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貞觀大閒人 作者:賊眉鼠眼(已完成)

   
vc2008 2015-3-1 14:59:49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67 4822691
V123210 發表於 2017-7-22 21:30
第八百四十九章御前獻計

    美人白髮,英雄遲暮。世間最殘忍的事莫過於此。

    李素仔細打量著李世民,終於不得不承認,李世民確實老了。

    雙鬢不知何時已染了白霜,額頭和眼角佈滿了皺紋,連腰板都不那麼筆直了,跪坐在案前佝僂著身軀,明明不到五十歲的年紀,卻如一個暮年的老人般失去了精神,唯有眼睛裡不時閃過的銳利才能證明他仍是一代英主明君。

    史書上對這段時期的李世民有過許多詬病,諸如「好大喜功」「英明一世,昏聵而終」等等,評價也算客觀,可是許多事不能只看史書如何蓋棺定論,說到底,那都是別人的定論。

    因為老邁,不得不在逝去之前抓緊時間做完自己該做的事,這是李世民現在的想法。

    千年以後,也有一位偉人說過,「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

    李素理解了李世民的想法,換做是他,或許也會拚命達到有生之年東徵的目的。

    說是為了滿足自己的虛榮心,未免不完全正確,貞觀一朝已十八年,需要一場大勝來奠定天下歸心的基礎,這話也沒錯,不過李世民更需要的是在他死去之前將江山內外的隱患掃清,不僅是隱患,同時還要把「窮兵黷武」的惡名聲扛在自己肩上,將來太子即位後,不必對外發動大規模戰爭,不必耗費國庫底子,只需安心發展國家經濟,創一個煌煌盛世。

    李世民能做的大抵只有這麼多了,李素理解歸理解,可他還是不大贊同。

    倉促而戰,傷亡必大,李世民站在帝王的角度,認為此戰必須發動,可李素站在百姓的角度,卻覺得此戰真的太過急促了。

    若能等個三五年,待國庫殷實,百姓積攢了一定的家底,關中府兵操練足夠,軍械糧草堆積如山,甚至李素所創的震天雷也存量充足,那時發動東徵豈不是事半功倍?

    可惜,皇帝是李世民,不是他李素,所以李素無法再勸說他放棄,李世民的性情剛烈,認準了一件事絕對不會再聽任何勸告的,李素若繼續勸下去,除了把他惹毛了,沒有別的結果。

    所以李素只好選擇閉嘴,他不是魏徵,沒有興趣挑戰自己的生存極限,更沒有作死的愛好。

    「陛下英明神武,您說要徵,那咱們就徵。」李素很鄭重的點頭道。

    李世民斜瞥了他一眼:「陰陽怪氣的,諷刺朕呢?不贊同就直說,當年寫《阿房宮賦》大殿上公然罵朕的那個李子正哪裡去了?」

    李素笑道:「臣的夫人有了身孕,臣快當父親了,一大家子靠臣養活呢,男人有了牽絆,自然要多憐惜一下自己的小命,否則自己死了不要緊,絕了一家的生路才是最不負責的,所以不該說的話儘量不要說了。」

    李世民臉色漸緩,忽然感嘆道:「李子正都快當父親了,歲月真如白駒過隙,不饒人呀,看來讓一個男人磨平棱角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他當上父親,不錯,算算日子,你已很久沒闖禍了吧?你現在這個樣子,朕很欣慰……」

    「陛下,臣最近老實得跟兔子一樣……」

    李世民嗤笑:「別侮辱人家兔子了,你老實只是做給大家看的,肚裡還冒著壞水呢,以為朕不知道?」

    嘆了口氣,李世民接著道:「東徵已是定局,子正 啊,說說吧,怎樣才能東西兩頭兼顧?朕知道你有辦法,快拿出來,莫讓大唐關中子弟多增傷亡。」

    李素苦笑道:「倉促之間,臣哪裡拿得出辦法?陛下這是在為難臣。」

    「朕不管,今日不拿出個辦法,你別想回去,晚上就睡在大殿的門廊下吧,朕讓人給你一床被縟。」

    李素面色愈發苦澀,不講道理的傳統難道是大唐君臣的特色?可你們就算不講道理也不能專挑我這種軟柿子吧?

    想歸想,李素還是只能認認真真的想辦法。

    李世民也不急,慢悠悠地端起茶盞,淺淺地啜一口,滿意地點點頭,然後抽空斜瞥他一眼,非常的居高臨下。

    良久,李素終於嘆了口氣,道:「陛下,臣,呃……臣以為……」

    李世民不滿地皺起了眉:「有話快說,結結巴巴的故弄什麼玄虛。」

    李素苦笑道:「臣只有一個折中的辦法,或許……可以兩頭兼顧。」

    李世民拂了拂衣袖,道:「說。」

    「西域徵焉耆王之戰,恐怕是免不了了,大軍已開拔,三萬兵馬人吃馬嚼的,每天耗費糧草無數,將來若真打起來了,耗費的糧草更多,此戰若西突厥也參與進來,三五年內西域怕是平不了,所以,臣以為,不妨讓侯大將軍採用『拖』字決……」

    李世民愕然:「拖?」

    「嗯,拖,對焉耆國,當迅若疾雷,快速平定,焉耆戰力不強,侯大將軍可直抵焉耆,對焉耆痛下殺手,將焉耆國完全滅了,至於西突厥那邊,他們若選擇袖手旁觀自然最好,若他們也出兵,那就讓侯大將軍拖著他們。」

    「如何拖?」

    李素緩緩道:「爭,是政治的延續,所以這一戰,需要的是政治上的配合,陛下從長安派出使臣,與西突厥談判,談判的內容就是兩國友好互不侵犯,這邊談著,侯大將軍那邊打著,談判需要技巧,也需要軍事上的默契配合,談得有進展了,侯大將軍那邊不妨暫停動作,給西突厥人一個假像或希望,若談得不順利,侯大將軍便對焉耆窮追猛打,並且積極聯絡西域諸國共同反西突厥,一邊打,一邊談,拖個三五年,如陛下所言,讓戰事陷入僵持膠著之勢。」

    李世民不解地道:「戰事僵持,曠日持久,這不正是朕擔心的嗎?如此一來,大軍糧草何以為繼?國庫照樣也耗費不少,東徵怎麼辦?」

    李素笑道:「所以臣剛才說了,以迅雷之勢將焉耆國滅了,然後……可命侯大將軍以戰養戰。」

    「以戰養戰?」李世民神情微動。

    「漢朝的霍去病將軍,率孤軍深入匈奴數千里,滅匈奴部族無數,他們是騎兵,一日奔行數百里,朝廷的後勤補給怎麼可能跟得上?無非是每滅一部族,便屠其牛羊,掠其糧草充為軍糧,這便是以戰養戰,侯大將軍若滅了焉耆國,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接管焉耆國庫,搜刮國中糧草,同時將國庫的錢財交予西州,如今的西州已是西域諸國商賈的中轉站,這些錢財可用來向各國商賈購買糧食,等於是窮其一國之力,養侯大將軍一支孤軍,就算沒有朝廷補給,侯大將軍支撐一兩年不成問題,一兩年以後,陛下的東徵約莫也快到尾聲了,那時難道還騰不出手支援他嗎?」

    李世民眼睛大亮,沉吟半晌,不由點頭讚道:「以戰養戰,確實是好辦法,可搜刮焉耆國的國庫和糧草,彼國百姓豈不是……」

    「陛下,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所謂『仁義』,做做樣子便罷 ,可此戰關乎大唐國運氣數,就顧不得那麼多了。」

    李世民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你果然是個滿肚子冒壞水的混賬,心狠手辣起來比朕還厲害。」

    「陛下謬讚了。」李素謙虛地笑道。

    「你以為朕在誇你?」

    李素笑道:「臣就當陛下在誇我。」

    李世民哼了哼,隨即沉吟斟酌許久,緩緩道:「此法……可行,至少能為朕多爭取一年左右的時間,一年的時間,足夠朕做許多事了,同時也為朕節省了不少糧草,甚善……」

    李素想了想,又道:「還有關於東徵的糧草方面……」

    李世民一愣,欣然笑道:「子正連糧草都有辦法解決?」

    李素苦笑道:「臣只想到了權宜之計,既然陛下鐵了心要東徵,臣食君之祿,便不得不為陛下分憂,關於糧草,臣猜測國庫所積恐怕不太夠吧?」

    李世民臉色頓時陰鬱下來,憂心忡忡地點頭:「不錯,輔機與玄齡算了很久,尚有不少的差距,對高句麗之戰事若不順利,就差得更多了,民間麥子水稻一年兩熟,你從真臘國引進的稻種目前還只是在農學裡改良,尚未普及推行民間,縱然將明年兩熟的麥子水稻算上 還是差了許多。」

    李素想了想,道:「陛下為何不試著向別國購買糧草?」

    李世民又愣住了:「購買糧草?」

    「是啊,就跟鄉親街鄰一樣,哪家突然手短,臨時找隔壁借點糧,通常都藉得到的,國與國也是如此,咱們出錢買呀,買鄰國的糧食,比如真臘國,佔城國,林邑國等等,這些南方國度善種稻穀,而且每年所產結餘不小,想必他們國庫所存頗豐,陛下何不向他們購買呢?咱們花錢買,又不損大唐國威尊嚴,何樂而不為?」

    李世民吸了一口氣,眼睛頓時睜大了。

    這個思路……很有創意啊。

    滿朝上下只想著如何從國內籌措糧草,卻沒一個人想過向鄰國購買,大抵都是大國顏面尊嚴的原因,文武大臣們總覺得向別人伸手是件很沒面子的事,弱了自己的威風一般,可是購買糧草哪裡損了顏面?很正常的交易買賣關係呀。

    李世民越想越覺得可行,李素彷彿給他打開了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門,那個嶄新的世界裡……好多的糧食啊。

    困擾李世民最久的問題便是糧食了,其他的諸如兵源,軍械,攻伐等等,那都不叫事,糧食才是關鍵。

    此刻李素一句話,頓時令李世民茅塞頓開,只覺上下通透,感覺嗨爆了。

    隨即李世民不知又想起什麼,臉色繼續沉了下去。

    「國庫糧草不足,錢財……也不足呀,拿不出錢來,如何向鄰國購買?」李世民的臉色難看道。

    李素重重嘆氣,要什麼沒什麼,你當什麼皇帝,改行要飯去好不好?

    還有,什麼國庫沒錢,簡直笨到家了,國與國之間的大買賣,用得著搞什麼錢貨兩清嗎?

    於是李素忍不住朝李世民看了一眼,然後飛快扭回頭。

    李世民捕捉到他的目光,神情不由一滯。

    這個混賬……剛才那記眼神是在鄙視朕嗎?

    咬了咬牙,李世民語氣不善道:「子正有話快說,休賣關子!」

    李素嘆道:「陛下,沒錢也能做買賣的,又不是不給,先欠著嘛,等咱們手頭方便的時候再給,陛下就照臣的原話跟那些國家的使臣說,您看看誰敢不答應。」

    李世民露出遲疑之色,顯然李素的話嚴重挑戰了他的節操底線。

    「這個……不妥吧?大唐是諸多鄰國的宗主,若還反欠別人的錢,實在是……咳咳,子正啊,有沒有更好的辦法讓鄰國心甘情願把糧食奉上?」李世民臉色有些赧然地道。

    李素臉頰抽了抽。

    又要朝人伸手,又不想傷面子,分文不給還要別人心甘情願把糧食雙手奉上……剛才自己想錯了,當要飯的太屈才,你剪徑劫道去呀,不但能劫糧食,還能劫色呢。

    李素又嘆了口氣,道:「陛下不想欠錢,那就拿東西換吧。」

    「拿什麼東西換?」

    「什麼都好,比如兵備庫裡多餘的軍械,刀劍弓箭,雲梯攻城車什麼的,或者拿生鐵,鹽巴,國庫裡的瓷器絲綢等等,召那些國家的使者來,一項一項抵價,慢慢談嘛,談到大家都接受的地步,這筆買賣就做成了。」

    李世民想了想,欣然大笑:「好!此策甚妙,子正不愧是我大唐之棟樑英才,朕應該早點召你進宮奏對,也省得朕這些日子因為糧草之事而寢食難安。」

    李素笑道:「臣不過是隨意而說,陛下謬讚了……」

    隨即李素一愣,認真地問道:「陛下這次真的是在誇我吧?」

    李世民此刻心情極好,哈哈大笑道:「這次確是在謬讚你,爾且放心收下。」

    李素撇了撇嘴,然後道:「陛下既然決定今年冬天便東徵,那就要趕緊辦妥這些事了,如今已是夏末,離冬天不遠 ,與諸國使臣談判,還有傳遞消息,運輸糧食等等事宜,少說要耗費幾個月呢。」

    李世民點頭:「不錯,朕馬上就下旨,事不宜遲,遲則生變。」

    扭頭看著李素,李世民道:「你坐夠了沒?」

    李素一愣,馬上聞絃歌而知雅意:「臣這就滾。」

    …………

    李素剛走出宮門,便見長孫無忌和房玄齡二人匆匆進宮,李世民的速度果然快,這才多久便把兩位宰相召來了。

    李素急忙朝二人見禮。

    房玄齡笑呵呵地朝他點頭,長孫無忌的表現更是如沐春風,馮渡被刺一案李素與他暗中的較勁衝突,此刻他彷彿全忘記了,仍舊是一副慈祥長輩的樣子,還肉麻兮兮的握住李素的手噓寒問暖,李素尷尬地應付,背後冒了一層白毛汗。

    長孫無忌越是如此表現,李素便越覺得憂心。

    從此以後,他與長孫無忌之間的仇怨,只怕是難以化解了。
V123210 發表於 2017-7-26 17:52
第八百五十章迂腐傲氣

    與長孫無忌結仇已是注定,朝堂之上,奪嫡之爭,李素與長孫無忌所站的陣營完全不同,關係自然也就變成了敵對。

    想想多年以前,李素與長孫家合作香水買賣,所謂「合夥」,大家都只將它當成了一個由頭,真正為的是這一層關係,香水買賣成了兩家來往的一條利益紐帶,李素當初費盡辛苦與程家合夥,與長孫家合夥,其實為的也是自己的安全,自己發明出來的東西無私地拿出來,有錢大家一起賺,兩家一文一武,便等於讓李素在朝堂文武官員兩大陣營裡站穩了腳。

    李素的這個佈局是正確的,事實上,從貞觀九年到如今,近十年的時間,李素基本沒在朝堂樹過敵,除了李素謹慎圓滑的性格外,兩樁合夥買賣在其中也起了很重要的作用。

    此一時也,彼一時也。

    事到如今,李素在朝中羽翼漸豐,更重要的是,他與長孫無忌分別輔佐不同的皇子,矛盾自然便慢慢激化,露出了水面,馮渡被刺一案掀起那麼大的風浪,實際上這樁案子就是李素與長孫無忌之間的博弈。

    目前看來,長孫無忌棋輸一著,李素小贏半子,可是結下的仇恨卻已無法抑止地越來越深了。

    太極宮門前,李素與長孫無忌互相行禮,彼此會意一笑,然後,二人擦肩而過,背道而馳。

    …………

    李素向李世民獻平西域和籌措糧草之計,不得不說,兩條計都十分具有可行性,尤其是籌措糧草,李世民以及這個時代的所有人都聞所未聞的新穎。

    長孫無忌和房玄齡進了甘露殿,君臣三人碰面,李世民將李素的原話複述出來,兩位宰相當即便擊節讚嘆不已。

    東徵高句麗是必啟之戰,國中糧草不夠是君臣的心頭刺,眼看離東徵的日子越來越近了,可糧草問題仍未得到妥善的解決,兩位宰相一天比一天著急,不早也不晚,李素在這時獻上籌糧之計,頓時解決了李世民和兩位宰相的燃眉之急。

