小心謹慎,莫跟自己的屁股過不去。」

    **** ************************************************** *******

    李素回到自己的營帳時,方老五等人已將行裝收拾完畢,百餘人列隊站在凜冽的寒風中,如同一片筆直的白楊林,靜靜等待李素的歸來。

    看到這群精悍驍勇的漢子,李素心中莫名多了幾分安全感,然而一想到即將到來的斷後之戰是何等的艱苦兇險,這些部曲中不知多少人會因為保護他而埋骨他鄉,李素心頭不由愈發沉重。

    見李素走來,方老五迎了上去,笑道:「公爺,弟兄們已整裝待發,咱們還是跟著後勤輜重一起撤吧?」

    李素緩緩環視一圈,遲疑片刻,道:「五叔,弟兄們,恐怕你們要失望了……我已決定留下來,跟隨舅父大人一同為大軍斷後阻敵。」

    方老五和部曲們呆住了,目光驚訝地看了李素一眼,隨即很快恢復如常,仍如剛才一般剽悍,對李素的決定沒有任何質疑或猶豫。

    李素望向他們的目光漸漸變得柔和,這是一群真正鐵打的漢子,是值得自己託付性命的人。

    方老五驚訝過後,臉色迅速一變,如往常一般恭謹地笑著,笑容裡竟帶著幾分李素平日慣有的懶散和滿不在意。

    「公爺說留下,弟兄們當然也留下,公爺您放心,除非弟兄們的性命全交代了,否則包管公爺不會少一根毫毛。」

    百餘名部曲這時也抱拳異口同聲喝道:「願隨公爺徵戰沙場!」

    吼聲震天,嚇得遠處樹林裡的寒鴉振翅驚飛。

    李素哈哈一笑,心中也不知不覺被感染了滿腔的豪氣。

    「弟兄們願以性命相託,李子正多謝了,咱們便生死與共,在這敵國的土地上縱橫馳騁,漢代的霍去病只憑一支孤軍留名青史千年,咱們也一樣名垂青史千年!」

    ……… …

    行程改變了,部曲們紛紛散開,三三兩兩聚在一起,拔出自己的兵器,安靜地擦拭著刀鋒劍刃。

    鄭小樓板著一張臉走過來,走到李素跟前,也不說話,只是靜靜地盯著李素的臉看,李素本來不打算搭理他,但漸漸被他的目光盯得後背發毛,李素只好嘆了口氣,道:「小樓兄,我知道自己很英俊,你說驚鴻一瞥也好,說顧盼風流也好,人世間所有褒揚的詞彙我都有資格擁有,不過……我對男人沒興趣,尤其是那種板著一張棺材臉裝酷,但其實在我看來一點也不酷反而有種如喪考妣的表情的人,嗯,更沒興趣,所以,……你看夠了嗎?」

    鄭小樓面無表情地道:「留下斷後阻敵是你的決定,還是陛下的旨意?」

    「既是我的決定,也是陛下的旨意。」

    「陛下留你阻敵我不奇怪,我奇怪的是,以你的性子,怎麼可能主動留下斷後,你明明是個貪生怕死的人,有了危險跑得比兔子還快……」

    李素:「…………」

    這傢伙究竟知不知道我現在手裡握著兩萬 馬?肯定不知道,否則他的嘴一定不敢這麼賤……

    作為真正手握兵權的大將軍,李素覺得自己應該寬宏大量一些,不跟這個不知死活的傢夥計較,等他下次嘴賤的時候再剁了他。

    「跟隨我這麼多年,難道你沒看出我其實是個很有氣節而且大義凜然的人嗎?所謂『時窮節乃見』,說的就是我這種人。」李素冷冷地道。

    鄭小樓斷然道:「不,你不是這種人,所以我想不通,貪生怕死的人突然變得大義凜然,實在讓人心裡不踏實,以前的你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做出這樣的決定,當年死守西州之前,你還領著大家逃出城外幾十里,路上想通了才灰溜溜地帶著大家回城……」

    李素黑著臉,咬牙:「…………」

    鄭小樓說完後便不再說話了,卻仍死死盯著李素的臉,他的目光透出一道訊息,該死的是,李素居然看懂了這道訊息。

    狗子,你變了……

    …………

    …………

    幸好鄭小樓大部分時候是沉默寡言的,嘴賤只是間歇性發作,否則李素肯定會下令把他剁成肉餡充當軍糧,不管他武功有多高。

    「……那個高素慧,你和弟兄們一定要把她看緊了,我還是那句話,這個女人有用,或許有大用。」

    部曲們磨刀拭劍的當口,李素召來了方老五,在他耳邊輕聲叮囑。

    方老五連連點頭:「公爺放心,弟兄們知道這女人不簡單後,日夜都有人盯著她呢,呵呵,這女人流年不利,遇到了公爺和咱們弟兄,想跑,弟兄們逮隻雞似的把她逮回來,想玩弄小聰明小詭計,公爺一眼便看穿,老漢看得死死的,這女人翻不了天。」

    李素笑著拍了拍他的肩,揮退了他。

    形勢很嚴峻,內憂外患全齊了,李世民留下李績和他斷後,卻只給他們三日的糧食,這支孤軍在與敵人交戰之前,首先要面對的便是非常嚴峻的糧食問題,兩萬兵馬人吃馬嚼的,三天之內到哪裡弄糧食?

    擰眉沉思之時,忽然聽到中軍大營方向傳來低沉嗚咽般的牛角號聲,大軍終於啟行,緩緩向西面撤去。

    李素身後的空地上,兩萬輕騎整齊列隊,靜靜地目視著大軍主力退去,這兩萬人從今日起,便要跟隨李績和李素舅甥二人在高句麗的境內奔波,交戰,牽制阻擊泉蓋蘇文的十五萬大軍。
V123210 發表於 2018-1-4 08:05
第九百一十章敵境孤軍

    主力撤退,孤軍斷後,事實上,如果論這次東徵兩國勝負誰屬的話,大抵是個兩敗俱傷的結局,這場戰爭裡沒有勝利者。

    更客觀的說,這場戰爭甚至沒有所謂的「正義」與「邪惡」,雙方都是動機不純,雙方各懷鬼胎,它只是兩位統治者之間的較量,他們以天地為棋盤,以萬物眾生為棋子,各執黑白,落子無悔,最終以半子的微弱差距,下了一盤和棋,棋局和了,死去的棋子們卻再也活不回來了。

    大軍啟程,仍如來時一般旌旗蔽日,號角綿長,前鋒拔營一個時辰後,中軍才緩緩開拔。

    中軍過後,一支奇異的騎兵從李素眼前緩緩經過,這支騎兵全身披掛黑色盔甲,連頭盔都是全封閉式的,只露出兩隻眼睛,身下戰馬的脖頸腹部也披著一層鐵葉甲,人數不多,大約只有兩千餘,可這支兩千餘人的騎兵經過李素的身邊時,李素分明感到一股窒息般的壓力,彷彿整座山峰朝他頭上傾塌下來,感覺說不出的難受。

    李素不由朝這支重騎兵投去惋惜的一瞥。

    這支騎兵便是名震天下的玄甲重騎,當李世民還是秦王時,便是這支玄甲騎兵跟著他南征北戰,戰鬥力十分強悍,後來大唐立國,玄甲重騎被拆分為兩部分,一部分由李靖掌管,在滅東*-突厥一戰中發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另一部分改為百騎司,成為李世民身邊的貼身禁衛,負責護侍皇帝以及戍衛宮闈。

    眾所周知的《秦王破陣樂》記載的是李世民以百騎而破王世充竇建德的十萬軍陣,於是從這個真實的事蹟裡演化出《秦王破陣樂》,而當時的秦王李世民所率領的「百騎」,便是玄甲重騎。

    現在從李素眼前走過的重騎便是當年名震天下的玄甲重騎。

    李素之所以覺得惋惜,是因為這支重騎太有名了,戰鬥力可謂剽悍,如果這支騎兵能夠留下來負責斷後,李素的把握能增加三成。可惜這是一支重騎兵,並不適合高句麗的山地地形,兵種的侷限性注定了他們在這裡發揮不了作用,只能隨著李世民撤回大唐境內。

    玄甲騎兵過後,便是李世民的御輦,出征前意氣風發騎在馬上的李世民,現在卻只能躺在軟榻上,由十八名魁梧的禁衛抬著前行。

    禦輦經過李素和李績身邊時,忽然傳出李世民虛弱的聲音。

    「停下……」

    十八名禁衛動作劃一地停下。

    一旁的常塗上前,將李世民的身軀扶起來。

    李世民的氣色仍舊很灰敗,像一盞即將油盡的枯燈,從禦輦內支撐起半個身子,朝李績和李素笑了笑。

    李績和李素急忙下馬,面朝李世民行禮。

    李世民深深地看著二人,良久,緩緩道:「斷後重任,朕便交給二位了,以寡迎眾,四面皆敵,連累二位涉險,是朕的過錯。」

    李績躬身道:「為君分憂是臣的本分,陛下勿慮,臣以項上頭顱發誓,必保王師主力無虞。」

    李世民搖搖頭:「卿乃國之柱石,豈可輕言生死?朕只望卿盡力而為,事若不可為便果斷撤出,萬勿以千金之軀而涉兇險之境,東徵已是兩敗之局,朕不能再痛失愛將也。」

    李績大受感動,垂頭哽咽領命。

    李世民轉過頭看著李素,笑道:「子正,剛才朕的話也是對你說的,記得,一定要保重自己,你舅甥二人皆是我大唐之瑰寶,不可有失,子正才二十多歲,如此年輕,更不要輕易犯險,朕與下一代帝王都需要你的傾力輔佐,記住朕的話,一定要平安歸來。」

    李素躬身道:「是,臣盡力而為。」

    李世民點點頭,說了這番話,他的神情又有些疲倦了,仍強撐著精神道:「予爾兩萬輕騎之外,二位尚有何求,說出來,朕盡力滿足你們。 」

    李績迅速朝李素瞥了一眼,沒說話。

    李素卻沒跟李世民客氣,這個要命的關頭可不是客氣的時候,不管什麼東西都是多多益善的。

    於是李素趕緊道:「臣有求,其一,如果可能的話,請陛下再調撥一些糧草,雖說大軍糧草也不富裕,但王師主力大不了餓著肚子趕路,而臣等兩萬將士,卻不能餓著肚子跟敵人拚命呀……」

    李世民一怔,接著搖頭失笑:「這等時候,子正還是這般油嘴滑舌……」

    沉吟了片刻,李世民咬了咬牙,道:「好,朕再調撥兩日糧草予你們,加上之前的糧草,一共五日,子正,這是朕最大的努力了,再多恐怕不行了,王師主力若糧草缺乏過甚,恐會嘩變,朕不能冒險,還望子正體諒。」

    李素心情好了許多,急忙躬身道謝。

    「子正剛才說『其一』,有其一必有其二,繼續說吧,還有何求。」

    李素不客氣地道:「其二,臣請求陛下將剩餘的震天雷全部撥付給臣。」

    李世民點頭:「這個可以答應,不過朕聽行軍長史說,震天雷所餘不多了,大概只有千餘之數……攻打安市城時,震天雷消耗太多了。 」

    李素笑道:「無妨,總比沒有強。」

    「還有何求?」

    李素想了想,搖頭:「臣無所求矣。」

    其實想提的要求很多,不過目前唐軍主力的危機迫在眉睫,自身尚且難顧,糧草軍械所餘不多,李素估計李世民現在很難再拿出東西支援他了。

    李世民深深注視著二人,神情複雜地道:「如此,斷後阻敵之重任,朕便交託二位了。」

    李績和李素躬身抱拳:「臣領命。」

    君臣正說著話,旁邊一團白花花的肉球滾過來。

    「父皇,兒臣願與李伯伯和子正一同留下,為父皇斷後!」

    李泰一副凜然之色跪在李世民面前,非常的視死如歸。

    李績和李素二人眼角同時抽了抽。

    要命的關頭,這死胖子還不忘竄出來刷存在感,為了當太子他也是蠻拼的。

    李世民的臉色頓時陰沉下來,顯然心中很不悅。

    李素卻忽然道:「陛下,魏王殿下既然願留下,那就讓他留下吧,魏王殿下天資聰穎,年少英武,實為諸皇子中不可多見的文武雙全之士,領軍斷後正適其才而量用,不如……」

    李素眨巴著天真的大眼睛,一臉的期待之色:「不如讓魏王殿下代替臣留下斷後,臣願成全殿下一片忠孝之心。 」

    「嘶」李泰兩眼圓睜,倒吸一口涼氣。

    按理呢,剛才李泰主動要求斷後,李素這番話自是為了成全他,可是……李泰敢對天發誓,自己剛才的主動請願絕對不摻半分真誠,全是客氣話啊,就好像從古至今的敗軍之將都會在將士們面前痛苦羞愧狀拔劍抹脖子,這些敗軍之將難道真不想活了?當然不是,無論哪個朝代的敗軍之將抹脖子的當口,旁邊都正好有一個金牌心腹親信適時衝上來,眼疾手快攔住將軍的劍,然後勸將軍不要氣餒,要奮進要弘毅,一大口雞湯灌下去,將軍順勢便決定羞並快樂地繼續活下去。

    李泰剛才主動請願差不多也是這個性質,他篤定自己的主動請願不會被準許,因為他知道自己是個大胖子,有著雄厚的拖後腿實力,但凡李世民腦子沒毛病就不會答應他留下,既然不會答應,那麼他在父皇面前表一表忠心,展現一下視死如歸的氣概,給李世民一個「時窮節乃見」的好印象,自然是惠而不費,有利無弊的。

    誰知李素這豎子竟順桿子往上爬,拿他的客氣話當真了……

    是人乎?非人哉!

    李素話剛說完,李泰一身白花花的五花肉頓時肉波一顫,兩眼露出驚恐之色,然後……眼淚情不自禁地流了下來。

    轉頭再看李世民,卻見李世民一臉陰沉地看著他,似沉吟似猶豫,彷彿將李素剛才的話當了真,李泰不由愈發驚恐,豆大的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很想馬上改口,卻實在開不了口,一想到自己很有可能真的留下來跟凶神惡煞的敵人拚命,李泰便有一種想撞牆的衝動。

    嘴賤啊!剛才沒事跳出來請什麼願,簡直是花樣作大死……

    「父皇」李泰癱軟在地上,可憐而絕望地高呼。

    李世民終於有了反應,冷冷地瞥他一眼,道:「貽笑世人,可憐復可恨!滾下去!」

    隨即李世民大手一揮,下令啟行。

    李泰彷彿渾身的力氣被抽空了似的,無力地癱軟在地上,大口喘著粗氣,肥臉上露出劫後餘生的慶幸之色。

    李世民的御輦走遠了,李素走到李泰面前蹲下,笑瞇瞇地補刀。

    「殿下,嘴賤了吧?」

    「滾開!」李泰淚痕未乾,瞪著他惡狠狠地道。

    「咦?還敢在我面前倔強和不羈是吧?信不信我現在就趕到陛下車輦前,為你再請一次願,這一次我敢保證陛下一定會留下你……」

    剛站起身,李泰眼疾手快拽住了他的袖子。

    李素扭頭,卻見李泰一臉哀求之色,可憐巴巴地看著他:「子正兄,是愚弟錯了,饒我這一遭!」

    「好,我原諒你。」李素大笑,拍著他的肩道:「下次不要調皮了哦……」

    李泰忍氣吞聲地點頭,想到剛才差點真的被留下,不由一陣後怕,不僅眼淚嘩嘩的流,更放開了聲,哭得像個三百多斤的孩子……

    ************************************** *************************

    李績和李素目送中軍主力走遠,然後二人轉過身,看著身後留下的兩萬輕騎。

    兩萬人不少,放眼望去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盡頭。

    然而相比即將要面對的十五萬敵軍,這些人委實不算多,李素的心情不由沉重起來,他知道,自己和這兩萬將士即將面對一場惡戰。

    李素從來不是英雄,他的性格與「英雄」這兩個字有著很大的差距,他只是一個平凡人,心中有善也有惡,從來都做不到像英雄那樣正義凜然地為國為民,做壞事時難免有點小小的愧疚,如果這件事「壞」的程度比較小,心裡愧疚一下便過去了,如果程度比較大,或許會小小地做一點彌補。做完好事後又想反悔,為自己不值,覺得自己幹了一件蠢事,然後狂抽自己耳光,最後被情勢逼迫也好,被良心逼迫也好,不甘不願地把這件好事幹完,小小吃點虧也咬著牙認了,心中暗暗發誓再也不會幹第二次這樣的蠢事,然而好了傷疤忘了疼之後,腦子一抽又情不自禁地犯下同樣的錯誤,幹下同樣的蠢事,然後繼續狂抽耳光……

    自願留下斷後便是典型的好了傷疤忘了疼的結果。

    從李世民帥帳出來後他便後悔了,可惜這裡是軍營,軍中無戲言,李世民不可能容許他耍無賴,李素自己也不敢出爾反爾,於是懷著心不甘情不願的心情,李素開始面對接下來的嚴峻危機。

    站在北國冬日凜冽的寒風裡,李素看著大軍遠離的方向呆呆出神,不知想著什麼。

    李績拍了拍他的肩,道:「子正有什麼想法嗎?追兵即至,時不我待,有啥想法趕緊說,老夫參詳一番再做道理。」

    李素想了想,道:「首先將斥候派出去,多派些人出去,這次咱們要吸取教訓,不但密切關注泉蓋蘇文所部的動向,而且還要關注北方靺鞨部落的一舉一動,以及南面安市城楊萬春的舉動… …」

