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貞觀大閒人 作者:賊眉鼠眼(已完成)

   
vc2008 2015-3-1 14:59:49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67 4822774
V123210 發表於 2017-5-8 17:33
貞觀大閒人 第八百零九章 預謀發酵

    魏徵逝世,長安城為之震動,喪事雖辦得簡陋,但給朝堂民間帶來的影響卻深遠,足足十來天后,長安城方才恢復了以往的平靜。

    李世民一直沉浸在悲痛中,久久無法自拔。

    他對魏徵的感情頗為複雜,一方面他很不喜歡魏徵這個人,貞觀朝這十八年裡,李世民不止一次對魏徵動了殺心,因為魏徵那張討厭的嘴深深地束縛了皇權的肆意妄為,令李世民舉手投足皆有顧忌,可是另一方面,李世民也知道魏徵對國家社稷的重要性,一個真正的盛世裡,絕不能少了魏徵這類人,他的存在能令這個國家更穩固,少走許多彎路,一個只知道對帝王唯唯諾諾,而無人敢站出來勇敢反對帝王胡作非為的王朝,國祚是絕不可能太長久的,魏徵就是滿池春水裡的那一條鯰魚,討厭,但不能沒有。

    如今魏徵逝世,帶給李世民的打擊不小,李世民心中的悲痛難以自抑,魏徵下葬好些天了,他的心情仍舊未能恢復過來,出現了消沉厭世之態,接連數日罷朝怠政,躲在後宮長吁短嘆,甚至每日召方士入宮,與之討論煉丹長生之道,服用的各種莫名的丹藥也越來越頻繁。

    長孫無忌房玄齡等重臣急在心裡,多次入宮覲見勸慰,終無功而返。

    就在李世民消沉的這些日子,李泰抓住了機會,每日進宮向李世民問安,在李世民面前扮孝子,不厭其煩地匯報自己昨日讀了什麼書,有什麼感悟收穫,若將之用於社稷會有何得失,順便不嫌肉麻地勇敢表白我愛父皇,父皇好雄偉,作為你的兒子我感到好滿足好舒服等等,場面肉麻得能讓人吐出來。

    就這樣表白了三五日,估摸李世民都受不了李泰這股子肉麻勁兒了,終於從魏徵逝世的悲痛中漸漸恢復了心情。

    帝王不再消沉,對朝臣而言當然是喜事。

    國家的掌舵人不容許有太多的時間陷入私人的情緒裡,因為治理國家需要絕對的冷靜。

    恢復了朝會後,大唐這台龐大的國家機器開始繼續緩緩轉動起來,每日三省六部各種事宜各種問題,皆從長孫無忌和房玄齡手中遴選出來,再呈送李世民彙總裁決。

    日子似乎又回到了一如既往的平靜。

    可是,「平靜」這個詞,本身的存在就是為了被打破的。

    毫無預兆,毫無理由的,尚書省收到了一份奏疏。

    這份奏疏來自於一位監察御史,姓馮,名渡,是個不起眼的低品級的小官,不過「監察御史」這種官品級雖低,卻很討厭,他們的職責跟魏徵一樣,負責糾察皇帝皇子朝臣和國事國策,也就是說,看什麼不順眼他們都有權力上奏,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他們能揪著一年半載不放,說出的話往往還很難聽。

    這位名叫馮渡的御史上疏說了一件大家都沒怎麼在意,或者說大家不約而同不敢過問的事情,那就是皇子就藩的問題。

    這個問題很敏感,按大唐禮制,皇子無論嫡出還是庶出,成年後是必須要去藩地就任的,諸皇子在成年前便基本被封了一個具體的職務,比如李泰,除了「魏王」這個身份外,他還被封為相州都督,領相州,衛州,黎州等七州軍事,只不過這些職務的前面還有一個前綴,那就是「遙領」,說白了就是掛個空銜。

    其餘諸皇子也是如此,比如吳王李恪,他領的是安州都督,晉王李治,領的是並州都督等等。

    不管成年還是未成年的皇子,他們在王爺的身份之外基本都有某個具體的職務,區別在於,未成年的皇子是「遙領」,而成了年的皇子,則必須去地方赴任,不得停留京畿,當然,魏王李泰是個例外,因為身體肥胖等原因,李世民特旨允許他「不之官」,意思是一輩子留在長安,可以不用去地方上任。

    然而,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地方州府顯然比不上長安城的繁花似錦,皇子們都是養尊處優長大的嬌貴人兒,自然不大願意離開長安跑到千里迢迢之外的地方過著淡得出鳥兒的無聊日子,於是紛紛找理由藉口拖延耍賴,反正各種理由賴在長安城不走,其中耍賴皮經驗最豐富的,莫過於吳王李恪。

    不僅是李恪,其實大多數成年皇子都一樣,想盡各種辦法賴在長安城,能多拖一天就算一天,實在拖不過去,避無可避了,這才一臉淒淒慘慘地離開長安上路,在地方上待不到半年便一道奏疏送進長安,委委屈屈地告訴父皇自己這裡不舒服,那裡有毛病,李世民一心軟,自然大筆一揮,允許回長安養病。

    朝臣們見慣了皇子們的賴皮方式,剛開始還有魏徵之流看不順眼說幾句,到後來根本就沒人吱聲了,因為大家都知道這個就藩的規矩差不多等於虛設,既然李世民都不計較,朝臣們自然也就不會再幹這種兩頭吃力不討好的事,說了不但沒有任何好處,反而將所有的皇子都得罪了。

    久而久之,這件事成了朝堂的一層窗戶紙,大家心知肚明,卻非常有默契的不捅破。

    沒想到,今日這個名叫馮渡的御史居然把窗戶紙捅破了。

    馮渡的奏疏寫得很囉嗦,長篇大論雲山霧罩,奏疏落在房玄齡手裡,房玄齡奮力睜著老花眼看了半天才看明白馮渡真正想表達的意思。

    馮渡想表達的意思其實歸根結底只有一句話,那就是大唐禮法不可廢,那些死賴在長安城找盡各種理由不去地方赴任的成年皇子越來越多了,正由於這些成年皇子死賴在長安,成天在長安城內外惹是生非,不是青樓買醉鬧事,就是城外遊獵踩踐農田禍害百姓,給長安城的治安造成了很多不穩定因素,陛下是不是該清理一下門戶了,把他們趕到地方,讓他們去禍害別人怎樣?

    看明白了奏疏內容後,房玄齡眼皮跳了跳,然後搖頭苦笑。

    這個事太敏感,房玄齡是個老奸巨猾的老狐狸,自然不會輕易表態,於是馬上將馮渡的這份奏疏順手扔給了長孫無忌,很明顯的甩鍋行為。

    長孫無忌假模假樣看了看,然後……很不講義氣地扔回去,還給了房玄齡。這個鍋我不背,不但不背,而且還要當作沒看見,該怎麼處置你房相看著辦。

    兩位宰相心中互相腹誹對方陰險狡詐,這份奏疏在兩位宰相手中轉了一圈現甩鍋失敗後,很有默契地達成了共識,甩鍋給皇帝。

    於是,奏疏順理成章的便被送到了李世民的案頭。

    朝堂的事情就是這樣,有時候事情的爆有個醞釀鋪墊期,往往一樁不起眼的小事,後來在有心人的操作下慢慢酵,最後事情鬧得比天大,結果自然是謀劃者達到目的。

    還有的純粹屬於意外,事先沒有任何鋪墊,生時也沒有任何預兆,就這樣突然生了。

    李世民看到這份奏疏後,腦子裡第一個念頭不是這份奏疏的內容如何,而是這份奏疏的根源。

    它是被有心人操作醞釀出來的,還是純屬意外突然生的?

    這份奏疏令李世民聞到了一絲陰謀的味道,畢竟他不是糊塗的昏君,任何事情落到手裡,就算沒有證據,終歸也有一點點若有若無的預感。

    擰眉沉默許久,李世民感到有些為難了。

    皇子們賴在長安找盡各種理由不肯就藩赴任,這個事實李世民當然比任何人都清楚,可以說,他生的十幾個皇子裡,沒有一個願意主動離開長安去赴任的,就算有主動提出赴任,其本意還是為了在他面前賣乖討好,以獲得自己的寵愛。

    見多了皇子們各種奇葩的拖延理由,久而久之,李世民索性懶得追究,明知他們在糊弄自己,他也睜隻眼閉隻眼,由他們去,畢竟地方每個州府真正手握實權的人他早已做好了安排,都是自己非常信任的文官武將,皇子們去不去赴任其實對地方的政務軍事並不會產生太大的影響,以往催他們赴任只是純粹為了「規矩」二字而已。

    君臣都很有默契蒙上的這層窗戶紙,沒想到今日竟被這個名叫馮渡的傢伙捅破了……

    這個人顯然不會玩遊戲,又或者,他根本是為了某個目的故意破壞規則。

    看過奏疏後,李世民思索片刻,然後將奏疏隨意朝案邊一扔,取過另一份奏疏繼續批閱,至於馮渡的那份奏疏,自然是置之不理了,也就是俗稱的「留中不」。

    不論是預謀已久,或是偶然突,事情都有個酵擴散的過程。

    數日後,又有三位監察御史同時上疏,說的還是同一件事,陛下要不要考慮一下把你家那幾個禍害踹出長安城?

    李世民仍置之不理。

    御史們對李世民漠然的態度表示很不滿意。

    魏徵去世這才幾天,沒人嘮叨你,你就要上天了是吧?
V123210 發表於 2017-5-8 17:34
第八百一十章 劍指何人

    朝堂討厭的人不止魏徵一人。

    基本上,掛上「御史」這個官職的人都不怎麼討人喜歡。自從歷史上「御史」這個官職主管挑刺兼噴人之後,這個官職就臭了大街,無論君臣都遠遠躲著走,生怕招惹上了沾一身腥臭。

    於是御史這類人不知不覺成了朝堂裡的一股黑惡勢力,當然,官面上說得好聽叫「清流」,私下裡卻被人稱為「言官」,「嘴官」,顧名思義,這類人是為專門懟人噴人而存在的。

    雖然討厭,但不可否認的是,這個官職確實有存在的必要,他們是促進王朝走向繁榮盛世的催化劑,大到國策軍事的方向偏失,小到君臣個人私德甚至衣冠整潔等雞毛蒜皮,都在他們嘮叨的範圍之類,朝堂有了這種人,才能充分保證帝王的權力不會毫無約束,保證國策的制定和推行不會產生錯漏。

    馮渡的奏疏漸漸發酵了,有心也好,偶然也好,總之,莫名其妙便有別的御史參與進來,李世民兩次三次置之不理,御史們較勁的心便越來越重,這群人不僅脾氣暴躁,而且像青春叛逆期的少年,你越是不理我越是要給你添堵,騷擾到你不得不正視為止。

    事情其實並不大,催促成年的皇子們去地方州府赴任而已,合情合理合法,只是李世民漠然的態度令御史們很不滿,禮法和規矩既然定下了,當然要遵守,不然你定下來幹嘛?

    於是,一樁本來並不大的事,由於李世民的態度問題,反而越鬧越大了。

    馮渡上疏後的第五天,李世民第三次留中不發後,參與進此事的人越來越多。

    十二名御史同時上疏,說的當然都是同一件事,成年的皇子們該去地方州府赴任了。

    到了這個時候,極少數的朝臣終於察覺到有些不對勁。

    本來一件很小的事情,竟令十二名御史不約而同上疏,這事背後怕是不簡單,若說是巧合或是純粹出於公義,這話說出去鬼才信。

    上疏的御史越來越多,到了第六日,李世民終於不得不正視了。

    因為第六日的朝會上,已經有御史在大殿內當面提起了此事。

    李世民神情莫測,飛快瞥了長孫無忌和房玄齡一眼,然後語氣平靜地讓朝臣們就此事各抒己見。

    說是「各抒己見」,其實殿內的輿論風向已然呈現一面倒之勢。

    這根本是一個沒有任何討論必要的事情,成年皇子赴任地方本就是大唐禮法規矩,以前大家不提這事,是因為李世民睜隻眼閉隻眼,朝臣們自然識趣不去給天家添堵,如今這層窗戶紙被捅破,那麼,禮法規矩就是真正必須搬到檯面上說的正事了。

    說得嚴重點這叫「祖宗成法」,原本有些祖宗成法無關緊要,遵不遵守就那麼回事,但是,若是拿出來炒成了熱門話題,事情就嚴重了,本來睜隻眼閉隻眼對付過去的小事,到了這個時候,誰都無法再敷衍應付。更何況,成年皇子離京赴任地方本來也沒什麼不對,長安城裡少幾個禍害實可謂喜大普奔喜聞樂見載歌載舞拍手稱快……

    所以,殿內所有朝臣的態度全部都是贊同,許多人甚至直接站出來,請求李世民馬上下旨,勒令死賴在長安不走的皇子們馬上離京,包括剛剛找到藉口回到長安不久的吳王李恪,也得馬上收拾行李趕緊滾蛋。

    明明是龍子貴胄,今日卻成了人人喊打的老鼠似的,李世民坐在殿內,越聽臉色越黑。

    規矩是規矩,規矩確實應該遵守,但……你們這副迫不及待送瘟神的態度是幾個意思?朕的兒子們有那麼惹人厭嗎?

