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貞觀大閒人 作者:賊眉鼠眼(已完成)

   
vc2008 2015-3-1 14:59:49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67 4822768
V123210 發表於 2017-4-14 01:12
第七百九十九章公主夜宴(下四)

    裴行儉是一位正人君子。

    君子大多是老實人,老實人就算有追逐名利的心,也羞於流露表面,強烈的道德觀念不斷地告訴他,逢迎拍馬是不對的,是沒有節操的。於是當情勢逼得他不得不拍馬溜鬚時,拍出來的馬屁拙劣程度令聞者傷心,見者落淚,尷尬癌都犯了。

    亭內李素等人現在就正處於尷尬癌晚期,聽著裴行儉磕磕巴巴語無倫次的蹩腳藉口,李素渾身冒起了雞皮疙瘩,而李義府和許敬宗則不約而同打了個冷戰,二人對視一眼,目光在互相指責,——為什麼要把這個慫貨帶過來丟人現眼?剛才裝作不認識該多好……

    每個人往上爬的目的不一樣,有的純粹為了權欲,有的是為了實現畢生的抱負。

    這就是李義府和裴行儉的區別。

    他們的共同點是如今都混得不咋地,一個是農學少監,說起農學,所有人首先想到的是真臘王子和李素,李義府這個少監幹的工作充其量是拾人牙慧,講究的是無過便是有功,李世民沒把監正的位置給他,足可見他對李義府的能力還是心懷疑慮的,除非運氣好,立下潑天大功,否則乾到致仕退休大抵也就是個侍郎級的待遇,一份“退休光榮”文書將他送回老家安享晚年。

    至於裴行儉,更是混得淒戚,二十多歲了也只混了個左武衛倉曹參軍,這個“倉曹參軍”是乾什麼的呢?說白了,就是個管倉庫的。每天端著小板凳坐在倉庫門口,軍中領取糧草兵器什麼的,領完出門跟他打聲招呼,他便記在小本本上,最後恭送別人離開。

    若非蘇定方是裴行儉的師傅,老實說,這樣的小吏連面見李素的資格都沒有。

    原本李素對裴行儉還是頗為欣賞的,當然,若在心裡做個排名的話,裴行儉在他心中的地位還是不如李義府高,因為李義府比較壞,壞人行事往往沒有太多羈絆,不太受道德和律法的約束,只要能達到目的,行事可以不擇手段,而好人要做成一件事,受約束的地方太多了,而且成功率不太高,左邊道德擋路,右邊律法無情,好人別無選擇,只好閉著眼一頭栽進正前方的大坑里……

    裴行儉在李素心中的排名雖不高,但李素近來有心培植羽翼,像裴行儉這種名揚千古且文武雙全的名人,又是主動求包.養求抱抱,李素當然不能拒絕。

    趁著裴行儉還沒說出讓人更尷尬的話,李素趕緊截住了他。

    “好了,裴兄,停!心意收到,不必再換別的藉口了,我家銀杏樹確實長得好看,就這個理由,歡迎裴兄經常來寒舍做客……”李素朝他咧嘴強笑兩聲,又道:“聽說裴兄如今還是左武衛的倉曹參軍?”

    裴行儉臉一紅,訥訥點頭。

    李素笑道:“裴兄有大才,又是蘇定方的弟子,為何蘇老將軍不為裴兄謀取更高的職位?所謂'內舉不避親',以裴兄之才,縱領一萬披甲之士,想必也不會弱了蘇將軍的名頭呀。”

    裴行儉紅著臉嘆道:“師父他……總說我道行不夠,文不成聖賢之精要,武不就衛霍之將才,正是文不成武不就,貿然而蹴高位,將來會摔得很慘,將來若領兵沙場,將士們跟著我這等半桶水晃蕩的將軍,等於將他們帶進了鬼門關,教出這麼個禍國的將軍,亦增了他老人家的罪業。”

    李素聞言不由肅然起敬,腦中閃過一個年頭……這傢伙難道是蘇定方從垃圾堆裡刨出來後帶回家養大的?

    無論文或武,經驗這東西都是慢慢學來的,實踐方能見真知,講經論道或是領軍擊敵,都是慢慢改正錯誤的東西,學到正確的東西。

    蘇定方不提拔裴行儉,或許是真心為了他好,也或許為了避嫌,但李素與蘇定方的想法不同,而且他並沒有那麼多顧忌。

    沉吟半晌,李素緩緩道:“才為國用,方可稱之為'才',裴兄有大才,屈居小小倉曹未免可惜,這樣吧,如今程伯伯是右武衛大將軍,明日我登門拜訪程伯伯,託他寫一封調令,將裴兄調去右武衛,當然,裴兄是甫入新營,驟居高位怕是不能服眾,先委屈裴兄在程伯伯麾下任錄事參軍,隨侍程伯伯身側,無論有沒有戰事,裴兄都可為程伯伯出謀劃策,諸如練兵,紮營,布陣等等,以裴兄之才,想必很快會被程伯伯關注,日後前程不可限量。”

    裴行儉大喜,急忙躬身行禮,這次拍馬居然通順了許多,一點結巴都不打。

    “多謝李公爺舉薦,裴某今生但有寸進,皆李公爺賞識之恩,裴某願為李公爺效犬馬之勞!”

    李素笑著攙住裴行儉的胳膊,道:“我只不過是一級台階,有真本事的人自然看得見它,然後拾階而上,裴兄將來的富貴全是你自己靠本事掙來的,誰都不必謝,包括我在內。”

    這番話令裴行儉熱淚盈眶,不顧李素死命攙著胳膊,仍執拗地躬下身給李素行了一禮。

    李素許給裴行儉的官職並不高,“錄事參軍”這個軍職有點微妙,說它有權力吧,偏偏沒有具體的職司,屬於那種大營裡到處閒晃,到處指指點點令人討厭的傢伙,說它有權吧,這個職位可以隨時見到軍營裡的大將軍,並且隨時提出自己對軍營內任何事物的看法和意見,行軍打仗時,若大將軍心有疑難不可決斷時,往往第一個召見的便是錄事參軍,聽過所有錄事參軍的建議後,才會擂鼓聚將,做出最後的決斷。

    裴行儉以前是倉曹參軍,以後是錄事參軍,雖然都是“參軍”,但其中的含金量卻有天壤之別,一個是管倉庫的,一個是隨時坐在大將軍下首一起煮酒論英雄的,這兩個能比嗎?

    旁邊的許敬宗和李義府嫉妒得眼都紅了,他們都是官場老油子,自然知道裴行儉今晚以後便轉運了,只要發揮正常,日後獨領一軍攻城拔寨的日子不遠了,羨慕嫉妒之後,二人眼巴巴地看著李素。

    這麼一個與官場格格不入的老實人都得了天大的好處,我們這些早已熟悉官場各種規則的老油子……老成謀國之人,好處一定更大吧?

    誰知李素彷彿沒看到李義府和許敬宗無比期待和灼熱的目光似的,慢悠悠地端起茶盞淺啜了一口,然後抬頭看了看天色。

    “今晚的風……有些喧囂啊。”李素感嘆。

    許李二人眼角直抽抽,要不是看你爵位官職高,早抄起凳子砸得你腦袋有些喧囂了……

    攀附的目的是為了吃一口蛋糕,搶蛋糕是個技術活兒,講究眼疾手快,心黑皮厚,四大要素缺一不可,慢一步就沒自己什麼事了。

    當然,裴行儉吃到的這塊蛋糕有點莫名其妙,違反了常理……

    抬頭看天色是準備結束聊天的預兆,果然,李素感嘆了一句後,便起身朝眾人笑道:“良宵苦短,美酒與歌舞不可辜負,想來公主殿下的夜宴該開始了,咱們這便過去吧?”

    李義府老臉一垮,神情失望,卻仍努力擠出笑容,唯唯稱是。

    李素與裴行儉並肩走在前面,許敬宗和李義府則走在後面,四人離開涼亭,緩緩朝道觀中庭走去。

    走出幾步,後面的許敬宗和李義府有默契地放慢了腳步,距離李素和裴行儉數丈之後,李義府幽幽嘆了口氣,壓低了聲音道:“許兄,那個老實巴交的裴行儉居然都能得李公爺青眼相看,為何李公爺偏偏對你我二人卻沒有表示?”

    許敬宗的臉色也不太好,雖然他是許明珠的族叔,說起來算是與李素沾親帶故,但李素卻甚少與他來往,對李素的性子,許敬宗其實也捉摸不太明白。

    “老夫這位賢侄婿做人向來利落,若有提攜之意,斷不會故作玄虛,想來或許有什麼別的原因,讓他對咱們心存遲疑?”許敬宗捋鬚,神情猶疑地道。

    李義府見他也說不出究竟,神情不由愈發失望,二人之間的氣氛陷入低迷。

    許敬宗沉默半晌,忽然輕笑道:“或許,李公爺覺得裴行儉是好人,咱倆是壞人吧……”

    李義府一愣,然後怒了。

    “咱們哪裡像壞人了?哪裡像了?憑什麼說咱們是壞人?啊?……好,就算咱們是壞人,壞人難道就該死麼?”

    話剛說完,李義府又一愣,接著頹然垂頭嘆氣。

    這會兒他也幡然反應過來了,壞人……確實該死,奇怪啊,剛才自己這般理直氣壯的勇氣從哪裡冒出來的?

    “我不是壞人!”李義府悻悻地辯白。

    許敬宗笑了兩聲,拍了拍他的肩,道:“李兄勿多慮,我這位賢侄婿的心思沒人能猜得透,無論如何,咱們要多一些耐心,好好在他面前圖個表現,就算賢侄婿他沒有考究咱們的意思,為他解憂絕難終歸不會錯的,緣分天注定,晚一點點也不打緊。”

    李義府聞言情緒忽然平復下來,瞇眼看著前面李素的背影,目光露出深思之色。
V123210 發表於 2017-4-17 07:07
第八百章公主夜宴(真.下)

    公主夜宴,尊貴奢靡,道觀內宮燈點點,與夜空繁星相映成輝。

    中庭梅樹下,一張張矮腳桌幾後面已坐滿了人,隨著諸皇子公主的到來,噤若寒蟬的朝臣們終於放開了矜持,互相打起招呼,氣氛漸漸熱鬧喧囂起來。

    東陽這次設下的夜宴頗有幾分風雅之意,如今大唐權貴家裡的酒宴通常都在府中前堂,千篇一律的酒菜加歌舞,文人吟詩武人舞箭,喝得興起再玩一下投壺的遊戲,說熱鬧,確實熱鬧,但家家戶戶都是這麼個流程,未免失之趣味。

    今晚東陽卻別出心裁,將宴席設在中庭院外的梅林裡,桌案橫七豎八亂擺,遠處的空曠地上搭起一座數丈方圓的台子,賓客舉杯換盞之時,遠遠聽到台上傳來隱約的琵琶絲竹之聲,頗帶幾分魏晉不羈之雅風,如此佈置著實令人耳目一新。

    李素和裴行儉並肩走進梅林時,頓時引來眾皇子公主和權貴們的關注。

    今日宴會的主人雖說是東陽公主,但長安城的權貴們都清楚東陽公主和李素的關係,在眾人心目中,李素便是這次酒宴的男主人了。

    很快,眾人一擁而上,將李素簇擁在正中間,人人爭著與李素見禮招呼,旁邊的裴行儉很快被擠出人群外,呆呆地看著這一幕熱鬧的場面。

    看著李素如此受歡迎,裴行儉和後面緊隨而來的李義府眼中皆露出深思之色。

    人脈不必嘴上炫耀,該看見時自然便看見了,此時此刻,眾星拱月般被簇擁在中心的李素自然而然地顯現出他在長安城權貴圈子裡的地位,這樣的人若能攀附上,被他視作左膀右臂的話,未來何愁不能騰達?

    李義府深思半晌,忽然扭頭看著許敬宗,笑道:“剛才許兄說……在李公爺面前圖個表現,恕李某愚鈍,不知這'表現'二字,可作何解?”

    許敬宗想了想,笑道:“我那位賢侄婿生性散淡憊懶,當初在火器局和尚書省應差時,向來都是能偷懶則偷懶,朝中御史不知參了他多少次,陛下也斥責了無數次,可他依然故我,……說是散淡,但自打他入朝這幾年,聖眷反而一年比一年隆厚,陛下也越來越倚重他,陛下向來勤勉,深恨憊懶之人,唯獨對他另眼相看,李兄可知何故?”

    李義府朝許敬宗長揖一禮,恭敬地道:“李某愚鈍,還望許兄不吝賜教。”

    許敬宗看了一眼不遠處被眾權貴圍住的李素,深深地道:“蓋因我這位賢侄婿心中所懷者,天下也,心懷天下之人,從來不會去做那些繁瑣的小事,李兄不妨想想,這些年,我那賢侄婿做出來的事情,哪一 不是驚天動地,造福蒼生?從最初造出震天雷開始,到血戰西州,到晉陽平亂,一直到佈局設計引進推行真臘稻種,一樁樁皆是惠澤天下的大事,而且每一件都辦得漂亮完美,這,才是陛下對他越來越倚重的根本原因,一個平日懶散,沒有絲毫野心,關鍵時能委以重任,從不讓人失望的臣子,教陛下如何不看重他?”

    這番話與李義府提的問題看似毫無關係,但李義府是個聰明絕頂的人,嘴裡咂摸一番後,漸漸品出了話裡的意思,於是笑道:“李公爺不愧'棟樑英才'之美譽,敢問許兄,李公爺現在心中牽掛的,是何等大事?”

