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貞觀大閒人 作者:賊眉鼠眼(已完成)

   
vc2008 2015-3-1 14:59:49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67 4822847
秋天童話 發表於 2017-2-17 19:57
貞觀大閑人 第七百六十九章 傳統美德

許敬山最近的日子過得不太好。

俗話說“背靠大樹好乘涼”,大唐眾多當權貴族的外戚大多沒什么好東西,他們比普通人更自私更貪婪,而且非常勢利,典型的趨炎附勢之徒,一方面有著雞犬升天式的偽高貴身份,另一方面,個人的涵養和素質卻配不上自己如今的身份,于是便導致了外戚們仗著自己的女兒或姐妹嫁入高門大戶的高貴身份,有恃無恐地為非作歹,輕則魚肉鄉里,重則干預朝政。

李素覺得慶幸的是,自己的老丈人相比之下簡直是外戚界里的一股清流,非但從不仗李家的勢欺人,反而為了避嫌處處妥協忍讓,原本做得挺好的買賣,結果因為害怕給李家惹來非議,于是生意一落千丈,差點搞到破產。再后來,李素將家里的茶葉生意交給許敬山,沒做幾天卻莫名其妙扯進了人命官司,無辜的老丈人被請進監牢,二話不說強行給他來了個大理寺包食宿七日游全套……

由此可見,丈人和女婿的八字大多是犯克的,李素這幾年快馬加鞭似的升官發財,老丈人一家卻處處倒霉添堵,吃進嘴里的買賣都能莫名其妙飛了,實在是流年不利,太歲當頭。

照理說,倒霉這些年了,這位老丈人大抵應該明白自己跟女婿命理犯沖,平日應該躲著走才對,可許敬山偏不,今日竟主動登門了,可見老丈人對女婿是真愛。

盡管是商賈出身,而且性格有點慫,可李素還是按最高規格親自迎出門外,照老規矩,門外兩排整齊威武的部曲列隊,按刀大喝一聲“萬勝”,仍舊嚇得許敬山一哆嗦,差點當場尿褲子。

進了門,李素攙著哆哆嗦嗦的老丈人穿過前院進了前堂,前堂落座,李素又吩咐丫鬟奉茶,一番忙亂后,許敬山這才驚魂稍定。

明知很失禮,李素還是情不自禁朝門外張望了一眼,發現老丈人居然沒帶禮物登門,李素不由失落地暗嘆了口氣。

最近這屆訪客不行啊,不講究。

“丈人一路辛苦了,往后若想來家里,徑自派人跟小婿說一聲,小婿遣半副儀仗去接您來便是……”

許敬山連連搖頭:“可不敢用儀仗,可不敢咧,那是皇帝陛下賜你的,我一個商賈用儀仗怕是會折壽,而且官府和言官也會參你的罪,莫為這點小事給你惹了大麻煩,不值當。”

李素笑道:“無妨,半副儀仗算不得逾制,言官也不會說什么的,丈人多慮了……不知丈人今日親臨,是為了探望明珠,還是……”

許敬山沒直接回答,而是直起身環視李家前堂一圈,然后咂咂嘴,道:“賢婿晉了縣公,可了不得啊,老夫人在涇陽縣都覺得光彩,左右鄰舍都來相賀呢,聽說明珠也晉了誥命?是二品吧?”

李素笑道:“不錯,是二品誥命,皇恩浩蕩,小婿受之有愧……”

許敬山嘆了口氣,語氣充滿了羨慕:“二十多歲的縣公,歷朝歷代罕聞啊!賢婿確是國之棟梁,未來封王裂土也是指日可期啊。”

“呃,小婿胡搞瞎搞……”

許敬山又嘆了口氣:“你和明珠成親好些年了吧?明珠肚子咋還沒個動靜呢?”

“啊?這個,咳咳,這個看緣分,小婿不急。”

今日的許敬山思維有點跳躍,李素頓時打起了精神,全力跟上老丈人的節奏。

許敬山果然又跳了:“都封縣公了,你家的府宅也該擴建一下了吧?聽說朝廷準許你把屋子加高兩尺,既然朝廷都不反對,賢婿索性便把屋子扒了重新蓋個高點的,這樣才顯身份嘛。”

“小婿的屋子住得挺好的,這些年都習慣了,升個縣公而已,就莫折騰了。”

許敬山再跳:“都說老夫生了個好女兒啊,賢婿還不知道,當初明珠出生時滿室異香,北斗星都比往常亮了不少,明珠五歲那年,一位游方的老道士路經涇陽,無意中看到了明珠,二話不說給她算了一卦,哎呀,美滴很……不是說明珠容貌美滴很,是說她的命格美滴很,老道士說她一生富貴之極,注定是當誥命夫人國夫人的命,當時老夫和她娘都沒在意,如今回想起來,可不正是么!”

李素臉頰狠狠抽搐了幾下。

抄襲……

“游方老道士”什么的,一直都是我用的梗好不好?這年頭要是講究知識產權,我非大義滅親去官府告你……

順著許敬山的話頭,李素非常配合地道:“小婿還得多謝丈人丈母生了明珠這么好的女兒,宜家宜室,有情有義,能娶到她是小婿的福分……”

見李素如此識相,許敬山露出滿意之色,然后……思維繼續猛跳。

“說話就立春了,今日的風,好喧囂啊……”

李素嘆了口氣:“丈人,您……稍微跳慢點,每句話之間至少該有一絲邏輯關聯吧,小婿實在跟不上您的節奏……”

目注許敬山,李素笑了:“丈人有什么話不妨直說,都是一家人,沒必要拐彎抹角的,既費腦子也傷情分,您說呢?”

許敬山臉上閃過一絲赧然,強笑道:“確實有點事……”

李素笑道:“丈人直說無妨,小婿能做到的定不推辭。”

許敬山遲疑片刻,道:“聽明珠說,賢婿封了縣公,朝廷準許娶八位媵妾?”

李素愕然,隨即呆呆地道:“啊?啊!似乎……有這么回事吧。”

許敬山嘆了口氣,不滿地低聲咕噥道:“朝廷咋想的,八個媵,也不怕把貴人的身子榨干,光陰都浪費在床上了,還咋為國為民?”

李素:“…………”

這話沒法接,怎么接都不對。

措辭片刻,李素小心翼翼地道:“丈人為何突然說起這事?”

許敬山猶豫了下,道:“老夫把女兒嫁過來,過得是好是歹全看明珠的造化,按說這本是賢婿的家事,老夫不該多嘴,只是今日不同往昔,賢婿爵封縣公,已是大唐數得著的權貴了,又深受圣眷,眼看李家就要一飛沖天,富貴百世了……”

李素嘆了口氣,苦笑道:“丈人,您還是直說吧,小婿又跟不上節奏了,丈人您到底想說什么?”

許敬山臉色晦澀,嘆道:“賢婿與明珠夫妻情深,老夫甚慰,然而,既是縣公,府里當有縣公的規矩和排場,別的權貴家中皆是妻妾成群,歌姬舞伎如云,聽說連暖床的丫鬟都是膚白貌美的佳人,賢婿府里后院卻仍只有明珠一位正妻,別說侍妾了,就連歌姬舞伎都沒有,放眼整個大唐,唯獨賢婿府上最為寡淡冷清,委實與賢婿的身份不符,如今又封了公,若家中還只是一位正妻,傳出去實在落人笑柄,更何況你與明珠成親好些年了,明珠肚子不爭氣,至今也沒給李家生個男丁,我許家真是愧對賢婿……”

李素越聽越不對勁,道:“丈人為何無端說起這個?”

許敬山遲疑片刻,道:“要不……賢婿還是再娶兩房媵妾回來吧?按理說媵妾通常是正妻娘家陪嫁過來的,其實當初成親時賢婿已是縣子,有資格娶媵妾了,我許家嫁女過來時便應該陪嫁幾個丫頭過來的,但老夫是商賈人家,出身太低,原本嫁女便是高攀了,所以當初便沒有指派陪嫁,如今賢婿封公,按制可以養八個媵妾,賢婿居如此高位,若后院仍只有一位正妻未免說不過去,將來明珠也會被別人笑話。”

李素噗嗤一笑,道:“娶不娶妾是我李家的事,別人有何資格笑話?再說,就算笑話,也與明珠無關啊。”

許敬山苦笑道:“怎會無關?男人有本事當大官封顯爵,女人就該好好操持家里,若肚子爭氣倒罷了,生兩個男丁也能挺起腰桿做人,可明珠肚子不爭氣,沒給李家生出子嗣,后院也冷冷清清,別人知道了背地里說閑話,還以為是明珠不識大體,無出且善妒呢。”

李素眨眼:“所以,丈人的意思是,讓小婿再娶兩房媵妾?”

許敬山點頭:“對。”

“這是丈人的意思,還是明珠的意思?”

“都有,李家如今是名門大戶,該有的規矩排場還是要有的,賢婿是大人物,所思所慮皆是社稷黎民生死大事,家里娶媵妾這種小事不如交給明珠去辦,終歸讓賢婿放心滿意便是……”

李素終于聽懂了。

簡單的說,老丈人和自己的老婆聯合起來給自己拉皮條,盤靚條順又懂事,包君滿意,并且七天內無條件退貨。

濃濃的幸福感瞬間充盈李素的心頭。朦朧中李素仿佛回到了前世某家夜總會里面,媽咪領著一群美女魚貫走進包廂,整齊劃一鞠躬,齊聲嬌喝:“老板晚上好”,然后,這批不滿意再換下一批……

這說的是娶妾的事嗎?不是啊!這是丈人和老婆在向自己展示中華民族的傳統文化和美德啊!

幸福的眼淚奪眶而出,李素淚眼婆娑地看著老丈人,感動且深情地道:“……丈人,您是在給小婿下套嗎?”

說完李素不自覺地朝堂外瞥了一眼,不確定許明珠有沒有在廊外埋伏刀斧手,萬一自己表態錯誤,便有無數人抄著斧子沖進來取自己的狗命……

許敬山愕然:“賢婿何出此言?”

李素見許敬山神情真摯誠懇,不似作偽,看來老丈人是真心誠意想給自己拉這個皮條,接著馬上想到許明珠這幾日落落寡歡的模樣,李素頓時明白了幾分。

看來自己升官晉爵太快,許明珠的壓力也越來越大了。

原本許明珠嫁過來時便多少有些自卑心理,后來李素西州一戰,許明珠拼死相護,終于感動了李素,夫妻二人產生了真正的男女之情,許明珠內心的自卑感這才稍緩,可是如今李素驟然封公,一下子又竄上天了,許明珠的自卑感便無可避免地再次抬頭。

李素崛起太快,許明珠發現自己越來越跟不上他的腳步節奏,這才有了今日老丈人上門親自給女婿拉皮條。

想通了這些,李素笑了。

做出給丈夫納妾的決定,許明珠經歷了怎樣一番痛苦掙扎?

這個傻女人,該給她上頓家法了……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9 14:02
第七百七十章夫妻同路

    曾幾何時,前世傳統美德的缺失令李素痛心疾首,那種丈夫埋首讀書考功名,妻子為丈夫身邊缺少紅袖添香的軟妹子而憂心如焚,忙前忙後給丈夫娶來一房侍妾,丈夫卻端著書本頭也不抬,淡淡吩咐一句“洗白白脫光光扔我床上去”……

    多麼美好而傳統的生活啊,千年以後,這點美德全被丟乾淨了,文化里盡剩了一堆糟粕,別說妻子主動給丈夫納妾了,丈夫做飯菜味道稍微淡了一點妻子都會立馬掀桌子翻臉。

    乍聽到許明珠和老丈人打算主動給自己納妾,李素心裡有那麼一瞬間是充滿了欣慰和驚喜的。古往今來,不論富貴還是貧窮,不論男人表現得多麼癡情專一,剖開內心深處那一塊見不得人的角落,他們對“三妻四妾”都有一種竊竊的幻想,不是不愛妻子,而是渴望有很多妻子愛他,這與愛情無關,純粹是雄性動物的基因決定的。

    從原始社會開始,男猿女猿開始群體穴居生活,男猿負責打獵採果子,女猿負責生娃兼……洗尿片?這便是最早期的“男主外女主內”,那時男女之間並不存在“愛情”這東西,更沒有所謂的貞潔道德觀念,很多時候男猿拿一塊肉或許便能換來女猿萬種風情的一瞥,血盆大口一咧,笑得無比嫵媚。漸漸的,男猿發現如果自己幹活勤快,多打幾份獵物,每晚就能和不同的女猿顛鸞倒鳳,甚至能佔有更多的女猿,這便成了男猿勤奮努力工作,並積極學會創造和使用生產和打獵工具以提高效率的原動力……

    話題扯開就遠了,雄性動物對異性的佔有心理大抵如此。

    李素是男人,而且是個非常正常的男人,不可否認,也幻想過三妻四妾夜夜新郎的日子,只是最初的欣慰和驚喜過後,李素很快恢復了理智。

    李家的日子為什麼如此安享恬淡且快樂?

    拋開家主懶惰成性不思進取的原因,最主要的是後院的老婆數量極其稀少,避免了許多明爭暗鬥,給李素省了不少心,如果不知根不知底的弄一群性情秉性不明的女人塞進李家後院,李素敢保證,不出三天后院便會雞飛狗跳,然後精神崩潰的他會主動幫著許明珠把那些剛進門的媵妾們排著隊的扔進井裡去。

    看著老丈人許敬山複雜的表情,李素笑了。

    “丈人打算給小婿張羅幾房媵妾?”李素眨眼道。

    “啊?幾……幾房?一房不夠嗎?”許敬山的臉色愈發難看。

    事情幹得有點糾結,自己的女兒是李家正妻主母,萬千寵愛獨系一身,夫妻感情也正是濃情蜜意之時,這個時候主動給女婿張羅媵妾,去爭搶女兒的寵愛,這事無論從任何角度看都不像是人幹的事,親爹給親女兒添堵,這種爹也是醉了……

    李素對老丈人難看的臉色渾若未見,一本正經地道:“按制,縣公之爵的媵妾由朝廷奉養,可以養八個呢,每年殿中省都給發薪俸,丈人您想想,朝廷幫我養,這是多大的便宜啊,八個貌美女子白讓我睡,這跟進青樓吃霸王雞有什麼區別?而且還是合理合法的霸王雞,此雞不吃,小婿寢食難安吶!”

    許敬山額頭微微滲汗,抬袖胡亂擦了一把,訥訥道:“賢婿的意思……難道想娶八個?這個……啊,你受得了嗎?”

    李素胸脯拍得啪啪響:“小婿正是龍精虎猛的年紀,丈人您要對小婿有信心,小婿有這個實力!”

    說完李素還朝許敬山扔了一記男人都懂的邪魅眼神。

    許敬山臉頰狠狠抽搐了幾下。

    要不是這個女婿地位太高,大門外還站著兩排如狼似虎的部曲,他早就一巴掌乎過去了。

    八個媵妾進門,女兒以後的日子該多苦啊,……渣男!

    …………

    看著臉色鐵青卻發作不得的許敬山快步離開,李素站在門口露出了微笑。

    老傢伙吃飽了閒得慌,給他添一下堵算是無聊生活泛起的一點漣漪吧。

    將老丈人親自送出門,李素轉身便回了內院。

    內院一塊綠意盎然的草地中央搭了一個簡易的鞦韆,許明珠身著紫衫坐在鞦韆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晃蕩著,神情有些憔悴,眼睛呆呆注視著不遠處的一方池塘出神,不知在想什麼,間或發出一聲輕不可聞的嘆息,滿是幽怨之意。

    李素站在不遠處,靜靜看了許久。

    生活太平淡了,往往不知不覺間忽略了夫妻之情,原本濃濃的愛意被歲月洗滌沖刷之後,漸漸轉化成了淡如清水般的親情,這種親情比激烈壯懷的愛情更可靠,更踏實,然而,它終究還是太平淡了,淡得有或沒有都一樣,淡得彷彿半生歲月裡只是多了一個搭幫合夥過日子的人,像煙花綻放,經過最初剎那耀眼的璀璨後,一切激情消逝在無邊無涯的黑暗裡。

    大多數的夫妻一輩子便這麼過來的,李素也是。

    不知不覺站在如此高的位置上,嘴上說著懶散悠閒,可總有無數的麻煩和待解決的事情等著他,為國也好,為家也好,終歸忽略了身邊離自己最近的人。

    輕輕地走上前,許明珠仍沉浸在自己的愁緒裡,未曾發現他。

    李素又靜靜看了一會兒,忽然笑道:“只恨咱家池塘太小,載不動夫人這許多愁啊……”

    許明珠一驚,見李素不知何時已走到自己的身後,自己卻未曾察覺,許明珠俏臉微紅,急忙見禮。

    “妾身慢待夫君了,夫君勿怪。”

    李素握住她的手,將它放在自己的掌心輕輕摩挲。

    許明珠的手有些冰涼,指端也有點粗糙,當年為了他,許明珠來回橫穿沙漠,那段日子受了不少苦,有些傷痕甚至一輩子都磨滅不了,就這樣永久地留在手上,原本一雙潔白如玉的纖手,卻留下了幾道不太好看的疤痕。

    李素心中泛起感動,每次握著她這雙不太好看的手,他總會想到漫天黃沙裡那道孤獨又倔強的身影,來回橫穿數千里沙漠,冒著掉頭的風險,豁出一切只為救自己的性命。

    如今丈夫功成名就,她又擔心家中沒有媵妾而害丈夫被人嘲笑,於是主動為他張羅納妾。

    她的心裡,滿滿的全是他。為他想,為他憂,為他生,為他死。

    這樣的女人今生竟與他共結連理,李素何其幸哉。

    捧起她的臉,李素輕輕點了點她的鼻頭,許明珠下意識地皺了皺鼻子,很可愛。

    “嘖嘖,這小臉愁的,做一碗黯然*飯都足夠了,有什麼心事跟夫君說說吧。”

    許明珠垂下頭,輕輕道:“妾身哪有心事,夫君剛晉了縣公,妾身沾光也升了誥命,咱家正是欣欣向榮之時,妾身高興得很呢。”

    李素笑道:“高興得鼻子眼睛都擰成一團了,這高興的模樣倒也少見。 ”

    許明珠忍不住捶了他一記,嗔道:“夫君又笑話妾身……”

    李素嘆了口氣,道:“剛才丈人來了,你應該知道吧?”

    許明珠點點頭:“是妾身請他來的。”

    李素眨眼:“納媵妾的事也是你的意思?”

    許明珠猶豫片刻,又點點頭:“夫君已是縣公了,家裡卻只有妾身一個……”

    李素打斷了她的話頭,道:“莫說那些大道理,我只問你,夫君若真的納妾了,你心裡果真快活嗎?”

    許明珠俏臉一白,接著幽幽嘆了口氣,道:“妾身快不快活不重要,夫君是個有本事的人,二十多歲便封了縣公,咱家已是長安城的高門權貴之家,夫君如此年輕,又居高位,正是李家開枝散葉之時,妾身雖與夫君成親數年,可至今未出子嗣,長安城許多權貴女眷都傳出閒話了,妾身知道夫君的情意未變,可妾身卻實不知該如何自處……”

    李素皺眉道:“咱家生不生孩子,什麼時候生,與別人家何干?各過各的日子,為何要在意別人的閒話?”

    許明珠眼圈一紅,道:“過日子不是出家,咱們終究在紅塵裡,如何能不在意別人的閒話?”

    李素嘆道:“咱們的日子裡只需要柴米油鹽,不該活在別人的嘴裡,若照別人嘴裡的活法,日子該如何過?明珠,執念太深不是好事,人生如白駒過隙,轉瞬便逝,試著放開心懷,多看看路旁的風景,等到我們老去,坐在院子的井邊一同追憶,我們某年某月曾經路過一座山,一條河,共同經歷過一場雪,一場雨,或者某年某一天,路上被絆了一下,我笑了,你哭了……這些才是咱們人生里最寶貴的東西,其餘的那些,根本不重要。”

    一番話說得許明珠泫然,垂頭沉默半晌,方才訥訥道:“夫君這些年走得太快,妾身越來越覺得……跟不上夫君了,我……很害怕。”

    李素怔了怔,然後笑了。

    說到底,因為自己驟晉縣公太突然了,許明珠被打了個措手不及,然後產生了強烈的自卑,於是患得患失,還給他張羅媵妾。

    握住她冰涼的手,李素牽著她沿著池塘邊緩步而行。

    “夫人,你啊,心中有魔,所以才會方寸大失,知道為什麼心中有魔嗎?”

    許明珠睜大了眼睛,搖頭。

    李素笑容忽斂,哼了一聲,道:“因為閒的!”