    李世民不高興了,自己的兒子雖說確實大多不太爭氣,可終究都是自己的親兒子,李世民不算好父親,但護犢子的心也是有的。

    「此事……容後再議。」李世民終於表態。

    群臣立馬閉嘴。

    你是皇帝你最大,既然你不想聊,大家當然不會繼續找死。人群裡,十幾名御史神色不甘,但還是很識時務的不再多說了。

    出了這件事,李世民的心情不太好,朝會自然開不下去了。

    散朝後,李世民陰沉著臉回到甘露殿,獨自靜坐許久,忽然揚聲召來了常涂。

    常涂仍是那副面無表情的棺材臉,面對李世民時態度也沒有任何變化,李世民早已習慣了常涂的表情,在他的眼裡,常涂已成了他的影子,早在登基之初,常涂已發誓與李世民同生同死,李世民若駕崩,他馬上抹脖子,所以李世民視他為自己的影子,給予他最大的信任,人若死了,影子自然也隨之埋入土中,疑心病再大的人,也絕不會懷疑自己的影子會背叛自己。

    常涂站在殿內不說話,李世民沉吟片刻,沉聲道:「去查查,所謂皇子赴任地方的那些奏疏到底是怎麼回事,此事背後有沒有人操縱。」

    常涂領命,一聲不響地離開。

    大殿又恢復了寂靜。

    李世民闔目斜靠在軟墊上,手指無意識地輕輕敲擊著桌案,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任何陰謀的最後,終歸有一個必須要達到的目的,世上沒有毫無目的的陰謀,那麼,這件事若真有人在背後操縱,他要達到的目的是什麼呢?

    皇子赴任?

    十幾個皇子,其中成年的有十四人,而這些成年皇子真正老老實實赴任地方的,僅只三人,留在長安的十一人,那麼,這個陰謀最後的目的,到底指向哪位皇子?他們想要幹什麼?

    沒有任何根據的情況下,李世民當然想不出究竟。

    不過李世民並不急,他知道如果這是個陰謀的話,只要他們的目的沒達到,最終的答案仍會自動浮出水面。

    又坐了小半個時辰,李世民敲了敲桌子,大聲道:「來人,召長孫無忌,房玄齡,褚遂良三人進宮議事!」

    …………

    長孫無忌三人來得很快。

    君臣見面沒有太多客套,李世民直接進入主題。

    「這幾日御史接連上疏,請求皇子出京赴任,這件事諸卿如何看?」

    長孫無忌面帶微笑,捋鬚默然不語。

    房玄齡看了看左右二人,見二人沒有說話的意思,房玄齡只好道:「御史上疏針砭政事是他們的本分,再說,臣也覺得御史們說得沒錯,成年皇子滯留長安不走,終究不是什麼好事……」

    李世民點點頭,然後望向褚遂良,含笑道:「褚卿以為呢?」

    褚遂良想了想,道:「臣附議房相所言,皇子赴任地方本是規矩,成法不可更易,以往沒人提也就罷了,既然有人公然揭開撕破了,那麼,還是按規矩辦吧,否則陛下難免被臣民所詬……」

    李世民不置可否,扭頭望向長孫無忌:「輔機也是這個意思?」

    長孫無忌把自己摘得乾乾淨淨,笑道:「臣無話可說。」

    李世民挑眉:「為何?」

    長孫無忌道:「臣以為,無論皇子們赴不赴任,都是天家自己的事,陛下自有考量,皇子離不離京,對大唐州城並無影響,該管的事情終有地方官員和武將代為處置,有人說極個別的皇子品行不正,常有欺凌百姓之事,這也跟赴不赴任地方無關,就算把他們全趕出長安也無濟於事,該欺凌百姓的時候照樣欺凌,甚至變本加厲。所以臣以為,皇子離不離京其實沒什麼區別,若皇子沒有愛民之心,發放到地方州城後,對百姓的欺凌反倒變本加厲,那就更糟了。」

    李世民緩緩點頭,原本心中懷疑此事是長孫無忌在背後搞風搞雨,可是長孫無忌這番和稀泥似的話說過以後,李世民心中那一絲懷疑也消散得無影無蹤。
V123210 發表於 2017-5-11 21:17
第八百一十一章 局中局外

    長孫無忌是個很聰明的人,做任何事之前,他先想到的是如何保全自己。???前幾日給李泰出了這個讓皇子出京赴任地方的主意,並且明確表態會支持他,然而當李世民當面問起時,他卻第一時間把自己摘出去了。

    朝堂生存是一門藝術,長孫無忌無疑是其中的佼佼者。

    李世民和長孫無忌的關係當然不是外人眼裡看來那麼簡單,君臣如魚得水般融洽是表面,實際上李世民和長孫無忌之間之所以那麼融洽,是因為二人背後代表的勢力集團必須互輔互助,相互依存。

    李世民代表的是皇權天家,大唐的統治者,長孫無忌代表的是關隴集團,大唐勢力最大的世家門閥,兩者必須互輔方能安穩地治理天下。

    所以李世民和長孫無忌的關係有點微妙,外人眼裡看來是君臣知己,而且長孫無忌確實也對李世民忠心,但這「忠心」裡面難免摻雜一點私心,二人所謂的知己關係,其實多少帶了幾分炒作的因素,做戲給外人看,營造出一種「君聖臣賢」的和諧氛圍,有利於社稷的穩固。然而實際上李世民和長孫無忌之間是有著不可化解的矛盾和問題的。

    作為皇帝,李世民自然不希望世家門閥勢力太大,任何皇帝都不可能接受皇權被分化,更不能接受皇權在地方上的威信甚至還不如當地門閥家主的一句話管用,早年李家必須依靠關隴集團來推翻隋朝,此一時彼一時,如今李家坐穩了江山,世家門閥漸漸便成了李世民的眼中釘了。

    作為李世民最倚重的左膀右臂,長孫無忌自然明白李世民的意思,於是小心翼翼的做人做官,儘量少參與天家皇族裡面的敏感事務,尤其是跟立儲有關的事,一旦被李世民察覺,以他的為人秉性,一定會翻臉無情的。

    所以今日此刻,當李世民問起皇子之事,長孫無忌毫不猶豫否認,站在中間和稀泥,李世民也終於熄了懷疑之心。

    事情總有個醞釀酵的過程,長孫無忌根本不需要多說什麼徒惹懷疑,一旦事情結束了酵過程,自然會爆出它原本的實質,跳出來太早便是愚蠢了。

    李世民自然也是深諳朝堂政治的厲害角色,所謂成年皇子赴任地方的話題生得太突然,背後必然有更深的內幕,他也不急,和長孫無忌的想法一樣,該爆的時候自然會爆。

    「既然是祖宗成法,自不可違,眼下留在長安城的成年皇子不少,吳王恪,齊王祐,蜀王愔,蔣王惲……」李世民眼睛半闔,曆數留京的成年皇子,不數不覺得,一個個數下來,現成年皇子中除了性格最老實的蔣王李惲早在三年前便主動離京赴任洺州刺史外,其餘的全部留在長安城,而且留京的原因無一例外,全是「薄體染恙,不克跋行」。

    李世民頓時有些無語,自己明明是龍精虎猛的身體,為什麼生了一窩病秧子?這不科學!

    「出京!全部出京!」李世民狠狠揮了揮手,斷然下令:「明日朕便下旨,所有成年皇子全部離京赴任,不得藉故拖延,違者削其王爵,收其授田,絕其俸例。」

    長孫無忌房玄齡等人馬上行禮,齊贊吾皇聖明。

    李世民嘆了口氣,道:「既生在帝王家,為帝王治理地方,造福黎民當為本分,馮渡的奏疏沒說錯,實為良諫也,朕可納之。」

    幾位重臣又是一陣「吾皇聖明」。

    李世民含笑收下這一波馬屁,表情看似很受用,眼中卻閃過一道冷光。

    這個馮渡……一定要查一查!查清楚他上疏的原因,敢拿天家皇子說事,除非他是像魏徵那樣滿腔正義無所畏懼的缺心眼,否則必有內情。

    既然決定了成年皇子全部出京赴任地方,剩下的事當由房玄齡去辦了,包括以皇帝的名義擬草文書,回覆諸位御史等等。

    房玄齡捋了捋長鬚,眉心擰成了一團。

    這個差事……實在不好接,尤其事涉皇子,更容易給自己埋下禍患,所以有些具體的事情,房玄齡必須問清楚,不然一時疏忽,將來倒霉的可是他。

    「陛下,容老臣多嘴問一句,陛下剛才說是全部成年皇子皆須離京赴任?『全部』?」房玄齡小心翼翼地問道。

    李世民點頭:「全部,讓他們都滾,一個個裝病死賴在長安,當朕真糊塗了麼?全部都滾。」

    房玄齡沉默片刻,愈小心地道:「也包括……晉王殿下?」

    李世民一呆:「晉王?」

    房玄齡道:「晉王殿下今年已十六歲,也行過冠禮,自然是成年了,貞觀十年被陛下封任並州都督,當年晉王年歲尚幼,並州都督一職自是遙領,今年他已成年,那麼……是否也照諸皇子例,一併離京赴任?」

    見李世民表情複雜,房玄齡急忙補充道:「原本老臣不該有此問,不過晉王殿下與諸皇子不同,他是陛下嫡出,嫡庶有別,老臣以為還是問清楚了再行事比較妥當。」

    李世民深深皺起了眉,臉色愈陰沉。

    「晉王治是朕親自撫育長大,這孩子聰慧儒雅,難得的是對朕一片孝心,不像別的孽子,他自幼喪母,性子軟弱,朕怎忍將他調任到並州,受那風霜之苦?」李世民語氣隱含怒意。

    房玄齡是個非常有眼力的,見李世民快飆了,馬上識趣地道:「是,老臣明白了,除晉王殿下外,其餘成年諸皇子皆須出京赴任地方,老臣明日便著尚書省擬草公函。」

    李世民重重一哼,臉色稍霽。

    長孫無忌目光閃動,笑著出來打圓場:「陛下所言甚是,晉王殿下和魏王殿下一樣,皆是嫡出,魏王因身體貴恙,特旨留在長安,晉王亦是嫡子,且剛剛成年,赴任地方哪裡理得清那些繁雜的公務?陛下盡驅庶子,留下嫡子在身邊盡孝,實是合情合理,天下人想必也說不了什麼的……」

    一番話四平八穩,李世民滿意地點點頭,隨即忽然神情一怔,目光露出深思之色。

    長孫無忌的這番話不知有意或無意,李世民似乎聽出了別的味道,然後,他深深陷入了沉思。

    基調已定,成年皇子出京已成定局,房玄齡等諸臣看了看李世民深思的表情,互相交換了一下眼色,然後一同起身告退。

    李世民心不在焉地點點頭,三人於是緩緩退出殿外。

    …………

    離開甘露殿,長孫無忌,房玄齡和褚遂良三人並肩往宮門外走去。

    走出數十丈,離甘露殿很遠了,房玄齡這才捋了一把長鬚,若有深意地看了長孫無忌一眼。

    「輔機賢弟今日處處置身事外,是何緣故?」

    長孫無忌挑了挑眉,笑道:「玄齡兄何出此言?愚弟只是對天家之事不便多言罷了。」

    房玄齡呵呵笑道:「相識半生,你我二人的秉性彼此都清楚,輔機賢弟何必在老夫面前裝糊塗?」

    長孫無忌笑道:「愚弟是真糊塗了……玄齡兄,可不敢給愚弟扣大帽子啊。」

    房玄齡自然不信,望向長孫無忌的目光愈有深意了。

    「陛下如今的心思,一則是煉丹求長生,二則是東征高句麗,他尚覺得離體衰身恙早得很,怕是暫時沒想過立儲之事,那個叫馮渡的御史如今這麼一鬧,立儲之事算是搬上了檯面,陛下想避都避不開了,老夫卻覺得,主動揭起此事甚為不妥,屆時陛下龍顏大怒,朝堂恐將生亂,於國不利……」

    長孫無忌面不改色笑道:「玄齡兄言重了,一個御史的胡言亂語而已,陛下為東征大局計,亦不會把此事鬧大的,至於立儲,我們做臣子的自然不能多說,再說陛下如今確是春秋鼎盛之年,遲幾年立儲亦無不可,愚弟怎會主動揭起立儲之事?」

    房玄齡嘆了口氣,都是老狐狸,道行誰也不比誰低,簡單兩句擦邊試探後,房玄齡心中大概有數了。

    邊走邊沉吟,不經意似的看了看落後三四步的褚遂良一眼,房玄齡輕輕道:「那個馮渡……膽子可不小啊。」

    長孫無忌笑道:「監察御史麼,如今個個以魏徵為榜樣,膽子自然是不小的。」

    房玄齡聲音壓得愈低了:「陛下既允了馮渡所請,想必那馮渡應知適可而止了吧?」

    長孫無忌笑道:「這個……,玄齡兄得去問他才對。」

    房玄齡哼道:「搞出這麼多名堂,還不是為了晉王殿下,差不多夠了,如他所願,陛下會妥協的……但願此事到此為止,宮闈之事,決止於宮闈,朝堂和天下不能被牽連。」

    長孫無忌目光閃動:「哦?剛才陛下可沒答應放晉王離京呀……」

    房玄齡胸有成竹地笑了笑:「輔機賢弟還在裝糊塗,你我二人豈能不知陛下性情?不信打個賭,咱們三人還未踏出宮門,陛下的旨意就會攔住我們……」

    正說著,身後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房玄齡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長孫無忌亦淡淡一笑,神情不見絲毫意外。

