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貞觀大閒人 作者:賊眉鼠眼(已完成)

   
vc2008 2015-3-1 14:59:49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67 4822766
V123210 發表於 2017-3-22 07:11
第七百八十九章所謂取義

    上等男人有本事沒脾氣,下等男人沒本事有脾氣。

    李素很少發火,尤其是在家裡,有本事的男人從來不會把外面的脾氣帶回家裡,就算要宣洩心中的憤懣不平,任何地點都比在家合適。

    可是今日,他實在忍不住了,心裡有團火熊熊燃燒,這團火自然與許明珠無關,只是他必須要宣洩,因為難受,因為那團火快把自己燒死了。

    許明珠嚇壞了,呆呆地看著李素。

    此刻她眼裡的李素很陌生,她從來沒見過自己的夫君發怒,在她的印象裡,夫君一直是溫文爾雅彬彬有禮的,像翩翩君子,永遠帶著笑,永遠不慌不忙,永遠氣定神閒,無論遇到任何危難麻煩,只要看看他那張淡定的臉,就能莫名得到一股安定從容的力量。

    可是今日,他竟發了這麼大的火,儘管明知這團火併不是沖她發的,可她仍感到一陣懼怕。

    李素心亂如麻,站在屋子里胡亂地揮舞著手,面孔漲得通紅,很生氣,很迷茫,卻不知該如何表達。

    “一條活生生的人命啊!就這樣絕然死在大家面前,到底為了什麼?家族的興旺難道靠的是一個女人的犧牲?為什麼所有人對她只是敬佩?除了敬佩,再無任何不同的感受,所有人都覺得她是偉大的,她刺自己的那一刀刺得好,應該刺,她成了一個如荊軻般的勇士,只不過她殺的人是自己……”

    李素瘋了似的說了半天,神情忽然湧上深深的疲憊,激動的情緒也漸漸平復下來了。

    “明珠,知道嗎,沒有任何人的犧牲是理所當然的,除了犧牲者本人,她可以覺得自己的死是必要的,是高尚的,甚至可以以一種殉道式的態度坦然面對死亡,她可以這麼想,但別人不能。”

    許明珠垂下頭,低聲道:“夫君的意思,妾身明白了,夫君覺得侯嬸娘不應該這麼做?”

    李素嘆道:“你也覺得她的死是應該的?”

    許明珠猶豫半晌,點了點頭:“按理說,妾身不該與夫君的想法相悖,可夫君這次的想法,妾身實在理解不了,為了全族的興旺而犧牲自己,這……有什麼不對嗎?夫君,您身處朝堂,高官顯爵,但妾身也深知朝中為官的風險,沒有任何家族和個人能夠一生順風順水,一輩子那麼長,總會遇到危難時刻,夫君的官爵越升越高時,妾身便已有了和侯嬸娘一樣的打算,如果真到了決定家族命運的危急時刻,妾身也會挺身而出,朝自己的心口刺下去……”

    李素越聽越不舒服,心中剛平息的那團怒火又有抬頭的跡象,剛準備發貨,許明珠忽然一手掩住了李素的嘴,神情不再如往常般怯弱,反而充滿了堅毅。

    “夫君,恕妾身無禮,先聽妾身說完,否則夫君若發火,妾身可能就沒膽子再開口了。”

    李素又平靜下來,點點頭:“你說,我不發火。”

    許明珠想了想,道:“夫君是個心存悲憫的人,平日里表現得自私貪財,但妾身是夫君的枕邊人,相處久了才知,夫君其實有善心,您看重人命,看重每一個人的命,妾身想了很久也想不明白,您幼時究竟學過什麼學問,才會有這種偏執,似乎……與世俗的許多想法格格不入,人命不是不重要,只是……它不是最重要的,有些東西比命更重要,妾身幼偶聽父親說過,孔曰成仁,孟曰取義,就連佛祖也有割肉飼鷹之大慈悲,夫君何以不贊同?”

    李素神情落寞,道:“你將侯嬸娘的死,看作是'成仁取義'?”

    許明珠輕聲道:“妾身明白夫君的意思,但'義'有大義,也有小義,侯嬸娘是婦人,和妾身一樣,從出生到嫁人育子,大抵一生都沒走出過宅院,她眼裡的侯家,便是她的'大義',為大義而捨生,她做得心甘情願。”

    李素搖搖頭:“只有尊重生命的人,才是真正的慈悲之人,無論是自己的,還是別人的,我理解侯嬸娘的做法,也勉強同意她確實是為了成仁取義,但是,當我看到她死後侯家人的笑臉,只覺得身子一陣陣發寒,然後我在想,如果她能複活,看到族人接旨時那一張張燦爛的笑臉,她還會覺得自己的死是成仁取義嗎?”