    嘆了口氣,李素苦笑道:「眼下咱們可是三面受敵,舅父大人,這一戰不輕鬆啊。」

    李績捋著黑鬚笑道:「正因為是惡戰,陛下才留下老夫和你,若是殺敵如砍瓜切菜般容易,老夫還不屑留下呢,哈哈……」

    抬頭看了看天色,這一天過得太刺激,在這一天裡,無往不利的唐軍遭到靺鞨騎兵的偷襲,燒燬了大部分糧草,昨日李世民還在大行城外意氣風發地謀劃著征服高句麗的戰略,僅僅只過了一日,名震天下幾無敗績的唐軍便不得不拔營撤退,匆 撤回本國境內。

    此時天色已不早了,李績從地上拾起一片枯葉往天空一拋,枯葉飄飄蕩蕩搖曳而下,緩緩飄向東面。

    李績點了點頭,沉聲道:「下令全軍在大行城外紮營,大營面東背西,深挖壕溝,斥候放出三十里外巡弋,提防敵人放火襲營。」

    旁邊的傳令官領命而去。

    李績看著李素,笑道:「今日天色不早,子正且安頓下來,晚膳過後來老夫帥帳,咱們商議一下明日行止。」

    李素沉默片刻,道:「舅父大人,紮營後我想先去各個營帳內巡視一圈,與將士們聊聊。」

    李績露出訝色:「為何?」

    李素嘆道:「咱們是一支孤軍,身處險境,危機四伏。簡單的說,咱們這兩萬人是馬上要跟敵人拚命的,所以我想先瞭解一下將士們的軍心士氣,只有軍心士氣提上來了,這支孤軍才可用心用命,舅父大人指揮起來方可如臂指使,得心應手。」

    李績笑讚道:「子正年紀雖輕,但深得將帥馭兵之道,再過幾年,你可領軍獨當一面了。」

    李素沉吟片刻,又道:「所有將士不能閒著,紮營時不妨分工,一部分紮營,分出兩千人到附近的山上挖野菜,另外再選一千擅射者上山,尋找獵物,再分出兩千人馬去附近的鄉野村莊搜刮糧食,總之,只要能吃進嘴裡的東西,咱們都要想辦法弄到手,糧草不多,咱們必須盡全力填飽肚子。」

    李績依言準 。

    …………

    一個時辰後,大營基本已安紮好,兩萬人馬各司其職,有的埋灶做飯,有的上山打獵,很快大營四處炊煙裊裊。

    方老五等部曲早已將李素的營房紮好,李素回到營房時,方老五等人正在營房外生火做飯。

    李素腳步一頓,沉吟一下,道:「五叔,咱們從家裡帶出來的肉食和綠菜還剩多少?」

    方老五想了想,道:「家裡帶出來的肉食早吃光了,這些日子公爺烤的肉都是弟兄們在附近山上打的獵物野味,至於綠菜,大約還剩百多斤左右。」

    李素猶豫了一下,道:「把所有的綠菜和肉全部拿出來,交給輜重糧草官,由他平均分給所有將士,從今日起,將士們吃什麼,咱們也跟著吃什麼……」

    方老五苦著臉道:「公爺,這點東西相對兩萬將士來說,根本微不足道,公爺何不自己留著享用?公爺向來是個精細的人,吃食一貫挑剔得很,哪裡吃得了尋常將士吃的東西……」

    李素沉著臉道:「以前是以前,此一時彼一時,以前大軍糧草充足,我不妨在吃食上講究一下,可現在糧草不夠,將士們眼看要餓著肚子跟敵人拚命,我若仍舊錦衣玉食,對得起這些拚命的將士麼?不必多說,按我的話去做。」

    方老五嘆了口氣,一臉苦澀地下令搬出李素從長安帶出來的私貨,滿臉肉疼地將它們交給了後勤糧草官。

    大義凜然之後,報應接踵而至。

    沒過多久,方老五捧著熱騰騰的晚膳過來,李素只看了一眼,便情不自禁皺起了眉。

    捧在方老五手裡的,是一個嬰兒拳頭大小的麵糰,黍米碾碎之後摻入一點野菜,再放入鍋裡蒸熟了,便是眼前這一……坨神秘的東東。

    就是這坨看起來難以下嚥的東西,每個人都只能分到一個,至於以前每頓飯都有的肉湯,更是完全不見蹤影。看來李績已下了軍令,全力縮減每人每日所用的糧草了。
V123210 發表於 2018-1-7 20:31
貞觀大閒人 第九百一十一章軍心可用

    既然選擇了與將士們同甘共苦,就必須得到……報應?

    眼前的這坨不明物體令李素臉色有點發青,瞪著兩眼從各個不同的角度觀察著它,彷彿在判斷這坨物體的屬性。

    良久,李素放棄,嘆了口氣,瞪著方老五,陰沉著臉道:「你給我解釋解釋,這是一坨什麼東西?它的成分是什麼?為什麼我覺得它像一坨熱氣騰騰剛排泄出來的牛糞?而且是那種便秘十天的牛排泄出來的糞……」

    「噗」

    李素剛說完,營房外正在吃著不明物體的部曲們全噴了,噴過之後大急,急忙將噴出來的東西塞回嘴裡,場面令李素噁心得想吐。

    方老五苦著臉道:「小人剛才就說過,將士們吃的東西公爺一定不習慣的,這是野菜麵糰,原本每人每頓吃三個,還配一碗肉湯,但如今軍中缺糧,您的舅父剛才下令縮減成一個……」

    李素瞪著這坨類似牛糞的物體,彷彿跟它有深仇大恨似的,久久不敢下嘴。

    方老五見狀,小心地道:「公爺若實在吃不慣,小人這就叫幾個弟兄上山去,運氣好的話,說不定能給公爺打兩隻野兔,公爺也好勉強填一下肚子,您是金貴人,哪裡吃得了這個呀……」

    李素搖頭:「天色已黑,山上樹林裡很危險,沒必要讓弟兄們為我犯險……」

    忍不住又想抽自己的耳光,平凡的人就是這樣,一輩子的時光都在後悔自己前一刻做出的決定,不同的是,有的決定能夠彌補,有的則永遠不可能挽回,剛才如果李素不是那麼大義凜然下令將自己的私貨交出去的話,這個時候一定在快快樂樂地吃著火鍋唱著歌……

    「牛糞就牛糞吧,我認了!」李素認命地長嘆一口氣,無比嫌棄地看著自己手裡的不明物體,越看越噁心,然後悲從中來,哽咽道:「等它涼了我再吃,……吃牛糞我認了,可我實在受不了吃熱氣騰騰的牛糞,這是我的底線!」

    將這坨東西攥在手裡,李素揮了揮手,道:「走,陪我去大營四處看看。」

    …………

    將士們這個時候都在用晚膳,李素領著方老五等部曲在營中轉悠了一圈,選了一頂不起眼的帳篷鑽了進去。

    營帳裡的氣味很難聞,李素進門便皺起了眉,第一反應便是想摀住鼻子,然而迎著帳內將士們的目光,李素終於還是強行忍住這個不禮貌的動作,露出一抹和煦的微笑。

    自從李世民頒下斷後的旨意後,留下的兩萬輕騎將士便都認識了李素,數十萬大軍裡,一個小小的少年將軍自然並不起眼,可是作為這兩萬人馬里的第二號掌兵權的人物,將士們若還不認識他便是自己作死了。

    認出進帳的人是李素後,將士們愣了一下,然後趕緊起身抱拳行禮。

    李素擺了擺手,找了個相對幹淨點的地方盤腿坐下,然後開始與將士們寒暄。

    寒暄的話題自然都是毫無營養的,無非就是家裡幾口人,幾畝地,娶婆姨了沒,等等。

    一邊說著毫無營養的廢話,李素一邊不著痕跡地打量將士們的神態。

    軍心,士氣,都能從他們的精氣神上表現出來,稍作觀察便能清楚將士們的士氣是高昂還是低迷。

    將士們在李素面前表現得很拘謹,李素的笑容一直未斷過,可他們卻緊張得手腳都沒處放,非常機械且木訥地回答著李素的問話,一問一答,氣氛越來越尷尬,李素覺得自己的笑臉都快僵硬了。

    直到最後,李素索性將手裡那坨不明物體湊到嘴邊,當著將士們的面,一臉悲壯地咬了一口,嚼都不嚼便直接吞下,將士們的神情終於漸漸鬆緩下來,望向李素的目光充滿的親切和善意。

    李素不由感慨叢生,軍心這東西表現得非常直接,一旦他們發現將領表現出與他們同甘共苦的舉動,便瞬間得到了他們的認同,將領與士卒之間的尊卑關係也隨之拉近了許多。

    李素仍帶著笑,強忍著吞下不明食物的噁心感,當他感受到將士們的緊張情緒漸漸放鬆之後,氣氛便隨之熱絡起來。

    朝他們示意了一下手裡那團黑乎乎的東西,李素笑道:「說實話,我吃不慣這東西,糧草未燒燬之前,我吃的比這精緻多了,每天每頓都是香噴噴的烤羊肉,烤野豬肉,還有野兔,獐子肉等等……」

    看到不少將士偷偷地吞嚥著口水,李素大笑道:「不要這麼沒出息,實話實說,糧草目前確實短缺,所以大將軍下令縮減全軍所食,這是沒辦法的事,包括我這個將領也要嚴格執行軍令,如此難吃的東西,每頓也才只能吃一個,我其實也委屈,不過… …」

    語氣一頓,李素道:「我可以給你們做個保證,五日之內,我能為大家找到糧食,大家咬咬牙,再忍五日,五日過後,雖然每頓還是吃這東西,但至少能填飽肚子了,是吧?」

    帳內一名年輕的府兵壯起膽子道:「李將軍,五日後咱們果真能吃飽肚子嗎?」

    李素鬆了口氣,聊天最怕氣氛一直這麼尷尬下去,人開口便是好事。

    「你過來,我與你擊掌為誓。」李素朝他舉起了手掌。

    府兵如履薄冰地走過來,小心翼翼地與李素的手掌拍了一記。

    「好,誓成,五日後如果大家還餓著肚子,你們排著隊過來輪流抽我大嘴巴,我絕不怪罪。」李素斬釘截鐵地道。

    話音剛落,李素明顯感覺到帳內的氣氛愈發輕鬆融洽起來。

    所謂「忠君」,所謂「開疆闢土」,尋常的府兵是沒有這種覺悟的,無論在家種田,屯兵,操練,或是外出打仗,府兵們關心的是自己能不能吃飽,所以從古至今的戰爭裡,糧草永遠都是一軍的命脈,沒人願意餓著肚子給統治者賣命,哪怕是民風樸實,軍隊驍勇的大唐,也不能讓將士們餓肚子,所以李素與將士們的寒暄首先便直指最敏感的糧草話題,只有讓糧草安了將士們的心,接下來的戰鬥才有軍心士氣。

    看著將士們明顯鬆了一口氣的神情,李素的笑容愈發親切和煦了。

    「咱們這次被陛下留下來為大軍主力斷後,你們可甘願?」李素笑吟吟地問道。

    融洽的氣氛頓時一滯,帳內將士們左右互視,然後沉默著垂下頭。

    如果能夠選擇,傻子才願意留下斷後呢,別的袍澤輕輕鬆鬆回家去了,而他們卻必須留下來與數倍於己的敵人拚命,換了任何人都覺得心理不平衡。

    李素將大家的表情看在眼裡,笑容不變,悠悠地道:「諸位袍澤,我不能瞞騙你們,說實話,留下斷後十分兇險,想必大家也知道,泉蓋蘇文親領十五萬大軍正朝咱們殺來,明後日便至,而咱們的任務,便是憑這兩萬人馬狙擊他們,不讓他們追上我軍主力,盡一切可能拖住他們的腳步,以兩萬對十五萬,我不知道你們怕不怕,實話告訴你們,其實我很怕……」

    將士們紛紛抬頭盯著他。

    李素笑道:「別這樣看著我,貪生怕死是人的本能,沒什麼不好意思承認的,我說出來是因為我把諸位袍澤當成自家兄弟,自家兄弟面前至少要做到坦率,好,我說完實話了,換你們說了,你們……怕不怕?」

    帳內諸人皆赧然一笑,然後有的點頭,有的搖頭。

    李素笑容斂起,神情漸漸變得嚴肅:「怕,不丟人,螻蟻尚有偷生之念,況人乎?不過,咱們既入府兵,便是大唐皇帝陛下的手中刀,吃了皇糧,便當忠君之事,你我皆有守土開疆之責,當敵人的刀劍快頂到咱們鼻子前面了,怕有什麼用?除了拚命一搏,我們別無選擇。」

    將士們騰的一下同時站起身,朝李素抱拳凜然道:「願為我皇帝陛下徵戰殺敵!」

    李素點點頭,道:「此次斷後,你我袍澤重任在肩,雖九死而不退,當然,諸位袍澤為君分憂,陛下亦不會虧待你們,完成阻敵重任回到長安,陛下必有豐厚封賞,在此我可向弟兄們承諾,戰後論功行賞,以殺敵之數為論功之據,前百位可升武官兩級,前千位可賜千金,戰後所有袍澤可賜永業田十畝,功高者二十畝,三十畝,不封頂,若有弟兄戰死,朝廷撫卹倍之,家中子弟蔭其功,免徭賦三年。」

    番話很實在,比空口白牙喊口號實在多了,帳內將士們眼睛頓時亮了起來,接著臉上漸漸露出興奮之色。

    封官,賞金,賜田,蔭其子女,如果戰死了,朝廷甚至能加倍撫卹,諸多好處利益擺在面前,誰能不動心?簡單的說,這次阻敵斷後是為了家人和子女而拚命,用自己的性命來換家中子女一個世代敞亮的未來。

    轟!

    一片鐵甲撞擊聲過後,所有人抱拳興奮大喝:「願為我皇帝陛下豁命殺敵!」

    李素點點頭,笑得很開心。

    很好,士氣如虹,軍心可用,這場阻擊戰的把握終於提高了兩成。

    站起身,李素將自己手裡那個只咬了一口的不明物體隨手遞給旁邊一個年輕的府兵,笑道:「沒吃飽吧?送你了,這玩意我實在吃不下去,今晚我餓一頓。」

    拂了拂盔甲的下襬,在將士們恭送的目光裡,李素不緊不慢地走出了營帳。

    走出營帳後,李素的笑容瞬間收斂了起來。

    將袍澤們的士氣激發起來了,可李素很清楚,眼下的局勢根本沒有那麼樂觀,首先,五日內找到糧食並不容易,其次……

    李素臉色愈發陰鬱,這場阻敵之戰,能活著回去的人,恐怕不多。

    剛才營帳內那一張張年輕鮮活的面龐此刻在李素腦海裡一一閃過,他們樸實,單純,為了皇帝也好,為了家人子女也好,總之,他們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只有一個動力,抄起刀劍與敵人拚命。

    作為這場阻敵戰的將領,李素只能竭盡全力讓他們儘量活著回到長安。

    肩上的擔子,無形之中愈發重如泰山。

    很討厭這種壓力,從貞觀九年來到這個世界到現在,李素一直在逃避在避免的,便是讓自己背負太多原本不應該屬於自己的壓力,可是這一次,他不得不擔起來。

    …………

    冷冽的寒風灌進脖子,如刀剮一般的痛,李素縮了縮脖子,喃喃咒罵了老天幾句,朝身後的方老五等部曲揮了揮手。

    「走,去舅父大人的帥帳。」

    帥帳內很溫暖,雖然軍中糧草不多,但木炭和柴火還是很充足的,帳內正中擺置著一個大炭盆,盆內炭火燒得通紅,李績甲冑未卸,坐在炭火邊全神貫注地盯著面前的地圖。

    李素走進帥帳,坐在李績身邊,陪他一起看地圖。

    舅甥二人就這樣沉默著,兩雙眼睛死死盯著地圖,彷彿兩個急色的大流氓在打量著一個絕色的大美女。

    良久,李績扭頭瞥了李素一眼,淡淡道:「看出什麼了嗎?」

    李素老老實實道:「我只覺得這張地圖四面楚歌,步步殺機。」

    地圖上幾條黑線來往縱橫於山嶽與平原之間,像一條條勒住脖子的魚線,令人窒息。

    李績明白李素的意思,聞言憂心忡忡地嘆了口氣。

    局勢確實很不樂觀,這場即將到來的惡戰如何部署,如何排兵佈陣,饒是打了半輩子仗的李績也沒有把握,兩萬人對十五萬人,敵人兵鋒如颶風席捲天地,而己方的兩萬人所駐守的並非要隘雄關,天時地利人和皆失,若要阻擊敵軍談何容易。

    李績緩緩道:「子正,你雖年輕,但胸中頗有韜略,依你之見,我軍當如何阻擊泉蓋蘇文?」

    李素苦笑道:「舅父大人,我覺得咱們首先要考慮的不是如何阻擊的問題,而是糧草問題,這才是最大的麻煩……」

    「糧草還能支撐五日,勉強能頂一陣了……」

    李素搖頭道:「敵軍這兩日內將至,一旦與咱們遭遇上,便是不死不休的局面,對方兵強馬壯,人數眾多,更挾大勝之餘威,兵鋒必然銳利難當,而咱們缺將少兵,糧草不濟,兩廂比較,勝算全無,所以,咱們必須首先解決糧草,更何況……」

    李素眼睛盯著地圖,目光閃動了一下,低聲道:「更何況,解決糧草和阻敵斷後這兩件事,其實並不衝突,完全可以兼而顧之……」

    李績兩眼一亮:「哦?子正有主意了?快快道來,老夫這腦子裡亂成一團漿糊,實在沒辦法了。」

    李素指著地圖,道:「敵軍兩 日內可至,與我軍遭遇時兵鋒必盛,銳不可當,若咱們選擇與敵軍正面相敵,無異以卵擊石,我軍必是全軍覆沒的下場,不可取也,所以我覺得咱們首先應該避開敵軍的鋒芒。」