    一名宦官匆匆小跑到三人面前,喘著氣道:「陛下有旨,諸皇子無論嫡庶,朕皆一視同仁,晉王治既已成年,當法諸例,不日啟程離京,赴任並州都督,著尚書省二相擬草文書,頒示於朝堂。」

    宦官說完朝三人行了一禮,便回去覆命了。

    房玄齡與長孫無忌對視一眼,二人表情平靜,房玄齡眼中露出明悟之色,嘴唇囁嚅幾下,終究還是長長一嘆,不復多言。

    話不必說透,該明白的都明白,房玄齡心中忽然湧起一陣憂慮。

    立儲之爭恐怕已無法避免,只盼長孫無忌能夠控制住局勢,勿將東宮之爭牽連到天下,在房玄齡眼裡看來,長孫無忌和魏王李泰在玩火,他們在李世民的屠刀下跳舞。

    褚遂良一直離二人很遠,似乎有意給二人一個單獨試探和較量的空間,在宦官傳完旨意後,褚遂良的眼睛忽然盯住前方長孫無忌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旨意傳得很快,不到一個時辰,散落在長安城各處的皇子府邸皆已知道李世民的決定了。

    年幼的皇子尚不覺得,可那些成了年又死賴在長安城不走的皇子們,卻一個個氣得暴跳如雷,在王府裡摔盤子砸瓶子的同時,監察御史馮渡的祖宗十八代女性全部被皇子們用嘴輪了一遍,而且體位頗富創新。

    對這些自小驕縱霸道的皇子們來說,僅僅在王府裡罵娘自然是不解恨的。

    很快,三四名皇子聚集一處,集體罵了一陣後,趁著腦子裡熱血上湧,幾人聚頭一商量,索性領著各自的部曲護衛,百來人浩浩蕩蕩齊赴馮渡府門外。

    當然,畢竟是在李世民的眼皮子底下,太出格的事這幾位皇子還是不敢幹的,不過指著馮府大門罵街,然後指揮部曲護衛們朝大門扔石塊,吐口水什麼的,皇子們表示毫無壓力。

    馮渡自知捅了馬蜂窩,於是任由皇子們在門外叫囂辱罵,他卻一直沒露面,直到皇子們過足了癮,憤怒且悻悻地離開,馮府的大門仍舊緊閉。

    找馮渡麻煩的皇子只是其中的一撥,另外的一撥則聰明的抓住了事情的本質,得知消息後第一時間匆匆趕往太極宮,在李世民膝前跪滿一地,個個嚎啕大哭,扯著嗓子中氣十足喊著身體太虛,地方州府氣候風俗不宜,好想一輩子陪著父皇,在父皇膝前盡孝,半步都舍不得離開父皇,親愛的聽我說,你快樂就是我快樂云云……

    胡編著各種鬼都不信的爛藉口,費盡唇舌和演技,為的只有一個目的,那便是請求父皇收回成命,別把他們趕出長安。

    一個簡單的決定,李世民沒想到見識了自己兒子的眾生相,一個比一個醜陋,李世民剛開始還耐著性子勸慰,後來越來越火大,最後勃然大怒,下令禁衛將這些不爭氣的兒子全部趕出宮,並限令時日馬上滾出長安。
V123210 發表於 2017-5-14 00:49
第八百一十二章 途窮問計(上)

    如果沒有達到「看山還是山」的思想境界,凡夫俗子喜歡的環境大多是繁華,甚少有喜歡貧瘠冷清的。

    大唐如今的人口不多,除了長安城是唯一一座百萬人口的大城外,其餘的城池都是十幾萬甚至幾萬人口的小城,而且城建也非常糟糕,對於以吃喝玩樂為人生追求的皇子們來說,大唐的任何城池都比不上長安,大家自然都不願意離開長安,跑到那個鳥不生蛋的地方當什麼都督刺史。

    當然,不願意離開長安的理由不僅僅是因為吃喝玩樂,對有的皇子來說,離開長安便意味著遠離了權力中樞,但凡對東宮之位有一絲野心的皇子也不想離開,離開便代表著完全失去了爭奪東宮的機會,這輩子只能當一個安享太平混吃等死的逍遙王爺,逢年過節還得提防某個當皇帝的兄弟會不會送一壺毒酒給節日助助興……

    眾皇子齊聚太極宮,哭過也鬧過,肉麻的馬屁拍得連自己都想吐,然而李世民似乎已鐵了心,毫無所動地將這些不爭氣的皇子趕出了宮,勒令限時離開長安赴任地方。

    一石激起千層浪。

    盡驅皇子的決定令長安朝野震驚,這是大唐立國以來第一次如此大規模的將成年皇子同時趕出長安城,李世民的決定可謂空前絕後。

    李治聽到這個消息,整個人頓時懵了。

    對堅定決心爭奪東宮之位的李治來說,這個消息無疑是飛來橫禍。

    目光呆滯獨坐半晌,李治忽然跳了起來,衝到殿門外隨便穿了一雙木屐便往外跑,後面幾名宦官禁衛急急忙忙跟在後面,一行人跑出宮門上了馬,急匆匆朝太平村趕去。

    *********************************************************************

    趕到李素家門口時,天已晌午。

    門口的部曲們早已認識李治,紛紛朝他行禮,李治顧不得禮數,連通報的程序都免了,逕自跑進門內。

    李素正在後廚做菜。

    家裡的廚娘如今已盡得李素真傳,李素現在很少親自下廚了,今日卻是例外。

    一條活蹦亂跳的鱸魚去鱗,剖開,兩面劃上規整的格子狀刀口,抹上鹽用碗口蓋住,放置一個時辰後拿出來,在盤底擱上薑片,一小盅烈酒,最後放入蒸籠蒸半個時辰。

    李治跑到後廚時,一碟剛做好的清蒸鱸魚恰好出籠,熱氣騰騰散著誘人的鮮香。

    「子正兄,不好了!」李治急吼吼道。

    「不好個屁!大白天的跑我家來報喪麼?」李素頭也不抬,眼睛只盯著面前的鱸魚,仔細打量,神色有些不大滿意,總覺得差了點什麼……

    這是第二次實驗了,第一次蒸的魚更失敗。

    見李素專注的樣子,李治不由有些受傷。

    自己好歹也是嫡皇子,怎麼連條魚都不如?

    深呼吸幾口氣,李治努力平復了情緒,試圖讓自己冷靜一些,淡定一些,不能讓李素看輕了,以為自己遇事慌亂,不堪重任。

    「子正兄……做魚呢?」李治說了一句廢話。

    李素懶懶的,這次連個單音節的回應都懶得說了。

    「這回竟是蒸魚,不知味道如何,上次你家廚娘做的紅燒魚不錯,治至今仍回味不已……」李治舔了舔嘴唇,無限神往狀。

    「嗯。」李素終於捨得回話了,鼻孔裡漫不經心地出一個很敷衍的單音節,眼睛卻仍盯著面前的這盤魚。

    似乎……有缺陷啊,本該放點豉油和蔥調和色味,又擔心搶了鱸魚的鮮味,弄巧成拙反而不雅,然而現在蒸出來的這條鱸魚,離想像中的清蒸鱸魚差了許多,這種不成熟的半成品實在沒資格端上李家的飯桌。

    「喜歡吃魚嗎?清蒸魚。」李素忽然抬頭,期待地看著李治。

    「啊?」李治愣住。

    李素不高興了:「這孩子,怎麼越來越傻了?問你呢,喜歡吃清蒸魚嗎?」

    李治蠢萌蠢萌的點頭:「還……還行。」

    李素將手中的盤子往前一遞,笑道:「來,吃了它,別浪費……」

    李治不大情願道:「這個……是給我做的?」

    李素正色道:「早知你會來,我提前兩個時辰便做好了它,就等你來享用,晉王殿下開心不開心?驚喜不驚喜?」

    「……驚喜。」

    李治很會吃魚,第一筷便朝最嫩的魚肚下手,筷尖輕輕一撥拉,挾起一塊無刺的嫩白魚肉送進嘴裡。

    「怎樣?好吃嗎?」李素期待地看著他。

    李治表情有點難受:「……你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什麼話好聽?」

    「當然是假話。」

    李素毫不猶豫道:「那就說假話,快,用盡你所有的辭藻來讚美它。」

    李治:「…………」

    為什麼……不按套路出牌?跟這種人聊天很累知不知道?

    李治吃了一筷便不肯再挾第二筷了,擱下筷子打算說正事。

    李素看著盤中那條缺了肚皮的魚,神情很糾結。

    任何不完美的東西都無法忍受啊……

    攔住李治的話頭,李素指了指那條魚。

    「天大的事都不能浪費食物,食物是上天的恩賜,浪費會遭雷劈的,我和你走得那麼近,說實話,我有點憂慮,怕天上的雷公不小心劈錯了……」

    李治也很糾結,看著盤裡那條魚,嘆道:「那麼,我該怎麼辦?」

    「兩個方案,一是吃光它,二是花錢消災,十貫錢給我,你偷偷把魚扔掉,我當作沒看見。你任選一個。」

    李治不假思索道:「我選第二個。」

    「痛快,給錢。」

    李治帶了隨從,很痛快便把錢給了。

    宰冤大頭的感覺很不錯,認識李治實在是人生最美好的一件事,拿到錢的李素心情很愉悅,看李治也越看越順眼,這孩子,除了傻了點,基本渾身上下都是優點……

    「子正兄今日為何突然親自下廚?」李治與李素在一起時總喜歡提各種問題,儘管有的問題全是廢話。

    李素嘆了口氣,道:「我家夫人這幾日不知怎麼了,食慾特別不好,看見什麼都說不喜歡吃,有的東西連味道都聞不得,我只好親自下廚了,但願她能喜歡。」

    李治看怪物似的看著他,良久,嘖嘖嘆道:「向來都是夫人服侍丈夫,治從未聽過男子主動為夫人下廚的,子正兄,你真是個很特別的人……」

    李素白了他一眼:「給婆姨做個菜就叫『特別』?你們這個年代的男人真跟活在夢裡似的,再過一千年,別說男人給婆姨做飯了,每月所有收入全部老老實實上交給夫人,頂多給自己留點零花,偶爾跟朋友出去喝個小酒,回家都要絞盡腦汁想著怎麼報賬。夫人一個不高興,男人就得規規矩矩跪下請罪,態度稍微不端正就得被夫人踹了,從此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李治吃驚道:「怎麼可能!千年後的男人這麼慘?活著還有甚意思?」

    李素幽幽道:「狼多肉少,男多女少,你說男人怎麼辦?他們也很絕望啊……,活下去簡單,想活得有滋有味,當然必須要找個婆姨,受點委屈,活得窩囊點也沒什麼關係了。」

    李治仍不敢置信地搖搖頭:「我情願一死。」

    李素斜眼看著他。

    男人啊,從八歲到八十歲都嘴硬,別看面前這傢伙一臉鐵血男兒真漢子的模樣,若歷史軌跡沒變的話,不出十年,他就會知道自己在武則天面前慫成啥樣了,簡直窩囊到天怒人怨。

    李素鄙夷地道:「好了,說正事,別只知道放嘴炮……回到剛才你那副急急忙忙報喪的樣子,到底啥事不好了?」

    話題岔得太遠,李治一時沒回過神,愣了半晌忽然重重一拍腿,果然恢復了剛才一臉報喪的模樣。

    「子正兄,不好了啊!父皇要把我趕出長安城,去並州當都督……」李治氣急敗壞道。

    李素一呆。

    上午生的事,消息還沒傳到太平村,李素被這個消息打了個措手不及。

    「怎麼回事?仔細說!無端端的,你父皇為何將你趕到並州去?你闖禍了?」李素沉聲道。

    李治哭喪著臉搖頭:「非也,是朝中一個名叫馮渡的監察御史,不知了什麼瘋,突然上疏說父皇的成年皇子當盡人子之責,為父皇戍守天下,但凡成年者必須出京赴任地方,當年分封諸王時封的什麼官職便實授什麼官職,比如我,貞觀十年被封為並州都督,就必須馬上離開長安城去並州上任……」

    李素臉色愈凝重:「那個叫馮渡的人是什麼來頭?他背後有什麼人?」

    李治苦笑道:「我哪裡知道?說不定是他自己覺得不妥才上疏吧,以前魏徵老大人不也是麼?」

    李素冷笑:「若說他背後無人指使,我把腦袋割下來給你當球踢……你想想,如今正是爭儲的緊要關頭,那些藏在暗處的矛盾已然呼之慾出,只等一個合適的契機了,這個時候突然有人上疏說要把成年皇子全部趕出京,你覺得那個叫馮渡的人有膽子這麼幹?如果非要證明的話,我只問你一個問題……魏王泰可在這次皇子出京的名單中?」

    李治驚愕,隨即頹然嘆氣:「魏王兄因身體原因,可允不之官,他是唯一的例外……」

    李素嘿嘿笑道:「所有成年皇子全部離京,就剩魏王一人留在長安,以魏王的本事,自然是頻繁出入宮闈,向你父皇早請示晚匯報,各種扮孝子扮乖巧,一臉天真憨厚博你父皇的恩寵,放眼整個長安,竟然沒有一個皇子跟他爭寵,最後,這東宮之位鐵定是他,毫無懸念了。」

    李治聞言急了。

    如果換了當初沒有當太子的野心也就罷了,無論誰當太子對他來說都無所謂,反正他只是個混吃等死的逍遙王爺。

    可是後來李素將局勢跟他細細剖析以後,李治赫然驚覺自己必須要爭這個太子之位,因為不爭就是死。

    無論誰當上太子,將來繼任帝王后,第一個要弄死的便是他李治,沒別的原因,只有一個最要命的理由,因為李治是嫡子,嫡子的身份便意味著他有資格繼任大統,是帝王潛在的皇位威脅者,為了永除後患,李治必須死。

    不是皇帝就是絕路,對李治來說,這是個很殘酷同時又很簡單的選擇題。

    李治果斷選擇了爭太子之位,究其原因,蠢蠢欲動的野心佔了一部分,為了保命生存也佔了一部分,這個太子之位他必須爭,而且必須贏,輸就意味著死。

    今日李世民下的這道旨意,若說得嚴重點,可以說已將李治推上了絕路。

    離開了長安,離開李世民身邊,他李治爭太子焉有勝算?