    饒是長孫無忌與李素如今已結下深仇,可長孫無忌的身份終究是宰相,國之砥柱,孰輕孰重他還是分得清的,宰相有宰相的寬宏氣度,從不因人廢言,只要提出的注意是正確的,天大的私仇皆可先放在一邊。

    毫無意外的,君臣三人坐在殿內商議了一陣後,便馬上同意了李素獻的計策,兩位宰相辦事效率很高,離開甘露殿後便立馬去了尚書省,開始分工準備。

    很快,真臘國,林邑國等南方盛產稻米的小國使臣們被尚書省緊急召見,當日夜晚,尚書省兩位宰相親自出面,開始與諸國關於購買糧草一事進行了首次談判。

    這個年代的人眼界終究沒有那麼寬,包括李世民和長孫無忌房玄齡這些君臣在內,他們眼裡的「天下」,只是一個中國的版圖,或許可以更遠一點,目光放到諸如吐蕃,高句麗等這些對自己的社稷有威脅的鄰國上面,大多數時候,君臣們看鄰國的目光都是帶有幾分敵意的,首先想到的便是咱們能不能用武力征服他,把這個國家的疆土納入自己的版圖。

    除了戰爭之外,關於商業貿易方面,大唐也不是沒有過涉及,否則李世民也不會因為絲綢之路被西域小國截斷而勃然大怒,不惜發起兩次戰爭掃平西域,以保證絲綢之路的暢通無阻。

    這個年代裡,對鄰國的商業貿易不是沒有,但,大多被限定在民間的範圍之內的,比如大唐的各家門閥世家,包括程咬金長孫無忌等這些新興門閥,各家都養著好幾支規模龐大的商隊,專司來往大唐和鄰國之間,買賣交換各國的物產賺取利潤,簡單的說,大唐的商業是民間的商業,國家卻甚少參與過。

    雖說大唐是相對開放的年代,但朝堂上所立者皆是士大夫,這些人明知商業行為對國家的必要性,可心裡還是十分鄙視抗拒商賈之事的,因為聖賢說過「小人喻於利」這句話,所以他們能夠接受民間商業,甚至自家也在暗地裡養了好幾支商隊幹著「喻於利」的買賣,若將商業行為上升到國與國的地步,他們可從來沒這麼想過。

    泱泱上國嘛,自尊心強得有點過分了,總覺得咱們自家物產豐富,自給自足,什麼都不缺,反倒是那些鄰國都應該來求咱們,這才符合泱泱上國的氣派,李素所說的主動購買別國的糧草,無疑給李世民和兩位務實派宰相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可是對別的朝臣來說,態度就不一樣了。

    第二天,李素所獻購糧之策便傳了出去,朝堂頓時炸了鍋。

    有人讚成,有人反對,贊成者皆是很務實的人,國家利益至上,東徵缺糧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事,現在李素提出向鄰國購買糧食以解燃眉之急,這些務實的朝臣自然是千肯萬肯的,解決了這麼大一個麻煩,三軍將士東徵拚命時終於沒有後顧之憂,東徵高句麗戰端未啟,大唐王師卻已增了三分勝算。

    在這些贊成者的眼裡,李素為大唐再次立下了一樁大功,甚至許多老將軍們都覺得,將來東徵若勝,功勞簿上第一個被記載的名字應該便是李素。

    可是反對者也不少,令李世民沒想到的是,反對者居然不少,這些人大多是門閥中人,更意外的是,連國子監的學生都鬧了起來,其中尤以國子監祭酒孔穎達反對得最激烈,孔穎達拿出的反對理由很縹緲,歸結起來四個字,「失體辱國」。

    這個年代沒有所謂「種族歧視」的說法,可大唐這個國度裡,每個人心中都或多或少有一些種族歧視的,當然,抬高的是自己,歧視的是鄰國,在大唐臣民的眼裡,所有大唐國籍以外的異國人士全是穿著衣服的猢猻,這些猢猻眼裡的大唐人呢?自然是無論任何時間任何地點任何角度,大唐人都是偉岸高大隻可仰視膜拜的,哪怕一個普通平凡的老百姓走在長安大街上被胡商不小心踩了腳,他都有底氣一耳光抽過去,怒睜雙目大喝一聲「匹夫目盲耶?」

    國家強大的底氣,便是這般了。越是強大的國家,傲氣越盛,根本不能接受這種貌似向蠻夷小國求援一般的購糧之策。

    儘管李素提出的是正常的國家商業貿易,但在以孔穎達為首的這些朝臣眼裡看來,李素提出的購糧之策根本就是喪權辱國,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的漢姦行徑。

    於是,第二天的朝堂上,孔穎達跳出來了,一副魏徵鬼魂上身的模樣,義憤填膺聲淚俱下,怒斥李素提出的喪權辱國之策,而且不停叩首,請求李世民將李素這個禍國之臣拿入大理寺重重法辦。

    朝會成了孔穎達一個人的表演,老孔雖說年事已高,但戲很足,可謂歷經三朝的老戲骨了,一番痛不欲生的表演情真意切,實令皇帝沉默,朝臣落淚。

    朝中出了孔穎達這麼一位鐵血丹心的忠臣,李世民十分感動,然而還是拒絕。

    孔穎達聲淚俱下的表演還沒結束,李世民終於忍不住了,厲聲將他喝退。

    「喝退」這個字眼,足以證明李世民是多麼的不耐煩了,魏徵剛逝世沒多久,朕好不容易過了幾天放飛自我的好日子,現在你一副魏徵鬼上身的樣子是存心給朕添噁心嗎?

    要不是看在孔穎達是先賢孔子的嫡系子孫的份上,李世民當場剁了他的心思都有了。

    什麼「失體辱國」,什麼「自墮國威」,全是迂腐之極的說法,相比兩朝宿仇,相比天下人心所歸,相比李世民個人的理想,向鄰國買一些糧食算得什麼?別說毫無喪權辱國之處,就算有,只要不太過分,李世民都願意做出跟當年渭水之盟一樣的妥協,如今的他,眼裡只有東徵大業,平滅高句麗才是排在第一位的,國中所有的一切國事都必須要為「東徵」二字服務,這是底線,毫無商量。

    所以李世民狠狠喝退了孔穎達,因為這老頭已經阻礙了他的東徵大業,要不是孔子的面子大,孔穎達今日恐怕難逃牢獄之災。

    孔穎達畢竟不是魏徵,沒有花樣作大死的勇氣,見李世民表情憤怒,久歷風浪的孔穎達立馬察覺不妙,自己今日恐已觸碰到了天子的逆鱗,於是孔穎達非常老實地退回了朝班內,直到散朝也沒再敢吱聲。

    一樁即將涉及到李素的朝堂風暴,被李世民一聲怒喝消弭於無形之中。

    李世民乾綱獨斷的性格讓這次風波平息得非常快,朝臣中縱然有人仍持反對態度,但看到李世民對孔穎達的表現後,反對者們紛紛識趣閉嘴了,不論贊同還是反對,李世民一聲令下購買糧草,朝堂上下已達成了一致,同心協力將購買鄰國糧草當作一樁重要的國事,認真施行起來。

    第三天,李素再次被李世民召見。

    這次仍是購買糧草一事,建議是李素提出的,可以說,最瞭解其中過程的只有李素一人,東徵在即,時間所餘不多,一切都要雷厲風行,購買糧草看似簡單,實則非常繁瑣,首先是與各國的談判,必須錙銖必較,其次是糧草的運送,路途所經的大唐各州城之間如何交接,如何保護糧草安全,如何杜絕運送途中因氣候或地理原因造成的糧食受潮發霉等等細節,這些都是大唐君臣該要面對的問題。

    這批糧食對李世民來說太重要了,可以說事關東徵勝負成敗,李世民絕不容許任何一個細節方面的疏忽而造成功敗垂成的後果。

    建議既然是李素提出的,那麼與這批糧食相關的所有事務,都應該先徵求一下李素的意見,在這件事裡,李素的意見很重要。

    細節的事說起來很費神,甘露殿內,李素收起懶散的性子,難得專注認真地與李世民和兩位宰相聚頭商議,任何一個可能發生的意外或細節李素都拿出來,同時也提出了解決的辦法,當然,李世民和兩位宰相併沒有露出驚為天人納頭便拜的狗血畫面,李素提出的解決辦法在他們看來有的可行,有的不可行,君臣四人在殿內爭執得頗為激烈。

    從早晨到傍晚,中午還被李世民招待吃了一頓宮裡的皇家午膳,李素嘴刁,皇宮裡的膳食也不對胃口,看著李素一副被賜自盡般的悲壯表情,一口菜吃進嘴裡隨便嚼幾下便迫不及待吞下去的模樣,李世民氣得牙癢癢,長孫無忌和房玄齡則樂得哈哈大笑,一頓午膳君臣四人誰都沒吃飽。

    傍晚時分,關於購糧運糧的細節問題仍未商量完,長孫無忌看了看天色,於是三人識趣地向李世民告辭。

    東徵最棘手的大麻煩解決了一小半,李世民這幾日心情很不錯,笑容都比以往真實多了,揮揮手讓長孫無忌和房玄齡先走,李素卻被單獨留了下來。

    兩位宰相眼中同時閃過一道精光,長孫無忌捋鬚頗有深意地朝李素瞥了一眼,然後微笑離開。

    大殿內,李素心情有些忐忑地垂著頭。

    最近他有點害怕跟李世民獨處,畢竟自己的把柄被他握著,這個把柄對李素來說是顆不定時的炸彈,說不準李世民什麼時候不耐煩了,將這層窗戶紙捅破,君臣二人眼下友好和善的關係便徹底結束,而李素的結局大抵只有兩種,一是死,二是死得很難看。

    幸好李世民暫時沒打算捅破這層窗戶紙,至少今日沒有。

    微微瞇起眼,李世民看著殿外金黃色的夕陽,臉上露出蕭然的表情,卻彷彿渾然不覺李素還在等他發話。

    李素也著急,卻不敢催促,他敢肯定,此刻的李世民一定從普通帝王昇華到了文藝帝王,心中不知在感慨著什麼,殿外的夕陽尤其容易讓人產生諸如「白駒過隙時光荏苒」之類傷春悲秋的情緒,情緒強烈時說不定還得賦詩一首,顯擺一下文化人的才華什麼的。

    李世民不著急,可李素著急啊,已是傍晚掌燈時分,眼看城門坊門要關了,你再不放我出宮,是打算讓我再吃一頓宮裡的豬食麼?

    終於,李世民一聲悠然長嘆,李素精神一振,不自覺地挺直了腰正襟危坐,他知道文藝帝王終於回到了普通帝王的狀態了。

    「時光荏苒啊……」李世民長嘆出聲。

    「噗咳咳咳咳!」李素立馬噴了,然後急忙行禮:「陛下恕罪,恕罪,臣失儀了。」

    一肚子傷春悲秋的文藝感慨被李素瞬間破壞殆盡,李世民的表情凝固片刻,接著滿臉殺氣地狠狠瞪了他一眼。

    李素趕緊轉移話題,小心翼翼道:「陛下單獨留下臣,不知是為了……」

    李世民哼了哼,道:「有樁正事與你說。」

    「陛下請說,臣洗耳恭聽。」

    李世民捋了捋長鬚,沉吟片刻,道:「前些日子國事家事頗多,有件事說了要辦的,朕卻一直沒辦,拖到今日若再不辦,恐傷了功臣們的心呀。」

    李素若有所覺,小心接話道:「陛下的意思是……凌煙閣功臣畫像?呃,臣失言了,不一定是凌煙閣,啥閣都行。」

    李世民笑著看了他一眼,道:「朕雖不知你為何獨鍾情於宮裡的凌煙閣,不過功臣畫像的主意既然是你提出來的,朕便賞你這個面子,就叫『凌煙閣功臣畫像』吧。」

    李素非常套路化的行禮謝恩,心中卻閃過一個念頭。

    功臣畫像早不立,晚不立,偏偏選在即將東征的時候立,看來這凌煙閣功臣畫像裡面,政治寓意的份量愈發重了。
yamaba10 發表於 2017-8-3 19:01
第八百五十一章登閣無緣