    李績皺眉:「避開鋒芒?咱們的任務是阻敵追擊王師主力,若咱們避開了他們,他們仍馬不停蹄朝大軍主力追去,那麼陛下留咱們這支孤軍斷後的意義何在?」

    李素笑道:「避開不等於怯戰,舅父大人莫混淆了,外甥的意思是,咱們的兩萬兵馬從中分出五千,留在原地隱蔽起來等待敵軍,待敵軍在此紮營後,這五千人對其襲擾,偷襲,時而齊聚對敵軍後方發起進攻,時而化整為零偷襲前鋒,甚至可以趁夜摸營,在敵人的中軍外圍小小的突襲一下,衝殺一輪便趕快撤離,總之,咱們這五千人馬不必與敵人正面交戰,一觸即走,達到擾敵疲敵的目標便足夠,這麼一襲擾,至少能拖慢泉蓋蘇文兩日的路程。」

    李績擰眉看著地圖,不大確定地點點頭,又搖搖頭,然後抬起頭看著李素,道:「五千兵馬外圍襲擾,還有一萬五千人呢?他們幹什麼? 」

    李素笑了笑,手指指向地圖,食指在地圖上緩緩移動,最後,落在地圖上一個名叫「慶州」的城池上。

    指著「慶州」兩個字,李素笑得分外燦爛。

    「另外的一萬五千人,把慶州拿下!」
V123210 發表於 2018-1-7 20:38
第九百一十二章深夜驚喜

    攻打慶州是李素思考很久後想出的戰略。

    這個戰略並沒有太出奇的地方,本來情勢已很惡劣了,李素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來扭轉戰局,地圖上搜尋半天,最終目光鎖定在慶州這個城池上。

    跟大行城一樣,慶州也是一座小城,離大行城大約兩百多里,慶州城位於千山山脈東部,正處於高句麗版圖的正中間,城池雖不大,但位置很重要,它有點類似於李素曾經守過的西州,當年的西州恰好位於西域大漠的正中間,如同一根釘子釘在一個進可攻退可守的關鍵位置,慶州城也是如此,西鄰千山山脈,東面是一片平原,北面被山脈阻絕,南面兩百里便是大海。

    最重要的是,它是一座小城,守軍大約不到五千,如果戰術制定得合適的話,拿下這座城池不會付出太高的代價,如今敵眾我寡,兩萬唐軍每個人都是李素手中珍貴的籌碼,輕易不可損傷。

    聽完李素的建議,李績卻皺起了眉,粗大的手指在地圖上緩緩劃過。

    「拿下慶州?子正,你怎麼想的?從大局來說,攻克慶州對我軍毫無用處,陛下給我們的任務是阻擊泉蓋蘇文,我們卻將大部分的兵力調撥到兩百里外,攻克一座毫無用處的小城,這是何道理?」

    李素笑道:「舅父大人,慶州這座城池可並非毫無用處,它的作用很大,您可不要小瞧了它。」

    李績捋了捋鬍須,道:「老夫願聞其詳。」

    「首先,這座城的守軍並不多,大約五千之數,泉蓋蘇文調集十五萬大軍追擊我王師,這十五萬兵馬可能是高句麗最多的一股兵力,同時也是最後的一股兵力,為了湊齊這十五萬人馬,想必泉蓋蘇文一定是緊急從高句麗全國各座城池裡調兵,慶州城也不例外,所以我估計慶州城裡如今的守軍很可能只剩下三千左右,我們可以輕鬆克之。」

    李績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這不是攻打慶州的理由,我們的任務是為大軍主力斷後,不是攻城。」

    「舅父稍安勿躁,我還沒說完呢,……其次,咱們留下五千人馬襲擾泉蓋蘇文的十五萬大軍,對泉蓋蘇文來說,這五千人並不會拖住他太久,此刻他必然急著追趕我王師主力,不會將這五千人馬看在眼裡,但是如果咱們攻下了慶州城,舅父大人您猜泉蓋蘇文會是怎樣的反應?」

    李績想了想,道:「他會對咱們這支孤軍心生忌憚,因為咱們已在他的背後了,他的前方是陛下的王師大軍,後方是咱們,正是腹背皆敵,這是為帥者的大忌,很容易會陷入前後夾擊的劣勢中,若換了老夫領軍,首先必將背後的敵人除掉,否則寢食難安。」

    李素笑了:「對,所以,如果咱們攻下了慶州城,就等於將泉蓋蘇文的這十五萬人牽制住了,令他左右為難,進退不得,這場 斷後阻敵之戰,拼的不是兩軍戰力,而是算計彼此的人心,所謂『上兵伐謀』,無論是小規模的襲擾也好,面對面截擊也好,終歸不如算定泉蓋蘇文的心思,堂堂正正的牽制他,讓他不得不被咱們牽著鼻子走。」

    李績沉吟許久,沉聲道:「老夫清楚,子正這是堂堂正正的陽謀,若果真算準了泉蓋蘇文的心思,此計實為高妙,只是……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泉蓋蘇文分出兵馬來對付咱們,他仍帶著大部分兵馬繼續追擊我王師主力,如此,咱們大軍主力仍被追擊,咱們斷後的任務仍是失敗了……」

    李素笑道:「如果泉蓋蘇文分兵來對付咱們,舅父大人您猜一猜,他要分出多少兵馬合適呢?兩萬人?與咱們旗鼓相當,我大唐野外平原作戰當世無敵,他們絕對不可能戰勝咱們,三萬或四萬?咱們若攻下慶州城,他就算分出五萬兵馬來,咱們守城,他們攻城,有可能攻下嗎?若是超過五萬,泉蓋蘇文自己剩下不到十萬的兵馬,他還敢追擊咱們大軍主力?咱們大軍主力可有二十來萬呢,雖說大家的肚子都有點餓,可殺人的力氣還是不小的,泉蓋蘇文敢拿這點人去賭輸贏嗎?」

    李績想了想,笑道:「子正所言確實有理,若換了老夫領兵,要分出兵馬來對付一支孤軍,這個決定並不容易下,人數多了少了都不合適。一邊是追擊敵軍主力,另一邊又要除掉後方的威脅,兩邊實在無法同時支應,只能做出取捨。」

    李素道:「沒錯,所以咱們拿下慶州城後,蓋蘇文的難題便出現了,究竟是去追唐軍主力,還是除掉後方的孤軍,這個難題讓他自己傷腦筋去,兩者只能取其一,他沒膽子分兵的。」

    「如果泉蓋蘇文決定不管咱們在後方給他製造的威脅,而是鐵了心去追擊陛下的主力呢?」李績又問道。

    李素笑道:「那也沒關係,咱們的斥候盯著他的一舉一動,敵動我也動,時日長著呢,他若真的鐵了心去追擊陛下的主力,咱們也不會閒著,牽制他的辦法多著呢,就看他能不能承受得住了。」

    李績沉默下來,神情凝重地盯著地圖,看了很久以後,方才抬起頭道:「此計……可行,只要能牽制泉蓋蘇文的十五萬兵馬,為咱們大軍主力撤退爭取時間,咱們的任務就算完成了,無謂面對面的交戰廝殺,似子正這般兵不血刃的牽制方為上策。」

    李素道:「拿下慶州還有一個理由,舅父大人請看地圖,慶州以東是一片廣袤的平原地帶,高句麗國土不大,適合耕種的土地更少,慶州以東的平原算是為數不多的農田之一,而慶州位處平原邊緣,每年收割的糧食必有一部分要收歸城內,所以我估計城內必有官倉,如果我猜對了,咱們這支孤軍的糧草問題便迎刃而解,不再擔心將士們因糧草問題而影響軍心士氣了。」

    李績驚喜地道:「慶州城內有官倉?」

    「不一定,我也只是猜測,不過我覺得可能性很大,從慶州這個城池的地理位置來看,這個位處高句麗版圖正中的城池,東面又是適合農田耕種的平原,如果換了我是高句麗的掌權者,一定會在慶州城裡建官倉,以己度人,大抵不差,咱們可以賭一把,就算沒賭中,牽制泉蓋蘇文的目的也達到了,糧草的事咱們再想辦法,舅父大人覺得如何?」

    李 績的精神明顯有些高昂了,一直擔心的糧草問題居然有希望解決,心中最大的一塊石頭終於落地,此刻頓時變得輕鬆起來。

    扭頭看著李素,李績的目光充滿了讚賞:「老夫發現自打陛下撤退後,你便活躍多了,而且奇思妙想不斷,早有如此表現,想必咱們的大軍主力不會損失那麼大……」

    李素苦笑道:「不瞞舅父大人,陛下撤退後,我的心情都輕鬆多了,陛下領軍的這些日子,我在大營中只覺得處處壓抑,處處掣肘,如同被捆綁住了手腳,左右不得動彈,而如今,我卻是如魚入水,如鳥振翅,終得自由,心境不一樣,表現自然也不一樣了,若是陛下領軍,我的主意再多,您覺得以陛下的性子會納諫麼?」

    李績指了指他,沉聲道:「大逆不道的話少說,在老夫面前說沒關係,就怕你說習慣了,往後必給你招惹大禍。」

    「我又不傻。」李素朝天翻了個白眼兒。

    敲了敲桌案,李績的目光停在地圖上,手指不斷地在地圖上比劃,似乎在思索李素的建議的可行性。

    良久,李績忽然一拳砸在地圖上,咬著牙道:「好,明日便拔營,拿下慶州城!」

    看著李素笑了笑,李績道:「老夫一生領軍,雖說博了一些虛名,不過老夫心裡清楚,我與敵交戰太過謹慎,缺少銳意,因為這個毛病,當年也曾錯過不少戰機,今日情勢危殆,老夫說不得也要賭一把了,便依你之見,先拿下慶州城,看看泉蓋蘇文做何反應。」

    李素笑道:「舅父大人放心,拿下慶州城對咱們來說,有利而無害,就算泉蓋蘇文沒有任何反應,咱們進城搶糧食也好呀,兩萬人不大不小也是一股威脅,我就不信泉蓋蘇文真能對咱們無動於衷,他若有了動作,我便能找到他的漏洞。」

    李績比李世民隨和多了,也理智多了,對李素的建議全盤接受,當即便擂鼓聚將,軍中的大小將領全聚到帥帳內,李績按李素剛才所建議的,分別向諸將領分派了任務。

    諸將各領軍令後,三三兩兩散去,李素走在最後,出了帥帳,卻見薛仁貴站在帥帳門口值守,身穿鎧甲一臉嚴肅地平視前方。

    看見熟人,李素笑了。

    雖說大家都在同一支軍隊裡,但見面的機會委實不多,因為這支軍隊有幾十萬人,差不多相當於一個移動的小城鎮了。

    見到薛仁貴,李素不由有種偶遇故人的欣喜,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

    「模樣還挺像回事嘛,我舅父還沒給你陞官呢?」

    薛仁貴也露出笑容,朝他抱拳行禮。

    「小人拜見李公爺,老公爺正栽培小人,小人從他身上學到了許多東西,升不陞官卻是無所謂了,小人只恨不得多跟隨老公爺幾年才好。」

    李素笑道:「三人行,必有我師,其實你若跟著我的話,也能學到許多東西。」

    薛仁貴喜道:「小人早知李公爺學問通天,有當世鬼才之名,待過些時候小人稟過老公爺,定來李公爺麾下效命。」

    李素高興地道:「很好,跟著我其實更輕鬆,至少不用每天跟木頭樁子似的站著,我會教你很多東西,比如……嗯,如何做菜,如何釀酒,用什麼藉口偷懶,以及用怎樣的姿勢睡覺最舒服等等,裡面的學問很深,值得用一生的時光來琢磨……」

    薛仁貴愣住:「您……要教小人的就是這些?」

    「包括但不限於這些,還有很多學問,但凡吃喝玩樂之類的,我基本都精通,對了,我還會打水漂哦,一次能打出十多個水漂,就問你怕不怕……呵呵,怕了吧?怕到呆住了……」

    薛仁貴:「…………」

    「我走了,你繼續保持敬畏的表情,回頭你若在我舅父這裡待得不 意了,不妨回來繼續跟著我,我看你順眼,這些學問我免費教你。」

    …………

    夜深,李素在營帳內睡不著。因為……太餓了。

    全軍缺糧,李績縮減糧草用度,李素分到的唯一一塊麵糰只咬了一口便送人了,現在他空著肚子,餓得很難受。

    自從來到這個世界,今夜是李素第二次嘗到挨餓的滋味,一如既往的不好受,甚至比當年更難受。這些年錦衣玉食,李素早已被養刁了胃口,尤其在食物方面,有種「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決然,然而真正餓著了,便覺得什麼東西都能吃,回想下午分到的那塊黑乎乎的麵糰,李素現在覺得它的側面好美麗……

    可問題是,現在就算翻遍整支軍隊都找不到東西吃。

    肚子餓得咕咕叫,胃都在收縮,似乎在抗議,李素蜷曲著身子,在床榻上翻來覆去,仍無法入睡。

    營帳內的銅盆燒著通紅的炭火,不時發出劈啪的炸裂聲,在靜謐的深夜裡尤為清晰。炭火上方掛著一隻銅壺,壺上熱著水。

    餓得失眠的李素決定再重溫一下當年的貧苦,喝點水扛餓。

    剛翻身起床,卻聽到帳外遠處傳來腳步聲,腳步聲越來越近,竟是直奔自己營帳方向而來。

    李素披衣而起,眼睛望向營帳的簾子。

    很快,周圍部曲們的營帳也傳來人聲,方老五他們睡覺一向警覺,顯然他們也聽到腳步聲了。

    只聽得外面腳步聲忽然停下,部曲們在門外攔住了腳步聲的主人,低聲說了幾句話後,營帳外方老五的聲音高昂起來,語氣帶著幾分驚喜。

    「公爺,公爺您醒醒!」

    李素眼皮一跳,沉聲道:「我沒睡,有話進來說吧。」

    帳簾掀開,灌進一陣刺骨的寒風,李素凍得脖子一縮。

    方老五領著一個人走進帳內,李素凝目望去,卻發現此人很眼熟,竟是自家的一名管事,常跟在薛管家後面跑腿打雜。

    方老五興奮地朝李素連連作揖,奇怪的是,興奮的神情裡帶著幾分忐忑:「公爺,家裡來人了,恭喜公爺,賀喜公爺,小人向公爺道喜了!」

    李素的心跳徒然加快,神情也變得興奮起來,此刻心中隱約明白自己喜從何來,卻仍盯著方老五,等著他證實自己的猜測。

    「快說,有何喜事!」李素語氣微顫。

    管事走上前道:「貞觀十八年臘月廿九辰時,主母誕下千金,母女平安,穩婆說,大小姐出生時六斤八兩,哭聲嘹喨,有鳳儀之姿。薛管家派小人飛馬來報,向公爺道喜。」

    李素呼吸急促起來,接著神色越來越興奮,臉龐漲得通紅,顫聲道:「都平安嗎?明珠和我女兒都平安嗎?」

    「是的,母女平安,生產之前,主母的娘家丈老爺和夫人都住進府裡了,專門照顧主母。」

    李素呆怔不動,似乎在慢慢消化心中巨大的喜悅,方老五和管事忐忑不安地看著他,不知李素這般呆怔表情究竟是喜是悲,二人糾結地站在原地不敢吱聲。

    良久,方老五小心翼翼地道:「公爺,您和夫人都年輕,才二十出頭,就算生的女兒也不急,一輩子長著呢,往後必然會生兒子,而且會生許多兒子,公爺不必悲憂……」

    李素回過神,茫然道:「悲憂?誰悲憂了?」

    「呃,您這樣究竟是……」

    猛地一拍大腿,力道沒控制住,李素疼得直咧嘴,接著開懷放聲大笑:「當爹了!我當爹了!哈哈!女兒挺好,我就喜歡女兒!」

    方老五和管事仍盯著李素的臉,見李素笑容綻放,並不似作偽,二人這才放心,心中卻甚覺奇怪。

    李家如今也是新興的權貴家族了,家中僅有李素這麼一支香火,更何況時下不論權貴還是尋常百姓,誰不希望家裡婆姨多生兒子?尤其這還是頭胎,嫡長子對高門大戶的重要性眾所周知,可是這位公爺卻偏偏不走尋常路,生個女兒竟還如此高興,實在讓人費解。

    李素的高興不是裝的,而是實實在在的。

    從另一個年代過來的人,思想畢竟開明多了,對孩子的性別並不在意,男女都是自己的骨肉,都是自家婆姨懷胎十月辛辛苦苦生下來的,若還對孩子性別挑三揀四,這種人根本不配當爹,也不配當丈夫。

    見李素如此反應,千里報喜的管事終於生了口氣,露出如釋重負的笑容。

    「小人給公爺道喜了,不瞞公爺說,家裡可鬧騰著呢,主母一直擔心公爺嫌棄女兒,生下大小姐後時常偷偷落淚,丈老爺和夫人也愁眉苦臉長吁短嘆,生怕公爺不高興,老爺安慰多日都沒用……」

    李素哭笑不得:「好好的大喜事被你們搞得淒風苦雨的,有必要嗎?回去告訴明珠和我丈人丈母,就說我很高興,嗯,簡直欣喜若狂,告訴他們,別虧待我女兒了,就說是我的吩咐,府裡從管家到下人雜役丫鬟,全部打賞喜錢,接生的穩婆賞十貫,府裡好生準備一下,待我凱旋回長安後,為我女兒包下曲江園大宴賓客!」