    李素的心也沉了下去。

    現在他與李治的關係不僅僅是朋友,兩人的利益也緊緊綁在一起,一損俱損,李治爭不到太子,換了李泰上位,他李素的下場也好不到哪裡去,死法不同而已。

    「仔細說說,那個叫馮渡的人上疏後,朝中諸臣是什麼反應?」李素沉聲道。

    李治想了想,道:「先是馮渡一人獨自上疏,父皇原本並未放在心上,馮渡的奏疏被留中不,第二天,又有三位御史附議馮渡,同時上疏,請求父皇盡遣成年皇子赴任,父皇仍不理會,最後不知為何,朝中竟有半數以上的御史上疏,內容皆是附議馮渡,父皇這才重視起來,與舅父大人,房相等重臣商議後,方才做了這個決定……」

    「你舅父大人對此事是何態度?」李素目光閃動。

    李治苦笑:「舅父大人並未表態,這個決定是父皇自己做的。」

    李素冷笑。

    這隻老狐狸,道行真不淺,什麼話都沒說就把事情給辦了。

    李治哭喪著臉道:「子正兄,快幫我想想辦法,我若赴任並州,將來肯定是死路一條,魏王兄若當了太子,我命休矣!」

    李素沒好氣道:「我當然知道,可以肯定,這次的事跟魏王脫不了干係,只有把你們這些成了年的皇子全趕出長安,他才有十拿九穩的信心當上太子……」

    闔目沉思半晌,李素喃喃道:「出手真夠快的,不聲不響便佔了主動,逼得陛下做出這個決定,他的贏面越來越大,離成功幾乎只差半步了……」

    李治試探著道:「要不……我進宮去求求父皇?我與魏王兄一樣都是嫡子,父皇必捨不得我離開他身邊,況且父皇最疼我,若是求一求他,說不定他能答應呢……」

    李素搖頭:「旨意已下,斷無收回之理,你父皇在做這個決定之前,把你這個嫡子也算了進去,說明他已思慮周全,覺得你應該離京,或者說,你必須離京,求他也不可能改變結果。」

    李治愕然:「父皇為何覺得我必須離京?」

    李素看了他一眼,嘆道:「因為你父皇要服眾,要做給天下人看,告訴天下人你們李家的皇子無論嫡庶,皆一視同仁,身份尊貴的皇子都不能例外,那麼世上的『公平』二字,便多了幾分份量,這對社稷統治來說很重要,皇家必須要樹立起這樣的威信,明白嗎?」

    「當然,同時也是做給朝堂諸臣看,連嫡子都舍得扔到並州去,還有什麼人和事能例外?無形之中,陛下在朝臣心中的威信也更高了,甘心為大唐社稷效死命的朝臣也越來越多,這是收攏人心的好事,付出的代價是扔一個嫡子出去,換了是你,你覺得這筆買賣划算不?」

    李治呆愣許久,苦笑道:「當然划算,很合理,但不合情,當皇帝難道一定要面對這種殘酷的交易麼?」

    李素點頭:「如果你當上皇帝,這輩子一定也會遇到許多類似的選擇,這是無法避免的,很多原本不太尖銳的矛盾,然而一旦上達天聽,這個矛盾便已非常嚴重了,嚴重到無法化解,只能兩相其害取其輕,該犧牲的,該當棄子的,無論多麼捨不得,終歸還是要捨出去,所謂『帝王無情』,只不過是因為帝王經歷了太多不捨而必須舍的人和事,漸漸變得鐵石心腸,天下再無任何人和事能令他『不捨』了……」

    李治頹喪垂頭,長嘆道:「這樣的帝王,當起來有什麼意思?我現在真懷疑自己爭太子之位的決定是對是錯了。」

    李素笑道:「你可以做帝王界的一股清流,不捨便是不捨,想留下就留下,扔出去的東西永遠是自己不喜歡的東西,誰若不服氣就一個字,『弄死他』。」

    看著李治三觀崩塌的表情,李素悠悠道:「看樣子,你後悔了?後悔爭這個太子了?沒關係,你隨時可以退出,你一退出,我第一時間去抱魏王的大腿,他很看重我,對我的棄暗投明想必一定會高興得原地爆炸,我這輩子照樣活得順風順水……」

    李治回過神,臉有點黑:「誰後悔了?還有,『棄暗投明』啥意思?我如此陽光開朗胸襟如海的偉丈夫,哪裡『暗』了?」 本帖最後由 V123210 於 2017-5-14 22:04 編輯

V123210 發表於 2017-5-14 22:04
第八百一十三章 途窮問計(下)

    前程無光,身後是絕路,李治此刻的心情委實很複雜。

    他今年才十六歲,卻已深深感到來自整個世界的惡意,原來成年人的世界如此複雜,哪怕是同父同母的親兄弟,算計起他來也是毫不留情。

    不得不說,李素和李治二人都被打了個措手不及,李素很清楚爭儲之戰已經開始,雙方如何謀劃如何行事,大致有了個瞭解,他沒想到的是,李泰的動作居然如此快,可以說,從東陽設宴的第二天,李泰可能開始實施行動了,目的是要把李治打壓下去,排擠出去。

    李素現在意識到自己輕敵了,一直以來自己總有一種優越感,覺得自己能夠預知大勢,於是不慌不忙,總覺得自己像神明俯瞰生靈一般,萬物所思盡收眼底。

    然而他沒想到現實狠狠教訓了他。

    無論如何,自己只是凡人,凡人不可能事事料敵於先,他們的反應速度和謀劃之深遠,在這件事上李素確實少算了一步。

    現在要做的,自然是亡羊補牢,只要還活著,永遠有希望翻盤。

    相比李素的冷靜,李治顯然有點承受不住如此巨大的打擊,他發現自己不是當太子的料,稀里糊塗被人暗算了,這還只是一個親兄弟的暗算,將來若當上皇帝,要面對的卻是成千上萬個城府極深的老狐狸,以他這種單純的性子,怕是死一百次都不夠。

    「子正兄,真的還有希望嗎?」李治可憐巴巴地看著李素。

    李素正色道:「無論身處怎樣的絕境裡,都要心懷希望,正因為希望,人活著才有滋有味,永遠不要放棄,哪怕置身懸崖峭壁,也要做最後一次努力……」

    李治被感動了,眼神灼熱地注視著他:「子正兄至理,治受教了,如今治雖身處絕境,但我不會放棄努力的!」

    李素欣慰頷首:「孺子可教也,只有努力過了,你才會知道什麼叫絕望,然後含笑九泉死也瞑目……」

    李治:「…………」

    這雞湯有毒!

    「好了,美味的雞湯喝過了,咱們說正事……」李素轉頭看了一眼那盤失敗的清蒸魚,決定對它絕望了。

    請李治到後院的涼亭內坐下,丫鬟奉上茶水點心,二人憑欄聽風,茗茶雅敘。

    「遇事不要急,你本已處在劣勢,若不能鎮定冷靜,只知慌亂焦急,這場爭儲之戰你已輸了九成九了。」

    李治深吸了口氣,終於恢復了鎮靜,神色從容淡定,坐姿非常端正地輕啜了口茶水,才道:「還請子正兄指點迷津。」

    李素讚賞地看了他一眼,笑道:「說句犯忌的話,只要你父皇尚還在世,你的性命當可無憂,算咱們運氣不好,最壞也不過是魏王當上了太子,但那又如何?太子不是皇帝,決定太子人選的人是皇帝,哪怕已經是太子了,皇帝說廢也可以廢了他,所以你不要急,不可否認魏王比咱們先走了一步,但是,也只不過是一步而已,咱們步子邁大一點,三兩步內便可超過他。」

    李治點頭,展顏笑道:「其實來你家之前我確實是很焦急的,整個人像突然被人從背後推下了懸崖,不過見到你之後,我突然不著急了,因為我知道,你一定能想出辦法幫我渡此逆境的。」

    李素臉色一滯,再看李治時,卻見他眼中迅速閃過一抹狡黠的笑意,李素頓時怒從心頭起,這小混賬越來越狡猾了,早知道反過頭抱那個死胖子的肥大腿,至少人家醜得有特點,站一起突顯自己的英俊。

    「首先你要做的是淡定,記住隱藏自己的情緒,一定不要在任何人面前流露出不滿,尤其在你父皇面前,更要謹慎說話,要表現得很欣然很順從的樣子,你父皇說什麼你做什麼,如此可教你父皇安心,同時也可迷惑魏王,叫他捉摸不透你的意圖,令其自疑甚至自亂……」李素緩緩道。

    李治點頭。

    「其次,當著全長安人的面,大搖大擺去拜訪我的舅父李績將軍,他是並州都督府長史,你這個並州都督只是遙領,事實上並州都督之權握在李績將軍手中,你去拜訪他,便是做足了姿態,讓長安的君臣都知道你對赴任地方並無牴觸,反而很主動地請教並州的風土人情和官府軍事等,這樣一來,你父皇對你的表現更加滿意了。」

    李治有些不淡定了:「又是欣然順從,又是主動請教,依子正兄的意思,難道我真要去並州上任都督?」

    李素哼道:「急什麼?要你做的這兩件事只不過是做給外人看的,總之,你要給人一種老實聽話乖巧的形象,這個形象對你很重要,哪怕在你當上太子後也要保持這個形象,等到你有朝一日當上了皇帝,那時你可以像一隻脫韁的哈士奇,想怎麼奔跑怎麼奔跑……」

    「子正兄,何謂『哈士奇』?」

    「不要在意這些細枝末節,坐直了認真聽我說……」李素沉吟片刻,緩緩道:「接下來呢,是我該干的事了,這個死局必須破去!」

    李治崇拜地看著他:「你想到辦法了?」

    「沒有。」李素老老實實道:「這麼快能想到辦法,你是在侮辱你魏王兄的智商嗎?」

    ************************************************************

    雖然完全沒有任何證據和徵兆,但李素是覺得此事與長孫無忌有關。

    沒有原因,只是直覺。

    這個陰損主意一般人想不出來,魏王李泰確實聰明,但他的道行也不足以想出如此損人的主意,只有長孫無忌才有這個實力毀人不倦。

    破局的辦法李素暫時拿不出,或者說,他並無十足的把握能扭轉這個劣勢,聖旨已下,斷無更改,想把李治留在長安實在是千難萬難,雖然也是嫡子的身份,但在李世民存心「公正」的心態下,嫡子這個身份對李治並無太大的幫助。

    李治心滿意足地離開了,雖然沒有得到解決問題的辦法,但他已經不再擔心,因為這件事交給李素接手了。

    也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莫名其妙的信心,李治對李素甚至有種盲目的信任,他總認為李素無所不能,任何疑難雜症到了李素手上總能逢凶化吉。

    …………

    傍晚時分,王直從長安城趕回了太平村。

    他是被李素召回來的。

    在想出破局的辦法以前,李素覺得有必要調查一下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多瞭解一些真實的內幕,自己多一分勝算。

    夜色降臨,李素和王直坐在後院的涼亭裡,二人面前三樣小菜,一壺烈酒,伴隨著夏夜裡的蟲鳴蛙叫,和頭上一輪皎潔的明月,此情此景倒頗有幾分雅意。

    啪!