    許明珠愕然:“…………”

    沒理會她的表情,李素走得很慢,但牽著她的手卻一直未曾鬆開。

    夫妻二人沉默緩行,四周無人,一片靜謐。

    李素在腦海裡不停措辭,靜寂許久,忽然緩緩道:“家裡的進項不少了,白酒作坊,香水作坊,還有大棚綠菜等等,這些進項維持咱們一家的開銷不成問題,但是,進項不能僅僅維持開銷,咱們得給子孫後代留點家底,哪怕將來生兩個敗家子,留下的家底也得夠他敗一輩子……”

    許明珠不解地看著他,似乎不明白李素為何突然跟她說起這個。

    李素望著她笑了笑,道:“進項不少,但有些雜亂,難免有錯漏疏忽之處,丈人這一年過得頗不順利,前年做茶葉買賣被我連累,牽扯進了人命官司,咱家也該貼補一下他,所以啊,我打算把白酒作坊,香水作坊,大棚綠菜,還有茶葉等等全部交給他來統一打理,咱們也不虧待他,所有收益分他兩成,每年不但能維持開銷,還能頗有盈餘,也算對得起丈人了……”

    許明珠吃驚地睜大了眼,訥訥道:“夫君,妾身雖是許家女兒,但如今也是李家人,夫君……大可不必如此。”

    李素笑道:“夫人莫誤會,我這不是施捨丈人,而是請丈人幫忙,如今我驟晉縣公,朝中盯著我的人越來越多,縣公府參與商賈之事終究不大體面,難免被人所詬,交給丈人便順理成章了,就算是請丈人給咱家打個掩護吧,儘管所有人清楚買賣是誰家的,但那層窗戶紙還是得糊上,不能撕的。”

    許明珠紅唇囁嚅幾下,欲言又止,終於還是沉默著點點頭。

    李素牽著她的手繼續走,接著道:“未來也要做個規劃,不能光存錢財,還要把錢財投資出去,等春播以後,家裡要派幾個部曲出門,嶺南,隴右,關內各州府都去看看,有便宜的地不妨買一些,然後各地建一些莊子,朝廷如今的政策是鼓勵開荒,咱們買地不算犯忌,但要選那種荒地良田,偏僻一點沒關係,主要是多召莊戶,勞動力才是最關鍵的,夫人知我平日懶散,家事都由你操持,這件事我便交給你辦了,不懂的地方再來問我,但別問得太頻繁,犯點錯誤沒關係,不傷筋動骨就好……”

    許明珠神情越來越驚愕,李素今日跟她聊的話題顯然出乎她的意料之外,這些家事以往他很少提起,通常都是當甩手掌櫃,家裡守著那些作坊的進項,許明珠也沒有太長遠的投資目光,此刻李素驟然提到家中的未來規劃,許明珠愣神片刻後,神情頓時嚴肅起來,方才那一臉的輕愁薄怨早已消逝得無影無踪,此時的許明珠儼然已是李家主母的端正模樣,以一種神聖使命般的認真心態,開始思考李家未來的產業戰略。

    李素看著她小臉嚴肅的樣子,不由笑了,咳了兩聲後,接著道:“夫人知道去年前太子李承乾謀反事敗,東宮太子久懸不立,上次魏王殿下來拜訪,想招攬我投靠他,後來被我拒絕了,夫人知道我為何拒絕嗎?”

    許明珠的思緒被打斷,見李素突然跟她說起這個話題,不由又吃了一驚,神情惶恐道: “妾身只是婦道人家,夫君何以拿國事問我?莫嚇妾身了,夫君一直都是有主意的,國事您自己決定,不需要問妾身的……”

    李素笑道:“左右都是夫妻閒聊,什麼話說不得?隨便說說嘛。”

    許明珠猶豫了下,垂頭不出聲了。

    李素接著道:“大唐未來的儲君很重要,不但陛下要慎重遴選,我們這些做臣子的也要三思而行,凡事站隊太早,有利也有弊,站太早了,萬一發現自己站錯了地方,連掉頭都難,日後避不開殺身之禍,站得太晚了,局勢都明顯了再選擇站隊,固然不會站錯地方,但前面排隊的人已將肉吃了,湯也喝了,連一點渣都沒剩下,反而還會被帝王猜忌甚至怨恨,同樣的,也會給自己招來殺身之禍,所以站隊早或晚,什麼時候站,站到哪一邊,這都需要把握火候和時機,早一點,晚一點,左一點,右一點,最後的結果或許都大相徑庭……”

    李素絮絮叨叨說了一大通,許明珠實在忍不住了,訥訥道:“夫君為何對妾身說這些?妾身……實在聽不懂。”

    李素笑道:“聽不懂也姑且聽之,就像你去廟裡聽和尚念經,你能聽得懂嗎?情當是聽個熱鬧罷了。”

    許明珠點點頭,又不出聲了。

    李素今日似乎存心要讓她一路莫名其妙到底,居然真的繼續說起了朝堂之事。

    “……所以,魏王上次招攬我,我拒絕了他,沒別的原因,時機和火候未到,現在笑得最歡實的人或許是他,世人皆知他必然是未來的東宮儲君,但所有人認定的事不一定便是真理,現在笑得多歡實都沒用,關鍵要看誰笑到最後,笑到最後的人才是笑得最好看的,以我看來,魏王殿下或許笑得太早了,而且笑得有些忘形了,夫人,你要記住,不管任何時候,最先笑得忘形的人,往往都是最後的失敗者,這種人你若遇到了,一定要離他遠一點,萬一被雷劈到傷害了無辜的你就不划算了……”

    許明珠噗嗤一笑,然後白了他一眼:“夫君這張嘴呀……”

    李素笑了兩聲,忽然道:“夫人可知我為何要跟你說這些嗎?”

    許明珠搖頭,抬眸疑惑地看著他。

    李素直視她的眼睛,緩緩道:“因為我想讓夫人知道我在做什麼,在想什麼,無論家事還是國事。……夫人說我走得太快了,跟不上我,我便走慢一點,等一等你,牽著你,扶著你,夫妻是一輩子的同路人,我怎忍心讓你追得太辛苦?”

    許明珠呆住,接著眼圈迅速泛紅,最後忽然忘情地抱住了他,撲在他懷裡放聲大哭起來。
V123210 發表於 2017-2-23 07:06
第七百七十一章博取功名

    “男主外女主內”也算是傳統習俗的一部分,這種習俗從原始社會一直延續到現代社會。

    夫妻各司其職自然是好事,有利於家庭團結穩定,然而一內一外難免產生了隔閡,丈夫不懂油鹽醬醋,妻子不懂家國天下,漸漸的,夫妻之間的共同話題交集部分已越來越少,最終夫妻二人忙了一天鑽進被窩裡,除了行房以外竟無半點交流,家庭的氣氛不知不覺間便陷入了沉默和壓抑。

    自從李素被封縣公後,許明珠的壓力越來越大,她發現夫君的地位越高,心裡想的事情也越來越多,裝的東西也越來越深遠,深到她已無法理解,甚至連附和都很吃力,敏感的她漸漸發覺夫君這兩年做的事情越來越多,可讓她知道的卻越來越少,往往某件事情鬧大了,天下皆知了,而她才是最後知道的人。

    甚至於,夫君無論謀劃任何大事小事,府裡那位武姑娘都能直接參與,而她,卻只能站在門外,幽怨地看著他和她密語籌謀,自己卻從來無法插一句話。

    這些還是其次,最令許明珠揪心的是,與李素成親好些年了,如今的她已二十歲出頭,可至今卻沒能為李家生下一男半女,在這個重視香火傳承的年代裡,女人無所出便是天大的罪過,雖說皇帝陛下給李素升官晉爵時沒忘給她不斷提升誥命品級,可是許明珠心裡仍然沒有安全感,誥命品級只是空中樓閣,“無後”卻是一個隱形的炸彈,她太害怕自己不能生育,更害怕夫君因為無後而與她疏離,甚至最後以“無後”為由將她休了。

    許明珠最近的落落寡歡皆因此而起,夫君晉爵縣公固然榮耀,可對她來說,這種不安全感卻隨著夫君的地位升高而愈發懼入骨髓。

    直到今日此刻,夫君牽著她的手,漫步後院池塘娓娓而談,從家中未來的長遠規劃佈局,說到朝堂國事,逐個品評皇帝陛下的諸多皇子,將他們的優缺點細細掰數,哪個皇子背靠哪位重臣,身後是隴右或山東哪家門閥的勢力支撐,宮裡哪位娘娘在陛下面前得寵,這位娘娘生的皇子爭嫡東宮的勝算幾何,自己為何拒絕魏王的拉攏,在如今表面平靜實則暗潮洶湧的朝堂裡如何自保,如何站隊,為什麼唯獨與晉王殿下走得如此近……等等。

    說實話,李素今日說的這些,許明珠大部分聽不懂,從他嘴裡吐露出來的人名有些她連聽都沒聽說過,更遑論夫君後面說的所謂“時機火候”,夫妻二人手牽著手沿著池塘走了好幾圈,許明珠一路卻如同聽天書一般,一臉懵懂茫然的表情。

    然而,儘管聽不懂,許明珠一直以來自卑惶恐的心卻莫名變得安寧祥和,聽著夫君語氣低沉緩慢地說著他的想法,他的謀劃,許明珠美眸漸漸放出了光亮,紅艷的嘴角勾起一抹動人的弧度,笑意越來越深,滿腹心事不知不覺間竟消弭殆盡,不復存在。

    終於……走進了夫君的世界。

    夫君的世界複雜詭譎,她不懂,但她知道,這是個非常精彩的世界,夫君推開了通往這個世界的一扇大門,含笑站在門口,執子之手,溫柔地邀請她放眼俯瞰,指點天下豪傑英雄。

    “夫君……”

    許明珠忽然打斷了李素的話頭,撲進了他的懷抱放聲大哭。

    輕撫著她的頭,李素笑道:“莫哭了,叫下人們看見,你這當家主母日後威信何存?”

    “這兩年夫君我太忙了,說是懶散淡泊,可還是不可避免地陷入了爭名奪利裡面,有些是我想做的,有些是時勢逼著我不得不做的,總之,終究忽略了夫人你的感受,讓夫人受委屈了,以後夫君不會再犯這種錯。”

    許明珠慌忙搖頭,哽咽道:“是妾身無理取鬧了,夫君莫怪罪。這些年夫君忙碌奔走都是為了咱們這個家,妾身從嫁過來第一天便知道,夫君是個做大事的人,也是世上最孤獨的人,夫君的委屈沒人心疼,卻還要反過來安慰妾身,不但要籌謀國事,與權貴爭鬥,回到家裡也不能省心,還要分神照顧妾身的感受,夫君已經做得足夠好了,反而是妾身……做得太失職,妾身想死的心都有了。”

    李素笑道:“罷了,這裡只有你我夫妻二人,就用不著互相自我批評了,話說回來,夫人閒在家里胡思亂想終歸不太好,所謂'無聊生禍患',我得給夫人找點事做,剛才我說過嶺南,隴右等地買地建莊置產業,還有整合咱家幾個作坊,由丈人出面代理等等事宜,我便全部交給夫人了,不管男人女人,日子過得忙碌一點才充實……”

    許明珠用力點點頭,臉上綻出燦爛的笑,顯然非常樂意接受李素交給她的工作。

    溫馨的沉默過後,許明珠咬了咬牙,抬起頭看著李素,神情毅然決然地道:“夫君還是娶一房媵妾吧,妾身知道你心裡只有我和……東陽公主,可公主不大可能被陛下賜婚,夫君身邊也需要多幾個女人幫襯,噓寒問暖也好,幫夫君籌謀國事也好,夫君已是縣公,終歸不能再像以前那樣單打獨鬥,既然無法迎東陽公主進咱李家,依妾身看……”

    許明珠咬了咬下唇,遲疑地道:“依妾身看,咱家那位武姑娘……似乎不錯,不但模樣迎人,而且足智多謀,夫君將她收進房,徹底攏了她的心思,教她往後一心一意為咱家出謀劃策,有她在夫君身邊,對夫君來說終歸不是件壞事……”

    李素一個趔趄,差點一頭栽進池塘里。

    古怪地註視著她,李素吃吃地笑道:“把武姑娘收房?夫人,你這主意實在是……夫人啊,你這不是幫我,是在折我的壽啊。”

    不知想到了什麼,李素神情忽然一肅,眼中露出一絲殺機:“夫人為何突然說起將武姑娘收房?莫非她平日在你耳邊有意無意吹了什麼風?”

    此刻李素面色陰沉,目光裡殺意閃現,許明珠嚇了一跳,李素這陌生的模樣她從未見過,驟見夫君忽然變臉,她不由得打了個冷戰,情不自禁往後退了一步,儘管明知李素如此神情針對的並不是她,可她還是打從心底里冒出一股寒意。

    “沒,沒人吹風,夫君莫誤會,是妾身自己的念頭,畢竟武姑娘這兩年對夫君助益良多,可是……再有助益,她終歸不是咱家的人,不給她一個實實在在的名分,保不齊日後會與夫君生了二心,所以妾身想……”

    聽到不是武氏在背後興風作浪,李素陰沉的表情終於漸漸緩和。

    在李素的心裡,這個家是他最重視的,也是他寄託餘生的一方淨土,所以絕對不能容許任何人把自己的家添加明爭暗鬥的氣氛,哪怕未來的女皇也不行,否則李素不介意再次改變歷史的軌道,把未來的女皇扔進井里活活溺死。

    防備都來不及的一個女人,許明珠居然動了心思將她收進房,李素實在不知該如何評價她的天真爛漫。

    沉默半晌,李素緩緩地道:“夫人啊,你這是要謀殺親夫啊……”

    ************************** ***********************************************

    地位高了,李素的德行卻沒變。

    性格是刻入骨子裡的東西,無論物質條件再好,地位再高,懶散就是懶散,只要天沒塌下來,世上就沒有任何事值得李素稍微勤快一點,對他來說,躺在床上翻個身都嫌費勁,每天過著吃飽了睡,睡醒了吃的日子,跟豬圈裡的豬一樣,除了外形比豬英俊一點外,基本沒太大區別了。

    當然,李素不可能總躺在家裡吃吃睡睡,偶爾也出門溜達一圈,河邊釣魚,上山捉野兔,道觀裡調戲公主道姑,或是跟王家兄弟聊聊人生。

    春暖花開,萬物復甦。河裡的魚自然也復甦了。

    金燦燦的陽光灑在涇陽河面上,波光粼粼如鏡,河灘邊的青草隨著溫柔的春風,慵懶搖曳地伸展著舒服的懶腰。

    李素坐在河邊,一根長長的釣竿平懸在河面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等待魚兒咬鉤。

    一人一竿,獨釣春江。

    明明一幅可以入畫的畫面,被王家兄弟破壞了。

    “釣了多少?”王直搶先把李素身邊的魚簍抓過來晃了晃,見裡面空蕩蕩的一條魚都沒有,於是不屑的撇了撇嘴:“釣多久了,啥都沒有,手藝太差了。”

    李素慢吞吞地扭頭,瞥了他一眼,沒吱聲。

    王樁也湊過來看了看,然後大大咧咧地道:“李素,你釣魚的法子不對,來,我教你……”

    說完王樁轉身尋摸了一根筆直的樹枝,將樹枝的一頭用刀削尖,然後撲通跳進河水里,盯著河面沒多久,猛地將尖銳的樹枝刺出,一條肥嫩的鯉魚被釘在樹枝上,不甘心地垂死掙扎。

    “看見沒?這才叫捉魚,一上午能捉十多條,回家燉了湯夠你家吃兩天,美很。”

    王直熱烈鼓掌,為王樁的精湛刺魚手藝大聲叫好,王樁半截身子站在河水里,得意洋洋地朝李素飛了一記炫耀的眼神,靜謐幽雅的河邊頓時熱鬧得跟戲園子似的,優雅頓時化作三俗。

    李素臉頰抽了抽,不得不收回了釣竿,無奈地喃喃嘆了口氣:“倆殺才!”

    大好的風景全被倆二貨煞得乾乾淨淨,檔次蹭蹭的掉了一大截。

    “你倆來找我有事嗎?有事快說,說完趕緊從我眼前消失。”

    王直湊到他身邊道:“我們剛來咋就趕我們走?你有事?”

    李素嘆道:“我沒事,只是今日出門之前我看了看黃曆,上面說我今日只宜釣魚,不宜跟人來往,尤其是某兩位姓王的咋咋呼呼的人,更要避而遠之……”

    王樁憨傻得可愛,聞言懵懂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你說兩位姓王的莫非是指我們?”

    “雖然答案很殘忍,但……沒錯,確實是指你們。”

    相比之下,王直倒是聰明多了,滿不在乎地拉了拉王樁的袖子,道:“兄長莫信他,來,坐下來。”

    說完也不管地上乾不干淨,兩兄弟一左一右盤腿坐在李素身邊。

    李素斜眼瞥了瞥,最後實在忍不住了,道:“我爹從小教育我,不要跟不愛乾淨的孩子一起玩,賢兄弟能不能找塊乾淨的石頭坐著?隨處亂坐不怕長痔瘡嗎?”

    王樁呵呵笑道:“少來,李伯伯決計不會教你愛乾淨,李家就你有這個毛病,李伯伯自己整日到處吐痰,聽說吐的痰都扔旁邊史家的院子裡去了,而且每次都扔同一個地方,這些年過來,史家院子牆內比他家茅房還臭,史家嬸子那麼潑辣一人,畏於你家權勢還不敢吱聲……”

    李素臉色頓時有些訕然,哼了哼,板著臉道:“你們來找我到底有事沒?”

    王家兄弟互視一眼,沉默片刻,王樁道:“李素,我不想留在家裡了,我想去府兵大營。”

    李素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道:“你家婆姨最近對你下毒手了?”

    王樁臉色一僵,不自在地干笑兩聲:“當然不是,自從上次太子謀反我與婆姨並肩殺敵之後,她對我好多了,我在家裡可謂夫綱大振,振得不能再振……”

    李素眉梢一挑,朝他笑道:“哦?那真是可喜可賀,倒要請教一下,你在家是如何振夫綱的?”

    王直噗嗤一笑,在旁邊拆台:“兄長的夫綱全振在臉上了,自打兄嫂並肩殺敵之後,不知二人私下里如何商量的,反正談妥了,打人可以,不准打臉,所以兄長如今臉上半點淤痕都沒有,身上衣服蓋住的地方卻是青一塊紫一塊,觸目驚心,令人心酸……”

    話剛說完,惱羞成怒的王樁抬手將王直的腦袋摁進了草地裡來回摩擦洗地。

    “不說話會死嗎?嘴不那麼賤會死嗎?會嗎?”

    兄弟二人鬧了一陣後方才盡興。

    王直索性整個人仰面躺在河邊的草地上,陽春的太陽有些刺眼,王直閉著眼,安靜地在春風裡打起了盹。

    李素卻望向王樁,淡淡道:“家裡日子過得好好的,為何又要去從軍?我記得去年我還託了程伯伯給你升了一級武銜,如今已是校尉了,雖說是不掌兵的閑職,卻也是武官身份,多年前你說要博個功名,如今既不要你領兵打仗,也得到了應得的功名,家裡買了那麼多地,有錢又有糧,說說,你到底哪根筋不對了,突然又要去從軍?”

    王樁嘆了口氣,苦笑道:“就是因為日子過得太安逸了,我這渾身上下不對勁,總覺得過得跟廢物似的……”

    話沒說完李素的臉色便不善了,這混賬話說的,是在罵我嗎?日子過得安逸有什麼不好?哪點像廢物了?

    見李素神色不對,王樁情知說錯了話,急忙安慰道:“你莫誤會,我沒說你,就算是廢物,那也有'真廢物'和'貌似廢物'的區別,很明顯,你屬於……”

    李素臉色越來越不好看,揮了揮手,嘆道:“略過這句爛到不能再爛的解釋,你繼續說你的想法。”

    王樁接著道:“還記得當初咱們坐在村東頭的山腰上,我說過,我想到外面去看看,因為我還年輕,不能將大好的一生埋沒在太平村這個小地方,後來我從了軍,跟隨大軍收復松州,又跟隨你經略西州,也算經歷過大小戰陣了,太平村外面是個啥樣子,我也大抵明白了,正因為經歷過,見識過,所以這兩年待在村子裡越來越覺得百無聊賴,我沒法跟你比,你比我靈醒,比我有本事,所以二十多歲便被封了縣公,而我,只能靠著當年血戰西州的那點微末軍功混了個校尉,李素,我今年也才二十多歲,正是博取功名的大好年華,你能封個縣公,我也想靠自己的本事博個爵位,給父母妻兒一個交代,在你面前也能挺胸抬頭,讓你覺得我王樁有資格做你的兄弟。”

    長長一席話,李素微微動容。

    王樁一直是憨厚性子,但是他憨厚卻並不傻,他和所有年輕人一樣有朝氣,有野心,不安分,自打從西州回到太平村後,李素明顯能感覺到王樁活得越來越消沉,哪怕有了武官職位,家裡不缺衣少食,他仍舊對生活提不起勁來。

    因為他終究不是出世的高僧,他的年紀決定了他無法甘於平淡,當一個人見過世間似錦繁華,經歷過刀光劍影,在屍山血海中打過滾,他還怎麼可能接受如今這寡淡無味的恬靜日子?