  立功臣畫像對如今即將東征的大唐君臣來說是一件大事,而且李素并不反對這件事。
  從隋煬帝時的民不聊生千里餓殍,到如今的國泰民安熙熙攘攘,不得不說,李世民和麾下的名臣武將們功不可沒,他們是奠定盛世的基石,盡管每個人的一生殺戮無數,但他們卻真真正正為天下蒼生造了福。
  殺千人而救萬人,數字的比較便是這般殘酷,卻不得不用這個標準來評判一個人一生的善惡黑白,不說私德,不說品行,只看他殺的人多還是救的人多,千年以后,世人細讀青史,留名之人是善是惡,多半便是這般蓋棺定論了。
  贊同歸贊同,李素心中還是有幾分隱憂。
  當年隨李淵李世民父子東征西討的功臣不下數百,立功臣畫像自然不可能全部列于其上,現在天子欲立凌煙閣功臣畫像傳開,雖說可以大大提升朝堂君臣的凝聚力,但畫像人選確定之前,恐怕朝臣之間難免會出現一些明爭暗斗,畢竟這是一件名耀千古的事,不僅能讓自己青史留名,而且能讓子孫后代沾光不少。
  所以選誰不選誰,誰排第一誰排第二,這都將成為功臣們爭斗的焦點。
心中暗暗擔憂,但在李世民面前,李素的表情卻沒有任何變化,仍淡淡地微笑著。
  李世民倒是饒有興致地盯著他,笑道:“朕自晉陽起兵,攻伐前隋,說來也有近三十年了,這三十年里,忠心耿耿跟隨朕南征北戰的功臣不知凡幾,有人顯赫,有人仙逝,皆是世間常態,不過朕現在為難的是……究竟該不該將子正你列于功臣畫像上呢?”
  李素心中一驚,急忙露出惶恐的樣子,連聲道:“臣絕無資格,陛下萬莫如此,陷臣于不義。”
  李世民挑了挑眉,道:“哦?子正倒是謙虛了,昨夜朕寐寢之時,便掰著手指歷數子正這些年為大唐所立的功勞,首先是治天花,然后獻推恩薛延陀之策,后來收復松州時你造出了震天雷,后來任火器局監正時更是勞苦功高,為大唐攢下無數火藥利器,再往后,還有血戰西州,晉陽平亂,太子謀反時陣前勸說侯君集臨陣倒戈,斗吐蕃國相,引進真臘稻種等等……”
  李世民掰著手指一樁樁數,數到最后,李世民搖搖頭,深深嘆了口氣,笑道:“子正啊,不說不覺得,歷數下來,朕沒想到你為大唐竟立過如此多的功勞,實在令朕吃驚,從當年那個什么事都不懂的小娃子,到如今的國之柱石,算算時日,也才過了九年吧?”
李素也有些吃驚,他也沒想到自己居然如此牛逼,九年的時間里竟然干過這么多的大事,如果自己稍微有點野心的話,不造個反簡直都對不起老天給自己的一肚子本事。
  “臣竟如此厲害?”李素訥訥地道。
歷史民航含笑:“沒錯,你確是如此厲害。”
  “臣真的這么厲害?”李素的表情有些飄了。
  李世民皺了皺眉,仍笑道:“真的很厲害。”
  “臣為何如此厲害?”李素陷入膨脹之中不可自拔。
  “李子正,你適可而止!”李世民不爽了。
  李素回過神,急忙賠罪。
  李世民臉色漸緩,瞪了他一眼,道:“厲害歸厲害,你這沒皮沒臉的毛病能不能改改?縱然你立下潑天的功勞,也被你這沒皮沒臉的毛病消磨得干干凈凈了。”
  “臣……羞不敢當。”
  李素垂頭賠罪,暗里卻撇了撇嘴。
真是不會聊天啊,明明是“當仁不讓”,卻偏被他說成沒皮沒臉,這人要不是皇帝的話,可能全世界都沒人愿意搭理他。
  李世民輕輕敲了敲桌子,悠然感慨道:“細數起來,子正竟為大唐立過如此多的功勞,而且樁樁件件皆是大功,朕思來想去,子正之功比諸那些開疆辟土的開國老將們亦不遑多讓,朕若欲立凌煙閣功臣畫像,以子正立下的功勞,恐怕也有資格立于其上,供后世萬代瞻仰尊崇了吧。”
  李素一驚,急忙道:“臣萬不敢當,求陛下收回成命。”
  李世民挑眉笑道:“哦?子正何故謙虛?”
  “臣非謙虛,實是名不副實,不敢以微末之功與諸位名臣老將平起平坐,況且臣向來頑劣,極善闖禍,這些年能蒙陛下不棄,每次闖禍皆被寬宏以待,臣已萬分感激,縱有天大的功勞,也被臣少不更事闖出的禍抵消得干干凈凈了,若陛下將臣的畫像立于凌煙閣內,將來臣若不小心……呃,又闖了一次大禍,陛下又會為難要不要將臣的畫像撤去,臣的畫像……就沒必要如此折騰了吧?”
  李素額頭滲出了汗。
  功臣畫像對別人來說或許是天大的榮耀,可對他來說,卻是要命的毒藥。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的。
  李世民愣了一陣,接著哈哈大笑:“自從朕有意立功臣畫像后,朝臣皆為此欣然群起而求之,唯恐自己的畫像進不了凌煙閣,為何子正偏要反其道而行,堅辭不受呢?”
  笑聲漸斂,李世民眼中閃過一道銳光,頗富深意地看著他,悠悠道:“子正,與朕說實話,你到底在怕什么?”
李素垂頭沉默,許久之后方苦笑道:“臣……害怕成為眾矢之的,陛下,且不論臣立過多少功勞,單只論臣的年紀,臣才二十多歲,德不高望不重,立身于朝,朋而不黨,若驟然入功臣畫像,朝中諸公如何能容我?陛下,臣還年輕,此生尚有許多時光為大唐立更多的功勞,也能得到更多的榮耀,至于凌煙閣的功臣畫像,臣真的不急于此一時,請陛下收回成命。”
  李世民嘆了口氣,搖頭不語。
  話說得很透了,簡單的說,槍打出頭鳥,無論李素的畫像入凌煙閣是不是他本人的意愿,只要真的入了,李素便會成為朝堂里大多數大臣的敵人。
  沒有是非道理可爭辯,毫無理由沒有罪名,李素的畫像進了凌煙閣就一定滿朝樹敵,這是不容置疑的事實。
  李素懂,李世民也懂,這件事就算李素背后有皇帝的支持也沒用,圣旨能殺人,但治不了人心。
  “論資排輩”四個字,跟能力本事可沒有什么太大的關系,天大的本事也得先往后排一排,讓前面的老家伙們先占著坑,等把他們熬死了才能輪到后面的人。
  游戲就是這么玩的,不遵守規則的人要么有強大的實力重新制定規則,要么去死。
  李世民沉默良久,自嘲般一笑,道:“大唐立國不到三十年,竟已積弊甚深矣,子正的榮耀只能等下一代帝王來封賜了。”
  李素笑道:“臣還年輕,陛下也正是春秋鼎盛之年,待臣為陛下再多立一些功勞,那時臣再入凌煙閣可就問心無愧了。”
  李世民點點頭,嘆道:“也只好如此了。”
  殿外的夕陽愈發西沉,天色漸晚,已到了掌燈時分,李素的心情不由焦急起來,再晚城門坊門就要關閉了,雖說是被皇帝留下奏對,出去時可向李世民討一紙令,終究太過麻煩,能早走最好還是早走。
  當然,主要的原因是,李素有把柄拿捏在李世民手里,萬一殿外極富詩意的夕陽令他性情生變,突然把這層窗戶紙捅穿了,李素的處境會變得非常兇險。
  不停扭頭望天色的同時,李素撓頭摸耳的小動作也愈發多了起來,去意越來越明顯。
  李世民卻渾然不覺,皇帝嘛,萬乘之尊,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哪里理會別人的心情?
  不知過了多久,李世民忽然又道:“子正啊,朕另有一個疑難,不知子正能否為朕分憂?”
  李素拱手道:“陛下請說。”
  “凌煙閣功臣畫像是子正提出的,朕現在為難的是,侯君集該不該列入功臣畫像中?”
  李素當即愣住。
  李世民緩緩解釋道:“功臣畫像不宜多,多則恩薄,可是哪怕人數再少,侯君集此人若論功績的話,列功臣畫像都是當仁不讓的,朕還是秦王時,侯君集便一直跟隨輔佐朕,為朕南征北戰,包括當年的玄武門……嗯,不說這個,還有征東.突厥,滅高昌國,平西域等等,都為朕立過汗馬功勞,在軍中的威望亦素深,可他……終究也犯過一些大錯,甚至參與過謀反,功過之間,難定善惡,朕實不知該不該將他列入功臣畫像內,子正,你覺得呢?”
  李素毫不猶豫地推鍋:“列或不列,皆在陛下圣心決斷之間,臣不敢妄言。”
  李世民深深看了他一眼,笑道:“你與侯君集私下里交情不淺,今日為何不為他說幾句好話?”
  李素不假思索道:“此為陛下宮闈之事,外臣不得干預,故,臣無話可說。”
  李世民愣了:“功臣畫像分明是國事,與宮闈有甚關系?”
  李素不慌不忙地笑道:“凌煙閣……恰好在太極宮內,是為宮闈之事。”
  李世民呆怔半晌,忽然哈哈大笑:“好個宮闈之事,子正年歲漸長,耍滑頭的本事倒也愈發精進了,嗯,不錯,現在越來越會做官了。”
  李素不知李世民所言是夸他還是暗損,只好嘿嘿陪笑,不再吱聲。
  李世民嘆了口氣,道:“侯君集,實為朕之良將也,當年朕還是秦王時,侯君集為朕鞍前馬后奔忙征戰,那時的他和朕,皆視對方為手足兄弟,從無嫌隙猜疑,可惜世事無常,多年以后的今天,朕連他要不要進凌煙閣功臣畫像都要猶豫了……” 本帖最後由 yamaba10 於 2017-8-3 19:07 編輯

yamaba10 發表於 2017-8-4 12:50
貞觀大閑人 正文 第八百五十二章 老將相鬥


    盡管事情已過,但侯君集終究還是朝堂禁忌的話題。

    大唐的風氣雖然開放,卻也不可能成天將一個曾經造過反的人掛在嘴邊上,李世民可以提起侯君集,但別人不行,包括李素。

    做官的第一要訣是要會做人,說得通俗點就是情商要高,時刻清楚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尤其是在皇帝麵前,更要繃緊腦子裏的弦,“禍從口出”這種事發生率最高的便是在皇帝麵前。

    所以李世民提到侯君集後,李素垂頭不發一語,仿佛泥塑木雕一般,渾然物外雙目無神,一臉神思無歸,當真縹緲得很。

    李世民說了半天,卻見李素毫無反應,不由有些慍怒,於是狠狠瞪了他一眼。

    “子正,何故不語?”

    李素垂頭道:“陛下,侯大將軍能否入淩煙閣,恕臣無法進言,此為陛下聖心決斷之事。”

    李世民似笑非笑道:“你與侯君集交情匪淺,縱然嘴上不敢說,心裏還是很希望他入淩煙閣的,對否?”

    李素笑了:“是,陛下。臣畢竟與侯大將軍有交情,所以難免有私心,這也是人之常情,侯大將軍若能入淩煙閣自然最好,臣私心所願也,若不能入,也是正常,畢竟侯大將軍曾經參與過謀反……”

    李世民笑道:“你盡管直言,朕許諾你,今日不論你說什麼,朕皆不加罪。說說看,侯君集入淩煙閣或是不入,兩者利弊如何?”

    李素總感覺這話是在給自己挖坑,仔細端詳了一下李世民的臉色,以他的微末功力當然看不出任何端倪,想了想,道:“陛下若準許侯君集入淩煙閣,傳出去自然對陛下的名聲有好處,天下人皆會說陛下胸襟廣闊,氣度博大,當年造過反的臣子不僅沒有被殺頭,陛下反而不計前嫌讓他入了功臣畫像,此事傳遍天下,陛下‘仁義’二字是決計跑不掉了,更何況,侯君集有帥才,統兵馭將,可拜上將軍,一人可抵十萬雄師,他所需要的,卻隻不過是陛下的一紙恩澤,陛下何樂而不為?”

    李世民笑得意味深長:“如此說來,子正還是希望侯君集能入淩煙閣?”

    李素搖頭,道:“陛下,臣還沒說完,剛才那番話說的是‘利’,臣還沒有說‘弊’。侯君集若入淩煙閣,陛下當然會給天下人留下‘仁義’的好名聲,可是難免也會讓人輕慢了大唐的律法,一個造了反的人都能輕易被寬恕,還能入淩煙閣功臣畫像,那麼天下人難免會猜疑,造反的成本如此低廉,付出的代價如此輕微,為何不能起而效之?反正有例在先要不了命,長此以往,對社稷實非好事,此為弊也。”

    李世民露出驚訝的表情,道:“難得聽到子正說話竟如此不偏不倚,朕以為你會不顧一切替侯君集說項……”

    李素笑道:“社稷為重,私交為輕,臣當初救侯君集的原因,是不想看到大唐因內耗而痛失良將,今日臣所言者,也是為了大唐社稷,盡臣子的本分,將利弊剖析於陛下階前,如何決斷自有陛下聖心獨裁。”

    這句話委實說到了李世民的心坎裏,如今朝堂的大局麵雖說看起來君聖臣賢,可是立國數十年來,朝堂裏終歸出現了一些不太好的苗頭,比如不分黑白一味逢迎上意,比如貪汙受賄等等,李素站在李世民的立場上說出這番話,無疑令李世民感到分外欣慰。

    “子正果然長大了,相比當年那個經常闖禍,棱角分明的李子正,如今的子正確令朕尤喜之,甚善。”李世民欣然笑道。

    “臣隻是盡本分而已。”

    李世民忽然歎道:“‘本分’二字,如今朝堂上的人能記得的可不多了,立國不到三十年,朕已察覺朝中漸生暮氣,長此以往,焉知國祚可比前隋乎?有些事情,朕這一代恐已無暇解決,隻能寄希望於下一代帝王了。”

    李素垂頭沒答話,這話不好接,說淺了完全是廢話,說深了直指朝堂時弊,無意中又會樹敵。

    李世民原也沒指望李素搭話,二人沉默片刻,李世民的神情忽然有些意興闌珊,懶懶地揮了揮手,道:“時辰不早,城門已關了,朕予你一麵牙牌,令羽林禁衛送你出城吧。”

    “是,臣告退。”

    李世民頓了頓,又道:“侯君集究竟入不入淩煙閣,朕再思量幾日,立功臣畫像是你提出來的,有什麼合適的人選不妨擬個奏疏呈上來,朕再參詳便是。”

    數日後,淩煙閣功臣畫像一事無可避免地在長安城的權貴圈子裏傳開了。

    一石驚起千層浪,長安城的權貴們頓時炸了鍋。

    功臣畫像可非比一般,這是世代都將傳延下去的榮耀,拋開功勳們個人的名聲爵位不提,說得更實際一點,開國功臣的功績影響著家族的興衰,隻要大唐沒有被滅國,這些開國功勳們的後代便注定一代一代享受榮華富貴,而功臣畫像,則是一道保護後代不被除爵削官的護身符,先輩畫像供於淩煙閣上,未來的大唐皇帝怎會對功勳的後代寡恩?哪怕是犯了造反的大逆之罪,僅憑這張畫像也能免去死罪。

    這道護身符對如今長安城裏的權貴來說,實在太重要了。

    作為淩煙閣功臣畫像的提議者,李素也跟著蹭了一下話題熱度,這幾日家裏的客人莫名多了起來,而且客人們很有禮貌,沒一個空手登門的,打著慶祝李家正室夫人有身孕的幌子,將一車車的禮品送進李家的庫房,李家莫名其妙發了一筆橫財。

    又過了兩天,程處默來了。

    相比這幾日彬彬有禮而且很多禮的客人們,程處默可謂客人中的一股清流,非但空手上門,而且進門就大聲吆喝上酒上菜,酒必須是烈酒,菜必須是李家廚娘的拿手菜,大爺般橫刀立馬坐在李家的前堂內,吆五喝六非常欠抽,要不是害怕程咬金那老流氓拎斧子上門跟他聊人生,李素早下令讓部曲們把程處默扔出去美化環境了。

    盤腿坐在前堂內,抬頭看了看天空的烈陽,李素眯了眯眼,笑道:“大清早的跑來我家喝酒,你可真會趕時候。”

    程處默吃得滿頭大汗,幾乎不用筷子,端起盤碟朝毛茸茸的大嘴裏一劃拉,一盤菜便入了肚,然後再單手拎起酒壇,狠狠灌一大口酒,齜牙咧嘴半晌,長長呼出一口氣,舒坦的直哼哼。

    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程處默一邊埋頭大吃,一邊道:“準備一下,我再吃幾口便罷手,咱們去長安城。”

    “去長安城作甚?”

    程處默抬頭朝他咧嘴一笑:“俺爹請你府上一敘,天大的麵子,叫我親自來請。”

    李素嚇了一跳:“程伯伯他……有事找我?”

    程處默翻了個白眼:“廢話,大老遠的把你請去長安城,難不成我爹邀你進城曬太陽麼?”

    李素眨眨眼,程咬金主動相請,可以肯定絕不是什麼喜聞樂見的事,自打認識程咬金那天起,李素便發覺無論講道理還是哄騙敲詐勒索等等各方麵,自己都不是程咬金的對手,所以一旦程咬金放出召喚術,李素首先要給自己做好被搶劫的心理準備。

    “帶禮品嗎?”李素萌萌地眨著大眼注視程處默。

    “啥?”程處默一臉懵然。

    “中秋剛給你府上出了一回血……不,送了一回禮,程伯伯不會又要禮品吧?說實話,我家最近很窮……”李素弱弱的哭窮。

    程處默大手一揮,豪爽地道:“不用,來之前我爹說了,咱兩家交好,繁文縟節盡可免了……”

    李素剛鬆了口氣,誰知程處默又道:“……不過我爹又說了,登門不帶禮品是他客氣,做晚輩的不能順杆子往上爬,還是要稍微意思一下的,你家綠菜長得好,挑幾樣順眼的拉兩車,還有前幾日中秋時你給我家送的胡餅,我爹說味道還行,拉半車給他消個暑,嗯,還有你家的廚娘,開個價,程家買下了,讓她到我家做菜去,以後我爹嘴饞時就不必大老遠出城橫掃你家了……”

    李素越聽臉越綠,最後瞪起眼睛怒視程處默,目光很決絕,大有當麵死給他看的架勢。

    程處默也覺得有點心虛,老臉一紅,訥訥道:“不是我的主意,是我爹吩咐的,子正賢弟若覺得不合適,廚娘就暫時不必送去了,不過綠菜和胡餅是一定要的,否則我爹說會打斷我……們的狗腿。”

    老流氓活到這把歲數,臉皮什麼的恐怕早已如臭皮囊一般毫不在乎了,打劫晚輩堂堂正正大義凜然,缺德至斯居然還能活到壽終正寢,實在是對“惡有惡報”這句話最有力的打臉。

    “程伯伯既有所命,我便從了吧……”李素無奈地歎了口氣,然後斜睨了程處默一眼,道:“還有,那玩意不叫‘胡餅’,它叫‘月餅’,中秋賞月時吃它算是應個景兒……”

    程處默大手一揮:“好吃的東西怎能隻在中秋吃?這不合適,不挑了,就叫胡餅,什麼時候想吃就能吃。”

    嗯,很好,很符合程家務實的家風。

    …………

    打不過搶劫犯時,就要學會老老實實認栽,並且盡量說服自己享受被搶劫的過程。

    兩輛牛車滿載綠菜,跟著李素和程處默進了長安城。

    車行到朱雀大街程家大門前,李素和程處默剛下馬,門內便聽到一聲狂放的大笑。

    “哈哈哈哈,小後生來就來吧,還如此多禮,老夫卻之不恭,便賞你個麵子收下了。”

    一身短衫打扮,胸口敞開露出黑乎乎胸毛的程咬金大步從門內走出來,無視李素的行禮,把他當成透明般略過,徑自跑到牛車前,開始……驗貨。

    綠菜,月餅,驗過貨後的程咬金滿意地點點頭,然後朝李素和程處默身後一掃,發現隨從裏麵沒有女人的身影,程咬金臉色一變,扭頭望向程處默:“……廚娘呢?”