    李素閃電般出手,拍死了一隻停在胳膊上吸血的蚊子。

    「雅」是給外人看的,遭罪的還是自己。

    仰頭飲了一杯酒,李素看了看天上的明月,喃喃嘆道:「我在想我是不是瘋了,喝酒的地方那麼多,我們為什麼非要坐在這裡喂蚊子?」

    王直苦著臉連連點頭:「我早想說了,又怕破壞你的雅興,還以為你喜歡著調調兒呢,老實說,坐這裡小半個時辰,我渾身上下被蚊子咬了個通透,頂多再過半個時辰,我恐怕已血盡而亡了……」

    李素當機立斷:「走,換地方。」

    幽雅如畫的池塘月色下,二人灰溜溜地起身,匆匆忙忙離開涼亭,在後院隨便找了間廂房進去,後面有丫鬟端著酒菜將它們移到廂房內。

    酒過三巡,李素咧了咧嘴,道:「最近你那些手下怎樣?」

    王直壓低了聲音,道:「上次你說過以後,我暗裡留了心,首先一個個排除我身邊的人,發現果然有兩個人不大對勁……」

    李素目光一凝:「仔細說說。」

    「這兩人是前年投奔我的,說是在岳州犯了事,逃到長安來避官府追捕,兩人是表兄弟,做人做事都很利落,開始是跟著我一個心腹手下,後來接觸多了,我覺得他倆人不錯,於是把他們調到我的身邊,這倆人倒真有本事,長安城裡那些無賴潑皮被他們治得服服帖帖,漸漸在市井中威望甚高,這二人為人又比較忠義,我也樂得放手放權……」

    李素聽到這裡,不由嘆了口氣。

    他知道王直正在述說一個悲劇故事,至少將來很有可能發展成悲劇。兩個太完美幾乎找不出缺點的人,在哪裡不能混出頭?偏偏要屈居王直的手下,還滿腔忠肝義膽,將手下的事務幫他打理得妥妥噹噹,一副正人君子甘心在賊窩裡養老的架勢,這本身是不合理的。

    王直神情苦澀,接著道:「原本我一直很相信這兩個人的,直到你告訴我,我的手下可能有陛下派進去的細作後,我便留了心,但凡我的心腹手下我都悄悄派人查過老底,查到這兄弟二人時,赴岳州的人回來告訴我,他們所謂在岳州犯的事根本子虛烏有,而且兩人行蹤詭異,每月總有那麼一兩天找不到人,不知所蹤,最重要的是,當我對他們起了疑心後,我總能聞到他們身上的味道……」

    李素好奇地道:「什麼味道?」

    王直定定看著他,一字一字道:「行伍的味道,看他們走路,說話,行事等等,必是府兵出身,以前因為相信他們,沒往這上面想,現在一旦留了心,這二人處處透著詭異,我敢肯定,他們的來歷有問題。」
V123210 發表於 2017-5-16 18:49
第八百一十四章 危機暗伏

    王直的手下被李世民安插了眼線,這是李素早已預料到的。

    預料歸預料,多少還是存了幾分僥倖,以為自己運氣好,隱藏的這股勢力沒被李世民現。

    可是今日王直道出懷疑後,李素心底深處那僅存的一絲僥倖終於灰飛煙滅。

    種種跡象表明,王直的手下果真被李世民滲透了,他說的那兄弟二人多半便是李世民安插進來的,王直說他聞到了行伍的味道,李素更能肯定,他們或許就是禁軍出身。

    王直手下的勢力本就是走偏門的,收保護費之類的事沒幹過,可佔地盤打打殺殺的總免不了,安插兩個有功夫底子的人進來,也能迅的適應環境,馬上融入到這股勢力中去,從而取得王直的信任。

    早在三年前,李世民便已安插了眼線,說明這股勢力早已在他的心裡掛上號了,可笑的是,自己居然毫無察覺,還一心覺得這股勢力完全掌控在自己手裡,拿它當成自己唯一的一條退路。

    這個年代或許有些愚昧落後,但是,處在頂層的那一小撮人,真沒一個傻的,李素小看了天下英雄。

    「你對那兄弟二人起了疑心,有沒有對他們動手?」李素嚴肅地問道。

    王直猶豫了一下,道:「我打算將他們架空,這兩年我太信任他們了,讓他們掌握了不小的權力,很多事情下面的弟兄報上來,都是到他們兄弟那裡便到頭了,除非一些他們實在無法處理無法判斷的事,他們才會送到我這裡來,這樣下去不行,所以我打算用幾個心腹手下將他們的權力慢慢蠶食,最後架空……」

    李素欣賞地看著,笑讚道:「看不出你比以前聰明多了,居然還懂得帝王心術了。」

    王直赧然一笑,道:「好歹也在長安城裡混跡了幾年,不可能沒一點長進……」

    李素緩緩點頭:「不錯,確實有長進,但長進得還不夠……你若真把那兄弟二人架空了,咱倆的死期也就不遠了。」

    王直大驚,額頭不覺冒出了冷汗:「有……有那麼嚴重嗎?」

    「你要對自己有個清醒的認識,既然陛下盯上了咱們手裡的勢力,那麼,咱們如今便是陛下盤子裡的一道菜,他想什麼時候吃就什麼時候吃,這個時候若咱們做出任何微小的動作,都有可能刺激到陛下,然後提前把咱們吃掉……」

    王直呆愣半晌,苦笑道:「難道咱們這輩子就只能當一盤菜,提心吊膽隨時被人一口吃掉?」

    李素笑道:「傻孩子,當然不是。」

    王直鬆了口氣:「那還好……」

    「等到陛下蹬腿嚥氣了,咱們……」

    「就沒事了?」

    「……就被臨終前的陛下恩賜陪葬,死在帝王陵墓裡耶,開不開心?驚不驚喜?」

    王直:「…………」

    李素的笑容也有點苦澀,拍了拍他的肩,道:「按兵不動,維持現狀,什麼都不要做,相信我,我一定會想出穩妥的法子,把你我二人從這泥潭裡拔出身來。」

    王直輕鬆了,一臉釋然的笑:「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

    李素眨了眨眼,這傢伙怎麼跟李治一個德行?

    「陛下今日下旨,令所有成年皇子全部出京赴任,這個消息你聽說了嗎?」

    王直道:「聽說了,你打算一心輔佐的晉王殿下似乎也在其列。」

    李素嘆了口氣:「是啊,所以,這又是一樁麻煩,真奇怪,這些年我似乎被黴神親過似的,一樁接一樁的麻煩找上門來,我活著的目的彷彿就是不停的解決麻煩,剛解決完這個,馬上又來了另一個,老實說,我都有點厭世了……」

    王直笑道:「你咋不說你年紀輕輕已然被封了縣公呢?解決了麻煩馬上便是官運亨通,平步青雲,多少人羨慕得眼都紅了,你看我家那位兄長,就是受了你的刺激,現在一門心思想去混府兵大營,打算搏命掙一個軍功回來封爵呢……若連你都厭世了,天下人還不得全都抹脖子算了。」

    李素嘆道:「有失必有得,活著是為瞭解決麻煩,換個說法,若想繼續活下去,就必須不停的解決麻煩,這樣一說,心情稍微好些了。」

    王直眨眨眼:「所以,這樁麻煩你打算如何解決?」

    李素想了想,道:「你幫我查一個人,監察御史馮渡,把他的老底都查清楚,尤其是他背後投靠了哪座大山,這個很重要。」

    王直點頭:「放心,三兩天必有消息。」

    李素叮囑道:「記住,一定要選個最信任的心腹去辦這件事,你手下那些人早已被滲透得跟篩子似的,選人一定要謹慎……」

    王直拍胸脯道:「我親自去查,絕不走漏半點風聲。」

    李素糾結地看了他一眼:「我正打算叮囑你,辦完這件事後記得滅口,你這樣一說,我有點不好意思開口了……」

    王直當夜在家中睡了一晚,第二天一早便離開家,趕往長安城。

    整整一上午,李素獨自坐在院子裡呆,他在絞盡腦汁想對策。

    王直手中勢利被李世民滲透的事可以先放一放,在李世民沒有動手的跡象前,李素必須維持現狀,不能做出任何舉動刺激李世民那顆脆弱的玻璃心。

    當務之急是要解決李治的事。

    他和李治都清楚,一旦真的離開長安,跑去並州當什麼都督,那麼萬事皆休,縱然李世民不太滿意李泰鋒芒畢露的性格,然而李泰每日噓寒問暖扮孝子之後,李世民恐怕也會動搖初衷,畢竟李泰這個皇子確實很完美,李世民尤其寵愛他,軟磨硬泡之下,李泰當太子差不多已是十拿九穩的事了。

    李素不能容許這件事生,來到這個年代,許多事情李素都是有意識地不讓它偏離原來的軌道,史書上該生的都應該生,因為李素對歷史充滿了敬畏,同時,他自問沒有能力去應付那些原本不該生的事,它們根本是不可掌控的,誰知道會造成多麼嚴重的後果。

    可是這一次李世民忽然決定將所有皇子趕出長安,歷史上根本沒生過這件事,李素終於有些忐忑了,他擔心因為自己的到來,歷史的軌跡已徹底改變,而且靠他一個人的力量根本無法扭轉。

    如果當上太子的是李泰,而不是李治,那麼將來李泰即位後,大唐的國運氣數會不會改變?是比原來的歷史更長久,還是變得更短命?

    改變了原有的軌跡,未來已是無法預測,李素打從心底裡感到忐忑。

    …………

    過了晌午,天開始熱了起來。

    關中的天氣很邪性,冷和熱都非常極端,像關中漢子的性格,看不順眼的張嘴能把人懟死,看得順眼的能把頭割下來送你。

    吃過午飯,李素仍躺在院子裡呆,他在思索對策,可惜仍未想到好辦法度過眼前的危機。

    想得腦仁疼,正躺在院子中間的銀杏樹下昏昏欲睡時,薛管家來報,有客來訪。

    客人是熟人,而且不止一個。

    許敬宗,李義府,裴行儉三人聯袂而來。

    李素頓時清醒了,滿臉期待地看著薛管家。

    「帶禮物了嗎?」

    「啊?這個……」薛管家擦了擦老汗,吃吃道:「沒,沒帶,就三個人,連隨從都沒帶。」

    李素的表情頓時由期待變為失望,懶懶散散地往後一躺,道:「那就等我睡醒了再會客……」

    薛管家有些遲疑:「公爺,這樣……不太好吧?其中許老爺還是夫人的堂叔呢,若叫他們等著,只怕……」

    李素只好又睜開眼,無奈地嘆道:「好吧,我就勉為其難接待一下,老薛你說說,這年頭的人都怎麼了?哪有登門做客不帶禮物的道理?這難道不是道德的淪喪,禮樂的崩壞嗎?」

    「呃……」薛管家語結,不知這話該如何接,按理呢,作為管家應該無條件附和家主,可是羞恥心又在譴責自己不能毫無底線的附和……

    「請他們進來吧,就在前堂,叫丫鬟奉茶,……茶葉少放點,花錢的。」李素沒精打采地吩咐道。

    …………

    許敬宗三人進門,前堂就座,三人神情很淡定,顯然不以不帶禮物登門為恥。

    作為主人,李素暗恨,氣得咬碎銀牙。

    三人登門的目的李素早已明白,賓主前堂一陣寒暄,李素端著茶盞,笑語吟吟,三位客人妙語連珠,前堂內氣氛分外融洽熱鬧。

    李素陪著他們說笑,暗中觀察三人神色,見三人一邊說著閒話,一邊互相以眼神交流,李素頓知這三人在登門之前一定商量好了什麼。

    閒話說了半天,正事一句都沒提,看來三人在等待一個合適的開場白。

    於是李素不負眾望,說出了開場白。

    扭頭看著裴行儉,李素笑道:「上次與裴兄說過,托程老將軍為裴兄在右武衛謀個錄事參軍之職,前幾日我特意去拜訪了程伯伯,程伯伯聽說裴兄是蘇將軍的得意門生,馬上點頭答應了,正式的調令過幾日約莫會送到裴兄府上,裴兄坐等佳音便是。」

    裴行儉一愣,接著大喜過望,馬上起身朝李素長揖到地。

    「裴某今生若有騰達之日,盡皆李公爺所賜也,願為公爺肝腦塗地。」

    李素笑道:「可不敢亂說,咱們是陛下的臣子,自然要為陛下肝腦塗地,我何德何能讓裴兄這等大才效命。」

    裴行儉尷尬笑了兩聲,急忙改口道:「是是,裴某欣喜之下一時失言,公爺說得沒錯,咱們都應為陛下肝腦塗地。但是,公爺予我之恩惠,裴某一生銘記在心,若公爺不嫌裴某高攀,裴某從此願以兄事之。」
V123210 發表於 2017-5-17 19:24
第八百一十五章 開誠布公(上)

    送出一個錄事參軍的官職,李素成功將裴行儉收入彀中。

    換了前世的說法,李素這是提前買下了一支潛力股,而且是在價格最低的時候抄底買入,這支股究竟有多大的潛力,李素不清楚,但是可以肯定,未來裴行儉的成就一定不小。

    人尖子就是人尖子,裴行儉這種人本身的能力非凡,學得一身文武藝,在同齡人當中出類拔萃,出人頭地是遲早的事,李素所做的只不過是輕輕推了他一下而已。

    錄事參軍不過是個小官,當然,比裴行儉如今的倉曹參軍要高兩級,裴行儉欣喜若狂,他赫然發覺自己時來運轉,迎來了事業的春天。

    一旁的許敬宗和李義府羨慕得眼都紅了。

    這實在是不可理解啊,按道理說,許敬宗和李義府這兩人皆是昔年秦王府舊臣,都是官場老油子了,論為人處世,論官場經驗,論人生閱歷,二人比裴行儉豈止高出一籌兩籌?

    這位李公爺雖位高爵顯,但在官場上卻仍是單打獨鬥,如今正是需要黨羽勢力的時候,相比之下,許敬宗和李義府對李素的價值不知比裴行儉這個官場新丁高出多少,為什麼李公爺偏偏第一個看中的卻是裴行儉?這個長著一臉正義嘴臉的新兵蛋子到底有什麼好?