    管事喜笑顏開,連連道謝並賀喜。
V123210 發表於 2018-1-9 00:29
第九百一十三章過客歸宿

    生兒生女都是喜事,不過在這個男權時代裡,普世價值觀來說,女兒終究不能繼承家業和爵位,比兒子差了一些,喜事固然是喜事,喜悅的程度不會那麼強烈。

    然而李素的反應卻委實出乎方老五的意料,從李素得到消息到現在,他表現出來的喜悅是實實在在由衷而發,彷彿他原本盼望的便是生個女兒,如今正是得償所願。

    方老五想不通,千里飛馬而來的管事也想不通,不過公爺的想法他們也不敢去揣度,人家年紀輕輕便爵封縣公,所行所思自然與尋常人不同。

    待李素的喜悅勁慢慢緩下來了,管事這才從懷裡掏出好幾封信,道:「公爺,這是主母,東陽公主,還有晉王殿下捎給您的書信,請公爺過目。」

    李素接過信,一邊拆開一邊淡淡問道:「家裡一切都還好麼?」

    「一切都好,老爺身子健碩,整日不是下田勞作便是與留守的幾位部曲弟兄喝酒聊天,後來丈老爺和夫人來府裡了,老爺更是每日拉著丈老爺作陪,整天樂呵呵的。」

    李素又問道:「東陽公主呢?她還好麼?」

    「公主也好,自公爺隨聖駕出征後,公主經常登門陪主母,就連主母快臨盆時,都是公主親自去請了宮中的太醫,穩婆也是公主從涇陽縣請來的最好的穩婆。」

    李素暗嘆了一聲,又道:「朝堂有什麼事發生麼?晉王留守長安監國,可有過波折風浪?」

    管事陪笑道:「公爺恕罪,朝堂的事小人可就真不知道了,不過這半年多來,長安城風 浪靜的,小人也沒聽說朝堂裡鬧出什麼大事。」

    李素點點頭,沒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李治身邊有武氏那個妖孽輔佐,又有山東士族為他保駕護航,就算長孫無忌想弄出點動靜刁難他,尚書省裡還有個房玄齡牽制著呢。

    一邊說著話,李素已拆開了書信,首先是許明珠的,其次是東陽的,自己生命裡最重要的兩個女人,她們寫的書信其實內容都差不多,用那種很含蓄很婉約的辭藻,表達對他的思念之情,不同的是,許明珠的書信裡除了思念,更多的是愧疚,字裡行間皆是沒能為夫君生個兒子的惶然內疚。

    至於李治的書信,從頭到尾全是抱怨,抱怨長安城裡多麼枯燥乏味,整日與長孫無忌房玄齡這些老傢伙共處一殿批閱奏疏,處置國事多麼無聊云云,順便還表達了對李素的無比羨慕,很希望有朝一日他也能親領大軍誅這個滅那個……最後李治還在信中恭賀李素當爹,邀功似的告訴李素,聞知許明珠誕女,晉王府當夜便給李家送了多少多少厚禮,一點也不客氣,明明白白寫著「厚禮」二字。

    內容很輕鬆,透著濃濃的少年心性,李素失笑搖頭。

    離那位歷史上心機謀算不亞於乃父的唐高宗終究還是差了一把火候呀,不過李治現在還年輕,男人若要成熟起來,甚至要耗費一生的時光,現在還早著呢。

    妥善將書信收好,李素想了想,對管事道:「回信我就不寫了,想必你也知道,我大唐王師今日已從高句麗撤兵,我和舅父大人留下為大軍斷後,這裡的事不必跟夫人和東陽說,免得她們擔心,就說我完成了阻敵任務後便回長安,算算時日也不遠了,讓她們好生保重身子。」

    管事行禮應了。

    頓了頓,管事小心地道:「小人臨行前主母還說……,大小姐至今還沒名字呢,主母問公爺要不要給大小姐取個閨名?」

    李素哈哈一笑,招手吩咐方老五準備筆墨,絹紙在案桌上鋪開,李素執筆蘸墨,筆尖在絹紙上方懸停,神情沉吟片刻後,緩緩落筆。

    方老五和管事好奇地湊過來,卻見李素在紙上只寫了一個字,「蓁」

    見二人好奇又茫然的樣子,李素笑道:「看得如此認真,你們認字麼?」

    方老五呵呵笑道:「卑賤之人,哪有福分讀書認字呀,小人至今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呢……」

    李素指了指紙上的這個字,道:「記住了,此字出自《詩經,周南》,曰:『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于歸,宜其家人』,這個『蓁』字,便是形容草木茂密的意思,意喻生命頑強旺盛,將來若嫁瞭如意郎君,也定能宜其家室,和樂白頭……」

    看著自己寫下的這個字,李素滿臉幸福的笑意,緩緩道:「回去告訴夫人,女兒的名字就叫『李蓁』。」

    管事也滿臉笑意地應了,然後默默將李素剛才的這番出處典故背了下來,待回去後向主母解釋。

    吩咐方老五安排管事下去休息,李素獨自走出營帳。

    帳外已有不少人醒來,剛才的動靜不小,李家的部曲們都已知道了消息,見李素走出營帳,眾部曲紛紛向李素賀喜。

    李素下意識便打算散財,然而摸了摸身上,發現身無分文,只好笑道:「你們的恭喜說早了,行軍在外,我身上一文錢都沒有,想討個喜錢只能等回到長安再說了。」

    人群裡,鄭小樓的棺材臉上居然也泛起一絲笑容,難得一見。見李素興奮喜悅的模樣,鄭小樓從腰側解下皮囊,扔給李素。

    李素接過,拔掉塞子,發現居然是烈酒,不由一愣。

    鄭小樓淡淡地道:「只有這小半囊酒了,夠你一人喝,生了千金是喜事,回營帳裡獨自慶賀一番吧。」

    李素喉頭蠕動了一下,還是搖搖頭,將皮囊收了起來,道:「明日一早便要開拔了,飲酒容易誤事,留待攻下慶州城再痛飲吧。」

    眾部曲紛紛散去,李素卻再也睡不著了,獨自站在帳外空曠的草地上,仰頭望著一片漆黑的夜空。

    心境似乎瞬間發生了變化,從聽到女兒出生的消息開始,李素忽然有種落地生根的感覺,從貞觀十年到今日,李素這才真真實實的發現,自己真的已完全融入了這個原本不屬於他的年代,他在這裡有親人,有朋友,娶了妻,有了骨肉,對這個世界的牽掛,漸漸地超越了對上輩子思念,莊週夢蝶一般,原來前世的那個世界裡,自己只是個過客,這裡才是他的歸宿。

    彷彿一個迷茫不知前程何方的旅人,在路邊發現了一幢房子,房子裡有一盞燈,走近那幢房子才發覺,這盞燈是為他留的,為了等他。燈下有妻兒,有親人,好了,旅途到此結束,這裡便是家,是歸宿,不再往前走了,因為他已離不開,放不下。

    凜冽的寒風打亂了李素的思緒,迎著刺骨的寒風,李素仰面微微一笑。

    從此有了更多的牽掛,自己一定要活著回去啊。

    興奮勁過後,李素頓覺有些疲倦,終於有了睡意,於是回到營帳內睡下。

    這一晚李素睡得並不踏實,做了好幾個夢,夢裡全是親人與妻兒,甚至夢見了自己未曾謀面的女兒,女兒粉雕玉琢,長得像個瓷娃娃般分外可愛,李素疼惜得不行,將她抱在懷裡死活不肯撒手,女兒也朝他露出笑容,萌得不要不要的,一旁的李績看到了,一邊捋鬚一邊喜極而泣,仰天狂呼曰:「老夫的少女心啊啊啊啊……」

    最後,李素被娘炮的舅父大人嚇醒了。

    ************************************************** *********

    第二天,天還沒亮,營內便聽到嘈雜的人言馬嘶,李素聽到外面整軍集合的聲音,急忙穿戴好鎧甲走出營帳。

    帥帳內,李績正在下達命令,見李素進來,李績哈哈一笑。

    「倒忘了給子正道喜,恭喜子正添一虎女,老夫也喜添了甥孫女,甚善!三歲後送來我家,老夫親自教她打下練武的底子……」

    帳內諸將亦紛紛朝李素道喜,李素笑著一一回禮。

    閒事說完,李素看著李績,道:「舅父大人準備發兵慶州了麼?」

    李績點頭道:「對,按你我昨日所議,此時該開拔了。」

    李素眨眨眼道:「不知舅父大人打算如何攻城?」

    「趁城門大開,守軍不備,命將士們突然殺進去。」

    李素搖搖頭:「舅父大人,這個法子恐怕很難攻下慶州,慶州守軍再少也有數千,咱們發起突襲的速度再快,守軍仍能反應過來,到時候城門一關,吊橋掛起,那時再想攻下這座城池可就難多了。」

    李績盯著他道:「看來子正有更好的辦法,戰機稍縱即逝,有何妙計速速道來。」

    李素緩緩道:「咱們昨日已攻下大行城,而且……還屠了城,咱們不妨在城中搜尋高句麗平民百姓的衣裳,選數百人穿戴好,然後分批次混入慶州城內,突然發動,奪取城門,最後我大軍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殺入城中,此城可破矣。」

    李績和諸將互視 ,接著紛紛點頭。

    這個法子無疑比硬打硬衝要高明許多,傷亡的數字也會壓縮到最低,李績沒有理由不採用。

    「好,便依子正之計,咱們先混進去奪取城門!」李績果斷地揮手下令。

    一道道軍令下達過後,諸將領已全部出了帥帳,李績忽然一嘆,道:「子正的這個法子,當初若用於安市城……」

    李素失笑道:「舅父大人想多了,安市城的楊萬春可不是蠢貨,況且,當初兵臨安市城之前,我軍聲勢浩大,揮師遠徵,一舉一動豈能逃過楊萬春的斥候監視?以楊萬春之才能,早就對城池的出入嚴格控制,甚至直接封城了,這個法子不可能有效,不過慶州城不一樣,一則他們的將領必定不如楊萬春,二則他們兵力太少,對城池和城門的掌控力度自然不如安市城,三則,我們全部是騎兵,來去如風,發起攻擊時迅若疾雷,慶州城就算對外派出了斥候,也不見得能掌握咱們的動向,如此更有利於咱們出其不意發起突襲,所以用我這個法子拿下慶州城,可能性很大。」

    李績點點頭,笑讚道:「欣見我李家麒麟兒可獨當一面矣,老夫甚慰。」
V123210 發表於 2018-1-9 23:21
第九百一十四章突然攤牌

    李績的作戰風格是穩中求勝,凡事謹慎,寧可失去戰機也不會輕易犯險。

    不過在斷後阻敵這個任務裡,李績雖是一軍主帥,但他卻把戰略戰術制定的權力交給了李素,看似無意,實是有意。

    李家一門雙公,外人看來似是鮮花著錦,可在李績看來,卻是烈火烹油。一個家族太顯赫了,看在帝王眼裡終究不是什麼好事,臣權過大,尾大不掉,將來必然會威脅皇權,李世民在位時或許無妨,然而下一代帝王呢?李績老謀深算,他的目光看得更遠,所以李世民下旨讓這舅外二人留下斷後時,李績才會反對得那麼激烈。

    此戰若勝,李家舅甥立下如此大功,李世民不封賞說不過去,難掩天下悠悠眾口,可是若要封賞,李家勢必愈發輝煌顯赫,很難說李世民心裡會生出怎樣的想法。此戰若敗,李世民自是對李家失望,他眼裡的「李家」,自然包括了李績和李素兩家,於是兩家一損俱損,更何況必然還有無數朝臣參劾,李家權勢不再,輝煌難復。

    所以早在李世民留下二人斷後開始,李績便打定了主意,這場斷後之戰交給李素主導,如果勝了,功勞全部給李素,就算李世民將來猜忌也不妨事,因為在大軍主力撤退之前,李績親眼見到李世民吐了血,從太醫們驚懼惶恐的臉色來看,恐怕李世民因這一次吐血而折了壽數,將來晉王成為太子的機會極大,功勞如果是李素的,晉王日後登基,必然不會虧待李素,今日的這份功勞縱會被李世民有意打壓,但憑李素與李治的深厚交情,未來李治也會將這份功勞重新撿起來,所以,這份大功由李素來立是最合適的,若是落在李績頭上,李治會不會撿起來可就不一定了。

    薑還是老的辣,李素的目光只盯在眼前的戰爭上時,李績卻已看到了多年後的朝堂之上。

    從李世民撤軍一直到現在,李績作為一軍主帥,卻對外甥李素的建議幾乎言聽計從,究其原因,大抵便是如此了。

    「若是喬裝平民混入慶州,恐怕要找個得力的將領……」李績捋鬚沉吟道。

    李素神情一動,道:「舅父大人,外甥想推薦一個人……」

    「哦?何人?」

    「您身邊的親衛,薛仁貴。」

    李績扭頭朝帳外看了一眼,薛仁貴正在帳外值衛,身軀挺拔,筆直得像一棵松柏。

    「薛仁貴是個不錯的材料,近來跟在老夫身邊學習兵法韜略,悟性委實很高,但這些只是紙上談兵而已,若是讓他領軍擔此重任,老夫恐他步趙括之後塵,若然失敗,功虧一簣呀…… 」李績搖著頭,似乎不大認同。

    李素笑道:「外甥對他有信心,他既然跟了舅父大人學習,也算是您的門下弟子了,不能總是紙上談兵,總要給他一個親身上陣的機會,否則,趙括永遠是趙括,一輩子出息不了。」

    李績皺眉看著他:「老夫麾下良將不少,你為何偏要舉薦他?」

    「哦,前日外甥與他賭錢,手氣不好欠了他二百貫,想著索性給他創造一個送死的機會,欠的債也就賴掉了……」

    李績臉色瞬間綠了,圓睜怒眼指著他抖抖索索:「你,你這個混賬……」

    「玩笑,玩笑,舅父大人莫當真,外甥只是覺得氣氛太嚴肅了,調劑一下……」李素趕緊道。

    李績一臉快瘋掉的表情,隨即一手扶住了額頭,似乎犯了偏頭痛,表情很痛苦……

    「出去,老夫不想見到你了……」李績痛苦長嘆,很嫌棄地揮手。

    李素識趣退出帥帳。

    ************************************************** *******

    大軍集結,藏旗掩跡,兩萬輕騎分出五千人馬朝東移動,他們的任務是牽制泉蓋蘇的十五萬追兵,另外的一萬五千人則由李績領軍,不緊不慢朝北面慶州城方向行去,其中分出五百人,喬裝成高句麗平民,由薛仁貴帶領他們前行一步,這支五百人的隊伍是攻下慶州城的關鍵。

    李素跟在李績的主力隊伍中,神情仍舊悠閒懶散,騎在馬上搖搖晃晃的,似乎在打瞌睡。

    枯燥無聊的行軍是李素覺得最難熬的過程,卻不得不忍受,幸好他並不孤獨,前後左右的自家部曲將他圍在中間,讓他很有安全感的同時,也有了很多可以聊天的對象,打發路途的枯燥。

    高素慧也騎在馬上,離李素不遠,自從靺鞨騎兵突襲唐軍後勤,燒燬了大部分糧草後,她便表現得很沉默,也很小心,似乎明白唐軍上下心裡憋著一肚子怒火,自己這個敵國的俘虜一不小心就會將這團怒火點燃,到時候第一個倒霉的就是她,所以這兩日她表現得分外乖巧。

    李素一扭頭,看到後側沉默不語的高素慧,然後笑了,朝她揮了揮手,示意她過來,高素慧將頭扭過一旁,假裝看風景,李素眼一瞪,高素慧卻沒看到他凶惡的目光,威脅無效,李素頓時氣得牙癢癢。

    「女人,你在玩火……」李素邪魅狂狷地一笑,沙啞而有磁性的低沉嗓音,非常的霸道總裁。

    高素慧終於聽到了,身軀微微一顫,不情不願地催馬上前,與李素並肩。

    李素雙目平視前方,淡淡地道:「昨夜睡得好嗎?」

    當了這麼久的俘虜,高素慧漸漸也明白了唐國人說話的德行,首先是閒聊,七彎八拐的聊天氣聊美食聊化妝,最後才慢慢說到主題,沒點耐心的人都沒資格當唐國人。

    「謝公爺垂問,奴婢睡得尚好。」

    「昨天半夜有人給我報喜,我夫人為我生了個女兒,這事兒你知道?」李素忍不住得瑟。

    高素慧垂著頭道:「是,奴婢恭喜公爺。」

    「不能只是恭喜,來點幹貨,送點啥給我?」李素期待第看著她。

    「啊?」高素慧下意識便將手伸向腰間,打算掏錢,結果想到自己已經是俘虜,不僅身無分,而且理論上來說,自己這個人的所有權和使用權都屬於眼前這位公爺的。

    隱秘地翻了個白眼,高素慧不吱聲了。

    「果然是異國番邦不曾教化的棒子,一點不識禮數……」李素失望地嘆道。

    高素慧眼中冒出怒火,鑑於自己是俘虜的殘酷事實,只好決定暗暗忍了。

    幸好李素這位唐國權貴廢話並不多,很快進入了主題。

    「我們現在要去攻打慶州城了,你覺得怎樣?」

    「公爺自有決斷,何必問奴婢這個階下俘虜呢?」

    李素瞥了她一眼,道:「我發現我們唐**隊無論攻打你們棒子哪個城池,或是殺多少棒子,你的表情都很平靜很冷漠,似乎毫不關心,你究竟是不是高麗人?還是說,你是百濟或新羅人?」