    尤其是,李素最近的晉爵給了王樁更大的刺激,都是同齡人,都是從小一起長大的發小兄弟,憑什麼李素能在二十多歲便封了縣公,而他王樁卻只能頂著區區校尉的閑職在家裡混吃等死?

    想明白了這些,李素頓時理解了王樁的想法。

    年輕,便是資本,可以肆無忌憚,可以縱橫天下。

    “真決定從軍?你可要想清楚,我能想辦法把你弄進府兵大營,但如果有天你後悔了,想回來重新過這平淡無憂的日子,我可沒辦法把你從大營裡撈回來,進了府兵大營可就由不得我,也由不得你了,咬牙切齒都得死撐下去,活下來功成名就,死了算你活該。”李素沉聲道。

    王樁重重點頭:“想清楚了,這事我琢磨兩年了。”

    李素嘆了口氣:“真是個殺才……你爹娘妻兒如何安頓?你婆姨答應你去從軍?”

    王樁咧嘴笑道:“婆姨答應了,我丈人便是軍伍出身,我王家如今的好日子也是當年我一刀一槍拼出來的,想給子孫後代留個家底,蒙個恩蔭,我這一代就得豁出命去掙,至於爹娘,讓王直代我盡孝,兩三年後約莫我便回來了。”

    李素徹底無語,扭頭望向王直:“你兄長又犯渾了,你就不勸勸?”

    王直笑得猥瑣:“自從這兩年我發現自己越來越聰明後,基本不跟太傻的人說話了,包括兄長。”

    李素嘆道:“能理解,比如我現在吧,就不喜歡跟任何比我醜的人說話,怕被傳染,包括賢兄弟二位,我都不太愛搭理你們……”

    頓了頓,李素看著王樁道:“既然決定了,我便幫你托託人,你想進哪個府兵大營?長安城有十二衛,可任你挑,反正我和那些大將軍關係不錯,扔個人進去不成問題,若是想進羽林禁軍怕是有點難,那是功勳子弟才能進的,而且值衛宮闈規矩比較森嚴,過得不自在。”

    王樁搖頭:“不當長安城的兵,吃太平糧跟在家種田混日子有啥區別?我要去邊關,有仗打的地方才能掙軍功。”

    李素高山仰止地朝他拱手道:“恭喜王兄,作死的境界又精進了一層,實在是可喜可賀……”

    王樁苦笑道:“你莫鬧,所謂'富貴險中求',既然我不如你聰明有本事,想掙功名便只能用最笨的辦法,用命來換。”

    李素沉默片刻,嘆道:“其實你不必如此,你若肯信我,安心在村里待幾年,幾年內我若有機緣,或許手上能掌握更大的權勢,那時給你謀個爵位也不會太難……”

    王樁笑道:“你的本事是你的,我不缺手不斷腳,掙功名為何要依靠別人?不是靠自己本事得來的東西,必然在手裡保不了多久,王家子孫的富貴,我必須自己去掙!”

    李素微微動容,最後苦笑道:“好,該說的我都說了,既然你胸怀大志,我若再阻攔便失了朋友之義,從軍的事我這幾日去打聽打聽,很快會有消息,你如今領的是校尉銜,去了府兵大營必然要領兵的,少說也應該是個營官隊正,讓你讀兵書你肯定讀不了,所以這幾日你多來我家轉轉,跟我家那些部曲聊聊領兵的事,那些都是歷經百戰的老殺才,跟他們聊過後必有助益。”

    王樁憨笑著點頭應了。

    長長嘆了口氣,李素喃喃道:“把你送進大營也不知是對是錯,真是造孽啊……”

    扭頭望向王直,李素道:“你呢?該不會也想從軍吧?”

    王直笑道:“我哪有那麼蠢……啊不,我哪有兄長那麼壯志凌雲,我還是喜歡在長安城裡混日子,日子過得挺好的,一輩子就這麼過下去我也樂意。”

    李素滿意地點頭:“你作死的功力沒你兄長那麼深厚,我很欣慰。”

    王直哈哈一笑,隨即道:“不過我也有件事跟你說,最近幾日長安城議論紛紛,前些天陛下召了幾位重臣進宮,不知說了什麼,反正後來你晉爵縣公的事倒是沒什麼人說了,如今長安朝野議論的是另一件事……”

    “啥事?”

    “據說是關於功臣畫像的事,長安城那些權貴們為了這功臣畫像可鬧翻了天……”

    李素奇道:“這有什麼好鬧的?”

    “功臣畫像只有那麼幾十幅,可陛下的從龍之臣卻多了,誰能上畫像,誰不能上畫像,誰在畫像上該排第一,誰該排第二,嘖嘖,可議論的東西多了。”

    李素一愣,接著搖頭苦笑,原本只是順嘴跟李世民提了一句功臣畫像的事,沒想到一不小心居然又上了熱搜榜頭條……

    “由他們去鬧吧,反正不關我的事。”李素無所謂地淡淡道。

    王直嘿嘿一笑,道:“還有一件事,當初你死活都要保住的侯君集,這次連畫像的邊兒都摸不到,據宮里傳出的消息,能上功臣畫像被歷代帝王供奉香火的,至少該是忠心不二的忠臣,侯君集參與了太子謀反,雖說後來關鍵時刻陣前反戈了,但謀反就是謀反,陛下饒他性命已是皇恩浩蕩,功臣畫像可就別指望了。”
V123210 發表於 2017-2-28 16:25
第七百七十二章突陷危局

    功臣畫像可以說是大唐一個很鮮明的標誌,能上畫像並且享受歷代大唐帝王香火供奉,對臣子來說是至高無上的榮耀,相比之下,升官封爵都不如上功臣畫像地位高崇。

    李素向李世民建議設功臣畫像供於樓閣,原本只是看在李世民黯然追憶往昔功臣,心中不忍於是隨口一提。可他沒想到這隨口一提竟被李世民採納,然後在長安城功勳權貴圈子裡掀起了驚濤巨浪。

    對那些當年追隨李世民打江山的功臣們來說,上功臣畫像的意義實在太重要了,人一旦到達某種幾乎無法再上升的高度後,所追求的東西漸漸也就變了,李世民已是帝王職稱,除了白日飛升位列仙班外,在人間的地位已無法再升,於是他追求的不再是權位,而是史書上的名聲以及大唐江山萬年永固。

    當年追隨李世民的那些臣子們,重要的人物幾乎都被封了開國公侯,可以說,除非他們有膽子起兵造反,把李世民踩下去換自己上來當皇帝,否則他們的地位幾乎也到了人臣之巔,無可再升了,所以他們追求的東西和李世民一樣,除了家族門閥興盛以外,也想在青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所謂“雁過留聲,人過留名”。

    雖然大家都想青史留名,可他們卻一時沒想到如何留名,這個時候李素提出的功臣畫像,無疑給君臣們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

    李素的無意所為,對長安城的君臣來說自然是好消息,可李素卻沒想到侯君集竟然被李世民排除在功臣畫像之外。

    眾所周知,侯君集是最早跟隨李世民的開國名將之一,當李世民還是秦王時,侯君集便是李世民麾下一員大將,甚至李世民發動玄武門之變,侯君集也是一馬當先殺進了玄武門,與隱太子李建成的部將激烈交戰,豁命以赴才確保了李世民的勝利戰果,更遑論武德貞觀年間侯君集為大唐陸續立下的汗馬功勞,可以說,如果論侯君集的資歷和戰功,上功臣畫像是沒有任何問題了。

    可惜的是,侯君集做錯了一件事,儘管最後關頭他懸崖勒馬,但,終究給自己的一生留下了不可抹去的污點。

    謀反就是謀反,哪怕關鍵時刻懸崖勒馬了,也不可能褒獎他是功臣,李世民饒他性命已是法外開恩,地位一落千丈是必然的,從此淪落權力中樞邊緣也是意料中事,至於上功臣畫像這麼榮耀的事,輪到誰也不可能輪到侯君集。

    所以李素驟聞侯君集不能上功臣畫像後驚訝了片刻,隨即臉色恢復正常。

    侯君集的性命可以說是李素救下的,而且李素救過他兩次,第一次是侯君集平高昌後縱兵濫殺搶掠,後來被告發後,被李世民貶謫千里,李素在李世民面前諫言力保,這才令侯君集回到長安,第二次是李承乾謀反前夜,李素親自登門拜訪侯君集,努力勸服侯君集懸崖勒馬,將箭已離弦的情勢硬生生拉了回來,這才有了侯君集在謀反之夜臨時倒戈,跪在太極宮前自縛請罪,終歸保住了自己的性命。

    一次兩次,救命之恩大如天,李承乾謀反後,侯君集被除爵貶謫瓊南,已離開長安一年了,儘管侯君集未曾向李素道過謝,可李素知道,他的救命之恩已深深刻在侯君集的骨子裡,哪怕李素某天忽然決定造李家的反自立為王,只消一紙書信,侯君集就會毫不猶豫地殺官立旗,千里投奔。

    這就是男人與男人之間的交情,不在推杯換盞,不在海誓山盟,哪怕多年杳無音訊,到了應該為彼此用心用命的時候,輕飄飄的一句話便能自割大好頭顱奉上,以全朋友之義。

    緩緩摸著下巴,李素開始猶豫起來。

    不能上功臣畫像雖是情理之中,但侯君集與李素的交情不同,好歹也是自己冒著天大的風險救過兩次的人,這次侯君集被排除在功臣畫像之外,李素心裡多少還是有點不太舒服的。

    所以李素在猶豫,自己要不要再作一次死,讓侯君集能在功臣畫像上露露臉?

    念頭轉瞬即逝,李素苦笑兩聲,他知道這是很不現實的。侯君集捲進李承乾謀反案是不爭的事實,被李世民饒了性命已然是蒙天之幸了,若再不識進退,貿然幫侯君集這個忙,恐怕連李素自己都會被搭進去。

    回過神來,卻見王直一雙小眼睛緊緊盯著他,目光裡滿是探究意味。

    李素皺眉:“你這樣看著我很危險,因為我英俊的相貌會讓你愛上我,但我又不好男風這一口兒,尤其是你長得如此猥瑣……”

    王直嘿嘿乾笑,道:“我也沒那愛好,其實我就是想問問,為何這次你不打算為侯君集爭取點什麼,畢竟當初你可是一次兩次的救過他,這次侯君集上不了功臣畫像,我以為你至少會幫他爭一下的……”

    李素淡淡道:“我救侯君集只是適逢其會,隨手為之,當初我和你兄長被困西州,即將以身殉國,是侯君集領兵來救,雖說是奉了陛下旨意,但救了我是事實,所以我加倍報之,至於上不上得了功臣畫像,那是侯君集自己的事,跟我沒關係,他自己做錯了事,能保住命已是福氣,其他的身外名利,我可沒義務幫他去爭。”

    王直愣了片刻,點頭道:“明白了,那麼,我便將事先做的一些安排撤去吧……”

    這下換李素愣了:“你事先做了什麼安排?”

    王直笑道:“你兩次救侯君集的性命,我以為你和他交情莫逆,這次他上不了功臣畫像,我覺得你可能會傾力相助,所以沒等你下令,我便事先開始佈置了……”

    李素皺眉:“你在長安城裡散播流言為侯君集造勢?這種法子很危險,不到性命攸關的當口輕易不要動用,很容易引火燒身的。”

    王直笑道:“我豈是不識輕重之人?散播流言這種事我多年沒幹過了,若被當今天子知道自己眼皮子底下有一股他無法掌控的勢力,你我長一百個腦袋都不夠砍的。”

    “那你剛才說事先做了佈置,究竟是什麼佈置?”

    王直嘿嘿一笑,湊過來壓低了聲音道:“我在十幾位開國老將府邸里安插了一些人,畢竟侯君集也是軍伍中人,我昨日秘密下令,讓那些人打探老將軍們對侯君集不能上功臣畫像有什麼私下里的議論,畢竟侯君集的資歷擺在這裡,連他都不能上功臣畫像,老將軍們必然有些說法的……”

    話沒說完,李素雙眼圓睜,倒吸一口涼氣,失聲道:“你在開國老將們府里安插了眼線?”

    王直睜著無辜的眼睛道:“對呀。”

    李素語聲有些發顫:“什麼時候的事?你安插了多少人?他們在老將府裡所任何職?長安城有多少權貴家被你滲入了?”

    連珠炮般的問題砸得王直腦袋發懵,急忙道:“你莫急,一個個的問,你一下子問這麼多,我該先回答哪個……”

    一把揪住王直的衣襟,李素猛地將他拎到自己面前,咬著牙冷冷道:“別的問題我慢慢問,你先回答我一個最重要的問題……我什麼時候讓你擴張勢力,將眼線埋進權貴府裡去了?你個混賬知不知道這件事情有多嚴重?”

    王直愕然道:“當初你讓我去長安城交朋友,暗中培植羽翼,為的不就是這個嗎?我還記得當初你說過,咱們的勢力發展到最後,不但市井民間,也包括功勳權貴,甚至連太極宮有什麼風吹草動,咱們都能第一個知道消息,做到這一步,咱們便可長安城自保無憂了,如今我差不多快做到這一步了,如今連太極宮裡,我都暗中收買了十餘名管事宦官,每月按時出宮給我遞消息,甚至我在關內其他幾個州城都佈置了眼線,如今你咋又改主意了?”

    李素驚呆了,定定注視著王直,心中卻如驚濤駭浪,翻騰不止。

    這才多少年,王直居然做到這個地步了,而自從晉陽平亂之後,李素擔心李世民對自己培植的暗中勢力有了懷疑,於是非常果斷地淡出了與這股勢力的聯繫,他很清楚,這股勢力是一個非常犯帝王忌諱的東西,而且見識過李世民身邊的老宦官常塗的能力後,李素愈發忌憚,甚至懷疑李世民早已知道這股勢力的存在,只是不知什麼原因沒有對自己和這股勢力動手而已。

    疏離這股勢力是保身之道,當初培植它的初衷也是為了自保,不可否認這股勢力確實幫了自己不少忙,當初與太子的爭鬥,與魏王的爭鬥,包括使計讓高家解除與東陽的婚約等等,這些都與這股勢力暗中策劃相助有關。

    可是李素很清楚,這是一柄雙刃劍,能殺敵,亦能傷己,尤其是在大唐天子的眼皮底下,事到如今,若說李世民對它毫無察覺,這種自我安慰未免太過天真,李世民必然知道了一些什麼,只是暫時隱而未發而已。

    當初李素從晉陽回長安後便叮囑過王直,讓他不要再發展壯大了,否則必有性命之虞,沒想到王直這個殺才不聲不響竟將勢力擴張到如此地步,還把眼線埋進了權貴府邸和太極宮……

    老實說,這種作死的姿勢非常新穎有創意,李素多年沒見過了,更要命的是,這股作死的勢力理論上的首領是他自己,也就是說,萬一哪天李世民決定動手了,第一個要剁的人是自己。

    想到這裡,李素手腳頓時冰涼,一顆心更是沉入了谷底。

    見李素失神發呆,王直小心翼翼地推了推他:“李素,你咋了?是不是我做錯了什麼?”

    李素回過神,看著王直無辜且心虛的醜臉,幽幽地嘆了口氣,然後朝他拱了拱手,道:“我有一句'彼其娘之'不知當講不當講…… ”

    王直:“…………”

    李素臉色難看地道:“當初我有沒有跟你說過,你手下的勢力不可再壯大,維持現狀,收斂鋒芒,低調行事即可?”

    王直垂下頭,訥訥道:“你說過。”

    李素冷冷道:“可你似乎並沒有聽我的話,反而將它發展得愈發壯大,連宮里和權貴府裡都被你安插了人,我可不可以請教一下,你是怎麼想的?”

    王直沉默半晌,低聲道:“李素,這些年你在長安城如何一步步走到今日,我和兄長都默默看在眼裡,旁人見你懶散,我和兄長卻知道,你有大本事,大智慧,你刻意收斂鋒芒是因為你藏拙,是為了自保,可你這些年小心翼翼走過來,好幾次性命攸關之時,看看你身邊的人,真正能幫到你的有幾個?我和兄長可以為你豁出性命,但我們終究位卑言微,縱然豁出命去,能幫到你的也很有限,可以說,真正掌握在你手裡的力量,除了當年培植出來的這股勢力,幾乎已經沒有別的了,事實上,咱們手裡的這股勢力這些年確實幫到了你,我不理解,為何你連僅有的完全屬於自己的東西都不願意握在手裡,反而刻意壓制它的壯大?”

    李素搖頭嘆道:“因為你未曾居廟堂之高,所以不知裡面的險惡,咱們手裡握著的力量看起來強大,其實卻如空中樓閣,只要當權者輕飄飄的一句話它便會轟然倒地,而它也將導致我們滿門被誅,身死魂滅,王直,你將它發展得再壯大,在當權者眼裡它終究還是脆弱得不堪一擊,我不能拿你們兄弟和我自己家人的性命冒險,因為它如今並不是非常有必要存在的,早點抽身而出才是保身之道……”

    王直正視李素的眼睛,嚴肅地道:“李素,它最初確實是脆弱的,可它已漸漸強大起來了,如今長安城的權貴府上幾乎都有我們的眼線,雖然這些眼線在府裡的地位並不高,大多是雜役,丫鬟,廚娘,高一點的也只是管家,門客等等,可假以時日,我安插進去的人的地位將會越來越高,位置也將越來越重要,終有一天,它能決定某個陰謀,某個事件甚至某條國策的左與右,而這股力量,一直都握在我的手裡,更準確的說,它握在你的手裡。”

    李素微微動容。

    不得不說,王直能把這股勢力發展到這個地步,說明他確實是個非常有能力的人,這個事實遠遠出乎李素的意料,在他印象裡的王直,首先是自己可以完全信任的發小兄弟,是過命的交情,其次,王直以往的能力並不出眾,論武力,他不如兄長王樁,論智謀,他不如李素甚遠,他唯一的優點是懂得變通,善於交際,而且有點小聰明,所以李素當初決定發展一股完全屬於自己的勢力時,由於身邊實在缺少信任的人,不得已將此事託付給了王直。

    這些年下來,王直做得滴水不漏,雖無功但也無過,李素默默觀察了兩年後,終於放心讓王直去折騰,近年來已很少過問王直將勢力發展到怎樣的規模,可他實在沒想到王直給了他如此大的驚喜,不,驚嚇。

    “王直,你想得太簡單了……”李素長長嘆息,他沒有責怪王直,對身邊最親近的人,李素不忍苛責,更何況王直的本意完全是為了他李素。

    “當今天子非昏君,我們手裡的這股勢力我懷疑他很早便知道了,一直隱而未發,或許是因為我們並未做出太過分的事,也或許是他等著它發展壯大,像養豬一樣,等它肥了再將它拿過來,取為己用,你辛苦這些年,最後難免為他人做嫁衣不說,連性命也難保,這也是我當初要你維持現狀,收斂鋒芒的原因……”

    王直悚然動容,看著李素無奈苦笑的表情,王直突然發覺自己好像真的做錯了事。

    李素繼續苦笑道:“王直,你雖非朝堂中人,但你這些年也算經歷過大風大浪了,你應該很清楚,我們手中的勢力如果沒有朝堂作為根基,是絕對沒有辦法長久的,而且你也應該知道,它犯了帝王的忌諱,將來的下場只有兩種,一是被帝王徹底從這世上抹掉,二是被帝王摘了果子,只消換掉幾個管事的人,這股勢力便能合理合法地收為帝王己用,不論哪種下場,你和我的下場都必將是罪魁禍首,滿門誅滅,現在你明白其中利害了嗎?”

    王直驚愕半晌,道:“你確定陛下已知道這股勢力的存在了?”

