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貞觀大閒人 作者:賊眉鼠眼(已完成)

   
vc2008 2015-3-1 14:59:49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67 4822670
V123210 發表於 2017-9-19 23:56
第八百六十九章帥帳論策(上)

    帳篷的空氣很清新,夜涼如水,晚風徐徐,腳下是柔軟的草地和……梅花樁似的不規則排列的馬糞……

    李素美好的心情被馬糞破壞殆盡,只好掉轉頭換了個方向走,腳步很慢,彷彿在用腳小心地丈量著土地似的。

    方老五和鄭小樓一聲不吭跟在他身後,他們知道,每當這個時候,一定是李素在思考,在琢磨,這個時候一定不能打擾他。

    「五叔,那群刺客招了嗎?」良久,李素忽然問道。

    方老五低聲道:「沒有,不但沒招,連話都沒人說,一個字都沒說,營房裡好像關了一群啞巴……」

    李素嗯了一聲,道:「他們應該還不知道高素慧全都招了,當然,高素慧的話是真是假,咱們也不能斷定,甚至於她的名字究竟是不是叫高素慧都要心存疑問,這個女人……呵呵,年紀不大,心眼不少。 」

    方老五笑了:「公爺慧眼如炬呢。」

    李素扭頭看著他,笑道:「五叔看出什麼了?」

    方老五笑道:「別的小人不敢說,但剛剛那女子吃飯的動作肯定在作假,演得有些過了。」

    李素點頭:「不錯,確實演得過火了,用力過猛,適得其反。」

    久不出聲的鄭小樓忽然開口道: 「哪裡作假了?」

    李素笑嘆道:「我剛才故意賴在帳篷裡不走,就是想看看她的吃相,小樓兄,一個人的吃相能暴露很多真相的,它跟教養,家世,性格等等息息相關,如果說眼睛是 個人心靈的窗戶,那麼吃相便是這個人的出身教養和家世的投影,無論這個人再怎麼想隱藏內心的秘密和出身,吃相是無法說改變就改變的,因為這是從小到大養成的習慣,出身粗鄙的人和出身高貴的人,飯桌上一眼便知區別。」

    鄭小樓有點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說,這個女人剛剛的吃相是故意為之?其實她原本不該是這種吃相的?」

    李素笑道:「不錯,她剛才在演,或許她也明白我為何要賴在跟前看她吃飯,所以她吃的時候很小心,也很緊張,當她決定在我面前吃的時候,首先眼神朝飯糰周圍掃了一圈,像在尋找什麼,我猜測她在找筷子,為什麼要找筷子?因為她不習慣直接用手拿東西吃,高麗國無論官制還是習俗,皆效仿我大唐中原,山野民間的粗鄙之人才用手拿東西吃,階級稍微高一點的人家都用筷子,還包括他們習慣用中原漢字,以及讀中原先古聖賢書為榮,這個女人吃飯之前第一眼看的不是飯糰,而是筷子,說明她的出身不低… …」

    鄭小樓撇嘴道:「按她招供的說法,她本是安市城主楊萬春豢養多年的刺客,楊萬春既是城主,手下的刺客用筷子應該很正常吧?

    李素笑道:「楊萬春是武將,而她和刺客們也是武夫,我不覺得楊萬春是個多麼精緻的家主,肯花心思去教這群死士刺客說漢話,用筷子,他們的價值只是殺人,換了你是他們的主子,你會浪費這麼多精力和錢財在這些無用的地方嗎?」

    鄭小樓語滯。

    是的,一群注定某天為家主獻身的刺客,可以說這是一群沒有未來的人,誰會浪費精力錢財做這種無謂的事呢?

    李素接著道:「還有,剛才那個女人用手拿飯糰的時候,伸的是右手拇指和食指,無名指和尾指微翹,也就是說,這個動作不叫『拿』,而叫『拈』,佛祖有『拈花一笑』的手印,意為『寧靜祥和』,『純淨豁達』……」

    李素一邊說著,一邊伸出右手,做了個「拈」的動作,然後笑道: 「你們在太平村裡也待過那麼久了,仔細想想,咱們村裡哪戶農家子女拿東西時用過如此優雅的手勢?有嗎?」

    方老五和鄭小樓皆搖頭。

    方老五笑道:「村裡那些農戶人家,哪怕是最優雅的那幾個未出閣的閨女,拿東西也沒如此講究過,通常都是大手一伸,一把抓過來。」

    李素點頭道:「不錯,所以,那個女人用『拈』這個動作,其實也暴露了她良好的出身和家世,儘管那個『拈』的動作只有一瞬,由於咱們當時在她面前盯著她,那個女人很緊張,但她還是很快察覺不對,瞬間從『拈』換作五指張開去『抓』,但那一瞬間仍然出賣了她的底細……」

    方老五和鄭小樓聽得目瞪口呆,方老五盯著李素,脫口讚道:「公爺好眼力啊!小小兩個動作居然能看出這麼多道道兒,那個女人敢在公爺面前賣弄小心思,簡直是不自量力。」

    李素擺了擺手,謙虛地道:「先別忙著誇我,等我全部說完後你們再狠狠的誇……」

    沉吟片刻,李素接著道:「至於接下來那個女人開始故意做出狼吞虎嚥之態,相非常難看,其實有些過火了,那種難看的吃相,連尋常粗陋人家沒受過任何教養的閨女都做不出來,那個女人以為貧苦人家的吃相都是這樣的,恰恰說明她與貧苦人家的生活脫節,平日裡也缺少觀察,久居養尊處優的環境裡,所以她才會演過了火而不自知……」

    「還有就是看她的手,她的手十指修長,手心手背並無太多粗糙之處,只有十指指尖有一層薄薄的繭,這說明什麼?說明她在家裡不是乾粗活的,也不是練劍練槍的,繭在指尖而非掌心,呵呵,她練的是琴,大戶人家尤其是權貴人家的閨女才會練琴,這是她們這類人出閣之前的必修課,所以,她今日招供的所謂被安市城主楊萬春豢養,從小苦練槍劍殺人之術等等,都是假話,她其實是大戶人家的閨女,準確的說,應該是高句麗國中某個權貴王族家的閨女……」

    扭頭看著鄭小樓,李素問道 「你剛才將她拎出去洗臉潔面,她當時不停的掙扎,從她的力度來看,你覺得她會功夫嗎?」

    鄭小樓想了想,道:「會,但會的不多,比尋常女子厲害些,不過也厲害得有限,以她的身手,嗯……大抵打得過兩個尋常女子,僅此而已。」

    李素點點頭,仰面望向夜空中的蒼穹繁星,深深吸了口氣,忽然笑道:「好,看來她果真是一條大魚,藏得還挺深,有點意思……」

    方老五皺眉道:「公爺,若她所供認的全是假話,那麼她和那群刺客顯然不是楊萬春所遣,她背後的人究竟是誰?難道是高麗國都平壤城裡的某個權貴……」

    李素悠悠道:「高麗國中,僅有泉蓋蘇文,高延壽,高惠真,以及安市城主楊萬春這幾股勢力,當然,被架空成傀儡的高麗王高藏如果不甘被掌控而暗中籌謀的話,他勉強也算一股勢力,這位名叫高素慧的女子篩來篩去,總歸是他們這幾家裡面出來的,這應該沒錯,日子還長,把她留在身邊再觀察吧,我總感覺她行刺陛下的 動並非她真實的目的,背後或許有更深的內幕等待我去挖掘……」

    轉身拍了拍鄭小樓和方老五的肩,李素笑道:「這個女人留在我身邊的日子,我的性命就託付給二位了,那個女人終歸是有功夫的,而我,手無縛雞之力,她若對我動手,還請兩位千萬要保護好我,我的命很值錢的……」

    方老五急忙躬身道:「公爺放心,從今日開始,小人日夜守在公爺身邊寸步不離,睡覺都睜著眼睛,管教那女子沒有一絲謀害公爺的機會,小人以性命擔保公爺無虞。」

    鄭小樓也難得認真地嗯了一聲,算是正式回應了李素所請。

    ************************************************** ***************

    大軍駐紮薊州已五日了。

    當然,大軍駐紮薊州,大營內卻並不平靜。

    紮營第三日,平壤道行軍大總管張亮匆匆入營覲見李世民,此次東徵的戰略是水陸並進,張亮是水軍大都督,麾下大小戰船五百餘艘,領水軍共計兩萬餘人。

    張亮入營後,李世民單獨召見他,君臣二人密談一個多時辰,隨後張亮急匆匆出了營。

    貞觀十八年臘月二十日。

    平壤道行軍大總管張亮領水軍戰船五百餘艘,開赴高句麗卑沙城。

    卑沙城是海邊城池,是高句麗水路防線的第一座堡壘堅城,張亮奉李世民的旨意,他的任務就是領兩萬水軍撕開這座堅城,從南邊打開東徵之戰的第一道缺口,配合北邊大唐陸路數十萬大軍的進攻,由此形成南北夾擊之勢,令高句麗南北不能相顧。

    張亮的水軍剛出發,李世民便下令擂鼓聚將,軍中老將三通鼓內齊聚帥帳,包括李素。

    帥帳內,李世民面沉如水,帳中老將喧囂吵鬧不已,紛紛述說著自己進軍的部署和意圖,說到激動處,幾位暴脾氣的將軍們吵得臉紅脖子粗,擼起袖子便準備手下見真章,帥帳內的氣氛如火藥桶般一觸即炸。

    「好了,都給朕閉嘴!」李世民忽然一聲暴喝,老將們頓時如鵪鶉般縮著腦袋不吱聲了。

    李世民滿面寒霜,緩緩掃視眾將,哼了一聲道:「平日朝會裡打打鬧鬧也就罷了,如今是東徵帥帳之內,所言者皆是關乎國運氣數的軍國大事,豈能兒戲!」

    眾將羞慚,一齊躬身異口同聲請罪賠禮。

    李世民臉色稍緩,指了指李績,道:「李大總管,你是陸路主帥,先說說你的看法,我王師應從何處突進高麗?」

    李績也不謙讓,站起身指著李世民面前的羊皮地圖,李世民和眾將全圍了上來,李素年齡小資格輕,只能在人群外面聽個動靜。

    「陛下,老臣以為,我軍薊州拔營之後北進,下一站進駐營州柳城,並以柳城為前線,向東徐徐推進,如今平壤道大總管張亮已率水師開赴卑沙城,我陸路數十萬大軍為主力,先渡遼水,然後發起的第一站,便是……」李績說著朝地圖上某出猛地一戳,道:「銀城!先攻銀城,克取之後,轉戰橫山,接著便一路向南,克後黃城,遼東城,白岩城……接著便是攻打安市城,最後與張亮水師所部在慶州城下會師,最後,直取國都平壤,活擒泉蓋蘇文!」

    李績的作戰風格通常是穩健徐進,一點也不冒險,步步為營穩打穩紮,此刻李績所作出的戰略部署仍是熟悉的味道,穩得不能再穩。

    李世民緩緩點頭,無可否認,李績的戰略意圖是頗合他的心思的,只是……

    人群中忽然冒出一道不屑的聲音,程咬金終於還是忍不住開口了,張嘴便是抬槓,畢竟征服高句麗一戰的功勞太豐厚了,程咬金必須要爭,否則簡直對不起自己這些橫行霸道的壞名聲。

    「嘁!李績老匹夫,照你這般說法,咱們從高句麗西北面發起攻勢,一路往南,路上所克城池少說有二十個,每個城池下耗費兵力和糧草以及時間,李績你有沒有算過這筆賬,待到咱們打到平壤城下時,我軍糧草所剩幾何,軍中將士何其疲倦,那時咱們以勞頓遠徵之疲軍,和所餘不多之糧草,攻打高牆堅壁之國都,呵呵,勝算幾何?」

    程咬金的話說得很不客氣,然而卻很有道理,在場許多老將紛紛點頭沉思起來,連李世民都露出了遲疑之色。

    李績斜瞥了程咬金一眼,嘿嘿冷笑道:「程老匹夫,按你的說法,該當如何?」

    程咬金也不客氣,胳膊一伸,大大咧咧地將擋在他面前的兩位將軍劃拉到一邊去,在老將一陣不滿的笑罵聲中,程咬金走到地圖前,蘿蔔棒般粗的手指狠狠地朝地圖上一戳,程咬金殺氣畢露地道:「若叫俺老程領兵,很簡單,渡遼水,先攻遼東城,白岩城,然後大軍直取慶州,攻克慶州後,不用管什麼張亮的水軍,兩萬水軍頂得個屁!咱們直接從慶州開拔,兵臨平壤城下,三五日內打下平壤,活擒泉蓋蘇文那老小子,一通暴揍,泉蓋蘇文本就是個以臣弒君的奸賊,在高句麗國中不得人心,若他被擒下,高句麗國必然大亂,各自擁兵觀望,不敢輕易冒進,那時咱們再各個擊破高麗國中各股勢力,怎樣?俺老程的法子是不是比李績老匹夫強上許多?」

    說完程咬金面露得意之色,不停地朝眾將擠眉弄眼,一臉賤兮兮。

    李績嗤笑:「平壤城是高麗國都,牆高十五丈,皆以花崗石壘砌而成,城中內外駐軍近二十五萬,你有何本事能在三五日內攻下平壤?若久攻不克,不僅大喪我軍士氣,而且給了周圍城池的高麗援軍充足的時間馳援平壤,那時我軍便會陷入四麵包圍之中,有全軍覆沒之危,按你的打法,三十萬關中子弟全被你帶進了鬼門關,你我即步隋朝之後塵矣!」

    程咬金怒道:「誰說俺三五日不能克平壤?李老匹夫你別忘了,你的親外甥李素曾經造出個好玩意兒,名叫『震天雷』,記得嗎?那可是個好玩意兒,當初我軍與吐蕃激戰松州,本已落入敗勢,全靠這震天雷密密麻麻朝城牆一扔,吐蕃賊子被炸得哭爹喊娘,我軍輕鬆收復松州城,有此利器,何愁平壤不克?」

    人群外的李素頭皮一麻,身子情不自禁地矮了三分。

    你們吵你們的,何必扯上我?我是無辜吃瓜群眾啊……

    李素拚命低調,然而已經遲了。程咬金說完後,帥帳內所有人的目光四處搜尋,最後全部集中在吃瓜群眾李素的身上。

    隨即程咬金的破鑼嗓子嚷嚷開了:「李素呢?李素那娃子哪去了?給俺滾出來!」

    李素嘆了口氣,苦笑著走上前。

    還沒來得及說話,忽然覺得身子一輕,竟被程咬金單手拎到了地圖前站定。

    「李素,你來說說,有你那個震天雷,咱們能否三五日內攻克平壤?」程咬金粗著嗓子指了指地圖,道:「城牆高十五丈,選取軍中力大之士,一聲令下,將震天雷一股腦兒扔到城牆上,三輪之後,城牆上怕是連一隻活老鼠都找不到了吧,然後咱們再集中火力攻城門,莫說三五日,老夫之見,半日便可將平壤城打下來,李素,你說是不是?」

    李素實在為難了,因為他發現所有人的殷切目光全集中在自己身上,可見他們都和程咬金的想法一樣,希望震天雷能發揮鼎定乾坤的作用,快速將平壤城拿下,可李素是最清楚震天雷威力的人,這種東西用第一次的話,或許可以趁敵不備,炸他們個手忙腳亂,極大地動搖敵人的軍心,可是如果用多了,敵人想必便有了應對之策,指望這個小東西決定一場攻城戰役的勝負,實在是圖樣圖森破……

    「呃,各位叔叔伯 伯繼續暢談,晚輩去給各位打點水,潤潤喉嚨……」李素轉身想溜。

    「給老夫滾回來!」程咬金不客氣地大手一拎,將李素拎雞仔似的拎了回來,在地圖前繼續站定。

    「就說行還是不行,此為軍國大事,敢跑便治你個臨陣脫逃之罪,快說!」程咬金不耐煩地喝道。

    李素嘆了口氣,索性直言道:「不行。」

    所有人包括李世民在內,紛紛露出失望之色。

    程咬金一滯,氣得大喝道:「你那玩意兒的厲害老夫親眼見過,為何不行?」

    李素一陣惡寒……

    好好說話不行嗎?什麼叫「你那玩意兒的厲害親眼見過」,一言不合就開車,讓人一點準備都沒有……

    「呃,程伯伯息怒,軍中無戲言,小侄不敢誤軍,這個震天雷……確實無法攻破平壤城。」李素苦著臉道。

    「為何?」好幾個老將異口同聲道。

    李素嘆道:「火器一物,看似犀利,其實所受掣肘很多,比如陰雨天氣不能用,距離太遠不能用,引線燃燒時間太短或太長不能用等等……平壤城牆高十五丈,縱然有力大之士能將震天雷扔進去,但火器局造出的每個震天雷的引線長短都是固定的,相比十五丈的距離而言,震天雷的引線太短了,等不及扔到牆頭,震天雷就會炸,對攻城戰毫無用處……」

    程咬金哈哈笑道:「這個簡單,現在就叫人把引線弄長一點不就好了。 」

    李素苦笑道:「還是不行,程伯伯,引線太長影響燃燒速度,而且很容易在高速運動中被空氣和強風吹熄,若扔到平壤城牆上的是一個個的悶罐子,無異於給高麗守軍白送了一件利器,那時他們若將引線點燃了扔下來,我軍必將傷亡慘重,所以,這個震天雷無法決定能否打下平壤……」

    解釋清楚後,帥帳內一片寂靜,眾將垂頭不 ,神情失望。

    李素也苦笑不已,看來原本不該出現在這個時代的東西,自己打破規則讓它出現後,終於還是讓大家失望了一回。

    可是,這也不能怪李素,當初造出這個東西后,李素便與李世民有過一次很深刻的交談,那時他便告訴過李世民,火器終非正道,它無法決定所有戰役的勝負,充其量只是給戰爭錦上添花而已,在這個冷兵器時代,打仗要靠的終究是人本身,而非利器,震天雷的作用頂多算是推進了這個時代,但無法對這個時代產生決定性的影響。
V123210 發表於 2017-9-21 00:08
第八百七十章 帥帳論策(下)