    高素慧忍著怒意,加重了語氣道:「奴婢是高句麗人。」

    「我們殺你本國的同胞百姓,你難道一點都不憤怒?」

    高素慧露出無奈之色:「憤怒有什麼用?奴婢自己的性命都是活一日算一日,說不定哪天公爺見奴婢厭煩,便下令一刀砍了,自身難保之時,奴婢哪裡有資格憐憫別人?」

    李素嗔道:「胡說,我是那麼殘暴的人嗎?我的原則是人盡其才,物盡其用,哪怕是一塊刮屁股的竹籌都有它的用處,何況你這麼一個大活人呢,你就算再沒用,也可以用來造糞肥田呀…… 」

    高素慧:「…………」

    闔上眼,李素的神情漸漸變得嚴肅,片刻之後,緩緩道:「高素慧,你……究竟是什麼來頭?這個問題我猜了很久,別再跟我說什麼楊萬春收養的刺客,太侮辱我的智商了。」

    突然的攤牌,高素慧嚇了一跳,臉色頓時蒼白無比,咬著牙道:「奴婢不懂公爺在說什麼,奴婢確實是楊萬春收養的孤兒。」

    李素冷笑: 「長得也算標緻了,我實在不願對標緻的女人動刑,搞得血肉模糊的煞風景,高素慧,你別逼我。」

    「奴婢就是楊萬春的人!」高素慧咬著牙死不鬆口。

    「不說沒關係,我之所以留著你這條命,純粹是用來消遣的,打發無聊的日子罷了,當然,如果哪天我喝多了獸性大發,身邊也有個現成的女人能用,你不會以為自己很重要,所以我不敢殺你?」

    高素慧臉孔漲得通紅:「奴婢是公爺的俘虜,這條命早就交給了公爺,公爺如何對待奴婢,奴婢都毫不意外,任殺任剮便是。」

    李素冷笑:「好,是條漢子,相信你已知道我王師主力撤退了,留下我們這支孤軍是為了牽制泉蓋蘇的追兵,我們的處境很危險,或許結局也不會太美妙,不過我告訴你,如果我們運氣不好,即將全軍覆沒之時,我便會下令將你砍了,就當是我們的陪葬,高素慧,在此之前,你如果想活下去,最好跟我說幾句實話,否則,大家一起共赴黃泉。」

    …………

    傍晚時分,慶州城外曲折的大道上鋪滿了積雪,此時城門已快關閉,守城門的高 句麗軍士抱著長矛,凍得一邊朝雙手呵熱氣一邊原地跺腳取暖,不時仰頭咒罵幾句見鬼的天氣。

    喬裝成平民的薛仁貴雙手攏在袖中,脖子縮在衣領裡,佝僂著腰在城內閒逛,他的身後不遠處,三三兩兩跟著一群同樣平民裝扮的漢子,有年輕的也有中年的,這些人跟薛仁貴一樣,看似百無聊賴地在城內唯一一個小型的集市上逛著,還有一些穿著很破爛如同難民般的漢子,則蹲在城門甬道外的雪地裡,眼巴巴地看著路過的軍士和百姓,一臉渴望地盯著每一個路過的人,希望能遇到好心人,隨手施捨一點食物……

    守城門的軍士不經意地掃了這些人一眼,然後很快轉移了目光。

    一切都很正常,沒有任何值得懷疑的地方,隨著遼東城和大行城被唐軍攻破後,大量的難民逃了出來,分散進入到這些尚未被唐軍鐵蹄踐踏過的城池,比如慶州城。

    這些日子,慶州城接收了很多難民,原本只有四五萬百姓的城池,這幾日特別熱鬧,許多陌生的面孔湧進來,慶州城大街小巷四處都是人,向來冷寂的慶州城內,如今已能聞出幾分繁華盛世的味道了。

    今日城門甬道外那些三三兩兩聚集在一起要飯的人,並未引起守軍太多的關注,因為他們太尋常了,跟以前那些逃難的難民毫無區別,天氣這麼冷,守城門的軍士連盤問都懶得盤問,在薛仁貴到達慶州城外時,軍士們只是嫌棄地揮了揮手,讓他們城,於是薛仁貴和麾下五百人就這樣分批混進了慶州城。

    眼見城門即將關閉,薛仁貴忽然站直了身子,朝左右散佈的麾下將士們使了個眼色。

    今夜無月亦無星,是個殺人放火的黃道吉日。
V123210 發表於 2018-1-14 00:32
第九百一十五章破城得糧

    慶州城內很安靜,深夜城中百姓已入睡,守城的軍士仍執戈侍立於寒風中。

    城內氣氛頗為祥和,二百里外大行城前日被唐軍攻破的消息早已傳來,而破城之後,城中百姓盡數被唐軍屠戮的消息也隨之而至,慶州離大行城不過二百餘裡,按說慶州城的守軍和百姓應該緊張惶恐的,然而今早有消息傳來,唐軍被靺鞨騎兵突襲,後勤糧草焚燒一空,唐國皇帝逼不得已,已下旨向西撤軍。

    接連兩日,壞消息與好消息接踵而至,慶州城的軍民經歷了大起大落,知道唐軍主力已撤,更聽說泉蓋蘇文親領十五萬大軍追擊唐軍,慶州的守軍不由愈發輕鬆了。

    戰勢已扭轉,唐軍敗退,高句麗可無憂矣。至於唐國皇帝留下兩萬兵馬阻擊泉蓋蘇文的消息,看在慶州守軍眼裡卻只是哂然一笑,這點兵馬竟敢抵擋泉蓋蘇文的十五萬大軍,簡直是螳臂當車,不自量力。

    在這樣的心態下,慶州城的百姓今晚都睡得很踏實,守軍也自然而然變得鬆懈起來,唐軍都撤了,他們覺得已無必要如臨大敵,這便準備過上太平日子了。

    薛仁貴和麾下五百將士之所以能輕鬆混進慶州城,大抵跟守軍的鬆懈心態有關,因為誰都沒想到留下斷後的兩萬唐軍竟然沒有往東迎擊泉蓋蘇文,反而往北而上,盯住了慶州城。

    於是,在這個幾乎沒有防備的夜晚,薛仁貴和五百名喬裝的將士輕鬆混進了慶州城內。

    入夜後,城門已關閉,商舖關門,百姓入睡,薛仁貴和五百名將士分散潛伏在城內各處,靜靜等待著。

    南城門的甬道外,數十名打扮得像要飯的難民仍瑟縮在城牆根下,雙手攏進襤褸的衣袖中,整個身子蜷成一團,像一個個沒有希望,連今晚都熬不過去的可憐乞丐,而離他們不遠處,城門的守軍執戈而立,零星的雪花飄落在鐵衣上,積下薄薄的一層白雪,不時有一隊隊的軍士打著火把巡弋而過,每次路過城門,軍士們的目光只是朝這群叫花子淡淡一掃,然後無視。

    薛仁貴不知何時也混入了這群乞丐當中,跟所有人一樣,攏著雙手在牆根下瑟縮,目光卻一眨不眨地盯著城門。

    「算清楚了嗎?這一炷香時辰過去了幾撥巡邏的守軍?」薛仁貴壓低了聲音問道。

    「三撥,每次只有一個小隊巡弋而過,每隊五十人,一火之數,為首的應該是火長……」旁邊一名府兵低聲回道。

    「城門侍立的守軍呢?」

    「城門甬道內站立不動的守軍有二百人左右,城樓上也有,不過隔得太遠,無法計數。」

    薛仁貴眼睛仍盯著城門,思索片刻,道: 「咱們再等一炷香時辰,確定一下每隊巡邏守軍經過的間隔,然後再動手,大將軍的人馬此時估摸已到城外了,只待咱們得手,打開城門,此城便落入咱們手中。」

    周圍眾將士皆點頭應命。

    眾人於是繼續蟄伏下來,靜靜地盯著城門甬道。

    一炷香時辰後,薛仁貴掌握了巡邏守軍的規律,大抵已有了六七分把握了,於是眼中閃過一抹厲色,忽然揚起右臂,狠狠朝前一揮。

    此時一隊巡邏的守軍剛過去,視野中只剩下城門甬道內的兩百守軍。薛仁貴一行數十人趁著夜色漆黑,貓腰朝甬道突進,與此同時,一道淒厲的響箭劃過靜謐的夜空,忽然在半空炸響,守軍們立馬察覺到不對勁,正在警覺地四下張望時,潛伏在城南各民居暗巷裡的近五百唐軍紛紛現出身形,在夜色的掩護下,悄無聲息地朝南城門飛奔而去。

    守軍們正在緊急追查響箭來源時,薛仁貴和身後的數十名將士已接近了城門甬道,時下四週一片漆黑,只有城門甬道上方亮著火把,薛仁貴等人一直潛行到甬道下時,才被守軍發現。

    依稀看得出這群人是叫花子打扮,不過眼下這個時候,剛聽到一聲響箭炸響,甬道外又出現數十個叫花子,顯然是不懷好意,總不可能是找守軍討宵夜吃的吧。

    當下甬道內的守軍愣過之後,馬上平舉長矛,用棒子話高喝了一句什麼,薛仁貴根本沒興趣知道他們說了什麼,只是斷然一聲暴喝:「動手!」

    身後數十名唐軍將士一擁而上,紛紛亮出懷裡藏著的小巧匕首,如猛虎撲入羊群,毫無顧忌地開始廝殺。

    一聲慘叫劃破夜空的寂靜,城樓上的守軍也被驚動,一陣雜亂的腳步聲頓時朝城門甬道奔來。

    而甬道外數十丈處,近五百名唐軍也即將飛奔而至,薛仁貴渾若不覺城樓上守軍的呵斥叫罵聲,掏出匕首看準了甬道內一名身披鎧甲看似將領的傢伙,守軍將領恰好也看見了他,二人一對上眼,頓時知道自己找到了目標,一聲不吭地迎上去。

    歷史上的薛仁貴是高宗時期最出類拔萃的年輕將領,論武力自非敵國一名尋常守城門的小將領可比,二人剛一交手,各自的兵器激烈地碰撞在一起,迸出一點火花,敵軍將領被震得雙臂發麻,頓覺自己絕非眼前這人的敵手,心下不由一沉,於是心也亂了,應付薛仁貴一招接一招的殺招之時,尤不忘扯起嗓子嘶聲大喊了一句什麼。

    本就不如薛仁貴的武藝高強,這心一亂,神屬一分,敵軍將領頓時露出了破綻,薛仁貴抓住機會,飛身而上,漆黑中一抹幽冷的白光閃過,敵軍將領的動作突然停滯,保持著防守的動作呆立不動,然後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扔了兵器雙手摀住脖子,濃稠的鮮血從指縫中不斷流出,很快灑滿一地,將領捂著脖子,喉嚨發出咯咯的怪聲,最後生機盡喪,重重撲倒在塵埃中。

    薛仁貴喘了幾口粗氣,彎腰在敵將屍首上擦盡了手中匕刃上的血,然後放聲喝道:「城門敵將已誅,馬上打開城門,放下吊橋,尋找甬道內的乾草枯木,在城門前點火,策應大將軍入城!」

    說話之時,五百唐軍早已趕到甬道內,一部分與甬道內的二百守軍殺作一團,另一部分則堵在城樓通往城下的石階出口,與城樓下來增援的守軍廝殺在一起。

    與此同時,城中忽然敲響了急促刺耳的銅鑼聲,哐哐哐響徹夜空,分守各個方向城門以及睡在甕城營中的守軍紛紛被驚動,抄起兵器便朝南城門蜂擁而來。

    以有心算無心,突襲之下,甬道內的二百守軍很快被誅殺乾淨,一聲沉悶的聲響過後,厚重的城門緩緩打開,吊橋的繩索也發出倒牙的咯吱聲,慢慢地放下,橫在護城河上。

    城門外,信火點燃,火勢竄起,映亮了夜空,城門外不到三里處,忽然也亮起了火把,一支,兩支,百支,千支,昏暗搖曳的火光下,一片黑壓壓看不見盡頭的騎兵靜靜地佇立在城外,待見城門大火燃起,城外隊伍中發出一聲暴喝。

    「殺」

    鞭花炸響,萬人催馬,隆隆的馬蹄聲彷彿一場毀天滅地的海嘯,狠狠地朝城門席捲而去。

    城樓上的守軍依稀看到無數支火把,一支萬餘人的騎兵朝城門撲來,守軍不由心神俱裂,嚇得一聲怪叫,轉過身朝城下力竭聲嘶地大吼起來,接著城樓上的守軍緊急集結,弓箭齊刷刷地對準了城外的牆下。

    守軍快瘋了,甚至連其他城門的守衛也顧不上,在守城將領絕望的嘶吼聲中,全城所有的守軍全部朝南城門甬道蜂擁而去,力求在唐軍大隊殺到以前重新關閉城門,此時唐軍萬騎正在策馬朝城門飛馳,薛仁貴率領的五百唐軍將士仍在苦苦支撐,咬著牙抵擋著潮水般湧來的守軍,敵我全部使出了吃奶的勁,不計代價地瘋狂廝殺互戮,隨著唐軍騎兵的馬蹄聲越來越接近,城內的守軍也愈發瘋狂起來,不要命地朝薛仁貴所部發起一次又一次的衝擊,雙方皆是豁命以赴,你死我活。

    「奪長兵器,甬道結陣!」混戰中,薛仁貴放聲高喝。

    甬道內此時已躺滿了守軍的屍首,唐軍將士們毫不遲疑地將匕首收入懷中,俯身拾起守軍的兵器,在狹窄逼仄的甬道內排成數排,結成陣式後,手執長矛長槍動作整齊劃一地朝外平刺。

    馬蹄聲越來越近,守軍也越來越焦急,眼看城門就要被唐軍長驅直入,一種絕望的氣氛迅速在守軍中蔓延開來,而守軍們的反撲也越來越瘋狂,人人拼了命往前猛衝,往往是前胸迎著唐軍的長矛,奮不顧身地被長矛穿胸而過,拼了性命也要對唐軍劈砍出自己生命裡的最後一刀。

    然而,一切瘋狂已是滅亡的前兆,無論守軍再怎麼拚命,城外唐軍的鐵騎已至!

    為首一名披掛鎧甲的唐軍將領騎在馬上,一馬當先衝進了城門內,人借馬勢猛地往前一沖,密密麻麻的守軍頓時被衝出一道缺口,隨即,後面的唐軍鐵騎緊隨而至,無數支火把蜂擁入城,指揮奪城門的守軍將領發出一聲淒厲的悲呼,接著被策騎而來的唐軍將領一記金瓜鐵鎚狠狠砸下,守軍將領的腦袋頓時被砸得稀碎,身軀軟軟倒地。

    將領已斃,剩下的守軍卻並未喪失鬥志,李世民久攻高句麗而不克,高句麗將士的戰鬥力終歸是有目共睹的,從將領到軍士,皆是不畏死的悍卒,哪怕將領被斃,士卒們也絲毫不見頹敗,仍拼了性命朝城門奮不顧身地廝殺,在這種唐軍大部入城,完全沒有希望的絕對劣勢下,守軍士卒們仍前赴後繼,一批接一批地朝城門發起猛攻,試圖將城門控制權奪回來。

    一切的負隅頑抗只是徒勞無功,此時唐軍入城者已有數千,後面的唐軍鐵騎仍在源源不斷地湧進城內,如同決了堤洪峰傾瀉而下,人力不可阻擋。

    入城的唐軍分工很明確,分出兩千人馬與城門內的守軍繼續廝殺,其餘的數千人則分成十幾股小隊,以兩三百人為單位迅速分散開來,有的奔上城頭,殲滅城頭守軍,有的肅清游移在城內各處民居的零星守軍,以及控製本城軍政署衙和官員軍官子女家眷等等。

    如同李素事先猜測的那樣,慶州城的守軍大抵只有三千左右,一通廝殺過後,守軍基本已被唐軍殲滅,城頭支起了火把,插在城樓最高處,代表高句麗的王旗被唐軍將士奪下,輕蔑地扔下城牆,改換上李績的帥旗,一個碩大的黑底金邊「李」字帥旗在夜空中迎風招展飄揚。

    換下旗幟後,一個不知名的唐軍府兵興奮地引吭高喝。

    「得慶州矣!」

    「大唐萬勝!萬勝!」

    興奮的情緒迅速傳遍全軍,慶州城內頓時發出震耳欲聾的歡呼聲,嘶吼聲,直到此刻,守軍終於徹底崩潰,他們知道大勢已去,事不可為了。有的守軍士卒扔下刀劍,癱軟在地上絕望地痛哭,有的守軍則寧折不彎,悲壯地執刀反手抹了自己的脖子,動作乾脆而決絕。

    李績和李素是最後一批入城的唐軍,李素策騎剛走進城門便下令。

    「馬上尋找官倉,快!搶在守軍燒燬官倉以前,將官倉控制住!」

    李績身邊的傳令官急忙將命令傳達下去,沒過多久,城內東面傳來一陣廝殺聲,隨即冒起一陣濃煙,李素提心吊膽地看著冒濃煙的方向,慶幸的是,濃煙漸漸變得疏淡,顯然火勢被撲滅了。