    李素嘆道:“我不確定,但我有直覺,或許你不相信直覺這東西,但我信,當今天子一生英明敏銳,我相信他不會毫無察覺,有時候我甚至感覺自己的一言一行都已落在他的眼中,包括我們手上掌握的勢力。”

    王直沉默許久,忽然笑道:“李素,有件事情你莫搞錯了,這股勢力是我的,不是'我們'的,聽好了,是完全只屬於我一個人的,與你沒有半分乾系,你一個欽封縣公,眼高於頂,正是春風得意之時,怎麼可能屑於籠絡一批市井無賴和遊俠兒,專門干那些聽牆角,說閒話的下三濫勾當?說出去都沒人信的。”

    李素一愣,很快他便明白了王直話裡的意思,心中不由泛起感動,使勁將他腦袋一推,笑罵道:“咱們是一根繩上的螞蚱,陛下若要動手,第一個要殺的人必然是我,你以為說一句與我無關陛下便真信了?你是真傻還是當陛下傻?還有,我李素難道是那種需要朋友幫我背黑鍋的人嗎?”

    王直也知道自己這話說出來實在是掩耳盜鈴,無論如何,這股勢力與李素是不可能脫開關係的,想想自己這兩年沒聽李素的話,將勢力發展到這般壯大,直到今日方知闖了大禍,不由神情沮喪,面帶絕望。

    “我……我這就解散了它!趁陛下沒對你下手,咱們主動把它抹掉,陛下總該放心了吧?”王直突然發狠道。

    李素淡淡道:“現在解散它,只會逼陛下提前動手,以我估計,陛下多半欲將它收歸己用,所以才一直按捺著沒動手,你記不記得當年咱們第一次動用這股勢力在長安城散播關於太子的流言,還有為了解除高家與東陽公主的婚約而在長安城市井民間興風作浪,在東宮門前殺人等等,這些事咱們看似佈置得密不透風,其實如果用心追查的話,還是能查到蛛絲馬蹟的,可奇怪的是,往往官府查到一半時便馬馬虎虎結案收手,不再繼續追查了……”

    王直悚然一驚: “你的意思是說……”

    李素沉著臉點頭:“沒錯,我估計陛下其實早已知道,沒繼續往下追查,是因為他對這股勢力有了興趣,但是覺得它太弱小,不值得動手,所以索性安心等待咱們發展壯大,他也想看看咱們能壯大到怎樣的地步,壯大以後會對長安城起到怎樣的作用,最後再評估它值不值得收入自己囊中……”

    王直此刻真的慌了:“陛下有那麼厲害?如此,咱們豈不是成了他籠子裡待宰的雞?他想什麼時候宰,想宰哪一隻,隨手便拎出來下刀?”

    李素斜睨了他一眼,哼道:“不然呢?難道你以為自己是脫韁的野狗,想怎麼浪就怎麼浪?王直,你太小看天下英雄了。”

    想到當初在甘露殿晉爵縣公時,李世民對他說的那幾句莫名其妙的話,李素越來越肯定李世民必然知道了什麼,那幾句話不是隨口說說的,分明意有所指。

    重重嘆了口氣,李素道:“現在解散它已來不及了,我相信陛下已盯上了它,並且對它的興趣越來越大,帝王看中的東西,誰若敢把它抹去,只會逼得陛下提前對咱們動手,還有……”

    李素語聲一頓,壓低了聲音緩緩道:“還有,你確定這股勢力如今果真還在咱們的掌握之中嗎?你那些心腹親信們,你確定他們沒有被收買,確定陛下沒有將眼線安插進來?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你能在權貴府上安插眼線,陛下為何不能在你的地盤安插眼線?”

    王直臉色刷地蒼白,冷汗一顆顆從額頭滑落,嘴唇囁嚅幾下,想說點什麼卻又不知該說什麼。

    李素拍了拍他的肩,嘆道:“年輕人,跟當今天子鬥心眼,你還太嫩了……”
V123210 發表於 2017-3-2 07:06
第七百七十三章初涉朝議

    莫名的危機感襲上心頭。

    危機感的來源與王直擴張勢力的舉動無關,李素只是從王直的舉動裡突然現自己還是小覷了天下英雄,自以為天衣無縫的謀劃,其實全都看在李世民的眼裡,只是暫時沒對他動手而已,不出意外的話,李世民對他手裡的勢力有了興趣,簡單的說,養肥再宰。

    依稀中,李素彷彿現自己變成了一頭快肥的豬,在豬圈裡歡快地拱著食,一邊吃一邊扭動著小肥屁股,出滿足的哼哼聲,渾然不覺豬圈外的李世民正朝他露出冷笑,打量著該從他身上哪個部位下刀比較有賣相……

    王直手裡的那股勢力幫過李素不少忙,而且也算是間接在他手裡建起來的,只是王直的手下並不知道李素才是這股勢力真正的幕後。此一時,彼一時,它給過李素很大的幫助,同時也給他埋下了隱患。

    隱患很嚴重,如果有一天李世民覺得這股勢力成熟了,可以收為己用了,於是突然決定收網,那麼對王直來說,可能便是滅頂之災,對李素自己來說,不死也會脫層皮。這些年李世民確實對李素的恩寵甚重,可是最是無情帝王心,李素手裡有這麼一股力量,也犯下了帝王的忌諱,誰知道李世民會如何處置他?

    思來想去,李素覺得就算不會滿門抄斬,至少全家配流放千里的下場是免不了的,幾年甚至十幾年都翻不了身,就算能等到下一代帝王重新起用,但對那時已是中年的李素來說,這算恩寵還是噁心人?

    “呃,李素,咱們真的不必解散這股勢力?”王直忐忑不安地道,經過李素的一番剖析後,王直終於察覺到事情的嚴重性。

    李素搖頭:“不能解散,我們要繼續用它,而且要保持你擴張的節奏,目前來說,我相信陛下對這股勢力的擴張是樂見其成的,不如索性順著陛下的心意展下去……”

    “若陛下對咱們動手怎麼辦?”

    “在陛下動手之前,我會想到一個保全咱們的辦法。”

    王直鑽進了牛角尖:“如果你還沒來得及想好辦法,陛下就已經動手了怎麼辦?”

    李素冷哼一聲,沒好氣道:“我會選擇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默默吊死在太極宮門前,就問他怕不怕!”

    ****** ************************************************** ******

    時間很緊迫,情勢很要命。

    自從知道王直手下的勢力已經擴張到一個很可怕的地步後,李素有了危機感,來到唐朝到如今,這一次的危機感最嚴重。道理很簡單,以前跟朝臣鬥,跟太子鬥,有輸有贏都能從容自保,因為他知道自己的本事被李世民看重,輕易不會殺他,只要沒幹扯旗造反的大逆之事,通常不會有危險。可是這一次,李素惹到了皇帝,這種作死的姿勢比魏徵站在朝堂上指著李世民的鼻子大罵昏君更嚴重。

    一個未被官府承認,甚至未被朝廷察覺的隱暗勢力,對帝王來說當然是犯了大忌的,對帝王來說,不被自己所用的任何力量都是非法的,大逆的,力量越大越逆得厲害,李素手下的這股勢力可大可嚴重點,就是按謀反論處也不為過。

    雖然不能肯定李世民究竟有沒有現這股勢力的存在,可李素向來是個慎重的人,遇到任何事先做最壞的打算,情當李世民已經現了,那麼,如何自保便成了李素如今的當務之急,必須得想出一個穩妥的辦法,難度最大的是,李素不僅要保住自己,同時也要保住王直,甚至那股勢力,畢竟是自己和王直的手下,李素不能為了自保而將那些忠心的手下出賣。

    辦法不容易想,畢竟這是一個完全被動的死局,主動權握在李世民手裡,想從容脫身無異登天之難。

    …………

    太極宮朝會。

    朝會的地點位於太極殿內。

    對大唐來說,朝會的頻率並不頻繁,基本是五日一會,平日的國事朝政一般都集中在三省中樞,小事由六部自決,大事由三省僕射決定,更大的事則由僕射們呈遞到皇帝面前,由李世民和長孫無忌,房玄齡等一些重臣小範圍的開個會,集中解決。

    今日的朝會與往常並沒有太大的不同,如果一定要說有的話,唯一不同的是,涇陽縣公李素竟赫然出現在朝臣隊伍中,他身著紫色朝服,腰繫金魚袋,神情自若地站在隊伍的中間,不顯山不露水,跟著隊伍慢悠悠地進了太極殿,隨著李世民入殿,李素也和朝臣們一樣躬身行禮。

    真正的大場合裡,君臣見禮的程序並不復雜,沒有三跪九拜,更沒有山呼萬歲,唐朝還不流行“萬歲”這個說法,大抵唐朝皇帝的羞恥心比後面的宋明清三朝要強一些,覺得這個口號太丟臉也太不切實際,還不如山呼一聲“吃了嗎”比較接地氣。

    君臣見禮後,李世民率先在上坐下,非水果類龍眼順便滿場掃視一圈,然後便現了站在人群中垂斂目的李素,李世民嘴角勾了勾,接著望向別處。

    李素也無奈地笑了笑。

    以他的秉性,自然是不耐煩參加什麼朝會的,一個經常睡到中午才肯起床的人被逼著天沒亮就得打扮穿戴,再站在太極宮的宮門前和所有的朝臣一樣打著呵欠吹著冷風等待宮門開啟,而乾這些事的目的只是與一群人開會討論一些或許早就已經裁定了結果的瑣事……

    可是,李素不來不行,因為從他晉爵縣公那天起,便必須要參加每一次的朝會了,晉爵聖旨裡面有句話說得很清楚,“准予參與朝議”,說是“准予”,但聖旨裡的用詞遣句都是有講究的,李素不可能天真到以為這只是句客氣話,“准予”的意思不是許可,而是必須,不是想來就來,而是每次都必須來,哪怕參加朝議時像跟木頭樁子似的站著不言不動,那……也得老實站著。

    大唐的朝會過程還是很務實的,沒有口號,沒有子曰聖雲,以長孫無忌和房玄齡為,出班一件一件禀奏國事,然後群臣各抒己見表看法,然後李世民從中選擇一個比較穩妥的辦法,當殿由三省擬旨,頒布執行,從國庫錢糧到治河修堤再到邊關武備,一件件國事提出來,然後一件件當即解決,縱有爭議比較大的議題,李世民也非常果斷地一言而決,爭議隨著李世民的一聲決斷而立馬中止,接著馬上跳到下一項議事。

    李素心不在焉地聽著,當然,該有的演技還是正常揮,遇到朝臣們禀奏的喜事便眉眼帶笑,一副深得欣慰的模樣,遇到壞事則面現憂色,先天下之憂而憂的嘴臉,演技十分,無可挑剔,但心思卻用在了別的地方。

    他在觀察君臣們的表情。

    殿內的君臣大多是熟人,平日里李素叔叔伯伯叫得親熱,而叔叔伯伯們也是一副喜愛親和的模樣,長輩與晚輩之間水乳*交融,高山流水。但是今日站在這朝堂上,叔叔伯伯們的表情全變了,每個人都是一副凝重嚴肅的模樣,說的每一句話都是深思熟慮,做的每一個決定都是老謀深算萬無一失的結果。

    李世民比較沉默,高高坐在上,大多數時候都是在聽,聽人禀奏,聽人提議進諫,聽人爭論,只有到了該拿主意的時刻,他才會開口說話,而他說的話幾乎已是最後的結果,迅將所有的爭論平息下去。

    李素仔細看了看李世民的臉色,李素站的位置離得比較遠,但依稀能看出李世民的臉色並不好,有些灰暗,精神也有些萎靡,雖然努力挺直了腰,努力露出皇帝該有的威儀,可李素分明能感覺到,相比李素剛認識時的他,如今的李世民卻像個遲緩木訥的老人,再也不復當年意氣風揮斥寰宇的天可汗雄風。

    李素心中一沉。

    這才多久沒見,李世民竟已這般模樣,看來李績沒說錯,李世民已漸漸變了,他的一生是一本精彩的書,一個垂名千古的傳奇,當一個人走到了這個高處,除了追求長生,還有什麼?

    李世民確實在服食丹藥,而且可以肯定,方士煉製的丹藥不但沒能讓他長生,反而愈毀了他的身體,能不能飛升不敢說,讓他提前早登極樂卻是肯定的。

    李素心中不由五味雜陳。

    豪傑遲暮,英雄無覓,天下再無敵手,李世民正在無盡的寂寞中放縱和摧殘著自己,世上再無任何人能激他的雄心,因為那些曾經激他雄心的人,如今已全部被他埋進了土裡。

    如今李世民心裡的敵人,恐怕只有天上的神仙了。

    有心想勸勸李世民戒服丹藥,然而李績的警告卻在耳邊迴盪,在這位極度自負的帝王面前,任何的勸諫都不會有太大的用處,哪怕是魏徵這位著名的諫臣,他的進諫如今恐怕也不太管用了,所以才會鬱結而病。

    再看朝臣,李素現朝臣們站的位置頗有意思,殿上座自然是李世民,而朝臣們所站的位置上,長孫無忌為,房玄齡次之,左邊全是文臣,右邊全是武將,太極殿坐北朝南,所以文臣們站的是東邊,武將們站西邊,這個位置安排是有講究的。因為東為青龍,“青旂蒼玉,禮祠維肅,蜿蜿蜒蜒,來降景福”,是謂“治世”,主文治。而西為白虎,“肅肅清音,威攝禽獸,嘯動山林,來立吾左”,是謂“殺伐”,主刀兵。

    千年以後,某些黑*社會的堂口切語黑話裡也帶上一句“左青龍,右白虎”,這句話可不是胡編亂造,只是用歪了地方而已,這句話出自《易經》,“左青龍震卦,右白虎兌卦”,一文一武,把收保護費欺凌弱小的行徑粉飾得跟朝廷似的,令人不得不為上古神獸悲哀。

    太極殿內朝臣們站的位置也是按照這個規矩,這是嚴格的禮制,連帝王都不可逾越分毫。

    商議國事時,遇到拿不定的事情,李世民的第一反應便是偏過頭,先問長孫無忌,長孫無忌說完後,李世民再問房玄齡,而這兩位便是朝臣之了,如若長孫無忌和房玄齡二人的意見有分歧,李世民第三個問的人卻是褚遂良,最後才是三省六部官員和御史台。

    長孫無忌一直保持著淡淡的微笑,房玄齡則面無表情,李世民每次垂問時,長孫無忌都從來不推脫,有問必答,哪怕與房玄齡意見相左時,長孫無忌臉上的笑容也從未消失過,沒有想像中的爭吵,更沒有臉紅脖子粗的對罵,幾位宰相之間氣氛和諧,談吐文雅,道縱有歧亦不失君子之風,端只看表面的話,大唐朝堂是李素所知道的最文明的朝堂,當然,僅限於文臣之間。

    至於武將們,李素看過他們一眼便覺得很無語了。

    大唐的戰神李靖不出意外的告病缺席,武將以李績為,後面是程咬金,牛進達,尉遲恭等開國老將,文臣們商議國事時,武將們通常是不說話的,除非李世民點名問到了才出來說幾句不痛不癢的建議,其餘的時候便是面無表情,目光呆滯地站在人群裡,安靜等待下班回家。

    粗略觀察過一遍以後,李素對大唐朝堂大致了解了,然後李素特意朝長孫無忌多看了兩眼。很有意思,與李素所預想的差不多,唯一沒想到的是,長孫無忌在大唐朝堂裡的分量居然如此重。

    正在思忖時,朝臣中又站出一人,這個人李素不認識,但他禀奏的事卻令李素忽然提起了精神。

    “陛下,安西都護府都護,涼州都督,西州刺史郭孝恪急奏。”

    李世民眼皮都不抬,淡淡地道:“奏來。”

    “貞觀十七年臘月,西域焉耆王龍突騎支反叛大唐,率兵三萬攻打西州和安西都護府,被郭孝恪擊潰後,焉耆敗軍四散,龍突騎支投靠西突厥,並率部佔據絲綢之路西端三百里,凡過往西域使節商旅者盡皆搶掠屠戮,西域諸國動盪,商旅畏之甚也,絲綢之路幾近中斷,郭孝恪多次率兵出擊掃蕩,但龍突騎支慣於游擊,王師至便遠遁,王師退則復來,郭孝恪率部數次清剿,所費錢糧彌巨,而收效甚微,遂請奏陛下,決斷王師行止。”

    聽到奏報,李世民終於動容,兩眼漸漸睜大,目中忽現煞氣。

    “焉耆?朕記得貞觀十四年,侯君集率部掃蕩西域,滅了高昌,西域三十六小國皆上表請罪歸順,龍突騎支也是上表歸順的諸王之一吧?為何短短數年他們便反了?郭孝恪可知原因?”

    “陛下,在貞觀十七年之前,焉耆確是我大唐藩屬,但是貞觀十六年,焉耆王龍突騎支與西突厥將軍阿史那屈利聯姻了,從此以後,龍突騎支便慢慢倒向了西突厥,最終公然反叛。”

    李世民臉色愈陰沉,聞言不由冷笑:“好,叛得好!朕待爾如金蘭,爾視朕為敝履,朕豈能再容你!”

    長孫無忌的微笑終於消失,偏過身肅然道:“陛下,焉耆國位處絲綢之路西端,扼守東西要道,若然被叛軍所佔,絲綢之路恐將徹底中斷,從此大唐便與西域斷了往來,長久以後,恐西域諸國不服我中原漢土王化,日久離心,如若西域諸國再聯合起來擰成一股,對我大唐不大不小也是個威脅,臣以為,我大唐當迅出兵平定。”

    李世民的臉色已變得鐵青,渾身竟氣得微微抖。

    李素站在朝班裡,見李世民這模樣,不由有些奇怪,只不過是個小國叛亂,李世民為何氣成這樣?

    細細一想,李素終於想通了。

    李世民久有東征高句麗之心,甚至已提前開始佈局準備了,這次焉耆的反叛,後面甚至牽扯到大唐的宿敵西突厥,出兵平定是必然的,而且可以肯定這一戰的規模不會小,而李世民東征的計劃也因為這件事而徹底被打亂,所以如此生氣也是情理之中的。

    長孫無忌的提議得到了大多數朝臣們的讚同,尤其是程咬金等武將,更是一個個兩眼光,對他們來說,戰爭是他們的職業,也是他們升官晉爵的機會,以大唐如今戰無不勝的威名,一旦大唐出兵,大勝還朝是毫無懸念的,那時自己的功勞簿上又將添上重重的一筆,所以聽到這個消息後,武將們紛紛喜笑顏開,高興得跟過年似的。

    李世民卻陰寒著臉,對長孫無忌的提議不置可否,沉默半晌,李世民忽然道:“朕當年設安西都護府,為的便是震懾西域,確保絲綢之路暢通無阻,但是郭孝恪……哼!他這幾年在幹什麼!當年諸國聯軍攻打西州,幸得李素血戰死守,西州方得不失,後有侯君集率王師橫掃西域,而令諸國歸順,大好的西域和都護府交給郭孝恪,這才短短數年,西域又亂了,此皆郭孝恪之失也!”

    眾臣見李世民怒,紛紛垂頭不語。

    人群裡,李素的眉頭皺了皺,老實說,他心裡也不太舒服。畢竟西州當年是自己豁出命守住的,為了袍澤情誼也好,為了報效國君也好,動機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差點把命丟在西州,這才在打算以身殉國的千鈞一之際堪堪等到了援軍,李素對西州的感情是比較複雜的,套一句文藝中二的話,“愛過這個城,也恨過這個城”,可是如今,西州和安西都護府又亂了,李素心裡終歸有些不爽。
V123210 發表於 2017-3-5 11:16
第七百七十四章主帥難決


    焉耆叛亂對大唐來說只是小事,大唐王師橫掃天下,總有一些蠻夷藩國口服心不服,表面上順從,背地裡謀亂,大唐立國這些年,像這樣的小國不計其數,對付它們的辦法很簡單很粗暴,揮師遠征平滅,再扶起一個傀儡國王便是。

    然而焉耆的叛亂令李世民如此生氣,自然是有原因的。

    大唐近二十年的戰略意圖李世民早已謀劃好了,大的方向是先東後南,最後才是西域,這個順序不能錯,因為裡面牽扯的利益太龐大太複雜了。平東是為了增強李家皇室的威望,東征高句麗不容易,如果隋朝三次東征都沒辦下來的事情,而我李世民偏偏辦成了,就問天下人一句,你們服不服?服不服?