    許敬宗笑著看了他一眼,跟聰明人聊天實在愉悅且省心。

    捋了捋長須,許敬宗目光露出深思,緩緩道:“我雖是他的長輩,可他的思慮我卻不甚明了,異人所思,亦當大異於常人,豈是我這等凡夫俗子能揣度的?只不過……如今朝中暗流湧動,想必李兄也察覺到了,這股暗流歸根結底,皆因東宮之位空懸而起,諸皇子爭儲即將明朗,我這位賢侄婿在陛下心中的地位舉足輕重,儲君之爭一旦開啟,他必無法置身事外,選擇輔佐誰,對付誰,他究竟看好誰,這才是他如今最需要面對的大事……”

    李義府眼角不由狠狠抽了幾下,失聲道:“爭……儲?”

    臉色有些白,李義府的心跳更是加快了不少,對一個小小的農學少監來說,“爭儲”這個話題實在太高端了,在今日以前,根本不是他這個地位這個級別的人能摻和的,連想都不敢想,那是每日站在朝班裡的大人物們才有資格參與的事,風險極高,但是,賭中的 收益也高得乎想像,李義府沒想到今日自己居然也有幸間接參與進來了,這實在是……老夫可以先來顆效救心丸嗎?

    呼吸不自覺地加重,李義府深吸了口氣,努力平復了情緒,聲音壓得愈輕細:“李某雖位卑言輕,但長安城的傳言倒是聽說過一些,我聽說……上次魏王殿下親自登門,欲招攬李公爺,卻被李公爺拒絕了?”

    許敬宗頷笑道:“不錯,這不是傳言,是事實。”

    李義府神情複雜地道:“若論儲君最佳的人選,朝中上下一致覺得魏王殿下勝算最高,李公爺卻拒絕了他,難道魏王殿下……”

    許敬宗搖搖頭:“我說過,我那位賢侄婿所思所想,非常人能揣度,說實話,我到現在也不明白他是怎麼想的,只能說他的選擇便是我的選擇,而且我相信他,因為他的選擇從未錯過,至於李兄你… …,呵呵,三思而行吧,畢竟,我可是他正室夫人的族叔,我與他的關係是一損俱損,一榮俱榮,而李兄你,終究差了一層……”

    說完許敬宗矜持地笑了笑,神色卻頗有幾分得 ,他與李素的這層親戚關係是他炫耀的資本,也是他職場上的護身符。

    李義府眨了眨眼,忽然福至心靈,神情一整,正色道:“論起關係,許兄有所不知,前日我閒來無事,在家翻了翻族譜,無意中現,原來李公爺竟是我李家五服之外的族人……”

    “啊?”許敬宗大吃一驚,愕然盯住李義府,腦中瞬間閃過一道念頭,不是為李素和李義府的關係吃驚,而是震驚於李義府的臉皮厚度。

    這傢伙……得有多厚的臉皮才有膽量腆著臉硬生生跟李素扯上親戚關係,這得無恥到何等境界啊,就因為都姓李便算是族人了?你有本事當著大家的面拍著胸脯說當今陛下是你家親戚試試看,陛下分分鐘送你上天,位列仙班……

    李義府渾然不覺許敬宗的古怪表情,彷彿宣布真理般一本正經地道:“不敢欺瞞許兄,李公爺確實是我李家的族人,嗯……失散多年了!”

    說著李義府忽然驚覺此處應有淚光,於是抬袖做拂淚狀,神情淒然道:“許多年前,我李家本是隴西門閥之一,族中子弟數千,分支眾多,後來隋朝暴政,生靈塗炭,我李家亦如水中浮萍,隨波逐流,終於漸漸落沒,泯於世間,這些年我一直在努力尋找當年失散各地的族人,找得好辛苦,蒙天之幸,終於找到了李公爺這一支,按族譜上的輩分,李公爺算起來還是我的族叔輩呢,……我,好開心!”

    許敬宗瞪圓了眼睛,倒吸一口涼氣。

    好想狂扇他耳光的心情是腫麼回事?臉皮這麼厚,怎麼扇應該都不會疼吧?不僅無恥,而且還為他的無恥找到了理論依據,有板有眼的,令人無法反駁。

    許敬宗自問自己已算是段位極高的無恥之徒了,但跟眼前這位農學少監比起來,自己簡直就是個初出茅廬不諳世事的天真爛漫萌寶寶……

    “呃,李兄且住,這個……,許某聽說李兄祖籍河北,後來遷居蜀中,為何又成了出身隴西?”

    李義府翻了個白眼:“剛才李某不是說過了嗎?失散了啊!何謂'失散'?當然是四海飄零,各自為家。”

    這就死無對證了,除非把李義府的祖宗們挖出來驗dna……

    許敬宗點了點頭,道:“許某明白了,要不……李兄親自當面跟我那賢侄婿認認親?”

    李義府神情一滯,乾笑兩聲。

    吹吹牛皮可以,玩真的可要好好思量一下,莫名其妙給李公爺找了個祖宗回來,以李公爺的脾氣,怕是會下令部曲將他綁結實了扔進涇水河裡一了百了……

    權貴們的熱情令李素有些難以應付,一波朝臣熱情洋溢的見禮招呼過後,另一波皇子們又圍了上來。

    “啊呀呀!子正賢弟,想煞為兄也!”一道矯健的身影竄了上來,一把拽住李素的胳膊不停的搖晃。

    李素嚇了一跳,扭頭望去,卻見吳王李恪一臉喜相逢的欣悅之色,拽著自己的胳膊死不鬆手。

    李素急忙見禮:“臣拜見吳王殿下……”

    還未躬下身,便被李恪托住了胳膊,禮也沒法行了。

    “你我兄弟何必在意這些虛禮,反倒顯得生分了。”李恪拍了拍他的肩,上下打量了李素一番,慨然嘆道:“一別兩年,賢弟愈豐神俊朗了。”

    李素疑惑道:“聽說殿下被趕出……咳咳,上任安州刺史,回到封地去了,何時回的長安?”

    當初火器局被人窺探,案子牽扯到李恪,這樁案子成了懸案,儘管李恪拼命辯白,李世民還是不放心,將他遣出長安,一腳踹去了封地安州,兩年前又被召了回來,不過好景不長,被召回長安後的李恪依舊每日沈迷酒色,糜爛度日,聽說還鬧出街市非禮民女的醜聞,日子過得簡直辣眼睛,監察御史們看不下去了,紛紛上疏參劾,李世民估計也受不了了,於是李恪被召回長安不到半年,又被李世民一腳踹回了封地。

    沒想到兩年以後,李恪今日又回到了長安城,實在令李素費解。

    李恪神情頓時變得落寞,幽幽一嘆,道:“今晚你我兄弟重逢,本是喜事,賢弟何必問這種掃興的事……”

    李素眨眼:“被陛下召回長安……應該是喜事吧?”

    李恪嘆道:“召回長安固然可喜,可召回的原因……”

    “你在封地嗑五石散了,還是強搶民女了?”李素追問道。

    李恪一滯,不高興地道:“愚兄在你心裡難道這般不堪麼?”

    李素急忙道:“殿下恕罪,臣失言了。”

    李恪幽幽一嘆,道:“你知道我的封地安州,其實是一個土坷垃城,百姓不過數万,有姿色的民女更是鳳毛麟角,教我從何搶起?”

    李素恍然,原來不搶民女是因為無女可搶。

    李恪頹然道:“既然無法縱情聲色,只好寄情於山水,於是我在安州終日進山打獵,偶爾策馬狂奔,不小心那啥……踩壞了百姓的一些莊稼農田,被城中御史參劾,父皇一怒之下,便將我召回長安城眼裡訓斥。”

    李素再次恍然,簡單的說,眼前這傢伙簡直是個禍害,禍害完長安又禍害地方,長安容不了他,地方也容不了他,李世民很有可能考慮過要不要把這個皇子扔井里以謝天下……

    略過這個不愉快的話題,李素問道:“看來殿下要在長安城久居了?”

    李恪神色頹然,眼中卻閃過一絲喜意,一臉矯情地點點頭:“不錯,這次在長安少說要待一年半載吧。”

    李素目光閃爍。

    如今東宮儲君之位空懸,眼看儲君之爭即將要明面化,魏王晉王等諸皇子對東宮之位虎視眈眈,李恪在這個時候被召回長安城,不由得李素不懷疑。

    是李世民想把長安城這灘水越攪越渾,還是李恪對東宮之位也有想法?當初火器局被窺探一案至今可還是一樁懸案,很難說跟李恪有沒有乾系,李世民也曾在公開的場合說過“吳王類己”這樣的話,李世民說這話究竟真心還是隨口一說,誰都不知道,但很顯然給了李恪無盡的希望,這個時候回到長安,怕也是不甘東宮之位落於旁人,封地裡踩壞農戶莊稼,也很難說是不是李恪故意為之。

    想清楚了這些,李素心頭愈沉重。

    水越來越渾,李治爭位的難度也越來越大,而有些人,注定竹籃打水一場空,這場爭儲之亂,皇子們究竟要付出多大的代價?李世民生的皇子不少,而且幾乎沒幾個好東西,包括眼前的李恪,然而,李恪終究與李素相識一場,李素實在不忍心見他被牽扯進如此危險的亂局中。

    可是,如何勸服一個有野心的人放棄他的野心?大家很熟嗎?

    拍了拍李恪的肩,李素笑道:“殿下回到長安,你我可常相聚,善哉……不知殿下這一年半載打算如何消遣?”

    這個話題顯然比較合李恪的胃口,李恪眉開眼笑道:“長安有美色,有美酒,有詩,有畫,有知己,日子如此豐富,何愁不能打消遣?”

    李恪哈哈一笑,挺起胸大聲道:“所以,我決定每日出城遊獵!”

    李素一呆,鋪墊了那麼多,又是美色又是美酒,說好的有詩有畫有知己呢?跟你打獵有毛關係?兩者的邏輯在哪裡?
V123210 發表於 2017-4-19 07:16
第八百零一章捅破窗紙

    局外人看得纖毫畢現的事情,局內人卻看不穿看不透。

    外人都知道東宮儲君的位置無論怎麼爭,也不可能輪到李恪,先李恪並非嫡出,其次,李恪身上有隋楊的血脈,僅憑這兩點,李世民和諸多朝臣們就絕不會考慮他,這是顯而易見的。

    “立嫡不立庶”是鐵打的規矩,不可改易,除非李世民的嫡子全死光光了,至於出身血脈就更敏感了,君臣們費了那麼大的勁,好不容易推翻了隋楊,若再立一位帶著隋楊血脈的皇子為儲君,那麼數十年前這麼多推翻隋朝的開國君臣們為了什麼?這跟隋朝復辟有什麼區別?

    外人都看得清楚的事,偏偏李恪看不清楚。

    只因李世民曾經說過一句“吳王類己”的話,這句話帶給了他無盡的希望。

    為了這句話,他願意去搏一搏那萬分之一的機會。

    李世民是一個很失敗的父親,他不僅沒有盡到父親的責任,反而因為自己隨心隨性的言行而造成了皇子兄弟間的敵對,當他笑呵呵的說出一句“吳王類己”時,有沒有想過這句話說出去後,有多少雙仇恨的眼睛的盯著李恪?而李恪頂著這句話,除了硬著頭皮去爭一爭那個原本不屬於自己的位置,又當如何自處?

    看著眼前神采飛揚的李恪,李素心中忽然生出一絲悲哀的情緒,因為這些皇子們。

    剝開那層光鮮尊貴的身份,他們只是一顆顆棋子,牢牢地釘在棋盤上的某個位置無法動彈,只有下棋的人才能決定這顆棋子該落在哪裡,於是他們便落在哪裡,有時候甚至會洋洋自得,或許只是因為自己這顆棋子被下棋的人放到了一個看似很重要的位置,卻從來不敢想像自己能成為下棋的那個人。

    也有不甘心的,不服氣的,試圖反抗,試圖變換一下角色,想成為下棋的人,不甘心命運被別人拿捏在手裡,父親也不行。很久以前,李承乾這麼幹過,後來他失敗了,於是,別的棋子愈噤若寒蟬,認命於自己僅只是一顆棋子,再也沒有任何人生出反抗的勇氣。

    拍了拍李恪的肩,李素笑道:“殿下好興致,我便不參與了,身子太薄,遊獵這麼費體力的事,我是決計不會幹的,日後若有風花雪月佳餚美色之類的好事記得叫上我,我對這個很有興趣。”

    李恪哈哈大笑:“早聽說涇陽縣公懶散成性,能躺著絕不坐著,遊獵太辛苦,我肯定不會叫你的,幸好你鍾意的風花雪月,我也一樣鍾意,改日府中設宴,定邀你共謀一醉。”

    說著李恪朝他挑了挑眉,神秘兮兮地道:“前日我剛回長安,昨日便在東市買了十個胡姬,全都是黃頭綠眼睛,妖裡妖氣的,卻別有一番異域風味,據說床笫之歡也比關中女子更放得開,可惜歌舞有些差勁,咿咿呀呀的不知唱些什麼。賢弟只管來,這十個胡姬咱們兄弟對半分,奮起神勇攻城拔寨,管教她們知道我大唐男兒的雄風……”

    李素眼皮抽搐幾下。

    跟你說“風花雪月”是客氣話,你還真風花雪月上了?不怕被榨成人渣嗎?而且還是胡姬,擱在後世,那是世界級人渣。

    “呃,殿下盛情心領了,我不太好這一口,十位胡姬還是殿下一人享用吧,這個……床笫征伐之道,宜精不宜多,殿下保重身子。”