    通常情況下,這樣的軍事會議總是吵吵嚷嚷,李世民也樂於見到這種爭執的場面,因為它代表了一個偌大帝國的活力,人人爭相出主意,定謀略,李世民要做的便是待爭吵結束後,集眾家之所長,定下一個最穩妥最有效的方案,最後大家都照著這個方案去實施。

    領軍打仗說穿了就是這麼一回事,先發檄文,再討論戰略,最後定下戰略,各司其職,大軍出動,以碾壓之勢席捲敵營,最後城破敵隕,大功告成。

    可是這一次爭論,李世民卻由衷感到很煩躁。

    三十萬大軍已在薊州駐紮五日,眼看即將要到達國境前線,可直到現在也沒拿出個具體的戰略,幾十萬人停滯在城外,每天人吃馬嚼的糧草就是個天文數字,此次東征乃是傾舉國之力,將士們吃的糧草都是全國百姓們咬著牙擠出來的,每耽擱一天,李世民都覺得像犯罪。

    出兵部署是大事,稍有不慎便是全軍覆沒的下場,大唐軍隊這些年橫掃天下無往不勝,不僅僅是因為關中府兵的戰鬥力強,更因為有一群堪比核武器級別的恐怖將軍大佬們,他們或許很少親自上戰場殺敵,但他們坐在帥帳裡腦袋一拍想出來的戰略戰術或許便意味著以萬為單位的敵軍將士的覆滅。

    今天帥帳內的情勢是……核武器大佬實在太多了一些。

    每個人的主意似乎都有可取之處,全部彙總到李世民案頭上,結果李世民坐蠟了。

    震天雷的作用被程咬金放大,然後又被李素狠狠潑了一盆冷水,帥帳內一片寂靜。

    眾將無話可說時,李世民敲了敲桌案,緩緩道:「王師討逆,自有天命正道,震天雷一物雖好,終究無法決定此戰勝負,諸位暫不考慮也罷。」

    淡淡一笑,李世民的笑容充滿了自信:「以前咱們也沒有震天雷此物,我王師仍橫掃天下,睥睨宇內,為何今日卻垂頭喪氣了?只要將士們萬眾一心,豁命一戰,天下任何一座堅城皆在我王師碾壓之下化為齏粉!」

    眾將精神一振,這才將思緒拉回到戰事部署上來。

    意見不統一,這場會議必須繼續開下去。

    李素左右看了看,不著痕跡地悄悄退了兩步,努力將自己淹沒在人群中。

    就在李素馬上退出人群內圈,即將達到小清新小透明境界時,突然聽到李績帶著笑意的聲音。

    「李子正,你躲啥?過來!老夫內舉不避親,倒是想聽聽這位少年英才的高見,不知陛下和諸公意下如何?」

    李世民眼睛一亮,含笑頷首,其餘諸將也露出了笑容,紛紛表示同意。

    李素年紀不大,可名氣不小,而且平日裡與軍方將領來往頗密切,對李素的為人和本事,帳中的將軍自是知之甚詳,眼下戰略部署陷入僵局,帳中君臣倒忘了李素這位少年成名的英才還沒發話呢。

    「甚好,子正,今日帳內皆是你的叔伯,你若有良策不妨細細道來。」李世民笑道。

    李素苦著臉,暗暗嘆氣。

    怎麼躲都躲不過,難道又是英俊害了自己?

    「呃,陛下和諸位叔叔伯伯美玉良言在前,小子區區陋見就不拿出來獻醜了,啊……突然想起來,營房爐子上燉著湯……」李素非常熟練地祭出湯遁**……

    「來人,將李素拉出去打二十軍棍……」李績突然發話了,標準的大義滅親嘴臉。

    李素嚇壞了,失聲道:「慢著!別衝動!舅父大人莫衝動,小子一定為大唐死而後已!」

    李績哼了哼,斜眼瞥著他,冷笑道:「屬蠟燭的是不?不點不亮。」

    在眾人的目光,李素只好硬著頭皮走上前,俯身朝地圖掃了一眼,然後嘆道:「陛下,諸位叔伯,小子以為……舅父大人和程伯伯所言方略皆不可取。」

    眾將頓時愕然,接著交頭接耳竊竊私語,程咬金濃眉一掀便待抽李素,卻見李世民冷冷朝他一瞪,程咬金哼了哼,悻悻忍住沒吱聲,李績倒是一臉淡定,似乎對李素的說法並不意外。

    「子正,你繼續說,朕願聞其詳。」李世民和顏悅色道。

    李素揉了揉鼻子,既然開口了,索性便說個透徹吧。

    指著地圖上的遼東高麗地形圖,李素道:「陛下,諸位叔伯,大家或許聽說過,高句麗國雖小,但民眾和軍士皆凶悍好鬥,一旦動手,往往捨生忘死,不顧性命,兩軍對壘,若一方將士存必死之志,這支軍隊很難戰勝,哪怕戰場上一對一的廝殺,我大唐關中府兵能否勝出猶未可知,諸位叔伯,小子的說法不知諸位以為然否?」

    眾人一陣沉默,顯然李素的說法他們都聽說過,李世民在決定對高句麗動手之前,便已充分瞭解了高句麗的風土人情和戰力,李素所言不虛。

    見眾人沉默,李素接著道:「還有,這份地圖描繪並不詳細,雖然城池道路皆繪於上,但是並沒有標明地形和山地,諸位,高句麗可不是平原國家,它的國內四處皆是高山峻嶺,山路崎嶇險惡,山林茂密,常人難以翻越,大軍若進入高句麗境內,首先要面對的便是行軍的問題,以及後軍糧草運輸的問題等等,這些都是正式開戰之前最棘手的麻煩……」

    帳內眾人聞言頓時凜然。

    李素望向李績和程咬金,道:「舅父大人和程伯伯剛才的平高麗之策都很好,只是二位將行軍的路程和時間估算得太樂觀了,高麗多山,城池皆在群山之間,平常行軍三五日可至的路程,若換作山路恐怕要十天半月,其次,咱們這次是主動進攻,那麼就有一個天時地利的問題,高麗將士熟悉境內的地形,而且擅長山地叢林作戰,而我們雖然人數眾多,看似兵強馬壯,實際上只要進入高句麗,我們的騎兵沒有平原地帶衝鋒,基本沒有用處,我們的府兵對山地戰並不熟悉,貿然進入山林,不知會被哪裡冒出來的埋伏殺得傷亡慘重,所以,我勸諸位莫將心思完全放在攻城上,而是應該分出心思多想想行軍時如何克服高麗的地形問題。」

    李素說完,帳內眾人陷入久久的沉思。

    半晌,李世民忽然頷首道:「今日幸虧子正良言,否則你我怕是犯了輕敵之錯,朕覺得子正所言有理,咱們要想的不是如何攻城的問題,首先要想如何行軍,如何在山地叢林裡行軍減少戰損,這個問題理當列於攻城鏖戰之前。」

    眾將皆點頭,神情變得嚴肅凝重,大家都盯著地圖皺眉苦思不已。

    李世民望向李素,展顏笑道:「子正高才,今日朕再次見識了,得此良言提醒,朕覺得可記李子正一功,諸公以為如何?」

    眾將紛紛心服口服地贊同。

    李世民揚聲道:「行軍長史何在?給朕記下,給涇陽縣公李子正記上一功,來日凱旋回朝再論功封賞。」

    長史恭敬退下,李素躬身道謝。

    李世民笑容漸漸斂去,呆呆注視著地圖,嘆道:「朕確實輕敵了,當年隋煬帝三征高句麗,皆大敗而返,若說全怪他暴虐無道,將士離心,恐怕也不見得,高句麗並不容易征服,窮山惡水,百姓貧寒,舉國子民失無所失,若有外敵啟戰,怎能不豁命相搏?是朕想得太簡單了……」

    眾將一陣沉默,其實,豈止是李世民想得簡單,所有將軍都想得簡單了,大唐這些年攻無不克的勝績已漸漸沖昏了君臣的頭腦,驕氣漸盛,滋生了輕慢之心,以為東征高麗也和以往任何一場戰役一樣手到擒來,現在李素一盆涼水倒頭淋下,帳內君臣終於清醒了,他們第一次用凝重的目光正視這個貧瘠卻凶悍的國度。

    盯著地圖看了許久,李世民抬頭看著李素,道:「子正似有未盡之言吧?剛才你說了那麼多困難,依你之見,我軍當如何攻伐之?」

    李素嘴唇囁嚅了幾下。

    其實以他的看法,最好的辦法就是現在掉頭回長安,不損一兵一卒,就算是出來旅遊度假,再等幾年,等大唐民間和國庫漸漸充盈,軍隊有足夠的糧草支持再起兵攻伐,有了充足的糧草,行軍再慢也不怕,一路慢悠悠地過去,最後兵臨城下,不打也行,反正有的是糧草陪棒子們耗著……

    不過這些話李素不敢說,就算說出來李世民也必然不肯答應。

    李素發覺李世民對征服高句麗的執念簡直已陷入了魔怔,拚命想在有生之年做成這件閃耀千古的大事,誰勸都沒用,帝王一個念頭,拖著全國百姓和軍隊陪他玩命……

    沉吟片刻,李素緩緩道:「陛下,依臣之見,我王師行軍至柳城之後,應當……渡河分兵,將三十萬大軍分別劃為幾個部分,由程伯伯,牛伯伯,舅父大人等這些老將各領一軍,互不統屬,分別從北面,西面,南面三個方向,同時向高句麗都城平壤行軍,三路人馬進擊時,遇山則過,遇水則渡,遇城則攻,只要定下大的戰略意圖,具體如何行軍如何攻伐,由領軍的將軍們自行決定,陛下則居中領十萬兵馬押後,緩緩向前推進……」

    「北面兵馬直取扶餘,首先切斷靺鞨契丹與高句麗之間的聯繫,防止高句麗向靺鞨契丹求援,西面兵馬取遼東,白岩,過千山山脈南下,南面兵馬與張亮大總管的兩萬水師遙相呼應,取安市,卑沙,建安三城,兩軍會合後取慶州,最後兵鋒直指平壤,三軍同時進擊,橫掃高句麗半壁江山,最後會師於平壤城下,如此,便可不必擔心腹背受敵,輕鬆從容攻克平壤……」

    李素所言的戰略很新穎,他幾乎將君臣這幾日商議的所有戰略可能性全部否定,帳內君臣聞言沉吟不語,眉頭緊蹙,似乎正在消化李素剛才的這番話。

    寂靜之中,忽然聽到一道急切的喊聲。

    「父皇,不可信李素之言!」

    眾人愕然扭頭望去,卻見魏王李泰一臉焦急地走過來,肥肥的臉上淌著豆大的汗珠,一副焦慮的模樣。

    李素亦愕然許久,剛才自己一直都在帥帳內,怎麼沒注意到這麼大一隻傢伙也在?這只保齡球從哪裡冒出來的?

    李泰身子很寬,一人能頂三人,見他艱難地擠過來,眾將很自覺地讓開了一條道。

    李世民看著李泰,嘴角勾起一抹笑意,道:「青雀亦有高論乎?朕與諸將願聞其詳。」

    李泰點點頭,隨即回頭狠狠瞪了李素一眼,然後道:「父皇,李素所言誤國誤軍,切不可聽,我王師興傾國之力,盡起三十萬大軍,為的就是畢其功於一役,以獅子搏兔之勢一舉將高句麗平定,若然分兵,必被高句麗所趁,我們畢竟是在高句麗的國土上征戰,天時地利皆不如人,全軍合力進退方可競功,若將大軍分兵三股,每一支軍隊的戰力未免小了許多,而且因為地形不熟,路途險惡,難免會被高麗軍隊各個擊破……」

    頓了頓,李泰望向李素冷笑道:「更何況,分兵豈能輕易言之?別的且先不說,分兵之後各軍糧草何以為繼?如何運輸?戰馬和軍械如何度之?領軍將領彼此之間互不統屬,如何令出一門?父皇居中軍緩進,如何調度?李縣公,這些弊端你可曾想過?」

    李素神情淡定地道:「想過,總的來說,利大於弊,分兵是目前最穩妥的辦法,高麗山地崎嶇,叢林眾多,稍有不慎中了埋伏,便是全軍覆沒的下場,若將大軍分為三股,就算其中一股全軍覆沒,另外兩股也足夠掃平高麗,攻克平壤,簡單的說,這是分散風險,不把雞蛋放進同一個籃子裡,從概率上辦法也是成功率相對比較高的。」

    李泰怒道:「簡直一派胡言!集中全部主力攻其一點,逐個擊破不是更穩妥?分兵才是風險最大的,李縣公你一介書生,既無領軍之能,就請你莫再大放闕詞,誤我三軍將士之性命!」

    李素嘆了口氣,幸虧這幾年懶出了一定的境界,一般都不太願意動手了,不然換了當年的脾氣,現在早就一個大嘴巴子抽過去了,不過現在嘛……

    李素微微一笑,竟懶得爭辯,闔上眼自顧養神。

    帳內眾人一直聽著二人的爭辯,見李素已擺出不理睬的樣子,眾人才呼出一口氣,然後所有人的目光全望向李世民。

    李世民神情頗為猶豫,顯然李素和李泰的話都有道理,一時之間竟難以選擇取捨。

    分兵是大事,而且是一件非常麻煩的大事,此次東征帶出來的將領皆有主帥之才,李績,程咬金,牛進達這些人,任何一個都有足夠的能力帶領幾萬兵馬攻城拔寨,然而李世民猶豫的是,果真有分兵的必要嗎?如果分了兵,那麼之前做的一切部署和安排就不得不全部推倒重來,督運糧草和攻城軍械的後勤將士和民夫便不得不分出三個部分,跟著三支軍隊跋山涉水,更重要的是,如果主力分散了,戰力也下降了,如何保證這三股分出來的大軍不會被敵人各個擊破?

    有利有弊,李世民委實為難了。

    看看李泰,再看看李素,李世民苦笑不已。

    都是人中龍鳳之姿,可惜意見相左,難以相容。

    輕輕敲了敲桌子,李世民望向眾將,緩緩道:「兩位的意思大家應該都聽明白了,諸公以為如何取捨?」

    李績沉默片刻,道:「陛下,老臣舉不避親,竊以為李子正的法子頗合情勢,如今看來,唯有分兵是最穩妥也是最有希望平滅高句麗的。」

    程咬金哼了一聲,道:「子正賢侄,老夫公私分明,這次老夫可不幫你了,老夫覺得魏王所言有理,分兵是為帥之大忌,三十萬大軍擰成一股繩,就像握緊的拳頭一樣,不管遇到什麼敵人,只管一拳砸過去,什麼貓狗跳蚤全部砸為齏粉,取一條直路衝向平壤,這才是最有效的法子,而且也能用最短的時間平滅高句麗,節省下許多糧草,若是分了兵,則必須將高句麗半壁繞個大圈,不僅浪費時間和糧草,時間久了變數也大,很難保證戰局會出現什麼變化,陛下,老夫以為不可分兵。」

    眾將互相交頭接耳竊竊私語,不知不覺分成了兩派,一派覺得李素所言有理,分兵最穩妥,另一派贊同魏王李泰,覺得集中主力以獅子搏兔之勢直取平壤方為王道,兩派之間議論紛紛,接著聲音越來越大,爭吵也越來越激烈。

    李素搖頭苦笑。

    他不怪任何人,包括反對他的魏王李泰和程咬金,行軍打仗這種事,站在將領的角度,每個將領都有各自的性格,性格影響著各自的戰略戰術,比如程咬金,他的性格就是直來直去,所以他覺得集中主力像拳頭一樣猛砸過去,而李績打仗講究穩妥,如鈍刀子割肉,一刀一刀慢慢劃拉,只求用最小的代價換得最大的勝果。

    出發點其實都一樣,只是因為性格而導致了行事方法不同,李素不是不講理的人,哪怕程咬金旗幟鮮明地反對他,他也並不介意,帥帳之中不講交情,只論勝負,畢竟每個人都要為這幾十萬關中子弟的性命負責。

    可是李素還是覺得心裡沉甸甸的不舒服,作為活過兩輩子的人,李素知道真正的歷史上李世民攻打高句麗付出了怎樣慘重的代價,最後的結果說得好聽算是慘勝,說得不好聽根本就是兩敗俱傷,最後打到一半不得不下令退兵,這是李世民第一次同時也是最後一次發動東征之戰,撤兵之後沒過幾年李世民便駕崩了,高句麗成了他一生最大的遺憾。

    教訓太深了,然而如今這個時空裡,李世民他們並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將是怎樣的結果,李素能怎麼辦?難道掐著李世民的脖子滿面猙獰力竭聲嘶地告訴他趕緊按我說的辦,不然你就等著栽跟頭吧?

    想想挺爽的,但不能玩真的,李素不敢。
V123210 發表於 2017-9-23 00:18
貞觀大閒人 第八百七十一章良諫難納

    高級軍事會議草草散去。

    最終李世民仍未拿定主意,他需要思考。

    李素離開帥帳時有些失望,不論怎麼說,自己正在盡力,儘管對東徵一戰持悲觀態度,但他仍希望自己努力之後能夠改變結果,哪怕改善一下也是好的。

    可惜,李素的主張遇到了不小的阻力,連平日最疼愛他的程咬金都反對。

    走出帥帳,李素仰頭望向灰濛蒙的天空,輕輕嘆了口氣,眉宇間愁態盡現。

    肩上被拍了一下,李素回頭,見李績正含笑看著自己。

    「舅父大人……」李素躬身行禮。

    李績指了指前方,道:「陪老夫走走。」

    說著李績便逕自朝前方走去,問也不問李素的意思。

    李素只好快步跟上。

    時已寒冬,草地一片光禿,露出黑色的硬土,凜冽的寒風呼嘯而過,從衣領灌入脖子,冷得讓人直哆嗦。

    李素縮著脖子,將手攏進袖子裡取暖,但還是覺得沒用,寒風似刀子般寸寸割裂著他的皮膚,不僅冷,而且痛。

    李績卻渾然不覺,穿著鐵冑鎧甲在寒風中昂首挺胸走著,黑鬚長髯隨著寒風舞動,頗有幾分萬夫莫當的大將風姿。

    相比之下,縮著脖子走路像只鵪鶉的李素忽然覺得自己現在這副模樣有那麼一絲絲猥瑣……

    走了一小段路,李績咳了兩聲,沉聲道:「方才你在帥帳所言……」

    話沒說完,李素忽然拽住了他的袖子,苦笑道:「舅父大人見諒,恕外甥失禮了,外面天太冷,外甥身子弱,咱們……能不能去我營房說話?營房裡有炭火,有烤肉……」

    壓低了聲音,李素鬼鬼祟祟道:「您老若有興致,外甥那裡還有烈酒,可以暖暖身子,總之,咱們別在外面吹風了,再吹我怕是頂不住了……」

    李績皺眉:「二十多歲的年輕人,身子怎能如此孱弱?多花點心思打熬一下身子方為正道。」

    「是是是,咱們先回營房,回營房再請您老訓斥如何?」

    李績臉色稍緩,接著目光不善地瞥了他一眼:「你哪裡來的酒?知道軍中私自藏酒是什麼罪嗎?」

    「知道知道,外甥帶酒是用來做藥的,將士們若受了刀槍傷,將烈酒抹在傷口上,可消炎症發膿,可退燒,嗯嗯,用處大著呢……」

    李績笑罵道:「帶酒就帶酒,偏還編這些不入流的藉口糊弄老夫,以為老夫可欺耶?」

    李素重重嘆氣,為何自己說的話別人總是不信?難道自己這副模樣看起來很不值得信任嗎?