    此刻李家前堂內,賓主四人心情各異。

    許敬宗和李義府僵著笑臉,不停向裴行儉道喜,而裴行儉則非常憨厚地笑出了聲,連連謙讓,李素不動聲色地看著二人的表現,他也笑得很燦爛。

    許敬宗和李義府的想法並沒錯,從李素個人的需求上來說,許敬宗和李義府對他的價值更大,裴行儉雖是潛力股,但目前畢竟年輕,數年之內應該看不出漲幅,可許敬宗和李義府卻是實實在在的秦王府舊臣,智謀機變皆是當世鮮有,他們缺的只是個遇到伯樂的機會而已。

    可是李素還是決定先提拔裴行儉。

    其中道理很簡單,裴行儉是好人,許敬宗和李義府二人卻實在不能稱之為善良,對好人和對壞人,李素各有辦法。

    提拔裴行儉,李素其實也是做給二人看的。

    這個舉動首先告訴許敬宗和李義府,你們並沒有自己想像中那麼重要,所以我寧願先升裴行儉的官,先把你們晾著,壞人沒人權,你們就等著吧。

    對許敬宗和李義府這種功利心重的人來說,明明前程無比光明,眼看觸手可及,但就是到不了,這比殺了他們還難受,為了達到陞官的目的,自然是不惜一切代價豁出命為李素立功。

    而裴行儉珠玉在前,也能時刻給二人一種危機感,讓他們感覺自己的存在並非李素的首選,這種危機感會在以李素為首的小團體裡產生一種良性競爭,從而拼了命的為李素解憂排難,力求在他面前立功,穩壓別人一頭,得到更實際的官職利益,然而最終的受益者卻是李素本人。

    對好人有好人的用法,對壞人有壞人的用法,李素深諳其道。這個法子只對李義府這種功利心重的人有效,若將它原樣拿到裴行儉身上,以裴行儉耿直的性格,恐怕馬上會選擇離開。

    裴行儉陞官就發生在許敬宗和李義府面前,二人的神色果真有些不自在了,雖然仍舊是堆著笑臉,看似真誠的向裴行儉道喜,可那笑容卻已有些僵硬,眼中的嫉妒之色一閃而逝。

    李素不動聲色地笑了笑,轉頭望向李義府,道:「李兄曾經說讓我去農學指點,這話我一直記得,不過很抱歉,最近我實在太忙了,忙得連家都顧不上,農學那裡只好再拖延一陣,辜負了李兄所請,我很愧疚啊」

    李義府坐直了身子連連道:「不妨事的,公爺是日理萬機的重臣,經常被陛下召進宮奏對,自然是國事為先,說來倒真令人感慨,大唐出了李公爺這等當世英傑,實是陛下之幸,蒼生之福,為黎民福祉計,也只能委屈公爺能者多勞了」

    許敬宗在旁邊聽得老臉有點黑。

    作為李素的外戚長輩,李素究竟有多「忙」,許敬宗是再清楚不過的,不僅是他,李素的懶惰幾乎已是朝堂君臣盡知,尚書省當差時房玄齡基本沒怎麼見過李素的人影,今天病了明天傷了,請假的理由千奇百怪別出心裁,懶得令人髮指,這種人居然好意思腆著臉說自己「忙得顧不上家」,偏偏李義府還一本正經的表示很理解,深情款款拍著「蒼生之福」的馬屁,兩人一搭一唱,嘴臉實在令人噁心極了。

    李義府期待地看著李素,吹捧的過場走完,接下來總該表示一下了吧?

    誰知李素馬上轉過頭望向許敬宗,笑道:「叔父大人在火器局當差還算順心吧?」

    許敬宗苦笑搖頭:「賢侄婿在火器局當過監正,自是清楚個中內情,火器局頗受陛下重視,而且事涉機密,通常輕易不會變更人事,我這個少監做了好幾年仍無寸進,說來尤覺慚愧,就算我想挪挪位置,恐怕陛下也不會答應的」

    李素笑道:「無妨,守得雲開見月明,待到國有疑難時,陛下總會想到叔父大人的,叔父大人耐心再等兩年便是。」

    許敬宗苦笑應了。

    李義府在一旁卻有些著急,自己投奔的意圖已經表現得如此明顯了,為何李公爺遲遲不肯接話?就算要拒絕自己的投奔,至少也要含蓄表達一下拒絕的意思呀,總這麼吊著不上不下算怎麼回事?

    小眼睛眨了眨,李義府決定索性不顧臉面,把話挑明了。

    「李公爺,下官這人耳朵尖,聽說前陣子魏王殿下欲招攬公爺,卻被公爺拒絕了?」

    李素笑著看了他一眼,道:「魏王是皇子,我是陛下的臣子,外臣本不應跟皇子過從太密,再說魏王殿下也只是尋常的登門訪客,怎說得上『招攬』二字?李兄這話若傳出去被朝中御史聽到,我可會有大麻煩的」

    李義府急忙賠罪:「下官失言,請公爺恕罪,說來下官這張嘴確實給自己惹了不少禍,就是因為口無遮攔,常常得罪人,故而到今日仍功不成名不就,公爺莫與下官一般見識。」

    李素哈哈一笑,擺擺手連道無妨。

    李義府沉吟片刻,在腦中組織措辭,良久,方才小心翼翼地道:「不過公爺,容下官說句放肆的話,今日在座的皆是公爺之心腹,裴賢弟素慕公爺一身鬼神莫測的本事,許兄更是公爺夫人的叔父,下官我也對公爺一見如故,只覺相識恨晚,不能早日為公爺效命,咱們今日說的話傳不到外面去,不如開誠布公說些心裡話,公爺意下如何?」

    李素目光閃動,盯著李義府的臉看了一陣,然後緩緩環視裴行儉和許敬宗,見二人也是一副深以為然的模樣,李素不由笑道:「開誠布公當然固所願也,李兄莫非有賜教?」

    李義府急忙道:「公爺蓋世英傑,在您面前下官怎敢說『賜教』?只是下官有些心裡話如鯁在喉,不吐不快,言若有失還望公爺莫怪罪。」

    李素笑道:「願洗耳恭聽。」

    李義府咳了兩聲,壓低了聲音的同時,也放緩了語速,輕聲道:「陛下自去年廢黜太子後鬱鬱寡歡,下官聽說陛下如今沉迷煉丹之道,以求長生,臣下多有不滿,諫書漸多,皆勸陛下勵精圖治,重拾貞觀初年君聖臣賢之盛況,然而陛下卻未納諸臣所諫,如今魏徵老大人去世,房相合長孫相兩位又只知唯唯,鮮少進逆耳之忠言,眼下能讓陛下納諫的人怕是越來越少了」

    李素眼皮跳了跳。

    話是實話,大唐如今還算言論自由,私下議論帝王的人不在少數,不過人在朝堂官場,說話還是要注意一下的,李義府的這番話說不上大逆不道,但至少不太妥當,看來李義府今日為了博得自己的注意,果真是不顧自己前程安危了。

    李素眨了眨眼,笑道:「李兄的意思,莫非讓我效魏徵老大人之遺風,上諫逆耳忠言,勸陛下放棄煉丹?」

    李義府忙道:「非也,說句大不敬的話,陛下如今聽不進忠言,讓李公爺上諫豈非陷您於險境?下官絕無此意。」

    「那麼李兄的意思是」

    李義府神情遲疑,顯然接下來的話更犯忌,猶豫半晌,終於一咬牙,道:「下官的意思是說,自從太子被廢后,陛下已漸生遲暮之氣,一心煉丹求長生,更有避世之念,這一點相信陛下自己也很清楚,有些事咱們做臣子的不敢提,但陛下卻心如明鏡,雖說避世,但陛下仍有一絲執念,那便是東征高句麗,這是兩朝帝王一心想做卻做不了的事,在這件事上,陛下雄心未滅,不可改易,已是勢在必行。如今朝中諸臣已在暗中準備東征事宜,那麼在陛下東征之前,下官以為,陛下必定會冊立一位太子,為了安撫臣民之心也好,為了御駕東征之後留其監國也好,冊立太子已是迫在眉睫之事了」

    李素點頭:「李兄說得不錯,你繼續說。」

    李義府看了一眼李素的臉色,卻看不出任何端倪,也不知李素對自己這番話究竟是何態度,但是既然話已出口,李義府只能硬著頭皮繼續說下去。

    「下官剛才說咱們彼此開誠布公,那麼便恕下官放肆了,前陣子魏王殿下登門招攬李公爺,卻被公爺拒絕,下官當時百思不得其解,畢竟陛下諸皇子之中,魏王的身份最合適當太子,一來魏王勤奮博學,在士林中素有聲望,二來魏王是長孫皇后所出之嫡子,天生便有名正言順繼承大統的身份,三來魏王暗中綢繆多年,朝中人脈甚廣,無論怎麼看,太子的人選必然是魏王殿下,下官一直不明白公爺為何拒絕魏王的招攬」

    李義府又看了李素一眼,然後露出「我懂你」的微笑,接著道:「下官冥思苦想,想了許多天,開始下官以為李公爺無心參與立儲之事,拒絕魏王的招攬只因性情淡泊,無慾無求,不過下官又覺得不對,不論出於何種心思,當面拒絕魏王,而招魏王忌恨,終究是不太妥當的,以李公爺的聰慧,斷不會行此不智之舉。直到前日東陽公主府上夜宴,下官見李公爺與晉王殿下相談甚歡,直到那時下官方才恍然大悟」

    李義府的笑容越來越深:「原來李公爺並非無心立儲之事,而是心中另有中意者,此人竟是晉王殿下。」
V123210 發表於 2017-5-18 19:19
第八百一十六章 開誠布公(下)

    好人的類型各種各樣,有的憨厚,有的仁義,有的根本是傻子。

    但壞人不論壞到什麼地步,至少有一個普遍的共同點,他們都很聰明。

    可以說,「聰明」是當壞人的資格證書,不聰明的人就算想當壞人也沒資格,當然,也有那些窮凶極惡偏向虎山行的壞人,又蠢又笨卻有一顆強烈的想當壞人報復世界的心,然而這種蠢笨的壞人基本活不太長,如果人生是一部百集連續劇的話,這種人大約活到第一集的前十分鐘便可以領盒飯退場了。

    所謂「小人得志」,所謂「奸臣當道」,他們憑什麼能得志,憑什麼能當道?

    因為他們聰明,壞人沒底線沒節操,行事百無禁忌,自由度比好人大多了,如果這個壞人還比好人更聰明的話,「小人得志」***臣當道」自然是必然的結果了。

    此刻在李素的眼裡,李義府無疑就是這種壞人,這個人貪婪,功利,熱衷名利,他可以毫無掩飾毫無顧忌地把這些表現出來,不怕被人鄙夷恥笑,然而不可否認的是,他確實很聰明。

    李義府此言一出,李素再也無法淡定了。

    僅從自己和李治談笑風生的細節能看出自己選擇輔佐李治當太子,李義府的聰明委實令人有些驚駭。

    李素震驚,一旁的許敬宗和裴行儉也驚呆了,二人看了看李義府那張笑得帶著幾分得意的臉,馬上又扭過頭看著李素的表情,然後,從李素一閃而過的驚愕表情裡,二人終於看懂了,於是,愈發震驚了。

    李義府面帶微笑,臉色有些自矜。

    如果語出驚人能作為自己的進身之階的話,李義府相信自己這番話應該能引起李素的重視了,同時,自己這個人自然也會被重視了。

    堂內四人心情各異,氣氛陷入詭異的沉默。

    良久,李素忽然哂然一笑:「李兄……很有想像力呀。」

    李義府眨著眼,笑道:「李公爺當知下官在農學當少監,農學是個慢工出細活的地方,所以下官閒暇之時甚多,閒下來難免胡思亂想,剛才下官所言便只是下官閒來胡猜罷了,若下官說錯了還請公爺莫怪罪。」

    李素神情平靜,無悲無喜,淡淡地道:「先不說對錯,不知李兄何出此言?」

    李義府緩緩道:「陛下之嫡子僅三人,太子被廢,東宮之位自然與他無緣,而晉王殿下年幼,未露鋒芒,也被朝臣和門閥世家忽略了,天下人皆認為魏王殿下是繼任東宮的唯一人選,下官其實原本也是這麼認為的,但後來聽聞李公爺拒絕了魏王招攬後,下官便不得不往更深的地方想一想,想得深了,晉王殿下這個人便出現在下官的視線中,下官將東宮太子的條件一一列出,然後不由自主往晉王殿下身上套,這麼一套便赫然發覺,晉王的優勢其實不比魏王差,甚至於,他比魏王的勝算更高……」

    李素眼皮一跳,肅然道:「願聞其詳。」

    李義府捋了捋稀疏的長鬚,道:「晉王的身份和魏王一樣,皆是長孫皇后所出的嫡子,而且由於自幼喪母,陛下甚為疼愛,從貞觀九年開始便將他和晉陽公主二人帶在身邊親自撫育,陛下子女數十,得此殊榮者僅此二人,所以,若論恩寵和聖眷,晉王與魏王其實不相上下……」

    「其二,晉王與魏王心性不同,魏王雖博學但失之好勝,晉王雖懦弱但勝在仁厚,高祖皇帝和陛下以及諸多朝臣花了數十年時間方才奠定了盛世之基,大唐的下一任帝王應該是什麼性情方能更好地治理大唐,我等做臣子的或許有些不甚明了,但陛下一定心中有數,好勝者,易行險求功,仁厚者,常守成而穩進,下官粗陋之見,竊以為求功不如守成……這些年,我大唐王師戰無不勝,可以說宇內未有敵者,該打完的戰事在陛下有生之年差不多都打過了,那些番邦蠻夷該臣服的也都臣服了,甚至連心腹之患薛延陀也平定了,東邊的高句麗眼看也要開戰了,唯一隻剩下一個吐蕃,陛下也用和親將他們暫時穩住了,那麼,大唐的下一任君主應該是怎樣的性情才適合接任陛下的大統呢?」

    話題越說越敏感,李義府的聲音也壓得越來越低:「……下官以為,兩位殿下相比之後,晉王之性情,似乎更適合繼承皇位,從武德年立國,到如今的貞觀朝,近三十年過去了,這三十年裡大唐征伐不斷,國中壯丁人口越來越少,因為戰事連連,需要源源不斷的糧草和生鐵,加諸於百姓身上的賦稅太重,民間迫切需要休養生息,否則社稷動盪,國必危殆,魏王若即位,以他好勝要強且自負的性子,大唐戰事恐怕不會停,那時國必生亂,江山不穩,陛下必然不願見到這種後果,若選擇晉王的話,晉王行事謹慎,性情仁厚,輕易不會發動戰事,於國於民皆是得宜,相比之下,晉王才是更適合當君主的人選……」

    李義府笑了笑,接著道:「至於其三麼,這話說起來就遠了,魏王近年與關隴門閥走得很近,晉王年幼,目前看不出什麼傾向,但去年陛下卻將太原王氏家主之孫女賜婚給晉王殿下,眾所周知,太原王氏屬於山東士族之一,是一支與關隴門閥相抗衡的家族,再聯想到近年陛下有意打壓削弱關隴門閥,扶持山東士族,陛下將太原王氏之女許與晉王殿下為妃,而且是正妃,這其中……呵呵,頗令人尋味呀。」

    李素越聽越驚訝,腦海中閃過無數念頭。

    知道李義府這傢伙聰明,但沒想到他居然這麼聰明。

    整件事被他掰開揉碎了,分析得無比透徹,與李素當初的分析幾乎一模一樣,就算最後那番語焉不詳的未盡之辭,也和李素的想法不謀而合。

    太聰明了,老話說「智極早夭,慧極必傷」,這傢伙應該活不到抱孫子的歲數吧?