    許明珠張了張嘴,卻不知該說什麼,只好無奈地垂下頭。

    李素嘆道:“其實,我已強迫自己接受這個年代的規矩和觀念了,儘管不情不願,但我仍在努力的接受,可是,直到今日看到侯嬸娘死得那麼慷慨決絕,我發現自己還是看不透……”

    許明珠輕輕按住他的肩,幽幽道:“夫君不妨想想,若侯嬸娘不死,侯家便盼不來東山再起之日,那麼侯家將會是什麼下場?無權無勢,還有當年結下的那麼多仇家,侯家滿門只剩了一些婦孺老弱,他們經得起狂風暴雨嗎?咬著牙死撐一年兩年,最後呢?還是免不了破敗凋零,族人死的死,散的散,這些死的死散的散的人裡面,或許也包括了侯嬸娘她自己,同樣都是死的下場,侯嬸娘用自己的死,換來家族重新崛起,換來族人安定的生活,兩者相較,孰強孰弱?若是夫君,又當如何選擇?”

    李素默然,心中卻湧起濃濃的悲哀。

    許明珠嘆道:“夫君,您心思太重了,有些事是命中註定的,比如侯嬸娘,想必她在做這個決定之前,也想得很清楚了,既然左右都是死,為何不能給自己選擇一個最有價值最有尊嚴的死法?她能看得透徹,夫君為何不能?”

    “夫君您覺得心寒的,是侯家人接旨時的笑,妾身不懂什麼叫'人血饅頭' ,但妾身知道,侯嬸娘就算活過來,看到族人們沒因她的死而悲傷,反而在笑,妾身覺得,侯嬸娘也不會後悔自己的決定,她在眾人面前自戕,為的不是那些人,而是整個侯家,她為侯家盡了自己最後的心力,有人為她悲傷自然最好,沒人記得她也不會在意,夫君常說'責任'二字,侯嬸娘便是在儘自己的責任,做到了,無愧于心,無愧侯家祖宗,如此而已。”

    許明珠難得說了這麼多話,李素卻越來越沉默。

    價值觀的差異是一件很主觀的事,誰也無法說服誰,這是每個人從小到大慢慢形成慢慢根深蒂固的,李素不想做那種強行改變別人價值觀的事,無效且愚蠢,包括自己的妻子。

    他能做的,便是堅守自己的理念,不苟同,不妥協。

    侯方氏以一種旁人都認為光榮的方式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可李素仍不贊同這種獻祭式的極端方式,或許,她臨終的那一剎,連她都覺得自己的死是聖潔的吧。

    “原本,她可以不用死的……”李素失神地自語:“當時我在甘露殿,就差一點點,差一點點就能說服陛下了……”

    許明珠握緊了他的手,輕聲安慰道:“夫君不必自責,你為侯家做得已足夠多了,侯嬸娘的死,恰好補上了夫君沒能做到的那'一點點'……”

    李素沉默許久,忽然猛地往床上一倒。

    “我要睡了,這次,我要睡它個昏天黑地!”

    許明珠溫柔地看著他:“夫君睡吧,妾身在旁邊做繡活,陪著您。”

    李素嗯了一聲,神情依舊滿是疲憊,即將昏昏睡去之前,扭頭看著她。

    “夫人,有我在,我絕不會讓咱們李家走到那一步。”

    許明珠一愣,然後笑了:“夫君是大樹,是脊梁,妾身有福呢。”

    李素又道: “如果萬一步了侯家的後塵,夫人也絕對不要……”

    許明珠似乎知道李素要說什麼,忽然打斷了他的話:“妾身不能答應你,若真到了家破人亡之際,該豁出命的,還是要豁出去,家裡的事,沒有讓夫君一個人扛,妻子只享福不患難的道理。”

    許明珠神情堅決,不容置疑,李素定定看了半晌,嘆了口氣,隨即睡意漸生,終於沉沉睡去。

    無論接不接受,事情終歸已發生了,李素無法改變,他不理解這個年代的人的想法和理念,同樣的,別人也無法理解他。

    當自己沒有能力改變這個世界時,那麼,便獨善其身吧。

    侯方氏的死,給了李素很大的震撼,以前一直以為自己已經完全融入了這個世界,現在看來,似乎融入得併不徹底,至少這個世界的有些理念是他不能理解的,自己不願隨波逐流,那麼,就做一朵顏色不一樣的煙火。