    李恪頓時露出失望之色:“幾年過去,賢弟還是一點沒變樣,果真便只守著尊夫人和我那位皇妹平淡度此一生不成?未免太過無趣了。”

    李素笑道:“鐘鼎山林,各有天性,殿下吃起來像蜜糖的東西,說不定別人覺得你在吃屎,而且吃了好多……”

    李恪:“…………”

    李素忙著應付諸皇子和權貴之時,晉王李治也在道觀內四處閒逛。

    今晚東陽設宴,其實最大的主角便是李治,但是這個事實除了李素和東陽外,沒有第三個人知道,包括李治本人在內。

    李治年紀不大,對酒色的愛好也不大,少年心性,喜歡的獵奇和新鮮,酒色反而並不入他的眼,所以李治在酒宴上坐了一陣後便覺得有些枯燥無味,與那些權貴和皇兄皇弟們虛偽的寒暄客套更令他反感,於是找個了藉口離席,先在高台處興致勃勃看了一陣歌舞和絲竹奏樂,然後便繞過中庭,在道觀後院四處逛了起來。

    李治與東陽並不太熟,李世民生的兒女太多,東陽只不過是宮女庶出的女兒,以她的性子,自然不會主動攀附身為嫡子的李治,而李治年紀幼小,對人情世故更是一竅不通,也沒想過主動認識一下這位頗富傳奇色彩的皇姐,這些年二人除了正式的場合外,私下里基本沒有交集,一直到李素與東陽的關係漸漸明朗化以後,李治才開始正視這位皇姐。

    李治對李素向來是很欣賞的,甚至帶了幾分崇拜,他一直覺得李素有種謫仙般的氣質,而且一身本事也是凡脫俗,這樣一個有本事且性情恬淡的人,能看上自己這位皇姐,並且不惜冒著砍頭的風險也要死死捍衛二人的感情,李治終於對這位皇姐產生了一些好奇,他的邏輯很簡單,能被李素這種人看上的女子,一定有她的非凡之處。

    所以李治接到東陽的邀請後,毫不猶豫地答應赴宴,而且非常鄭重其事地備好了重禮,以皇弟的身份提前兩個時辰到了道觀,先與皇姐見過禮之後,才規規矩矩地待在道觀內,盤坐在正殿的道君爺爺金身前打坐,一直到夜幕降臨,酒宴開始才起身。

    酒宴雖然無聊,但道觀內的風景卻著實不錯,李治獨自一人閒逛了小半個時辰,將道觀內的風景看了個通透後,這才想起尋找李素。

    不知為何,總覺得跟李素相處才有趣,滿堂盛宴,不如與知己共飲濁酒一盞。

    正打算回到酒宴上找人,結果剛轉身便見不遠處的竹林邊緩緩走來一群人,幾名宦官打扮的人在前面舉著黃皮燈籠,後面跟著一個碩大的……球狀物體?

    李治飛快眨了眨眼,直到那群人走近了才現,這個球狀物體是他的皇兄,魏王李泰。

    竹林小徑,路寬不過尺餘,那個碩大的球狀物滾過去已然很勉強了,於是李治急忙避過一邊,待人群走近,李治朝李泰躬身一禮。

    “雉奴見過皇兄。”

    球狀物停止滾動,站在李治面前打量了他一眼,語氣有些冷。

    “原來是雉奴,這麼晚了,你獨自一人在這裡作甚?”

    李治笑道:“雉奴不勝酒力,出來透透氣,再說皇姐的道觀風景委實不錯,今夜不虛此行。”

    李泰堆滿肥肉的臉上浮上一抹笑意:“確是不虛此行,不過我說的不是風景……,雉奴啊,你我兄弟雖然都在長安皇城,但也有多年不曾來往了吧?上次見你還是在宮裡的上元夜宴上,記得數年以前,你還是那個喜歡哭鬧的孩子,動輒便在父皇面前哭著要母后,暴雨時天上打個雷都能把你嚇得一臉慘白,幾年過去,我的雉奴皇弟已長大成人,一表人才了。”

    李治笑道:“雉奴年幼不懂事,教皇兄笑話了,現在打雷雉奴已不再害怕,倒是有了些長進。”

    李泰哈哈大笑,笑聲裡露出毫不掩飾的嘲諷之意,李治確實不是當年那個毫無心機的小屁孩,聽著李泰的笑聲不太對,臉上的笑容頓時漸漸斂起。

    李泰大笑幾聲後,搖著頭嘖嘖有聲:“倒真是長進了,不過……長進得還不夠。”

    李治又露出了笑容,不過這次的笑容有些勉強了。

    “請教皇兄,雉奴哪裡做得不夠,還請皇兄點撥一二。”

    李泰仰頭看著天上一輪上弦明月,沉默半晌,忽然轉移了話題道:“父皇育皇子十七人,真正嫡出的卻只有三人,長兄承乾謀反被貶,此生算是廢了,剩下的嫡子只有你我二人,而東宮儲君之位卻久懸未立,按自古禮制論,按嫡庶長幼論,你覺得父皇會立誰為東宮之主?”

    李治眼皮猛地跳了一下。

    這話可真有些赤.裸裸了,絲毫不假掩飾,今夜,今時,此地,面對最有威脅的對手,李泰明刀明槍地將剩下的那層脆弱的虛偽外皮撕開,一番話直指靶心,實在令李治猝不及防。

    李治目瞪口呆地看著他,想不通為何皇兄如此不講究,竟直截了當地將這個誅心的話題擺到了檯面上。

    見李治錯愕驚詫的模樣,李泰不由冷笑數聲,道:“雉奴,你莫非以為沒人知道你的心思?父皇的嫡子只有你我二人了,我就不信你沒對東宮之位動過心,今日此地只有你我二人,我不妨老實告訴你,你……沒有資格做我的對手,論學識,論朝中人脈,論禮制,論長幼排序,你樣樣不如我,你拿什麼跟我爭?就憑一個李素?”

    李治如遭雷殛,臉色刷地蒼白了。

    李泰冷笑道:“覺得很意外嗎?你以為將李素拉攏到身邊幹得神不知鬼不覺?當初我親自登門招攬李素卻被拒絕後,我便有了懷疑,有資格爭奪儲君之位的只有你我二人,李素選擇拒絕我,自然是更看好你,否則他嫌命長了,敢拒絕未來的大唐皇帝?”

    挑釁般上下打量了李治一番,李泰笑著搖頭:“可是恕我眼拙,我實在看不出你究竟何德何能,竟被李素看中了,天上打個雷都能被嚇哭的人,到底什麼地方值得李素這種大才之士輔佐?若非你隱藏得夠深,那便是李素眼瞎了,李素聰明一世,倒在最重要的關口栽了個跟頭,可惜可嘆……”

    李治一直沉默,這時終於忍不住道:“皇兄可以盡情奚落我,但李素是我朋友,背人論是非,不覺得失了君子風度麼?”

    李泰哈哈一笑:“世人皆謂我為大唐名士,沒想到雉奴比我更像君子,算算日子,雉奴你今年 該有……十六歲了吧?”

    李治面色漸冷:“那又如何?”

    李泰嘆道:“十六歲,不小了,應該能識得失進退,為何不自量力去爭那些你不可能得到的東西?老老實實當你的逍遙王爺不好嗎?我若為帝,你便是我最親的兄弟,從此錦衣玉食,富貴無極,偌大的江山,你僅只在我一人之下安享太平,吟風誦月,舞文弄墨,一生活在夢裡一般,這樣的日子不好嗎?為何偏偏做那些拿腦袋博權位的不智之事?”

    認真地看著李治的臉,皎潔的月色下,李治清秀的臉龐白得像覆上了一層薄薄的霜華。

    “雉奴,你在我眼裡仍是那個不懂事的皇弟,有生之年我仍待你如初,只要你放棄這個不實際的念頭,你爭不過我的,我這些年布下的局面,積攢下的人脈,三省六部安插的親信,還有父皇的寵愛……你都比不過我的,多少年來,我暗中拉攏朝臣,王府謀士為我精心佈局,我在書房埋苦讀直至達旦,我在做這些事情的時候,你還在哭著要母后,心不在焉地應付父皇檢查學業,或是偷偷出宮玩耍,不提長幼地位,只說你我各自的付出,我比你勤奮不知多少倍,所以諸皇子之中,父皇對我最為寵愛,若東宮之位還輪不到我,未免太沒天理了……”

    李泰神情有些激動,這些年默默努力付出的苦楚一直深深埋藏在心中,不說不覺得,一說起來,連他自己都覺得委屈。

    “……反過來看看你,雉奴,摸著自己的胸口說,你做了什麼?東宮儲君不是某塊你喜歡的點心,不是某件你看上的物件,只要咧開嘴哭幾聲父皇便心疼得不行,馬上送進你懷裡,儲君之位不是物件,它是江山社稷!它是兆萬黎民的生死相託!你以為父皇糊塗了,只要你哭幾聲他就會送給你嗎?”

    李泰臉色漸漸變得扭曲,嘶聲道:“儲君之爭也不是你平日玩的遊戲,輸的人會丟掉性命的!你問問自己,你為爭儲君做了什麼準備?你的王府中有數不清的謀士門客為你謀劃佈局嗎?你在朝中有夠分量的朝臣權貴支持嗎?父皇眼中的你,真的已經長大了嗎?你什麼都沒有!除了一個李素!區區一個李素,他能幫你做什麼?你拿什麼跟我爭!糊塗可笑之極!”

    李治面色蒼白,看著李泰扭曲的面龐,眼中閃過一抹懼色,正在訥訥不敢言之時,二人的背後忽然 來一道帶著笑意的聲音。

    “江湖傳說,得李素者得天下,魏王殿下,這句話你可得記住了,不然容易栽跟頭啊……”
V123210 發表於 2017-4-27 00:33
第八百零二章 得我為君

    人與人之間無論敵對到怎樣的程度,當面撕破臉是件很不雅的事。

    周公定禮制,這個「禮」字裡面蘊含了世間一切真善美,所謂謙和,所謂仁義,都能在禮制中找到蹤跡,這裡面絕對沒有鼓勵世人當面撕破臉的明示暗示。

    李素也不願跟別人撕破臉,尤其是跟魏王李泰。

    李素的性格恬淡無爭,只要不找他借錢,都能算是朋友,至少也是當面能皮笑肉不笑打聲招呼的熟人,不到萬不得已時,李素不會主動去得罪任何人。

    李素深信,世間的美好終歸是多於醜惡的,否則為什麼要活著?既然活著,若想把日子活出點滋味,那就必須崇尚世間一切美好的東西,要有一顆熱愛的生活的心,同時儘量少幹點跟人吵架打架這種負能量的事。

    可是今晚,此刻,李素不得不站出來了。

    因為李治已被他的球狀物兄長逼到了牆角,若再晚出來一刻,李治很有可能會崩潰。

    獨自從漆黑的竹林邊走出來時,李素臉上帶著笑,心情卻有些懊悔。

    與皇子朝臣們應酬一陣後,李素不得不藉故離開,因為太無聊,也太虛偽了,李素受不了這種無休止的應酬。

    走出來透透氣的功夫,沒想到居然也能遇到這麼一樁倒霉事,要怪只能怪東陽辦酒宴前沒看黃曆,今晚諸事不宜。

    聽到竹林深處那道熟悉的聲音,李治和李泰都愣住了,然後二人看見一臉微笑的李素從竹林裡走出來,二人臉色一變,李治神情轉怒為喜,而李泰,白淨肥碩的大臉狠狠抽搐了幾下,隨即目光迅速陰沉下來,森森地盯住李素。

    「魏王殿下別這樣看著我,你應該明白,再陰森的眼神也殺不死我……」李素走到二人身前,朝李泰淡淡一笑。

    「李子正,此事與你無關!」李泰陰沉著臉道。

    李素笑嘆道:「本來與我無關的,可剛才我聽到有人在背後說我壞話,魏王殿下口口聲聲說自己是大唐名士君子,背後說人壞話卻非君子所為呀……」

    李泰冷笑:「我說得不對嗎?李子正,大唐儲君之位捨我其誰?你卻拒絕本王招攬,偏偏輔佐這個不成器的傢伙,他哪裡比本王強,值得你輔佐他?」

    李治聞言頓時臉漲紅了,怒目瞪著李泰,卻始終不敢當面發火,望向李泰的目光帶著幾分忌憚和懼意。

    李素看在眼裡,暗暗嘆了口氣。

    輔佐這麼一個慫貨,令人情不自禁生出一股騎在他脖子上拉屎拉尿的衝動,實在怪不得李泰如此欺辱他,根本就是自己的軟弱助長了別人的氣焰。

    臉上活生生寫著「快來欺負我」這幾個大字,不欺負他欺負誰?