    李績左右環視一圈,神色不大自在地干咳兩聲,道:「你那裡……果真有酒?」

    「確實有,不多,臨行前我讓夫人給我裝了幾個皮囊,幾十斤的樣子……」

    李績兩眼發亮,頓時道:「那還等什麼,快去你營房!記住……」

    李素心領神會,急忙接道:「舅父大人放心,外甥絕不對任何人說,舅父大人何時有興致了,只管來找外甥便是,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呃,不對,肥水不流外人田,咳,貌似也不對……」

    「快走,拽什麼酸詞!」李績不耐煩地踹了他一腳。

    ************************************************** **********************

    入營房坐定,李素將方老五鄭小樓等部曲趕出去,營房裡只剩他和李績二人,李素這才從行李中取出一個十斤裝的大皮囊遞給李績。

    正待轉身給李績找個漆耳杯,誰知李績卻亟不可待地拔開塞子,毛茸茸的大嘴對準囊口仰頭灌了一大口烈酒。

    李素動作頓時僵住,心情無比鬱悶。

    最煩這種不講衛生的人了,你一個人湊著嘴喝了,別人還喝不喝?

    李素苦著臉,想了想又從行李裡取出另一個皮囊,拔開塞子輕輕喝了一口。

    一大口烈酒灌下去,李績臉色泛起一絲潮紅,齜牙咧嘴半天,終於長舒一口氣,大笑道:「好酒!離京兩月,久不聞酒味,今日倒過足了癮頭,哈哈,好!」

    李素慇勤地道:「舅父大人稍待,外甥給您弄點下酒的菜……」

    說著李素從行李裡取出一副烤肉的工具,上次的工具被李世民毫不講理地佔為己有,李素不敢討要,只好找了隨軍修理軍械刀劍的鐵匠,重新打造了一套工具。

    凍好的羊肉切成片,放在火架上烤,再撒上碾碎的茱萸,小茴香,薑末等調料,一股肉香味頓時在營房的空氣中瀰漫。

    李績抽了抽鼻子,然後看了他一眼,指著他笑罵道:「果然是個好嘴的貨,到哪裡都不虧待自己,日子過成你這樣,這輩子算是值了。」

    李素笑道:「軍中伙食實在吃不習慣,索性自己開夥,外甥這好吃懶做的毛病怕是一輩子都改不了了……舅父大人您嘗嘗,肉烤得正是火候,比軍中伙食強上許多,用來果腹下酒皆是難得的美味。」

    李績拈起一片羊肉塞進嘴裡,燙得直呵氣,然後眉開眼笑,大讚不已,吃完再大灌一口酒,一臉美滋滋。

    舅甥二人面對面坐著,一邊喝酒一邊吃烤肉,難得的悠閒享受。

    正聊著家長裡短的閒話,忽聽外面一道粗獷的嗓子大聲道:「咦?什麼味道如此香?竟是肉香!哈哈,還有酒味!老夫今日來對了!李素呢?給老夫滾出來!」

    聽聲音便知來人,李素面色一僵,接著大驚失色,急忙打算藏起酒囊,李績卻慢條斯理地仰著脖子飲了一口酒,淡定地道:「慌什麼?老匹夫都聞著味了,藏也沒用。」

    說著李績忽然扭頭朝營房門外大喝道:「老匹夫休得聒噪!想喝酒自己進來,吵吵嚷嚷的,不怕挨陛下的軍棍嗎?」

    門簾掀開,程咬金魁梧的身軀出現在營房內,毛茸茸的臉上佈滿了喜意,搓了搓手,第一眼便看見了李素手上的皮囊,二話不說劈手奪過,先湊近聞了聞,然後仰頭便灌,狠狠一大口之後,學李績一樣拈著烤架上的羊肉,塞了一片進嘴,咀嚼半晌,仰頭又是一口酒,最後長呼一口氣,露出無比爽歪歪的表情。

    「驢日的!這才叫日子!」程咬金大笑,指著李素道:「小娃子不厚道,有了好東西不說孝敬老夫,藏藏掩掩的算什麼?行軍兩個月也沒見你露過口風,害老夫白饞了兩個月……」

    李素看著第二個皮囊落入狼口虎穴,不由苦笑。

    今日絕非黃道吉日,注定破財撞妖……

    嘆了口氣,李素認命地從行李中取出第三個皮囊……

    於是營房內三人一人手握一個皮囊,就著烤肉下酒,氣氛暫時比較融洽。

    李績和程咬金灌了半斤酒後,臉色有些紅潤,這才放慢了節奏,一邊吃肉一邊閒聊起來。

    程咬金扭頭看著李素,齜牙一笑道:「小娃子,老夫今日在陛下面前駁了你的主意,是不是心裡不大舒坦?」

    李素急忙道:「程伯伯也是一片體國忠正之心,小子怎會為區區小事記恨?小子不敢菲薄,其實我也是一片公心,只是與程伯伯的想法不同,但最終殊途同歸,都是為了大唐王師能贏得此戰,為了關中子弟少一些傷亡。」

    程咬金看了李績一眼,哈哈笑道:「你這個外甥嘴皮子實在利索得很,一番話說得四平八穩,而且說什麼都討人歡喜。難怪朝中無論文臣武將皆對他高看幾分,就連長孫無忌那個老不死的都快成了他的敵人了,人前人後也是對娃子誇讚推崇有加,從不詆毀,這為人處世的本事也不知是誰教的,我家那六個小混賬若能學得他三分功力,老夫就算現在死了,程家至少也有三代風光,死也瞑目了。」

    笑容忽斂,程咬金的臉色漸漸變得嚴肅起來,沉聲道:「其實你的法子並不差,老夫之所以當著陛下的面駁你的主意,不是因為你的法子不好 而是你沒有揣摩到陛下的心思……」

    李素皺了皺眉:「陛下有何心思?」

    程咬金緩緩道:「你有沒有想過陛下為何發起這次東徵?」

    李素道:「為了收天下人心,為了青史留名。」

    程咬金點頭:「不錯,隋朝幾次都沒辦成的事,若偏在陛下手裡辦成了,這就等於向天下士子百姓昭告,李唐社稷是天命所歸,人心所向,此戰若能平滅高句麗,不僅僅為大唐擴充了版圖,而且還能令天下歸心,令各個世家門閥心生忌憚,從而為李氏皇權爭取更多的掌控力,當然,青史留名也是其中的一個目的,總之,這才是陛下決定東徵的初衷……」

    李素不解地道:「這跟今日帥帳所議之事有何關係?」

    程咬金嘆道:「當然有關係,陛下舉傾國之人力物力,不惜代價發動這一場滅國之戰,短短時間集結三十萬大軍,以獅子搏兔之勢撲向高句麗,他要的是什麼?要的是對軍隊絕對的掌控,他要達到的結果是三十萬大軍在陛下一個人的獨力指揮下平滅高句麗,以一人之功耀於朝堂宗廟,而子正你,卻提出分兵的主意,一股分為三股,三人各領一軍從三個方向直擊平壤,法子確實不錯,可你想過沒有,如果分兵之後,因為種種原因,最後攻破高句麗國都的人不是陛下,而是三股軍隊中的某個將領,你覺得這個結果陛下能接受嗎?」

    此言一出,李素頓時有些明白了,就連一旁默不出聲的李績也坐直了身子,神情凝重地沉思著什麼。

    程咬金嘴角勾起一抹莫測的微笑,壓低了聲音道:「平高麗是陛下畢生的願望,甚至可以說是執念,這一戰的結果實在太重要了,這個功勞也太重要了,重要到……除了陛下,沒人擔得起這麼重的功勞,明白嗎?如果攻破平壤的功勞讓別的將領摘去了,你讓陛下情何以堪?以萬乘之尊千里迢迢風餐露宿的,大老遠跑到高句麗,難道就只是為了看看熱鬧,就算平滅了高句麗,將來回師之後,別人問起來高麗都城是誰攻破的,教陛下如何回答?天下士子百姓和門閥世家知道後,這平滅高句麗之功究竟應該算在陛下頭上,還是算在某個將領頭上?再往深處想一想,在陛下心裡,攻破平壤的將領究竟算有功呢,……還是有罪?」

    李素聞言頓時悚然,背後沒來由地冒了一層冷汗。目光驚懼地看著程咬金。

    程咬金眼中閃爍著難得一見的精明光芒,悠悠地道:「所以,你所說的分兵之策不可取,若陛下真的採納了你的法子,那麼到最後就算平滅了高句麗,我們這些將領表面上有功,實則是給自己埋下了禍患,下場可就說不準了,老夫之所以反對你,就是這個原因……」

    「大唐的名將不少,說起來個個都是百戰百勝的帥才,貞觀四年以前,朝堂內最厲害的將領是誰?不是老夫,也不是你舅父,而是衛公李靖,貞觀四年,李靖奉旨北擊突厥,將東*突厥端了個底朝天,擒的擒,殺的殺,稱霸草原大漠數百年的強鄰被李靖一掃而淨,讓陛下一雪當年渭水盟約之恥,這是怎樣的功勞?潑天之功啊!功勞之大,足以讓陛下封王了,結果李靖後來如何?」

    程咬金的聲音壓得愈發低不可聞了,聲若蚊訥般道:「……功高蓋主啊,陛下都感到不安了,後來御史大夫蕭瑀參了李靖一本,說他縱兵搶掠,呵呵,如此大的功勞,搶點東西算個甚?偏偏陛下真把它當回事辦了,李靖回師後陛下非但不賞,反而把他狠狠訓斥了一番,最後只給封了個光祿大夫的虛銜,加了五百戶食邑,嘖嘖……」

    久不出聲的李績忽然皺起眉,冷冷道:「程老 匹夫你喝多了,小心隔牆有耳!」

    程咬金驚覺,仰天打了個哈哈兒,笑道:「兩個月沒喝酒,果然容易醉,哈哈,確實有點上頭了……」

    笑容一斂,程咬金盯著李素,緩緩道:「老夫剛才的話你記在心裡,往後獻策之時,別總是想著如何取勝,多揣摩一下陛下的心思,想法周全了再開口,懂嗎?莫像今日這般莽莽撞撞的,老夫剛在帥帳時恨不得一腳把你踹出去,讓你得瑟!」

    李素沉默片刻,道:「程伯伯,如果不考慮陛下的心思,單只論分兵之策,程伯伯覺得可行否?」

    程咬金拍了拍他的肩,笑道:「當然可行,說實話,你出的主意比老夫和你那個便宜舅舅高明多了,老夫當時聽瞭如醍醐灌頂,瞬間通透了,哈哈,就算分兵而擊,每股差不多也有十萬之眾,我大唐府兵向來擅長以寡敵眾,有了十萬兵馬,盡可橫掃天下,你說分兵北拒靺鞨契丹,西取遼東白岩,南定安市建安,這個法子委實高明,此次陛下帶老夫這些百戰老將出來,從中拎出任何一人也足夠獨領一軍,更妙的是你說各軍將領互不統屬,此言甚得兵法精髓,雖說咱們這些老傢伙打仗都不含糊,但每個人的戰法皆有不同,若同屬一軍之下,難免施展不開,但若讓咱們獨領一軍,便是將我們這些老傢伙人盡其用,任誰都有信心領軍橫掃高句麗……」

    搖了搖頭,程咬金嘆道:「可惜啊,主意雖好,卻不得陛下之心,所以,老夫勸你還是放棄這個念頭,免得 禍上身。其實,集中主力傾全力一擊也算是個法子,只是可能會付出很大的傷亡,但這個法子合陛下的心意,咱們做臣子的只能附和了。」

    李素臉色有些陰沉,低聲道:「我就怕付出的不僅僅是傷亡,而是敗局……」

    程咬金和李績一愣:「啥意思?」

    李素搖搖頭,掩飾般笑了笑,然後轉移了話題:「來,舅父大人,程伯伯,且滿飲一口。軍中不准飲酒,出了小子的營房,您二位可別露了餡,若被陛下知道,小子這二十軍棍怕是免不了了…… 」

    程咬金乜斜著眼,笑得很賤:「怕老夫告狀?說說,你這營房裡還藏著多少好寶貝,拿出來讓老夫分潤分潤,老夫得了好處便不告你的狀。 」

    李素氣得好想掀桌子。

    真是肉包子打狗了,剛喝了我的酒,居然還要挾我,臉呢?

    ——要不,索性先下手為強,現在就去帥帳告狀,說程咬金偷酒喝,軍中大將喝酒也會被打屁股吧?真想看看這老流氓痛得滿地打滾哀嚎的樣子……

    李績和程咬金喝得盡興,興高采烈心滿意足地走了。

    當然,兩位很不客氣,將皮囊裡剩下的酒都帶走了,美其名曰幫晚輩保管,估摸兩日內就會被保管得人間蒸發……

    被搶劫後的李素垂頭喪氣在營房內坐了一陣,剛喝過烈酒,腦子有點發暈,於是起身走出營房,打算散散步。

    心情不太好,李素很不明白,明明平滅高句麗是李世民畢生的願望,現在幾十萬人為了他的願望奔走拚命,包括李素在內,也絞盡腦汁給他出主意,為的就是讓他順順利利打下高句麗,從此天下歸心,青史留名。

    一切都是這麼自然,為什麼明明是一個減少傷亡增加勝率的好主意,偏偏為了所謂的功勞所屬的小事,而不得不否決它,寧願用更笨的更添傷亡的蠢辦法,也要保住自己功勞的唯一性,這樣的心態怎麼可能打勝仗?

    無論史書上的李世民多麼的英明神武,多麼胸襟豁達,李素親歷之後才不得不悲哀地承認,這個時期的李世民已經失去了當年的銳氣,漸漸從自信變成了自負,而且為人剛愎自用,聽不進忠告,最重要的是,他的目光沒有那麼遠大了,他開始走上英明君主老年時大多都會走的一條老路,——昏聵,虛榮。

    所以,在東徵戰略上便出現瞭如今這麼一幕可笑的場面,不納良言,只取愚策,哪怕付出更大的傷亡,增加更大的失敗概率,也要保住自己皇權的威嚴。
V123210 發表於 2017-9-23 00:19
第八百七十二章兵發柳城

    人一輩子最怕活得不純粹。

    純粹的好,純粹的壞,純粹的善良,純粹的自私,活得怎樣都好,至少遇到任何事都不會猶豫,按自己的處世原則去解決便是,生死無悔。

    怕的就是活得像牆頭草一般,自私裡帶著那麼一點點善良,暴戾裡帶著那麼一點點柔情,這種人往往活得最痛苦,因為他們要面臨的兩難抉擇實在太多了,而且做出的任何抉擇都會覺得後悔。

    李素差不多就是這種人。

    原本性格里自私大於善良,所以李世民向他垂問東徵戰略時,他往往能躲則躲,在他看來,這次隨軍出征不過是走個過場,安心地待在李世民身邊吃吃喝喝,遇到大小戰事自有李世民和那些老殺才決定,而他只需要遠遠地搖旗吶喊便夠了,多麼輕鬆的差事,唯一的不便就是行軍苦了一點。

    至於這一仗怎麼打,傷亡多少人,成功或是失敗,說實話,李素之前並不關心,死多少人都沒關係,只要自己保住命就行,這是他性格里自私的一面。

    然而當李素被李世民所逼,不得不說出自己的想法時,李素很痛快地說了,說完以後,李素發覺李世民並不會採納自己的意見,而且不採納的原因是那麼的可笑可悲,這就令李素有些憤怒不甘了。

    黑夜裡的大營仍然燈火通明,一隊隊將士舉著火把,在大營內四處巡弋,李素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邊走邊想,不知走了多遠,每遇到一隊將士查問便將腰牌拿出來給他們看,就這樣一次次被打斷思緒後,李素有些煩了,決定回營房。

    營房旁邊的小帳篷裡亮著燈,李素站在帳篷前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進去。

    掀開門簾,獨自坐在油燈下發呆的高素慧嚇了一跳,見進來的是李素,神情不由愈發驚恐,下意識的第一反應便是雙手緊緊攥住自己的衣襟,一副遇到流氓的驚惶模樣。

    李素頓時氣不打一處來,我這麼英俊的美男子,放眼整個大營幾十萬人裡都是排名第一,多少良家貌美女子哭著求著被我糟蹋,你這副樣子是啥意思?太侮辱人了。

    「行了,別遮遮掩掩的,我對你沒興趣,你的擔心完全是多餘的……」李素沒好氣地哼了一聲,然後喧賓奪主地盤腿坐在鋪滿了乾草的地鋪上。

    高素慧咬了咬下唇,垂頭不語。

    「過來,咱們聊聊,別忘了咱們是好朋友,對吧?」李素又提起了「好朋友」的爛梗,令高素慧很無語。

    見高素慧仍是一副戒意深深的模樣,李素不滿地道:「放輕鬆點不行嗎?我打過你還是罵過你?為何如此怕我?」

    高素慧咬著下唇不說話。

    「你放心,我真不會糟蹋你,真的,大營裡沒鏡子,否則你照照鏡子就有安全感了,你看看你的樣子,頭髮又枯又亂,衣裳破破爛爛,而且還長得那麼黑,你們棒子喜歡曬太陽嗎?至於長相嘛,頂多算是五官端正,扔在人群裡絕對不可能有『驚鴻一瞥』的美豔,就你這條件,求我糟蹋我都不樂意,所以你千萬不要太自戀,以為你這模樣能夠讓我產生糟蹋你的興趣……」李素連貶帶損,將高素慧的外貌打擊得體無完膚。