    時時刻刻告訴自己,世間只有一個李素,永遠要做那個最特別的李素。

    侯家仍在辦喪事,如今的侯家終於回到了權貴的圈子裡,喪事自然也辦得熱熱鬧鬧,落難時門庭冷落的侯家,如今賓客盈門,絡繹不絕,當初的陳國公大宅院發還回來了,門前的空地上停滿了馬車,破敗時不見人影的朝中同僚們,這一次神奇地全部冒出來了,送禮,寒暄,祭拜,侯方氏的靈前擦一把虛偽的眼淚,禮數周到,態度和煦,彷彿生死不棄的至交好友,當初落難時沒見人影全是因為出差在外……

    於是,在侯方氏死後,侯家再次親身經歷到了何謂世態炎涼,人情冷暖。

    李素沒再去侯家,只是讓許明珠以李家的名義出面送了禮,回來後許明珠兩眼發紅,李素不明究竟,許明珠卻說她很羨慕侯方氏,因為侯方氏至少為家族做出了貢獻,而她,卻被李素保護得太好,以至於只剩下享福,卻沒能擔起危難關頭挺身而出的責任……

    李素快瘋了,為什麼說到家族興旺,人人都是一副舍生忘死爭當恐怖分子人肉炸彈的架勢?

    …………

    侯家重新崛起,安平侯劉平被打入了大理寺監牢,家眷全部流放,劉平的風光像一顆流星,只在世間留下一道飛快掠過的弧線,便永遠消逝於黑夜裡。

    事情算是過去了,但並沒有完全過去。

    李素還要做一件事,就是善後。

    因為重新扶起了侯家,扳倒了劉家,所以這件事留下了後遺症,最麻煩的是,李素與長孫無忌的關係已經不太愉快了。

    從頭到尾,長孫家都沒表示過任何態度,劉平被李素設計栽贓那幾日,正是鬧得滿城風雨時,長孫家不可避免也受到了波及,只是長孫家自有長孫家的風度氣派,堂堂一國宰相,當然不屑於去為這些流言自辯清白,可是長安城百姓們潑出去的髒水,也只能咬著牙硬生生受下,既然選擇了高傲,便須付出高傲的代價。

    局外人看熱鬧,局內人卻都很清楚,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是李素安排佈局的,事情雖然過去,但李素這個始作俑者卻知道,長孫無忌應該對他很不滿了。

    想想也合理,誰會願意背後被人算計,還得承受那麼多的指責謾罵,還被冤枉與別人狼狽為奸,長孫家的名聲因為這件事而大大受損,這個損失一年兩年可補不回來。

    李素猜想,這個時候的長孫無忌,大概殺了他的心都有了。

    於是,在侯家的喪事辦完後,李素裝了幾大車的禮物,親自登長孫家的門,向長孫無忌賠罪。

    事情確實幹得不地道,李素的佈局裡,長孫家屬於躺槍,既然確實虧了心,該賠罪自然還得賠罪,就算日後與長孫無忌注定是敵人,但“對錯”二字,李素卻必須直面,不能避開。

    …………

    長孫家大門緊閉,門前兩排親衛值守,李素心虛,以往都是直接敲門,這次卻按規矩先遞了拜帖,然後老實安靜地在門外等待。

    沒過多久,長孫無忌的長子長孫衝迎出門來,見面後二人便互相見禮。

    長孫衝臉上帶著溫和的微笑,說不出是真笑還是假笑,至少讓人看起來生不出惡感。

    長孫衝手裡還拿著李素的拜帖,曲指彈了彈,一臉的饒有興味看著李素。

    “子正賢弟今日這是怎麼了?居然還投拜帖,以往你來我家可是橫衝直闖的,跟我父親聊起香水作坊分成,嗓門大得差點連屋頂都掀了,那時的你,可沒這麼客氣過,活像土匪打家劫捨一般,為何今日卻突然轉了性子?”

    說著長孫衝垂頭看了一眼拜帖,又笑了:“好一手飛白,已得右軍三分神韻了,這是子正賢弟親手寫的拜帖吧?”