    「晉王殿下樣樣都比不過你,只不過……」李素笑著伸手,拍了拍李治的狗頭,悠悠道:「只不過,他看起來比你更像君子,而且,一個欺負親弟弟的人,我實在想不出有什麼理由要去輔佐他,等著把他扶上皇位後給自己來一出狡兔死,良狗烹嗎?」

    「你!」李泰大怒。

    李素沒理他,轉過頭盯著李治,神情很嚴肅。

    「晉王殿下,此時此地,臣覺得有必要給你上一課……」

    李治一愣,很快便整了整衣冠,朝李素長揖到地:「治願聞子正兄指教。」

    李泰小眼睛眨了眨,這時他已顧不得生氣了,因為他實在很好奇,李素當著自己的面會給李治上怎樣的一課。

    李素沉吟片刻,緩緩道:「給你講個故事吧,從前有兩個和尚……不要用這種眼神看著我,所有的故事開頭都叫'從前',反正哪朝哪代我不記得了……」

    李治只好唯唯稱是。

    「這兩位和尚一個名叫寒山,另一個叫拾得,有一天,兩位和尚坐禪太無聊,於是找點話題聊天打發時間,寒山和尚問曰:'世間有人謗我、欺我、辱我、笑我、輕我、賤我、惡我、騙我,該如何處之乎?'」

    這句話剛說出口,李治倒沒覺得什麼特別,方才僅僅只是好奇的李泰卻渾身肥肉一抖,神情不由自主地凝重起來,甚至下意識地學著李治整了整衣冠,學識淵博的李泰已然意識到,這句問話裡面有大學問,李泰仇視李素,但他整理衣冠卻是為了敬重學問,哪怕是從仇人嘴裡說出來的學問,那也是學問,不容半點怠慢唐突。

    李治畢竟是皇子,學問縱然比不得李泰,終歸也是不錯的,將寒山和尚的問話在嘴裡默念咀嚼一番後,李治不由兩眼大亮:「善哉斯言!世人所苦者,便是這些不公了,子正兄不愧滿腹才華,竟能發此振聾發聵之問。……後來拾得和尚是如何回答他的?」

    李素淡淡朝李泰瞥了一眼,見他靜靜地支著耳朵,一臉凝重嚴肅的模樣,李素笑了笑,道:「拾得和尚的回答很妙,非常妙,他說:'只需抽他,抽他,抽他,抽他,抽他,抽他……抽完解開褲帶尿他,尿完你且看他!'」

    「啊?」李治目瞪口呆。就連李泰都是一臉驚愕莫名,人生觀瞬間崩塌的樣子。

    多麼有哲理有內涵的一個問題啊,畫風徒然變成這樣到底是腫麼回事?說好的心靈雞湯呢?

    李治漲紅了臉,結結巴巴道:「是……是這樣回答的嗎?」

    李素嚴肅地看著他,正色道:「是,不用懷疑,拾得和尚就是這麼回答的,真是一位熱血……不對,熱尿好男兒,令人敬仰欽佩啊!」

    說完李素轉過身,胡亂找了個方向遙遙行了一禮,算是表達了一下欽佩之意。

    李治繼續目瞪口呆中……

    一旁的李泰終於忍不住了,肥臉浮上濃濃的怒色,也不知是因為生氣學問被李素糟蹋,還是氣自己不爭氣總被李素的三言兩語勾起好奇心,被他牽著鼻子走。

    「簡直荒謬荒唐,拾得和尚是出家人,性情應當平和慈悲,怎麼可能說出'抽他','尿他'這種粗俗且戾氣十足的話!分明是你杜撰胡編的!」李泰冷笑呵斥道。

    李素白了他一眼,道:「我在給晉王上課,你湊什麼熱鬧?跟你說話了麼?」

    「你!」李泰大怒。

    李治扯了扯李素的衣角,小心翼翼地道:「其實……皇兄之言也正是治想問的,那拾得和尚不可能說出這樣的話吧?子正兄莫非把他的原話改了?」

    李治的疑惑李素不能不答。於是笑道:「那拾得和尚確實不是這麼回答的,不過我覺得他應該像我這麼回答,所以就把他回答改了……」

    李泰頓時露出愈發憤怒之色,斥道:「兩位皆是世間高僧,那位拾得和尚的回答必然也是妙言賢語,國士正音,好好的對禪被你改得面目全非,李子正,你對學問殊無敬畏,簡直是造孽!」

    李素赫然抬頭四下張望,一臉迷茫道:「奇怪,哪裡來的雜音?誰在跟我說話?」

    李泰肥臉漲成紫紅色,肺都快氣炸了。

    李治忍住笑,輕聲道:「子正兄,莫鬧了……」

    李素懶得理李泰,看著李治正色道:「晉王殿下,方才的回答正是我要給你上的課,世人欺你辱你,不管是誰,儘管掄圓了胳膊狠狠抽過去便是,男兒丈夫,便該有個男人的樣子!唯唯諾諾畏狼懼虎,生在世間有什麼用?受了欺負連反抗的勇氣都沒有,談什麼吞吐天地之志?怎值得我李素輔佐?不夠丟人錢!」

    李治被訓斥得面紅耳赤,垂頭誠心受教。

    李泰臉色森然,冷冷道:「李素你指桑罵槐以為本王聽不出嗎?」

    李素繼續四下張望,神色充滿了迷茫不解,問李治道:「真的有人在跟我說話啊,不是幻覺吧?你聽到了嗎?」

    李治這時也生出一股勇氣,忍著笑道:「治沒聽到任何聲音,應該是幻覺吧。」

    李泰怒道:「李素,你欺人太甚!」

    李素渾若未聞,拍了拍李治的肩膀笑道:「前面酒宴正酣,你我同飲幾杯去。」

    李治笑著答應,二人居然真的彷彿忘了李泰一般,並肩朝中庭走去,只留下臉漲成豬肝色的李泰獨自運氣。

    走出幾步後,李治忽然停下腳步,轉身看著李泰,這一次,李治的臉色很平靜,再也找不到半點懼色。

    「皇兄,治也想當太子,……是的,我不怕承認,而且我覺得我比你更適合當太子,因為我有一顆仁慈之心,得我為君,天下幸甚,為蒼生計,怎可不爭?太子之位,捨我其誰!」

    說完,李治彷彿卸下了肩上的重擔,長長呼出一口氣,神情愈發豁達開朗了。

    轉頭看著李素,李治笑道:「走吧,子正兄,父皇允我今晚飲酒,咱們共謀一醉……」

    李素含笑看著他,仍是個子小小稚氣未脫的孩子模樣,可李素卻分明看到一棵嫩芽奮力頂開了頭上的大石,迎風沐陽,怒放生長。

    李泰仍呆呆站在原地,看著二人遠去,臉色青紅不定,心中莫名冒出一股蕭瑟之意。

    「得李素一人,果真可得天下乎?」李泰喃喃自語,以前嗤之以鼻的念頭,此刻竟滿腹遲疑。
V123210 發表於 2017-4-27 18:23
第八百零三章 無藥可救

    古往今來,謀臣智士如過江之鯽,史上留名者皆是有通天曉地鬼神莫測之能,如蕭何張良孔明等,他們胸懷大志,吞吐天地,更重要的是,他們無情。

    做大事的第一原則便是無情,打著拯救蒼生匡扶天下的旗號,實則心中不留半絲人情,為了達到「匡扶天下」的目的,可以漠視世間一切生命,只有無情才能做成大事,因為心中無情,所以無所羈絆,身邊的一切都能隨時取來為己所用,都能為達到自己的目的而當成籌碼犧牲掉,包括親情和愛情。

    李素做不到無情,一條狗死在他面前都會泛起惻隱之心,世間的離合生死他更看不穿,悟不透,準確的說,李素做不成大事,因為他只是個在紅塵中打滾的俗人,帶著滿身的人間煙火味,想過的日子不是居廟堂之高,而是處江湖之遠。

    一個別人不帶禮物登門都能嫌棄半天的人,這種人實在不太可能做出什麼大事。

    偏偏魏王李泰卻無比忌憚他。

    在李泰的眼裡,李素是個有大本事的人,不提什麼震天雷,推恩策,或是戰西州,單只那個神經病似的水池管理員就差點把李泰逼成了神經病,這些後世只需列出一個方程式就能解決的問題,在李泰的眼裡卻無異於鬼神莫測之能,在加上李素常常露出的神秘的謎之微笑,一副信心百倍,任何事都不放在眼裡的模樣,李素的形象在李泰心中無限拔高,然後,李素轉過身投靠了李治,他與李素的關係一夜之間變成了敵人,這樣一個敵人,不得不令李泰萬分忌憚。

    看著李素和李治二人並肩走遠,李泰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在想著什麼,良久,忽然咬了咬牙,轉身從另一個方向離開。

    …………

    李治的心情很愉快,很放鬆,這些日子一直儘量避免與李泰見面,因為他很清楚,自己如今與皇兄已成了競爭對手,長久以來李泰一直穩穩地壓在他頭上,李治當初決定參與爭儲之時,說實話,那時他是很心虛的,正因為心虛,所以李治這些日子不敢與李泰照面,所以今晚李泰毫無顧忌地嘲諷羞辱他,而他卻只能忍氣吞聲,不敢反擊。

    然而李素出現了,最後結果突變,當李治說出那句「得我為君,天下幸甚」之後,李治長久以來的畏懼心結在那一刻忽然徹底放下了。

    連爭太子這種掉腦袋的事自己都敢做,還怕什麼呢?反過來說,連自己的兄長都畏其如虎狼,有什麼資格妄言爭太子?

    李治性格有些軟弱,當太子和當皇帝的初衷,野心佔了一部分,自保佔了一部分,還有一部分是想改變自己,或許,連他都討厭自己骨子裡的軟弱了。

    人的一生,最大的敵人是自己。

    今晚,李治當著兄長的面,勇敢地邁出了改變自己的第一步。

    轉身離去時,李治的胸膛不知不覺挺了起來,嘴角也泛起一絲滿意的微笑。

    是的,他對自己剛才的表現很滿意,從今以後,他不再是那個被哥哥們當小孩子哄的李治了,他漸漸開始露出崢嶸,他成了一個兄長們不得不正視的對手。

    從後院步入中庭,李治嘴角的微笑越來越深,一雙眼睛也不自覺地彎成了新月,顯然心情很不錯。

    李素冷眼看著他,然後嘿嘿的笑。

    「『得我為君,天下幸甚』,嘖嘖,佩服佩服!若不是這裡人太多,我真想拜你一拜……」

    李治癒愉悅,臉蛋終於不再繃著,眉開眼笑地道:「真的嗎?真的嗎?我剛才說的話是不是很厲害?連你也覺得很佩服我?」

    李素揉了揉鼻子,慢吞吞地道:「我確實佩服你,不過你別理解錯了,我佩服的是你的臉皮,『得我為君,天下幸甚』,這麼不要臉的話連你雄才偉略的父皇都不敢自詡,你倒毫無顧忌地說出來了,你說我怎能不佩服?」

    李治呆愣半晌,興奮的神情漸漸褪去,臉蛋有些紅,垂下頭忸怩地道:「剛才……皇兄實在欺人太甚,我……我實在忍不住了,再說,我剛才說的確實是心裡話,沒有一絲一毫作假,我若為君,定當愛民如子,在位之年不損百姓分毫,子正兄曾說過,你幫我是因為我心中有仁義,若連『愛民如子』四個字都做不到,我如何對得起你的一心輔佐?」

    李素看著他,深深地道:「李治,記住你今晚說的話,把它刻在心裡,時時刻刻莫忘記,將來你若坐上那個萬人之上的位置,也別說什麼天下蒼生這種冠冕堂皇的話,只要記住,凡事莫違本心,莫昧良心,心中時刻有一把尺,稱量善惡忠奸……」

    「為君者當知人善用,這『知人善用』四個字學問很深,不是說你的身邊全都是好人,忠臣,你就是一個了不起的皇帝了,真正偉大的帝王,下面的臣子也是各有好壞的,忠臣有忠臣的用法,奸臣也有奸臣的用法,將下面每個人調任到合適他們的位置上各司其職,我可以保證,你一定能創下一番比你父皇更雄偉的功業。」

    「你自己不必有太多才能,唯獨『知人善用』和『左右制衡』這兩樣,你必須要學會,學會了這兩樣,皇帝差不多有個模樣了,不管怎麼折騰都不會敗了,多年以後你再回憶今晚,尤其回憶那句『得我為君,天下幸甚』,你才不會覺得臉紅,更不會夜深人靜時狂扇自己耳光……」

    李治嘴一撇,白了他一眼:「就算我沒做到,我也不會扇自己耳光。」

    說完李治忽然整了整衣冠,很正式地朝李素行了一禮。

    「謝子正兄教誨,治受教了。這應該是今晚您給我上的第二課吧?」

    李素嘆道:「這些都是帝王心術,原本不該這麼早教你的,將來你若成為東宮之主,你父皇和朝中大儒自然會教你,我本不想越俎代庖……」

    李治疑惑地道:「那為何今日還是教了我?」

    李素長嘆道:「因為你太蠢了,我實在很擔心,怕你將來不但沒爭上太子之位,反倒把自己的性命賠進去了……」

    「我哪裡蠢了?」

    「你渾身上下從頭絲到腳趾頭,每一個毛細血孔都在述說著一個事實,『我很蠢,來欺負我』。」

    「有嗎?」李治摸了摸自己的頭,然後不服氣道:「兄何出此言?我做過什麼蠢事嗎?」

    李素斜睨了他一眼,道:「剛才魏王逼問你時,你為何毫不猶豫便承認你有爭儲之心?這件事做得難道還不夠蠢嗎?」

    「皇兄他已看出了我的心思,承不承認都一樣,為何不能索性痛快坦白?」

    李素冷笑:「你看出你的心思是他的事,你咬死了不承認,他能拿你怎樣?你知不知道一旦承認了自己有爭儲的想法,你會多出很多麻煩,而這些麻煩原本只要你矢口否認就可以完全避免的,再說,魏王嘴上說已看出了你的爭儲之心,他說什麼你就信嗎?也許他本來心存疑慮,故意拿話套你呢?你這一承認,好了,板上釘釘,再無轉圜的餘地了,從今晚開始,魏王將會正式拿你當仇敵,不共戴天的仇敵,將來不是你死就是他亡,而且,魏王必然會提前動爭儲的佈局,因為你和他都是嫡子,你是他當太子最大的對手,你猜猜他下一步會怎麼對付你?」

    李治驚愕,眼睛不停地眨啊眨。

    李素悠悠道:「歷來宮闈之爭,無非用間,進讒,削翼,搆陷等等,當然,如果對方不講究或是被逼到了牆角,下毒刺殺這些下作事也不是干不出,而這些,原本可以避免的,現在你拍拍良心問問自己,你到底蠢不蠢?」

    李治愕然半晌,然後羞愧地垂下頭,嘆道:「我果然很蠢……」

    李素冷笑:「嘴上說痛快了,卻沒想過這麼幹的後果,以為爭太子是遊戲麼?這個遊戲要命的!輸了就賠上自己的命了,連最基本的緘默都學不會,還指望你治國安邦?」

    李治癒羞愧,垂頭道:「子正兄,治知錯了。」

    李素冷冷道:「知錯有什麼用?話已出口,覆水難收,原本一局悶聲財的好棋,被你幾句話全攪亂了,你說我該拿你怎麼辦?」

    李治老老實實道:「治認打認罰。」

    見李治認錯態度端正,李素嘆了口氣,也不忍心過多苛責了。

    其實……他原本只是個孩子啊,擱了千年後的現代,他還是個背著書包無憂無慮的初中生,跟女孩子對視一眼都會臉紅心跳半天,這樣的年紀,能指望他有多成熟?