    大唐立國不過二十餘載,國中終有許多人仍有故國情懷,畢竟隋朝雖然壽命不長,但也確實輝煌風光過的,李家取了隋朝江山,立國才短短二十多年,若說已讓天下士子百姓歸心,當然不大可能,所以李世民迫切需要做的便是立威,他需要一場大勝來樹立李家的威望,尤其是那種前朝做不到,而他卻做到的事,如此方能徹底清除天下人的故國情懷,從此對大唐死心塌地。

    眾所周知,隋朝三次東征高句麗,皆以失敗告終,隋朝陣亡將士的級甚至被高句麗壘成了京觀,綿延數百里,大唐東境至今仍是千里無人煙,連風聲裡都帶著冤魂的哭嚎悲鳴,三次慘敗,終於也耗乾了隋朝的國運氣數,而令一個原本無比輝煌的王朝轟然倒地。

    李世民決定東征,不僅要收盡天下人心,也要趁機狠狠給那些千年門閥世家一記耳光,挾東征大勝之餘威,讓那些高傲的不服的門閥世家從此有了忌憚,而李世民更有底氣從容洗牌,將門閥勢力對朝堂和士子的影響緩緩削除。

    山川湖海,國勢氣運,江山天下在帝王的眼裡,本就是一個大棋盤,執子的人是帝王,每落下一子,便已將後面的十步百步算計在心中。

    可是,焉耆的叛亂,終究將李世民的戰略佈局破壞了,欲徵高句麗,先必須要將焉耆平了,而焉耆的後面,還站著大唐的宿敵西突厥,也就是說,這次大唐的平亂之戰,真正的敵人不是焉耆,而是西突厥,如此強大的敵人,這場戰爭不是一年兩年能結束的,而填進去的人命,還有耗費的國庫錢糧,國內門閥世家的反應,國外南詔吐蕃等大國的態度等等,李世民的戰略佈局不僅全部被破壞,而且還要重新估測許多意料之外的新危機。

    這一切,全都因一個小小的焉耆叛亂而起,此刻李世民將焉耆王龍突騎支生吞活剝的心都有了。

    隨著李世民的龍顏大怒,太極殿內頓時陷入了低氣壓,氣氛非常壓抑。只聽到李世民呼哧呼哧喘著粗氣,朝臣們則屏氣斂聲,大氣都不敢喘,大家都很清楚,此刻的大殿內,以李世民為中心的方圓之內已形成了一片雷雲暴雨,誰靠近誰死。

    李素也不敢出聲,這個時候出任何動靜不僅不合時宜,而且還要命,李素自然也不敢輕捋龍鬚。

    良久,李世民深呼吸,閉上眼緩緩道:“傳朕旨意,著安西都護府都護郭孝恪馬上啟程回長安,拿入大理寺待審,都護府一應勦賊事宜由副職暫代,都護府收縮防禦,暫不可主動進攻,等待長安令旨,再從肅州,甘州,涼州三地調撥兩萬府兵前往玉門關……”

    一串命令下達,兵部朝官急忙記下,然後匆匆出殿擬旨去了。

    殿內仍舊一片寂靜。

    李世民疲憊地揉著眉心,嘆道:“今日朝會,不議雜事,都來說說,朕可遣何人為帥,平定西域之亂?”

    話音剛落,程咬金,李績,牛進達等十幾位老將竟同一時間站出來抱拳躬身,暴烈大喝道:“臣願往!”

    “臣願為陛下蕩平西域!”

    “都滾開!蕩平西域俺老程拿手,一年之內,管教整個西域雞犬不留!”

    十幾位老將同時請戰,原本氣氛低迷的大殿內頓時陰風陣陣,殺氣四起,都是曾經殺人如麻的大將軍,手底下攢的人命都是以萬為單位,這一刻眾老將站出來,彷彿地獄裡放出了千萬條冤魂,在大殿上空盤旋,嗚咽,呼號……

    看著眾將搶高級職稱般爭先恐後地湧上來,李世民欣慰之餘,臉頰不禁抽搐了幾下。

    欣慰歸欣慰,這幫老殺才卻十足的破壞了殿內沉寂肅殺的氣氛,而且一個個殺氣橫溢噴著口沫子歇斯底里叫囂亡國滅種,李世民的表情愈無語,依稀覺得自己像一個無意中打開了地獄之門的罪魁禍,放出了這十幾隻蓋世惡魔荼毒人間……

    “都給朕閉嘴!此乃大殿朝會,有沒有體統規矩!”李世民一聲怒吼,將這些老殺才們全震住,眾將立馬閉嘴,灰頭土臉地退回了人群中。

    如今是貞觀年,大唐初期猛將如雲,將星匯聚,軍中從來不缺少能領兵打仗的將軍,事實上開創萬邦敬畏,爭相來朝之基業的,就是這一群殺人如麻的大將軍。

    所以李世民不缺大將,但他缺的是一個合適的大將。今日站在這朝堂之上的大將軍,若說領兵打仗,誰都能勝任,可是李世民卻找不到一個最合適的人選。

    每個將軍打仗都有自己的風格,比如程咬金,以勇猛殘忍見長,大軍所過之地,無論高城堅牆還是人畜蝦蟹皆化為齏粉,程咬金經常掛在嘴邊的“雞犬不留”可從來都不是吹牛皮,而是實實在在的事蹟,又比如李績,用兵詭譎狡詐,像豺狼般難纏,一旦被他盯上,鮮少有面對面明刀明槍對決的大場面,往往以小股軍隊為單位梯次多面出擊,從敵軍外圍逐步蠶食吞併,將敵軍當成了一塊肥肉,鈍刀子一刀一刀將敵軍一片片的割下來,這種凌遲碎剮般的死法不但痛,而且痛得很長久,很容易造成敵軍主帥精神崩潰。

    至於李靖,是公認的大唐軍神,用兵大氣磅礴,格局高遠,不僅能以最小的傷亡殲滅敵軍,而且還能兼顧政治方向,該打誰,該拉攏誰,打下疆土後如何消化,如何治理等等,許多連李世民都沒想到的問題,李靖都能顧及,其心思簡直堪稱有鬼神之能,所以才讓胸襟博大的李世民都不得不忌憚猜疑。

    名將眾多,風格不一,但這次平定西域焉耆之戰,朝堂上請戰的將軍們李世民卻一個都不想選。

    因為直到此刻,李世民的眼睛仍盯著東方,盯著高句麗,他很清楚,無論大唐在對外戰爭裡獲得了多麼了不起的勝利,無論勝了十次百次,其產生的政治影響也抵不過一次對高句麗的大勝,只要能征服高句麗,不但能換得大唐百年的邊境和平,也能為李氏皇室立威,更能收盡天下士子百姓之心,還能狠狠震懾那些高傲的千年門閥。

    東征的好處太多了,多到連李世民都情不自禁地心跳加,而李世民麾下的將軍們皆是當世名將,如若東征,朝堂裡這些將軍們大部分都必須帶在身邊的,每個將軍對李世民來說都是一顆威力巨大的核彈,關鍵時刻要起大作用的。李世民怎捨得分出一位去蕩平西域?

    目光緩緩掃過殿內眾臣,李世民忽然盯住了李素,然後嘴角一勾。

    “李子正。”

    李素一凜,急忙走出來,站在大殿中央行禮:“臣在。”

    李世民盯著他,淡淡道:“當初平定西域,置安西都護府,說到底跟你有些干係,若不是你當年死守西州不失,西域怕是比如今更亂,況且今日朝堂之上,真正有過在西域為官經驗的只有你一人,對西域諸國熟悉的也只有你,朕問問你,你覺得朕可遣何人為帥平定西域之亂,重新奪回絲綢之路?”

    話音落,大殿內所有文臣武將的目光突然全部集中在李素身上。

    李素暗暗苦笑,這話問的,不是在給我拉仇恨嗎?一群老殺才爭先恐後的,這個時候不管怎麼說都會得罪一大幫人,如果這時自己提出任何建議,李素敢肯定,今日出了太極殿的大門就會被那些老殺才能撕成碎片,拼都拼不起來。

    額角微微滲出了汗,李素期期艾艾半天,方才小聲道:“呃,陛下,臣年紀尚幼,又是頭一次參與朝議,許多事還沒弄懂,臣不敢拿國事當兒戲,還是請陛下乾綱獨斷吧……”

    李世民面色不善地瞥了他一眼,嘴唇蠕動幾下,罵了聲“小滑頭”。

    ************************************************** ***********************

    朝會散了。

    平定焉耆之亂的主帥人選仍沒有著落,將軍們儘管請戰踴躍,可李世民卻沒有中意的人選,朝會散後,李世民留下了長孫無忌房玄齡等文臣,餘者皆散去。

    李素跟著朝臣們緩緩步出太極殿,仰頭看著殿外的藍天白雲,還沒來得及舒口氣,屁股上便狠狠挨了一腳,踹得李素一趔趄,憤怒地扭過頭,然後李素的表情頓時變成了陪笑。

    “你小子咋回事?陛下讓你參加朝議,你把自己當根木樁子傻站著,陛下問你話你也推了回去,年紀輕輕盡學了些老油子毛病,打算一輩子站在朝堂裡混吃等死嗎?”程咬金不滿地瞪著他道。

    李素急忙笑道:“程伯伯息怒,小子真是冤枉啊,軍國大事何其重要,小子實在是不敢隨便亂說,再說平亂主帥的人選想必陛下心中早有數了,問我也只是走個過場而已,了什麼,陛下也不會真正聽進去的。”

    程咬金怒道:“就算陛下心中有人選了,你提一下老夫會死嗎?睜開狗眼看清楚,咱們大唐的將軍裡面除了老夫以外,皆是酒囊飯袋之輩,西域平亂之主帥,舍老夫其誰?”

    話剛說完,便聽得身後一片怒罵聲,李素驚愕回頭,卻見李績,牛進達,尉遲恭等人一股腦地衝了上來,拽胳膊的,揪衣襟的,踹屁股的,瞬息間便將程咬金弄得衣襟凌亂,頭披散,如同剛被一群社會小痞子堵在巷子搶光了零用錢的小學生似的,沒個人樣了。

    程咬金是什麼人,怎會吃如此大虧,於是不由勃然大怒,掄起拳頭便跟李績牛進達等人乾了起來。

    一群老將就在太極殿門口又打又鬧,一片雞飛狗跳,引無數朝臣側目,李素急忙貓著腰,悄悄離開了這是非之地。

    …………

    出了宮門,方老五等人一直等在宮門外,今日是李素第一次參加朝會,對李家來說意義重大,連方老五這些部曲們也是臉上有光,所以他們一個個穿著嶄新的戎裝,昂挺胸精神抖擻,軍容軍姿赫赫生威。

    見李素隨著人潮出了宮,方老五等人精神一振,急忙迎上前,彷彿早就排練好了似的,當著一眾朝臣們的面,方老五等人異口同聲暴喝道:“恭迎公爺出宮!”

    一聲暴喝,驚起宮外樹枝上的無數鳥雀,也惹來了朝臣們一片古怪的目光。

    李素臉上火辣辣的,感覺自己被人扇了一記耳光,丟人啊,都丟到皇宮門口了!

    ……還有,什麼叫“公爺出宮”?當我是被皇帝遣返回鄉的太監嗎?

    “都給我閉嘴!”李素壓低了聲音怒道。

    方老五見李素臉色不對,急忙住嘴,訕笑著迎了上來,給李素牽馬墜鐙。

    “有病是吧?誰搞出來的排場?”李素面色不善地問道。

    方老五乾笑道:“公爺今日朝議呢,站在大殿裡一句話定千萬人生死,可了不得,咱們想著不能墜了公爺的威風,所以合夥排演了這套排場,公爺若不滿意,回家後咱們再修改一下……”

    李素寒著臉道:“記得咱家院子裡有個一百多斤的石磨嗎?”

    “記得。”

    “回去後你們每個人排隊去舉它,舉起放下一百次。”

    “……是。”

    …………

    十幾個部曲簇擁著李素,牽著馬從長安街市上穿行而過,李素一路上都很沉默,眉頭皺得緊緊的。

    方老五見李素臉色不好看,猶豫了一下,道:“公爺,弟兄們在外面等您的時候不小心聽了朝臣們的議論……”

    李素斜眼瞥了他一下:“那又如何?”

    方老五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李素的臉色,道:“聽說……西域焉耆王叛亂了?”

    李素心不在焉地道:“不錯。”

    “公爺,記得當年您守西州的時候,高昌國啟釁來攻,西域諸國數万聯軍,其中也有焉耆的份,這焉耆可不是什麼好鳥,這次不如索性滅了焉耆,將它納為咱大唐的國土,方可保百年太平……”

    李素悶聲道:“陛下應該也是這個心思,只不過陛下還沒決定平亂主帥的人選……”

    方老五一愣,接著狠狠一拍大腿,神情突然變得興奮起來:“公爺,您是平亂主帥最合適的人選呀!”

    李素也愣了一下,驚愕地道:“我?平亂主帥?”

    方老五呼吸都急促起來,道:“公爺,放眼朝堂,還有誰比您更合適?您在西州當過官,也領兵打過仗,當年的西州是絲綢之路的中轉之地,西域和中原的使節商賈皆來往駐留於斯,其中大部分您都認識,而且您在西域可是大名鼎鼎,又有死守西州不失的赫赫功績,無論天時地利人和還是資歷和人脈,朝堂中誰也比不過您,您才是平亂最合適的人選呀!”
V123210 發表於 2017-3-8 17:33
第七百七十五章姓李名素

    方老五的話沒錯,論資歷,李素確實有資格任平亂主帥,領著大唐王師將西域折騰個底朝天。

    當初奉旨駐守西州時,李素雖然只是別駕,但行事卻霸氣十足,上任的第一件事便是反客為主將西州刺史曹餘的權力奪了過來,並且大力發展商業和軍備,終於將一座破爛的土城變了模樣,並且靠它死死守住了西域諸國聯軍的進攻。

    西州如今變得怎樣李素並不清楚,但他曾為那座城池付出過心血,流下過鮮血,他親手立的那塊英雄碑仍佇立在城外,經歷著風吹雨打,告訴每一個進城的人們,這裡曾經發生過怎樣慘烈的戰爭,多少人付出鮮血和生命的代價,才保住了這一方土地的安寧祥和。

    為任西州近三年,可以說,西州的繁華是李素建起來的,城裡進進出出的使節,官員,商人,僧道等等,李素全都認識,說起人脈,說起威望,李素可以說是西州第一人,甚至在整個西域都是赫赫有名。

    方老五說他是平西域之亂最合適的主帥人選,這句話並沒錯,如果李素奉旨領軍平亂,只要過了玉門關,便能收到望風披靡的效果,治理西州三年,人脈也好,威望也好,當年西州一戰,李素積攢得足夠多了,若李世民認識考慮這個問題的話,任李素當平亂主帥的建議倒也非常有道理。

    只不過聽過方老五的建議後,李素的臉頰情不自禁抽了抽。

    道理歸道理,合適歸合適,以李素的性格,若讓他千里跋涉出關,領著大軍過那種浴血沙場還得吃沙吞土的苦日子,並且還要冒著有可能會兵敗被殺被俘的危險,去幹這麼一件與自己的切身利益完全無關的事情,這種蠢事殺了李素都不願幹。

    扭過頭深深看著方老五,方老五神情興奮,目光期待,巴巴地盯著李素。

    方老五出身軍伍,可以說在軍伍裡混了一輩子,雖然混得不算好,臨到退役也只是個火長,但沙場建功立業的軍伍情懷卻深植心中,大丈夫馬上取功名正是理所當然之選,至於危險的因素,被他完全拋諸腦後,吃飯都有被噎死的,打仗當然也會死人,但風險和收益絕對成正比。

    李素嘆了口氣,道:“五叔……”

    “在。”

    “要不是看你年紀比我大,貴府三代以內的女性親人今日必然難逃一劫……”

    領兵打仗這個可能被李素毫不考慮地放棄,不僅放棄,而且深惡痛絕。任何有危險的差事李素都是這個態度。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二十多歲便已封了縣公,眼看離封王裂土不遠了,絕大多數人一輩子都難以得到的榮華富貴,李素在二十多歲時便已得到,而且得到的東西遠遠超出意料,他還年輕,這輩子他還可以有許多好逸惡勞混吃等死的時間,但絕不包括玩命。當年為了大唐帝國玩過一次命,已經足夠了。

    出宮後,李素領著眾部曲牽馬緩緩朝城門走去。

    雖說早在從西州回來後李世民便賜他長安城騎馬,不過但凡稍微有點情商的人都明白,聖旨上說了准許,並不一定代表你真的能這麼幹,懂得收斂的人應該知道,這只不過是一種榮耀而已,如果順杆子往上爬,這根桿子注定爬不了多高。

    所以李素和眾部曲仍舊規規矩矩牽著馬,在長安的街市上步行。

    穿過朱雀大街後便是太平坊,離城門還很遠,長安城太大了,李素一邊走一邊在考慮,是不是該在長安城裡買個別院,這樣方便自己上朝,這個別院最大的好處是,不但可以省了自己奔波之苦,而且還可以多睡一個多時辰……

    想著想著,不知走到了哪裡,忽然聽到街邊一條暗巷里傳來一陣嘈雜,接著一陣壓低了聲音的咒罵和一聲痛苦的悶哼,顯然有人挨了揍。

    李素神情不變,彷若未聞,連眼角余光都不曾瞟一下,徑自路過暗巷。

    人世間的不平事太多了,哪怕是在大唐的國都長安城,哪怕是如今四海承平的盛世裡,那些權貴人物根本不曾在意過的角落內,每天每時每刻仍發生著各種不平事,世情陰陽相濟,善惡皆存,有光明便會有陰暗,任何地方都存在著陽光照不到的角落。李素不是豪俠,也不是菩薩,他還沒到“兼濟天下”的境界,哪怕發生在眼前的事,能不管就盡量不管,因為他討厭麻煩,惹上麻煩便意味著他要犧牲許多發呆和睡覺的時間去解決它,這是對好逸惡勞的人生最大的不尊重。

    所以明知暗巷內必然發生了某件欺凌之事,但李素還是視若無睹地淡定路過。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老天似乎注定要他管一管這樁不平事。

    剛剛路過暗巷口,巷口內便橫飛出一道身影,這道身影要死不死的恰好摔在李家一名部曲身上。

    那道身影被狠狠摔落在地,發出痛苦的呻.吟,李家那名部曲也被順勢撞倒,部曲身子一挺,非常利落地起身,臉色卻漲成了豬肝色。

    怎麼說也是歷經大小數十戰的老兵,靠著一身廝殺本事打算給公爺賣一輩子命了,結果卻被不知何處飛出來的人影撞了個人仰馬翻,痛不痛還是其次,主要是在公爺面前大丟臉面,部曲不由勃然大怒,然後右手一沉,按住了腰側的橫刀刀柄,滿是殺意地瞪著躺在地上呻.吟的人。

    突發的變故,李素不得不停下了腳步,人還沒轉身,便長長嘆了口氣。

    他知道,麻煩來了,這次和以前一樣,是麻煩主動找上了他,不得不懷疑自己小時候是不是被瘟神親過,這運氣背的……

    從暗巷裡飛出來的人仍躺在地上哀嚎,一邊嚎一邊打滾,神情痛苦之極,李素皺眉看了片刻,卻發現他身上並沒有太明顯的傷口,只是外表很狼狽而已,李素甚至懷疑這傢伙是不是在碰瓷。

    方老五走上前,蹲下來仔細看了看,然後起身湊在李素耳邊輕聲道:“公爺,他確實傷了,右臂骨頭折了,肋骨似乎也斷了兩根,不知多大的仇,下手也太狠了……”

    李素點點頭,然後目光平靜地註視著黑暗的巷子深處。

    以標準的平沙落雁式倒飛出來的人,自然不可能是自己幹的,按照通俗的劇情發展,這時候大反派應該一臉得意洋洋領著狗腿子們從巷內走出來了,不但走出來而且還要大喊一聲……

    “安平侯府辦事,無關人等走開,莫惹禍上身!”

    李素嘆了口氣,他很痛恨自己的料事如神,老天為什麼要把自己生得如此聰明?