    李素赧然一笑:“衝兄莫取笑小弟了,那啥,前些日子不小心,衝撞了長孫伯伯,今日特來致歉……”

    長孫衝笑道:“賢弟有心了,那事我聽說過,我父親確實有點生氣,賢弟好一手本事,你若想扳倒安平侯,先與我父親打聲招呼便是,你與長孫家的關係豈是區區安平侯之輩能比的?賢弟卻一聲不吭布好了局,我長孫家猝不及防,倒被你絆了一跟頭……”
V123210 發表於 2017-3-23 07:11
第七百九十章漸生疏離

    到底是大家族教育出來的子弟,長孫衝的涵養氣度無可挑剔,從頭到尾微笑都沒斷過,哪怕語氣裡透出一些出的話也是溫和親切,沒有半句刺耳,似真似假表露出不悅的意思後,還能令人如沐春風,彷彿剛剛被誇過似的,讓人生不出半點反感和抵觸情緒。

    就衝這份教養,李素就不得不佩服得五體投地,當然,也更心虛了。

    能令一位教養良好的大族子弟當面表達不滿,看來長孫無忌的怒氣比自己想像的更嚴重。

    李素知道這次自己確實做得有點過了,長孫家和自己並沒有矛盾,兩家甚至還是生意上的合作夥伴關係,說是同盟也不為過,平日里長孫無忌對他說不上關照,卻也是和藹可親,拿他當後生晚輩看待,可這一次李素還是不小心開罪了他。

    或許出於一種下意識的反應吧,李素知道自己和長孫無忌將來必然會產生分歧,而且這個分歧產生的時間就在最近了,他和長孫無忌最大的分歧在於擁立的儲君人選不同,長孫無忌偏向魏王李泰,李素認准了李治。

    這才是真正的大矛盾,而且是不可調和不可和解的矛盾,將來立儲之爭一旦開始,李素和長孫無忌分屬不同陣營,往昔的種種親善和氣全化為飛灰,利益決定敵友,那時長孫家和李家必然已成為生死大敵,當李素決定扶持李治爭儲的那一刻起,他和長孫家便注定了敵對關係。

    正因為這種下意識的認知,所以才導致李素這次對付安平侯時沒太仔細思量,順帶著給長孫家添了一把噁心。

    事情過了以後,李素才開始反省自己。

    敵對或許難免,但目前並不合適,不論怎麼說,只要李世民還在世,長孫無忌對李素來說都是一個龐然大物,輕易無法撼動的,歷史上李治登基後,也花了許多年的時間,甚至假武則天之手才將長孫家連根拔起,如今的長孫家,絕不是李素能招惹得起的。

    所以李素今日上門賠罪,試著挽回與長孫家的關係,就算不能挽回,至少也應該緩和一下矛盾,不讓兩家的矛盾表現得太尖銳,這對李素自己,對李家沒有任何好處。

    當然,長孫無忌雖然生氣,但也不至於為了這件事跟李素徹底撕破臉,對長孫家來說,李素的分量也不輕,為了這種小事翻臉顯然不智,李素遞了拜帖進去,長孫家的嫡長子長孫衝親自出門來迎,也含蓄地表露出長孫無忌的態度了。

    不高興,很生氣,但,沒到不共戴天你死我活的地步,大抵可以用“使用過期軍事地圖造成友軍誤傷”這一類藉口揭過去。

    二人在門前閒聊了幾句,當然,對長孫衝來說,門前的閒聊也不是沒有目的的,他懟李素的觀感不錯,雖然年紀相差不小,也很少跟那幫紈絝子弟出去鬼混,但他對李素這種年輕又是靠自己本事掙得富貴的人印像很好,出於私心也該跟李素提前交代幾句。

    長孫沖說得不多,而且很隱晦,但李素大抵明白了他的意思,同時也清楚了長孫無忌目前的態度。

    二人相視一笑,然後長孫衝便請他入內。

    不出意料,長孫無忌這次沒那麼客氣了,以往李素來訪,長孫無忌只要在家都是第一時間來前堂待客,可是這一次,李素坐在前堂等了小半個時辰,長孫無忌仍未出現,說是處理國事,長孫衝便陪著李素閒聊,讓氣氛不至於太尷尬。

    李素彷若未覺,仍如往常般與長孫衝暢談,家僕奉上的酒水點心該吃就吃,一副當作自己家一樣不見外的樣子。

    這下連長孫衝都不得不佩服了,一邊陪他聊天,一邊朝他眨了眨眼。

    小半個時辰後,長孫無忌終於姍姍而出,態度依舊和藹可親,邊走邊哈哈大笑。

    “怠慢賢侄了,老夫之過也,賢侄莫怪,實在是國事繁多,老夫近日連睡覺的時辰都用來批閱公文了……”

    李素急忙起身行禮:“小侄拜見長孫伯伯。長孫伯伯客氣了,是小侄來得魯莽,驚擾了長孫伯伯,小侄之罪也。”