    李素緩緩道:「打就不必了,但犯了錯還是要受懲罰的,不然不長記性,這樣吧,你去中庭酒宴邊,找個人多的地方,選一棵最粗的樹,用力抱住,然後淚流滿面仰頭悲呼一聲『嗚呼,我的蠢病無藥可救了!』,這事就算揭過去了。」
V123210 發表於 2017-4-30 22:08
第八百零四章 姐弟親情

    李治的表情很抗拒,顯然不想接受這個懲罰。

    李素斜眼看著他,嘿嘿直笑。

    抱樹已經算是很輕的懲罰了,你得慶幸這個年代沒有電線杆,也沒有滿世界亂貼的「祖傳老軍醫包治那啥」,不然你會知道什麼叫更大的羞辱。

    李素的前世可沒那麼幸運,一群同學喝多了玩真心話大冒險,李素抱著電線杆真情流露,聲淚俱下,圍觀路人驚惶四避,如見鬼魅,幹出這麼丟人的事後,酒醒四處找刀欲剖腹自盡,了此丟臉的殘生……

    「你啊,還是臉皮太薄,從小錦衣玉食,沒受過人世間的苦楚,想要任何東西都能輕易得到,不知世道艱難,這樣的性子,將來就算當了皇帝,對整個大唐也不是件好事,很容易變成昏君……」李素摸著李治的狗頭一臉失望,嘆道:「你該學點厚黑學才好……」

    李治正要不服氣地抗辯,聞言頓時一愣:「子正兄,何謂『厚黑學』?」

    「『厚黑』者,臉皮厚,心要黑,行事不惜代價,拿出全力以赴的勁頭去達到目的,是謂『厚黑』。漢高祖劉邦,三國的曹操,劉備,司馬懿等,皆是此中翹楚人物。」

    李治喃喃道:「治總覺得這個『厚黑』,似乎不太像正經學問,若與古聖賢的教誨衝突,治當如何取捨?」

    李素斜睨了他一眼,嘆道:「聖賢之教誨自然都是對的,不過那是對尋常的讀書人而言,作為帝王儲君,若仍奉聖賢之言為行事準則,這種人一定很短命,而且肯定是慘遭橫禍而死,李治,你記住,聖賢之言對尋常讀書人來說是原則,是真理,但對帝王儲君來說,它們只是手中的武器,用來教化子民,用來打敗敵人,甚至,用來殺人誅心,你的子民必須要信它,你才能名正言順的統治子民,但帝王絕不能信,決定一個王朝的興衰榮辱,靠的不是聖賢之言,而是帝王的手段,用人,制衡,文武張弛等等,這些東西,才是你最應該學習的,等你當上太子後,一定要好好學,我不想看到自己一心輔佐的皇子將來成為昏君敗家子,連累我的名聲都遺臭千古……」

    李治急忙點頭:「治受教了,定謹記子正兄教誨。」

    見李治態度端正,李素點點頭,雖然缺點太多,但性格還是很不錯的,輔佐這樣一個人登上皇位,李素並不後悔。

    拍了拍他的肩,李素笑道:「不妨暢想一下,將來你若有登基稱帝的那一天,下的第一道聖旨應該是什麼?」

    說到「登基稱帝」,李治臉都紅了,眼中閃爍著興奮的光芒,努力抑住奔放的情緒,輕輕道:「第一道旨意,當然是……大赦天下。」

    話剛說完,李素的臉色便有些不高興了,沉聲道:「你仔細再想想!」

    李治心中忐忑,看了看他的臉色,又道:「……封子正兄為國公?」

    李素哼了哼:「稀罕麼?只要我想,你父皇在位時我就能當上,不對,你再想!」

    李治苦著臉道:「恕治愚鈍,實在想不出了……」

    李素不高興地道:「笨!我辛辛苦苦輔佐你當皇帝,你就不能好好犒賞一下我,不怕寒了從龍功臣的心嗎?」

    李治訥訥道:「還請子正兄給個提示……」

    李素臉上的怒色忽然冰消雪融,換上一臉市儈的笑容,搭著李治的肩,神態非常親密地道:「……國庫的鑰匙偷偷給我一把,我想要什麼自己去拿,你我兄弟非外人,正所謂『風吹雞蛋殼,財去人安樂』,每年搬你家一小半銀餅想必你不會介意吧?」

    「啊?國庫……的一小半?……還每年?」李治臉都綠了。

    李素兩眼放光,期待地盯著他:「可以嗎?可以嗎?」

    李治呆愣半晌,緩緩道:「子正兄,治或許明白何謂『厚黑』了……」

    夜宴正酣。

    李素和李治二人的到來,給道觀的夜宴更添上了一把火,整個宴會頓時沸騰起來。

    眾多皇子朝臣中,李素威望不是最高的,爵位和官職也不是最大的,但他和東陽公主之間這點人盡皆知只差一層窗戶紙沒捅破的關係,今晚的夜宴便已成為男主人一般的存在,邁步走進宴會時,所有的目光都盯在他臉上,就連坐在上首神情清冷的東陽,此刻看著他的目光也是柔情款款,淺笑盈盈。

    上前與眾皇子朝臣熱情打過招呼後,接下來便免不了一陣山崩海嘯般的敬酒,哪怕將偷奸耍滑的功夫發揮到極致,一刻之後,李素仍免不了被灌得暈暈乎乎,找不著北。

    東陽坐在首位,遠遠看著他,眼見心上人兒已然被灌得搖搖欲墜,不由暗暗著急,也顧不得禮儀,趕緊朝身邊服侍的綠柳使了個眼色,綠柳會意,上前傳達東陽公主的諭令,請涇陽縣公和晉王殿下入內殿一敘,一句話為李素解了圍,李素這才松了口氣。

    …………

    東陽設宴的主要目的,一是為李素增威望,拉攏人心,尤其是那些在朝中有才能卻鬱鬱不得志的官吏,能讓他們歸入李素麾下,從此李素不再是單打獨鬥,以後遇到任何事都有人幫襯,二來東陽也想與李治拉近一下姐弟感情。

    以前東陽獨來獨往,與皇子皇女們的關係向來疏淡,她從來不屑與他們來往,然而自從與李素在一起後,心態不知不覺也在變化,從此她多了一份擔憂,也多了一份責任。

    「責任」二字,從來不是男人對女人專有,女人對男人同樣也有責任,共榮共辱,休戚與同,便是夫妻二人都應承擔的責任。

    今晚道觀設宴,從來不願與皇子皇女和朝臣們應酬的東陽,終究還是違了本心,與這些認識的不認識的人共處一堂,這便是東陽對李素所盡的責任,包括拉近與李治的姐弟關係也是。

    綠柳將李素和李治請入內殿,內殿單設了酒宴,東陽不僅親自相陪,而且還親自為二人斟酒,神情卻比剛才在外面應酬眾賓客時從容自然許多。

    李治顯得比東陽更自然,天生的血緣親情令他對東陽不由自主便帶著熱情,幾句寒暄說開後,氣氛漸漸熱鬧起來。

    「皇姐與子正兄之事,治當年雖年幼,卻也如雷貫耳,父皇這麼多皇子皇女,治唯獨對皇姐最佩服……」李治說著起身端杯,鄭重地道:「當年與皇姐來往不多,有心拜訪卻怕驚擾唐突,這杯酒遲來了多年,治敬皇姐的勇氣,也敬子正兄的擔當,說實話,當年二位豁出性命反抗父皇,給治好好上了一課,也著實令治羨慕不已。」

    李素和東陽對視一眼,眼中滿滿皆是情意。

    當年,太艱難了,他和她幾乎已走到了絕境,幸好彼此都沒放棄,幸好咬著牙撐過來了,才等到如今撥雲見日的幸福,這幸福彼此享受得坦然從容,因為它是自己用命掙來的。

    而其他的皇子皇女呢?他們,仍是李世民已經送出去或者即將送出去的禮物。

    二人舉杯,一飲而盡,然後互視一笑。

    酒是清淡甘甜的葡萄釀,口味和果汁差不多,東陽飲過幾杯後,嫩白的俏臉上仍浮上幾許動人的嫣紅。

    「此觀皇弟來得少,若覺得此處可堪入眼,往後不妨常來,我知你見多識廣,瓊樓華廈在你眼中亦無甚出奇,不過皇姐這裡勝在幽靜,少了許多凡俗紛擾喧鬧,皇弟心中煩悶時盡可來此處小住數日,雖不可解愁腸,卻也稍慰煩憂一二。」

    李治連連點頭,呵呵傻笑:「治年歲還小,煩悶倒是鮮有,不過太平村我卻常來,不瞞皇姐說,子正兄這兩年帶著我和小兕子在村子附近上山下河,捉魚打鳥,如今說起太平村,怕是連皇姐都不如我熟悉呢……」

    東陽噗嗤一笑,盈盈眼波便朝李素瞥掠過來,輕佻黛眉笑道:「哦?看不出李縣公還有這等本事,真正是上馬安邦定國,下馬捉魚打鳥,能文能武厲害得緊呢。」

    李素臉有點黑,不善地瞪了東陽一眼,沉聲道:「國家棟樑都有幾手祖傳的捉魚打鳥的本事,你懂個啥!」

    東陽笑意愈發深了,李治也吭哧吭哧憋笑。

    一番說笑下來,內殿的氣氛愈加輕鬆親切,東陽和李治之間那點略顯生硬疏淡的關係,隨著笑聲漸漸消逝化解於無形。

    聊了一陣,東陽朝身後的綠柳招招手,綠柳會意退下,很快端著木托盤出來,托盤上一套玄色團花的衣裳平整地疊好擺在上面。

    東陽接過托盤,將衣裳展開,然後朝李治揮了揮手,將那件嶄新的衣裳披在他身上,為他細心地撫了撫褶皺的衣角,輕笑道:「你今年十六七了吧?看樣子還能長個子,咱們姐弟頭一次正經見面,此前一直想著給你表示點什麼,想來想去,天下珍奇寶物皇弟見得多了,不管送什麼怕是都不稀罕,皇姐我以往只見過你幾次,依稀記得你的身量,便為你親手裁了一件衣裳,料子是宮裡父皇賜下的,說是進貢來的蜀錦,想來不差的,襯得起你親王的身份,可惜皇姐裁衣的手藝不太好,難免有些粗糙的地方,皇弟勉為其難穿幾次便罷,來,試試看合不合身……」

    說著東陽便幫李治試穿起了新衣裳。

    李治一直沒說話,眼圈卻不知不覺紅了,不爭氣的眼淚很快順腮而下。

    貞觀九年,長孫皇后去世,李治仍過著錦衣玉食的日子,李世民忙於國事,疏於親情,李治總覺得心中有一片名叫「親情」的地方成了荒土,寸草不生,從那以後,李治再沒穿過親人給他縫製的新衣了。

    沒想到今日,素來疏淡的東陽卻親手給他裁製了衣裳,李治不由心潮澎湃難抑,一股莫名的感動在胸膛內久久迴蕩。

    「皇姐您……」李治哽咽失聲。

    「別說話,來,雙臂伸開……」東陽的目光純淨,一眨不眨地盯著李治身上的新衣。

    穿好後,東陽退後兩步,仔細打量他,然後搖了搖頭,面帶惋惜自責。

    「終究手藝差了些,穿著好像大了,是皇姐不好,脫下來,皇姐給你重新再裁製一件……」

    李治急忙緊了緊衣襟,含淚笑道:「不大,一點也不大,皇姐剛剛不是說過麼?治還在長個子呢,再過幾個月,約莫便正合適,皇姐手藝真好,治以後每天都穿著它……」

    東陽噗嗤笑道:「說的什麼話!身為王爺,每天穿同一件衣裳,也不怕別人笑你邋遢,皇弟若不嫌我手藝粗糙,我再為你做幾件不同顏色的。」
V123210 發表於 2017-5-1 09:21
第八百零五章 風雲漸起

    對善良的人來說,血緣親情是流淌在骨子裡的,縱然此生初見,亦如傾蓋白,彷彿前世結過善緣,修得今生血脈相連。

    東陽和李治之間從最初的陌生拘謹,到後來的毫無隔閡輕鬆談笑,只用了短短一炷香時辰,姐弟之間說話已然默契十足,甚得益彰,東陽不知不覺間化身慈愛端莊的大姐,而李治那好不容易鼓起來的男兒氣概也瞬間消逝無蹤,仍舊是那副軟軟弱弱誰都能欺負一下的小弟形象。