    囂張跋扈的場面話說完後,巷子裡方才緩緩走出一群人,前面十來人穿著青色短衫,典型的家僕護院打扮,最後出場的卻是一位穿著華衣的貴公子。

    貴公子身材不高,長相頗為英俊,十歲的年紀,神情陰沉卻帶著幾分倨傲和跋扈,李素第一眼見他便覺不喜,不喜的理由有兩個,一個是他比較英俊,另一個是跋扈。

    這兩條理由都犯了李素的忌諱,尤其見不得英俊的人,令李素不由自主產生危機感,覺得威脅到了自己“天下第一俊”的地位,總想朝別人臉上潑硫酸毀他的容……

    不管長相如何,身材如何,李素看到他的第一眼便將這位貴公子定了性,看這囂張的面孔,看他帶的那群狗腿子,看他不入流的欺負人的手段……方方面面都在述說著一個經典的事實,——他是炮灰,風光出場然後就被主角往死裡踩的那種炮灰,身份越高貴踩得越有快感。

    果然如巨星登場亮相似的,貴公子步履很緩慢,臉上的倨傲之氣一直不曾消散,走出巷口後,貴公子看到李素的穿著,還有身後十幾個部曲,不由一愣,倨傲的神情頓時消去許多,臉色數變之後,終於凝重起來。

    李素笑了。

    很顯然,炮灰還是有眼力的,一眼便能看出什麼人能惹,什麼人不能惹,雖然不認識李素,但他馬上能察覺,李素這種排場的人惹不得,或者說,惹了以後得不償失,會付出很大的代價。

    拱了拱手,貴公子行了一禮,道:“在下安平縣侯長子劉顯,適才下人無禮,衝撞了足下,實在抱歉,還請足下海涵。”

    李素又笑了,笑得很燦爛。

    嗯,有眼力,懂得趨吉避凶,知道不好惹便馬上以禮相待,但是畢竟年輕,做人還是不夠火候,開口第一句話首先便把自己的背景亮了出來,顯然賠罪的同時多少摻了幾分示威的意思,讓自己對他生出忌憚之心,以便雙方輕描淡寫揭過此事。

    看來這年頭的砲灰也不笨啊,生在權貴人家,又是長子,從出生開始便被家主當做繼承人培養教育,再怎麼失敗的教育,也不可能培養出一個蠢貨。

    躺在地上的人仍在哀嚎,李素卻看都沒看他一眼,反倒朝這位侯府長子劉顯笑了笑,道:“無妨,我只是路過,些許衝撞小事不必計較,你們繼續,我告辭了。”

    說完李素朝方老五示意了一下,然後眾人舉步便走。

    至於地上躺著的人為何被劉顯的狗腿子揍,雙方有什麼過節,誰是誰非,誰善誰惡等等,這些李素渾不關心,他沒有管閒事的愛好,雖然俗話說“路不平,有人鏟”,但李素畢竟不是活雷鋒,更不是壓路機……

    離開時李素心裡甚至在竊喜,很好,成功地避免了一樁麻煩。

    李素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壞人,當然,也從來不認為自己有多好,跟所有平凡普通的人一樣,心中有善有惡,有明有暗,有一點點愛心,也有一點點善心,但絕不會到氾濫的地步,善心愛心是人性中很寶貴的東西,多了,就不值錢了。

    所以李素離開時走得異常堅定,毫無愧疚。

    走出三步,身後一道似曾相熟的聲音叫住了他,李素不得不再次停下腳步。

    “子正兄,是我!我是侯傑……”

    聲音很虛弱,李素回過頭,這才第一次正眼望向剛才挨了揍躺在地上哀嚎的那位仁兄。

    看清了他的面容後,李素鬱悶地嘆了口氣。

    這樁麻煩,不惹也得惹了。

    因為這位確實是熟人,準確的說,李素跟他爹是熟人。

    侯傑,侯君集的長子,據說還掛了某個州城刺史的虛銜,如果侯君集當初沒摻和李承乾謀反的話,現在的侯傑應該還是國公府的嫡長子,每天無憂無慮地和長安城的紈絝們吃喝嫖賭順便耐心等待老爹蹬腿後自己繼承爵位,而絕非此刻這般被人欺凌後躺在地上哀嚎,套句曾經流行的歌詞,“他應該在車裡,不應該在車底”……

    可是,侯君集偏偏乾了一件作死的事,然後被李世民一擼到底,不但被免了官,削了爵,而且被流放到數千里外的瓊南去了,侯家國公權貴的地位驟然間一落千丈,成了普通的平民百姓,老實說,如果不是看在侯君集當初果斷臨陣倒戈的份上,整個侯家都會被流放到瓊南去,後來只罰了侯君集一人流放,顯然李世民還是給曾經的開國功臣留了幾分情面的。

    李素與侯傑認識,但並無深交,以李素如今的身份地位,真正來往的皆是這些紈絝子弟們的父輩,說實話,侯傑的身份還不足以讓李素能與他有更深的交情,大家的起點不同,紈絝們靠的是祖輩父輩的蔭恩,而李素,卻是真正的白手起家,長安城那些手握重權的權貴們口頭上將李素當成晚輩,事實上沒有一個人敢看輕李素,彼此聊的話題都是朝堂國事,與李素說話的語氣都是平起平坐的詢問和商議。如侯傑這些紈絝子弟者,李素平日與他們玩歸玩,但他們在李素心裡的分量卻明顯便沒那麼重了。

    見地上躺著的人果然是侯傑,李素頗有些意外,急忙上前兩步,蹲了下來。

    “侯賢弟?果真是你?”李素吃驚地道。

    見李素回來,安平侯長子劉顯的臉色頓時陰沉下來。

    侯傑右臂已骨折,肋骨也斷了兩根,奮力叫回李素後便痛得冷汗直冒,仍躺在地上起不了身。

    李素詫異道:“侯賢弟為何這般模樣?”

    見侯傑疼得說不出話,李素吩咐方老五給他正骨上夾板,他卻轉身望向劉顯。

    “侯家是開國國公,你為何將侯傑傷成這樣?”李素淡淡地問道。

    眼見李素終於還是插手了,劉顯的臉色頓時變得很難看,卻仍努力擠出了笑臉,道:“侯家如今已不是國公。”

    李素點點頭,話說得簡潔,卻一語道破世態炎涼。

    落翅的鳳凰不如雞,劉顯就是這個意思,所以他敢以縣侯長子的身份揍侯傑,因為侯家的國公之爵已被削,而且侯君集牽扯進了謀反大罪,這個罪是無法赦免的,基本上是不可能翻身了。

    李素扭過頭,望向方老五,湊在他耳邊輕聲道:“這個'安平縣侯'是哪裡冒出來的?為何以前沒聽說過?”

    李素確實對安平縣侯很陌生,說來也在長安城廝混這些年了,無論朝堂權貴,還是紈絝子弟,李素與他們皆有來往,平日里叔叔伯伯或是稱兄道弟,不誇張的說,長安城里大大小小的權貴,李素不認識的還真的不多,但是李素可以肯定,自己真不認識什麼安平縣侯。

    原本問方老五隻是隨意一問,李素並未指望方老五能回答,誰知方老五還真知道這位安平縣侯。

    “公爺,安平縣侯是兩個月前才調任長安城的,據說這劉顯的父親劉平也曾是開國功臣,隋末時是竇建德手下的部將,後來見情勢不對,果斷棄了竇建德,投了高祖皇帝陛下,倒也立過一些功勞,大唐立國後,高祖陛下封賞功臣,這位劉平也順手撈了個安平縣侯,被任為涼州刺史,兩個月前,劉平被調任回長安,任吏部侍郎……”

    李素恍然,喃喃道:“難怪我不認識他,而他也不認識我……”

    隨即李素扭頭看著方老五,疑惑道: “你為何知道得如此清楚?”

    方老五咧嘴笑道:“小人是公爺您的親衛,時刻貼身護衛公爺安危,村里王家老二與小人甚為投契,經常和我說起長安城裡的是非和權貴,說面相小人肯定不認識,但只要報出名頭,小人多少還是知道幾分來歷的,王家老二說了,教小人記住這些權貴的名頭和來歷,將來若公爺若與他們起了衝突,也好讓公爺您決斷進退……”

    李素笑著點頭:“你們倒也盡心盡責。”

    遲疑了一下,李素又問道:“那位安平縣侯突然被調回長安,而且直接被任為吏部侍郎,……應該抱了哪位權貴的大腿吧?”

    方老五笑道:“公爺所料不錯,王家老二說,那位安平侯去年攀上了長孫家,長孫宰相恰好分管吏部……”

    李素又點頭,話說清楚便明白了,看來今日遇到了一位事業恰好正在上升期的權貴……的倒霉兒子。

    轉頭看著虛弱地躺在地上的侯傑,再看看神色陰沉的劉顯,李素目光平靜,語氣淡然地道:“不管你和侯傑有何仇怨,此刻開始,一筆勾銷。”

    劉顯瞳孔猛地縮成針尖大小,神色愈發陰沉了。

    “這位兄台欲插手此事?”

    李素笑道:“不錯,我插手了。”

    劉顯愣了一下,怒道:“敢問兄台高姓大名?”

    “姓李,名素。 ”
V123210 發表於 2017-3-10 19:50
第七百七十六章義伸援手

    人一旦到了某種程度的顯赫位置,通常不太容易樹敵和結仇。因為所處的位置決定進退,比如某個家族的某個人做到了宰相,地位夠高了吧?然後,他會不會像個傻子似的到處得罪人?

    自然是不會的,如果真是那種小人一朝得志便猖狂的性格,那麼,也輪不到他來當宰相了,這種人注定不會得志,就算祖墳噴火讓他僥倖得誌了,也不會太長久,馬上就會被人一巴掌抽下去,輕則失勢,重則丟命。

    到了這個高度,真正能讓他決定樹敵結仇的原因,一定是因為利益,或為錢,或為權,為了利益,哪怕此刻親如兄弟對飲長歌,下一刻也會馬上掀桌子翻臉,將對方置於死地。

    毫無理由或者為了某件雞毛蒜皮的小事而與人結仇,在權貴的圈子裡不是沒有,但很少見,越是有底蘊的權貴家族,越懂得謹慎,因為家業越大越輸不起,不到關乎家族利益的緊要關頭,通常不會為家族輕易樹敵。

    同樣的道理,身處高位的人也沒人敢隨便得罪。有資格列入權貴圈子裡的家族,往往是大浪淘沙後的結果,這個圈子裡沒有蠢貨,算計權衡起來比猴都精,一件事情在眼前發生,馬上就能知道這件事值不值得自己翻臉,翻臉後可能會有怎樣的後果,給自己家族帶來的利弊如何,對方是不是自己招惹得起的人等等,往往一個瞬間,馬上便決定了對突發事件處理的基調。

    那些鼻孔朝天囂張跋扈的紈絝子弟不是沒有,但也要看人來決定態度,對平民百姓或許可以,但遇到與自己身份差不多的人,那就要慎重衡量利弊了。

    包括李素在內,在他決定插手這件事之前,也要先將劉顯的背景問清楚,就是這個道理。

    而劉顯得知李素要插手後,下意識第一句話便是問李素的底細,也是這個道理。

    權貴之間,絕不會輕易樹敵。

    …………

    …………

    “李素是誰?”劉顯露出迷惘之色。

    隨即劉顯忽然一驚,不知想到了什麼,神色頓時變得驚怖:“李素!那個……李素?”

    李素揉了揉鼻子,慢吞吞地道:“雖然你表達得不清楚,但我還是明白你的意思,沒錯,我就是那個李素。”

    朝劉顯咧嘴一笑,李素悠悠地道:“你看,我的回答多麼低調,不像劉公子你,一開口先把你老爹的爵號亮出來,我就可憐了,老爹默默無聞,亮出來也沒人知道。”

    劉顯仍震驚地看著他,吃吃地道:“涇……涇陽縣公,李素?”

    李素有點不耐煩了:“沒錯,涇陽縣公李素,全天下或許叫'李素'這個名字的人不少,但我敢保證,如此英俊的李素就只有你眼前這一位,除此別無分號。”

    劉顯額頭不知不覺留下了汗。

    李素的名字他當然不陌生,因為李素太有名了。

    他幹過多少大事,為國立過多少功勞等等,劉顯這種紈絝子弟並不太關心,不過李素多年前便敢跟東宮太子叫板,敢在東市公然廢了東宮屬官,甚至敢作長賦在大殿上諷刺當今天子……

    人的名兒,樹的影兒,李素只說出了自己的名字,劉顯頓時便知道他是誰了。不需要亮出身份,不需要擺排場,只是一個名字,安平縣侯惹不惹得起便一目了然。

    劉顯的臉色頓時變得很難看,呼吸也情不自禁急促起來。

    李素靜靜看著他的表情,然後笑了。

    “看來,你應該聽說過我。”李素淡淡地道。

    劉顯臉色仍很難看,但他還是努力擠出了一絲笑容,拱了拱手:“原來是李公爺當面,恕愚弟多有得罪了,愚弟舉家甫入長安,眼拙不識金玉,李公爺恕罪,恕罪。”

    李素也笑得很燦爛:“小侯爺客氣了,不打不相識,你我也算有緣,今日倒是我失禮了。”

    劉顯飛快瞥了一眼地上的侯傑,目光復雜,然後強笑道:“李公爺,愚弟對您可是神交已久,來長安後一直想著拜望您呢,只是愚弟怎麼也沒想到,你我相識竟是今日這般場合,實在是……”

    李素笑道:“相逢即是有緣,不管什麼場合都沒關係的。”

    二人互相說著一些沒營養沒含義的客套話,明明話題尷尬且空洞,可二人說話的表情卻無比認真,刻意營造出一種和煦友善的氣氛,剛才二人之間的那一股子一觸即發的火藥味消散了許多。

    只不過,火藥味還是沒有完全消散,侯傑還躺在地上,事情已經發生,不是幾句客套話便能交代過去的。

    最後還是劉顯的心性缺了點火候,忍不住打破了這個尷尬的僵局,說到了正題。

    “李公爺您……認識侯傑?”劉顯試探著問道。

    李素笑著搖搖頭:“不太熟,平日來往不多。”

    這句是實話,哪怕侯家沒出事以前,李素也跟侯傑沒有太多來往,人與人之間還是看眼緣的,所謂“傾蓋如故,白髮如新”就是這麼個意思,第一眼覺得投脾性了,一輩子肝膽相照,第一眼覺得不太爽利,一輩子頂多也只是點頭之交,李素和侯傑就是如此,以前侯家沒敗落,侯傑常出入青樓酒肆縱情聲色,可謂風.流陣裡的急先鋒,據說乾過幾樁出格的事,還因爭風吃醋牽扯了一樁風.流人命官司,後來不了了之,對這種人,李素向來都是下意識的敬而遠之。

    這句話出口,兩個人同時變了臉色。

    劉顯一愣之後,神情頓時輕鬆甚至喜悅起來,而地上躺著的侯傑則一臉灰敗絕望。

    誰知李素又忽然補了一句話。

    “……不過,侯傑的父親侯君集大將軍,卻對我有恩。”李素慢吞吞地道。

    劉顯喜悅的表情剛浮上臉便僵住了,而侯傑卻頗為意外地看著李素。

    劉顯沉默片刻,咬了咬牙,指著侯傑道:“不知李公爺的意思……”

    李素淡淡道:“我沒興趣知道你們之間有什麼仇怨,不過今日,我要保侯傑,世間所謂仇怨,無非權錢或美色,我想,我應該擔得起。”

    劉顯的臉色越來越難看,終究是年輕人,忍不住火氣,語氣漸漸陰沉了。

    “李公爺何苦為此破家之人而駁我安平侯府的面子?”

    李素笑了笑,直視劉顯的眼睛,平靜地道:“你這句話,我是不是可以理解為,今日找侯傑麻煩的其實不是你,而是你父親,或者說,是你們安平侯府的意思?”

    劉顯一滯。

    這個問題很嚴重,李素話裡的意思很明了,如果是他劉顯與侯傑兩個人之間的事,那麼便是私人恩怨,私人恩怨再怎麼嚴重,也只是兩個人之間的事,但是如果這是劉顯的父親安平縣侯的意思,那麼事情就不簡單了,已然上升到權貴家族之間的恩怨,這個恩怨可就嚴重多了。

    劉顯不是頭腦簡單的紈絝子弟,事實上權貴的家教是最好最全面的,從小便有人教他權衡利弊的道理,他能在最短的時間內對情勢做出最恰當的判斷。

    眼下的情勢,顯然對劉顯不利,因為他招惹不起李素,不僅是他,連他父親安平侯都招惹不起李素。

    然而,今日劉顯似乎有些底氣,李素的話已經說到這個份上,劉顯還是沒有退讓。

    沉默良久,劉顯面色數變,最後終於咬了咬牙,加重了語氣道:“不錯,是咱們安平侯府的意思。”

    李素眉梢一挑,笑得愈發燦爛了。

    劉顯的回答頗有些出乎意料,李素原以為幫侯傑出了頭,對方會知難而退,就算從此結了仇,那也是以後的事,絕不會當眾撕破臉的,不曾想,卻等到劉顯的這句回答。

    好了,既然上升到了權貴家族恩怨的層面,事件可以說全面升級了。

    “安平侯府麼?”李素喃喃念了一句,然後笑道:“好,是我小覷天下英雄了,看來我李素這點小臉面在安平侯面前賣不動呀,既然賣不動,那好,我便不賣了。”

    笑容漸斂,李素目光忽現鋒芒。

    “劉公子,你剛才話裡的意思,這是你們劉家與侯家的恩怨,是這個意思嗎?”

    劉顯陰沉著臉,點頭道:“是的。”

    李素冷哼道:“侯家已敗落,所以你們劉家打定了主意要落井下石了?”

    劉顯知道此時已將李素完全得罪,再無轉圜的餘地,索性橫下心,冷冷道:“李公爺這話,我可不敢搭腔了,'落井下石'四字,我劉顯萬萬擔當不起,倒是李公爺你,什麼都不清楚便橫插一手進來,是不是不太合適?”

    李素笑道:“劉公子來長安時日不長,久了你便知道,我李素向來是幫親不幫理,既然我說過今日擔待了侯傑,那麼,從今以後,侯家的事便是我的事,任何恩怨可沖著我來。”

    說完李素看也不看劉顯憤怒的神情,朝方老五揮了揮手,吩咐道:“將侯公子抬著,送回侯家,多日不見侯家嬸娘,今日正好去拜望一下。”

    侯傑胳膊骨折,肋骨也斷了,疼得兩眼發黑,但神誌仍清醒,聞言頓時努力強撐起身,朝李素感激地道:“多謝子正兄仗義……”

    說話間,方老五等部曲已上前抬起了侯傑。

    劉顯這些年仗著小侯爺的身份處處順風順水,此刻竟被李素徹底無視,劉顯這樣的倨傲跋扈的紈絝子弟哪裡受過這等氣?年輕人嘛,衝動起來哪裡顧及後果,於是頓時怒髮衝冠,也顧不得李素的身份和權勢,上前橫出一步攔住了李素和方老五等人的去路,眼神陰沉地瞪著李素道:“李公爺,還請三思而行,為保一個破落戶而與我侯府反目,值得嗎?”

    李素有些驚奇地看了他一眼,然後緩緩道:“劉顯,縱是你父親劉平在我面前,恐怕也不敢如此說話,你……這是在威脅我?”

    劉顯強忍住氣道:“不敢,李公爺言重了,只是凡事皆有是非曲直,為何李公爺連問都不問誰對誰錯,便一頭偏向了侯傑?”

    李素淡淡地笑道:“我說過,侯家的事,我一力擔了,這句話的意思是,無論侯傑是對是錯,你安平侯府盡可沖我來,至於講道理……嗯,以前我還是很講道理的,後來被人帶壞了,慢慢的也就不太講這個了,行吧,人我帶走了,要論是非曲直,讓令尊安平侯來與我論。”

    劉顯大怒,李素顯然沒把他放在眼裡,他劉顯連與他講道理的資格都沒有,他父親安平侯才夠資格,這話將他藐視到極點,簡直沒法忍。

    攔在李素面前,劉顯絲毫沒有讓路的意思,憤怒地盯著李素,語氣森然道:“李公爺,不覺得欺人太甚了麼?”

    糾纏到現在,李素越來越不耐煩了。

    平日廣結善緣,可謂交遊廣闊,但是,並不意味著李素不敢得罪人,當初連李承乾都敢得罪,何況現在一個小小的縣侯兒子?哪怕那位安平侯背後站著長孫無忌,那又如何?當初敢得罪東宮太子,現在自然也不怕得罪當朝宰相。

    “讓路,不然揍你。”李素語氣有些陰沉了。

    劉顯冷笑:“既然欺我安平侯府無人,李公爺不妨試試?”

    李素的回答非常乾脆果斷:“好,試試就試試。”

    扭頭看了方老五一眼,方老五頓時會意,大手一揚,領著一群部曲衝了上去,方老五一馬當先,率先出手,首先便朝劉顯臉上狠狠扇了一記耳光。

    啪的一聲脆響,劉顯驚愕地瞪大了眼,怔怔地看著李素。他沒想到李素竟然如此果決,說動手就動手,就在這長安城裡,就在大庭廣眾之下,毫無顧忌地與他安平侯府撕破了臉。

    “你,你……竟然真敢……”劉顯抖抖索索地指著李素,又驚又怒。

    李素嘆了口氣:“為什麼總有人不相信我真的敢揍人?難道我長著一張膽小怕事的臉?還是說,我這幾年太低調太厚德載物了?”