    “哈哈,都這麼熟了,勿須講究這些虛禮,快快請坐,沖兒,吩咐下去,備宴,上月陛下賜了十名歌舞伎,最近老夫總聽到府裡絲竹之聲不絕,想必她們在排演新的歌舞,且召上來,為賢侄一舞,為我等助助酒興。”

    長孫無忌說話仍舊親切,李素感覺不到任何不愉快的情緒,從語氣到表情,與往常見他時沒有任何區別,若非長孫沖在外面提醒過了,恐怕連李素都會情不自禁產生錯覺,覺得上次安平侯之事長孫無忌完全沒放在心上。

    既然知道長孫無忌此刻心裡其實很不爽了,李素不由暗暗佩服他的演技,難怪能成為一人之下的宰相,這份涵養氣度,這份城府心機,實在是冠絕當世。

    長孫無忌說著忽然湊近李素,一臉神秘地道:“這十位歌舞伎據說是太常寺的招牌,無論歌舞還是姿色,皆是上上之選,原本是打算用在宮宴典禮上的,後來朝臣上疏指摘陛下近年宮中奢逸無度,陛下不得不將她們轉賜給老夫,今晚賢侄莫走了,且留宿老夫府上,看上哪個歌舞伎,老夫著她為你侍寢,兩個三個也無所謂,哈哈,老夫年邁矣,久不沾此道,你是年輕人,想必頗諳其中韻味……”

    李素苦笑,連連推拒。

    隨著家僕飛快將酒宴佈置妥當,長孫無忌剛舉杯,歌舞伎果然應聲而入,悠揚婉轉的歌聲裡,舞伎們翩翩起舞,如穿花蝴蝶般在前堂內旋轉,跳躍,我閉著眼……

    長孫無忌的話上了心,李素忍不住打量了一下,現這些歌舞伎果然堪稱絕色,各具風情,曼妙的身姿扭轉擺動,從裡到外透出一股濃濃的媚意,尤其是面對李素時,更是對李素這位少年縣公各種撩擾,各種勾魂。

    李素是正常的男人,而且還是一個有權有勢的正常男人,面對眾多絕色傾城的美女,難免會有一絲動心,幾杯酒下肚,藉著幾分酒膽,看著面前眼花繚亂頻送秋波的美女,心旌也情不自禁一盪。

    當然,心動只是一瞬,李素很快恢復了冷靜。

    一曲舞畢,歌舞伎們紛紛退下,李素起身端杯,朝長孫無忌躬身遙敬。

    “長孫伯伯,小侄前日做錯了事,今日特來向伯伯賠罪,還請伯伯恕小侄冒犯之罪。”

    長孫無忌挑了挑眉,呵呵笑了兩聲,道:“賢侄賠罪,所為何事?”

    “為了安平侯之事……”李素露出悔恨的樣子,嘆道:“與安平侯衝突,實非小侄所願,只是安平侯欺人太甚,竟有將侯家趕盡殺絕之心,小侄實在看不過去了,不得已貿然出手,但小侄沒想到將長孫伯伯也拖累進來,實在是萬死之罪。”

    話終於徹底說穿了,長孫無忌無法再裝糊塗,只好擱下杯盞,捋了捋長須,深深看著李素。

    “賢侄啊,老夫一直認為你是我大唐年輕一輩的子弟裡最聰慧最穩重的一個,我家沖兒莫看年長你數歲,論心性才智,亦難望爾項背,可以說,你是如今年輕人裡最拔尖的,你與安平侯的衝突,老夫從頭到尾未曾插手,只是老夫想不通,你給安平侯佈局明明可以布得更完美,更天衣無縫,為何還是將我長孫家拖進來了?”

    李素一滯,長孫無忌一句話便問到了關鍵處。

    這個問題不好回答,本是李素自己思慮不周的錯失,而且,當時佈局時下意識把長孫無忌當成了敵人,一不小心就把長孫家牽扯進去了。

    今日來賠罪,也是這個原因。

    “伯伯恕罪,小侄今日誠心來賠罪,當初……是無心之失,等到動時才知誤傷了長孫伯伯,那時小侄已無力為長孫家挽回了,小侄深知犯下大錯,所以今日登門,特為賠罪而來,還請長孫伯伯看在小侄年少不懂事,恕過小侄這一回。”

    長孫無忌仍舊捋著長須,語氣越來越平淡:“老夫與安平侯的關係,賢侄佈局之前知不知道?”