    “啊?”程處默求助地望向李素。

    李素兩眼望天,不理不睬。

    倆都不是好貨,突然好想看看父子相殘的畫麵……

    程咬金果然沒讓李素失望,見程處默一副畏畏縮縮的樣子,頓時怒了,暴起身形一記鞭腿,門口眾人眼睜睜看程處默一聲慘叫然後放飛了自我。

    拍了拍手,程咬金臉上又露出了春風般和煦的笑容。

    “後生莫理他,小畜生最近蹦達得歡實,老夫早想找個機會拾掇他了,今日恰逢其時,哈哈,走,咱們進去。”

    李素一臉惶恐,不由自主跟著程咬金進了門。

    前堂跪坐下來,屁股還沒坐穩,便聽到堂外廊下有下人稟報,幾位老將軍來訪。

    程咬金眯著眼嘿嘿一笑,大喇喇揮了揮手,道:“不見!讓他們滾!”

    “啊?”李素大吃一驚。

    禮儀之邦的高層將領之間來往,居然還能這樣操作?

    以後程老流氓殺來太平村,自己是不是也可以這樣操作?

    幾番猶豫,李素決定悶聲發財,進了程府等於當了匪徒的肉票,自身難保的情況下就不要再多嘴給自己惹麻煩了。

    很顯然,程咬金這位主人說的話並不太管用,很快程府前院便傳來一陣怒喝聲,叫罵聲。

    “程老匹夫安敢如此無禮,以為老夫馬槊不利乎?”

    “老匹夫滾出來!門外逐客,豈是待客之禮,一把年紀活狗肚子裏去了!”

    程咬金也不生氣,反而哈哈大笑道:“門外哪個老雜碎在編排老夫?敢在我程家放肆,不怕老夫活劈了你們麼?”

    話音剛落,堂外接連傳來幾聲怒呸,然後,幾道魁梧健碩的身影出現在前堂門外。

    都是老熟人了,李績,牛進達,還有一位黑臉髯須的老漢,卻是不常來往的鄂國公尉遲恭。

    尉遲恭也是跟隨李世民打江山的開國老將,而且是李世民的鐵杆愛將,不僅如此,尉遲恭在唐朝以後一千多年裏的名氣長盛不衰,可謂永不過氣老網紅,每逢年節,家家戶戶大門上貼的兩位門神裏麵,其中一位的原型便是尉遲恭,另一位則是已經去世的秦瓊。

    李世民得天下不僅占盡天時地利,更重要的是收攬了一大批當世英雄豪傑,麾下的將領一個比一個猛,尉遲恭無疑便是其中的翹楚。當然,能被李世民引為鐵杆愛將的前提條件之一,便是義無反顧參與了玄武門之變。

    尉遲恭不但參與了,而且還是李世民的頭號打手,玄武門之變時,李世民的親弟弟齊王李元吉就是被尉遲恭親手射殺的。

    作為頭號功臣,尉遲恭的脾氣也不小,貞觀初年時屢屢與房玄齡和長孫無忌當麵衝撞,後來甚至還敢對江夏王李道宗動手,一拳差點將李道宗的一隻眼睛廢了,正因為這一場風波,令李世民差點對尉遲恭動了殺心,尉遲恭也意識到自己恃功而驕犯了帝王的忌諱,被李世民臭罵一頓後終於洗心革麵,從此低調做人。

    貞觀十七年時,尉遲恭年邁體弱,遂上疏告老,李世民答應了他的請求,並封他為“開府儀同三司”,允許他五天上一次朝,現在的尉遲恭算是離退休高級老幹部。

    尉遲恭說是低調收斂,其實也隻是在李世民麵前而已,在別人麵前他的脾氣仍然不小。李素多年前便認識他,叔叔伯伯的也叫得甜,不過大多數時候李素不大敢跟他有太多來往,因為這人的脾氣實在是……

    “程老匹夫安敢慢待我,且先與老夫走上三百回合再說話!”尉遲恭一腳跨進前堂,指著程咬金的鼻子怒喝道。

    程咬金哈哈笑道:“老夫自己的府邸,想見誰不想見誰,全憑老夫心情,今日老夫就是沒心情見你們幾個老雜碎,咋地?”

    尉遲恭勃然大怒,揮拳便朝程咬金打去,程咬金也動了怒,舉臂一架,封住尉遲恭的拳路,兩位年紀加起來一百多歲的老不修就這樣在前堂內大打出手,場麵分外精彩。

    李素擦了把額頭的冷汗,非常識時務地倒退好幾步,遠離暴風雨中心,順便朝一旁觀戰的李績和牛進達行禮。

    李績和牛進達顯然涵養比尉遲恭好多了,二人氣定神閑地並排站在一起,李績甚至含笑與牛進達討論程咬金的拳法漏洞。

    至於前堂外麵的程府管家和下人們,則表現得比李績二人更淡定,看來程府隔三岔五的打架鬥毆事件已將程府上下的神經熬練得非常堅韌了。

    觀戰一陣後,李績扭頭望向李素,笑道:“你家夫人可還安好?老夫昔日部將前幾天送了一些禮,裏麵有幾株年份久遠的茯苓,還有一些陳皮和砂仁,稍停派人去老夫府上取來,給你夫人服了,有止嘔安胎之效。”

    李素急忙應是。

    李績又道:“這是你李家的頭胎,你可小心侍候著,沒事就別往外蹦達了,偌大的爵位將來沒個後人繼承,你說冤不冤?”

    李素苦笑著指了指堂內鏖戰正酣的程咬金,輕聲道:“外甥也不願出門,今日是程伯伯強行請我來的,也不知有何事……”

    李績目光閃動,頓時露出了然之色,笑罵道:“這老匹夫,一把年紀了還算計晚輩,越活越回去了!”

    李素滿頭霧水道:“舅父大人知道是何事?”

    李績搖搖頭,沒明說。

    舅甥說話間,堂內程咬金和尉遲恭的戰況已陷入膠著僵持之態,不過這種“膠著僵持”的畫麵很難看。

    好好的打架鬥毆拳來掌往,正是招式精彩身手高妙,看在眼裏也不失賞心悅目,誰知李素與李績聊天的幾句話功夫,堂內打架的二人不知為何竟變了招式,隻見程咬金狠狠揪著尉遲恭的頭發,而尉遲恭則死命拽住程咬金的胡須,二人疼得齜牙咧嘴,正是相對淚眼無語竟凝噎,活像一對相愛多年悲劇收場的老基友。

    “老匹夫你鬆手!”

    “出招如此下作,你丟不丟人?你先鬆手!” 本帖最後由 yamaba10 於 2017-8-4 12:58 編輯

V123210 發表於 2017-8-8 22:26
第八百五十三章揣度天意

    人的品德和涵養是隨著年紀的增長而增長的,兩者的關係應該是正比。

    可程府前堂的兩位老人家偏偏把品德和歲月活成了反比,不僅品德越活越回去,連打架的招式也越來越退化,一個揪鬍子一個拽頭髮,八歲孩童打架都不屑使出的招式,這兩位卻使得爐火純青登峰造極。

    一旁看熱鬧的李績和牛進達二人一邊鄙夷一邊興致勃勃的看熱鬧,完全沒有勸架的意思。

    戰況僵持膠著,直到程咬金和尉遲恭開始互吐口水時,李素終於看不下去了,揪鬍子拽頭髮也就罷了,互吐口水教他這個有潔癖的人如何忍得下去?

    感覺在旁邊觀戰都會令人節操掉光啊……

    扭頭望向李績,李素苦笑道:「舅父大人,您……就不管管?他們好歹也是國朝宿將,這實在太難看了…… 」

    李績捋著青須瞇著眼,氣定神閒道:「無妨,讓他們丟人現眼,國朝宿將多矣,死一兩個不要臉的將軍不是壞事。」

    李素:「………… 」

    這是典型的看熱鬧不嫌事大……

    扭頭再望向牛進達,牛進達哈哈一笑:「懋功所言甚是,這種不要臉的老貨,多死幾個實乃國朝之福,吾皇治下盛世指日可待,實在可喜可賀……」

    說完牛進達還一臉喜慶狀朝太極宮方向遙遙拱手,顯然他說的「可喜可賀」確實是由衷而發,絕無半絲摻假。

    李素眨了眨眼,到這個時候,他終於咂摸出一絲不對勁的味道了。

    今日在場的四位老將……似乎都帶著一股火藥味?

    難道四人賭錢時有人出老千了?

    李績和牛進達不陰不陽的一番話,程咬金和尉遲恭都聽到了,二人互視一眼,通過眼神交流瞬間達成共識:絕不能讓這倆老匹夫如願,我們必須不要臉的繼續活下去。

    於是二人非常有默契地同時鬆了手,鬥毆結束。

    「狗嘴不說人話,老夫豈會上你們的當,」程咬金整了整剛才鬥毆時被扯得稀爛的衣裳,順便狠狠瞪了尉遲恭一眼,然後哈哈大笑:「不告而來是為惡客,老夫就不招待各位了,來人,送客!」

    李素瞠目結舌,這老流氓……好耿直。

    李績大笑兩聲,指著程咬金笑罵道:「一點待客的禮數都沒有,真是越活越沒出息了,行,老夫走便是了……」

    指了指李素,李績道: 「子正,隨老夫一起走,你舅母昨日還在念叨你呢,正經的自家長輩不拜望,偏跟這些不三不四的人攪和一起,信不信老夫讓你爹抽你?」

    李素正想逃離這龍潭虎穴,於是忙不迭點頭。誰知程咬金卻忽然冷笑道:「李老匹夫你走便走,子正這娃子是老夫請來的,給老夫留下。」

    李績笑道:「老貨總算交底了,怕老夫帶走子正壞了你的算計?」

    李素滿頭霧水,聽這話的意思,今日程府的雞飛狗跳以及四位老將之間瀰漫的火藥味……似乎跟自己有關?

    李素不得不開口了:「呃,四位皆是子正的長輩,但有所命,子正絕不推辭,不知四位今日為何……」

    程咬金哼了哼,斜瞥了三人一眼,道:「老夫向來光明磊落,事無不可對人言,子正,聽說陛下在宮內設凌煙閣功臣畫像是你所奏?」

    「是。」李素眼皮跳了跳。

    程咬金威脅般朝李績一掃,接著道:「甚好,你又辦了一件好事,也給咱們當年這些為陛下立過汗馬功勞的老東西們揚了千古美名,一事不二謝,當初老夫已代那些活著的死去的袍澤們謝過你一次了,今就不謝你了……」

    李素惶恐狀道:「程伯伯言重,小子擔當不起您的謝字。」

    「老夫說你當得起,你自然便當得起,李家祖墳好風水啊,出了你這麼一號俊秀英傑人物……」程咬金感慨了一聲,或許想起自己生的六個不爭氣的貨,不由愈發氣悶,反思了一陣老程家祖墳的風水究竟哪裡出了問題後,又道:「子正,老夫又聽說,陛下數日前召你進宮奏對,讓你推薦合適上功臣畫像的人選?」

    李素額頭微微滲出了汗,直到此刻,他大概明白今日程咬金叫他來的目的了。

    話不好接,可李素作為晚輩,這話必須接下去,於是李素只好苦笑道:「陛下當時只是隨口一提,諸位皆是為國徵戰數十年的開國老將,小子何德何能敢越俎代庖推薦各位?程伯伯多慮了。」

    程咬金笑道:「老夫從來不多慮,而且老夫知道『君無戲言』這句話,既是陛下說過要你推薦人選,斷然不可能是隨口而言……」

    李素愁眉苦臉嘆了口氣,拱手道:「程伯伯以及各位長輩們戰功彪炳,勝績無數,諸位必然能上功臣畫像的。」

    程咬金哼了哼,道:「盡說些廢話,老夫為陛下鞍前馬後那麼多年,上功臣畫像是板上釘釘的事,不過這功臣畫像上面也該有個名次,誰是真正的定國安邦的名將,誰是徒有虛名只知在背後撿老夫這種老實人便宜的雜碎,畫像名次上終要見個分曉。」

    說完程咬金還不懷好意地瞥了李績一眼,目光很惡毒。

    「噗——」

    李績牛進達尉遲恭三人同時噴了。

    「天下老實人何辜,竟被這老匹夫如此侮辱……」李績搖頭笑嘆道。

    李素的表情愈發苦澀,他總算明白程咬金今日要見他的原因了,龍潭虎穴不是浪得虛名,李素覺得自己每次進程府都能遇到倒霉事。

    「呃,程伯伯,功臣畫像雖是小子所諫,但如何排名次……小子可真的說不上話了,陛下乾綱獨斷,小子怎敢多言?」李素艱難地道。

    程咬金哼了哼,道:「小娃子年歲漸長,性子倒變得畏縮了,莫非你還不知自己在陛下心裡的份量?如今你可是被陛下待之以國士,哪怕你說的話再離譜,陛下都會鄭重其事仔細思量,功臣畫像是你提出的,你編個理由,給老夫安排個好名次易如反掌。」

    李素小心翼翼道:「不知程伯伯想排第幾名?」

    程咬金瞥了眾人一眼,露出傲然之色,挺胸道:「第一鐵定是長孫老兒的,這個老夫有自知之明,就不跟他爭長短了,所以老夫便委屈一下,位列第二吧,這個名次想必亦是眾望所歸……」

    話沒說完,李績尉遲恭二人頓時炸了,齊聲怒道:「老匹夫厚顏無恥!」

    程咬金環眼圓睜,喝道:「不服氣便過來與老夫大戰三百回合!」

    尉遲恭脾氣最暴躁,當即便怪叫一聲,怒道:「打便打!老夫生平殺敵無數,多殺一個不要臉的老貨有甚打緊。」

    猝不及防間,人又打了起來。

    李素驚恐地看著前堂內的飛沙走石,一時間茫然無措。

    旁邊的牛進達拍了拍他的肩,笑道:「子正莫怕,倆老匹夫向來不對付,見面胡亂找個理由便打起來,這些年我們都習以為常了。」

    李素擦了擦額頭的汗,乾笑道:「叔伯們太奔放,小子跟不上長輩們的節奏,實在羞愧……」

    牛進達嗤笑:「該羞愧的是他們,你羞啥?」

    李素眨了眨眼,壓低了聲音道:「您幾位今日來程家,也跟程伯伯一個意思吧?牛伯伯若想爭個名次,小子過幾日進宮……」

    話沒說完,牛進達搖了搖頭,斷然道: 「老夫對功臣畫像殊無興趣,再說,當年跟隨陛下徵戰的從龍功臣多矣,老夫或許還排不上號,今日老夫只是被懋功拉來看熱鬧的。」

    李素頓時肅然起敬: 「牛伯伯高風亮節,有儒將君子之風,晚輩心慕之。」

    牛進達大笑道:「你小子這張嘴越來越油滑了,老夫缺你這晚輩一聲誇獎不成?這倆老貨打起來沒完沒了,此地不 久留,沒事咱們就走吧,剛才程老匹夫說的話你就當放屁,如此大事豈有為難一個晚輩的道理,一把年紀了還不懂事,走,莫在烏煙瘴氣的地方待了。」