    前堂再次陷入沉默,不知過了多久,李素忽然道:「李兄有兒子嗎?」

    「啊?」李義府驚呆,然後吃吃道:「呃,有。」

    「有孫子嗎?」

    「呃……尚無,下官今年才三十歲。」

    李素點頭:「哦……」

    李義府一頭霧水,「哦」是啥意思?大家正說著國家大事,你冷不丁問我有沒有孫子是啥意思?哦完了又沒有下文,咱們聊天能嚴肅點正經點嗎?

    李素沉吟半晌,道:「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李兄大才,高論令人欽佩。」

    李義府笑了:「這不是下官的高論,事實上,李公爺比下官看得更高,想得更遠,聽說兩年前李公爺和晉王殿下奉旨晉陽平亂,從那時起,您和晉王殿下的交情便不一般,可見下官前幾日才想通的事,李公爺比下官早兩年便想通了,下官剛才所言,其實是基於公爺種種異於常人的舉動和決定,一樁樁往回套才漸漸理出頭緒,說來只是小聰明罷了,李公爺才是真正有大智慧的人吶,難怪陛下不止一次對朝臣說,李公爺是百年難得一見的英傑人物,下官以前不識尚不覺得,有幸結識李公爺之後方覺陛下所言不虛。」

    一番話不但自謙,順便還狂拍了李素一陣馬屁,拍得李素心曠神怡爽歪歪。

    許敬宗和裴行儉仍舊一臉震驚,看看李義府,又看看李素,目光不停在二人臉上來回打量,生怕錯過二人任何一絲表情變化。

    話說到這個地步,再否認抵賴便顯得有些低級了,會被眼前這三人看輕幾分的,再說李素輔佐李治的事實連對手魏王李泰都知道了,再瞞下去毫無必要。

    李素思索片刻,索性大方承認道:「不錯,我私以為,晉王殿下更適合當太子,而且不怕告訴諸公,我已決定輔佐晉王殿下,助其爭儲東宮。」

    此言一出,李義府神色不變,一旁的許敬宗和裴行儉卻大為震驚,神色頓時變了。

    李素看了李義府一眼,轉而望向另外二人,笑道:「眾所周知,若論爭儲,魏王的勝算更高,李兄剛才說的那幾點固然與我不謀而合,但陛下心裡究竟怎麼想的,恐怕誰都不知道,聖心難測,尤其是昨日陛下還下了旨,將所有成年皇子盡皆趕出長安,赴地方上任都督或刺史,晉王殿下亦在其中,如此一來,長安城內僅只剩魏王一人,晉王的勝算更低了……」

    李素說著,臉上露出意味深長的微笑,道:「三位今日登門的用意,咱們盡在不言中,我與晉王殿下是一損俱損的關係,如今我的處境擺在面前,三位可要想清楚,究竟要不要上我這條賊船,賊船好上不好下,到時候若情勢不對想反悔,終究也逃不過引頸一刀,事關身家性命和全族興衰,各位當三思而行。」

    說完李素環臂闔目養神,三人的表情卻各不一樣。

    許敬宗神情猶豫,李義府仍是一臉高深莫測的微笑,而裴行儉卻面現堅決之色。

    僅僅三種表情,卻如囊括世間眾生相。

    沉默許久,李義府首先開口了。

    「下官剛才囉嗦了一大堆,其實歸結起來的意思很簡單……」

    說著李義府忽然站起身,面朝李素長長一揖,然後目注李素,肅然道:「丈夫富貴當於沙場求,險中求,李某願將性命和前程全數托於李公爺,願與李公爺共存亡,同榮辱!」
V123210 發表於 2017-5-19 19:38
第八百一十七章 聚合為黨

    李義府說出這句話時,自然是經過了慎重的考慮。

    對前程的態度,每個人都不一樣,有的只靠勤勤懇懇一步一個腳印,有的則想走捷徑,捷徑雖近,但風險更大,當然,收益也大。

    前程迷茫,前程似錦,選準了一條路橫下心走下去,能走到盡頭的都是前程,殺人放火也算。

    跟隨李素是李義府的選擇,眼下的情勢並不太妙,很難說李義府到底是選對了還是選錯了。

    李義府是聰明人,聰明到一定的程度時,性格里難免便多了幾分冒險的勇氣,自信能憑藉自己的聰明度過危險的關口,從此直達康莊。

    從這點來說,李義府其實是個典型的投機主義者,他更像個願意拿身家性命孤注一擲的賭徒,賭贏了這輩子飛黃騰達,若是賭輸了……不好意思,真正的職業賭徒心裡,是沒有「輸」這個字眼的,他們下每一筆重注之前都有強大的自信,覺得自己贏定了。

    李義府現在就是這種心態。

    魏王身邊謀士已太多,而且在佔盡贏面的情勢下,朝中無數大臣蜂擁而附,他李義府一個小小的農學少監就算真的主動登門投奔,或許連魏王的面都見不到,現在魏王的身邊謀士如雨,多他李義府一個不多,少他一個不少。

    反過來說,投奔晉王李治就不一樣了。

    李治年紀不大,而且李義府知道李治其實是個乖寶寶,身邊除了李素以外,根本沒有任何能為他出謀劃策的謀士門客,所以李治既是一支潛力股,也是一支低價股,抄底而入絕對是利大於弊,所以儘管有掉腦袋的危險,李義府三思之後還是堅定了投奔李素的決心,投奔李素等於投奔晉王,如果這一把真的賭贏了,那麼他就是從龍之臣,而且是地位僅次於李素的第二號從龍之臣,未來的前程豈止是光明,簡直亮瞎狗眼。

    李義府當著許敬宗和裴行儉的面,態度堅決地表明了態度,說完之後,他的表情更堅定了。

    話已出口,覆水難收,之前心中隱藏的些許不安忐忑也隨之化為飛灰。

    既然認準了這條道,那就一條道走到黑吧。

    李義府當眾表達投靠之意後,許敬宗和裴行儉的表情頗為吃驚。

    他們眼裡的李義府不算是個很正派的人,雖然來往不多,但通過少許言行便能窺一斑而知全豹,沒想到這個不正派的人竟是第一個挑明了投靠李素的人,猝不及防倒教他搶了頭籌。

    許敬宗尚不覺得,但裴行儉的臉色卻有幾分不自在,此時也顧不得正人君子的矜持和顏面,緊跟李義府其後,站起身面朝李素長揖一禮,肅然道:「裴某此生若有寸進,皆李公爺玉成提攜之恩,裴某與李少監一樣,願為李公爺驅使效命。」

    李素哈哈一笑,親自繞過桌案,扶起了裴行儉。

    這個動作頗具深意,裴行儉一臉榮幸,而李義府卻臉色一滯。

    同樣是效忠,同樣是行禮,我行禮你沒表示,他行禮你卻隔老遠跑過來親自扶起他,憑什麼?

    然後李義府很快調整了心態。

    究其原因,李素與軍方將領來往甚密,而裴行儉是名將蘇定方的門下弟子,態度自然親密許多,而他李義府憑什麼得到這種待遇?

    當然是在李素面前立個功勞,世界從古至今都是很現實的,你沒拿出本事,沒為主公分憂,憑什麼讓人對你客氣?

    正如李素對三人不同態度的表現,李義府所思果然盡入李素算計之中。

    三人心思各異,全身是戲。呆坐一旁的許敬宗卻坐蠟了。

    按理說,三人中許敬宗與李素的關係最近,他是李素的外戚,實實在在的親戚關係,理當第一個表示效命。

    然而許敬宗卻一直下不了決心。他是官場老油子,行事自然不會太衝動,前瞻後顧,顧慮重重,小心謹慎保命第一,李義府剛才分析得那麼細緻,許敬宗頓知李素和晉王如今的處境不妙,尤其是晉王馬上要離開長安,從此遠離權力中樞和皇帝,聖眷究竟會不會長盛不衰還得打個大大的問號,這個不妙的處境下去投靠晉王,……萬一翻船了怎麼辦?

    大家親戚歸親戚,但在性命攸關的當口,……我其實跟你不太熟啊。

    見許敬宗遲疑不定,李素嘿嘿笑了兩聲,半真半假地道:「叔父大人,你怎麼說?若是不願意為晉王效命也沒關係,人各有志嘛,此事風險極大,將來若晉王爭儲失敗,魏王當了太子,若干年後陛下仙逝,魏王即位,恐怕第一個就要拿我開刀,畢竟我把他得罪得不輕,到了那時,也許要被誅九族呢,掐指一算,哎呀不好!叔父大人也在『九族』之內啊……」

    「噗」李義府一口茶水噴了出來。

    裴行儉面孔扭曲,飛快瞥了許敬宗一眼,然後垂頭悶笑。

    這位李公爺貌似君子,其實肚子滿載壞水,簡直壞到家了,自己夫人的叔父被他擠兌到牆角動彈不得,上輩子造了什麼孽才教他攤上這麼一位「賢侄婿」啊。

    許敬宗臉都綠了,一張帥臉情不自禁抽搐了幾下,忿忿看了李素一眼,最後終於一咬牙,重重一拍桌子。

    「罷了!許某亦願為賢侄婿驅使效命!以此殘軀盡付賢侄婿便是!」許敬宗強作堅定,大義凜然說完這句話後,臉色忽然一垮,無比懇求地看著李素,低聲道:「……說是『殘軀』,只是老夫自謙之辭,賢侄婿萬莫當真,老夫一點都不殘,大好的性命交託予你,還望賢侄婿珍惜,莫讓老夫立於危牆之下,拜託了……」

    這下連李素的面孔都有些扭曲了,旁邊的李義府和裴行儉更是不堪,實在顧不上失禮,哈哈大笑起來。

    許敬宗悻悻地瞪了他們一眼,然後重重怒哼一聲。

    自願的,非自願的,都上了李素這條賊船,今日登船,一輩子都別想下了。

    李素暗暗長舒了口氣。

    從此以後,他和李治終於不再是單打獨鬥了。

    雖然身邊聚的這幾個傢伙要麼太君子,要麼太猥瑣,不過總比光桿司令強多了,這幾個人性格品行不一,但不可否認的是,他們都是史書上留下名字的名臣宿將,有這幾位和自己一同輔佐李治,不知不覺間,李治又多了幾分贏面。

    李素帶著滿意的笑容,闔上眼開始思考。

    自己幫李治拉了這麼幾位高端人才,李治是不是該給自己一點提成?眼前這三人每人折算一萬貫,過分嗎?不過分吧?

    …………

    新收三位得力的小弟,李素很高興,心情愉悅之下也就不那麼小氣了,於是大手一揮,下令設宴。

    許敬宗三人很無語。

    這位新認的主公到底有多摳,沒表態效忠前,只有區區一杯清茶待客,效忠之後才有大魚大肉,這姿態是不是有點太現實了?