    李素額頭漸漸滲出了汗,這是第一次體會到一位帝國宰相的威壓之勢,很難受,幾乎有種窒息的感覺。

    遲疑半晌,李素硬著頭皮道:“小侄不敢瞞伯伯,佈局之前,小侄知道安平侯與長孫伯伯的關係。”

    長孫無忌點點頭,道:“知道老夫和他的關係,你佈局時還是把長孫家牽扯進去了,賢侄啊,你教老夫如何相信你這是無心之失呢?”

    李素額頭冷汗越流越多。

    不愧是宰相,每句話都直命紅心,句句要命,論起道行來,李素現自己差遠了。

    見李素尷尬無語的模樣,長孫無忌終於長長一嘆,道:“罷了,賢侄,此事你我兩家從此不再提了,你啊,終究年輕了些,呵呵,來日方長啊。 ”

    李素躬身一禮謝過,然後坐下繼續飲酒。

    前堂內恢復了歡聲笑語,賓主談笑自如,風生水起,彷彿什麼事都沒生過一般。

    興盡告辭,長孫無忌親自送出門外,笑容依舊親切。

    李素騎上馬,朝城外走去,離長孫府越來越遠了,李素臉上的笑容漸漸消逝,臉色竟有些寒意。

    方老五和一眾部曲護侍著他,見李素表情突然變了,方老五嚇了一跳,道:“公爺怎麼了?莫非在長孫宰相府裡鬧得不愉快?”

    李素搖搖頭,嘆了一聲,道:“很愉快,賓主盡歡,其樂融融。”

    “可公爺您的模樣實在是……”

    李素仰頭看著灰濛蒙的天空,淡淡地道:“這件事……怕是揭不過去了,長孫無忌已對我生出了疏離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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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123210 發表於 2017-3-24 07:12
第七百九十一章邀宴鋪路

    不管話說得多麼好聽,態度多麼隨和,無法原諒就是無法原諒。

    長孫無忌招待李素的過程與往常沒有任何區別,還是那副和藹的長輩模樣,賓主談笑自如,甚至還聊起了男人之間都喜歡的女色話題,一席酒宴下來,若換了個缺心眼的客人,恐怕真會覺得兩家芥蒂已消,從此又是相親相愛親如一家了。

    可惜李素並不缺心眼。有時候判斷一件事是左還是右,不單單看別人的表情或言語,也許簡單的一記眼神便能從中領會很多與表面不符的意思,而這個意思,往往是真相。

    長孫無忌儘管表現得很親切和藹,但李素還是從他的眼中看到了冷漠。

    李素知道,李家與長孫家的關係就算能和好,卻不可能像當初那般親密無間了,兩家之間已產生了一道細小的裂痕,隨著時間的流逝,以及未來可能發生的更多的事,這道裂痕也會越變越大,最終反目成仇,不共戴天。

    說不清此刻心裡什麼感覺,失落,惆悵,都有一些吧,李素難過的不是未來可能多出一個敵人,他更在意的是,從此失去了一位朋友。

    仰天望著灰濛蒙的天空,李素沉重地嘆了口氣。

    緣如逐利,世間熙熙攘攘,皆是利來利往,強求無益,不如灑脫一些。

    …………

    “得罪了長孫伯伯,虧你還能灑脫起來,真是心大!”

    道觀後院的池塘水榭內,東陽沒好氣地朝他嘴裡塞了一塊黃金酥,然後恨恨地用手指戳了戳李素的腦袋。

    李素躺在水榭的長石條上,腦袋枕著東陽修長而有彈性的大腿,半闔著眼似睡非睡,嘴裡卻在咀嚼著黃金酥,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樣。

    “已經得罪了,我能怎麼辦?跪在他家門口求他饒我一命?”李素不滿地哼哼。

    東陽嘆道:“你的性子外柔內剛,怎麼可能如此糟踐自己?只是……長孫伯伯可是父皇的左膀右臂,你得罪了他,怕是又給自己埋下了隱患。”

    李素笑道:“我做人素來豁達,平日里盡量躲著麻煩,但是呢,如果麻煩非要找到我頭上,那就不必再躲了,迎頭而上便是,怕什麼?”

    東陽瞪了他一眼,幽幽地道:“你呀,你惹的麻煩一次比一次大了,當初你得罪了太子,後來太子倒了,我還以為你多少能安分幾年,沒想到,這才多久,又把長孫家得罪了,若長孫伯伯容不下你,怕是……”

    “放心,長孫無忌目前不會對我動手的,說到底只是一點摩擦而已,還沒嚴重到動手除我的地步,充其量兩家來往不再像以前那麼緊密了……”李素說著,嘴角忽然一勾,若有深意地笑道:“再過幾年,長孫無忌就算想除我,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了。”

    東陽看著他嘴角 掛著的邪笑,不由捶了他一記,嗔道:“又在打什麼壞主意?”