    李素求之不得,聞言毫不猶豫地贊同。

    堂內程咬金和尉遲恭二人打得昏天黑地渾然忘我,李素牛進達和李績三人招呼都沒打,大搖大擺便離開了程府。

    …………

    出了程家門,沒多遠便是李績府邸,都是開國功臣,住的地方並不遠。

    李素三人走了一會兒便進了李績的家門,李素先按禮數分別拜望了舅母等長輩,這才進了前堂,三人賓主而坐。

    李績捋了捋青須,道:「子正,你牛伯伯不是外人,老夫便敞開說了,功臣畫像一事在長安城裡鬧出不小的動靜,尤其是有從龍之功的軍中將領,更是對功臣畫像分外眼紅,今日程老匹夫算是開了個頭,不過你萬莫蹚這渾水,這灘水深不可測,一不小心會罪人傷己,屆時得不償失。」

    牛進達在一旁連連點頭贊同。

    看著二人關懷的目光,李素心中感動,李績是自己的親舅舅,牛金達是自己的授冠人,二人對自己的關懷委實是真心實意,不摻半點虛假的。

    「是,外甥謹記舅父大人教誨。」

    李績看著他,笑道:「你的前途不可限量,未來的成就或許比老夫更高,咱們李家眼看要家族興旺世代公侯了,越是如此,子正你越要言行謹慎,不可輕易涉險,凡事求個穩妥,寧可退步妥協,亦不可冒進……」

    李素笑著應是,心下有些奇怪,恐怕李績這番話不僅僅是指功臣畫像一事。

    一旁的牛進達迅速與李績交換了一下眼神,然後道:「前陣監察御史馮渡被刺一案鬧得滿城風雨,因事涉儲君之爭,我等軍方老將俱未發一語,畢竟我們手握兵權,在軍中多少有些威望,若貿然插手必是帝王大忌,不過此案從頭到尾我們都看在眼裡,此案涉及晉王與魏王,恐怕與子正你也脫不了乾係吧?」

    李素一驚,這事他做得很隱秘,除了身邊極少數人外,別人斷無可能知道,實不知牛進達和李績是如何得知的。

    見李素表情猶疑,李績笑道:「我與老牛皆是你最親近之人,今日堂內只有我們三人,你有何不敢承認的?」

    李素咬了咬牙,索性痛快地道: 「是的,此事是我所為。……只不知二位長輩如何知道的?」

    牛進達嘆道:「我們什麼都不知道,只是察覺你與晉王來往甚密,晉王年幼,在朝中素無根基,魏王勢大,朝中門卿如雲,甚至連長孫無忌都偏向魏王,晉王身陷命案,卻莫名其妙贏了魏王,而且連山東士族都出來為晉王擔保,若說晉王身後沒有高人指點佈局,他怎麼可能從此案中脫身?更何況,此案過後,魏王被陛下罰閉門思過,晉王的地位卻一飛衝天,愈得陛下寵愛,二子奪嫡,晉王大獲全勝,背後必有高人,老夫與你舅父私下揣度,皆認為除了你,旁人不可能有如此手筆出奇制勝。」

    李績眼中露出複雜之色,似是欣慰又是責怪,良久,悠然嘆 :「果真是好手筆啊!其中過程老夫並不知,可是單看結果便已欽佩萬分,魏王挾長孫無忌和朝中半數門卿之威,將晉王幾乎置於死地,如此劣勢之下還能完美翻盤,反敗為勝,委實精彩之極,更難得的是你心中有仁念,明知開口能請動我們這些軍中老將,行事起來事半功倍,可為了我們這些老傢伙的安危,楞是在我們面前不提一字,將我們瞞得死死,這份胸襟,這份擔當,這份謀算,老夫似你這般年紀時自問做不到。」

    李素羞愧道:「小子行事衝動孟浪,讓二位長輩擔心了,皆晚輩之過也。」

    李績擺了擺手,道:「過程我們便不問了,必然也是有驚有險,況且我等手握兵權,宮闈之事知道得越少越好,老夫單只問你一句……」

    「舅父大人請說。」

    李績和牛進達互視一眼,李績神情忽然變得嚴肅凝重,放低了聲音緩緩道:「你……果真欲輔佐晉 爭奪東宮之位?」

    李素沉默片刻,道:「是,小子確有此意,而且此意已決。事實上,馮渡被刺一案從頭到尾都是小子炮製出來的,為的就是達到如今的現狀,魏王失寵,晉王重用,再將山東士族拉到晉王的戰車上,如今晉王的贏面已經很大了。」

    李績嘆了口氣,道:「此事你確實辦得漂亮,可……老夫還是不贊同你參與儲君之爭,太兇險了,一子落錯,滿盤皆輸,輸的可是你全家的性命啊,今日你勝了半子,明日焉知不會棋差一著?難道你沒有想過輸了以後的下場?難道你不怕自己的行徑被陛下知道?陛下縱然再寵信你,也斷然不會容許臣子參與爭儲之事裡面……」

    李素笑道:「小子猜測,當馮渡被刺一案水落石出時,陛下恐怕已經知道我參與其中了……」

    李績一驚,急忙道:「何以見得?陛下若知你參與其中,為何沒有究你的罪?」

    李素道 「舅父大人方才也說了,魏王勢大,朝中門卿眾多,已然獨成一系,古往今來的帝王沒有誰樂意看到臣子結黨獨大的局面,這是非常犯帝王忌諱的事,在馮渡被刺之前,我估計陛下已經對魏王心生猜疑了,所以才敢布下此局,讓晉王趁機上位……」

    李績畢竟老謀深算,聞言頓時露出明悟之色:「你的意思是,陛下故意縱容你私下所為,他也想讓晉王上位?」

    「是的,帝王之術的根本,其實就是『制衡』二字,左右平衡才是最穩妥的,朝堂派系失衡,強弱差距太過明顯是帝王最不願意看到的局面,陛下是雄才英主,尤其看重自己對朝堂的掌控,他絕不能容忍某一派勢力越來越強大,哪怕是自己的親兒子也不行,一旦有了苗頭,他便會扶起一派,打壓另一派,務求在有生之年維持這種左右平衡的局面,才能令朝臣對皇權和帝王心生敬畏……」
V123210 發表於 2017-8-15 00:04
貞觀大閒人 第八百五十四章 兩家興亡

    穩定天下和朝堂最基本的手段便是平衡,帝王術即是平衡術,古往今來王朝更迭,用以穩定天下者,皆倚仗此術。 .

    「平衡」意味著分治,有左有右,帝王居中不偏不倚,不使一家獨大,不使臣權過盛,拉攏一方打壓另一方是帝王的拿手好戲。

    李世民是雄才偉略的英主,他的偉大之處不僅僅在於對外征戰的百戰百勝,更重要的是他用帝王之術平衡了朝局,突破了世家門閥統治地方的桎梏,將朝廷仁政推行到民間的同時,也加強了皇權的集中。

    帝王終其一生,使得最拿手的便是平衡術,從打壓關隴門閥,扶持山東士族,到尚書省設左右僕射雙宰相各為牽制,所以李素猜測,在皇子奪嫡露出苗頭時,李世民選擇了同樣的做法,畢竟魏王李泰這些年結交關隴門閥,朝中大肆結黨等行徑,李世民早已有所察覺並漸生不滿,打壓魏王是大勢所趨,不得不為,再怎樣深愛自己的兒子,皇權社稷永遠排在兒子的前面。

    猜測並非毫無道理的,事實上馮渡被刺一案最後逆轉,李世民若有心追查到底的話,李素可能會無可避免地暴露出來,畢竟世上並沒有天衣無縫的陰謀,不論看起來如何完美,終究都是有漏洞的,可是案子逆轉之後,所有針對此案的追查一夜之間全部停止,李世民的目的彷彿只要洗清了李治的嫌疑便足夠,沒必要再查下去,這實在不符合李世民的性格。

    李素鬆了一口氣,然後每天躺在院子裡的樹蔭下琢磨,不僅思索自己所有佈局裡可能存在的漏洞,同時也不停揣測李世民的心理,最後終於得出這個結論,李世民不繼續追查,是因為他要制衡,魏王的表現已令他生出些許忌憚了,所以他需要另一個皇子站出來與魏王抗衡,而晉王李治,無論大小長短尺寸,都是最合適的人選。

    至於馮渡被刺一案裡,作為李治最親密的朋友,李素在裡面做過什麼謀劃過什麼,對李世民而言並不重要,他看到最後逆轉的結果,事實證明李素有能力輔佐李治,一個在朝堂孤掌難鳴的皇子身邊有李素這樣的人才輔佐,本身也很符合李世民的心思。

    想通了這些道理,李素不禁搖頭慨嘆。

    帝王家中果然無情,時時刻刻把父子親情掛在嘴上,可李泰和李治終究還是李世民手中的一顆棋子。

    李素花了很久的時間才想通這些,但顯然李績和牛進達並未想過這麼深遠。

    「陛下刻意為之,欲圖制衡?」李績深擰眉頭,飛快與牛進達對視一眼。

    牛進達神情凝重道:「子正果真確定麼?畢竟朝野內外皆云魏王是繼大統的唯一人選,就算馮渡被刺一案令魏王失了聖眷,大家也都只認為是暫時,過段時日待陛下消了氣,聖眷仍會恢復如初的,而你說的制衡……」

    牛進達不解,李績卻似乎明白了什麼,與李素相視一笑。

    「小子認為,時至今日,魏王恐怕已爭儲無望了,晉王才是繼承大統最合適的人選,至於原因,並非表面的手足相殘,而是更深遠的門閥士族之爭,甚至可以延伸到大唐未來百年國策,簡單的說,魏王……走偏了。」

    牛進達雖然性格惇厚,卻畢竟是朝堂沉浮多年的老將,有著敏銳的政治嗅覺,李素只稍稍提示了一下,牛進達便豁然明白了。

    「關隴門閥與山東士族?」牛進達驚訝地吸了口氣,然後嘆道:「若照這麼說,兩位皇子儲君之爭或許真是陛下刻意為之,造成如今互相制衡的局面……」

    李績嘆了口氣道:「只是二虎相爭必有一傷,更何況東宮儲君之位空懸久矣,陛下若再不從速決定,恐大唐朝野人心動盪不安,畢竟儲君是國之根基,不可久懸呀,這個制衡的局面陛下打算維繫到何時?」

    李素沉吟片刻,道:「小子猜測,陛下制衡兩位皇子的目的,或許是為了東征,陛下御駕親征高句麗已是無可逆轉了,那時國中必須有皇子鎮守監國,也需要別的皇子與其制約,太子之位雖說重要,但在陛下的眼裡,如今世上的任何事都沒有東征重要,御駕親征時維繫大唐國內平穩的政局才是陛下最需要的,所以我猜測在東征結束之前,陛下很可能仍讓東宮之位空懸,待到東征一戰功成,陛下挾大勝餘威回朝,那時再宣佈東宮人選便無人有異議了,兩位皇子儲君之爭陛下可一言平之。」

    李績和牛進達沉默半晌,李績點了點頭,道:「老夫枉活數十載,卻不如你看得深遠,真是後生可畏啊……」

    李素笑道:「小子太懶,喜歡躺在院子裡瞎琢磨,這些想法都是沒事躺在院子裡猜的,至於對錯,要看日後朝局變化才知。」

    李績盯著他的眼睛,神情凝重道:「如此說來,你決意輔佐晉王了?」

    李素點頭,肅然道:「晉王,未琢之美玉也,值得我輔佐,我相信將來他能創下不遜陛下之千秋功業。」

    李績嘆道:「當初老夫便覺得你踏入朝堂太危險,唯願你不偏不倚,莫渾水,可是沒想到你還是捲入了凶險的是非之中……」

    李素笑道:「再老實的人終歸也有一兩個敵人的,我這一生若只是朋友遍天下,未免太無趣了,既然決定輔佐晉王,縱是天下皆敵,我亦願往矣。」

    李績神色愈發嚴肅,久久沉吟不語。

    牛進達看看李素,又看看李績,然後不說話了。

    他知道李績問這句話的意思,這不僅僅是關心李素,眾所周知,李素是李績的外甥,在外人眼裡,李素代表的就是李績,兩家實為一家,所以李素的決定關乎兩個家族的興亡,現在二人之間的談話,等於在決定兩個家族未來的走向,牛進達雖是李素的授冠人,在這個家族存亡的大事上,他實在不便插言了。

    李績眉頭蹙得緊緊的,李素的決定他並不贊同,對他來說,不論支持哪個皇子,都犯了李世民的忌諱,李績又是手握兵權的武將,在爭儲這種事上身份尤其敏感,最好的辦法便是袖手中立,不偏不倚。

    可是偏偏李素卻做出了輔佐晉王的決定,如今李素的官爵不小,在朝堂中的份量不輕,所以李素的決定不可避免地影響了李績,令他猶疑踟躕不已。

    彷彿看出了李績艱難的掙扎,李素主動笑道:「舅父大人勿憂,小子以為,此事舅父大人最好莫參與進來,您是武將,身份太敏感,若被陛下察覺,恐怕會給咱們兩家惹來殺身之禍,輔佐晉王由我一人足矣,將來晉王若成事,外人眼裡咱們兩家其實是一家,自可分沾雨露,若然事不成,則冤有頭債有主,舅父大人在軍中威望頗深,此事又沒有直接參與,想必無論陛下或是未來的新君都不會為難舅父,那時小子一家老小便靠舅父大人照料了,這是最穩妥的辦法。」

    李績不滿地瞪著他:「你覺得老夫貪生怕死不敢擔當嗎?」

    李素笑道:「小子只是覺得沒必要將兩家的生死押在同一個人身上,舅父大人只要莫捲入此事裡面,便能讓咱們兩家立於不敗之地,您就是定海神針,有您在,我進可攻,退可守,就算輸了,也不至於輸掉全家性命。」

    李績沉默良久,點點頭。

    李素的話無疑是最好的辦法,局勢未明朗前站隊向來是冒險一搏的賭徒行為,李素敢拿自己的性命去賭這一場勝利,他深信李治必將是最後的贏家,可他不敢拿老爹和許明珠還有她肚裡的孩子的性命去賭,哪怕有九成的勝算都不敢,因為那是自己至親的親人的命,不是他自己的。

    李績目光複雜地看著他,嘆道:「你這次賭得不小,若失敗了……」

    李素笑道:「若失敗了,也不勞煩陛下派兵來拿我,我自己跳井痛快了斷。」

    朝一旁的牛進達眨了眨眼,李素道:「小侄跳井後,牛伯伯莫從井口往下看……」

    牛進達一愣:「為啥?」

    李素乾笑兩聲,沒敢回答。總不能說你老人家那張國字臉太像板磚了,出現在井口上方未免有落井下石之嫌,讓人死不瞑目……

    ****************************************************************

    離開李績府,李素長呼一口氣。

    有些話終於當面說清楚了,參與爭儲本就是一件極冒風險的事,而李素與李績兩家是一損俱損的關係,其實很早就該把話說清楚,只是考慮到李績作為軍中威望頗高的開國老將身份,這件事說出來未免太敏感。

    今日既然李績主動問了,李素自然便不再瞞下去,趁著爭儲的矛盾尚未尖銳,早點說出來也好教李績早有準備,進退從容。

    或許,將來李世民逝世後,李治作為太子登基可能會遇到一些人為的變故,那時李績這位手握兵權的武將的重要性便十分突出了。

    …………

    回到太平村已是黃昏,家中頗顯冷清,老爹李道正與方老五等部曲坐在耳房裡喝酒順便吹牛,氣氛很熱烈,一個說我當年陣前斬敵上百,另一個不服氣便說我當年陣前殺敵三四百尋常事爾,斬敵上百的那個馬上改口,說某某一戰我殺敵破千,某將軍大悅,送我雅號「千人斬」……

    一輪牛皮吹下來,數字一次比一次誇張,最後大家的武力值基本能夠一人橫掃千軍萬馬,決定一場戰爭的勝負全看自己當天心情如何……

    李素聽不下去了,一個比一個不要臉,家裡是不是要搞個整.風運動了?先把老爹關柴房裡餓幾天以儆傚尤?