    高素慧:「…………」

    好傷人啊,別的俘虜只是受到肉體上的折磨,而她,受到的卻是心理上的直接摧殘……

    李素坐在乾草上,抬頭看著她:「你的同黨還被關著,不得不讚一句,他們都很有骨氣,一天被打八頓還是一個字都不招,都是響噹噹的漢子。」

    高素慧神情微動,仍垂頭一言不發。

    李素注視著她的臉,道:「你不心疼嗎?都是你的袍澤呢。」

    高素慧臉色漸冷,道:「我們做之前便有了準備,大不了一死而已。」

    李素冷笑:「有時候活著比死還難受,最難受的是,生與死都由不得自己,猶如身墜無間地獄一般,活著受罪,死了也受罪,萬念俱灰欲身死魂消亦不可得,唯有無止境地受苦。」

    李素的語氣有些陰森,高素慧情不自禁打了個冷戰,她不明白李素為何突然跟她說起這個,而且她也不太懂李素話裡的意思,於是抬起精緻美麗的面龐,一雙秋水般清澈明亮的眼睛茫然地看著他。

    李素呼出一口氣,今晚心情有些惡劣,又不方便對身邊的方老五鄭小樓他們撒氣,唯有眼前這位女俘虜比較適合傾瀉負能量,俘虜嘛,一沒打她二沒罵她三沒餓著她凍著她,待遇已經很高了,給她增加一點心理陰影完全合情合理。

    「知道你和你的那些同黨們的待遇為何有區別嗎?」李素俯下身盯著她。

    高素慧心中一陣慌亂,將目光扭向別處,不敢看他的眼睛。

    「知道,我招供了,他們沒有。」高素慧老老實實地道。

    李素笑了:「這是原因之一,還有一個原因,你是女的,他們是男的,恰好你這個女的五官勉強算得上端正,大營裡糙漢子太多,唯一一個女子放在我身邊,看起來比較賞心悅目,所以我不介意讓你這個俘虜的生活待遇變得舒適一點。」

    高素慧聞言美眸閃過一絲驚色,然後……再次攥住了自己的衣襟,順手將自己的腰帶打了個死結。

    李素額頭青筋跳了幾下。

    自己在這個女人心裡究竟是什麼形象?難道我長著一張隨時會糟蹋婦女的臉嗎?

    「有沒有想過逃出這個大營,回到楊萬春那裡去?」李素含笑問道。

    高素慧連連搖頭:「沒有。」

    「沒想過?」李素臉上的笑意愈深。

    高素慧低聲道:「不是,是逃不掉。」

    李素大笑起來,這個女人來歷有問題,被擒後的目的有問題,處處透著疑點,不過至少很坦率。

    「從今日起,你便是我的貼身丫鬟了。」李素語氣平靜地宣佈。

    「啊?」高素慧呆住,然後表情抗拒地搖頭:「不!」

    「不是徵求你的同意,而是通知你,記得我剛才說的話嗎?既然成了俘虜,就要有生不如死的準備,你以為你眼下的處境和身份還能由得你反對?」

    高素慧仍激烈地搖頭:「不!」

    「再敢反對我就叫一百個精壯大漢在你帳篷外排隊糟蹋你,我負責賣門票。」李素露出惡狠狠的樣子。

    高素慧渾身一顫,驚懼地看著李素,或許是李素審問她的過程太令人震驚,高素慧的心裡留下了陰影,此時見李素惡狠狠的樣子,高素慧成功地被嚇到了。

    「兩條路,一條是當我的貼身丫鬟,還有一條就是被一百個精壯大漢……」

    「我答應!」

    李素話沒說完,高素慧馬上改變了主意,答應得非常痛快。

    李素笑了:「說好了,不准反悔噢,反悔就找一百個精壯大漢……」

    高素慧表情有些無奈,神情瑟縮了一下,終於鼓起勇氣低聲道:「這位……貴人,我實在不知道為何你……」

    李素笑瞇瞇地接道:「為何給自己找個貼身丫鬟是嗎?」

    「……是。」

    李素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道:「看出來了嗎?我是大唐皇帝陛下欽封的縣公,很厲害很有權勢的那種,你們棒子國裡有權勢的人身邊難道沒有奴婢丫鬟服侍嗎?」

    「……有。」高素慧表情愈發無奈了。

    「這就對了,一看我的模樣就知道是養尊處優十指不沾陽春水的,身邊怎能無人服侍呢?本來打算叫手下去鄉野村莊隨便搶兩個良家女子,不過既然你送上門來當俘虜,我就不必再搶了,勉強就你吧,快,謝謝我賜予你美好的生活。」

    高素慧忍不住道:「你……為何叫我們『棒子』?」

    李素一本正經道:「『棒』在我們漢話裡是『很厲害』的意思,叫你們棒子是誇你們呢,嗯,尊稱。」

    解釋很完美,可高素慧總覺得哪裡不對,又不敢質疑,只好無奈地承認自己是棒子。

    「貴人難道不怕我……逃跑?」

    李素笑道:「不怕,你我兩國在交戰,跑了我再多抓幾個高麗女子便是,而且,這裡是我大唐王師的中軍大營,你的周圍駐紮著幾十萬人,你能跑到哪裡去?」

    端坐起身子,李素露出了黃世仁的嘴臉,指著門外道:「去,給我打水來,我要洗臉。」

    「…………」

    「……不服從我就叫一百個精壯的大漢……」

    「……是。」

    高素慧委委屈屈地離開。

    李素坐在帳篷內,笑得很開心。

    難得遇到這種抖m屬性的女子,以後可以實現自己的霸道總裁夢想了。

    那些經典的總裁台詞怎麼說來著?

    「女人,你在玩火……」

    「坐上來,自己動……」

    語氣低沉且霸道地練習著台詞,帳篷內忽然傳出李素大笑的聲音,門外的方老五和鄭小樓面面相覷,大家認識這麼多年了,但對這位年輕公爺偶爾的神經質表現還是看不懂啊看不懂……

    ************************************************** ***************************

    李世民終究還是否決了李素的建議,薊州城外駐紮的第六天,李世民下令全軍啟行,朝營州柳城進發,同時行軍長史也向李素通報了李世民的決定,大軍至柳城後便準備渡遼河,入高句麗國境內,第一個攻打的目標是遼東城,其次是白岩城。

    從頭到尾沒有分兵的意思,兵權牢牢掌握在李世民一個人手裡,三十萬大軍必須徹底貫徹他的意志。

    大軍啟行,李素和麾下部曲也默默收拾好行李,等待出發。

    李素神情陰鬱地坐在馬上,抬目眺望遠方連綿數十里的唐軍隊伍。

    李世民剛愎自用的一面,李素這次瞭解得更深刻了。自從他來到這個陌生的世界,像只蝴蝶般扇著翅膀,或許改變了某些東西,但這一次的東徵之戰,卻終究仍然一絲不苟地按照它原來的軌跡滾滾向前,李素想扳都扳不過來,像一輛走下坡路的大車,無論使多大的力氣都無法阻止它即將撞上的冰山。

    坐在馬鞍上,隨著馬兒的步伐上下顛簸,李素心中充斥著一團邪火,一股深深的不甘。

    「不純粹的人活在這世上,或許真的是受罪吧……」李素自嘲般想著。

    好得不徹底,壞也壞得不徹底,想把自己變得自私一點,人性裡僅存的那一絲善念卻不依不饒。

    李素和部曲們在騎馬,剛剛從俘虜升級為丫鬟的高素慧卻在走路。

    沒辦法,無論是俘虜還是丫鬟,都沒有騎馬的待遇,能留條命走路已然算是上天垂憐了。

    高素慧今日換了裝扮,不似昨日那般衣衫襤褸的模樣,一身清爽乾淨的奴婢女裝,湖綠色的寬裙和重新梳洗過後編成的丫鬟雙髻,看起來嬌俏可愛,頗有幾分金大師筆下的雙兒的韻味。

    高素慧的打扮也是出自李素之手,來自於這個邪惡霸道總裁的惡趣味。當然,剛開始時高素慧抵死不從,李素只好祭出「一百個精壯大漢」的法寶,便輕易使她就範。

    丫鬟就應該如此裝扮嘛,模樣俏,打扮也俏,行軍路上有這麼一個嬌俏女子相伴,真真是極好的。

    路並不平坦,泥濘坎坷,寒風一吹冷得讓人直哆嗦。

    高素慧高一腳低一腳地快步走著,她的身子委實嬌弱,雖說練過一點功夫,但她的功夫委實不夠瞧,從薊州城外大營開拔到現在,不過才走了小半天的功夫,她便開始喘著粗氣,腳步也越來越慢,幾乎快跟不上了。

    李素幸災樂禍地看著她,在馬背上俯下身,盯著她笑道:「累不累?」

    高素慧咬著牙沒理他,仍一步一步走著,步履頗見虛浮,偶爾一個踉蹌,卻迅速穩住身形,然後繼續前行。

    李素眼裡的笑意越來越深,嗯,看來是個性格挺好強的女子。

    李素板起臉道:「立個規矩,主人問你話,必須畢恭畢敬回答,否則,一百個精壯……」

    話沒說完,高素慧馬上道:「累。」

    李素滿意地點頭:「好,表現不錯,來,給你一塊鹿肉乾吃。」

    一塊二兩左右的鹿肉乾遞到她面前,高素慧表情有點複雜。

    怎麼看都像在馴狗啊。

    咬著牙接過鹿肉乾,高素慧嘴唇囁嚅了幾下,可能想罵人,終究懾於面前這個男人的淫威而忍氣吞聲。

    鼻孔裡輕不可聞地哼了一聲,高素慧將鹿肉乾塞進懷裡,然後硬撐著虛浮的身軀前行。

    腳下忽然一個趔趄,高素慧不知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身子不由自主地朝地上倒去,眼前的景物在飛快地變幻,李素那張邪惡的笑臉,方老五和鄭小樓木然的冷臉,一一從她眼前閃過。

    竊自期待的英雄救美的橋段沒有出現,李素這個邪惡的主人果然是反套路反雞湯的先行者,他和方老五鄭小樓一同眼睜睜看著高素慧摔倒在地,任由這個美貌的女人像一支標槍般狠狠地摔下去,臉著地。

    「厲害!」李素驚愕地朝她豎了豎大拇指:「摔倒時膝蓋都不彎,怎麼做到的?你是殭屍嗎?」

    高素慧悲憤地趴在地上,欲哭無淚。

    唐國太邪惡了,軍隊邪惡,面前這個唐國大官也是。

    高素慧摔的這一下有點嚴重,腳崴了,足踝腫了起來,勉強站起來走了兩步,最終還是痛苦不堪地倒下。

    李素瞥了她一眼,終於發了善心。

    「五叔,給她一匹馬。」

    高素慧被方老五攙上了馬,黛眉緊蹙,表情痛苦,卻莫名地朝李素投去感激的一瞥。

    這一記感激的眼神或許連她自己都嚇到,急忙收回目光,垂頭看地。

    李素捕捉到了她剛才的那記眼神,嘴角忽然一勾。

    嗯,霸道總裁越來越像樣子了,對如何馴服這個目的不明的女人,李素也有了一些心得,大抵就是平均抽她十記鞭子後,再給她塞顆甜棗,捋捋順毛,然後繼續抽,長此以往,這個女人會越來越抖m……

    ********************************** ********************************

    從薊州出發到柳城,這一路的行軍李素卻覺得沒那麼艱苦了。

    可能是因為路上多了高素慧這個新收的丫鬟吧,尤其在高素慧摔腫了腳之後,她的人生大抵便再也沒有見過陽光了。

    騎在馬上,與李素並肩而行,李素旅途怕寂寞,與方老五和鄭小樓認識太久,該聊的天都聊完了,好不容易遇到高素慧,於是她的倒霉日子便開始了。

    每天李素都有說不完的話,嘲諷,毒舌,貶低,火力全開,從她的打扮到她的長相,接著非常有高瞻性地跳出個人的桎梏,放眼整個棒子國,把棒子國從裡到外嘲諷個夠。

    好幾次高素慧都有崩潰發瘋的跡象,李素是個非常有眼力的貨,見她快發瘋了,馬上識趣地住嘴,非常有紳士風度地讓她自我修復一下心理承受能力,等到她修復得差不多了,李素繼續火力全開。

    高素慧這一路就是這麼過來的,直到現在她才突然明白李素那天晚上說「生不如死如墜無間地獄」是什麼意思了。

    沒錯,肯定是針對她的!

    充滿樂趣的行軍走了足足半個月,前軍有斥候飛馬來報,大軍離營州柳城已不足三十里。

    李素輕鬆的心情徒然一沉。

    他知道,真正的戰爭即將要從這裡開始了。

    然後,李素的第一反應是扭頭望向高素慧,見高素慧一臉平靜地看著遠方,目光清澈有神,卻看不出任何端倪。

    這個女人……嗯,有點深度。
V123210 發表於 2017-9-24 23:16
第八百七十三章渡河之戰(上)

    柳城城外,三十萬大軍紮下營盤。

    白色的營房如一條蜿蜒的巨龍,在城外山谷平原上連綿數十里。

    柳城位於大唐與高句麗的國境線附近,這裡已是兩國交戰的真正前線了。大軍紮營後,氣氛頓時變得不一樣了。

    一隊隊的斥候探馬被派出營地,他們渡過遼河,無聲無息地混入高句麗國境內,李績,程咬金等將軍們日夜留在李世民的帥帳中,一群人聚在一起,不分晝夜地商議出兵之事。

    甚至連常塗的表現都不尋常,李素親眼見到一些穿著高麗尋常百姓服飾的人出沒在中軍大營內,常塗與他們一個個秘密交談許久,然後這群看似普通的百姓便悄然無聲地出了大營不知所蹤。

    大營內的氣氛也徒然變得緊張起來,將士們少了許多行軍時的歡聲笑語,許多人默默地留在營房內,不停地擦拭著手裡的刀劍戟矛,每間營房都傳出霍霍的磨刀聲,除此別無動靜,凝重的氣氛裡充斥著一股難以言明的肅殺之氣,令人分外感到壓抑難受。

    李素也儘量待在自己的營房裡不出去,營房裡雖然無聊枯燥,但外面的氣氛更難受,李素骨子裡其實是個厭惡戰爭的人,不僅厭惡戰場上的殘肢斷臂和淒厲的慘叫,也厭惡戰前這股令人幾欲窒息的壓抑氣氛,它讓人不快樂。

    …………

    臨戰之際,方老五得了李素的暗中囑託,將高素慧監管得更加緊了,而高素慧這幾日卻表現得很平靜,她彷彿忘記了自己是高麗人的身份,忘記了她的國家即將要面臨一個天下最強大的帝國的傾力一擊,她似乎已漸漸適應了丫鬟這個角色,每天不待李素吩咐,李素需要什麼她都能恰到好處地盡自己所能服侍好他,讓李素覺得分外舒坦。

    很聰明的一個女人,可以肯定,在高麗國時她應該沒有接觸過這種下人的活計,可她卻做得非常好。

    除了沒給李素暖床侍寢,其他的已經做得足夠好了。李素有時候甚至產生一種在自己家裡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美妙錯覺,如果……這個女人沒有心懷鬼胎該多好。

    柳城外紮營地第三天,前軍傳來了消息。

    一隊十人的斥候與高麗軍隊的斥候在遼河東畔遭遇,雙方激戰,各有傷亡。

    活著的人拚死帶回了消息,高句麗莫離支泉蓋蘇文派遣五萬大軍,陳兵遼河之畔,刀出鞘箭上弦,對大唐軍隊嚴陣以待,顯然沒有絲毫妥協求和的跡象,這場大戰已無法避免。

    李世民當即召集眾將商議,這一戰雙方都已沒有退路,必須戰!

    情勢有些棘手,敵軍雖然才五萬兵馬,可他們佔據著地利優勢,以逸待勞等在遼河東畔,大唐軍隊若要征服高句麗,首先必須渡過遼河,而遼河岸上的高麗軍隊磨刀霍霍,就等大唐軍隊渡河而擊,若貿然而渡,唐軍必然損失慘重。

    商議到半夜,君臣終於拿出了決議。

    牛進達領一支五萬人的前鋒軍隊繞到遼河上游,趁敵軍來不及反應之前先渡河,然後連夜奔襲遼河下游,率先朝高麗敵軍發起攻擊,牛進達所部攻擊的同時,唐軍主力趁勢渡河,與牛進達所部會合,列陣而擊,爭取首戰告捷,將高麗軍五萬人徹底全殲在遼河東畔。

    商議甫定,牛進達當即點齊五萬兵馬領命出營,悄然無聲地朝遼河上游急行軍而去。

    大營內仍舊一片壓抑沉寂,到後半夜時,營內忽然傳來將領們的叱喝聲,留在大營裡的二十五萬兵馬全部整裝待發。

    中軍大營裡睡得正熟的李素也被吵醒,起身披衣而出,見大營內身影幢幢,人吼馬嘶,一隊隊披掛執矛的將士們列著整齊的隊伍從自己面前隆隆而過。

    李素蹲在營房門外,將士們興致高昂的聊天聲聲入耳。

    「咱們是渡遼河的第一批,火長說了,只要咱們能渡過去,然後馬上在遼河東畔列陣,頂住高麗軍半炷香時辰,咱們就是首功,弟兄們回去後每人可分到十畝永業田,還有兩貫賞錢,和免三年的賦稅……」

    「半炷香時辰是多久?」

    「不知道,反正很短,就那麼一會兒功夫。」

    「半炷香以後呢?誰來幫咱們頂?」

    「聽火長說,咱們是第一批,半炷香後第二批渡河的是前軍的陌刀營,只要陌刀營過了河,在東畔列好陣,就算是大羅金仙也過不了陌刀陣,准保被攪成肉泥,這一戰便十拿九穩了。」

    「好事!這次咱們一定要拚命!拚命的渡河,拚命的守住東畔,半炷香時辰呀,喘幾口氣的功夫,咱們大唐王師披靡天下,頂高麗軍半炷香不成問題,永業田和賞錢老子拿定了!」

    「哈哈,聽說你家給你說了個米脂的婆姨,等不及了吧?好好立下這一功,回 後田也有了,錢也有了,守著婆姨過好日子,來年再生個娃,齊了!」

    「對,這命拼得值,幹了!」

    越說越興奮,幾句對話間,希望和決然便充斥在每位將士的心中,轉而化作無盡的戰意。

    李素看著這些鮮活血性的漢子們昂然經過,眼中閃爍著複雜難明的光芒。

    等待他們的究竟是無比榮耀的戰功赫赫,還是戰死異鄉馬革裹尸的淒涼悲壯?