    李素渾然不知三人的複雜心情,他只知道自己的心情不錯,在這個值得紀念的日子裡,多喝幾杯葡萄釀才應景。

    丫鬟們端著酒菜入堂,宴席很豐盛,除了沒有歌舞伎助興,其他的已算是高規格接待了。

    確定了彼此之間的主從關係,賓主之間的氣氛愈發熱鬧,大家的態度也愈發自然隨性。

    裴行儉飲酒時比較沉默,第一次在李家飲宴,李家別具一格的美味菜餚對他有很大的吸引力,一邊飲酒一邊不停地舉筷挾菜,每嘗一道菜便擊節讚嘆不已,顯然非常合他的胃口。

    裴行儉的模樣令李素有些擔心,這傢伙吃上癮了該不會經常來我家蹭吃蹭喝吧?剛剛投奔自己,白吃幾頓飯,自己又不好意思把他趕出去,李素的心情實在很矛盾很糾結……

    許敬宗則表現得很淡定,相對來說,他來李家不少次了,自然比較熟悉,酒宴上很少動筷,卻妙語連珠,一樁樁朝堂的趣聞軼事如數家珍,娓娓道來,將氣氛帶動得更加熱鬧歡欣。

    至於李義府,他和裴行儉一樣沉默,李素特別注意了一下,發現他只吃菜,面前的酒卻動也不動。

    眨了眨眼,李素感到李義府應該還有話說,於是也不著急,慢慢的勸酒,耐心地配合許敬宗說笑話,頻頻與裴行儉遙遙相敬。

    李義府確實有話說。

    剛才說了很多話,不過那些話只是向李素證明自己有資格投奔他。

    可是李素對裴行儉明顯高看一眼,李義府心裡不平衡後,馬上意識到剛剛投奔過來必須要在李素面前立個功勞,用自己的真本事實實在在蓋過裴行儉,成為李素心中的第一人。

    心裡裝著事,又有滿腹未盡之言,李義府當然不敢沾酒,酒會誤了他的大事。

    酒宴正酣之時,李素起身走到李義府面前,朝他敬了杯酒。

    李義府急忙以袖遮面飲盡。

    李素擱下杯盞,笑道:「李兄心不在焉,莫非酒菜不合意?」

    李義府忙道:「長安皆傳李公爺府上佳餚是長安一絕,下官品之果然名不虛傳,怎會不合意?」

    李素笑道:「什麼『長安一絕』,好事之人以訛傳訛罷了,我出身貧寒,本也是個好嘴的,故而對吃食一道頗為在意,家業漸大之後便沉下心專研吃食,久而久之,倒也能做出幾道爽口的菜。從今日起,你我皆是同路人,李兄若覺得酒菜合意,閒暇之時盡可來我府上,隨時好酒好菜相待。」

    李義府感激地答應了,神情卻仍有些恍惚。

    李素目光閃動,忽然道:「李兄仍有未盡之言?」

    旁邊的許敬宗和裴行儉聞言同時擱下杯筷,扭頭望來。

    李素的這句話恰好問到李義府的心尖上,他等的就是這句話,

    於是李義府也擱下杯筷,直起腰身,道:「剛才李公爺說咱們已是同路人,下官深感榮幸,既是同路,自然禍福與共,所以,下官有一言諫上。」

    李素笑道:「李兄儘管直言。」

    李義府沉吟片刻,緩緩道:「今日在座的都是自家人,下官也就暢所欲言了,毋庸諱言,昨日陛下下旨,令所有成年皇子離京,咱們欲輔佐的晉王殿下也在其列,晉王離京的弊處大家都知道,不必多說,可以這樣說,晉王殿下和咱們已被逼到了懸崖邊,到了最危急的時刻,既然咱們奉晉王為主,下官以為,咱們應該想個辦法,讓晉王殿下順利度過這個危機,不知諸公意下如何?」

    許敬宗和裴行儉紛紛點頭。

    他們自然也不希望看到晉王失去爭儲的機會,剛剛拜的新山頭,聚義廳裡屁股還沒坐熱,馬上就要被人抄了老窩,他們當然不願意了。

    李素嘆了口氣,道:「此事我也很頭疼,這兩天腦子裡總想著這件事,但是很慚愧,還是沒能想出好辦法……」

    轉頭看著李義府,李素笑道:「李兄莫非有主意?」

    李義府笑道:「說不上主意,只是有個小小的陋見,說出來算是博大家一笑。」

    李素一愣,接著大喜,拱了拱手道:「願聞高論,洗耳恭聽。」

    見三人的目光都緊緊盯在自己臉上,李義府心情忽然愉悅起來,他覺得自己成功刷出了存在感。
V123210 發表於 2017-5-20 19:24
第八百一十八章 撲朔迷離

    李素很意外,他沒想到自己毫無頭緒的難題,李義府竟然有辦法。

    還是覷了天下人啊。

    未來能當上一國宰相的傢伙,先不論他的人品是好是壞,本事卻是非常了不得的,否則也不會做到位極人臣的位置。

    迎著李素期待的目光,李義府不敢繞圈子,開門見山地道:「晉王之危,危在勢單力薄,不可諱言,晉王確實年幼,今年才十六歲,自長孫皇后逝後,陛下憐其年幼喪母,又是嫡出,遂將他和晉陽公主二人留在身邊,親自撫育,這些年陛下無論處理國事還是召集朝臣議事,身邊總有晉王和晉陽公主二人繞膝吵鬧,朝臣們對他也十分喜愛,常常拿些物件逗弄他,這些年過去,漸漸的便在朝臣們心中有了一個無法逆轉的印象,哪怕如今晉王十六歲,已授過冠禮,是個有擔當的成年人了,他們眼裡的晉王仍舊是當年那個吵吵鬧鬧的孩子……」

    「這個印象,成了晉王爭儲最不利的劣勢,李公爺當知,朝臣喜愛晉王,與朝臣支持晉王是完全不同的兩碼事,喜愛晉王,是看在晉王還是個孩子的份上,但若論支持晉王當太子則不然,沒有任何朝臣願意將一國太子的位置輕易託付在一個孩子身上,尤其是……」

    李義府猶豫了一下,還是接著道:「尤其是,晉王其人性情略顯軟弱溫吞,素無主見,而朝臣們大多也不會想到未來大唐需要守成之君才更適合國情,是以,就算晉王主動折節拉攏朝臣,獨立陣營,只怕願意支持他的人也不多,咱們若欲輔佐晉王當太子,拉攏朝臣的手段恐怕收效甚微,此次陛下下旨令皇子出京,原本可以聯絡朝中大臣上疏為晉王求情,畢竟晉王是嫡子,與其他的皇子不同,眾口同聲之下,有三成的機會陛下可能會順勢應了群臣所請,但是朝臣大多將晉王當孩子,此次又是陛下刻意做出一視同仁的表象,朝中諸臣願意為晉王求情的人只怕很少,此路……可絕矣。」

    李素揉了揉鼻子。

    李義府的這些,李素早就想到過,結論和李義府一樣,製造輿論聯絡朝臣為晉王求情不妥,李世民不僅不會答應,反而會暴露出晉王欲爭東宮的意圖,從而心生反感,絕對是弊大於利的。

    李素笑道:「李兄高見,與我不謀而合,欲解決此事,從朝堂上入手恐怕是行不通的。」

    李義府笑了,笑容忽然變得有些狡黠。

    「李公爺,朝堂入手確實行不通,咱們可以換條路走呀……」

    「換哪條路?」

    李義府悠悠道:「事情的表像其實很簡單,歸結起來只有一句話,陛下要把所有的成年皇子遣離長安,赴地方上任都督或刺史,授予實職,所以,目前朝堂裡的這潭水其實是很清澈的,清可見底……水太清了也不好,沒有內情,只有表象,藏不住秘密,想做隱秘的事都無法遮掩,所以,若欲讓陛下收回成命,留晉王在長安,只有把這潭水攪渾了,陛下心生疑竇,繼而再生顧慮,晉王不定就會被留下了……」

    李素一呆,接著腦中似有一道靈光閃過,糾結數日的煩惱瞬間有種豁然開朗之感。

    是啊,為什麼自己的眼睛總盯著朝堂和皇帝?令出固然是宮闈,但解決麻煩卻不一定非要從宮闈入手,一條路走不通可以換另一條路呀。

    不得不佩服李義府,連李素都沒想通的關節,他居然想到了,果然是八面玲瓏的聰明人,剛剛投奔過來,立馬便開始體現他自己的價值了。

    「李兄不妨詳細。」李素臉色微動。

    李義府呵呵笑了兩聲,捋了捋稀疏的長鬚,緩緩道:「所謂皇子出京,據是一個名叫馮渡的監察御史先上疏,後來許多御史跟風附議,陛下推搪不過,這才下了旨意,這個馮渡究竟是什麼來頭,下官並不清楚,不過可以肯定,此事絕非馮渡一人所為,一個的御史,還不至於有膽子冒著得罪所有皇子的風險,上這道吃力不討好的奏疏,他的背後必有人指使,至於這個指使之人是誰……呵呵,或許是留在長安的皇子,也或許是有別的庶出皇子故佈疑陣,假旁人之手一步一步除掉嫡出皇子,任何可能都不能排除。」

    李素愈驚訝,這一上,李義府比他想得更深遠,原本李素只鎖定了魏王李泰和長孫無忌兩人,但李義府卻提出第二種可能。

    確實不能排除這種可能,儘管可能性極。

    庶出的皇子若欲爭儲,最大的敵人自然是嫡出的李泰和李治,先分而擊之,將李治支離長安,讓別人懷疑是李泰布的局,嫡子之間互相猜疑,互相敵對,最後得益的是誰?

    這裡面可以作的文章實在太多了。

    李義府接著道:「總之,長安朝堂這潭水看似清澈,實則渾濁不堪,只不過那渾濁的地方藏在暗處,尋常人無法現,既然如此,我等欲保晉王殿下留在長安,只能選擇將這潭水攪渾,越渾越亂越好,晉王已然身陷危局,若不能置之死地而後生,恐難破此危局。」

    李素沉吟半晌,緩緩道:「李兄剛才,欲破此局,須換條路走,又把這潭水徹底攪渾,請教計從何出?」

    李義府直視李素,道:「製造事端,禍水東引。」

    李素一怔,然後陷入深深的思索。

    ***************************************************************

    太極宮。

    常涂跪在李世民面前,面無表情地稟奏著手下剛剛查到的消息。

    「據查,監察御史馮渡,河南貧寒農戶出身,家貧好學,貞觀元年河南大旱,馮渡攜家逃難關中,落戶藍田縣,朝廷撫卹難民,分予馮家良田六畝,免其賦稅三年,馮家由此得到喘息,遂一心讀書求取功名,貞觀八年,馮渡以鄉貢而進明經科,後來投行捲入蜀王殿下府上,蜀王薦於朝廷,遂錄用為禮部主事……」

    李世民聽到這裡,眼中精光暴射,語氣陰沉道:「蜀王李愔?你確定沒查錯?」

    常涂垂頭道:「老奴不敢欺君,所言一字不假。」

    李世民眼中閃過一絲不敢置信之色,冷冷道:「繼續。」

    常涂接著道:「……馮渡自貞觀八年始任禮部主事,歷時六年,貞觀十四年,馮渡調任監察御史,糾察諸官風紀及不法,任內頗有人望,侍中魏徵生前曾多次讚譽其不畏強權,敢鳴不平事,直到如今,馮渡仍是監察御史,再無調動。」

    李世民皺眉:「他怎會與蜀王扯上關係?蜀王向來不思進取,恣意任性,甚少為朝廷薦才,這個馮渡當初怎會想到投行捲到蜀王府上?再,朕的皇子們沒有一個願意離開長安,包括蜀王也常稱病駐留長安數年仍不走,馮渡上的這道奏疏連蜀王都包括進去了,他是什麼意思?」

    常涂沉默片刻,忽然道:「要不要老奴將馮渡緝拿下獄?老奴對刑訊頗有心得,尋常人在老奴手下撐不過半個時辰,知道的全都招了……」

    李世民狠狠瞪了他一眼,道:「馮渡只不過上了一道奏疏而已,魏徵才去世幾天,朝中便有因言獲罪者,朕若將馮渡拿下獄,你難道想讓天下人唾罵朕是昏君嗎?」

    常涂垂頭:「老奴不敢。」

    李世民哼了哼,道:「叫你的人密切注視馮渡的一舉一動,若有異常及時來報。」

    「是。」

    「只許監視,不許對他有任何行動。」

    「是。」

    「朕下旨之後,諸皇子反應如何?」

    「諸皇子皆不願離京,得知是馮渡帶頭上諫後,皆對其痛罵不已,昨日越王殿下還領著一群功勛子弟朝馮渡的府邸扔了火把,差燒了他的屋子。」

    李世民面現怒色,重重一哼,道:「這些不爭氣的東西!」

    緩緩闔上眼,李世民此刻腦海中閃過無數念頭。

    蜀王李愔……竟是蜀王。

    可是,果真是他在背後指使馮渡麼?

    蜀王是個典型的紈褲,性好遊獵漁色,性情暴躁跳脫,從來沒有參與過朝堂任何事務,在朝中的人脈也幾乎沒有,這樣一個人,怎麼可能沒事去指使馮渡上那道對他自己也不利的奏疏?除非他吃錯藥,嗑多了五石散。

    然而,李世民轉念一想,想到一個細思恐極的事實。

    蜀王李愔,是吳王李恪的親弟弟,同父同母所出,若此事是吳王李恪暗中攛掇指使呢?如果是他,他的目的是什麼?

    一個的御史,背後竟牽扯出如此複雜的關係和陰謀,李世民渾身不由有些冷。

    「你先退下,朕……再好好想想。」李世民無力地朝常涂擺擺手。

    常涂垂頭退出殿外。

    殿內只剩李世民一人,這時他才緩緩闔上眼,吐出胸中一口濁氣,揉了揉額角,神色無比疲倦。

    李世民不是昏君,當皇帝十八年了,這些年將朝堂和天下打理得生機勃勃,百廢俱興,昏君可干不出如此偉業。

    這幾日生的事如走馬觀燈般在他腦海中一一閃過,所有的一切事端也好,陰謀也好,其實都指向同一件事,東宮儲君。

    嫡長子李承乾被廢了,東宮久懸未立,最著急的不是他李世民,而是朝中諸臣和天下百姓士子,以及那些對他虎視眈眈的門閥世家。

    太子未立,後繼無人,天下臣民人心動盪,這些都是不穩定因素,更何況李世民正在積極準備親征高句麗,若不把太子的問題解決,國無儲君,監國無人,教他如何放心東征?

    「看來……確實該立一個太子了。」李世民喃喃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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