    一名唐軍校尉策馬而來,興奮地朝李績和李素抱拳稟道:「幸得李少將軍提醒,我們找到官倉時,一夥守軍賊子正打算點火燒倉,被我將士就地格殺,並將大火撲滅了。」

    李素關心地問道:「找到官倉了?官倉內所餘糧草幾何?」

    「官倉內有糧草近半,全是小麥和黍米,還有少量風乾的肉條和鹽巴,末將估摸了一下,足夠我軍兩月所需。」

    旁邊的李績聞言不由大喜,仰天哈哈大笑幾聲,然後猛地一拍李素的肩膀。

    「小子,幹得不錯!慶州城內果真有官倉,我軍糧草之急解決了!」

    李素也笑了,嘆道:「總算不用吃那種黑乎乎的東西了,今晚我要吃烤肉。」

    李績大笑道:「好,得慶州城,子正佔頭功,今晚便破例多分你一些肉。」

    李素也不客氣,馬上道謝。

    李素的為人處世與旁人不一樣,昨日與將士們同甘共苦是因為軍中缺糧,為將者必須做出共患難的表率,今日破了慶州,得了官倉,軍中將士無糧草之虞,大家可以敞開肚子吃了,這個時候再與將士們同甘共苦就沒必要了,演戲不必演全套,半套已足夠,糧草已然有了保障,就應該提高一下個人的生活質量,反正像昨日那種黑乎乎的東西李素打死也不會再吃。

    正打算拍馬便走,李素忽然停下,扭頭看著李績道:「舅父大人,慶州城已破,城中百姓當如何處置?」

    李績笑容一凝,這是個難題,委實不好回答,按說以唐軍向來的風格,破敵城之後屠城搶掠是很正常的,尤其在這種孤軍深入敵後的兇險時期,城中百姓更沒必要留下,全部殺掉更能震懾敵人,可李績的性格與別的將軍不同,他的陰險和殘暴通常只在戰場上表現,對於屠城,他並無太大興趣。

    沉吟半晌,李績反問道:「依子正之見,當如何處置?」

    李素苦笑道:「我也不知道,全放了未免太仁慈,全殺了未免太殘忍,敵國百姓的性命畢竟也是活生生的性命,若無不共戴天之仇,委實沒必要殺戮殆盡……」

    李績目光閃動:「所以,子正的意思是……全放了?」

    李素想了想,嘆道: 「放了吧,上天有好生之德,也算是我為自己剛出生的女兒積點功德,求個今生的福報吧。」

    李績深深看了他一眼,點頭道:「你的女兒也是老夫的甥孫女,罷了,老夫也為她積點功德吧,放過全城百姓便是。」

    二人幾句話一來一往之間,全城數萬條性命從鬼門關走了一圈終於又回到了陽世……

    仰頭看了看天色,李績忽然皺起了眉頭。

    「破慶州城的消息很快就會傳出去,泉蓋蘇文會如何取捨?」

    李素懶懶地笑道:「以不變應萬變,咱們先把慶州城佔住,斥候派出二百里外,監視泉蓋蘇文所部動靜,看他究竟會做出怎樣的選擇,仍如我昨日所言,若泉蓋蘇文分兵來救,三五萬人不可能攻下這座城,分兵注定鎩羽而歸,若他放棄追擊陛下,十五萬兵馬全部掉頭來攻城,咱們斷後阻敵的任務便算是完成,可棄慶州城而入千山山脈,我倒要看看泉蓋蘇文有沒有膽子讓這十五萬人全部竄進樹林裡追殺咱們……」

    「若他不為所動,十五萬人原路不變仍舊追擊陛下呢?」李績沉聲問道。

    李素笑道:「那就更簡單了,咱們離開慶州,掉頭往南,從泉蓋蘇文的後軍直插而入,來個偷襲閃電戰,靺鞨騎兵對咱們用的那一招,咱們原樣奉還回去。」
V123210 發表於 2018-1-17 07:41
第九百一十六章 主僕相疑

    慶州城破,唐軍徹夜未眠,他們忙著肅清城內的殘餘守軍。

    攻破一座城池,善後收尾的工作往往很繁瑣,要做的事情絕對不僅僅只是貼幾張安民告示那麼簡單,尤其佔領的還是敵國的城池,城中殘餘守軍和百姓幾乎對唐軍都是仇視態度,想要完全控制這座城池,唐軍將士要做的事情還有很多。

    首先是肅敵,全城的青壯全部篩一遍,從中找出隱藏的守軍殘餘,其次便是宵禁,約束全城百姓不得出門,不得串聯,不得有任何疑似反抗唐軍的舉動,稍有風吹草動,必然被唐軍毫不留情地殺戮。

    這一晚,慶州城內注定天翻地覆,控制了城內軍政署衙後,唐軍將士挨家挨戶踹開了百姓家的門,對城中民戶進行地毯式的甄別和威懾,威懾伴隨而來的,還有許多無法見光的血腥暴力,唐軍的軍紀向來不錯,可是佔領敵國的城池後,往往難以約束,雖說李績已下令不准屠城,不過下面的將士們能遵守多少便全看個人自覺了,明面上不敢做的事,不見得私底下不敢。

    所以這一晚,慶州城的百姓仍有許多人家倒了大黴,唐軍肅敵之餘,往往順帶著搶掠姦淫,甚至還有屠殺,許多無辜的百姓人家就這樣滿門被屠,全城的財富也大半落入了唐軍將士的囊中。

    李素很清楚這幫府兵是什麼德行,不過他沒吱聲,水至清則無魚,有些違了軍紀的現象儘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輕輕放過,只要別太過分,不要演變成大規模的屠殺便好。

    城內官衙已被李績徵用為臨時的帥帳,將士們肅敵之時,李績與諸將在帥帳內大肆慶祝了一番,非常時期,沒人敢飲酒,大家圍在一起痛痛快快吃了一頓烤肉便心滿意足離開。

    李素被安排住在官衙後院的廂房內,回到廂房後,李素掏出昨日鄭小樓送的小半囊烈酒,拔開塞子,朝嘴裡猛灌了一口,哈哈笑了一聲,舉起酒囊,朝西面遙遙一敬,算是慶賀過自己生女之喜了。

    帶著幾分興奮的微醺,李素從行李中拿出地圖,在桌案上展開,湊著屋內昏暗的燭光,擰眉凝目注視著地圖上的溝壑山脈道路和城池,目光久久不曾移開。

    慶州破了,糧草危機解了,但任務並未完成,此時離攻破慶州城已有兩個多時辰,過不了多久,大行城駐紮的泉蓋蘇文便會收到消息,接下來是進是退,如何安排部署,選擇進攻還是後撤,全看泉蓋蘇文的決定了。

    這個時候的李素可以高枕無憂,因為他的戰略本就是敵不動我不動,敵若動我亂動,收到慶州城破的消息後,最傷腦筋的應該是泉蓋蘇文。

    跟李世民當初面臨的選擇一樣,泉蓋蘇文也即將面臨分不分兵的選擇,不同的是,李世民面臨的選擇是主動的,是戰略性的,而泉蓋蘇文面臨的卻是被動的,李素用實際行動直接告訴他,慶州城被我打下了,你救不救?若是救,你分不分兵,若是分兵,無論追擊唐國皇帝還是攻慶州城,兩頭都能揍得你找不著北,若是不分兵,則只能在追擊唐國皇帝和收復慶州城之間選一樣。

    李素現在要做的,便是分析泉蓋蘇文的心理,預測他下一步可能會做出的選擇,提前想好應對的方法。

    對李素來說,前景並不明朗,甚至還很危急,一步走錯便有全軍覆沒的可能,不過李素的心情卻出奇的好。

    不知為何,自從李世民撤兵之後,無論李素面對的局勢多麼惡劣艱困,李素都有一種脫籠而飛的感覺,心境似乎自由開闊多了,儘管局勢再惡劣,李素也有信心繼續走下去,甚至有把握用手裡的兩萬兵馬牽著十五萬敵軍的鼻子走。

    信心來得莫名其妙,明明是危機四伏的險境,全軍處境更危險,可李素偏偏信心十足,這種信心跟李世民有著莫大的關係,一朝沒了掣肘,李素的思維彷彿都活了起來,用一己之心力,與敵人鬥智鬥勇,只要沒有綁住他的手腳,他相信自己與泉蓋蘇文的博弈結果至少不會輸得太慘。

    當然,泉蓋蘇文也不可能真的那麼沒用,至少李素現在很傷腦筋,戰爭說到本質,其實便是雙方主帥互相算計心理的過程,棋差一著不小心被敵人主帥算中了,這場戰爭也就輸定了。

    良久,李素放棄地嘆了口氣,目光從地圖上移開,一手托著下巴。

    「如果泉蓋蘇文在行軍途中突然得了急病暴斃了,那該多好啊……或者中風,腦癱,精神分裂,羊癲瘋,這麼多倒霉事,總能攤上一樁吧?」李素喃喃嘆氣,另一隻手在桌案上不停畫著圈圈,似乎在施展大詛咒術……

    國都,長安。

    李世民東征半年多了,晉王李治一直留守長安監國,長孫無忌和房玄齡兩位宰相左右輔佐,半年多以來,李治的表現縱然稱不上可圈可點,但也算是四平八穩。

    政局能「穩」,其實已經足夠了,能做得到「風平浪靜」四個字,對李治來說已經是莫大的成功,畢竟在此之前,李治只不過是個經常逃課曠課到處遊玩打獵的紈褲皇子,學問不算高深,為人處世也算不得精明練達,唯獨只有一個優點,那就是脾氣好,性格溫和。

    這半年以來,李治監國的表現無功亦無過,縱然長孫無忌對李治可能成為東宮太子的事實有些不滿,但好在李治在他面前態度謙遜恭敬,縱有政見相左亦從不與他爭吵,往往主動退讓,以長孫無忌的意見為主,這樣的表現看在長孫無忌眼裡,心中縱然再不滿,終歸還是有幾分舒服的。

    不過李治這半年多留守監國的滋味委實不大好受,首先出宮玩樂這種事基本不可能有了,整日除了睡覺和讀書,便是在兩儀殿內陪著兩位宰相批閱奏疏,所謂的批閱奏疏,可不僅僅是用硃砂筆在臣子的奏疏上隨便寫幾句評語,對政治國事完全不懂的小白李治來說,他不僅要認真看奏疏,而且還要勤於發問,幾乎每一份奏疏閱覽過後,都要擺出虛心謙恭的態度,求教長孫無忌和房玄齡兩位宰相,此處為何如此處置,此事為何要批覆這個數目的銀錢,此人為何要從這個位置調任到那個位置等等……

    李治是小輩,留守長安監國其實也沒有任何名分,名不正言不順的,由不得他擺出任何驕縱的態度,幸好李治一直都是溫文爾雅的好性格,性子甚至可以稱得上軟弱,所以李治但有所疑,房玄齡總是不吝口舌向他詳細解釋,偶爾碰到長孫無忌心情好的時候,也會和顏悅色跟他上一堂政治課,告訴他一些治國治軍的道理,一問一答間,舅甥倆人的冰冷關係竟也緩和了不少。一位監國皇子,兩位宰相,這半年多來的相處竟然出奇的和諧融洽,委實不容易。

    深夜,李治的晉王府。

    監國這半年,李治時常忙到深夜,跟當初李承乾當太子時不一樣的是,李承乾在李世民北征薛延陀時也是奉旨監國,不過李承乾的日子過得可滋潤多了,東宮內夜夜笙歌,沉迷酒色,放了大假一般終日享樂嘻玩,國事一股腦全扔給了房玄齡,相比之下,李治比李承乾盡職多了,酒色根本不沾,每日都工作到深夜,這種認真勤勉的態度也令兩位宰相頗為滿意。

    王府偏殿內點了幾盞宮燈,李治坐在桌案前,擰眉注視著面前的奏疏,陷入沉思之中。

    良久,李治提起筆,似乎想在奏疏上寫幾句話,可筆停懸在奏疏上方,卻久久不曾落下,許久之後,又將筆擱下,揉著臉嘆了口氣。

    靜謐的深夜裡,殿外傳來輕碎的腳步聲,腳步很緩慢,而且似乎刻意發出輕悄的聲音,李治抬眼望去,首先看到的便是一雙只著足衣的玲瓏小腳,再往上,一襲綠色高腰宮裙恰到好處地束襯出女子窈窕勻稱的身材,最後李治看到的,卻是武氏那張俏麗的臉龐。

    「殿下,夜已深了,該歇息了,國事無日不休,殿下的身子要緊。」武氏站在李治面前輕聲勸道。

    李治皺了皺眉。

    這話有些踰越了,本不該由她來說的,無名無分的,只掛著一個王府女管事的名頭,此刻卻像一個關心丈夫身體的妻子,這種怪異的感覺令李治有些不舒服,下意識便抗拒起來。

    「武姑娘的好意心領了,你早些去歇息吧。」李治仍看著奏疏,頭也不抬地道。

    武氏神情一黯,接著又堆起了笑臉:「殿下自監國以來,每日勤勉於國事,常常夙夜勞累,長久下去,對殿下身子不利,請殿下聽奴婢一聲勸,快歇息去吧。」

    「不必了,何時歇息我自有分寸。」李治淡淡地道,語氣有些冷意。

    武氏嘆了口氣,道:「奴婢當初投奔殿下,便是想為殿下分憂,殿下何必拒奴婢千里之外?」

    李治抬起頭看著她,嘴角露出一絲冷笑:「我年紀雖比你小,但你莫欺我不通世故,你我不妨把話說明白,你投奔我的目的並非為我分憂,你想要的是權勢,能掌握在自己手裡的權勢,既然今夜把窗戶紙捅破了,我也不妨直言,想要權勢,可以,但要看你的表現,如今你在我王府裡任管事,府中大小事被你打理得井井有條,但這還不夠,武姑娘,當初子正兄跟我說過,你心中有天地經緯,你的本事不在家宅後院,而在天下,我雖不明白子正兄為何如此高看你,但他的話我從不懷疑,既然你有這般本事,便痛痛快快拿出來,莫在我面前耍弄小聰明。」

    武氏眼睛一亮,壓抑著激動道:「李公爺……當真如此評價奴婢麼?」

    李治好笑地看著她:「你覺得子正兄的評價是好話還是壞話?」

    武氏恢復了平靜,垂頭輕聲道:「奴婢只是奴婢,殿下認為奴婢好,那便是好,殿下若覺得奴婢壞,奴婢自然是壞的。」

    李治深深看著她,心中有些猶豫。

    從內心來說,李治對武氏是沒有好感的,武氏進王府這麼久了,李治一直對她不冷不熱,從來不曾主動差她辦過任何事,只因為李治很討厭事二主之人,當初武氏決絕地從李素府上出來,轉投到他的麾下,雖說武氏與李素是好聚好散的主僕,但在李治的心裡,主就是主,僕就是僕,只有捨棄僕人的主人,沒有僕人捨棄主人的道理,從綱常來說,武氏便犯了李治的忌。

    可偏偏武氏這個女人心思聰慧縝密,辦事能力也極其優秀,王府由她管事,近一年來被她打理得周周到到,從未出過差錯,人才確實是人才,可偏偏忠誠度太低,李治想用她,又不敢用她,心情很矛盾。

    「你……退下吧,我奉旨監國,每日如履薄冰,唯恐父皇對我失望,你若有心,便待父皇得勝回朝之後,幫我謀劃一下如何當上東宮太子。」李治朝她揮了揮手。

    武氏櫻唇一抿,遲疑片刻後,卻做出一個很意外的動作,蓮足輕移走到李治面前,將桌案上那份李治許久無法落筆批閱的奏疏拿了起來,鳳目微微一眯,飛快上下掃了一眼,然後笑了。

    「嗯,農學將真臘稻種改良試種後,畝產頗豐,少監李義府請求將稻種推行天下……殿下深夜無寐,便是因為這樁事麼?」

    李治眉頭越皺越深,武氏問都不問便逕自查閱奏疏,這個動作無疑是非常失禮而且犯忌的,李治此刻已是滿腔怒火,正待開口狠狠訓斥,卻聽武氏忽然道:「殿下先息怒,奴婢當初投奔殿下時便說過,願為殿下身邊的幕僚門客,為殿下分憂,殿下猶而未決之事,正是奴婢效力之處,殿下與奴婢是主僕也好,君臣也好,奴婢為殿下籌謀正是應有之義,君臣主僕上下一心,事方可成,殿下若覺得奴婢此舉不當,奴婢這便退出去,日後絕不為殿下獻一策。」

    李治呆了一下,將武氏的話暗自咀嚼了一番,終於還是壓下心中不悅,淡淡道:「既然你已看了奏疏,便說說你的看法吧。」

    武氏見李治的態度已然有些鬆動,眼中不由飛快閃過一絲喜色,臉色卻仍如往常般古井不波,緩緩道:「奴婢想先聽聽殿下的看法。」

    李治想了想,道:「父皇東征未歸,這一仗不知要打到什麼時候,但稻種之推行卻是迫在眉睫,如今已是冬末,眼看便快開春了,開春之後大唐的農戶們便要春播,如今有了改良的新稻種,正應火速推行到各州府,趕在春播之前讓農戶們種上,若因猶豫遲疑而誤了農時,我大唐百姓又要白白再等上一年……」

    武氏眨了眨眼:「殿下的意思,是不經陛下批覆,馬上通過尚書省和農學將稻種推行下去?」

    李治遲疑了一下,點點頭:「不錯,我確是這麼想的。」

    武氏沉默一陣,又問道:「殿下可曾問過兩位宰相的意思?」

    李治嘆了口氣:「問了,兩位宰相似乎並不同意,只推說此事太倉促,今年斷不可為。」

    「兩位宰相都說了不可為,為何殿下認為它可為呢?」

    「改良的稻種是現成的,農戶春播即在眼前,一紙公文下去,下面的官府必然不敢懈怠,定然傾力推行,我看不出這件事裡有什麼阻礙,農戶們能拿到新稻種,明年的收成比往年多了三分之一,父皇因東征高句麗而掏空了國庫錢糧,咱們可以大大縮短恢復國庫元氣的時間,明明能做到的事,為何不做?」