    李素忽然很想為這群可愛樸實的漢子們做點什麼,一點點都好。

    將士們說說笑笑地走過去了,李素卻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許久後,李素抬起頭看著一旁的方老五,道:「五叔,你經歷的戰陣多,算是百戰餘生的老兵了,你說說今晚這一戰靠得住嗎?」

    方老五撓撓頭,笑道:「我打了半輩子仗,頂多也只是個火長,打或不打,怎麼打,全聽上官的,公爺,這事不准。」

    「隨便說說,說錯了又不治你的罪,你就說說你的感覺,牛伯伯領軍繞道上游渡河,然後突襲東畔,咱們大營再出兵渡河,能收拾得了那五萬高麗軍嗎?」

    方老五猶豫了一下,苦笑道:「說不好,這事小人覺得不大穩妥,牛大將軍領著五萬人馬繞道,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覺吧?兩國交戰,咱們這大營附近不知有多少高麗的探子埋伏在外面,大營一旦有任何風吹草動,對岸的高麗軍很快就能得到消息,何況是五萬人馬調動出營這麼大的動靜,牛大將軍意圖突襲打他們個措手不及,恐怕很難……」

    李素望著大營內來往如梭的將士發呆,喃喃嘆道:「明明達不到突襲的作用,陛下為何還是要派牛伯伯突襲呢?」

    方老五遲疑了一下,道:「公 爺,不是陛下故意犯錯,這件事根本沒有別的辦法,遼河總是要過的,敵軍在對岸已嚴陣以待,除非我們馬上休戰退兵,否則不論對岸陳兵多少人馬,不論付出多大的犧牲,這條遼河都必須要渡過去,兩軍對壘從來沒有公平的一刀一槍,這一次咱們是以劣擊優,是實實在在的攻堅戰,而且不得不為。」

    李素懂了。

    他也是經歷過戰爭的人,他知道戰爭裡面沒有那麼多的智計百出,歷史上以寡擊眾的戰例不是沒有,但很少,絕大部分時候都是兩軍陣前一刀一槍以命換命的殘酷畫面。

    方老五說完,李素沒再說話了,蹲在營房門口沉默許久,然後起身默默地走進了營房。

    營房裡有一張矮桌,桌上一張羊皮地圖靜靜地攤開,上面註明著遼河兩岸的城池,道路和山脈。

    李素盯著地圖,擰眉注視許久,手指不停地在地圖上來回劃拉。

    方老五一直靜靜地待在李素身後,看著李素一臉焦慮沉思的模樣,方老五嘴唇囁嚅幾下,又不敢打擾李素的思緒,直到李素的視線突然從地圖上移開,然後頹然嘆氣,方老五這才道:「公爺,您已經盡力了,這一戰沒有別的捷徑可走,渡河列陣自古以來都是如此,一路血腥殺到對岸,咬牙列陣佔住每一寸土地,等待援軍,除了拿命拼,沒有別的辦法。」

    李素苦笑道:「我以為我比古人更聰明,能夠想出一條捷徑,是我太高看自己了……」

    方老五笑道:「不高看,在小人心裡,公爺是世上最聰明的人,真的,小人沒見過比公爺更聰明的,包括朝堂上那些王公大臣,他們都不如公爺您。」

    李素意興闌珊道:「別再說什麼聰明了,我若真的聰明,就能馬上想出一個辦法,讓無數關中子弟不用去拚命……」

    方老五笑道:「已經有更好的辦法,公爺您造出的 天雷是個好東西,用在渡河上必是一件利器,您想呀,萬軍齊發,半渡而止,一排排的震天雷鋪天蓋地般朝對岸扔過去,高麗軍可沒見過您的震天雷,前面幾輪必然炸得他們哭爹喊娘,敵軍陣勢必然大亂,我軍趁此機會渡過去,一邊渡河一邊扔震天雷,只等我軍登上對岸,保準方圓十里之內杳無人煙,公爺請放寬心,這次渡河折損不了咱們多少人馬的,咱全軍將士都得記您的大恩呢。」

    李素想了想,勉強笑了兩聲。

    好吧,震天雷確實是個好東西,渡河時如果用到的話,多少能減少許多傷亡,自己對將士們也算有個交代了。

    心情稍微好了一些,李素拍了拍方老五的肩,笑道:「五叔挺會安慰人的,不錯,兩軍交戰總要死人的,咱們少死一點也好。」

    半夜時分,大營內只剩了少量的留守軍隊,餘者皆聚集列陣於遼河西畔,靜靜等待牛進達所部突襲高麗大營的信號。

    天氣越來越冷了,李素騎著馬,安靜地停在李世民不遠的隨軍文官人群裡,他是散騎常侍,按理說此刻應該在李世民身邊,以他的縣公身份也足夠有資格伴駕了,可李素偏偏躲得老遠,情願躲在文官人群裡,也不願在李世民身邊湊熱鬧,說到底,李素對李世民還是有些怨氣,怨他沒有採納自己的建議。

    二十五萬大軍,在遼河西畔的平原上排成一個又一個的方陣,遠遠看去密密麻麻令人心悸,震懾心神。

    夜晚寒風吹拂而過,李素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哆嗦。

    身上裹了一張黑熊皮,包得嚴嚴實實的,可李素還是覺得冷,仰頭望瞭望夜晚的星空,默默計算著時辰,然後,李素忽然覺得有些焦躁。

    約定好的時辰早已過了,而對岸的高麗軍大營仍然風平浪靜,牛進達所部顯然沒有按時發起突襲,路上不知遇到什麼事情耽誤了。

    相比李素的焦躁,不遠處的李世民更煩躁,胯下的青驄馬彷彿也感受到李世民煩躁的情緒,馬兒不停地原地刨著蹄,搖頭晃腦不時打一個響鼻。

    隨著時間漸漸過去,李世民的眉頭越皺越深,終於忍不住道:「牛進達怎麼回事?為何未如約發起突襲?他這是貽誤戰機!」

    壓抑著怒火的語氣,令身邊的將領們紛紛一凜。

    李績作為主帥,自然必須第一個回話的,於是只好道:「陛下稍安勿躁,老牛怕是遇到不可測之事了,興許遼河上游有敵軍攔截……」

    李世民冷冷道:「就算有敵軍攔截,五萬人馬難道衝不破他們的防線嗎?再這麼耗下去,天馬上要亮了,一旦天亮,咱們所有的舉動全在對方的眼皮子底下,渡河之戰必敗!」

    李績的心情也很忐忑,聞言卻只好安慰道:「陛下寬心,老牛信得過,臣以為他應該快發起突襲了……」

    二人低聲說著話,忽然一陣雜亂的馬蹄聲傳來,很快,一名斥候單膝跪在李世民面前,稟奏道:「陛下,遼河東畔快馬來報,牛大將軍所部在上游渡河時遭遇敵軍攔截,對方人馬約一萬人,牛大將軍下令強行渡河,所部傷亡兩千餘,方才渡河,此刻牛大將軍所部正朝東畔急行軍,半個時辰內可對高麗軍大營發起突襲。」

    李世民臉色稍緩,揮手令斥候退下,臉上這才有了一絲血色。

    「老牛確實是良將啊,強行渡河竟只有兩千傷亡,難為他了!」李世民捋鬚緩緩道。

    李績道:「陛下,咱們該準備了。」

    李世民點點頭,李績扭頭朝身後的傳令官揮手,傳令官得令,快馬向大軍方陣飛馳而去,隨著一聲聲低抑的吼聲,大軍方陣出現了小小的騷動,隨即低沉的轟的一聲,全軍進入戰備狀態。

    不遠處的李素也突然變得緊張起來,當年在西州城頭面對千軍萬馬的熟悉感受悄然浮上心頭,李素深深呼了一口氣,強自壓下心頭沉積的窒息感。

    戰爭近在眼前,誰能從容淡定?經歷過,並不代表不害怕,這種事無論經歷多少次,李素都無法消去心中的恐懼,不同的是,他能承受住這種心頭的重壓,不使它浮於形面。

    一旁的方老五似乎看出了李素的不安,於是湊上前輕聲道:「公爺儘管放心,小人和弟兄們誓死保公爺周全,更何況公爺是金貴人物,陛下斷不會讓公爺衝鋒陷陣的,小人估摸著,應該是大軍將對岸全佔住,擊破了高麗軍大營後,公爺和這些文官們才會最後渡河。」

    李素點點頭,君子不立危牆之下,他原本就沒想過衝鋒陷陣的,當年在西州咬緊牙關死守那是沒有辦法,這一次自己的前方有三十萬大軍,衝鋒陷陣這種事輪到誰也輪不到他。

    想歸想,李素還是忍不住扭頭,望向自家的百餘名部曲們。

    部曲們身著甲冑頭盔,刀劍出鞘,一股凜冽的殺氣瀰漫在他們的周圍,李素甚至聞到了一股鐵鏽般難聞的死亡氣息。

    頭皮一麻,李素感覺背後冒了一層冷汗。

    這……就是百戰餘生之士真正的面目麼?平日裡一個個在自己面前嘻嘻哈哈沒個正形,一旦遇到了真正的戰陣,他們便露出了猙獰的獠牙,變成了一隻隻飢渴的野獸,隨時等待擇人而噬。

    似乎感受到李素巡視的目光,部曲們朝他看來,然後動作整齊劃一地朝他按刀行禮,雖未說一句話,但李素能感到他們誓死護衛自己的決心和能力。

    好一群驍勇之士!

    李素突然覺得能收穫這群百戰老兵是此生最大的幸運,此時此刻,一股濃濃的安全感從心底深處油然而生。

    他們,是一群自己可以以命相託的人。

    …………

    時間緩緩流逝,半個時辰後,對岸突然傳來了一陣隱約的喊殺聲。

    很快,對岸高麗軍大營燃起了衝天大火,喊殺聲也越來越激烈起來。

    李世民和李績等諸將頓時精神一振,眼底深處漸漸升騰起一股興奮的光芒,襯映著對岸熊熊的火光交相輝映。

    不待李世民下令,李績馬上回頭大喝道:「諸將士聽令!」

    轟!

    大軍方陣裡的將士們併攏雙腿,甲冑鐵葉相撞擊,發出轟然的響聲。

    李績眼中殺氣閃爍,拔劍斜指天空,大喝道:「第一批,準備渡河!」

    方陣大軍內,一群穿著布衣未著鐵甲的將士出列,快速奔跑到遼河邊,然後將手裡的刀劍咬在嘴上,撲通一聲跳入冰冷刺骨的河水裡,開始朝對岸奮力地遊過去。

    時值冬天,遼河進入枯水季節,水並不深,最深處隻至人的脖子,這也是一連串壞消息中唯一的好消息,不用大費周章伐木造筏渡河,直接從水裡走過去便是。
V123210 發表於 2017-9-25 23:26
第八百七十四章渡河之戰(下)

    對岸的喊殺聲越來越大,高麗軍大營的火也越燒越旺,顯然牛進達所部正在與高麗敵軍殊死廝殺。

    而遼河西畔,隨著第一批將士下水,奮力朝遼河對岸遊過去,李素的心情也越來越複雜。

    一邊是欣喜,一邊是難以抑制的哀慟。

    欣喜是因為這第一批將士渡河之後,對岸的高麗敵軍應該承受不住兩面夾擊,敗退即在眼前,哀慟的是,他知道這第一批渡河的人意味著什麼。

    說白了,他們是一群敢死隊,他們的任務是用肉身抵擋住高麗軍的瘋狂反撲,半炷香時辰,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算短,每一次呼吸都會有人喪命在遼河岸邊,半炷香時辰有多少次呼吸,會死多少人?

    李素並不悲天憫人,他只是對李世民的決定感到悲哀。

    如果按他的建議,全軍分兵而擊,今晚遼河邊的這場血戰便根本不應該發生,完全可以避免這場不值得的廝殺。

    皇權威信真的那麼重要嗎?

    在李素複雜難言的思緒裡,第一批將士已泅水到了對面的岸邊,然後,李素清楚地看到,一群穿著甲冑手執盾牌的高麗軍隊早已在岸邊靜靜等待,第一批將士剛靠近岸邊,高麗軍便整齊劃一地壓了上來,刀槍齊出,淒厲的慘叫哀嚎從對岸遠遠傳到李素的耳中。

    聽著對岸唐軍將士發出的慘叫聲,李素眉梢直跳,然後馬上扭頭望向不遠處的李世民。

    李世民騎在馬上,淵渟嶽峙地註視著對岸的動靜,面對一陣陣將士們的慘叫,李世民面無表情,連眼睛都沒眨,彷彿那些將士的死活根本與他無關,他只是一個冷靜的神靈,用無比清醒的目光,靜靜地俯視芸芸蒼生,無悲無喜,超然物外。

    第一批泅水過去的將士們慘叫聲已漸漸變得微弱起來,他們的這次強行登陸無疑失敗了,李素此刻也終於明白,對岸的高麗軍早有準備,牛進達所部被高麗軍死死拖住,而高麗軍居然能分出另一支軍隊專門對付泅水渡河的大唐將士。

    短短的這一陣時間裡,大唐將士傷亡了多少人,李素已不敢去計算。

    再看李世民的表情,仍然是那麼的冷靜淡漠。

    李素不由暗嘆,自己果然不是當將軍的料,慈不掌兵,戰場上最不需要的東西就是仁慈心,一旦心中有了仁慈,行事就會變得軟弱,就會影響對敵情的判斷和決斷。

    李世民和李績這些人無疑是合格的主帥,他們近乎殘酷的冷靜才是帶領將士取得勝利的最大優勢。

    隨著對岸的慘叫廝殺聲越來越小,終於,李世民有了反應。

    「傳令,第二批上!」李世民冷冷下令。

    李素遠遠聽到了這道命令,心中不由一寒。

    第二批……

    李世民究竟準備了多少批送死的人?一場渡河之戰,為什麼非要一刀一槍的硬拚?

    第二批將士已將刀劍咬在嘴裡準備下河了,李素心中大急,拍馬而上,湊到李世民身邊焦急地道:「陛下,這不對!」

    平日對李素和顏悅色的李世民,此刻卻面若寒霜,冰冷的眼神淡淡從李素臉上一掃而過,目光仍停留在遼河對岸,嘴裡淡淡道:「有何不對?」

    李素顧不得許多,急聲道:「陛下,咱們不能讓將士如此送死,陛下忘了,咱們有震天雷呀!半渡而擊,震天雷齊出,必然可以在對岸炸出一塊方寸之地,讓咱們的將士從容列陣……」

    李世民冷冷道:「子正無須多言,今夜渡河之戰不用震天雷。」

    李素驚呆了:「為何不用?」

    「因為朕不想用!」

    李素氣壞了,顧不得御前失儀頂撞,紅著脖子怒道:「這是什麼理由!明明可以少死許多…… 」

    話沒說完,李世民突然爆發,打斷了他的話,厲聲喝道:「住口!朕是一國之君,三軍主帥,軍國之事由朕定奪,不須你插言多事!給朕退下,否則朕治你動搖軍心之罪!滾!」

    李素只覺胸口一陣窒息,久違的混賬勁從心底某個塵封的角落冒了出來,眉梢一挑,忽然冷笑起來。

    接下來的話自然是大逆不道且難聽之極的,可惜李素一個字都沒來得及說,嘴便突然被人摀住了,旁邊的李績眼疾手快,衝過來便將他的嘴捂得死死的,差點令李素窒息。

    「混賬小子,這裡有你什麼事!什麼時候輪到你指手畫腳?滾下去!」李績怒聲厲喝,眼睛卻不停的焦急的眨啊眨。

    李素明白了李績的意思,同時他也明白,這個時候李世民聽不進任何話,無論自己怎樣頂撞,對結果毫無作用。

    心中一片冰涼,李素死死咬著下唇,用盡全身的力氣壓抑住了滿腔的憤怒,默默撥轉馬頭,回到了文官的人群中。

    鄭小樓拍了拍他的肩,李素目光無神地看著他,卻見鄭小樓眼中難得地帶著讚許的笑意。

    「你……很不錯,我沒看錯人,也沒跟錯人。」鄭小樓說著,又重重拍了拍他,低聲道:「且耐心等待吧,這是國戰,你插不上手的,一切自有君臣安排,無謂給自己招災。」

    李素木然點頭,然後望向遼河對岸。

    第二批將士已泅渡到一半了,毫無意外的,對岸的高麗軍再次列好了陣勢,手執刀槍盾牌好整以暇地等著唐軍將士。

    接下來仍是激烈的廝殺,仍是刀光劍影和慘叫哀嚎,不過李素明顯感覺到對岸高麗軍的攻勢已不如剛才那般凌厲了,或許是因為戰損,或許是因為力竭。

    第二批將士仍在岸邊豁命廝殺時,李世民忽然又下令了。

    「第三批,第四批,上!」

    轟!