    走到後院,剛準備進東廂房看看許明珠,順便聽聽她肚裡的動靜,誰知走到門口卻被丫鬟擋了駕,丫鬟戰戰兢兢告訴李素,夫人晚膳後覺得乏困便睡下了,夫人覺淺,老爺回來後還請輕手輕腳,最好去公主的道觀裡對付一宿,如此你好我好她也好……

    李素愣了半晌,隨即苦笑。

    這位夫人果真是賢良淑德,宜室宜家,大方得不像話,只是這樣看起來,顯得自己特別像個渣男……

    然而,這個年代的環境就是這樣啊,男人,尤其是有權有勢的男人,若家裡只有一位正妻反而招人笑話,許明珠或許當初對東陽還抱有一定的戒意,不過自從她有了身孕後,對東陽的戒意似乎一夜之間全消失了,現在這種主動鼓勵他與東陽的態度讓他覺得自己彷彿……被休了?

    站在後院的拱門外,李素左思右想,終於決定……當個渣男。

    東廂房裡早已熄了燈,李素裝模作樣在門口徘徊了一陣,最後一副不情不願的樣子仰天無奈地嘆了口氣,這才慢吞吞地往外走。

    轉過身後,東廂房傳來一聲輕笑,接著戛然而止。

    李素覺得自己的演技特羞恥,特矯情,自抽三耳光仍不足以平民憤的那種。

    …………

    道觀後殿。

    東陽見了李素沒給好臉色,俏臉繃得緊緊的,彷彿能從上面刮下一層寒霜。

    「夫人趕你出門才知道到我這裡,當我這裡是客棧麼?」

    李素摟過她的纖腰笑道:「公主夫人何必自侮?哪家客棧有你這麼美麗的掌櫃娘子?」

    東陽噗嗤一聲笑了,紅著臉不甘心地狠狠擰了他一把。

    「你就吃准了我性子老實,就知道欺負我,都多少日子沒來過我這裡了,我差人特意打聽過,最近不見你有多忙,飯後消食走幾步的功夫也不見你從我這裡路過一下!」

    李素正色道:「胡說!誰說我不忙?我忙得跟大禹似的,三過家門而不入,只能匆匆從路邊采把野花扔你家門口,默默祝你歲月靜好,現世安穩……」

    東陽氣笑了:「從哪裡學來這些怪怪的詞兒?倒是挺上口的……」

    杏眼斜乜,眸光盈盈,成為女人後的東陽愈發顯得嬌媚美豔,更有女人味了。

    「先恭喜夫君,一不小心又成了長安城的風雲人物,功臣畫像的事在長安城裡可鬧出了不小的動靜呢。」

    「同喜同喜,我在你父皇面前只是順嘴一提,全靠你父皇英明神武……」李素假模假樣朝太極宮方向崇敬狀遙遙拱手。

    東陽皺了皺鼻子,道:「朝堂裡的開國功臣多了,說起來皆是從龍之功,可若是真正論功勞的話,你這些年為大唐立下的功勞絲毫不遜開國立朝,造火器也好,血戰西州也好,引進真臘稻種也好,哪一樣比別人差了?為何父皇卻跟我說,這次並未將你列入功臣畫像中?」
V123210 發表於 2017-8-15 00:05
第八百五十五章不平之論

    女人眼裡的愛人是頂天立地的,他能當得起世上一切美譽,他無所不能,他甚至小褲衩都不必穿就能拯救世界。.

    東陽眼裡的李素也是如此,李素曾經做過的功績她一件一件如數家珍,越說底氣越足,越覺得李素沒上功臣畫像簡直是天下第一不公。

    說她盲目也不至於,李素立過的功勞太多,如果不考慮論資排輩的因素在內的話,他完全有資格上功臣畫像的。

    可惜東陽的義憤填膺並沒有得到李素的回應。

    李素像灘爛泥般癱在東陽的香榻上,從桌上的果盤裡挑了個李子狠狠咬了一口,然後呸呸呸的吐了出來。

    「這是用來供你家道君爺爺的吧?老得都快爛掉了……」李素一臉不滿地瞪著她。

    東陽的表情更不滿:「跟你說正事呢,又扯到哪裡去了!」

    「正事明早去辦公室跟我秘書預約……」

    「什麼亂七八糟的!」東陽氣壞了,一把將他揪起來:「這些年立了那麼多功勞,哪一樁不是造福蒼生社稷?功臣畫像是千古揚名的好事,憑什麼他們能上你卻不能上?這是什麼道理!我看這功臣畫像才是真正傷了功臣的心。」

    「因為他們年紀大啊……」李素漫不經心地回道,一邊說一邊在果盤裡挑挑揀揀,又拈了顆山楂咬了一口,五官頓時擰巴成痛苦的一團。

    「哎呀,酸!你家負責水果採購的是誰?叫人拖出去抽死,肯定在裡面貪污了,抽死絕不冤枉。」

    東陽哼道:「這時節都快入冬了,能吃上水果已然是命好,也就你吃刁了嘴,還好意思挑三揀四。」

    「胡說,我無產階級來的,從小苦孩子出身……」李素終於對果盤沒了興趣,轉過頭仔細打量著東陽,搬著她的腦袋端詳了一陣:「……腦袋上插三支簪子啥意思?你拿自己腦袋當香爐給道君上香呢?不左不右不對稱,排列不整齊,你想氣死我?」

    說完直接將螓首正中間的簪子拔掉,李素露出了滿意的微笑:「對稱才是真正的美,整齊才是真正的景色,你看,拔掉多餘的那支簪子,你整個人瞬間變得絕色傾城,不可方物……」

    東陽噗嗤一笑,橫了他一眼:「難得聽到夫君您讚我一句,妾身還以為自己已是年老色衰昨日黃花,蒲柳之姿不入夫君的眼了呢… …」

    「你才二十多歲,這輩子才剛開始,正是人生芳華之年,跟『年老色衰』有啥關係?」

    「行了,莫再說肉麻話,倒教我不好意思了。功臣畫像的事你難道不想爭一爭?這可不是你一個人的事,事關李家子孫世代福祉恩蔭,我知你性子淡泊,無心名利,但總歸要為你的子孫後代多掙點名聲?你夫人肚裡懷著的那個可指著你呢,要不……明日我進宮跟父皇說說?」東陽試探著道。

    「別,千萬別,讓我上功臣畫像就是害了我,給我留條活路吧,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太出風頭了不是好事,說得更嚴重點,也許會給我的子孫後代埋下隱禍。」

    東陽嘆了口氣,不甘地哼了哼。

    如今的她已完全投入到李素妻子的角色裡去了,平日性子溫和恬淡,可一旦遇到對李素不公的事,她便會莫名發火。

    「由得你吧……」東陽無奈地嘆道:「我知你性情淡泊,估摸也確實對功臣畫像毫無興趣,我只是覺得不公,明明你可以名列其中的……」

    李素笑道:「你父皇其實也當面提過此事,我也拒絕了,我的興趣從來不是出名陞官,如果我真志在於此,很多年前我便功成名就了。」

    東陽白了他一眼,嘆道: 「你若無意便罷了,難道我還能綁著你去爭那功臣畫像?」

    李素摸著下巴沉思:「如果上了功臣畫像能換很多錢給我,倒是可以爭一爭,畢竟我對錢這個東西很有親切感……」

    東陽氣得狠狠擰了他一下:「掉錢眼裡了!這話你敢當著父皇的面說,看他不抽死你!」

    「沒錢就別提這事了,娘子說點別的吧,比如懺悔一下最近有沒有給道君添麻煩什麼的……」

    東陽哼道:「我終日不出道觀,能給道君添什麼麻煩?」

    頓了頓,東陽神情忽然浮上幾許憂色,道:「說起麻煩,高陽恐怕最近有些麻煩了……」

    「她丟錢了?」李素關心地問道。

    「…………」

    好憂傷,現在跟他聊天已跟不上節奏了……

    「兩年前,高陽跟一個名叫辯機的和尚有些……」東陽難以啟齒。

    李素點頭:「這個我早知道,甚至勸過她,看來她並沒有聽進我的勸告。」

    東陽無奈地道:「也不知那和尚究竟哪點吸引她,眼見她越陷越深,而且她與那和尚的來往愈發肆無忌憚了,有時候編個還願的藉口在寺廟裡一住就是十天半月,與那和尚終日廝混一處,她的夫君房遺愛太軟弱,居然不聞不問,夫妻二人各自尋歡……」

    李素苦笑道:「這樣其實也不錯,強扭的瓜不甜,既然殊無愛意,維持著名分也罷。」

    東陽苦澀地道:「若是一直維持這種關係倒也相安無事,我也理解高陽的苦楚,可她卻越來越放肆,寺廟終於傳出了風聲,風聲似乎已傳到了房家,宰相府裡鬧出這等傳聞,房家上下都抬不起頭,恐怕過不了多久便會傳到父皇的耳中,那時高陽的麻煩可就大了……」

    李素皺眉道:「高陽公主不知風月之事背後的兇險?」

    東陽愁苦嘆道:「她只 與那和尚花前柳下吟風弄月,哪裡顧得身外之事?當初父皇將她指婚給房家她便一萬個不情願,好不容易找了個體己解語的和尚,能說會道又長得俊俏,她被那和尚迷得昏頭轉向,怕是連命都不要了……」

    李素沉吟半晌,道:「此事既然有了風聲,恐怕已無法挽回了,高陽和那和尚的事遲早會事發,這種事若被人正式搬上檯面,便是人頭落地的下場,絕無轉圜餘地,你這幾日將高陽叫來多陪陪她,開導她,給她闡明利害,此時若能決然與那和尚斷掉一切關係,或許那個名叫辯機的和尚尚有一線生機,否則……」

    「若她還是不肯聽呢?」

    李素嘆了口氣,道:「那就是她自己作死,誰也沒法救了,自己埋下的惡因,自己一步步走向懸崖,攔都攔不住,你教旁人怎麼辦?」

    東陽急道:「你主意多,能想想辦法化解嗎?」

    李素苦笑道:「我救的人通常都 願意被我救的人,她自己一頭栽坑裡不願出來,我能有什麼辦法?」

    東陽淒然道:「生在帝王家,總是萬般無奈,高陽當初很羨慕你和我,她覺得我們有勇氣抗爭,而且最後的結果也不算差,正因為親眼見到我們的經歷,或許她便有了效仿的心思,說到底……是我們害了她。」

    李素不滿道:「各人有各人的緣法,這種事豈能倣傚?老實說,當初我們抗爭你父皇之所以得到不算壞的結果,首先便摻雜了許多運氣的成分,其次是我們很低調,不像她這般肆無忌憚的張揚,如今她埋下的惡因比我們當初嚴重得多,更重要的是……」

    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李素傲然道:「那個叫辯機的和尚有我這般聰明機智麼?『大唐英傑』,『國之柱石』,豈是區區一個翻譯天竺經書的和尚能比的?」

    東陽顧不得唾棄李素的自吹自擂,泫然欲泣地看著他,道:「真沒有法 救她麼?」

    「救她沒問題,就算我不救,你父皇也不會將她論死罪,不過那個和尚,我可真沒法子救了,戀愛中的女人智商低點情有可原,那和尚是個大男人,高陽沒考慮到嚴重的後果,他難道也沒考慮過麼?只顧著吟風弄月,不知擔當,今朝有酒今朝醉,這種人被一刀剁了一點也不冤枉。」

    ** ************************************************** **************

    晉王府。

    夜已深了,李治蜷著腿盤坐在正殿內,案上燭火昏黃,湊著微弱的光亮,李治正專注地讀著《六朝寫本殘卷》,這是一本對老子道德經註釋方面的書籍,李治看得很用心。

    馮渡被刺一案塵埃落定,在李素的運作籌謀之下,李治成功地洗清了嫌疑,順便狠狠踩了魏王李泰一腳,並且博得李世民更深的寵愛。

    一場暗戰,定鼎乾坤,成功翻盤逆轉。

    李治深知勝利得來不易,這次親身經歷的暗戰更讓他體會到朝堂爭鬥的兇險,於是大婚之後,李治主動拾起了書本,開始苦讀經義。

    女人一夜之間便能突然成熟起來,而男人的成熟往往要用一生的時間,李治如今的狀態只能說,他朝成熟的方向跨了一步而已。

    夜涼如水,時已深秋,夜風帶了幾許凜冽的寒意呼嘯入殿。

    李治情不自禁打了個哆嗦,然後揉了揉眼睛。

    一件毛氅輕輕搭在他肩上,李治嚇了一跳,回頭一看,卻是武氏。

    「殿下,夜已深沉,不如早點歇息去,學問之事非一朝一夕之功。」武氏柔聲道。

    李治皺了皺眉,這種關心的語氣出自他的王妃王氏倒合適,可武氏這個身份,在這種時候說出來,未免有些僭越了。

    「多謝武姑娘關心,夜深了,你也去睡吧。」李治語氣有些冷淡地道。

    武氏眼中閃過一絲失望之色,終於還是展顏笑道:「是,殿下早些歇息。」

    說著武氏屈膝一禮,緩緩朝殿門外退去。

    李治從書本中抬起眼,看著武氏悄然退去的身影,眉頭皺得更緊了。

    容留武氏在王府為幕僚,有利也有弊,最近幾日的相處,李治癒發肯定了自己的看法。

    這個女人城府很深,而且很善於製造機會,利用機會,可她的行為卻表現得很坦蕩,甚至絲毫不掩飾地表現出她的野心。

    她要在晉王府佔據一席之地,不僅是立足,而且她要做到王府內無人可替代。

    於是從李世民賜王府宅邸開始,武氏便時時刻刻表現自己的長處,從李治大婚的籌備,到王府初建時的府中各種人事安排,甚至包括值夜禁衛的巡邏路線以及王府後院王妃宮女的吃住用度等等,潤物無聲之間,她全部插手了,可讓人無可奈何的是,她插手的每一件事都沒有出過紕漏,經手的每一件事都非常完美,令李治一邊提防卻又不得不重用她。

    是金子到哪裡都會發光的,人才就是人才,扔到任何角落都阻擋不了她的閃亮。

    興許是受了李素的影響,李治也不太喜歡有野心的女人,武氏做得越完美,李治便越有戒意,如今正是與魏王爭奪太子之位的關鍵時刻,身邊留著這麼一位野心勃勃的女人,李治總覺得不舒服,不爭氣的是,偏偏這個女人自己用得很順手,有她在,給自己解決了太多棘手且繁瑣的事情,李治實在離不開她。

    這種矛盾的心理下,李治每次見到武氏時,內心的感受委實頗為複雜。

    武氏婀娜的身影已快走出殿門了,李治不知想起什麼,忽然叫住了她。

    「武姑娘,且請留步。」

    武氏腳步一頓,轉身垂頭:「殿下有何吩咐?」

    李治眼中閃過一絲玩味的笑意,道:「凌煙閣功臣畫像的事,你聽說了吧?」

    武氏仍垂著頭道:「是,我聽說過。」

    李治眼睛瞇了瞇,當初在大理寺探望他時,武氏的自稱是「奴婢」,如今她的自稱是「我」,可見她骨子裡其實是有傲氣的,而且對自己的定位非常清晰。

    「凌煙閣功臣畫像是子正兄向父皇諫言而設,可今日父皇卻告訴我,功臣畫像上並無子正兄一席之地,武姑娘覺得此事公允否?」

    武氏抬起頭,美目飛快眨了眨:「殿下覺得公允,那便是公允了,殿下若覺得不公允……只能上疏陛下,為李公爺爭一爭。」

    李治緩緩道:「我問的是你的意思,你覺得公允嗎?」

    武氏想了想,搖頭道:「我覺得,李公爺不上功臣畫像,委實很公允。」
V123210 發表於 2017-8-19 00:24
第八百五十六章 功臣畫像

    功臣畫像的話題其實並不敏感,長安城裡很多權貴明裡暗裡都在議論著這件事,李治對武氏扔出這個話題,看似輕飄飄閒聊一般,但以武氏如今的智商和閱歷,顯然不會白痴到以為李治真的只是跟她閒聊。