    見小侯爺挨了揍,劉顯身後的隨從們不由大驚,當下也顧不得李素的身份了,紛紛蜂擁而上。

    方老五和眾部曲目光一冷,索性放開了手腳,揮拳迎了上去,火藥桶終於被點爆,雙方部曲隨從戰作一團。

    劉顯恰好站在雙方毆鬥的中心,甫一交手,劉顯頓時被波及,侯府的隨從自然不敢傷他,但李家的部曲可就沒那麼多講究了,既然李素已下了令,這時還管他什麼小侯爺,目之所及,皆是仇寇,無差別揍過去便是。

    很快,暗巷外拳來腳往,不時有人影倒飛出去,劉顯夾在雙方毆鬥的人群裡,激揚的黃塵很快淹沒了他的身影,只聽到劉顯一陣陣殺豬般的慘叫聲,最後聲音漸漸微弱。

    論雙方部曲隨從的戰力,方老五等人皆是百戰餘生的老兵,交戰廝殺經驗豐富得可以去編教科書了,而劉顯的隨從雖然也是軍伍出身,但明顯戰力不如方老五等人,沒過多久,侯府的隨從們便被方老五等人放倒了一地,劉顯躺在地上形容狼狽,衣衫凌亂,身上傷痕處處,已然暈過去了。

    李素一直在旁邊冷靜地觀戰,見毆鬥結束,達到了自己想要的結果,不由滿意地點點頭,朝方老五笑道:“兄弟們沒傷著吧?”

    方老五聞言心中一熱,頓時笑道:“一點皮肉小傷,不礙事的,這位侯爺的部曲還不錯,看得出是經歷過殺陣的,收拾起來有點麻煩。”

    能被百戰餘生的方老五誇讚,可見安平侯府的部曲身手確實不凡,李素笑道:“五叔和兄弟們辛苦了,今日沒丟咱李家的臉,回家後趕緊敷傷,每人再去賬房支應一貫錢,算是賞錢。”

    部曲們喜上眉梢,紛紛道謝。

    看了看不省人事的劉顯,李素的目光冷冷瞥過之後,遂命部曲們抬著侯傑往侯家走去。

    雙方在長安街市上毆鬥,自然不可能不驚動巡街的武侯,然而武侯們地位雖低,但卻是長安城裡最有眼力的人,看到李素和劉顯的架勢後,武侯們頓知招惹不起,更不敢干涉調停,人家這明明是神仙打架,小小的武侯長了幾顆膽子敢摻和?最後看著李素和部曲們以勝利者的姿態揚長而去,武侯們一聲不吭,待到李素等人走遠了,他們才敢大聲驅散圍觀百姓,順便趕緊去雍州刺史府和安平侯府報信。

    李素負著手走在前面,部曲們抬著侯傑跟在後面,眾人表情淡定,不慌不忙,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似的,一群人走在大街上竟走出幾分閑庭信步的風采來。

    侯傑滿臉淤青,右手無力地耷拉著,表情很痛苦,不時抬頭看一眼李素,欲言又止後又垂頭暗暗一嘆。

    眾人步行半晌,侯傑這才強撐著道:“多謝子正兄義伸援手,若非子正兄出面,愚弟今日怕是下場不妙。”

    李素淡淡地道:“你不必謝我,剛才我跟劉顯說的是實話,我與你病不熟,之所以出手,是看在令尊的面子上。”

    侯傑嘆道:“不論如何,子正兄對我終歸有救命之恩,此恩侯傑永誌不忘,定當報還。”

    李素緩緩道:“侯傑,今日你與劉顯的爭執到底為了什麼?我知道你們之間不大可能有什麼深仇大恨,不是因為錢財就是因為美色,你們是為了哪一樁?”

    侯傑嘴唇囁嚅幾下,輕嘆道:“……美色。”

    李素笑了:“那我就更想不通了,劉顯並不是那種沒腦子的蠢貨,如果你和他只是為了某個姑娘爭風吃醋,以劉顯的理智,他可以為了美色與你侯傑結仇,但他應該不會連我都敢得罪,說句不謙虛的話,美色與我李素的分量比較起來,劉顯應該很容易權衡得失利弊才是,為了美色不惜連我都敢得罪,那位姑娘難道果真絕色傾城麼?”

    侯傑頓時露出黯然之色,猶豫半晌仍沒開口。

    李素哼了一聲,道:“罷了,你若不提,我也不再問,稍停送你回家,再拜望一下令堂大人後,我便……”

    話沒說完,侯傑急忙道:“子正兄莫惱,此事實在是說來話長……”

    李素打了個呵欠,懶洋洋地道:“說來話長那就別說了,大家都挺忙的,咱們還是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吧……”

    侯傑愕然:“啊?”

    “說來話長”這四個字只是長篇大論前的鋪墊好不好?你應該馬上接一句“願聞其詳”才是正確的打開方式啊!你這麼不按套路出牌,教我滿腹滄桑故事如何繼續?

    遇到一個不會聊天的人,侯傑頓時很心塞,感覺傷上加傷了……

    李素同情地看了一眼滿臉尷尬的侯傑,嘆道:“可憐的孩子,一肚子話說不出來憋坏了吧?算了,我就犧牲一下,你侯家和安平侯府有什麼恩怨,儘管說吧,嗯……儘管簡短一點,不要太浪費光陰,一寸光陰一寸金吶,很貴的。”

    侯傑臉頰抽搐了幾下,想到如今侯家破敗的現狀,又結下安平侯的大仇,這時就算李素攔著不讓他說,他也要竹筒倒豆子般全說出來了。

    “子正兄,劉顯今日與我爭執,確實是因為一位女子,但又不僅僅是為了一位女子……”侯傑頓了頓,接著道:“這位女子是青樓的歌伎,三年前我與劉顯便認識她了,我和劉顯皆對她頗為鍾情,劉顯欲將她買下接入府中納為侍妾,當年我侯家還沒破敗,而且我那時也是……年少疏狂,所以……”

    聽到這裡,李素頓時提起了幾分興致,沒辦法,故事太誘人,而且馬上說到戲肉了……

    “所以,你把那位歌伎買了回去納為侍妾了?”

    侯傑苦澀地點點頭:“不錯,那時我侯家是國公府,而劉家只是縣侯,儘管劉顯對我恨之入骨,卻拿我無可奈何,不得不忍氣吞聲。”

    李素悠悠一嘆,這就難怪了,侯傑對劉顯來說便是奪妻之恨的仇人,不共戴天的那種,恰逢侯家破落,而且可以肯定侯君集無法翻身,劉顯才算等到了報仇的時機,今日劉顯沒將侯傑大卸八塊,只是將他打斷了骨頭,說明劉顯是個……謙謙君子?
V123210 發表於 2017-3-11 14:21
第七百七十七章積年恩怨

    殺父之仇,奪妻之恨,向來是人類所有仇恨中最無法化解的,可謂不共戴天。

    當李素知道這件事跟女人扯上關係後,頓知不可善了了。

    說起來是曾經的陳年舊賬,然而此一時彼一時,當年侯家正是風光之時,侯君集是從龍功臣,爵封國公,頗得聖眷,至於安平縣侯……舉國上下那麼多侯,誰知道安平侯是哪號人物?所以那時的侯傑行事無所顧忌,與劉顯搶女人,搶了便搶了,沒什麼大不了,只要侯家權勢不倒,劉顯永遠拿他沒辦法,永遠只能忍著。

    可是,侯家畢竟倒了。

    權貴失勢的下場是很嚴重的,當年施出去的恩不一定能收到回報,但當年結下仇卻一定會被報還的,仇恨永遠比恩情更令人刻骨銘心,永誌不忘。

    “已是三年前的舊事了,劉顯還沒忘?”李素瞥了他一眼。

    侯傑點頭,滿臉苦澀:“那個女人……太美了,可謂人間絕色,她原本是官宦閨秀,後來其父犯事被斬,全家被沒入內教坊,這才淪落風塵中,劉顯對她一直念念不忘,三年仍不易相思……”

    李素嘆了口氣,道:“所以,今日劉顯找上你,就是為了這個女人?這個女人如今還跟著你嗎?”

    侯傑點頭道:“當年我將她買下後納入家中,一直到今天,她仍是我的侍妾……”

    “劉顯逼你把那個女人送給他?”

    “這是劉顯的目的之一。”

    李素緩緩道:“我有個問題剛才一直想問,權貴人家縱然結仇,想必也不會如此草率魯莽,若說為了一個女人而對你下毒手,未免有些過了,哪怕你侯家如今已失勢,也不至於把臉撕破得如此徹底,更何況劉顯剛才說過,他是以安平侯府的名義對你下手的,也就是說,此事已非你二人的個人恩怨,而是兩家之仇了,想必不僅僅是為了一個女人那麼簡單,對吧?其中是否還有別的原因?”

    侯傑咬牙道:“有。”

    “說說。”

    侯傑沉默片刻,忽然抬頭看著李素,目光閃動了一下,道:“我父流放瓊南以前,我曾去監牢探望,我父曾說,侯家若有大難,可尋子正兄,子正兄必護我侯家周全,是真的嗎?”

    李素愣了一下,然後噗嗤一笑:“你都把話擠兌到這份上,我若說是假的,怕也會落個愧對故人的名聲了,對吧?”

    侯傑臉一紅,羞愧垂下頭。

    李素冷哼道:“侯傑,咱們以往沒什麼交情,你父親侯大將軍曾對我有恩,但後來我也報還了,不然你以為你父親犯下的事僅僅只是流放那麼簡單?大丈夫一生恩怨分明,也不必斤斤計較,此事我既然遇到了,便沒有袖手不管的道理,剛才我跟劉顯說的話你莫非沒聽到?我說過,侯家的恩怨,我一力擔之,只不過你要清楚,我幫侯家是看在你父親的面子上,與你無關,你若還在我面前玩弄這點上不了檯面的小聰明,可莫怪我真的撒手不管了,你以為我很樂意為了侯家去得罪一位有權有勢的縣侯嗎?”

    心底角落裡那一點點小聰明被李素當面揭穿,侯傑羞得無地自容,滿臉通紅急忙賠禮道歉。

    李素淡淡笑了笑,算是揭過去了。

    這世上沒有真正的蠢貨,各有各的聰明,只是聰明也分種類分道行的,有的火候深,道行足,一副大智若愚的蠢樣卻干成了大事,有的靠著一點點小心機佔點小便宜,大抵一輩子也就這個樣子了,侯傑的小聰明自然逃不過李素的眼睛,以往李素若遇到了,也只是微微一笑,不予計較,但今日卻很不厚道地當面揭穿了。

    原因很簡單,也算是為了故人吧。侯家已然落魄到如此地步,而侯家的長子卻靠著一點小心機小狡黠算計剛剛救了他性命的恩人,李素不得不幫侯君集教訓幾句,聽不聽得進去是侯傑的事,若侯傑陽奉陰違也簡單,李素與侯家的交情僅止於侯君集這一代了。

    看著侯傑滿面羞愧的模樣,李素淡淡地道:“行了,這些話本不該由我說,我只是喜歡管閒事罷了,說說吧,你們侯家和那位安平縣侯到底有何恩怨?”

    侯傑措辭片刻,低聲道:“安平侯與我侯家……可以說是世仇了。”

    李素眉頭一皺:“何出此言?”

    “早在大唐立國之前,當今陛下還是秦王時,我父親已是秦王府的車騎將軍了,那時的安平侯劉平只不過是我父親麾下的一名兵曹,專司運送大軍糧草,那年征討王世充,兩軍決戰洛陽城外,當時劉平押送的一批軍糧因大雨而誤時,比軍令規定的晚了三日,差點造成軍心動盪,我父親氣壞了,當即便行了軍法,將劉平的左腿打斷,養了三個月才見好,後來劉平漸露崢嶸,屢立戰功,只是報到我父親面前時,我父仍深恨劉平當年差點壞了大事,於是屢屢將劉平的戰功截下不報,劉平豁了性命掙得的軍功倒有多半被我父所截,最後大唐立國,高祖皇帝分封功臣,劉平只被封了一個縣子,還是後來陛下即位後,劉平不知走了什麼門路才封到了縣侯……”

    李素恍然,然後嘆了口氣。

    照這般說法,兩家果然是世仇了,阻人前程簡直比殺人父母更惡劣,侯家與劉家的恩怨,可以說得上是“不共戴天”了。

    “所以,那個所謂的絕色風塵女子,只是劉顯尋仇的一個藉口而已,對嗎?”

    侯傑點頭:“那位女子……確實也深被劉顯所喜,今日劉顯截住我一來是為了報世仇,二來順便也想將她霸占,一舉兩得而已,他知道,如今侯家已破敗,而劉家不知何時攀上了長孫家,此消彼長,侯家只能任他宰割了……”

    李素這時也聽明白了,怪不得剛才劉顯理直氣壯的說是安平侯府的名義尋仇,原來果真是家族世仇,如今侯家勢頹,正是報仇的好時機,這個安平侯劉平倒也真是耐心極好,忍了二十多年才等到了機會。

    李素沉吟半晌,展顏一笑:“好了,事情我大概都清楚了,還是那句話,侯家的恩怨,我來擔。”

    侯傑眼眶一紅,哽咽道:“多謝子正兄,我侯家危難落魄之際,我父親朝中同僚袍澤皆避之,唯有子正兄不棄,義伸援手,侯家承子正兄大恩,日後定當……”

    李素打斷了他的話頭,道:“行了,別說什麼報恩的話,我做這些一是為了當初與你父親的交情,二是不想愧對自己的良心,除此沒有別的原因,……我先把你送回去,再拜望一下侯家嬸娘,別的事情緩緩再說。”

    侯傑再次謝過,說了一路的話,李素和部曲們已快到朱雀大街時,侯傑忽然覺得不對,急忙道: “子正兄,走錯了,我家已不在朱雀大街……”

    李素一愣:“搬家了?”

    侯傑苦笑道:“父親犯事流放之後,殿中省便將我家的宅院收了回去,將我全家驅趕出來,還封沒了大部分的家產和所有田地,如今我家聚居在長興坊的一個小宅子裡……”

    李素沉默片刻,嘆息不已。

    傾巢之下,焉有完卵,當初侯君集的一個決定,真正是害苦了全家人。

    李素和部曲們當即掉頭,走了小半個時辰才走到長興坊,侯傑指明了路,最後眾人在一個破敗的小門前停住。

    叫開了門後,侯家一位白髮蒼蒼的老門房走了出來,見侯傑滿身傷痕被人抬回來,不由大驚失色,急忙高聲叫來了家眷,家眷們紛紛搶出門來,見侯傑如此模樣,家眷們紛紛傷心痛哭。

    李素靜靜看著這一家的悲情落魄,心中不由泛起許多感慨。

    侯家如今的境況彷彿突然間給他敲響了警鐘。

    家族興衰,全在家主一人,一念可興,一念可敗,李素如今也是一家之主,整個李家的興衰全係於李素一人,在這個皇帝意志能決定一切的年代裡,若想家族長久興盛下去,不至於落到侯家這個地步,李素往後每走一步都要分外小心謹慎,否則,若一朝失勢,李素都不敢想像老爹和許明珠會承受多麼巨大的屈辱,一如現在的侯家,只看面前這扇破敗潦倒的窄門,便知其中辛酸。

    侯家已落魄,小小的宅院內全住著家眷,家僕丫鬟已被遣散,僅只留了一位忠心的老門房。

    眾家眷圍著侯傑大哭一陣後,幾名老婦人攙扶著一位四十多歲的婦人緩緩走出來,婦人穿著粗布裙衫,雲髻上斜插著一支不值錢的鐵簪,儘管衣著配飾無比簡陋,但神情卻雍容鎮定,不怒自威。

    原本圍著侯傑大哭的家眷們見這位婦人出來,紛紛停了哭聲,規規矩矩起身垂首恭立,大氣也不敢出。

    婦人緩緩走到侯傑身前,奇怪的是,竟看都沒看渾身是傷的侯傑一眼,目光反倒是首先落在李素身上,快速打量一番後,婦人朝李素襝衽為禮。

    “待罪犯婦拜見李縣公。”

    李素急忙躬身還禮:“侯嬸娘萬萬不可,折煞小侄也。”

    婦人便是侯君集的正室原配夫人侯方氏,李素曾經去過侯君集府上,也曾拜望過她。

    侯方氏直起身,道:“夫君流放瓊南以前曾說過,侯家勢頹即傾,長安不宜居,或有宿仇傾門之禍,夫君叮囑我,若侯家果真有難,長安城中無義士,唯李縣公可託付求懇,今日我侯家長子重傷,而李縣公親自登門,想必侯家的禍事已至矣。”

    李素驚奇地看著她。

    侯家夫人素有賢名,聽說當初侯君集意欲參與李承乾謀反時,侯夫人便勸諫過他許多次,只是侯君集一意孤行,未曾聽進良言苦勸,今日看來,侯夫人果然名不虛傳。

    “嬸娘言重了,若說禍事,倒也沒那麼嚴重,今日小侄只是特意拜望嬸娘而已。”

    侯方氏嘆了口氣,道:“如今的侯家,連螻蟻都招惹不起了,看在你眼里或許不算什麼,但對侯家來說,不管招惹到誰都是滅門之禍。”

    直到這時,侯方氏才轉頭看著侯傑,道:“杰兒,誰將你傷成這樣?”

    侯傑沉默片刻,低聲道:“……安平侯之子,劉顯。”

    侯方氏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道:“當年夫君種下惡因,今日果有此報。”

    頓了頓,侯方氏又道:“聽說劉顯與你也有過仇怨,為了什麼?”

    侯傑遲疑一陣,訥訥道:“為了,為了……婕兒。”

    侯方氏毫不猶豫地道: “好,馬上將你的侍妾婕兒送去安平侯府,並給他賠罪,家中所有值錢的物事全拿出來,換了銀錢一併送去劉家,劉家若不肯揭過,你便一直跪在他家門口,賠罪的聲音大一點,最好讓全長安的人都聽見,如此,劉家對咱們下手便多少有了幾分忌憚了……”

    侯傑大驚,失聲道:“娘,婕兒是我的侍妾,已有三年的夫妻之情,她還為我生了孩子……”

    侯方氏神色忽然凌厲起來,厲聲喝道:“如今是保命!懂嗎?保侯家男丁的命!為了保侯家男丁,侯家滿門婦孺皆可犧牲,包括我在內!男丁活著,侯家才有希望,才有東山再起的一天,才能等到你父親否極泰來,赦令歸京,男丁若活不了,你以為剩下滿門婦孺還能活幾天?蠢材!”

    侯傑雙目赤紅,跪在侯方氏面前垂頭咬牙,拳頭狠狠攥住了衣角。

    濃濃的屈辱,濃濃的恨意,伴隨著無可奈何的末路窮途的絕望,此時此刻,侯家上下竟無一人再開口。

    李素也呆住了。

    他沒想到侯方氏竟是如此果決狠厲的人,家族勢頹,仇家啟釁,為了保全家族,不惜壯士斷腕,其心誌之堅忍,不愧是侯君集的正室夫人。

    李素不得不開口了。

    “嬸娘且慢,不必如此犧牲,小侄願為侯家承擔。”

    侯方氏轉頭看著他,面色沉靜道:“李縣公,你能保侯家一次兩次,能保一年兩年,能保侯家世世代代麼?若夫君一生不得赦令,在瓊南偏僻窮苦之地終此一生不得返,侯家上下男丁十四口,難道都要靠李縣公你來承擔?你能承擔多久?”

    轉身看著喏喏無言的家眷們,侯方氏厲聲道:“侯家唯有自救,方可長久!方可絕處逢生!若只想著別人幫助,咱們侯家不出十年便將湮沒於世,別人幫忙是情分,是恩惠,但情分越用越薄,恩惠越欠越多,求慣了,跪慣了,誰都扶不起來,活著有什麼用,丟盡列祖列宗的臉而已!”