    黑壓壓如烏雲一般的將士們紛紛下河,嘴裡咬著刀劍,奮力朝對岸泅渡過去。

    待到這兩批將士快游到對面岸邊時,李世民再次下令。

    「陌刀營,上!」

    大軍方陣裡走出三千名左右的將士,這些將士與其他人有些不同,他們每個人身材魁梧,孔武有力,連個頭都比尋常的府兵高上一頭,背上斜背著一柄兩尺多長的寬背厚重的陌刀,一步一步朝河邊走去。

    他們便是威名赫赫,令大唐週邊鄰國聞風喪膽的陌刀手。也是大唐軍中目前最重要的,可以說是戰略級的殺手鐧,絞肉機。

    陌刀營剛下河,前面第三第四兩批將士已跟對岸的高麗軍交上了手,仍舊是攝人心魂的慘叫哀嚎,仍舊是激烈鏖鬥的你死我活,不同的是,第三第四批將士已經用生命將對岸的高麗軍防線生生撕開了一道口子,口子打開,河水裡的將士們趁勢登岸,迅速與高麗軍殺作一團。

    與此同時,陌刀營的陌刀手們也登上了岸,趁著前面的將士廝殺時,陌刀營的刀手們迅速陣列,然後從背上取下長長的陌刀,隨著營中校尉一聲令下,陌刀在一片激烈的戰團中舞動起來。

    隨著陌刀營投入戰鬥,對岸的情勢終於漸漸朝唐軍傾斜。高麗軍的士氣明顯有了頹然之勢,顯然大唐陌刀手的赫赫威名他們是聽說過的,一旦陌刀營列陣舞動,便代表著大勢已去,無可挽回了。

    果然,高麗軍仍在不死心的節節抗擊時,陌刀營的刀手們一邊舞著陌刀,一邊緩緩朝前方推進,像一隻巨大的怪獸,吞噬著任何敢於靠近它的人和物。

    高麗人驍勇好鬥的名聲果然不虛,饒是陌刀營已經發動,高麗軍仍不死心,在將領們的叫罵聲中,高麗敵軍迅速組織起了一次反撲,瞬間列陣,以硬碰硬悍不畏死地朝陌刀營推進。

    結果是毫無懸念的,高麗軍隊剛靠近陌刀營,前面兩排敵軍眨眼間便被絞成了一團團的肉泥,慘叫都來不及發出,便只見漫天的血肉飛揚,內臟和頭顱混成一團四處滾動流淌,一幅如同修羅地獄般慘烈的畫面出現在所有人眼前。

    最後,高麗軍的士氣終於徹底崩潰,不知什麼忽然絕望地大喊了一聲,然後扔下兵器便抱著頭往回跑,有了第一個便自然有第二個,第三個,最後高麗軍全線崩潰敗退,如潮水般迅速朝後方退卻,戰場上只剩下一堆殘肢斷臂和殘破的旌旗,兵器,以及無數倒地哀嚎的敵我傷兵。

    遼河西畔,李世民淡漠的神情終於撥雲見日,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戰局定矣,下令對岸窮寇莫追,原地列陣戒備,全軍馬上渡河!」

    一道道命令傳下,將士們有條不紊地開始渡河。

    李素騎在馬上,靜靜看著戰事從發生到結束,隨著對岸一陣震天的歡呼,李素猛地一激靈,終於回過神來。

    勝了,高興嗎?應該高興的。

    李素努力想擠出一個笑臉,附和一下眼前萬眾歡呼的氣氛,可是,他怎麼努力也笑不出來。

    無法理解李世民的思維,戰爭固然是會死人的,但不能因為主帥的固執和愚蠢而白白犧牲人命啊!

    看著前方不遠處李世民靜立的背影,李素心中百感交集。

    這位所謂的「千古一帝」此時此刻究竟在想什麼?渡河之戰剛開始時,他又在想什麼?很難理解這位聖明君主的思維。

    設身處地,李素不禁思索,如果剛才那一戰由自己指揮呢?左思右想,李素覺得自己應該比李世民的指揮要強一點,至少不必付出如此慘重的代價。

    剛剛那短短的一戰,不到一個時辰,可究竟戰死了多少人?李素不敢去算,若是自己指揮,相信傷亡人數至少能少一半。

    作為火器局的開創者,李素知道為了這次東徵之戰,火器局早在兩年前便開始加班加點準備,從長安開拔時,後勤軍隊裡押運最多的是糧草,其次便是一車車用箱子裝好的震天雷,數量多到不可計量,李素不理解的是,明明火器準備得如此充足,剛才的渡河一戰裡,李世民有什麼理由棄而不用?情願用一條條活生生的人命去換取勝利,他到底在想什麼?

    太多的不解,李素卻只能悶在心裡,這個時候就不要去李世民面前晃悠了,懶得看他得意洋洋的嘴臉,也不想給自己心裡添堵。

    大軍渡河,李素和部曲們混雜在人群裡,慢慢地泅渡過去,當然,以李素的怪毛病是絕不可能在這種寒冷的天氣裡下河泅渡的。

    部曲們在附近的林子裡砍了一些松木,然後將它們並排綁在一起,很快就做成了一個簡單粗糙的木筏,李素站在木筏上,一臉高處不勝寒的寂寞表情,雲淡風輕地過了河,當然,抖m丫鬟高素慧順搭著也捎了過去。

    遼河對岸,將士們正在打掃戰場,救治傷兵,前軍五萬人馬在李世民的命令下正緩緩朝前推進,剩下的兵馬則在遼河岸邊就地紮營造飯。

    李素什麼都不必做,部曲們渡河之後首先便給李素找了個寬敞背風的地方,為他搭建營房,高素慧仍是一副畏畏縮縮的模樣,垂頭沉默地站在李素身後。

    看著滿地的傷兵,李素望向她,道:「唐軍勝了,你有何感想?」

    高素慧搖搖頭,神情很平靜。

    「說!」李素皺眉。

    高素慧嚇了一跳,這些日子相處,聰慧如她早已摸清了李素的喜怒哀樂,她很明顯察覺到李素此刻的心情並不好,若是跟他對著幹,恐怕李素經常掛在嘴邊的「一百個精壯大漢」可能就不是嚇唬她了,他很可能會真的實現這句話,畢竟,她只是一個俘虜而已,不論遭受到怎樣的命運都是理所當然。

    「唐軍勝了,是意料中事,我能說什麼?」高素慧低聲道。俏麗的臉龐上帶著些許的不甘,語氣仍有些不服氣的頂撞意味,就連她的自稱也還是「我」,而不是「奴婢」。

    「你們高麗軍隊傷亡如此大,你內心沒有什麼感受?」

    高素慧沉默片刻,道:「我只是一個弱女子,軍國大事與我無關,我自己的性命還懸在半空中,對別人的生死,我應該有什麼感受?」

    李素盯著她的臉,良久,淡淡道:「你是個聰明人,無論你表現得多麼的忍氣吞聲,我都認為你是聰明人,只是在我面前隱藏了你的聰明而已,但願日後不要聰明反被聰明誤。」

    高素慧臉龐微動,隨即迅速恢復如常。
V123210 發表於 2017-9-26 23:04
第八百七十五章未雨綢繆

    戰場打掃得很快,也很乾淨。

    沒到一個時辰,遼河東畔激戰的戰場已被清理乾淨了,敵我雙方戰死將士的屍首被分開掩埋起來,地上的殘肢斷臂和頭顱內臟等東西也被收拾好了,旌旗和兵器被歸攏成一堆,一群手拿書紙的文官們正在忙前忙後,記錄此戰的戰損和戰死將士統計。

    一切放佛都沒發生過,除了不遠處高麗軍大營裡仍然未曾熄滅的大火,以及岸邊沙灘上無法清理的一灘灘觸目驚心的血跡。

    從兩軍交戰開始,李素的心情便一直很壓抑。

    太平日子過久了,再次來到戰場上,李素發覺自己竟然有些怯懦,絲毫不復當年西州城頭豁命守城時的從容和決絕了。

    身後腳步聲傳來,一身盔甲披掛的李績捧著自己的頭盔,來到李素的身後。

    李素沒來得及朝他行禮,李績忽然一腳踹來,踹在他的大腿上,李素身形不由自主一個踉蹌,身後方老五和鄭小樓等部曲眼睜睜看著,然後面面相覷,彼此交換了一個無奈的目光。

    這事兒沒法管,人家長輩教訓晚輩,打殘廢了都是活該。

    踹過之後,李績面若寒霜喝道:「顯你能耐了是吧?敢當著將士的面頂撞陛下,你昏了頭了?剛才若不是老夫攔住你,你知不知道你現在該在哪裡?」

    李素此時正一肚子火氣,聞言冷笑道:「我哪來的能耐,有能耐的是陛下,看看這一戰打的,孫武再世也比不過他。」

    李績立即緊張地四下張望,見無人注意這邊後,這才放下心,接著氣得抬起腳便準備再踹他,李素身形一閃,躲過去了。

    他可沒有逆來順受的好脾氣,當年他老爹抄著降魔法器滿院子追殺時,他也照跑不誤。

    李績一腳落空,愣了片刻,隨即失笑:「難怪聽你爹說,你從小就是個混賬性子,老夫今日總算見識了。」

    李素沉默不語。

    李績拍了拍他的肩,語氣忽然變得和煦起來,朝不遠處的一片小丘陵上指了指,道:「陪老夫走走。」

    二人緩步走向丘陵,方老五等部曲趕緊跟上,搶在李績和李素二人的前方警惕地張望,開路。大戰剛剛結束,這裡並不太平,很難說附近有沒有敵軍的潰散士卒遊走埋伏。

    舅甥二人沉默著走了半天,來到一處無人的背風角落裡,李績示意坐下,然後捋著長鬚笑道:「剛才這一戰是不是很多地方沒看明白?」

    李素此時心中確實有很多疑惑,現在也懶得生氣了,聞言點了點頭,道:「是的,我曾經也是領兵打過仗的人,但剛才那一戰,說實話,我沒看懂。」

    李績嗤笑:「你當年那叫什麼領兵打仗?無非站在城頭上一通亂打,誰冒頭就殺過去,能跟這種兩軍陣前交鋒相比嗎?」

    「好吧,就算我沒有任何領兵的經驗,但我還是知道,今日這場戰不是這麼打的!」

    李績笑了:「嗯,可算是找到指點江山的機會了,那你說說,今日這一戰你有什麼地方不明白?」

    李素道:「我知道兩軍交戰免不了要死人的,也知道慈不掌兵的道理,作為主帥必須硬起心腸,無論己方傷亡有多大,都必須冷靜面對,才能最大限度地增加勝算。道理 我都懂,唯一不明白的是,明明渡河時可以用震天雷炸開一條血路,為我軍渡河爭取時間和空間,為何陛下棄之不用?他在想什麼?震天雷這東西並不值錢,值得用這麼多條人命去拼嗎?」

    李績笑道:「早知道你會這麼問,也早知道你會說一堆大逆不道的話,所以老夫先把你帶到這個無人的地方,由你先瀉了火再論道理。」

    李素這時也冷靜下來了,道:「舅父大人,我已發洩完了,現在我很冷靜,請舅父大人為外甥解惑。」

    李績打量了他一番,然後點頭,道:「看來確實是冷靜了,好,老夫跟你論道理。首先,震天雷是個好東西,而且是個足夠震懾敵人的好東西,當年老夫徵戰沙場,歷經無數大戰,血戰,死戰,當年我若有這個東西,很多幾近絕境的血戰或許便不會打得那麼辛苦了……」

    深深地註視著他,李績緩緩道:「震天雷是你造出來的,你不要小看它,它對我們很重要,雖然不足以決定一場戰爭的勝負,但它能夠起到許多意想不到的重要作用,早在當初大軍開拔之前,陛下便將我們這些將領召集起來,嚴厲地告訴我們,震天雷是我們最後的殺手鐧,非到萬不得已不可用之,一定要在戰事進入關鍵且膠著的時候再拿出來,一旦用上它了,就必須達到一鳴驚人,戰定乾坤的效果,所以,平常的小戰事別指望用它,它是我們最後的利器。」

    李素愕然看著李績,一臉呆滯。

    萬沒想到,李世民居然打著這個主意……

    直白的說,它仍是用將士的性命換取戰爭的勝利,只是李世民將震天雷提高到了戰略的高度,把它當成了一件類似於戰略核武器的存在。

    當李績解釋過後,李素沉默了。

    說不清此刻心中是什麼感受,先不論李世民在整個戰略部署上的成敗,單只論這次渡河之戰,李素現在也說不清李世民的決定是對是錯了。

    看著李素沉默的臉龐,李績嘆了口氣,道:「子正,你是老夫的親外甥,是自家人,老夫不得不說,你啊,心思太重了。你經歷過戰爭,知道它是怎麼回事,打仗哪有不死人的,你這般悲憫的心腸可不是什麼好事,若為將帥,必將麾下將士們帶進鬼門關,為將者之大忌就是不能心存慈悲之念,平日可與將士同吃同睡,甘苦與共,一旦兩軍開戰,就必須完全變了個樣子,對敵人也好,對自己的將士也好,都不能存有悲憫的念頭,一旦起了念頭,很容易影響你對戰局的判斷,變成衝動昏聵的莽夫,成千上萬的將士跟著你可就倒了黴,一將無能,害死三軍。戰場上唯一能夠心懷悲憫的人,只有救治傷兵的醫官。」

    李素躬身朝李績行了一禮,道:「舅父大人,外甥謹記教誨。」

    李績目露欣慰之色,道:「你是一塊美玉,無須雕琢,渾然天成,微有瑕疵而已 再長些年歲,那些瑕疵自可磨滅,老夫能教你的東西不多,有些地方你比老夫更懂,只是老夫作為你的長輩,比你多活了些年頭,這些年頭裡,有些吃過的虧,受過的教訓,老夫倒是可以告訴你,你若記住了,將來遇到同樣的事,或者可以繞開它們,不必一頭栽進同樣的坑裡,這是老夫唯一能教你的東西。」

    李素臉上浮起感激之色,畢恭畢敬地朝他長揖一禮,恭敬地道:「謝舅父大人關愛。」

    李績滿意地點頭,拍了拍他的肩,道:「一筆寫不出兩個李字,你父親是孤兒,他的名字是老夫取的,你母親是老夫的親妹妹,老夫對你亦視若己出,你是我們李家的麒麟兒,未來成就不可限量,咱們李家自老夫以下,除了你以外,恐怕再難有人能成氣候了,所以老夫對你寄予的期望很高,你莫讓老夫失望,將來老夫逝去,或許我李家也會遇到危難,那時你 定要幫李家一把,不求風光百世,但有一間屋一簞食幾畝薄田賴以度日過活便可。」

    李素有些吃驚地看著他。

    他不太明白為何李績突然會對他說這些話,如今的英國公正是風光無兩之時,朝中論武將排名的話,李靖是無可爭議的第一,而李績卻必然是無可爭議的第二,僅次於大唐戰神的二號軍方人物,為何今日說這番話竟有蕭瑟之意?

    看著李素不解的神情,李績忽然笑了:「莫多想,老夫只是忽有所感罷了,俗話說一朝天子一朝臣,陛下和老夫是一朝君臣,如今看來,晉王殿下被立為太子的機會很大,恐怕將來定能即位大統,你與晉王交情深厚,你們是新一朝的君臣,往後前程遠大,老夫與晉王殿下終歸隔了一層,故而老夫對你有所請託。」

    李素是聰明人,往往能夠舉一反三,聽李績如是說,李素腦中靈光一閃,忽然道:「王師自從離開長安到如今,舅父大人是否聽陛下說過什麼? 」

    李績讚賞地看著他,笑道:「果然是心竅玲瓏的人物……不錯,上次從薊州拔營北進,一日路上紮營之時,陛下心緒煩悶,留下老夫在帥帳中閒聊,嗯……老夫上次喝剩下的那幾斤烈酒也貢獻出來了,和陛下二人對酌到大半夜……」

    李素當即惡寒,臉色有些發白。

    還自家舅舅呢,轉眼就把親外甥賣了,知不知道軍中私自藏酒是什麼罪?不怕白髮人送黑髮人嗎?

    似是看出李素的不爽,李績指著他笑罵道:「放心,不牽累你,陛下對你可寵得很,雖說軍法無情,但那是針對別人,陛下斷不會因為這點小事難為你的,他還指望你為他建功呢。」

    李素這才放心,扔給李績一記嬌嗔的眼神,嚇死本寶寶了。

    李績頓了頓,接著道:「那晚陛下和老夫喝了不少,喝到六七分醉意時,陛下說了些心裡話……」

    李素眼睛眨了眨,腰桿不知不覺挺直了,他知道,李世民難得說一回心裡話,這些話必然很重要,肯定跟立儲有關。

    李績緩緩道:「如今魏王殿下雖說隨軍出征,但陛下對他並不太滿意,原以為魏王經過上次馮渡一案後會自省其身,洗心革面,可惜陛下這些日子暗中觀察,發現魏王依舊如故,絲毫沒有悔改之心,這些日子行軍,魏王倒是經常出入帥帳,而且多次向陛下獻策,看得出魏王用了心思,但所獻之策皆不可取,這倒也罷了,年輕人嘛,幼稚一點,衝動一點,難免思慮不周,陛下真正覺得寒心的是,魏王這些日子除了獻策之外,還總是有意無意地進讒言,什麼擔心晉王在長安監國有失,授予老夫這些將軍的兵權過大,此戰勝後回朝當改革軍制,收回權柄,當然,你李子正作為他的眼中釘,他進了讒言更是不少……」

    李績輕舒口氣,臉上的笑意愈深:「魏王啊,呵呵,書生意氣頗重,在長安時有長孫無忌為他保駕,王府裡又養了許多謀士幕僚,在他們的提 點撥之下,魏王為人處世尚可稱得四平八穩,所以才討陛下歡心,如今魏王獨自離京出征,身邊無人輔佐提點,犯的錯便越來越多,令陛下越來越不滿意,他所進的那些讒言,自以為是處處為陛下打算,實則在陛下眼裡純粹是小人搬弄是非,陛下乃聖明英主,怎會聽信這些讒言?」

    李素明白了,臉上也浮起了笑意。

    這是自己作死啊,而且是花樣作死,原本李素還擔心東徵時李泰會重新奪回優勢,回長安後與李治爭寵,誰知人家轉眼就給自己挖了個坑……

    嗯,想必隨軍這些日子,李泰有些急了,獻上那麼多戰策全被否決,立功無望之下,只好另闢蹊徑,從他擅長的朝臣方面下手,力圖搞個大事,在李世民面前爭個表現,結果……玩砸了。

    可憐亦可笑!