    武氏深深地注視著他,道:「殿下似乎還有未盡之言,或者說,殿下還對奴婢有所保留?」

    李治一滯,有些羞怒了:「我保留了什麼?」

    武氏悠悠道:「殿下決定推行新稻種,不僅僅是為了天下百姓和國庫吧?您是否心裡也存著立功的心思?陛下揮師遠征,殿下留守長安監國,眼看陛下快回來了,而您這半年多來卻在國事政務方面毫無建樹,終日只能瞻二位宰相之馬首,您害怕陛下回來後聽說了您的表現,會對您失望,從而影響陛下心中東宮太子的人選,所以您迫切需要在陛下回朝之前,立下一樁朝野讚頌的功勞,如此陛下定然龍顏大悅,殿下的東宮太子之位便是鐵定的事了,奴婢猜得對不對?」

    李治越聽臉色越陰沉,冷冷道:「你說對了,武姑娘若是男兒身,入朝為官一定是個能吏,幹吏,但是,你這樣的臣子一定不會討皇帝的歡喜。」

    武氏掩嘴咯咯一笑,露出一絲女兒的嬌媚之色,道:「奴婢正是因為認了殿下為明主,無論僕人也好,臣子也好,首先要對明主坦誠,若是君臣相疑,互相猜忌,諸事皆廢矣,還談什麼東宮太子之位?」

    李治臉色稍緩,沒好氣地哼了一聲,不再說話了。

    武氏笑容漸斂,神情變得嚴肅,道:「恕奴婢放肆,殿下若真是這麼想,您恐怕會離太子之位越來越遠,陛下回到長安後,第一件事便是將你從太子人選中排除出去。」

    李治一驚,急忙道:「父皇為何如此?我做錯了什麼嗎?」
V123210 發表於 2018-1-21 08:49
第九百一十七章冬盡春來

    武氏一番話後,李治終於不淡定了,神情有些慌張。

    好不容易走到如今,離太子之位只有一步之遙,李治對這個位置的得失心也愈發重了,不再像當初那樣抱著一種「得之我幸,不得我命」的保守想法。

    人是會變的,老實善良的孩子也一樣。

    當初李治對太子的位置並沒有太大的期望,因為那個位置對他來說實在太遙遠了,遙遠得像星星,徒手摘星這種事,做做夢就好,別太當真。可是經過李素一番明裡暗裡的操作後,將李治一步一步抬到今日皇子監國的特殊地位上,李治赫然發覺自己離太子的位置已經近到觸手可及,眼看那九五至尊的權力若干年後即將屬於自己,江山在手,天下一人,李治的心態也不知不覺發生了變化。

    離那個位置越近,便越重視它,越覺得如履薄冰,生恐一步走錯,滿盤皆失。李治想推行新稻種的舉動便是為了在父皇面前立功爭表現,讓父皇對自己更放心,從而鞏固自己的地位。

    然而此刻武氏一句話便將他所有的美好念頭全部否決,如同一盆涼水從頭淋到腳,李治惶恐的同時,心也涼了半截兒。

    「殿下的用意是好的,推行稻種正是利國惠民之舉,若然功成,必將載於青史,千古留名,可是殿下卻只看到了這件事的好處,沒看到此事之弊端。」武氏冷靜地道。

    李治眉頭越皺越深:「既是利國惠民,自是光明正大的功績,何來弊端?」

    武氏嘴角勾起一抹迷人的笑,誰也不知道她的笑容是逢迎或是嘲諷。

    「從古至今,國法之立與廢,皆是有因可循,因利而趨,朝堂上決定的每一件事都是有目的的,何來『光明正大』可言?哪怕用意再偉大再光明,從朝堂上轉了一圈後,哪件事不是從裡到外透著骯髒?所謂『光明正大』,不過是權貴說給百姓們的誆語虛言罷了……」

    李治挑了挑眉,靜靜地看著她。

    武氏接觸到他的目光,不由一驚,接著馬上意識到自己失言了,數年坎坷炎涼,數年隱忍鑽營,她的性子已越來越偏激憤世,一時痛快竟當著李治的面不小心露了本性,武氏頓覺異常懊惱。

    「奴婢失言,殿下恕罪。」武氏垂頭道。

    李治沉默片刻,道:「你接著說。」

    武氏心下忐忑不安,原本她便清楚李治對她的印象並不好,剛才這番話說出口後,恐怕她的為人性在李治心裡又要扣掉幾分了。

    武氏定了定神,接著道:「法之廢立,無關情意,只因利使,殿下推行稻種固然是為了恩澤百姓,但殿下有沒有想過,您要做的這件事將是何等的龐大複雜,首先,農學必須有充足的稻種,以備天下州府推行,其次,各地官府必須層層貫徹,一絲不苟地執行朝堂的命令,第三,稻種雖好,但天下的農戶們並不清楚,讓他們放棄以前耕播的種子,改換這些沒人知道效果沒人明白好處的新稻種,百姓們是否答應?這得需要多大的信任,才能讓大唐所有的農戶棄舊而取新?殿下自問,農戶們對朝廷對官府的信任,有這麼大麼?他們對朝廷的信任足以令他們心甘情願用一整年的收成來賭麼?」

    「第四,朝廷推行新稻種,縱然天下的農戶們答應,殿下有沒有想過世家門閥的態度呢?近年來陛下暗中拉攏山東士族打壓關隴門閥,種種舉措已令關隴門閥頗為不滿 ,朝廷推行新稻種的意義,關隴門閥心裡很清楚,他們會容許陛下用新稻種來鞏固天下民心麼?稻種推行到各地,殿下覺得世家門閥會不會背地裡使絆子,對朝廷的政令陽奉陰違呢?還有更重要的一點……」

    武氏說著語氣一頓,李治此時心神已完全被武氏的這番話吸引,見她停頓下來,李治不由好奇地瞥向她。

    武氏聲音忽然壓得很低,盯著李治的眼睛,一字一字緩緩道:「更重要的是,殿下推行新稻種是出於仁義,本來是一件澤被蒼生的好事,可是您有沒有考慮過陛下的感受?」

    李治一愣,他年紀雖不大,畢竟已有過監國半年多的閱歷,慢慢的已經有了一些敏感的政治覺悟,儘管這種覺悟仍很懵懂青澀,但他至少已能聽懂武氏的話中含義。

    於是李治頓時色變,臉色發白。

    武氏見他的模樣,不由嘴角輕勾,露出欣賞的目光。

    「推行新稻種是一件冒風險的事,此事若敗,後果很嚴重,可謂是民聲四怨,大失人心,因為您損害了百姓們最重要的溫飽利益,基於此,陛下必須要出面平息民怨的,如何平息民怨呢?自然是將殿下您推出去,諸罪皆是殿下您一人所為,陛下為保天家聲譽和威望,犧牲一個晉王不是什麼太難的決定,雖然陛下不大可能對你處罰太重,但是可以肯定,太子之位從此與您無緣矣!」

    「若是推行新稻種一事在殿下的運籌之下成了呢?呵呵,奴婢以為,就算此事功成,對殿下也不見得是什麼好事,當初李公爺發現此稻種,陛下龍顏大悅,為此破格將李公爺晉為縣公,甚至不惜與強敵吐蕃反目,也要將江夏王的女兒嫁給真臘國王子,由此可知,陛下對這新稻種何等看重,陛下為何如何看重它?因為稻種若推行成功,天下農田收成將會增加許多,農戶百姓家 的餘糧也將多起來,只要大唐政局一直平穩下去,民間將再無饑荒之憂,殿下,這可是萬家生佛的大善事,可載於青史被後人世代頂禮敬崇的大功績,這件事,只能由陛下去做,因為陛下想要這份功績,只有偉大的天可汗陛下才有資格做這件事。若陛下東徵歸來,發現這件事竟然被你做完了,事前竟連招呼都沒打,殿下,您試想一下,陛下會是怎樣的心情?」

    李治渾身一震,臉色愈發蒼白。

    是的,推行新稻種固然是好事,但若上升到政治角度,恐怕將會是他的一樁大禍事,這無疑是跟父皇搶功,若果真被他辦成了這件事,日後他李治將會徹底失了聖眷,太子之位更是想都別想。

    難怪這幾日他向兩位宰相提及此事時,長孫無忌和房玄齡不約而同地否決,而且態度異常堅定,原來自己沒想到的事,兩位宰相早就想到了,後果太嚴重,他們根本不想沾邊,甚至連提醒都懶得提醒,由得他上躥下跳刷存在感。

    一想到自己差點陷入萬劫不復的深淵,李治不由一陣後怕,後背都冒出了一層冷汗。

    此時此刻,李治終於改變了對武氏的冷漠態度,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嘴唇囁嚅幾下,道謝的話終究未說出口。不得不承認,今夜武氏一席話點醒了他,讓他躲過了一場大禍,無論李治對她多麼反感,武氏終歸還是在他面前立下了一樁大功,這是無法否認的事實。

    武氏臉上帶著笑,李治的表情她已完全收入眼底,這個小男人的表情告訴她,他對她的觀感因今夜這件事而慢慢轉變,或許,她生命中漫長的嚴冬已經快過去了。

    自己親手掙來的地位才是最牢固的,如果……如果此生能夠不靠依附別人而活,那就更好了。

    數年苦心鑽營,煞費無數心機,武氏所圖者,不就是為了長成一株參天大樹,而不是纏繞大樹而苟活的藤蔓麼?

    「你……辛苦了,夜已深,你退下歇息去。」李治的目光重新移回面前的奏疏上,頭也不抬地道,語氣平淡無波。

    武氏識趣地朝李治屈膝一禮,本分地應了一聲「是」,然後盈盈款款退下。

    …………

    走出偏殿的大門,武氏獨自走在清冷無人的迴廊下,她的腳步很輕,很慢,每跨一步卻是恰到好處的標準,頗具風情卻又不會讓人覺得輕佻,顯然是受過良好的宮廷禮儀教育。

    腳步未停,武氏臉上卻如緩緩綻放的桃花,嘴角勾起一抹迷人的美麗弧度。

    武氏是晉王府的管事,李治以前雖對她冷漠,但也不曾慢待過她,武氏的待遇是極好的,給她分配了王府前庭的一處獨院。武氏住了幾日後便覺孤寂,於是將掖庭時便與她同甘共苦的杏兒也叫過來同住。

    獨院內種著幾株梅樹,寒冬時節,梅花綻放,淡粉色的花瓣被寒風吹落寥寥幾片,樹上的梅花卻迎風傲立,不屈不撓,一如武氏的人生。

    屋內有燈,武氏進門,反手搭上門閂,背靠在門板上,忽然捂著嘴輕笑起來,笑聲說不出的暢快得意,接著笑聲越來越大,越來越肆意,最後笑聲漸漸緩下來,竟化作一聲聲壓抑著的哽咽。

    杏兒盤腿坐在屋內的軟席上,茫然不解地看著武氏不斷變化的表情和情緒,秀氣的小臉閃過一絲不安。

    「武姑娘,您……怎麼了?」杏兒怯怯地問道:「可是晉王殿下訓斥您了?」

    武氏搖頭,抬起衣袖將臉上的淚痕狠狠一抹,吸了吸鼻子,強笑道:「莫亂猜,殿下是溫君子,怎會訓斥我。」

    「那您這是……」

    武氏不答,走近杏兒身前,跪坐在她面前,忽然抬手撫了撫杏兒略見凌亂的發鬢,目光滿是柔意,輕聲道:「杏兒,你信不信因果?」

    杏兒迷惘地搖頭,又點頭。

    武氏並不需要她的答案,逕自道:「佛雲,世人生來皆苦,人世間自有善惡報應,因果循環,生生不息,可是,我什麼惡事都未做過,憑什麼生來要受苦?若我前世造了孽,佛自可尋我前世了結因果,為何降罪於我的今生?」

    杏兒的目光愈發慌亂,擔心地看著有些瘋狂的武氏。

    武氏緩緩闔眼,兩行清淚滑落腮邊。

    「苦了二十年,我才明白一個道理,不能信命,更不能認命!就算老天罰我受苦,我也不服!我要親手結束這受苦的日子,不惜任何代價!杏兒,我們的苦日子快過去了,這輩子,你和我定有為所欲為的一天,我發誓!」

    杏兒垂下頭,輕聲道:「武姑娘,我沒有你那麼高遠的志向,我只想平安本分地過完這一生,我……至今很懷念咱們住在公爺府裡的日子,李公爺……人很好,主母人也好,薛管家縱然有些嚴厲,卻也很關心我,公爺府裡雖然忙碌,卻讓我由衷覺得安寧恬靜,武姑娘,等你做完了你想做的事後,咱們再住回公爺府裡好不好?這個王府……太大,太冷,我,不喜歡… …」

    杏兒抬頭期盼地看著武氏,武氏的身子卻忽然一顫。

    那道瘦弱卻高大的身影赫然從她的腦海中一閃而過,那雙彷彿能穿透迷霧,看透人心的清澈眼睛,像一柄出鞘的利劍,從她的心臟正中穿刺而過,令她內心深處所有的陰暗無所遁形。

    武氏狠狠咬著下唇,妙目中露出一絲複雜的光芒。離開縣公府這麼久,她以為自己已徹底擺脫了那道陰影,然而,陰影竟一直都在,附骨之疽,如影隨形,彷彿一個終生無法斷絕的夢魘,在每個猝不及防的時刻冒出來,吞噬掉自己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一點點信心。

    ************************************************** **********

    慶州城。

    破城之後的清洗終於過去,城中各處張貼安民告示。

    雖然李績和李素都覺得沒必要屠城,但這座城裡畢竟都是敵國的百姓,嚴厲的高壓管理是必須要有的,否則敵國百姓很容易造反,給守城的唐軍帶來或大或小的麻煩。

    所以張貼的告示說是「安民」,其實裡面的條條款款卻異常嚴厲,規定了城中宵禁制度,若抓到百姓犯夜者可不像長安城那樣打一頓板子便完事,而是二話不說一刀砍了,其餘的比如百姓之間串門被禁止,知交好友互相拜訪被禁止,非親屬的三人以上聚集視為謀反,甚至連城中商舖開門和歇業的時辰也被嚴厲規定死了,違者都是斬首,不僅斬首,而且親眷鄰居皆連坐。

    李素看著告示裡的這些規定,不由搖頭苦笑。

    這哪是什麼「安民告示」,分明是一張張閻王催命符啊。

    被佔領城池的百姓無人權,這是無法避免的事實。所以李素對這份告示並無異議,他也不想因為疏於管理而給將士袍澤們帶來麻煩,付出不必要的生死代價。

    此刻的他正坐在城樓上,目注遠方,羽扇綸巾,貌似妖孽……

    「咳,我正在城樓觀山景,耳聽得城外亂紛紛……」

    李素搖頭擺尾,咿咿呀呀竟唱了一段這個年代聞所未聞的京劇。

    旁邊侍立的鄭小樓無法淡定了,神情怪異地瞥了他一眼。

    身後的方老五卻很沒節操地拍起了馬屁:「公爺唱得好聽!雖然小人聽不懂唱的是啥,但公爺唱的調子卻尤為悅耳,咿咿呀呀聽起來怪舒服的……」

    雖不明但覺厲的真誠態度馬上贏得了李素的歡心,李素高興地拍了拍方老五的肩:「五叔好味,人生在世,知音難覓,老天待我不薄,回長安了給你加雞腿,嗯……加俸錢,此生或不能酬壯志,卻可酬知己……」

    說完李素瞟了鄭小樓一眼,目光裡的意味表達得很清晰。

    已經有一個沒節操的了,不在乎再多一個,如此主僕情深的融洽氣氛裡,你不表示表示?