    李素在旁邊靜靜看著,不時端杯淺啜一口酒,然後露出微笑。

    姐友弟恭,時和歲豐,君子飲酒,其樂無窮。

    姐弟倆似乎有說不完的話,從小時候的點點滴滴,到長大後的煩憂困惑,經歷過的離奇趣聞,享用過的珍味綾羅……今夜,這對彷如人生初見的姐弟似乎想把一輩子積攢下來的心裡話全掏出來,迫不及待地分享給對方。

    李素一直很有耐心地沉默著飲酒,臉上的微笑不曾斷過。

    葡萄釀縱然是跟果汁一樣的淡酒,李素此刻也漸漸覺得微醺了,七分醉意,剩下三分且留予這世道和自己的格格不入,人生如此,可緩緩醉矣。

    不知不覺已到了深夜子時,中庭仍是一片熱鬧喧囂,酒宴的氣氛正到熱鬧處,李素頭一次見到這麼多唐朝夜貓子。

    如無特殊情況,長安城向來是有宵禁的,此時城門早已關閉,諸皇子公主和朝臣自然不會因為城外赴宴晚歸而去叫城門,前後手續太繁瑣,而且傳到監察御史耳中定然會被參上一本,所以今晚來道觀赴宴的權貴們根本就沒打算回城。

    東陽也早早做好了安排,前院和中庭清掃出了許多空房,如今天氣已快入夏,夜晚並不冷,喝醉了的賓客被雜役們攙扶進房,席地臥褥而眠,清早待城門開啟後再動身,沒喝醉的自然是繼續狂飲,聽曲也好,吟詩行酒令也好,今晚賓客這麼多,終歸不會太無聊。

    內殿的酒宴差不多也到了尾聲,東陽向來早睡,鮮少有子時仍未眠者,此刻與李治說著話,不自覺地掩著小嘴打了幾個呵欠,李治倒是有眼力,便笑稱已醉,向東陽告辭。

    東陽點點頭,臨走前忽然拉住李治的手,純淨清澈的目光注視著他,緩緩道:「皇弟,我只是個婦道人家,你們男人的事我插不上手,如今你與李素已是休戚與共,禍福同享,你們日後行事定要趨吉避凶,三思而行,千萬莫魯莽,我知道你們要做什麼,而你們押上的賭注想必自己也清楚,李素是個思慮縝密的人,不過惹的禍也不少,而你,畢竟年歲尚小,許多事算不周全,你們二人共圖大事,定要小心謹慎……」

    李治見東陽神情佈滿了濃濃的擔憂,不由笑道:「皇姐放心,治自知斤兩,斷不會冒然行事,一切皆聽子正兄的吩咐,子正兄是當今國士,算無遺策,聽他的話終歸不會錯的,皇姐也要對子正兄有信心才是。」

    東陽臉上的擔憂之色稍緩,迅瞥了李素一眼,瓊鼻輕哼:「他呀,哼……我最擔心的就是他,李縣公惹禍的本事莫非你不知?」

    李素臉有點黑,這婆娘膽子越來越肥,老拆他的台,回頭跟李世民聊聊人生,順便商量一下看能不能退貨……

    太平村,李家。

    「昨晚大概就這麼幾樁事,嗯,總的來說,是一次團結的酒宴,奮進的酒宴,勝利的酒宴……」李素躺在院子裡,眼睛半闔不闔,懶洋洋地跟許明珠說著閒話。

    許明珠坐在他身側,將一顆顆泛著青色的葡萄細心剝去皮,喂進他嘴裡。

    五月還沒到葡萄成熟的季節,葡萄入嘴泛酸,李素的面孔難受得扭成一團,情不自禁吐了吐舌頭。

    「啥玩意?」懶人終於捨得睜開眼了,見身旁擺放的青色葡萄,李素不高興地皺了皺眉:「沒到季節的東西端出來幹啥?家裡沒東西吃了?」

    許明珠剝了一顆自己嘗了一下,咂摸咂摸嘴,一臉奇怪。

    「妾身覺得不酸呀,挺合胃口的,喂夫君之前妾身嘗過,覺得好吃才給夫君……夫君不喜麼?」

    李素嘆了口氣:「夫人口味真重,覺得好吃就自己留著吃吧,說話快晌午了,天氣悶,沒啥胃口,叫丫鬟端點小菜,再加一壺冰鎮過的葡萄釀,湊合著隨便對付一頓吧。」

    許明珠點點頭,吩咐了丫鬟之後,又扭過臉笑道:「前些日跟公主殿下閒聊,殿下說昨晚設宴是為夫君和晉王殿下張羅的,妾身奇怪,一頓酒宴能吃出什麼來?」

    李素笑道:「酒宴的名堂可多了,許多平日裡開不了口的事情,酒宴上推杯換盞之間便輕鬆說出口,輕鬆解決,不出意料的話,這幾日咱家有客人登門拜訪了,往後啊,這幾位客人可能是咱家的常客,回頭吩咐薛管家,這幾個人不帶禮物登門可以原諒,別給人家甩臉子,……老傢伙越活越跋扈了,聽說現在來咱家拜訪,不帶禮物的薛管家從來沒個好臉色,也不知跟誰學的壞毛病,簡直道德敗壞,禮樂淪喪,豈有此理……」

    李素越說聲音越小,顯然已回過味來,揉了揉鼻子,模樣有些心虛。

    許明珠驚愕地睜大了眼,呆呆地看著他,目光裡充滿了對厚臉皮夫君的不敢置信……

    李素面無表情道:「你再這樣看著我,莫怪我就在這個院子裡給你行家法。」

    許明珠俏臉一紅,雙手不自禁地護向自己的翹臀,隨即心虛地四下張望一番,氣道:「大白天的,夫君說甚胡話呢,教下人聽見妾身還要不要做人了?」

    說說笑笑,打打鬧鬧,夫妻二人打了一陣時間後,丫鬟們端上了酒菜。

    李家用膳很隨意,根本不講排場,也沒什麼形式,到點了就吃飯,而且李道正住在前院,很少與李素夫妻一同用膳,他比較喜歡和方老五,鄭小樓這些部曲們一起,李素勸過幾次無果,李道正嫌李素夫妻吃喝太文氣,不如行伍軍漢一起吃飯酣暢痛快,李素只好由他去。

    李素夫妻二人後院用飯就簡單了,隨心隨性得很,往往隨地擺一張矮桌,幾樣葷素搭配酒菜,兩碗米飯便是一頓。

    堂堂縣公府的家宴竟如此簡陋,李素恨不得主動上奏朝廷,請李世民頒個「勤儉節約五好家庭」的大獎狀,後來考慮到這樣幹有不要臉之嫌,遂只好作罷。

    今日用膳便在院子中間的銀杏樹下。

    菜餚算不上豐盛,兩葷兩素,一壺葡萄釀,夫妻二人對坐,邊吃邊聊些閒話。

    說是閒話,李素的每句話還是有的放矢,基本跟朝堂和自己的謀劃有關,從李義府裴行儉投靠自己的意圖,說到晉王李治爭儲的利弊強弱等等,很多話題其實許明珠聽不太懂,眨著懵然的眼睛,一臉迷茫地看著李素不停的說。

    聽不懂,但許明珠仍莫名感到心安。

    她知道夫君在履行當初的承諾,夫妻同路,他沒有嫌自己跟不上他,而是心疼她追得太辛苦,所以伸出手攙住她,慢慢的走向人生的終點,此生何幸,能夠遇到一個願意為自己放慢腳步的男人,夫復何求?

    李素說得口乾舌燥,終於停下話頭,執壺斟酒,一飲而盡,冰涼的葡萄釀順著喉管滑入腹內,五臟六腑頓時感到一陣難以言喻的舒爽。

    右手抄起筷子,正打算挾一口菜壓壓酒味,然後,李素驚呆了。

    桌上四個菜,兩葷兩素,端上來時滿滿噹噹,此刻卻已見了盤底,基本消滅光了。

    李素了一陣呆,不甘心地俯身朝桌下看了一眼,又覺得自己這個舉動有點蠢,於是看著許明珠。

    許明珠面色羞紅,手足無措,垂著頭一臉懊悔地咬著下唇。

    良久,李素幽幽地道:「夫人最近食量見漲,為夫甚慰……」

    許明珠紅著臉低聲道:「妾身……妾身也沒覺得自己吃了多少呀,說不定……說不定是夫君說話時不知不覺吃掉了……」

    越說越心虛,許明珠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噗嗤一聲笑了。

    李素露出懷念之色,神情唏噓不已。

    多麼熟悉的經歷啊,上輩子讀大學時跟寢室那幫牲口聚餐也是這樣,剛開始李素還保持素質,風度翩翩吃相優雅,一次兩次後,李素悲哀的現,如果上菜時不像狼一樣凶悍地搶食,那麼就別想吃飽肚子,於是為了生存,李素放開了矜持,變得比同寢室的牲口更凶悍,每次聚餐就數他搶得最狠,吃得最多,而且搶食時甚至出狼狗護食般低沉的吼聲,一副誰敢跟他搶他就咬誰的架勢……

    久而久之,李素同寢室的兄弟每次只能吃他搶剩下的,於是那幾位悲催的兄弟被江湖人士送了個集體共有的雅號,「狗剩」。意思就是,他們吃的都是狗剩下的。

    為了方便區分人物,幾位兄弟分別被叫「大狗剩」,「二狗剩」,「三狗剩」,活脫一鄉村人民公社社員代表大會……

    這個雅號令整個寢室勃然大怒,最憤怒的是李素,狗剩這個外號土就土點,畢竟還算是個使用頻率頗高的人名,真正挨罵的卻是李素本人了,為此寢室兄弟跟外人幹過不少架,奈何有心殺賊,無力回天,這個雅號終究還是伴隨了寢室整整四年。

    李素沒想到,重活一世後居然還能遇到搶食的高人,而且是勁敵型的高人,不聲不響不露痕跡間,桌上的菜便見底了,李素記得很清楚,整個過程裡他只嘗了一口而已。

    驚異地看著許明珠,李素的目光充滿了探究意味。

    許明珠羞得無地自容,扔下一句「妾身叫廚娘再做幾個菜」,然後像只受驚的小兔子倉皇逃遠。

    李素看著她的背影,咂摸咂摸嘴。

    這婆姨的食量咋突然這麼大了?

    魏王李泰喘著粗氣,在兩名粗壯隨從的攙扶下,從馬車上蹣跚而下。

    雙腳落地,李泰擦了一把汗,站在原地休息了片刻。

    時近端午,天氣越來越熱,胖子最怕熱,大上午的剛出太陽,李泰便覺得受不了了,恨不得馬上轉身回府,在自己府裡最陰涼的後院地窖入口處擺上地席,美美地躺在那裡不動彈。

    可惜,李泰今日注定要忙碌。

    仰頭看著烈陽下長孫府的黑底金字招牌,李泰眯起了眼,不知在想著什麼,良久,嘴角忽然泛起了微笑。

    胖子的笑容向來是很憨厚的,不管什麼含義的笑都頗富喜感,令人生不出提防心,李泰也是如此,他的笑容看起來有點傻乎乎的,一副老實憨厚容易被欺負的樣子,若是有長輩在場,恐怕會忍不住上前捏捏他的肥臉蛋,或是憐惜地將他摟進懷裡。

    李泰這輩子活得順風順水,除了本身勤奮好學的性格外,不可否認,他的長相也非常具有欺騙性,讓他佔了不少便宜。

    站在長孫府門前沒多久,長孫無忌的長子長孫沖便迎了出來。

    長孫沖和李泰是嫡親的表兄弟,都是自家親人,迎來送往間自然少了許多虛偽的客套,二人見面互相拱了拱手,便算是見過禮了,然後長孫沖一言不將李泰迎進門內。

    李泰走得很慢,兩條又肥又短的腿支撐著龐大的身軀顯然很辛苦,長孫沖也不急躁,很有耐心地放慢了腳步,陪他一步一步往前堂挪。

    「舅父大人可在府上?」李泰一邊走一邊問道。

    長孫沖點點頭:「剛從尚書省回來,聽說你來了,特意在前堂等你。」

    李泰目光閃爍:「近日父皇可曾與舅父大人說過什麼要緊的話?」

    長孫沖笑了笑:「我只在禁宮應差,父親極少與我談起朝堂之事,尤其是與陛下的交談,更是守口如瓶,不如你自己去問他老人家?」

    李泰嘆了口氣,抬袖又擦了把汗,苦笑道:「舅父大人那脾性,我問這個不是找罵麼?」

    長孫沖笑道:「父親大人向來公私分明,否則也當不了這個國朝宰相,你有什麼話要問,出口前務必三思,想清楚了再說,否則難免被父親訓斥,白白討個沒趣。」

    李泰苦笑:「其實今日我本不該來的,如今正是父皇即將立儲的關口,我貿然出入長孫府,多少會被人詬病,只不過,今日不得不來,有些事必須要請舅父大人支持,我才能繼續走下去……」

    長孫沖猶豫了一下,原本以他的涵養,有些敏感的話題不該隨便問的,哪怕是自家表兄弟也不行,不過長孫沖終究也是個年輕人,還沒到能夠完全壓抑住好奇心的年紀,猶豫之後,長孫沖忍不住問道:「你今日來我家,為的是陛下立儲之事?」