    李績微笑看著他,捋鬚笑道:「所以說,老夫覺得陛下對魏王越來越失望,反過來說,陛下對晉王可能會越來越看重,等到大勝回朝之後,或許就會馬上立晉王為太子了,只要晉王在當上太子之後不犯什麼大錯,這個位置應該不會再有變化,而你,作為太子龍潛之時的至交好友,將來晉王登基,必然會對你重重封賞,從此以後你在朝堂裡的份量愈發重了,明白嗎?」

    李素點頭,隨後突然發現李績朝他眨了眨眼。

    這把年紀,居然像個嬌俏的少女拋媚眼給親外甥……啥意思?

    很快李素就明白了。

    有些話李績這個身份的人不好明說,但意思卻已鋪墊得很清楚了。

    離魏王徹底失勢就差最後一步了,李素必須要趁著這次東徵,將魏王徹底踩下去,這樣才能保住李治的太子之位安穩靜好。

    如何踩這一腳呢?東徵的日子還長,應該有機會的。
V123210 發表於 2017-9-27 23:10
第八百七十六章又見名將

    舅甥二人一番詳談後,李素的心情平復了許多。.

    同時他也意識到,這場戰爭不是自己能輕易摻和的,它關乎大唐的國運氣數,關乎李世民的皇威和天下士子民心,關乎世家門閥以後對李氏皇權的態度……

    李世民將它看得太重要了,所以他絕不容許別人挑戰他的權力,尤其是在兩軍交戰的關頭,今日渡河之戰時,哪怕魏徵再世,敢在兩軍陣前公然頂撞李世民的決定,相信李世民都會毫不猶豫地將他斬首祭旗。

    所以今日李素算是逃過一劫,而親舅舅果然是親舅舅,幸好當時眼疾手快救了他一命。

    想明白了這些,李素不由有些後怕,如果今日真的在陣前耍起混賬性子,可不是蹲大理寺牢房那麼簡單了,不死也會扒層皮。

    「伴君如伴虎」,隨李世民出征果然是件很危險的事,李素忽然開始想家了……

    …………

    渡河之戰在付出了巨大的傷亡後,終於勝利了。

    戰後李世民召集眾將議事,行軍長史將今日戰損細細稟奏,今日一戰,可謂損失慘重。

    首先是牛進達所部五萬人,在遼河上游渡河時果然遭遇了高麗軍的埋伏,幸好對方人數不多,兵馬渡過一半時,高麗軍忽然朝河中射箭。一輪又一輪的箭雨如蝗蟲般射進河中,牛進達見退無可退,咬牙下令冒著箭雨渡河。

    一輪接一輪的箭雨頻率高得嚇人,似乎這支埋伏在河對岸的高麗軍是一支專門的弓箭部隊,因為這一輪輪不停歇的箭雨,牛進達所部損失慘重,付出了兩千多人的代價後,這才勉強登岸,與敵人殺作一團。

    事後牛進達才知道,駐紮在遼河東畔的五萬高麗軍為了伏擊上游的牛進達所部,特意抽調了一萬人馬出來,而且將高麗軍中所有的弓箭全部調撥給這一萬人,這也是李世民主力強行渡河時,對面的四萬高麗軍不曾放過一箭,只與唐軍刀槍相拚的原因。

    牛進達畢竟是一代名將,雖然驟遇埋伏,但也沉著冷靜,強行渡河後,牛進達將高麗軍殺得潰散敗逃,整理隊伍後,馬上朝高麗軍大營奔襲而去,然後立即對高麗軍大營發起突襲。

    大唐與高句麗的第一戰,就這樣以一種慘烈的方式結束了。

    事後行軍長史統計傷亡和戰果,此戰唐軍傷亡共計五千餘,而高麗軍傷亡一萬二千餘,餘者三萬多人盡皆潰散敗逃,算得上一場激烈的大戰了。

    付出瞭如此重的代價,大軍終於渡過了遼河,再往前去便是高句麗的國境。

    大戰之後,大軍駐紮遼河邊休整兩日,很多善後事宜要在這兩日內解決,比如安葬戰死的將士,整理戰後的軍械物質,救治傷兵,或者將一些傷勢較重的傷兵經由後勤民夫抬回柳城安置等等。

    兩日後,李世民下令繼續朝前開拔,目的地:遼東城。

    ************************************************** **************

    遼東城位於千山山脈西側,從遼河往東,大唐王師算是正式進入高句麗境內。

    遼東城便是鑲嵌在大唐和高句麗國境之間的一座前哨堡壘式的城池。

    進入高句麗境內後,路上遇到的風景便大不一樣了。

    沿途很少見到高麗人,因為大唐開啟戰端,高麗人無論將士還是百姓皆往國中腹地遷移了,一路所見大多是一些已經收割過的田地,還有一棟棟簡陋且風格熟悉的民房。

    不得不說,高句麗這個國家對華夏的感情實可謂又愛又恨。

    他們恨的是華夏無論怎樣改朝換代,都會遣使過來命令高句麗臣服,讓高句麗奉中原王朝為宗主國,而且還必須年年納貢,否則便刀兵相向,這種王霸之氣在隋朝時尤盛。所以隋朝從文帝開始,往下幾代帝王都對高句麗發起過戰爭。

    當然,一個巴掌拍不響,高句麗也沒有太佔理,這個國家太貧瘠了,山地多,田地少,國小地貧,百姓窮困,窮則思變,數百年來,高句麗沒少派兵襲擾中原邊境,屠戮搶掠邊民百姓的財物和人口,兩國正因為這些矛盾年復一年的積累,最後在隋朝時爆發出來,這才造成兩國水火不容的局勢。

    至於高句麗對華夏的「愛」,自然是華夏的文化,服飾,建築,橋樑,在高句麗國中,漢字,中原先古聖賢的著作等等,這些東西只有貴族有才資格學習,高麗的貴族們皆以寫漢字,說漢話為榮,將其當做高人一等的象徵。

    兩國之間如此複雜且纏綿悱惻的愛恨情仇,如果擬人化的話,能寫一本三百萬字的言情小說,肉麻得死,中間還要加上百濟新羅這兩個小三小四,以及倭國這個綠茶婊……

    …………

    三日後,唐軍兵臨遼東城下。

    遼東城方圓地勢平坦,這裡是高句麗國西面僅剩的一片平原沖積地帶,適合騎兵衝鋒,大軍剛到城外,便馬上紮營戒備。

    李世民的帥帳還沒搭建好,馬上便派人向遼東城射去招降書信。

    遼東城的守將名叫趙惠公,聽起來像是春秋戰國時期某個諸侯國的大王,這個人倒有一副硬脾氣,李世民派人射進城裡的招降書很快到了他手裡,然後這個傢伙膽子不小,估計也覺得自己在幾十萬敵軍的圍困下命不久矣,索性破罐子破摔,沒過多久居然給城外的唐軍大營也射了一封書信,這封書信跟李世民的招降書幾乎如出一轍,不同的是把名字改了一下。

    李世民氣壞了,這是給臉不要臉了,憑城裡區區幾千兵馬,居然敢招降數十萬大軍統帥的大唐皇帝,還要李世民脫去衣裳,坦胸負荊,面城而拜……

    李世民氣得差點原地爆炸,然後,雙方和平的最後一條通道徹底切斷。

    既然無法招降,那就刀兵相見吧!

    …………

    李素這幾日待在營房裡,心情越來越憂慮。

    數十萬大軍勢如破竹,直擊高麗邊城,看起來確實是好事,士氣如虹,高歌猛進,多麼提神醒腦。

    可是塞翁得馬,焉知非禍?

    一切太順了,而且直到現在李世民也絲毫沒有將兵馬分散開的意思,三十萬兵馬圍在遼東城周圍,看似是獅子搏兔之勢,實則隱患太多。

    打仗這種事不是做算術題,比如敵人殺你十萬兵馬,你還剩二十萬,打仗不是這麼算的。

    也許在自己的十萬兵馬中了埋伏被殺之後,剩下的二十萬兵馬軍心已然動搖潰散,那麼這二十萬人基本就沒有了戰鬥力,只要稍微嚇唬一下,這二十萬人就會扔下兵器掉頭逃跑,這不是誇張,而是事實,華夏上下幾千年,類似十幾個敵人追殺潰逃的上千將士,漫山遍野到處跑的奇葩畫面舉不勝舉。

    如此多的軍隊集中在一起,很容易會出現這種現象,數十萬大軍,與敵軍作戰後,勝利並不足為奇,一旦稍有小敗,敗績就會被無限放大,恐懼和怯戰的心態將會如瘟疫一般迅速在全營擴散,最後稍微遇到一點風吹草動,都會成為全軍潰敗的導火索。

    此時唐軍正是春風得意之時,這些隱患沒人看得見,但李素能看見,正因為如此,李素才會覺得分外憂慮。

    更煩心的是,偏偏這些憂慮還不能向李世民勸諫。如今李素眼裡的李世民已經完全魔怔了,彷彿中了邪一般,誰的話都聽不進去,他只相信自己,他要將滅國報仇之功全部攬到自己身上,他已經被得勝還朝之後百姓的叩拜和歡呼聲沖昏了頭腦。

    左思右想,李素悲哀的發現,只有冷眼旁觀李世民在高麗遭遇一場大敗之後,他才會清醒過來,或許那時,他才聽得進忠言勸諫。

    …………

    大軍圍困遼東城,李世民還未下令攻城。

    李素不知道李世民是怎麼想的,或許這位英明的帝王也有拖延症吧。

    圍城三日,李素無所事事地整天在大營裡晃悠,無聊時便調戲貶損一下新收的丫鬟高素慧,毒舌刺激得高素慧白眼直翻,怒不敢言,李素便由衷感到一陣快意。

    跟這位抖m姑娘相處久了,李素發現自己越來越像個變態了……

    難道這位姑娘激活了自己骨子裡的隱藏屬性?

    清晨醒來,李素向方老五問了時辰,發現已過卯時,再聽聽大營內靜悄悄的氣氛,於是暗嘆口氣。

    圍城第四日,看來今日李世民仍然沒有攻城的打算。

    洗漱過後,李素在大營內繼續遊蕩,一邊漫無目的的走,一邊猜測李世民的用意。

    按說兵貴神速,數十萬大軍進入敵國境內,更應該速戰速決,小小一座遼東城,李世民竟拖延了四天,難道他在等待高麗援軍到來,然後將他們一舉全殲?

    胃口不小呀。

    孤魂野鬼般四處遊走,李素不知不覺發現自己已走到轅門外,再往外走就是大營外了,敵國境內最好老實點,誰知道附近有沒有埋伏棒子的兵馬呢?

    君子不立危牆之下,李素立馬往回走。

    走了幾步,靠近轅門的一間營房內傳來激烈的爭吵聲,李素好奇地停下了腳步。

    「幾十萬大軍,全部停滯在同一個大營裡,這樣下去不出事則已,一旦出事,那就是全軍覆沒的大事!」

    「薛禮,咱們這一火裡就你聰明,就你能耐,別人都是傻子是吧?連陛下和諸位將軍都沒覺出問題,偏偏你看出來了,看來你遲早是當大將軍的料,將來發達了可別忘了咱們這些貧寒袍澤呀!」

    冷嘲熱諷的話音剛落,營房內傳出一陣轟然大笑。

    那個名叫薛禮的人顯然生氣了,卻無法解釋清楚,只好長嘆道:「爾等鼠目寸光,我實不願與爾等多言,道不同不相為謀!」

    另一道聲音冷笑道:「照你這麼說,咱們這幾十萬人該如何?都撤回遼河西畔去重新來過?」

    薛禮哼道:「照我說,攻下遼東城後就必須要分兵而擊了,此次出征,軍中老將不少,任一位老將皆是帥才,領一軍獨當一面綽綽有餘,分兵後從三面分而出擊,高麗不出半年可克矣!」

    營房外,李素聽得兩眼大亮,臉上禁不住露出喜悅激動之色。

    這是什麼?這是知己呀!共奏高山流水都不足以表達心中的仰慕之情,如果他有妹妹的話,拼著讓許明珠責罵也要娶了,這樣的人才一定要讓他當自己的大舅子……

    李素激動得開始胡思亂想了,隨即忍不住衝進了營房。

    營房很狹小,裡面充斥著一股汗臭和腳臭混雜在一起的味道,非常刺鼻,熏得辣眼睛,李素這種有潔癖的人卻也顧不得這些了,左右掃視了一眼,李素喜道:「誰?剛才是誰的高論?對了,叫薛禮是吧?誰是薛禮?」

    見李素衣著華貴,相貌不凡,後面還跟著方老五等一群部曲,營房內的將士們頓知他是軍中權貴人物,不敢得罪,於是紛紛起身行禮。

    一名身材偏瘦,模樣有些斯文的普通士卒打扮的男子走出兩步,忐忑不安地行禮道:「小人便是薛禮,字仁貴,拜見這位貴人……」

    「哈哈,好!好一條漢子!」李素大笑,隨後突然一頓,兩眼呆滯地看著他:「你叫薛禮……字仁貴?呃,薛仁貴?」
V123210 發表於 2017-9-28 23:49
第八百七十七章收為己用

    李素的心跳徒然加快。.

    薛仁貴!大唐又一位耀眼的名將,如今的他還只是軍中一名普通的士卒,數年以後,他終將像一塊拭去了塵埃的明珠一般,閃耀於大唐高宗年間。

    關於薛仁貴此人,或許他的傳說比史實更多,李素前世就聽過許多,有些是真,有些是杜撰,但他的功績尤其是平高麗一戰的功績,卻是半分不假。

    直到現在李素才知道,原來薛仁貴的本名叫「薛禮」,「仁貴」是他的字,看著面前這位容貌青澀稚嫩,神情帶著幾分拘謹緊張的年輕人,李素由衷地笑了,笑得很開心。

    「你真是薛仁貴?」李素再次問道。

    薛仁貴手足無措地看了看李素身後那群面目猙獰一看就知絕非善類的部曲們,心中頓時對李素的來意感到愈發驚恐,腦子裡不停地回憶自己什麼時候惹過這麼一尊大神。

    「小人……薛禮,字仁貴,呃,確是薛仁貴。」薛仁貴咬牙道。

    李素樂壞了,非常自來熟地拍上了他的肩膀,眉開眼笑道:「你就是很會打仗的那個薛仁貴?」

    薛仁貴臉頰發燙:「呃……小人不會打仗,小人只是軍中尋常府兵,若有得罪貴人之處,還望……」

    李素皺起了眉,剛才只顧著激動,這時冷靜下來他才發現薛仁貴的身份,名垂千古的名將為何如今還只是個小小的府兵?這不科學!

    「為何還是府兵呢?」李素目光灼灼地盯著他,眼中充滿了恨其不爭的惋惜:「……你應該是將軍了啊!」

    薛仁貴悲憤仰頭望天:「…………」

    誰不想當將軍?可是我能怎麼辦?我也很絕望啊!

    薛仁貴剛投軍才不到一年,雖說是河東薛氏名門出身,不過早已家道中落,到他父親這一代已是幾畝薄田勉強度日,去年才投了府兵,如今寸功未立,怎麼可能輕易便當將軍?

    渾然未覺薛仁貴的悲憤情緒,李素拍了拍他的肩,道:「以後可要爭氣點,以足下之才,早晚必為國士。」

    營房內眾人聞言一驚。

    這是什麼情況?眼前這位貴人剛剛才認識薛仁貴,開口便對他有如此隆重的讚譽,太不合常理了,你們很熟嗎?還有……這傢伙人五人六的,到底是誰啊?