    所以武氏的回答是在短時間內經過深思熟慮的,她要達到的效果不僅要迎合李治的想法,更要一鳴驚人,從而得到李治的重視。

    作為幕僚,這是必須具備的基本功。

    武氏如今在晉王府的處境不算好,敏感細緻如她,自然早就察覺到李治對她有戒意,這種戒意是無法避免的,是她自己種下的因,只因當初投奔李治時她表現得太急躁了,而且又是李素府上過來的,終究給李治留下了不好的印象,冒進,不忠等等。

    要扭轉這些壞印象實在太難了,武氏從進晉王府第一天起便兢兢業業如履薄冰,她處理的每一件事都可以稱得上完美,為人也非常低調謙遜,從不露出鋒芒,在王府其他人眼裡,這位女子能輔佐晉王殿下,簡直是晉王天大的福分。

    可是,唯獨李治卻偏偏不領情,對她的態度一直很冷淡,哪怕武氏處理的事情再漂亮,看在李治眼裡頂多不咸不淡地點點頭。

    這樣的處境對武氏來說,無疑是非常危險的,隨時有被掃地出門的可能。

    戒意難以消除,只能多圖表現,慢慢扭轉李治的看法,於是武氏表現出了極大的耐心,一如既往地低調謙遜,她很清楚,李治是她努力開闢出來的唯一的一條路,不論往前邁多少步,她的身後都是萬丈懸崖,她已沒有退路了。

    「公允?何來公允可言?」李治眉頭皺了起來,顯然武氏的回答令他很不滿意。

    武氏垂頭,不慌不忙地道:「木秀於林,風必摧之,李公爺今年才二十多歲,同在功臣畫像上的人不是治世名臣就是開國老將,李公爺若上了功臣畫像,殿下覺得對李公爺是件好事?」

    這個答案不錯,李治臉色終於微微緩和。

    「照你的說法,只因為年輕便可以妄視這個人為大唐立下的功勞了?功臣畫像若按年齡論功績,這個畫像有什麼意義?漢朝時驃騎將軍霍去病年僅十七歲便率輕騎北擊匈奴王庭,受封冠軍侯,戰國時甘羅十二歲拜相……」

    李治仍不甘心,不停地絮叨。

    沒等他說完,武氏嘆了口氣,悠悠道:「殿下所列舉的人,沒有一個得以善終。」

    李治的話頭戛然而止,臉色頓時有些難看了。

    「殿下,事實就是這樣,少年鋒芒畢露終非祥兆,李公爺是不世出的英才,更識時務,我在李公爺府上待過兩年,親眼所見李公爺一年比一年內斂,他的鋒芒像一柄利劍,該露出鋒芒時一定會出鞘,飲血之後必然回入鞘內,真正的名劍,從來不會一直袒露在外人面前,絕大多數時候,劍都是老老實實待在劍鞘內的,除非遇到有資格讓它出鞘的敵人,殿下,這便是李公爺的為人之道,不再少年時,內斂才能讓人走得更遠,隱藏鋒芒才是對名劍最好的愛護。」

    李治若有所思地點頭。

    「不說不覺得,你這麼一說……子正兄確實好幾年未見他露出過鋒芒了,整天懶懶散散人畜無害的樣子,我經常說他越來越像權貴家中的紈褲子弟了,就連他為我謀劃的一些事情,也總是躲在後面謀劃,絕不暴露自己他……在內斂鋒芒?」

    武氏笑了:「是的,我自問見過天下無數聰明人,李公爺無疑是最聰明的一個。」

    李治饒有興致地盯著她:「你很瞭解他?」

    武氏臉一紅,搖搖頭:「我若瞭解他,就不會從他府上出來投奔殿下了。事實上,這一年來,他越來越高深莫測,沒人知道他整天躺在院子中間的銀杏樹下發呆時究竟在想什麼,可以肯定的是,他想的事情一定比我看得更高更遠,我之所謀,不及李公爺之萬一。」

    李治沉默半晌,忽然笑道:「我雖對你瞭解不多,但我也能肯定,當初你在子正兄府上時,你必然想過當他的女人,甚至無名無分也願意,不過子正兄拒絕了你,對嗎?」

    武氏一驚,俏臉先紅後白,漸漸浮上幾許羞憤之色。

    「殿下向李公爺打聽過我?」

    李治笑道:「不須打聽,武姑娘,你城府雖說頗深沉,但終究還是比子正兄遜色一籌,他如今的年紀知道內斂鋒芒,而你,卻似乎並不懂這個道理,而且,你的臉上已暴露太多秘密了。」

    看著羞憤不已的武氏,李治臉上的笑容漸漸收斂起來,眼睛盯著她的臉,緩緩道:「我不知你以前是如何行事的,但你既然決定輔佐我,便要立些規矩,簡單的說,我和子正兄差不多的性子,眼裡容不得傷天害理的做法,儘管不擇手段更容易達到目標,可我此生所求者除了權力,還有俯仰無愧天地的本心,我這一生不論能不能當上皇帝,都希望自己的手是干乾淨淨的。周公定禮,孔孟制儒,世間萬事萬物,總歸有個不違仁義的法度和規矩,這也是我的規矩。」

    武氏一凜,迅速收起了臉上的羞憤之色,垂頭恭順地道:「謹記殿下所訓,絕不相違。」

    李治笑道:「如此甚好,武姑娘莫怪我魯莽,凡事醜話說在前面比較好,咱們先立下規矩,日後賞功罰過有個憑據,總比不教而誅合適,換句話說,嗯……『勿謂言之不預也』。」

    武氏沉默片刻,苦笑道:「殿下,我並無害人之心,決意輔佐殿下是我真心所期,只求以一己才智換得安身立命。」

    李治笑道:「子正兄常說人與人之間重在『溝通』,這個詞兒有些繞口,卻很有道理,你看,咱們以前隔閡重重,今日當面『溝通』以後,誤會也好,隔閡也好,是不是少了許多?」

    武氏強笑道:「是。」

    李治若有深意地道:「你若不負我,安身立命有何難哉?」

    …………

    走出正殿,站在殿外長廊下,凜冽的寒風吹拂而過,武氏無聲地哆嗦了一下,隨即露出複雜的苦笑。

    明明已離開了涇陽縣公府,可為什麼總感覺仍未逃離他的陰影,反而越來越大?

    貞觀十八年十月初三。

    太極宮忽然傳出了旨意,經由尚書省頒布,傳封天下。

    天子設凌煙閣功臣畫像,以彰昔日開國功臣從龍定鼎之功,立畫像於太極宮凌煙閣上,憂思故往袍澤,彪炳存世文武。

    功臣畫像共立二十四人,由當世名家閻立本奉旨描繪,二十四位開國文武功臣全身像皆俱,並享大唐君王世代香火供奉。

    這道旨意一出,天下皆凜。

    十月初四,太極宮鐘樓敲鐘召集在京文武官員,四品以上文武官員著朝服入宮,於凌煙閣前的廣場上排班站定。

    深秋的寒風捲起地上的枯葉,在半空中旋轉飛舞。

    李世民穿著龍袍,神情莊重地站在凌煙閣前的一尊四方大鼎前,負手仰頭闔目,似乎在追憶過往的崢嶸歲月。

    身後近千名朝臣垂首恭立,廣場上一片黑壓壓的人群卻鴉雀無聲。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停止,倒流,流回了當年金戈鐵馬縱橫天下的歲月中,那時的群雄並起烽火漫天,那時的義軍遍地共逐失鹿,那時的一幕慕英雄馳騁疆場,英雄遲暮逝去……

    俱往矣,昔日的英雄袍澤何在?

    李世民獨立秋風中,赫然發覺,天下的英雄如今只剩了他一人。

    緩緩轉過身,李世民看著身後那一張張熟悉的臉龐,心底忽然浮上深深的寂寞。

    肝膽相照的袍澤弟兄,有些已逝去了,有些還活著,無論死去的還是活著的,袍澤終究還是變成了君臣。

    此刻的心情,似乎比秋風更蕭瑟。

    一名宦官捧著一卷明黃色的聖旨,清了清嗓子後,向前走了兩步,正打算展開聖旨唸誦,李世民不知想起了什麼,朝宦官揮了揮手,淡淡道:「著令……涇陽縣公李素宣旨。」

    宦官一愣,顯然李世民的決定太出乎意料,隨即馬上躬身行禮,尖著嗓子揚聲道:「陛下有旨,著令涇陽縣公李素上前宣旨」

    話音方落,人群裡傳來一陣竊竊的議論聲,李素原本眼觀鼻,鼻觀心低調地肅立在人群中,聽到宦官傳召不由呆了片刻,隨即屁股上不知被誰踹了一腳。

    「瓷嘛二愣的,還不趕緊上去,天大的便宜讓你撿著了。」

    無需回頭都聽得出是李績的聲音,李素終於回過神,急忙躬著身子快步朝前走去。

    一邊走一邊思索李世民的用意,很快李素就想明白了。

    一來凌煙閣功臣畫像本就是李素提議所設,二來,這些日子關於他李素究竟能不能上功臣畫像在長安朝堂引起了很大爭議,李素這個人委實稱得上是大唐立國近三十年來的一朵奇葩,最讓人不可思議的地方就是,年紀如此小,卻為大唐立下了如此多的功勞,認真曆數他立過的功績,無論是造火器,守西州,引稻種,或是奉旨平亂,獻策無數……功績太多,加起來絲毫不遜於任何一位開國功臣,可惜的是,李素的年紀太輕,更不是高祖起義時的從龍之臣。

    原本有資格名列功臣畫像,終究敗給了時間,李世民此刻讓李素當著滿朝近千朝臣的面宣旨,這裡面多少有些補償的意思,而今日立功臣畫像的儀式上,李素宣旨這件事也將被史官記入史冊之中,更為李素將來輔佐下一任帝王埋下了伏筆。

    想通了這些,李素的腳步終於堅定踏實了,越過群臣,邁上石階,李素垂手站在李世民面前。

    李世民望著他,微微一笑,道:「子正,設功臣畫像由你而起,你來念這道聖旨也算是有因有果。」

    李素躬身道:「臣遵旨。」

    接過宦官雙手捧過來的黃絹聖旨,李素坦然一笑,鎮定地將聖旨緩緩展開,抬頭朝面前千名朝臣環視一眼,揚聲唸誦道:「……自古皇王,襃崇勳德,既勒銘於鐘鼎,又圖形於丹青。是以甘露良佐,麟閣著其美,建武功臣,雲台紀其跡……」
V123210 發表於 2017-8-24 00:40
第八百五十七章凌煙閣前

    「……司徒趙國公無忌,故司空揚州都督河閒元王孝恭,故司空萊國文成公如晦……光祿大夫兵部尚書英國公李勣,故徐州都督胡壯公秦叔寶等,或材推棟樑,謀猷經遠,綱紀帷帳,經綸霸圖。或學綜經籍,德范光煒,隱犯同致,忠讜日聞。……宜酌故實,宏茲令典。可併圖畫於凌煙閣,庶念功之懷,無謝於前載;旌賢之義,永貽於後昆。」

    列入畫像的開國功臣共計二十四人,毫無懸念的,長孫無忌排名第一,而已經逝世的秦瓊排名末尾,至於李素,理所當然的沒出現在這份名單中。

    冗長的一篇《圖功臣像於凌煙閣詔》,李素洋洋灑灑唸誦之後,台下千名朝臣同時跪地,齊謝皇恩。

    李素唸完後,小心地捲起黃絹,雙手將它捧還給宦官。然後神情肅穆地站在一旁。

    台下的群臣先是謝恩,上了畫像的功臣們一臉喜意,李世民含笑負手靜靜地看著他們,接著氣氛漸漸變得凝重起來,一臉喜意的功臣們慢慢的收起了笑容,李世民臉上的笑意也漸漸褪去。

    廣場上一片寂靜,許多人慢慢地垂下頭,眼眶開始發紅,李世民神情悲愴,強忍淚水,最後程咬金突然一聲哭嚎,終於點爆了這片壓抑的寂靜,無數人緊跟著伏地大哭起來,李世民也忍不住了,淚水潸然如雨下。

    一旁的李素幽然嘆了口氣。

    那段金戈鐵馬徵戰天下的歲月他並沒有經歷過,可是能想像得到多麼的艱困,他們背負著「反賊」的名聲,從起兵到聯絡義軍,從圖佔中原到收攏吞併各路豪傑,就是這麼一群人,生生打下了一座江山。

    其中的苦楚艱難,除了他們自己,無人能懂。

    功成名就,富貴榮華,何曾輕易唾手得之?誰不是滿身傷痕九死一生,豁命以赴才換得天下太平,功高爵顯?

    聽著台下千人嗚咽哭嚎聲,李世民深吸了口氣,大聲道:「暴隋無道,民不聊生,當年各路義王,各路煙塵揭竿而起,邦無道,天下棄之,朕起於晉陽,率義軍席捲中原,年餘時光,暴隋遂覆,何也?蓋因天命在吾,為黎民立命計,朕當仁不讓,居龍庭,端寶座,只為天下子民謀萬世福祉,登基十八年,朕躬垂謹慎,不敢忘初衷……」

    緩緩環視台下的群臣,李世民淒然嘆道:「當年的從龍功臣已逝近半,生者亦垂垂老矣,悲乎哉!朕常思當年袍澤之情,徵戰疆場上,朕與爾等同食同寐,抵足而眠,行軍時為朕遮風擋雨,徵戰時為朕廝殺陷陣,朕有袍澤如爾等,實為生平幸事,自貞觀以來,幸得諸公不棄,朕……多謝諸公了!」

    說著李世民緩緩朝台下群臣躬身長長一揖。

    群臣急忙伏地還禮,有動情者更是嚎啕大哭。

    李世民眼眶含淚,微笑著轉過身,朝宦官揮了揮手,沉聲道:「開閣樓。」

    凌煙閣沉重厚實的大門被緩緩推開,閣殿正中擺放著一隻碩大的青銅香爐,香爐上插著三支兒臂粗的檀香,青煙裊裊扶搖而上。

    殿內正中的牆壁上,入眼的第一幅畫像便是高祖先皇帝李淵,畫像上的李淵並未穿龍袍,而是滿身鎧甲,右手握著一柄利劍,劍鋒斜指向天,彷彿正在號令千軍萬馬攻城拔寨,一股凜冽生寒的殺氣撲面而來,令人生畏。

    李淵畫像的旁邊便是李世民的畫像,畫像上的李世民也披甲帶盔,一身戎裝,騎在馬上雙眼注視前方,目光沉穩睿智,似可穿透迷霧。

    接下來便分別是長孫無忌,李孝恭,杜如晦等二十四位功臣的畫像,畫像上文臣儒衫袂袂,迎風飄展,武將披掛按劍,威風凜凜,二十四人各具形態,栩栩如生,畫家閻立本將畢生畫功發揮到了極致,落下的每一筆皆傳神具形。

    李世民環視群臣,凜然大聲道:「凌煙閣功臣畫像世受君王香火供奉,還望諸公及後人繼續輔佐朕和歷代大唐君王,凌煙閣內,朕必不吝添奉功臣畫像!人歲或未可長久,爾等忠名必將彪炳千秋,與天同壽!」

    台下群臣們遠遠看著,不由愈發激動,紛紛伏地拜謝。

    片刻後,台下不知何人忽然吟唱起一首先秦的古歌,歌聲低沉激盪,如裂布帛,悠悠在廣場上迴蕩。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天地間彷彿萬物靜止,只有這首戰歌在秋風中飄揚。