    李泰點點頭:「不錯,此事很重要,為了此事,我也顧不得避嫌了。」

    長孫沖皺眉:「陛下立儲的人選十有**就是你,朝堂民間不是早有定論了麼?」

    李泰神情浮上幾許苦澀:「定論?正式冊封皇太子的聖旨頒行天下以前,誰敢輕言『定論』二字?真正的『定論』,唯父皇一人一言而決,別人的話,頂多只是猜測罷了。」

    長孫沖終於聽出不對勁了,驚訝地看著他:「你的意思是……未來的儲君有可能是別人?」

    李泰陰沉著臉,沒吱聲。

    長孫沖愈震驚,一臉不敢置信:「這……不可能吧?怎麼可能是別人!這……豈不是要天下大亂了!」

    李泰咬著牙,冷冷道:「不一定是別人,但也不一定是我,今日我來便是想請舅父大人幫我拿個主意。」
V123210 發表於 2017-5-3 07:08
第八百零六章 利來利往

    當李承乾還是東宮太子時,李泰便對這個位置虎視眈眈了。那時的李泰才十幾歲,別的皇子在這個年紀不是青樓狎妓,呼朋買醉,便是遊獵山林,踩踐農田,而李泰,卻在府中埋頭苦讀,與王府幕僚日夜商議如何得到父皇的寵愛,如何在朝臣中爭取威望。

    機會總是留給有準備的人,反過來說,機會也終會拋棄不珍惜的人。於是沉迷聲色的李承乾終於轟然倒下,東宮儲君之位空缺,李泰成了最熱門的繼任者。

    苦了這些年,當李泰自覺已守得雲開見月明之時,李治這個不起眼的小屁孩出現在他的視線中。

    儘管是同父同母的嫡親兄弟,但李泰向來是看不起李治的,在他的印象裡,李治仍是一個沒斷奶的娃子,一點點風吹草動就哭哭啼啼找父皇安慰,被兄弟欺負了只能忍氣吞聲,懦懦弱弱地躲在一邊生悶氣,膽小怕事優柔寡斷,這種人教李泰如何看得起他?

    可是,偏偏李治成了他爭奪儲君之位最大的對手,勁敵。

    李泰現在想起來都彷彿做夢一般。真的是莫名其妙啊,沒聲沒響的,怎麼就突然想當太子了?他是這塊料麼?

    原本可以完全無視,只當他是跳樑小丑上躥下跳,可令李泰更惱怒的是,李素不知發了什麼瘋,竟然決定輔佐李治!

    吃錯了藥啊!

    你輔佐誰不好,非要輔佐這麼一塊廢材?顯你能耐大麼?你知不知道你要輔佐的這個傢伙根本跟一塊爛泥沒什麼區別?大唐未來的帝王,要有聰明睿智的頭腦,要有鐵石般堅硬的心腸,要有殺伐果斷的魄力,你輔佐的這個傢伙他佔了哪樣?憑什麼便讓你對他青眼相看,甚至不惜拒絕自己這個熱門的東宮人選的招攬?

    太多的事情想不通了,無論怎樣憤怒,怎樣怨恨,李泰卻很清醒地意識到,當李素決定輔佐李治的那一刻起,李泰就不能再拿李治當一個小屁孩看待了。

    李治已成了他李泰最大的對手,哪怕李治是一塊扶不上牆的爛泥,李泰也必須對他重視起來,把他當成與自己完全平等的敵人。

    只因為,李治的背後站著李素。

    李素的本事能耐,李泰已領教過許多次,他知道這個外表風度翩翩看似溫潤君子的人有多可怕。

    說白了,這次儲君之爭的敵人不是李治,而是李素。

    長孫無忌穩穩端坐在前堂,頜下青須飄逸,不怒自威,李泰走入堂內,長孫無忌起身先朝李泰行了臣禮,然後李泰再朝他行晚輩禮。

    禮不可疏忽,哪怕是自家的親外甥,長孫無忌的禮數也做得十分周全,讓人挑不出半點錯處。

    互相見禮後,二人各自落座,家中丫鬟奉上兩盞清茶,李泰凝目一看,臉色頓時有些不自在了。

    丫鬟奉上的茶正是李素所創的炒茶,李泰如今對李素噁心得不行,連帶著李素獨創的東西也恨上了。

    長孫無忌將李泰的神態看在眼裡,不動聲色地笑了笑,兩指輕拈茶盞,淺啜了一小口,笑讚道:「說來李子正確是個奇才,上到定國安邦,下到奇淫巧計,隨手拈來便是難得的妙物,如同這清茶,初品時覺得單調,沖泡也失了茶道之神髓,然而多飲幾次,卻能漸漸品出風雅韻味,魏王不妨試一試?」

    李泰心中有氣,臉色難看,語氣自然也不那麼好了。

    「舅父大人明鑑,這清茶味道雖然獨特,可是沖泡太過粗俗,哪裡比得數百年傳下的茶道那般清正典雅?飲茶不僅只飲湯水,而是要在茶湯中領略儒道精髓,體味人生百般變化,茶湯入口,苦澀甘甜辛辣皆俱,飲之如歷人生百態,此方為茶道之初衷也,而這所謂的炒茶,沸水一衝便完事,依外甥看來,這是李素在壞我百年茶道禮法,摒棄儒家聖賢之義理,不可取也。」

    長孫無忌目光閃動,笑吟吟道:「老夫聽出來了,魏王你心中有恨,恨的不是茶,而是人,然否?」

    李泰神情一滯,然後嘆了口氣:「舅父大人慧眼,泰確實失了平常心。」

    長孫無忌又啜了一口茶,半眯著眼悠悠道:「天地大道,先簡後繁,道之至也,卻是劃繁為簡,不著痕跡,所謂茶道之禮,所謂人生百味,每個人飲後的感受不一,可若是讓一位歷經一生滄桑的老者飲之,茶就是茶,原本是什麼味道就是什麼味道,所謂的百味,不過是世人強賦的悲愁罷了……」

    朝李泰揚了揚手中飲盡的空茶盞,長孫無忌笑道:「李素的茶,就是這個味道,真正大雅之士方知大俗即雅,凡事講究禮法義理,連茶水都被強賦什麼儒家大道,這本身便帶了幾分俗味了。」

    李泰咬了咬牙,垂頭沉默不語。

    長孫無忌瞥了他一眼,淡淡道:「茶就是茶,一盞湯水而已,與其牽強附會,不如淡然視之,從這點來說,你……不如李素。」

    李泰一震,接著凜然,神情再無半分怨恚之意,換以一臉冷靜。

    長孫無忌的話,李泰聽懂了,說的是茶,實則指的是人。

    李泰本就是個聰明人,聰明人只需稍稍提點,便能見微知著。

    端起面前的清茶,李泰淺啜了一口,擱下茶盞笑得雲淡風輕。

    「確是好茶,泰因一己喜惡而錯過了人間妙味,甚是可惜。」

    長孫無忌滿意地點點頭,他喜歡跟聰明人說話,或許這也是他願意支持李泰當太子的原因之一,李泰有悟性,有慧根,處世練達老成,又是自李承乾之後的第一順位皇子,如果這些加起來還不足以令他支持的話,那麼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

    長孫無忌和李泰一樣,政治上偏向關隴集團。

    共同的偏向代表著未來共同的利益,相比李世民如今刻意打壓關隴集團的態度,長孫無忌覺得李泰繼承皇位後,關隴貴族門閥將會迎來權力的巔峰。

    說完了閒話,長孫無忌這才漸漸說到正題。

    「如今長安城暗流湧動,魏王竟不避嫌來老夫府上,是發生了什麼變故麼?」

    李泰垂頭,恭敬地道:「舅父大人明鑑,泰近日心中著實不安,求舅父大人指點迷津。」

    「魏王何事縈懷?」

    「舅父大人可知,李治亦有爭儲之意?」

    說完李泰抬頭看著長孫無忌的臉。

    令他失望的是,長孫無忌並未露出意外的神色,仍然無比平靜。

    李泰心中咯噔一下,愈發忐忑起來。

    長孫無忌淡淡道:「就為了這事?」

    李泰小心翼翼試探道:「舅父大人莫非早知此事?」

    長孫無忌哼了一聲:「你和李治皆是嫡子,東宮之位你能爭,為何他不能爭?你父皇諸多皇子,盯著這個位置的人你以為只有你和李治嗎?一點小小風浪便被嚇得六神無主,日後怎做得東宮之主?」

    李泰急道:「原本只是李治爭儲,泰並未看在眼裡,但是泰前幾日得知,那個李素已決定輔佐李治,幫他奪取東宮之位了,泰並不懼李治,但李素這個人,泰實在對他有些忌憚……」

    長孫無忌半闔著的眼睛忽然睜開,然後繼續眯上,淡淡地道:「就算李素輔佐李治,你也不必如此懼怕,李素再神奇,終究只是一個人,他並無鬼神之能,莫太高估他,爭儲這種事,牽一髮而動全身,不但看底蘊,也要比人脈和聲望,還有儒家禮制中的長幼有序,你樣樣比李治強,區區一個李素,怕他翻天麼?」

    李泰苦著臉道:「舅父大人恕泰愚鈍,泰實不知該如何絕了李治的心思,事關重大,對手厲害,泰不敢輕舉妄動。」

    長孫無忌目光閃動,沉默良久,忽然道:「你是老夫的親外甥,李治也是老夫的親外甥,魏王,你倒說說看,老夫憑什麼幫你卻不幫他?世上總歸沒有長輩去算計晚輩的道理,對不對?」

    李泰心一寒,眼淚都快急出來了,顫聲道:「舅父大人,母后逝後,泰一直將舅父大人當成母后般孝敬,如今外甥有難,求舅父大人指點一條明路。」

    長孫無忌沉吟不語。

    權衡利弊,抉擇取捨,這種事不可能兩全其美,一碗水也不可能端平,這塊蛋糕太小,只夠一個人吃,他吃了,另一個人就沒有了。

    兩個都是自己胞妹親生的孩子,長孫無忌作為長輩,當然應該一視同仁,不偏不倚。

    可是長輩眼裡的孩子也是有區別的,喜歡這個多一些,喜歡那個少一些,偷偷給喜歡多一些的孩子塞一把糖果,然後神秘兮兮地告誡他絕不能讓另外那個孩子知道。這種事其實每個當長輩的人都做過。

    長孫無忌如今面臨的也是這個難題,這把糖果塞進李泰懷裡之前,長孫無忌心中多少對李治和逝去的長孫皇后有幾分愧疚的。

    看著李泰可憐兮兮的期待眼神,長孫無忌嘆了口氣。

    喜不喜愛的先放在一邊,站在利益的角度,李泰和他的大方向是一致的,僅憑這一點,長孫無忌便沒有理由不幫李泰。
V123210 發表於 2017-5-6 08:46
第八百零七章 歹計安內

    永恆的利益才是合作的前提,自從李承乾謀反事敗被廢后,李泰的表現令長孫無忌感到越來越滿意。

    他滿意的不是李泰勤學低調的性格,而是李泰的政治傾向。在李承乾轟然倒下之前,李泰便積極與關隴門閥頻繁來往,互通有無,而長孫無忌本身也是出自關隴,李泰的這種表現無疑在向他釋放一個很強烈的信號,若有朝一日他成為大唐的太子,即或登基為帝,對關隴門閥將更為寵信重用,整個關隴門閥在朝堂中的份量也將越來越重。

    李泰釋放的這個信號令長孫無忌很滿意。這個年代,家族和出身給人打上了深深的烙印,這個烙印從出生便注定無法消除,哪怕貴為帝王宰相也無法免俗,家族的興盛,出身門第的顯赫,是這些帝王將相一生必須為之努力的事。

    長孫無忌同樣希望他出身的關隴門閥越來越興盛,越來越顯赫。

    而同樣作為競爭太子的另一位人選晉王李治,他在幹什麼呢?

    他不僅在政治上毫無表現,毫無作為,對長孫無忌這位親娘舅也懷著七分敬畏三分懼意,除非逢年過節必須的問候禮數,否則一般不太與長孫家來往,不僅如此,他還時常跑到太平村,跟李素一起上山打鳥,下河捉魚,玩得不亦樂乎……

    這是一個競爭太子的人該干的事嗎?