    這個問題當事人薛仁貴也很想知道,於是猶豫了一下後,還是很直爽地開口問了。

    「多謝貴人謬譽,小人誠不敢當,還未請教貴人……」

    李素哦了一聲,笑道:「我姓李,名素。」

    營房內眾人頓時倒吸一口陝西涼皮(氣) 。

    薛仁貴驚愕地睜大了眼睛,失聲道:「李素?涇陽縣公李素?」

    李素眨眼:「我很有名嗎?」

    營房內眾人沒說話,只是同時起身站直,然後整齊劃一地朝他躬身抱拳一禮。

    「李公爺之名,天下皆知,我等雖粗鄙武夫,卻也非孤陋寡聞,得見李公,此生幸甚。」薛仁貴神情恭謹地道,目光帶著幾分強自壓抑的興奮。

    「收到你們的崇拜了,好,都免禮,薛仁貴,你出來,我和你聊聊。」李素說完轉身走出營房。

    裡面的味道太嗆人,李素忍到現在終於受不了了。

    滿頭霧水的薛仁貴跟在李素身後走出營房,然後隨著李素在大營中間的空地緩步而行。

    走了一會兒,李素確定已聞不到營房的臭味了,這才停下腳步,轉過身道:「薛仁貴,你投軍多久了?」

    薛仁貴老老實實道:「貞觀十七年底投軍入府兵,家父託了人將小人投到虢國公張士貴帳下效命,說來投軍已一年,但直到如今仍未上過戰陣,故而寸功未立。」

    李素點頭,他對虢國公張士貴並不陌生,大唐如今猛將如雲,這位虢國公也是其中之一,是跟程咬金,牛進達,尉遲恭等人齊名的老將,薛仁貴說是投在張士貴麾下,但從他如今仍只是一員小小的府兵的現狀來看,顯然張士貴並不重視他,否則薛仁貴如今至少也該是張士貴身邊的一名親衛。

    其實這也很正常,一個二十來歲從未上過戰場的毛頭小夥子,不知根不知底的,入府兵以來又沒有任何亮眼的表現,別人憑什麼信任他?若是一投軍就給他個校尉當,這位大將軍一定病得不輕,要不然就是收了巨賄。

    李素此刻心中有些竊喜,這就是活了兩輩子的好處了,別人未曾發現這塊蒙塵的美玉,可他只憑一個名字就發現了,說起這位薛仁貴,雖說如今並不出色,但他在史書上的名聲可不小,跟裴行儉一樣,他也是文武全才,而且論才幹,他比裴行儉更要強上幾分,如今正是默默無聞乏人問津之時,算是事業上的低谷期,上天安排李素在這個時候認識他,顯然又是上天的一番厚賜。

    上下打量著薛仁貴,李素眼中的笑意越來越深。

    若把這傢伙用盒子裝起來,再在盒子上面系一個粉色的蝴蝶結,這個禮物就很順眼了。

    「愛乾淨嗎?每天洗臉洗腳嗎?」欣賞完畢,李素冷不丁問道。

    「啊?」薛仁貴愕然。

    李素皺眉,耐心地解釋道:「雖說出門在外,該講究的衛生還是必須要有的,一己之垢不掃,何以掃天下?」

    薛仁貴神情露出古怪之色,顯然覺得面前這位赫赫有名的李縣公有點怪異,而且思維如天馬行空,不著邊際,跳脫得厲害,實在不太好打交道。

    「偶爾,呃,偶爾洗一洗……吧?」薛仁貴不確定地道。

    李素嫌棄地扯了扯嘴角,板著臉道:「記住,以後要常洗,有事沒事就洗,只准多不准少,每天我都希望能見到白白淨淨的你,知道嗎? 」

    薛仁貴只覺頭皮一陣發麻,訥訥道:「呃,小人能問問為什麼嗎?」

    李素氣定神閒地道:「因為我決定從今日起,你便是我身邊的親衛了,稍停我便去尋虢國公,請他給我一紙調令,從今往後,你跟著我幹。」

    薛仁貴愕然無語。

    李素朝他齜牙一笑:「開心不開心?驚喜不驚喜?」

    薛仁貴面孔漸漸漲得通紅,遲疑半晌,終於咬牙抱拳道:「李公爺,請恕小人不敢答應,家父送小人投軍時交代過,無論做人還是做官,首須心懷忠義,不可朝三暮四,蛇鼠兩端,家父既然讓小人投到虢國公麾下,未得父親允可,小人不敢另投他主。 」

    李素驚異地「咦」了一聲。

    看不出這傢伙居然還如此講義氣,李素不由更高看了他一眼。

    對忠義無雙的人,李素自然有辦法,於是斜瞥了他一眼,道:「我問你的意見了麼?剛才我只是通知你,一紙調令過來,你敢違抗軍令麼?」

    薛仁貴一臉隱怒,嘴唇囁嚅了幾下,終究沒敢說什麼,但神情卻顯得很不情願。

    李素繼續道:「你在營房裡跟袍澤們每日吃的什麼?」

    「野菜飯糰,還有肉湯……」

    「跟著我,每天吃肉,大片大片的肉。」

    薛仁貴神情立變,然後不假思索地道:「好,小人從此跟著李公爺了!」

    李素:「…………」

    剛才這個「忠義無雙」的評價,下得是不是早了點?幾片肉就能收買的人,握在手裡怎麼用都覺得不大放心啊,將來若因為別人的幾片肉把他李素賣了,這個……算不算古今最掉價最冤枉的穿越者?

    「呃,你……答應了?」李素突然有種高價買了件贋品的感覺,很扎心。

    薛仁貴點頭如搗蒜:「答應了!小人大半年沒吃過肉了,有肉吃就好。」

    李素再次露出恨其不爭的表情:「你……怎麼就不多堅持堅持?你這樣幹脆,搞得我很想退貨你知不知道?」

    「啊?」

    「啊個屁,走,收拾東西,回我的營房,從今日起,你就是我的親衛了。」李素沒好氣地離開。

    不能細想,不能較真,就當是用幾片肉的代價收留了一條流浪狗吧……

    好歹是高宗年間最驍勇的名將,怎麼會這副樣子?

    ************************************************** ****************

    李素獨自去了一趟中軍大營,找到虢國公張士貴,二人在長安時便有過交道,只是不大熟,大唐的軍方將領雖說都是些磊落漢子,但他們的內部也是各自有派系的,而且暗地裡勾心鬥角挖坑禍害的招數不少,李素雖說跟軍方比較親密,但並非與所有將領的關係都很好,其中一半隻是泛泛之交,比如尉遲恭,比如正領著水師偷襲卑沙城的張亮,以及這位虢國公張士貴等等。

    越是泛泛之交,彼此之間來往便越客氣,這是鐵律。

    李素找到張士貴後,二人客套寒暄半天,等到彼此都覺得實在已將能說的廢話都說盡了,李素才悠悠地說出來意。

    張士貴算是個豪爽的人,一聽李素的請求,張士貴二話沒說便答應了,馬上當著李素的面親筆寫了調令,又令親衛送去行軍長史那裡復批登記,一套手續流程走下來,薛仁貴從此便成了李素合理合法的親衛。

    李素滿心感激,老實說,張士貴實在太給面子了,連原因都沒問便直接答應下來。看來人與人之間還是別混得太熟了,否則很容易把簡單的事情複雜化,如果薛仁貴投在程咬金麾下,李素去要人的話就比較困難了,不管程咬金對薛仁貴這個人了不瞭解,只要李素開了口,程老流氓必然將他敲詐得一貧如洗甚至滿身負債才肯放人,如若換了李績,那就更慘了,人肯定是不放的,一個「滾」字便將他打發走,然後李績轉過身就會去親自瞭解薛仁貴這個人,最後收為心腹親信,提拔重用,至於親外甥,連口湯都喝不到……

    萬幸,薛仁貴當初投在張士貴的麾下,更萬幸的是,李素跟張士貴並不熟,大家保持著疏離且友好的關係,只要不觸及彼此利益,大多數事情都能給個面子通融。

    當然,李素也由衷慶幸張士貴並未發現這塊蒙塵的美玉,或許他連薛仁貴的名字都不記得了,這才讓李素從他手裡撿了一個大漏。

    撿到漏的李素興沖沖地回了營房,薛仁貴已經將行李搬過來了,跟方老五等部曲們住在一起,李素剛走進部曲們的營房便發現,這幫傢伙正在烤肉,而其中吃得正歡快正滿嘴流油的,便是薛仁貴。

    一臉滿足愜意的笑容,每一口烤肉入嘴他都會閉上眼,細細地咀嚼,吞嚥,然後由衷地發出一聲滿足的嘆息,那幸福得快爆炸的表情令圍觀的部曲們……臉色發綠。

    方老五愁眉苦臉攏著手蹲在營房外,見李素過來,方老五嘆了口氣,指了指營房裡的薛仁貴,無比幽怨地道:「公爺,您收了個啥人回來呀?就這一會兒的功夫,他已吃了二十斤羊肉了,跟餓了半月的狼似的,根本不挑生熟,扔嘴裡就吃,照這麼個吃法,咱們從家裡帶出來的那點肉撐不了幾天,兄弟們有點慌了,擔心過不了幾天只能吃野菜飯糰配餿水湯……唉!」

    李素聞言眼皮猛跳了幾下。

    想到剛才張士貴那麼痛快就放人,該不會是養不起這傢伙,於是趕緊扔了這塊燙手山芋吧?而自己算是……接盤俠?

    這傢伙看著乾乾瘦瘦的,肚裡究竟能裝多少?

    堂堂縣公,居然養不起這位猛將兄,實在是……很沒面子。

    「呃,薛仁貴,出來!」李素高聲喚道。

    薛仁貴一愣,抬頭看了看李素,然後垂頭迅速看了看烤架上的肉,神情陷入兩難。

    李素越來越覺得在這傢伙的心裡,肉比自己的地位高,他應該認一隻豬為主公,羊也行。

    李素語氣愈發溫柔:「乖,先出來,我有事問你……肉少不了你的。」

    薛仁貴嘆了口氣,依依不捨地朝嘴裡使勁塞了最後一大口肉,在一眾眼睛發綠的部曲們的目光注視下,昂首挺胸走出了營房。

    「公爺找小人有何吩咐?」薛仁貴恭敬地問道。

    李素拍了拍他的肩,道:「剛才你在那邊營房裡跟袍澤們說的話,你跟我重新說一遍。」

    薛仁貴愣了:「啥話?」

    「就是關於這次東徵之戰的想法,沒關係,儘管說,說錯了不怪你,大逆不道的話也說,我要聽真話。」李素認真地道。

    薛仁貴沉默片刻,然後重重地道:「這次東徵……愈見兇險了!小人以為,最好現在就撤兵。」
V123210 發表於 2017-9-30 00:14
第八百七十八章 不謀而合

    「凶險」,這是薛仁貴對這次東征的評價。 .

    李素聽著不由心中一沉,薛仁貴的看法與自己完全一致,大軍還未出發時,李素便隱隱覺得此戰吉凶難料,直到渡遼河一戰後李世民仍沒有任何分兵而擊的想法,李素愈發覺得此戰凶險莫名了。

    沒想到作為一名普通的府兵,薛仁貴也有如此清醒冷靜的認識,人尖子果然是人尖子,無論他身處怎樣的低谷裡,都無法遮擋住他的光芒四射。

    李素饒有興致地勾起了嘴角,笑道:「仔細說說。」

    薛仁貴小心地看了他一眼,然後搖搖頭。看神情似乎有所顧忌,畢竟大唐軍隊明明打得順風順水,他卻說東征凶險,若話傳到別人耳中,不大不小也會被治個動搖軍心之罪,軍隊裡的刑罰尤其嚴厲,「動搖軍心」可是殺頭的大罪。

    李素不滿地道:「你不信我?怕我出賣你?」

    薛仁貴嘴唇囁嚅幾下,垂頭不敢答話,但神態卻已說明了一切,他確實不敢相信李素。

    這個當然是合乎情理的,就算李素將薛仁貴收入麾下,但二人認識畢竟才不到兩個時辰,短短兩個時辰裡,薛仁貴除非是個傻子才會如此迅速地對別人產生信任。

    李素卻不高興了:「我堂堂縣公,用得著花心思去陷害你這個小卒子?再說,你還吃了我二十斤肉呢……」

    薛仁貴臉上頓時露出羞慚之色,也不知是因為覺得自己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還是因為吃了人家二十斤肉而嘴軟……

    「呃,公爺恕罪,是小人多心了……」薛仁貴頓了頓,道:「……小人不過是無名小卒,軍中素無依靠,有些話說出來可真就是大逆不道了。」

    李素皺眉道:「沒那麼嚴重,陛下非昏聵之君,只要你的話說得在理,再難聽也不會有人治你的罪,當年魏徵當著陛下的面,指著他連罵三聲『昏君』,陛下龍顏大怒卻終究沒動魏徵一根寒毛,你我有幸,生於明君當朝,無須顧慮太多。」

    薛仁貴點頭,道:「既如此,小人便直言不諱了……此次東征之戰,在小人看來,猶如火中取栗,冒險之極,滿朝君臣將高麗人看得太簡單了,或許這些年他們沉浸在王師天下無敵的美夢裡,就連薛延陀也教陛下平滅了,區區高麗哪裡算得什麼勁敵?」

    「但是小人這些年陸陸續續看過很多關於前朝與高句麗交戰的書籍紀要,發現高麗人之驍勇善戰,幾不下於我大唐府兵,高句麗本身立國於半島之上,這片半島上除了高句麗,尚有百濟新羅兩國,三國之間連年征戰,還有一個倭國隔海挑撥是非,更何況還有我中原上國對其虎視眈眈,動輒刀兵相見,可以說,高句麗其國數百年來都是活在四面皆敵的夾縫之中,國中因征戰而內耗無數,闔國之子民皆為舉國之兵壯,可謂全民皆兵,而連年對外征戰,能在這些大大小小的戰役中活下來的將士,可見其戰場經驗和臨戰反應等等是如何的百里挑一,我們大唐這次要與之沙場廝殺的對象,就是這麼一批百戰老兵……」

    李素聞言不由悚然。

    儘管自己對東征持悲觀態度,但那只是從大的戰略佈局和兩**政比較上得出的結論,而薛仁貴的觀點無疑將它細節化了,他從一個平凡府兵的角度看待這次戰爭,用最簡單直白的觀點比較出雙方將士的強弱。

    是啊,大唐王師或許是百勝之師,可高麗將士何嘗不是百戰驍勇之師?數百年以來在這個戰爭時時爆發的夾縫中苦苦求存,活下來的這些高麗將士在戰場上將是何等的驍勇凶悍?

    薛仁貴神色黯然,低聲嘆道:「從出征時開始,小人便發現軍中氣氛不大一樣,小到火長,大至天子,似乎都對此次東征持傲慢之態,彷彿高句麗全境已落入彀中,只待手到擒來,前幾日的渡遼河之戰是與高麗軍的第一次接戰,此戰勝後,軍中將士對高麗軍的輕蔑更是愈發不可收拾,全軍上下皆視高麗為土雞瓦狗,似可一擊而功成……」

    神情中漸漸帶著幾許憤怒和無奈,薛仁貴冷笑道:「殊不知,渡河之戰皆因我軍以勢壓人,說白了,拼的就是人命,而河道狹窄,將士擁堵而戰亦是此戰獲勝的原因之一,饒是如此,一場渡河之戰便令我軍傷亡五六千,勝或曰勝,不過只是慘勝,我們有何理由沾沾自喜而目空一切?這種輕敵的情緒是非常要命的!」

    李素臉色愈見凝重,拍了拍他的肩,道:「你所言有理,繼續說,每一字每一句我都聽進耳中。」

    薛仁貴似乎漸漸說得興起了,於是也不推辭,繼續道:「再說如今的戰略,陛下御駕親征,自是三軍之主帥,此次傾舉國之兵將,畢其功於一役,參與東征的開國名將十餘位,皆是難得的帥才,陛下率師三十萬,無論兵力還是將領皆是我大唐立國以來之最,如此優勢的情況下,我軍渡河之後正應分兵而擊,令幾位老將各領一師,分別從北,西,南三面同時出擊,一來可收穫更多戰果,將征戰的時間控制在最短,二來可節省糧草,順應天時,克服地利人和,三來可分擔風險,互為策應,四來,可分流將士,避免因人多而導致將令傳達不暢,貽誤戰機……」

    「……分兵的好處實在太多了,或許其中也有弊端,但總的來說,絕對是利大於弊的,小人實在想不通,如此明顯的好處擺在眼前,陛下為何偏偏要將三十萬大軍死死攥在手裡,一兵一卒都不想分出去,這三十萬將士聚在一起,看似人多勢眾,威風凜凜,不過打的都是順風順水的仗而已,一旦遇到危機,或是不小心中了敵人的圈套,便是全軍覆沒的下場,三十萬人啊!若中了埋伏,不需要敵軍上前追殺,一旦全軍潰敗,光是咱們袍澤互相踩踏,死的人都是一筆無法想像的數字,如今咱們已打到遼東城了,三十萬人對遼東城圍而不攻,或許陛下在吸引敵軍援兵到來,然後一舉圍而殲之,可是戰機瞬息萬變,大軍在敵國境內停滯不前,本身便是非常凶險的一件事,陛下他……」

    薛仁貴越說越激動,最後甚至說得眼眶發紅,滿腔悲憤無處可洩。

    李素也有點激動了,薛仁貴不像李素活了兩輩子,許多事情有了預見性,他是真正靠自己的能力推斷出如今的處境,不得不說,名將就是名將,歷史上該發光的人,誰也擋不住他的閃亮。

    看著薛仁貴悲憤的臉龐,李素拍了拍他,嘆道:「不瞞你說,關於分兵之策,早在薊州城駐營時我便向陛下進諫了,可惜,陛下未納諫……」

    薛仁貴吃了一驚,愕然看著他:「公爺亦早料到我軍有凶險了?而且是在兩軍交戰以前便料到了?」

    李素嘆道:「準確的說,在長安時我便覺得不妙,在陛下面前我亦勸諫過幾次了,我甚至覺得東征之戰倉促而興兵,本就不該有此一戰,再過幾年或許時機方能成熟,奈何陛下乾綱獨斷……渡河之戰後,我心中的不安愈發強烈,所以這幾日大軍圍困遼東城,我卻坐立難安,此戰凶險,我和你的想法一樣,唯有分兵而擊方可立不敗之地,最壞的結果也應是慘勝而平,所以在薊州城時我便向陛下諫言過了,奈何陛下不納……」

    薛仁貴急了:「陛下為何不納?」

    李素看著他,平靜地道:「原因你不必知道,再說下去便是誅心之論了,我不能說。」

    薛仁貴呆滯片刻,然後緩緩點頭:「小人……似乎懂了。」

    李素神色晦暗地嘆了口氣,道:「心照不宣吧,但願攻下遼東城之後陛下能改變主意,還來得及,否則下場難料……」

    薛仁貴沉默半晌,忽然朝李素躬身行了一禮:「李公爺不愧是國之英傑,盛名之下無虛士,小人原以為分兵之策只有我一人想到,卻不曾想早在薊州時李公爺便想到了,料敵於先,決勝於後,小人不及也,直到此刻小人方知,能入公爺麾下,小人幸甚。」

    李素深深地看著他:「薛仁貴,讓你做我的親衛實因我在營房外聽到了你那番分兵之論,能與我的想法不謀而合,你這人必不簡單,所以才將你調來做我的親衛,不過這個親衛只是暫時的,用不了多久,你在這大軍之中將會漸漸露出崢嶸,有本事的人遲早會出頭的,我堅信。」

    *****************************************************************

    三十萬大軍圍困遼東城,三日後的深夜,遼東守將趙惠公派出一千人馬趁夜出城,夜襲唐軍前鋒大營,卻被埋伏崗哨的前軍斥候發現,煙火示警之後,唐軍大營全軍戒備,出城夜襲的一千高麗軍人馬已失戰機,無功而返。

    又一晚,李世民派兩千將士帶繩索趁夜攀牆,欲圖夜襲城頭,也被高麗軍發現,城頭交戰片刻便匆匆退兵而返……

    圍城十日,類似的偷襲,反偷襲,偷雞摸狗互相傷害的小規模交鋒已發生了十來次,敵我態勢皆未見進展。

    貞觀十八年臘月廿四,遼東大雪,大軍仍圍城不攻。

    前軍斥候快馬來報,高句麗有援兵至,直奔遼東城而來,援軍兵馬約十萬之眾。

    大戰,即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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