    李素哈哈一笑,隨手一抄,入手竟是一片柔軟嫩滑,李素不鬆手,反而惡作劇般捏了幾下,笑得有點蕩漾:“是最近伙食不錯,還是我按摩得比較勤?感覺比以前大了不少啊,哇,簡直可以用'波瀾壯闊'來形容,老實交代,是不是偷偷去新羅隆胸了?”

    東陽驟然受襲,發出“啊”的一聲驚叫,趕緊四下環視一圈,見附近無人,這才捉住他的手,奮力往外拽,無奈李素的手勁比她大,怎麼拽也拽不出來,東陽只好放棄,通紅著俏臉任他輕薄,道袍的寬袖卻緊緊摀住自己的臉,像一隻腦袋埋在沙裡的鴕鳥,只要自己不睜眼,就當全世界都瞎。

    “什麼新羅,什麼隆胸?你……大白天的,還不把手拿出來!教人看見我還活不活了?”東陽羞極了。

    李素促狹地擠擠眼,笑道:“咱們這叫夫妻之倫,連周公孔夫子都認同的,再說你這後院裡都是宮女,除了我以外連隻公狗都沒有,怕啥?”

    “越說越難聽了,每次都這樣,到我這裡說說話兒,說不了幾句便不正經……”

    見李素不屈不撓,東陽手勁沒他大,索性放棄了掙扎,任由李素在她胸前揉來搓去,只羞紅著臉,用手悄悄擋住胸口,算是掩耳盜鈴了。

    李素得了便宜還賣乖,見東陽默許了他的動作,不由愈發大膽,一邊揉搓居然還一臉正色地道:“東陽,你放心,只要你每天誠心請我來幫忙,不出三個月,保證你的那裡變得像榴蓮那麼大……”

    啪!

    東陽終於由羞轉怒,毫不費盡地拍掉了李素的手。

    很奇怪啊,女人的力氣大小似乎隨當時的心情決定的,半推半就時柔弱無骨,惱羞成怒時力能扛鼎。

    “三個月不准碰我,不然我就,我就……跳池塘死給你看!”

    “你這叫羞極而怒,嗯,能理解你的心情,不過狠話放得這麼嚴重就太傷感情了。”

    說著李素將東陽摟進懷裡,東陽氣仍未消,在他懷中不停扭動掙扎,半晌之後,終於還是老實地在李素懷裡趴著了。

    “對了,三日後道觀辦酒宴,你也來吧。”東陽俏臉埋在他懷裡,語聲悶悶地道。

    “酒宴?”李素一愣。

    東陽掐了他一下,嗔道:“又忘了?還不是因為你,別人都看好魏王,唯獨你卻看上了晉王,我設酒宴就是想宴請晉王,我與晉王雖是同父而出,以前畢竟不曾來往,這次便算是打個頭站,為晉王和你舖一下路。”

    “你打算如何鋪路?”

    東陽白了他一眼:“你以為我隻請了你和晉王嗎?自然還有別人的,我還請了一些有本事的,或是不得志的朝臣,還有幾位長輩等等,如今連我這個身在道觀不問世事的人都察覺到長安城內暗流湧動了,聽說父皇今年內必須決定東宮人選,否則恐天下人心動盪,只不過如今正是風口浪尖之時,你和晉王尤其要謹言慎行,但是你們不方便做的事情,我這個已經出家不問世事的公主來做,倒也無妨,而且我相信所請之人多少也要買我幾分薄面的……”

    幽幽嘆了口氣,東陽深深看著他,道:“其實,我不太希望你參與到爭 儲之事裡面去,但是你已經做出了選擇,我只好盡我所能幫襯一把,李素,我對朝堂之事所知不多,但畢竟自小在宮中長大,有些事就算不想懂,也不得不懂,你若決意輔佐晉王,絕不能單打獨鬥,你和晉王的手裡還得有一些班底才是,不必學魏王那樣大張旗鼓招賢納才,至少也該有幾個能辦事擅謀略的人才,否則晉王若只靠你一個人的輔佐去爭儲,怕是希望渺茫之極。”

    李素大受感動,握住她的手嘆道:“最難消受美人恩,你為我想得太周到了。”

    東陽幽幽道:“你家夫人操持內事井井有條,我這個妾室也該為你做點什麼,不然若處處被她比下去了,我怎有臉待在你身邊?”

    李素疑惑地道:“你和她在競爭上崗?”

    東陽不解:“嗯?”