    ************************************************** *******

    群臣散去,只有功臣畫像上的名臣武將們被留了下來。

    李世民今日興致似乎很高,下令設宴與諸臣同樂,而設宴的地方就在凌煙閣前空曠的廣場上。

    今日的功臣們都很沉默,就連最跳脫的程咬金也難得的安靜下來,眾人心情複雜,想哭又想笑,呆呆地註視著凌煙閣內自己的畫像,笑著笑著,眼淚便止不住地流下。

    李素也被留了下來,作為設立功臣畫像的提議者,而且本身也有不落於功臣們的功績,李素被留下亦是情理之中。

    看著眾人沉默的樣子,李世民忽然大笑著舉杯,道:「今日本是喜慶之日,諸公何故傷懷?朕與爾等同心同德,徵戰半生,終於定鼎江山,百姓終於安享太平,此皆諸公之功也,來,且與朕滿飲此杯,共賀天下太平!」

    眾人心情一緩,急忙舉杯飲盡,烈酒下肚,凝重的氣氛總算鬆緩下來,君臣也有心情玩笑了。

    程咬金第一個跳出來,一把揪過李素的衣襟,搬弄著他的腦袋上下搖晃,笑得像一隻剛掙脫韁繩的哈士奇。

    「好娃子,真生了一副七竅玲瓏的水晶心肝,也不知跟誰學了一身稀奇古怪的本事,卻學得恰到好處,立功臣畫像這事咱們都沒想過,偏叫這娃子想到了,可惜年紀太小,不然你也和咱們這些老東西一樣掛在凌煙閣的牆上……」

    李素揮舞著雙手奮力掙扎。

    眾人哄堂大笑,李績看不下去了,站起來一腳踹中程咬金的屁股,怒道:「誇孩子就好好誇,搬弄來搬弄去,嚇著娃子你賠啊?滾遠,老貨!」

    長孫無忌顯然心情也不錯,這時他似乎渾然忘卻與李素發生的那些恩怨,一臉長輩寵溺的笑容,笑道:「子正奇才,雖年輕卻天資聰穎,陛下亦說過,將來若有立功者,必不吝凌煙閣內添一幅畫像,子正賢侄再多為陛下立些功勞,過些年約莫便可與老夫等同列凌煙閣了。」

    李素也彷彿忘記了恩怨,笑道:「長孫伯伯謬讚了,小子雖有寸功卻不敢與諸位開國功臣同列,倒是長孫伯伯這些年殫精竭慮為陛下分憂,是為國之柱石,小子恭賀長孫伯伯名列功臣畫像第一。」

    一番馬屁拍得長孫無忌受用無比,捋鬚長笑搖頭自謙。

    李世民瞥了李素一眼,笑道:「果真生就一副玲瓏心竅,有子正在朕身邊,朕無憂矣。」

    眾人聞言一怔,接著馬上品出李世民話裡的意思。

    看來東徵高句麗已是箭在弦上,開始進入倒計時了,而且不出意外的話,李素必然是欽點的隨駕出征的臣子之一。

    緩緩環視席上眾功臣,再放眼望向遠處那一片祥和寧靜的金色夕陽,想到這片偌大的江山是自己和功臣們親手打下,親手開創了一個繁華熙攘的盛世,李世民不由意氣風發,舉杯朝天邊那一輪金色的夕陽遙遙一敬。

    沒人知道李世民究竟想敬誰,那些不能說出口的人也是成就李世民今生功績的一部分,也許是當年被他領兵逼宮迫不得已退位禪讓的高祖皇帝,或許是被他親手射殺於馬下的前太子李建成和齊王李元吉,也許……是那些曾經背叛曾經不服,後來卻一一被他碾壓踩踏的敵人們。

    李世民已微醺,黝黑的臉龐泛起些許的潮紅,半闔著眼瞥向李素,醉態迷濛地道:「子正……」

    李素沒喝多少酒,聞言立即起身恭立:「臣在。 」

    李世民笑道:「朕知子正不僅有安邦經世之能,更有詩賦詞章之才,今日乃我君臣喜慶之日,久未聞子正新作,不妨今日作詩一首如何?」

    李素頓時苦起了臉。

    詩呢……自然是有的,可他的詩要給錢的啊,不給錢白念感覺虧得慌……

    立在席間,李素猶豫踟躕不已,李世民微醺的目光盯著他,朝他挑了挑眉:「子正莫非胸無佳作?」

    程咬金在一旁拍桌大笑起鬨道:「娃子快快作來,作一首提氣的,長精神的,作得不好罰你掄一個時辰斧子砍樹……」

    程咬金起著哄,在座的功臣們卻紛紛捋鬚微笑,包括李績都是一副洗耳恭聽狀,絲毫沒有打圓場的意思。

    李素嘆了口氣,看來今天要免費一回了,這種行為簡直是敗家……

    「呃,臣請陛下出題。」李素躬身道。

    李世民反手指了指身後的凌煙閣,道:「題就在這裡,子正且作來。」

    李素仰頭看著面前莊穆的凌煙閣樓,和麵前一眾目光期待的功臣們,一時間忽然有些嚮往,如果自己當初曾出現在那個隋末紛爭的戰場上,親眼看著當年年輕的他們舉劍執戈,徵戰天下,或許,那樣的日子更有意思。

    舉步緩移,李素在酒宴中間慢慢踱著輕碎的步子,隨即腳步一頓,負手吟哦。

    「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卑沙遼城州。請君暫上凌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
V123210 發表於 2017-8-24 00:40
第八百五十八章東徵啟戰

    君臣細細咂摸這首詩,沉默半晌,殿內忽然滿堂喝彩。

    作詩這種事,不看多麼合轍押韻,意境多麼深遠,主要是應景,應眼前的景。出題讓你吟風就吟風,讓你頌月就頌月,如果作出的詩正好切合了出題,還在詩中表現出更深遠的意境,那麼,這首詩足堪千古留名。

    李素作的這首詩無疑是能夠千古留名的那一類,而且是李世民出題後只走了三步便輕易作出來了,更令滿殿君臣吃驚。

    「好詩!」

    殿內一直沉默寡言的李靖忽然揚聲喝彩。

    在座的皆是當世名臣名將,這年頭就算是武將也是頗有幾分文學素養的,真正一字不識的武夫早被大浪淘沙淘乾淨了,就連程咬金這種粗人喝多了也能扯著嗓子嚎幾句諸如「戎車既駕,四牡業業。豈敢定居?一月三捷。」之類的雅句。

    所以李素作出來的詩對這些武將來說,自然是能聽懂的,對詩中的深意亦訝然動容。

    至於長孫無忌房玄齡這些文臣,更是聞之欣然。

    「……請君暫上凌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哈哈,好詩!不愧是少年英傑,朕當年這句誇讚非虛也。」李世民捋鬚仰天大笑。

    長孫無忌眼中滿是喜悅之色,望向李素的目光不由和煦了許多,似乎渾然忘卻了當初的嫌隙。

    李素的這首詩若說立意,自然不算太高遠,給千百年的後人看的話,頂多算是一首勵志催人奮進的詩,夾雜了一些愛國和功利情緒,用大白話來說的話,大抵意思就是大丈夫想要榮華富貴的話,趕緊抄刀出國砍人去吧,砍的人越多功名就越高,不信的話你看看凌煙閣牆上掛的那些老殺才,誰不是砍人砍出來的……

    但是這首詩當著李世民和長孫無忌這些當事人的面吟誦出來,意義可就不一樣了,這分明是含金量極高的一首馬屁詩啊,而且馬屁拍得渾然天成,絲毫沒有PS痕跡,表面看是給世人勵志,催人奮進,再往深處一琢磨,好吧,二十四位功臣一個不落,全被狠狠拍了一記,簡單幾十個字的詩,二十四位功臣無論文武,全都成了號令千軍戎馬英雄的威風形象,這一記重拍實可謂撓到了所有人的癢處。

    殿內功臣之一的宋國公蕭瑀已是七十多歲的老頭,這老頭為人很耿直,而且脾氣不大好,有據可查的跟李世民當面掀桌子的次數有四次以上,可謂一言不合就掀桌,這裡的「掀桌」是字面上的掀桌,惹火了他真敢掀李世民的桌子,而且不止一次,正因為他的脾氣,從大唐立國到如今,蕭瑀已然五起五落,這次是第六次被啟用。

    滿殿功臣誇讚李素的詩時,蕭瑀卻捋著花白的鬍子哼了一聲,道:「『若個書生萬戶侯』此句,妥否?老夫便是書生,一生為人幹淨清白,手上不沾半點血腥,李縣公如何說?」

    這話無疑非常的煞風景,滿殿君臣頓時陷入了沉寂。

    大家喜氣洋洋歡聚一堂,聊天也好,作詩也好,自然是應景添趣之樂,當不當真的,大家心裡都有數,偏偏有人跳出來唱反調,不僅如此,還說自己「乾淨清白」,「不沾血腥」,這幾個字反將包括李世民在內的所有人都罵進去了。

    你自己幹淨清白不沾血腥,難道別的功臣都是老殺才嗎?雖然他們的確是,也沒有這樣當面打臉的。

    蕭瑀是前朝老臣,他的姐姐便是著名的蕭皇后,在座的文臣武將自然不便說什麼,所有人的眼睛都望著李世民,目光很幽怨,透露出同一個意思,——把這個老匹夫列進功臣畫像,陛下你吃多了豬油蒙了心嗎?

    李世民的臉色也有些不悅了,不得不說,蕭瑀這老頭近三十年的時間裡在朝堂五上五下,在做人失敗這一點上,他無疑乾得很成功,一句話能惹火滿殿君臣的實力,就連曾經最作死的魏徵都自愧不如。

    殿內氣氛沉悶且尷尬時,房玄齡這只油滑的老狐狸出來打圓場了,仰天哈哈兩聲,房玄齡似玩笑似認真地道:「時文公莫說笑了,子正賢侄的詩作字字珠璣,並無虛言,時文公莫忘了,公在貞觀元年為相時,奉旨查糾梁州官倉貪墨案,蕭公當時一聲令下,連斬貪官十八人,其手段酷烈果決,令當地百姓拍手稱快,回京赴任時上萬百姓自發相送三十里之外,至今梁州民間仍有百姓奉蕭公為青天……」

    不愧是圓滑的老油條,房玄齡這番話明著反駁,暗裡卻不大不小捧了蕭瑀一下,無論旁人還是蕭瑀都頷首不已。

    蕭瑀臉色漸緩,捋鬚終於微笑了,道:「為國除奸,人臣之責也,若說老夫未沾血腥,倒是老夫妄語了,呵呵……」

    氣氛終於緩和下來,滿殿君臣恢復了談笑風生,李素卻悄悄朝天翻了一記白眼。

    真是受不了這種虛偽的氣氛啊……這破酒宴什麼時候結束?趕緊回家躺著才最舒坦。

    李世民掃了功臣們一眼,然後瞥向李素,饒有深意地笑道:「此詩第二句『收取卑沙遼城州』,子正可是意有所指?」

    殿內再次寂靜,所有功臣的動作和笑容全都凝固了,紛紛扭頭望向李世民和李素。

    很顯然,李世民這句話才是真正的「意有所指」,這句話,將拉開一個新的序幕,開啟一段新的征程。

    李素急忙挺直了腰,恭謹地道:「卑沙城,遼城州皆在遼東,是為大唐國土,自隋末徵高句麗兵敗以後,此二城皆為高句麗所竊取梟居,臣以為,我大唐將士自陛下以下,當有男兒血性,普天之下,皆為陛下之土,竟被宵小竊居數十年,怎可無動於衷?是以,臣大膽將二城作於詩中,請在座各位功臣叔伯們再接再厲,為大唐和陛下再立新功,如此,不枉『凌煙閣功臣』之名,居奇功而耀千古,為百世後人憑之仰之。」

    李世民哈哈大笑:「好!子正說得好!」

    隨即笑容忽然一斂,目光中散發出久抑的銳利鋒芒,緩緩掃視眾功臣一圈,語氣變得冷森幽寒。

    「諸公,子正只是二十多歲的弱冠少年,尚知為大唐再立新功,諸公若只知躺在功勞簿上吃老本,顏面何存耶?高句麗宵小不臣久矣,隋末之時便殺我邊民無數,萬千關中將士在疆場上被高句麗屠戮殺害,三十餘年前的關中十室九空,皆因斯戰,至今每逢年節,長安八水之畔仍有老邁婦人啼哭嚎啕,為戰死的親人招魂傷心,朕既為天下共主,此仇……怎可不報!」

    轟!

    所有武將全部站了起來,抱拳凜然大喝道:「願助陛下剿平高句麗!不報此仇,絕不還朝!」

    「絕不還朝!」

    「戰!」

    喜氣洋洋的殿堂上氣氛徒然轉變,每個人皆是面色猙獰,殺氣騰騰,一股激昂的戰意衝天而起。

    殿外一株枯黃蕭瑟的柳樹上,兩隻鳥雀驚飛振翅而去。

    李素心中一凜。

    實在是佩服啊,皇帝這種職業真是耗腦子的職業,任何東西任何話題從他們嘴裡打個轉出來,馬上就能為自己的目的服務,包括李素剛作的這首詩,為了應景將它改成了「卑沙」和「遼城州」,誰知馬上就被李世民用上了,而且幾句話將一眾功臣煽動得敢上九天攬月,敢下五洋捉鱉。

    東徵高句麗這個在朝堂上眾所周知卻隱而未發的話題,今日李世民利用一首詩成功地點爆了。

    東徵!

    朕是大唐天可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高句麗亦不例外,不服就剷平它!

    ************************************************** ***********

    貞觀十五年十月初五。

    尚書省頒布皇帝陛下聖旨,徵討高句麗之戰正式啟動。

    「……高麗莫離支蓋蘇文,弒逆其主,酷害其臣,竊據邊隅,肆其蜂蠆。朕以君臣之義,情何可忍。若不誅翦遐穢,無以澂肅中華。今欲巡幸幽薊,問罪遼碣,行止之宜,務存節儉,所過營頓,無勞精飾……」

    「……隋室淪亡,其源可睹,良繇智略乖於遠圖,兵士疲於屢戰,政令失度,上下離心,德澤不加於匹夫,刻薄彌窮於萬姓。……朕緬懷前載,撫躬內省:昔受鉞專徵,提戈撥亂,師有經年之舉,食無盈月之儲至於賞罰之信,尚非自決,然猶所向風靡。前無橫陣,蕩氛霧於五嶽,翦虎狼於九野,定海內,拯蒼生。」

    一篇《親徵高句麗詔》,洋洋灑灑千言,落筆處鋒芒畢露,隋朝是如何的殘暴不仁,高句麗是如何的桀驁不臣,朕是如何的有情有義云云。官面文章作得花團錦簇,頗具煽動性。

    一場大戰突然來臨,似乎毫無預兆,偏偏早有鋪墊。

    聖旨下達的當日,長安城內外皆驚,只不過許多人震驚過後,很快恢復了平靜。

    是啊,東徵的話題其實早就有風聲了,近兩年長安城無論朝臣府邸還是街市酒肆,都因為東徵之戰傳得沸沸揚揚,禦駕親徵高句麗已經不算秘密了,戶部錢糧早早做好了準備,前往真臘國和林邑國購糧的使團早已回京覆命,大批的糧草正在運往長安的路上,兵部一眾參軍和主事們整天圍著地圖轉悠,討論兵出何地,攻伐何城,一篇篇戰策如雪片般飛進三省直至李世民案前……

    徵討高句麗的聖旨突然嗎?

    或許民間有些驚訝,但朝堂上的官員們早就不覺得突然了,不論對戰事抱樂觀還是悲觀態度的朝臣,都很清楚這一戰不可能避免,李世民的決定不會因任何人動搖,於是所有人都在心裡默默等待這一天的到來。

    這一天果然到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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