    鄭小樓直視李素期盼的目光,嘴角一扯,齒縫裡迸出兩個字:「難聽。」

    好,主僕情深的氣氛被這兩個字瞬間洗刷得乾乾淨淨,了無痕跡。

    李素心裡忍不住冒火,若換了千年以後,可以肯定,鄭小樓這傢伙絕對不適合混官場,也不適合混職場,會被人打死的,最適合他的職業恐怕只有火葬場……

    「五叔,回長安後你的俸錢加倍,加倍的錢從鄭小樓的俸錢裡扣,就這麼愉快的決定了!」李素乾脆利落地道。

    方老五為難地看了鄭小樓一眼:「真的愉……愉快麼?」

    「小樓兄不食人間煙火,要錢何用?五叔你若有心,清明節給他塞個大紅包……」

    …………

    一名府兵匆匆走上城樓,來到李素面前抱拳行禮。

    「公爺,大將軍急召,泉蓋蘇那邊有消息了。」

    李素一凜,急忙起身往城樓下走去。

    臨時帥帳設在城內官衙之中,李績一身鎧甲,花白的頭髮略見凌亂的散在鬢邊,陰沉著臉盯著桌案上的地圖。

    李素匆匆入內,李績朝他招了招手,沉聲道:「派往大行城的斥候傳來消息,泉蓋蘇有動作了。」

    李素脫口道:「莫非泉蓋蘇根本不在乎慶州城破,仍舊整頓兵馬追擊咱們的主力?」

    李績奇異地看著他:「你如何知道的?」

    李素定了定神,露出苦笑:「我猜的,不幸猜中了……何謂輕,何謂重,泉蓋蘇分辨得很清楚,慶州城破只是一城之得失,將咱們大唐的主力兵馬打痛了,打殘了,卻可保高句麗至少二十年的和平,換了我是他,我也會做出這樣的選擇……」

    李績嘆了口氣:「子正料敵不差,泉蓋蘇竟真的不顧慶州城得失,今日清晨整頓兵馬後,朝遼河急行軍而去,顯然意在追擊陛下的主力兵馬。」

    李素凝視著地圖,手指在遼河和大行城之間來回劃拉,良久,李素忽然問道:「舅父大人,咱們派出襲擾泉蓋蘇的五千兵馬呢?」

    李績道:「清晨也傳來了消息,那五千兵馬這幾日深夜向泉蓋蘇所部發起突襲共計四次,按照你我的部署,每次皆是在敵軍外圍營寨擊敵,一擊即退,復而襲之,據說泉蓋蘇前軍已是風聲鶴唳,有疲憊之態,襲擾戰術效果斐然。」

    李素想了想,道:「舅父大人,陛下交給咱們的任務是阻敵斷後,若泉蓋蘇不為所動,咱們佔據這座慶州城便沒有任何意義了,咱們恐怕要棄城西進,朝泉蓋蘇的後軍狠狠插上一刀,必須將他打痛了,他才會掉轉頭集中所有兵力對付咱們,算算日子,陛下那時應該已退回大唐境內,可無憂矣。」

    李績點點頭:「老夫也是這麼想的,剛才已下令全軍收拾行裝,準備棄城開拔了。」
V123210 發表於 2018-1-22 11:02
第九百一十八章水落石出(上)

    棄城是權衡利弊之後的選擇。

    李績麾下的兩萬兵馬留在高句麗的國土上,李世民不是讓他們留下來攻城或守城的,他們的任務是狙敵斷後,慶州城的得失,泉蓋蘇文沒看在眼裡,同樣的,李績和李素也沒看在眼裡。

    可以說攻下慶州城最大的收穫便是解決了兩萬將士的糧草問題,能解決這個麻煩已是極好的了。

    慶州官衙內,李績和李素迅速定下了戰術。

    接下來將是一場突襲戰,戰略的目標是泉蓋蘇文所部後軍糧草,跟靺鞨騎兵突襲唐軍後勤如出一轍,然而,這也是一場異常艱險的惡戰,兩萬兵馬突襲十五萬,無論襲擊發動得多麼突然,敵人猝不及防的時間只有短短的一炷香,當敵人反應過來後,兩萬唐軍便麵臨著數倍於己的敵人,他們將會嚴陣以待,彼此以性命相拚,兩萬唐軍最後將會犧牲多少,李素也不知道。

    走出官衙大堂,看著堂外廊下四處佇立和巡弋的將士,李素的心情忽然變得很沉重。

    所謂人生最無奈的時候是最無能為力的年紀遇到最想呵護一生的女孩,這不過是人間小愛,此刻李素覺得最無奈的是,這些生命還在眼前鮮活著,過不了多久或許會成為一具具冰冷的屍首,而李素明明知道會發生什麼,卻無力阻止這些生命的逝去,包括自己。

    方老五急匆匆迎面走來,附在李素身邊輕聲道:「公爺,那個高句麗女俘虜有動靜了!」

    李素神情一凜,壓低了聲音道:「她有什麼動靜?」

    「自從公爺說過放開對高句麗女俘虜的監視,咱們兄弟皆放任她在大營四處走動,只是暗中監視她,無論她去哪裡,她的身後少說都有兩三個弟兄悄悄盯著,這些日子從未乾涉過她的自由,這女子約莫覺得自己真的自由了,有本事瞞天過海了,就在剛才,這女子發現咱們大營將士正在收拾行裝,於是問了一句,知道咱們要開拔突襲泉蓋蘇文後,她假裝出營帳透氣,在大營邊緣與一個中年男子碰頭,兩人隔著大營柵欄飛快說了幾句話,然後裝作沒事似的回了營帳…… 」

    李素眼睛一亮,等了這麼久,高素慧終於露出破綻了。

    「那個與她碰頭的男子抓住了沒?」李素急忙問道。

    方老五點頭:「抓住了,那男子與高素慧說過話後,便馬上掉頭進了營外的山林裡,裡面栓著一匹馬,男子上馬後便待往東面跑,咱們的弟兄在林外的小道上設了絆馬索,將那男子抓住了。」

    「審了沒?」

    「鄭小樓正在審。」

    「高素慧不知情吧?」

    「不知,抓人時咱們的弟兄都是避開她的,此時她的表情仍很平靜,顯然並不知道與她碰頭的男子已落入咱們手中。」

    李素露出了笑容:「叫鄭小樓抓緊時間審,一定要從那男子口中掏點東西出來!」

    「公爺,那個高素慧如何處置?」

    「先不動聲色,看鄭小樓那邊能問出什麼來。」李素臉上的笑意愈發深了:「我早說過,這女子的來歷不簡單,她絕非什麼女刺客,當初行刺陛下被咱們活擒,我至今覺得有些蹊蹺,今日終於要水落石出了。」

    …………

    兩萬唐軍整頓行裝準備開拔時,鄭小樓卻帶來了一個 不好的消息。

    被抓住的那個男子嘴很硬,而鄭小樓刑訊的手段太狠,男子沒撐過半個時辰便被鄭小樓弄死了,一句話都沒掏出來。

    李素很無語地看著鄭小樓,鄭小樓站在他面前,臉上也露出難得一見的赧然之色,顯然很羞愧。

    二人對視沉默良久,李素長長一嘆,道:「小樓兄,你下手就不能輕點兒嗎?這個棒子對咱們很重要,你把他掰彎了我不反對,但你不能把他掰斷了啊……」

    咦?好像說了什麼奇怪的話……

    鄭小樓臉上赧然之色愈深,忍不住辯解道:「我只用了兩樣手段,他便熬不住了,彼國人之脆弱,實令我驚詫… …」

    驚詫你妹,你根本就是太變態了好不好……

    方老五在旁邊一臉愁色:「這可怎麼辦?咱們好不容易逮住了一條線索,現在又斷了,公爺,那女子留著是個禍根呀,不如除掉她,以絕後患。」

    李素沉吟片刻,臉上忽然閃過一片殺機。

    「我的耐心已耗盡,該到最後攤牌的時候了,你倆隨我走,稍停見我眼色行事。」

    對一個女人下殺手,李素內心很彆扭,但如今正是深陷敵境內外交困之時,方老五沒說錯,這女人若再不說實話,只能除掉了,李素肩上還擔著兩萬條袍澤將士的性命,重任在肩,容不得他有半分仁慈。

    高素慧被安排住在城外大營內,李素和方老五鄭小樓走進營帳時,高素慧正靜靜跪坐在帳內做著針線活兒,見李素三人進帳,高素慧一愣之後趕緊行禮。接著高素慧神情一愣,直到此刻她才發現李素的表情與往日不同,正一臉殺氣騰騰地註視著她。

    「公爺您……」高素慧訥訥問道。

    李素擺了擺手,打斷了她的話,在她面前盤腿坐下,然後盯著她的眼睛,冷冷道:「相信你已知道,我軍馬上要開拔,開拔做什麼呢?要去偷襲泉蓋蘇文所部,此戰兇險,關乎我軍兩萬人的性命,所以開拔之前,我必須要見見你,跟你聊聊人生,不出意外的話,這應該是咱倆最後一次聊人生了。」

    高素慧滿頭霧水地看著他:「公爺說的什麼,奴婢聽不懂。」

    「聽不懂是吧?沒關係,我說,你聽,盡你最大的努力理解我的話,理解不了也沒關係,我不在乎你懂不懂,因為我已沒有耐心了。」

    高素慧神情微動,掩飾般垂頭不語。

    「剛才我說過,我軍兩萬兵馬傾巢而出,去偷襲泉蓋蘇文的後軍,此戰很重要,關乎我大唐主力能否安全撤回國境內,也關乎斷後狙敵的兩萬將士的生死,我對你一個俘虜說這個你是不是聽不明白?或者說,你假裝聽不明白?沒關係,我再告訴你一件事,剛剛大將軍下令準備開拔之後,將士們還在大營內收拾行裝,但我軍的動向已洩露出去了,高姑娘,你猜猜我如何知道的?」

    高素慧聞言臉色一白,整個身子明顯繃緊了,顯然此刻她已緊張惶恐之極。

    李素身後,方老五和鄭小樓面無表情,冷冷盯著她的臉,悄然按住了腰側的刀柄,蓄勢待發。

    李素的神情卻很悠然,而且居然朝她笑了笑。

    「高姑娘,雖說你是我的俘虜,可我從來不曾虐待過你,自從抓住你後,我對你一直都是很客氣的,沒讓你受過半點刑罰,也沒餓著你凍著你,這些日子你住在大營裡,就算不是賓至如歸吧,至少也應該是歲月靜好,吃嘛嘛香,你看,我對你夠真誠了吧?可是高姑娘你,卻對我不真誠呀……」

    高素慧顫聲道:「公爺您說的什麼……奴婢真的不懂。」

    李素盯著她的臉,嘆道:「卿本佳人,奈何從賊耶?當初抓住你時你曾說,你是安市城楊萬春養大的刺客,現在我再問你一次,你果真是楊萬春豢養的刺客麼?這一次我希望你想清楚再回答,因為答錯了可能會要命的……」

    鏘的一聲,身後的方老五橫刀出鞘,刀尖指著她,厲聲喝道:「說!」

    高素慧嚇得渾身一顫,臉色愈發蒼白,卻仍咬著牙道:「奴婢本是公爺的階下囚,公爺若欲除我,任殺任剮便是,何必煞費心思尋藉口!」

    李素悠悠笑道:「不容易呀,這般時候了,居然還咬死不承認,你是不是整天活在戲裡?這些日子我一直在陪你演戲,不過如今已是我軍的緊要關頭,我已沒耐心陪你演了,記得我上次跟你說過的話嗎?如果我們運氣不好,即將全軍覆沒之時,我會先砍了你,拉你陪葬,現在,似乎到這個時候了,高素慧,別怨我,生在亂世 我沒有選擇,而你,也該認命。」

    說完李素起身,神情蕭瑟地嘆了口氣,朝鄭小樓道:「一劍斃命,手法利落點。」

    鄭小樓點頭,然後拔劍。

    隨著利劍出鞘的聲音,高素慧身軀顫抖得愈發厲害,看著李素決然背對著她的身影,高素慧眼中蓄滿了淚水,她知道,這一次李素是真的動了殺機。

    一股悲涼的情緒瞬間充盈著她的心,其中還帶著幾分連她都不曾發覺的幽怨與……委屈。

    鄭小樓手中的劍慢慢指向她的脖頸,劍尖很穩,正對著脖頸處的靜脈,鄭小樓目光冷酷,毫無憐憫,他永遠不是憐香惜玉的人,劍尖慢慢靠近,下一刻,或許便是高素慧香消玉殞之時,而李素卻一直背對著她,似乎不忍看到玉人橫屍的血腥場面。

    「公爺,我有話要說!」

    劍尖即將觸碰到她雪白的脖頸之前,高素慧終於開口了,說完便淚如雨下。

    李素仍背對著她:「說,我聽著。」

    高素慧猶豫片刻,低聲道:「請公爺轉過身來。」

    李素皺了皺眉,轉身看著她。

    很奇怪,一個人臉上的表情竟然能在瞬間完成截然不同的變化。

    高素慧以往在李素面前的表情一直都是很冷淡的,就算服侍李素衣食住行的過程裡,她也帶著被強迫的不甘與屈辱,慢慢的,在李素的印象裡,她看起來似乎只是一個忍辱偷生的階下囚。

    可是現在,高素慧的表情慢慢有了變化,說不上來哪裡變了,眉眼仍是同樣的眉眼,可是僅僅在那一瞬間,眉眼之間卻忽然帶了幾分凜然不可侵犯的貴氣,她的腰板漸漸挺直,目光也變得清冷傲然,整個人的氣質全變了。

    李素神情不變,心中卻雀躍不已,高素慧的瞬間變化說明李素的猜測是對的,這個女人的身份果然不簡單,李素留她在身邊這麼久,君臣明裡暗裡勸他殺掉她,他都不為所動,事實證明,他的判斷是正確的。

    「高素慧,你究竟是何人?或許,你的名字應該也不叫高素慧吧?」李素神情平靜地看著她道。

    高素慧挺腰直視他,語氣清冷地道:「高句麗國主高藏第三女建安公主高靈貞,見過唐國涇陽縣公李素足下。」

    「高靈貞?」李素嘴角勾起一抹笑意,目光上下打量著她。

    身後的方老五和鄭小樓驚呆了,他們沒想到這個女子居然是高句麗國主的女兒,這位刺殺大唐皇帝陛下的女刺客身份徒然一變,竟是高句麗國的公主,劇情實在太刺激了……

    「傳說高句麗國主高藏有三子四女,你既是三公主,為何成了刺殺我大唐皇帝陛下的刺客?」李素玩味地問道。

    高素慧……此時應該叫高靈貞了,高靈貞從袒露身份以後,神情便一直冷傲凜然,再不復以前唯唯諾諾逆來順受的模樣,她的目光很冷,裡面還有一些李素看不懂的複雜意味。

    「李縣公足下,如今我是高句麗公主,縱然淪為唐國的階下囚,但我高句麗國的國威不可辱,還請縣公足下以禮相待。」

    李素想了想,起身朝高靈貞行了一個長揖之禮,直起身道:「你是公主,也是囚徒,兩國交戰,恕我的禮數隻能如此了。」

    高靈貞神情平靜而坦然地受下李素這一禮。

    李素行禮過後跪坐下來,盯著她的眼睛道:「公主殿下,你的身份雖尊貴,但很抱歉,你我兩國交戰,而你,此時仍是我的俘虜,所以,有些問題我必須要問你。」

    高靈貞道:「你問。」

    「我們從頭說起,首先,你為何刺殺我大唐皇帝陛下,又為何謊稱是楊萬春豢養的刺客?」

    高靈貞道:「刺殺唐國皇帝是父王的主意,得知唐國領三十萬大軍進犯我國後,父王便要我帶領宮中死士去薊州城大營,伺機刺殺唐國皇帝。」

    「你是高麗國主的女兒,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他為何要讓你來冒此大險?他難道不怕你在刺殺皇帝時被當場擊殺嗎?」

    高靈貞苦笑一下,道:「想必李縣公應該清楚,如今高句麗國內掌實權者並非我父王,而是泉蓋蘇文,他自封『大莫離支』,獨掌一國軍政,我父王不過是他的傀儡而已,國已不國,君非君,臣非臣,連一國君主都 般卑微,須仰權臣之鼻息而苟活,我這個公主的性命何惜之?」

    「離開平壤之前,父王面授機宜,我們已有了兩手準備,一是被唐國皇帝身邊的禁衛當場擊殺,二是被活擒,總之,我們根本沒指望過能殺掉唐國皇帝。」

    李素眼角一挑,道:「你父王不甘當傀儡,對不對?所以他要伺機謀事,你被活擒是否另有目的?」

    「是,」高靈貞垂頭,長長的眼睫毛微微發顫,抬起頭時又恢復了清冷高傲的模樣,接著道:「若被當場擊殺,便是我時運乖舛,萬事皆休,若被活擒,我便招供,嫁禍於安市城主楊萬春。 」

    李素好奇道:「將你父王架空成傀儡的是泉蓋蘇文,你父王最恨的人應該是他才對,為何無緣無故嫁禍於楊萬春?」

    「因為泉蓋蘇文與唐國的關係本來已勢同水火,嫁禍於他根本毫無用處,但是若嫁禍給楊萬春,若唐國皇帝相信了我的供詞,那麼皇帝的怒火首先便會衝著安市城而去,安市城是我高句麗面對唐國的第一道屏障,這道屏障若被唐國剷除,最著急的人便是泉蓋蘇文,他便必須調動大軍在千山山脈以東佈置第二道屏障,以拒唐國兵鋒,只要泉蓋蘇文調 離開平壤,我父王在平壤城內便可謀成大事,所以,楊萬春縱與我父王無冤無仇,但他是父王必須除掉的人,只是我沒想到……」

    高靈貞面露惋惜之色,卻沒再說下去了。

    李素臉龐一熱,她的話沒說完,但李素卻清楚她的未盡之意。

    很難說高麗國主的謀算是成功還是失敗了,事實上李世民攻下遼東城後,不顧李素拚命反對,固執地堅持率軍南下攻打安市城,說是安市城位置如何重要,大軍若東進恐楊萬春背後出手,置東徵大軍於腹背受敵之絕境,說法是正大光明的,可誰知道李世民究竟是怎麼想的?若說他因為相信刺客的供詞,深恨楊萬春膽敢刺殺他,忍不下心中這口惡氣而斷然舉兵伐之,也並非沒有可能。

    而高靈貞言中未盡之意便是,她沒想到舉世無敵的唐國軍隊竟然在安市城下狠狠栽了個跟頭,二十多天竟然未得寸果,她也沒想到楊萬春竟然如此厲害,將安市城守得固若金湯,唐軍最終無功而撤返,安市城成了一塊咬不下來的硬骨頭。

    李素眨了眨眼:「所以,你父王的目的是除掉楊萬春,逼得泉蓋蘇文不得不離開平壤城,親自領兵抵抗我唐軍,如此你父王留在平壤城內便有了機會?那麼,你父王有什麼機會?他要發動兵變嗎?」

    高靈貞搖了搖頭:「我不清楚,父王具體的謀劃不會告訴我,只是後來情勢的發展有了變化,父王沒想到泉蓋蘇文竟然能藉來靺鞨六部的騎兵,打了唐國軍隊一個措手不及,甚至因為糧草被焚而不得不退兵,這是我父王事前沒料到的,如今泉蓋蘇文領兵離開平壤多日,平壤至今沒有事變的消息傳來,顯然父王的謀算已失敗,他定是在平壤城中有了威脅,所以不敢輕舉妄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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