    所以,於情於理,長孫無忌心中的天平都不得不偏向李泰。

    今日李泰不顧避嫌登門長孫府,說實話,長孫無忌心中隱隱有些失望。

    他沒想到被寄予厚望的魏王,爭儲希望最大的皇子居然如此沉不住氣,變故才出現一點點苗頭,就迫不及待上門求助,相比他父皇的雄才偉略,殺伐果斷,李泰實在相差太遠太遠了……

    「魏王,你不需要明路,直到今日,你的贏面仍是所有皇子中最大的,你是嫡出,又是第一順位,而且勤奮好學,為人謙遜,你看,你佔了如此大的先機,為何還對李素和李治心存畏意?你在怕什麼?」長孫無忌沉聲道。

    李泰愣了一下,然後苦笑:「在別人面前,泰自然硬著頭皮說什麼都不怕,但在舅父大人面前,泰不敢有一絲一毫隱瞞,我……真的有點怕李素。」

    長孫無忌皺眉:「李泰與你年紀相仿,不過也是個嘴上無毛的年輕郎君罷了,縱然做過一些大事,但與支持你的背後勢力相比,終究相差甚遠,不足為患,你有何可怕?」

    李泰嘆道:「泰也不知為何怕他,可……我確實怕他,李素這個人,邪性得很,看著毫無勝算的絕境,他總能輕鬆度過厄難,轉危為安,好像老天爺賦予了他逢凶化吉的運氣,與他為敵,泰實在有些忐忑不安……」

    長孫無忌哼了聲,道:「一個敵人都對付不了,往後你若成為下一代的大唐帝王,要對付的敵人可是成千上萬,那時你該如何是好?魏王,以往你的性子頗為沉穩,只是這次對上了李素卻變了個模樣,此非處世之道,爾當自省其過戒免之,老夫還是那句話,晉王身邊只有一個李素輔佐,他們,翻不了天!」

    李泰躬身道:「還請舅父大人點撥一二。」

    長孫無忌眼睛微微眯了一下,輕捋長鬚,緩緩道:「晉王今年……十六歲了吧?」

    李泰呆了一下,不明白長孫無忌為何突然提起李治的年紀,但還是點頭恭敬地道:「是。」

    長孫無忌嘆了口氣,道:「十六歲,已受過冠,又非東宮儲君,為何還留在長安?諸皇子成年後皆應出京就藩地方才是,陛下早在貞觀七年便將其封為並州大都督,此前一直遙領,如今也該落個實處了,否則怎掩天下悠悠眾口?」

    長孫無忌說著淡淡瞥了他一眼,道:「諸皇子成年後皆應出京赴任,晉王豈可例外?而魏王你,因身體原因,陛下早下過特旨,允你不予就藩之恩,如此一來,呵呵……」

    李泰兩眼徒然一亮,接著神色陷入狂喜之中。

    「舅父,舅父大人實在是……謀略無雙,談笑平敵,泰今日再次領教舅父大人的風采,實在佩服得五體投地。」李泰興奮得語聲微顫,忙不迭朝長孫無忌行禮致謝。

    長孫無忌面色無悲無喜,平靜地搖搖頭,嘆道:「說來李治也是老夫的親外甥,你和他都是我胞妹的親子,老夫實在不該厚此薄彼,尤其是幫著你壞他的謀劃,只不過,公義大於私情,冊封儲君也好,將來新舊帝王過渡也好,大唐的朝堂和民間都需要一個安穩無波的過程,玄武門一幕,再也不能重演了,既然你比晉王更合適當這個儲君,老夫只好幫你一次,絕了晉王的念頭……當然,如果別的皇子亦有爭儲之念,可依此一併絕之。」

    說著臉色一肅,長孫無忌眼神忽然變得嚴厲,緊緊盯著李泰,沉聲道:「魏王你要記住,老夫幫你這一次,並不代表以後也是如此,你不可恃寵而驕,欺凌同胞兄弟,不僅因為兄弟之情,而且你更要牢記,你父皇深恨兄弟相殘之事,就算為了未來的皇位,你也不能欺凌兄弟,否則萬事皆休。」

    這番話說得聲色俱厲,李泰一凜,急忙應命,但神色間仍然掩飾不住喜色。

    長孫無忌看在眼裡,不由暗嘆口氣。

    皇權爭奪向來都是非常殘酷的,不可能一碗水端平,今日李泰得了這個主意,所謂的「兄弟之情」便成了個笑話,涉及到皇權,縱然是親兄弟,也要趕盡殺絕,這是根本無法化解的衝突。

    不得不說,長孫無忌不愧是當朝宰相,足智多謀之極,隨便出個主意,便將李治置於被動,皇子成年後離京赴地方上任,這本是朝廷禮法。

    規矩是規矩,但大唐的地方城池終究太貧瘠,所以皇子們都不願離京赴任,往往稱病死賴在長安不肯走,吳王李恪便是裝病的高手,每當有看不過眼的御史上疏參劾他,催促他離京時,李恪總能恰到好處地病倒,病得全身癱軟,藥石無醫,比死人就只多了一口氣而已,李世民心一軟,便允他暫留長安養病,特旨一下,李恪的絕症瞬間不藥而癒,簡直堪稱人類醫學史上的奇蹟……

    長孫無忌出的這個主意可謂直擊要害,一言誅心。

    眾所周知,爭奪儲君之位的前提條件之一是留在京城長安,所謂近親遠疏,大家每天都能見到李世民,想出什麼花招兒博李世民和滿朝文武的歡心,只有留在長安城才最方便快捷,在這個交通和通訊不便利的年代裡,如果忽然被調任遠離長安,離李世民千里之外了,這個爭儲的遊戲如何才能繼續下去?李世民每天睜開眼便看到留在長安的那個皇子行禮問安,每天處理國事時只見他在面前晃來晃去,故作老成或是故作天真問一些看似不經意卻精闢的問題或回答,一天兩天在李世民的心中留下印象,日子越長,印象越深越好。

    到那個時候,誰還記得那個被調任地方就藩的可憐皇子?

    所以長孫無忌只一開口,李泰便立馬明白這個主意的厲害之處,心中對長孫無忌的感激更是無以復加。

    這個主意之狠辣,李泰完全可以在瞬間將主動權盡握手中,打李治和李素一個措手不及,只要把李治調離了長安,李素一人就算留下來,也是名不正言不順,勢必孤掌難鳴了,勝算的天平頃刻間移到了李泰這一方。

    努力忍住心中的狂喜,李泰強作沉穩,依舊與長孫無忌談笑風生,不至於因太喜形於色而令長孫無忌對他失望。

    舅甥二人的談話很快結束,在長孫無忌的示意下,李泰很低調地從長孫府西面的後門悄悄告辭離開。

    就在長安城暗流湧動,衝突愈見明朗之前,長安城又生了一件大事。

    貞觀十代諍臣魏徵與世長辭。

    經過半年多的病痛折磨,魏徵終於沒能再撐下去,選擇在這個春光明媚萬物復甦的季節,永遠離開了人世。

    半夜傳出消息,滿朝君臣震驚悲痛。

    李世民下旨打開宮禁,半夜親自離宮赴魏徵府上弔唁。

    住在朱雀大街的權貴重臣們也紛紛出門,匆匆趕往魏府。

    簡陋樸素的魏府門前,悄悄掛起了白皮燈籠,魏府家眷早早預備好的後事器物也紛紛搬了出來,連做法事的和尚道士也住了兩批在府中,只等魏徵嚥下最後一口氣便從容操辦喪事。

    李世民和諸多朝臣第一時間趕到魏府時,魏府上下哭聲嚎啕,聲震半城。

    直入魏徵臥房,魏徵的屍身仍停在床榻上,面上蓋著一塊方正的白布。

    李世民上前,毫不避諱地抓住魏徵冰涼的手,垂頭大哭失聲。

    「卿今棄朕而去,朕痛失一鏡也!」 本帖最後由 V123210 於 2017-5-6 09:42 編輯

V123210 發表於 2017-5-6 09:42
第八百零八章 諫臣辭世

    滿朝君臣對魏徵的逝世早有心理準備。

    太醫署的太醫們每日都將魏徵的病情當作大事向李世民稟奏,隨著日子的流逝,魏徵的病情也越來越重,終於沒能熬過去。

    儘管早有準備,李世民仍覺得痛如萬箭穿心。

    李世民對魏徵確實有感情的,當年玄武門之變後,時為息太子李建成麾下第一謀士的魏徵,便被李世民部將當場拿獲,李世民知其賢名,動了惜才之心,費了很大的力氣方才將魏徵說服歸降。

    歸降後的魏徵從最初的不甘不願,到後來被李世民的人格魅力所感染,漸漸的終於真正歸心效忠於李世民,正因為效忠,所以敢言敢行,但凡大唐君臣有任何地方令他看不過眼,便勇敢站出來抗辯申斥,從貞觀元年到如今,整整十八年,魏徵上疏近萬,所言直指時弊,無數次惹怒龍顏,差點喪命,可以說,縱觀貞觀朝上下,這十八年來,若非李世民勉強壓著心頭那團火,又必須扮出聖明君王善納諫的姿態,魏徵至少死過上百次了。

    用正義和道德壓制了君王的暴戾心性,然而,終究還是被歲月和病痛打敗了。

    上天很公平,無論善與惡,該帶走的時候一定會帶走。

    噩耗的第二天,李世民下旨罷朝五日,君臣齊赴魏府弔唁,天剛放亮,魏府門外人山人海,滿朝君臣一個不落全到齊了,不僅如此,連市井百姓胡商莊戶都來了不少,裡三層外三層將整條朱雀大街堵得水洩不通。

    魏府內,李世民親自佈置魏徵的身後事,本應按國公禮厚葬,不過魏徵妻裴氏卻言魏徵生前遺願,一應喪葬事宜從簡,不可因他一人而勞民傷財,厚葬非亡者之志,李世民聞言更覺悲痛,掩面大哭之後下旨喪事從簡。

    李素是在魏徵去世的第二天得知消息的,聞知噩耗後,李素呆怔許久,神情哀慟,隨即馬上命部曲備馬,匆匆趕往長安城。

    來到朱雀大街,整條寬敞的大街已被官員和百姓們堵得嚴嚴實實,人和馬很難通過,在部曲們奮力開道下,李素好不容易來到魏府門前,只見大門外白幡林立,哭聲迴蕩,無數百姓跪在門前痛哭不已,走進魏府大門,簡陋的前院內站滿了文武官員,就連關隴門閥和山東士族各家族都紛紛派人來弔唁。

    李世民神情落寞悲傷,靜靜地跪坐在正堂內,堂內停放著魏徵的靈柩。

    一位為國鞠躬盡瘁的重臣,逝後的棺木都只是非常簡樸無華的尋常柳木薄棺,李世民一邊垂淚一邊悲痛嘆息,見李素進堂,李世民只微微點頭示意了一下,李素抿了抿唇,沉默著朝魏徵的靈柩長長行了一禮。

    魏徵的長子魏叔玉上前行禮答謝,李素攙住他,嘴唇蠕動幾下,卻終究只化作一聲長長嘆息,那些所謂的「節哀順變」之類的安慰話此時說來尤覺空洞虛偽,不如沉默無言。

    當夜,李世民親自為魏徵守靈,滿朝文武一個不落,全部陪在魏府前院,靜靜地哀悼和追憶貞觀朝這位最正直的諫臣。

    由於魏徵臨終前交代過不可鋪張,和尚道士們的法事都是匆匆忙忙做完,第二天便準備下葬。

    李世民親自扶棺,李靖李績程咬金等八位名將抬棺,靈柩剛出大門,門內門外突然爆出震天的哭聲,無論官員還是百姓,此刻皆痛哭嚎啕,李世民扶棺哭得幾近暈厥,朝臣們紛紛朝靈柩長揖到地,久久不肯起身,百姓們更是以頭搶地,呼天不公。

    李素也強忍著悲痛,朝魏徵的靈柩長長行禮。

    魏徵這個人,是個無可挑剔的好人,正直人,貞觀朝整整十八年,這十八年來,魏徵將自己全部的心血精力全部付諸於這個年輕的王朝,不畏強權,不懼刀劍,只為證得人間大道,拋諸生死於度外。

    可以說,今日送葬的君臣裡,沒有一個人真正喜歡魏徵。

    魏徵太正直了,他的眼裡從來只有黑和白,容不下一粒沙子,追求的就是「水至清」的大同境界,這些年來,朝中君臣大部分都被他參過本,心中或多或少對他都有些忌恨。

    他是一個不被世俗所容的人,同樣的,他也容不下世俗裡的任何一絲醜惡黑暗,如今他安然辭世,朝堂裡終於少了一道聒噪的聲音,終於多了幾許清靜祥和。

    可是,今日送葬的人群規模,竟不遜於高祖喪禮,每一聲痛哭,每一次行禮,人們都是自內心,露出的悲痛也沒有半點虛假。

    這樣一個人,你可以不喜歡他,但是,你不能不尊敬他。

    因為他的一生,獻給了他所奉行的「道」,並且一次又一次不惜為它捨生忘死,站在朝堂上的那一天起,他便將自己的生命當成了祭禮,供奉在「道」的祭台上,他,只為蒼生而活。

    這種人討厭嗎?確實很討厭,因為他古板頑固的正直,因為他不容於世的苛刻正義。

    可是,這種人值得尊敬嗎?捫心自問,他能做到的事情,換了是你,你能做到嗎?最簡單的比方,面對寒光閃閃的屠刀時,你還有勇氣堅持真理,堅持己見,並且奮不顧死地大罵三聲「昏君」嗎?

    如果這些你都做不到,那麼,老老實實畢恭畢敬向他長行一禮吧。

    李素跟在君臣隊伍的後面,沉默地隨隊前行。

    其實李素也並不太喜歡魏徵,從貞觀九年來到這個世界開始,他與魏徵之間的來往屈指可數。

    對於太正義太耿直的人,李素總是不自覺地繞道走的,因為他知道自己不是什麼好人,壞也壞得不純粹,對善惡的界定很模糊,所以自己行事便頗有些亦正亦邪的味道,李素這種人若放在魏徵眼裡,自然是容不得的,李素有自知之明,一般不往魏徵跟前湊。

    交情如此泛泛,可李素今日卻仍覺得無比悲痛,這種感覺外人無法體會。

    和李世民的感受一樣,李世民和李素所悲者,並非魏徵這個人,而是悲於大唐社稷少了一根擎天柱石,哭的是國家因少了魏徵這位諫臣而蒙受的巨大損失。

    大浪淘沙,新舊交替,那老去的人和事,恰如一頁讀過的書,翻過去了,見不著了,讀書人咂摸咂摸嘴,還在回味著翻過去的那一頁留給自己悠長的韻味與反思,久久不曾消散。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vc2008

LV:8 領主

追蹤
  • 39

    主題

  • 18495

    回文

  • 2

    粉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