    如果說剛才侯方氏壯士斷腕的決定令李素覺得驚奇的話,此刻侯方氏這番話卻令李素感到震撼了。

    家中有這麼一位不服輸的剛烈女人,李素可以肯定,侯家就算倒下,就算沒有了侯君集,它照樣能夠東山再起。

    此刻李素心中已滿是敬意,躬身朝侯方氏行了一禮,誠懇地道:“嬸娘且聽小侄一言,小侄與侯大將軍交情甚厚,侯家之事,便是小侄之事,小侄一力承擔,嬸娘自強之心可敬,但恕小侄直言,今日的危難,侯家怕是擔不下來,安平侯這次是有備而來,當年的世仇未消,他斷不會輕易放過侯家,小侄今日出了面,已然幫侯家擔下了,嬸娘且等小侄消息便是,待到侯家平安度過此厄,日後再圖興家旺族。 ”

    侯方氏這時才長長嘆了口氣,神情浮上黯然之色,道:“家逢大難,婦道人家實難挽扶大廈之傾,我非頑固不化之人,既然侯家這次擔不下去,也只能靠李縣公從中斡旋周全了,老身代夫君和侯家上下多謝李縣公大恩,待到夫君雲開見日,定當報答。”

    說完侯方氏忽然朝李素屈膝一跪,行了一個跪拜大禮,侯家的家眷們也紛紛朝李素跪拜下來,就連受了傷的侯傑也強撐著跪了下去。

    李素急忙避過一邊,道:“嬸娘您這是折小侄的壽,我若受此大禮,將來有何面目見侯大將軍?”

    心中焦急,但又不方便伸手扶侯方氏,李素只好躲在一邊無奈地任由侯方氏紮紮實實行完了大禮起身。

    “嬸娘放寬心,安平侯那裡,小侄自有計較,不出十日,危難可解。這幾日便請侯家上下盡量不要出門了,免生無端之禍。”

    侯方氏點頭應了,李素又交代了幾句,方才告辭離去。

    ************************************************** *********************

    回到太平村家中,李素來不及休息,將許明珠叫來,叮囑她以晚輩的身份去拜望侯方氏,當然,拜望只是個由頭,重要的是裝幾大車禮物,銀餅,綢緞,生肉綠菜等等,送些實在的東西,過日子都用得上的,順便再帶二十來個部曲,日夜守在侯家門口,以防安平侯上門報復侯家。

    見李素表情凝重,許明珠不由擔心了。

    “夫君又惹禍了?”

    李素一愣:“為什麼說'又'?”

    許明珠很給面子地把“又”字去掉,接著道:“夫君惹禍了?”

    李素撓了撓頭:“勉強算是惹禍了吧……”

    “'勉強'是什麼意思?”

    “意思是,禍是惹了,但這次惹的禍不算大,相比當初我一言不合就跟太子硬剛,這次惹的禍簡直不叫事……”李素說著說著,居然露出欣慰之色:“哎呀,突然發現,我越來越成熟穩重了,了不起!”

    許明珠哭笑不得:“夫君這次招惹了誰?”

    李素笑道:“一個縣侯……”

    許明珠杏眼眨了眨,神情漸漸松緩下來。

    誰知李素緊接著補了一刀:“……不過這位縣侯背後的靠山是長孫無忌。”

    許明珠頓時傻眼:“長孫宰相?夫君你……”

    李素笑道:“夫人放寬心,長孫無忌不會幫他出頭的。能當到宰相的人,豈能不知權衡利弊?一邊是我,一邊是那個不知所謂的縣侯,長孫無忌若為了他而與我結怨,能划算嗎?”

    許明珠如今也不是什麼都不懂的小白了,多少對朝局有了幾分了解,聞言憂心忡忡地道:“縱然這次長孫宰相不會對付夫君,可是夫君招惹了那位縣侯,長孫宰相心中對夫君還是留下了芥蒂,往後如何與長孫家來往?”

    李素搖搖頭:“此事過後,我會登門跟長孫無忌賠禮,情面給足了,長孫無忌也不是心胸狹窄之輩,應該能夠一笑而過,所以問題不大,但是夫人你要記住,長孫家與咱家的交情可能會越來越淡,咱們與長孫家合伙的香水作坊,往後這幾年盡量多退讓一些,讓些小利給他們,不出意外的話,三五年內,咱家與長孫家的關係恐怕會有變數……”

    許明珠驚愕地睜大了眼:“是因為今日此事嗎?”

    李素笑了笑,沒回答。

    說實話,今天的事,李素並沒有放在心上,哪怕李素突然起了殺心,使計將安平侯全家從世上抹去,相信長孫無忌也不會太在意,除了天家皇族,世上沒有任何人任何家族值得長孫無忌不惜一切代價去保全的,尤其是李素如今的身份地位不同往昔,長孫無忌更不會輕易與李素結仇,一個小小的縣侯,與長孫家不沾親不帶故的,充其量只有一些利益牽扯,這種人連當棋子的資格都沒有,長孫無忌怎麼可能為了他而跟李素翻臉?

    當然,心裡有點小小的不舒服是情理之中的,這一點,李素登門賠個禮,道個歉,基本能揭過去,不會留下禍患和後遺症。

    李素所說的與長孫家的變數,指的是即將來臨的東宮之爭。

    這才是觸動權貴豪門利益的大事,李素很清楚,長孫無忌看好的是魏王李泰,而李素看好的是晉王李治,李家和長孫家就此形成了矛盾衝突,這個是無可避免,而且也無法化解的矛盾。

    為了東宮太子之位,如今長安城內暗流湧動,有些矛盾還沒有浮上水面,所以大家的面子都過得去,一旦情勢漸漸明朗化,矛盾也將走向明面,那時李家和長孫家友誼的小船差不多也該翻了。
V123210 發表於 2017-3-12 17:37
第七百七十八章登門賠禮

    國與國之間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家族之間亦如是。

    從李素嶄露崢嶸開始,他便認識了長孫無忌,叔叔伯伯什麼的叫得嘴甜心也甜,再加上李素確實也是個有本事的人,在李世民心裡的分量頗重,各方面加起來,當然值得長孫無忌高看一眼,甚至主動折交。

    後來李素弄出了“香水”這個東西,長孫無忌不惜跟程咬金翻臉,將香水作坊合伙的名額拿捏在手裡,李家與長孫家因為香水一物,關係愈發親密起來。

    香水自然是個好東西,直到如今,市面上的香水仍然供不應求,長孫家努力再努力,也僅只將香水市場鋪向了整個關中,再遠就不行了,不是沒人要,而是作坊根本供應不上如此巨大的產量,它是用高度酒和鮮花製成了,釀酒要糧食,採花看季節,原材料的緊缺限制了香水產業的利潤。

    儘管如此,長孫家和李家仍賺得盆滿缽滿。

    按理說,大家的利益相同,毫無衝突,長孫家和李家的關係應該一直好下去,郎情妾意也好,蜜裡調油也好,這種關係至少也該維持一代人才算有始有終。

    然而,李素卻清楚,李家與長孫家的關係已快走到頭了。

    眼下兩家的利益相連,但僅止於金錢利益,相比之下,當然是政治利益更重要,金錢本就是為政治而服務的,可是兩家在政治上已經快走到岔路口了,過不了多久,當東宮之爭喧囂塵上時,李家與長孫家的友誼大概便走到盡頭了。

    李素最近腦子一直在想,是不是該做點什麼準備,用以應對未來與長孫家翻臉後的自保,然而想來想去,李素也不知該做什麼準備,人家還沒出招呢,自己比劃半天姿勢有什麼用?

    “夫君,妾身今日便去侯家,有什麼話需要帶給侯家嬸娘嗎?”許明珠盯著李素的臉道。

    李素想了想,笑道:“沒什麼話,你主要是送禮,另外在侯家佈置一些部曲,其他的你也插不上手。”

    許明珠眨了眨眼:“侯叔叔當年也是一呼萬應的大將軍,軍中袍澤舊部無數,程伯伯,咱家舅父大人等等,為何侯家落難,那些袍澤舊部竟無一人出來相助,只有咱家伸了援手?”

    李素嘆了口氣,道:“侯叔叔當年最風光的時候也沒幾個朋友的,反倒是仇人不少,他活得太獨了,為人處世可能也有點問題,舅父大人和程伯伯他們來往得勤,雖說這些大將軍們聚在一起爭吵打鬧居多,但論起私交來,只要彼此有難,互相都還是抱成團的,唯獨侯叔叔……他的性格太古怪了,也從來不屑跟程伯伯他們來往,漸漸的,大家便與他保持了距離,從他犯事到現在,滿朝上下沒有一個人站出來為他說句話,可見他平日的人緣多麼差勁了……”

    許明珠沉默片刻,忍不住道:“有句話妾身很早就想問夫君了……”

    李素笑道:“你是不是想問我,為何大家都不待見侯叔叔,唯獨我卻三番兩次為他奔走相救? ”

    許明珠點點頭。

    李素嘆道:“以往,我敬重侯君集的將才,說來你可能不信,我越來越喜歡大唐了,大唐越強盛,我就越高興,因為只有大唐強盛,咱家的日子才能越過越好,若再過千年,我這種心態或者可以稱之為'愛國之心',既然希望大唐強盛,當然要敬重社稷棟樑之才,侯君集便是我敬重的人之一,不管他性情脾氣怎樣,為人處世怎樣,至少,他對大唐是有功績的,如果被善待的話,大唐也會因他而更強盛……”

    許明珠沉思一陣,道:“所以,這次侯家逢難,夫君欲救侯家也是這個原因?”

    李素搖搖頭,沉默半晌,緩緩道:“以往我救侯君集,是為大義,為情分,可是這次救侯家,卻是因為利益。”

    “利益?”許明珠不解地看著他。

    李素嘆道:“你可以理解為結黨,也可以理解為給咱家謀退路,話說出來有些大逆不道,但我已一腳踏進了朝堂,封了縣公後,這一腳已越陷越深,朝局詭譎多變,我無法置身事外,所以,我必須為自己,為咱們李家留一條退路,這條退路必須不著痕跡,更不能落人話柄,放眼朝中上下,唯獨被邊緣化的侯君集是最合適的人選,我需要他幫我鋪墊這條退路。”

    許明珠似懂非懂,卻深深地看著他:“夫君……會有危險嗎?”

    李素笑道:“若事情做得好,我沒有任何危險,這是個長久的事,兩年三年的,看不出結果,夫人放心便是。”

    許明珠想了想,道:“妾身這就動身去侯家,夫君給咱家安排的退路,解決侯家眼下的危難也是為這條退路在做鋪墊嗎?”

    李素沉默片刻,道:“可以這麼說,侯家之危難,是鋪墊這條退路的源頭,必不可缺的一部分。”

    “夫君為何突然想到要給咱家留退路?莫非朝局有變?”

    李素嘆了口氣,他沒法告訴許明珠,自己如今懷裡正捧著一個不定時的炸彈,隨時可能會爆,長安城王直手下的那股勢力,漸漸變成了一隻掐向他脖子的大手,相信過不了多久,那隻手就會掐得自己喘不過氣了,嚴重的危機感逼得李素不得不趕緊留條退路,以備突變。

    這些隱憂沒必要對許明珠說,徒增憂心,於事無益。

    與劉顯衝突過後,李素親眼見到落魄後的侯家是怎樣的慘狀,侯家的現狀給李素狠狠提了個醒。

    如今的自己,已經貴為縣公,如果說當初自己游離於朝堂邊緣,不曾觸及朝堂利益的話,現在被封了縣公,允許參與朝會,那麼,李素再也無法置身事外了,如若言行不當,朝堂諸多勢力諸多派系的核心利益被自己有意或無意觸動,一定會招來凌厲的反擊,比如在東宮太子的人選問題上,李素已鐵定跟長孫無忌站在了對立面。自己一旦有一絲疏忽遺漏,侯家的今日,便是李家的明日。

    ************************************************** *******************

    許明珠帶上幾大車的錢和布匹肉菜等,領著數十名部曲進了長安城。

    侯家如今管家的是侯方氏,不得不說,這個女人令李素越來越敬重。許明珠回來後,臉色有些複雜,說不清什麼意味,提起侯方氏,許明珠露出欽佩的表情,李素甚至從她臉上看到了一點小崇拜。

    從許明珠的口中,李素才知道侯家如今的境況有多艱難,自從侯君集被流放後,侯家的家產基本被充公,連家宅都被收了上去,一大家子被趕出家門,生計斷絕,數十張嘴要吃飯,外面還有無數仇家虎視眈眈等著落井下石。

    如此絕境下,侯家居然沒有亂,更沒有散,一家人窩居在簡陋破敗的小宅子裡,從此閉門謝客,為了生計,侯方氏硬是在那片小得可憐的宅地裡劃出一塊地種綠菜,全家女眷一個不少,統統拾起針線活,從外面買來各種顏色和質料的綢緞,在綢緞上繡花鳥,繡好後派人出去賣給東市的胡商換錢,家中僅剩的一些值錢古董物事,不管多珍貴,多有紀念意義,全都變賣換錢。

    至於侯家的男丁,年紀小的日夜讀書,年紀稍大的抄書篆文,交託文房店賣錢,實在沒有讀書天賦的男丁,便包下家裡的髒活累活。

    一家人遭逢大難,幾乎已在破家的邊緣,在侯方氏的管束佈置下,日子雖窮困,卻仍過得有聲有色,而且家中上下的凝聚力無比強大,這樣的家,無論多麼艱難,終歸不會散的,因為侯家不止侯君集這一根主心骨。

    …………

    打了安平侯長子劉顯的第二天,太平村李家來了客人。

    客人正是安平侯本人,李素揍了兒子,終於引出了老爹。

    既然大家都是大唐權貴,起了衝突自然要按權貴的規矩來處理,像李素揍劉顯這種情況,處理的結果無非三種。

    一是繼續衝突,仇怨越結越深,最後成為生死大敵,二是一方主動和解,化干戈為玉帛,日後維持一種假惺惺的和氣,你好我也好,第三則是雙方都不出聲,當作什麼事都沒發生,不約而同地選擇遺忘。

    最後一種自然是最祥和的,如果世人處理所有的衝突都按這個法子,那麼世界該是多麼的和平。

    安平侯劉平登門,他選擇的是第二種解決方式,主動道歉,以求和解。

    不得不說,安平侯的選擇非常明智,兒子不懂事,老子當然比兒子強多了,他很清楚,李素這個人不是自己能招惹得起的,至少現在絕對不可能招惹得起,先不說二人爵位的高低,只說劉平和李素背後的能量背景,相比之下劉平便遜色許多,在當今天子的心裡,李素的分量可不輕,甚至有著長安城騎馬和隨時入宮面聖的特權,而他劉平有什麼?說是個侯爺,大唐立國後封了那麼多侯,誰知道他排到第幾號去了。

    更何況強龍不壓地頭蛇,李素從當官封爵一直到現在,基本都在長安城裡混跡,可謂本地原汁原味的土著。而他劉平,剛從涼州調任回長安,在別人眼裡,他簡直就是個剛進城的土鱉生瓜蛋子。

    李素親自迎出門,態度非常熱情地接待了安平侯。

    令李素如此熱情的動力,當然不是安平侯這個人,而是安平侯帶來的東西。

    安平侯登門帶來的禮物太豐厚了,趕了幾輛牛車,車上全是值錢的物事,從銀餅到上好的絲綢瓷器,從東海珍珠到寶石美玉,琳瑯滿目應有盡有,李素快樂瘋了。從這幾車禮物可以感受到,安平侯的道歉誠意十足,絕不摻半點虛假,欣喜若狂的李素恨不得馬上帶人將他兒子再揍一頓……

    衝著這些價值不菲的禮物,李素的態度自然也是如沐春風,令客人賓至如歸,進門到落座,全程五星級服務。

    安平侯劉平是個快五十歲的中年人,比李素大了幾十歲,但他的姿態卻放得很低,見面就躬身行禮,不停賠罪,表情懊悔且敬畏。

    李素是個脾氣不錯的人,尤其在剛收了那麼貴重的禮物後,脾氣愈發友善親切,既然安平侯已將姿態擺得如此低,李素若再跟他兒子計較,未免不懂規矩了。

    說到底,李素和劉顯之間的過節算不上什麼深仇大恨,就算有了衝突,也是可大可小,全看當事人是什麼態度了,既然安平侯拿出了息事寧人的態度,主動矮下身段賠禮,李素當然沒有繼續追究下去的道理。

    事情說開了,賓主之間芥蒂皆消,氣氛很快變得歡樂祥和,李家前堂內互相吹捧,再聊一些男人之間都懂的風花雪月,一個時辰過去,二人便不由自主產生了一種燒黃紙拜把子的衝動……共奏高山流水也行。

    目的達到了,劉平心滿意足地起身告辭,李素熱情不改地親自送到門口,看著他上了馬車,直到馬車和隨從走遠,李素仍站在門口依依不捨地揮手作別,一副“相見時難別亦難”的嘴臉,把門口值守的部曲們噁心得不行。

    剛轉過身打算回屋,許明珠不知何時站在他身後,不解地道:“夫君難道真與安平侯化干戈為玉帛了?”

    李素嗤笑:“夫人你太天真了……”

    “可你們剛才……”

    “人家送那麼貴重的禮,總要熱情一點嘛,熱情歸熱情,都是面子上的事,夫人萬莫當真。”

    許明珠眨眼:“夫君的意思……莫非咱家與安平侯的恩怨化解不了?”

    李素呵呵一笑:“我當然願意化解,但人家不願意,我能有什麼辦法?”

    許明珠愈發糊塗了:“安平侯又是送禮又是賠罪,話也說得體面,夫君是怎麼看出他不願意化解仇怨的?”

    李素笑了笑,牽起她的手,夫妻二人慢慢朝院子走去,李素耐心地解釋道:“賠罪要有賠罪的態度,這個'態度'不是指低聲下氣的言辭,而是看誠意的,與我結下仇怨的是他兒子劉顯,也就是說,劉顯才是當事人,如果安平侯真想與我化解仇怨,今日賠罪他就應該把他那個不爭氣的坑爹犬子也一併帶來,當面給我賠禮道歉,可是今日來賠禮的人只有安平侯,看似分量足夠了,但事情沒做到點子上,賠罪的誠意自然大打折扣了……”

    “不管是劉顯自己不願意來也好,或是安平侯覺得沒必要帶他來也好,總之,該來的人沒來,這段過節就沒有輕易揭過去的道理……”李素說著忽然冷笑數聲,道:“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盤,縣侯親自登門賠罪,做給全長安的人看了,往後任何人都不會覺得他有什麼錯,人家都已經賠過禮,我若再出手對付安平侯,便落人話柄了,傳出去怕是連監察御史們都不會放過我,至於來咱家賠罪的人是老子還是兒子,這種細節誰會在意?今日這位安平侯來咱家一趟,完全可以化被動為主動,反倒是我,倒是輕易不能動彈了。”

    許明珠聽得兩眼發直,目瞪口呆半晌,才吃吃地道:“一個登門賠罪的舉動,裡面居然藏著如此險惡的用心,怕也只有夫君才看得出來了,夫君真厲害……”

    李素氣定神閒地道:“我還沒說完,說完了你再狠狠誇我,這樣顯得比較有誠意……我之所以看出安平侯不願化解仇怨,劉顯沒來是原因之一,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侯家。……侯家是這次沖突的起因,無論如何都無法避開的,但是安平侯從進門到離開,對侯家卻絕口不提,賠禮的言辭也只圈定在我和劉顯的個人衝突上,這樣的賠禮,自然又打了一個折扣,你想想,這折扣打來打去,最後真正的誠意還剩下幾分?所以說,今日安平侯登門,所謂賠禮,純粹是做給別人看的,至於我原不原諒,他根本沒放在心上……”

    “我估摸著啊,安平侯可能欲效越王勾踐臥薪嘗膽呢,現在他得罪不起我,萬一將來有機會把我扳倒呢?更何況,人家現在還抱上了長孫無忌的大粗腿,來咱家賠罪什麼的,做足了面子上的功夫,我自然不好再跟他計較,那麼他再去向侯家尋仇,我也不便再插手了。嘖嘖,真拿我當瓜慫了……”

    許明珠道:“夫君既看穿了安平侯的伎倆,便不打算原諒安平侯了麼?”

    李素看了她一眼,慢吞吞地道:“誰說我不打算原諒他?劉侯爺送了那麼貴重的禮,我若還不原諒他,人家豈不是肉包子打狗?”

    許明珠一呆,接著噗嗤一笑,捶了他一下,沒好氣道:“夫君罵自己也是毫不留情呢,就不能換個好聽點的說辭?”

    李素笑道:“反正呢,禮收了,恩怨皆消,哪天遇到了我再揍他兒子一頓,他再來送一回禮,真希望這樣的交情能維持一輩子啊……”

    許明珠笑個不停,許久才平復起來。

    “夫君的意思,咱家與安平侯的恩怨算是了結了?”

    李素揉了揉鼻子,眼中閃過一抹難明的光芒,似笑非笑道:“我當然已經原諒了,但是……侯家若不原諒,那就不關我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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