    “沒什麼……三天后設宴是吧?”

    “對。”

    “酒宴別弄我家的烈酒,那玩意兒太衝,若你請的客人裡面有幾個 品不好的傢伙,酒宴很容易鬧出事。”

    東陽笑道:“都縣公了,心還是那麼細,這點小事都不忘過問呢,放心,準備的全是你最喜歡的葡萄釀,行吧?對了,我道觀裡侍候的宮女不夠,記得從你家借調幾個丫鬟過來,還有你家的廚娘,李家的菜餚可是名滿長安,三日後把你家廚娘也藉過來,讓我這個設宴的主人也長幾分臉面。”

    李素揉了揉她的頭,寵溺地笑道:“都依你,你為我奔波,我怎能拒絕你?”

    東陽在他懷裡羞澀一笑,然後,腦袋在壞裡埋得更深了,像隻小貓般發出舒服的嘆息聲。

    良久,李素冷不丁道:“你確定不需要我每天給你揉揉胸?榴蓮那麼大哦……”

    “出去!本道觀從今日起不歡迎任何男施主,來人,送客!”

    ** ************************************************** **********

    武氏坐在河灘邊,兩眼無神,手裡握著一把小石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朝河里扔,石子落入平靜的河面,泛起一圈圈漣漪,隨即歸於平靜,接著又一顆石子,周而復始。

    杏兒陪在武氏身邊,雙手托腮,側著頭靜靜看著武氏。

    當初李素將武氏從道觀請回了家中,武氏便懇求將杏兒也一併帶出來。

    李素聽過武氏和杏兒當年在掖庭冷宮相依為命的事後,對這個杏兒也頗為同情,於是答應了武氏的請求。

    所以如今武氏在李家名為丫鬟,實際上是李素的謀士門客,但杏兒沒讀過書也沒有過人的膽識謀略,所以她在李家卻是貨真價實的丫鬟。

    日子過得不算太清閒,但是,比起當年在掖庭時衣食無著,連性命都難保的境況相比,李家當丫鬟的日子對杏兒來說無疑進了天堂。

    武氏和杏兒都是一同患難過來的,所以二女的交情一直非常深厚,真正的親如姐妹一般,在這世上,唯一能令武氏那顆堅硬如鐵石般的心柔軟下來的人,大概只有杏兒了……
V123210 發表於 2017-3-28 07:16
第七百九十二章去意漸堅

    杏兒是個很單純的女子,哪怕在掖庭那個暗無

    如果在武氏的心裡將所有認識的人排個名次的話,她的生母和親姐妹暫且不論,在她心裡覺得最有價值的人,李素無疑排名第一,這是無可爭論的,若論她最敬畏同時也最忌憚的排名,……不好意思,李素還是第一,這個,也是無可爭論的,因為自打認識李素那天起,武氏就被李素時時刻刻碾壓著,以至於如今武氏的心理都有了陰影,面積無窮大。

    對武氏來說,李素的存在像一座巍峨的山,一眼似乎能看到巔巒,但令她沮喪的是,無論怎樣努力,這座山她一生都無法攀越,更遑論征服,在李素面前,武氏再多的謀略,再多的智計,全是枉費,他只淡淡的一記眼神,似乎已看穿了她的心肝脾肺腎。

    如此恐怖的一個存在,李素在武氏心裡的各項排名自然是毫無爭議的第一了。

    相比之下,杏兒在武氏心中卻佔著一個非常特殊的位置。

    一個不起眼的小丫頭,憨憨傻傻的,毫無心機城府,當初在掖庭時苦苦掙扎,與武氏二女相依為命,互相保護,終於熬過了最艱困的日子。

    這樣一個小丫頭,不知不覺間卻在武氏心中佔據了非常重要的位置。

    有時候武氏甚至很羨慕她,因為她從始至終的單純,無論艱困還是奢逸的環境,杏兒似乎從未改變過秉性,一如當初般純潔樂觀。

    連武氏自己都不明白,為何對這個小丫頭青眼相看,以前將她帶出掖庭或許只是出自憐憫,到如今,她已將杏兒當成了親妹妹,自心底的想去保護她。

    也許,杏兒擁有的東西,是她已徹底失去的吧。

    涇水河邊,武氏單手托腮,靜靜注視著河面,杏兒安靜地陪在她身邊,一雙未經世事的清澈大眼卻在靜靜地註視著她。

    幽幽一聲輕嘆,武氏回過神,轉頭卻見杏兒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她,武氏不由笑了。

    “你直瞪瞪的看著我作甚?”

    杏兒沒笑,小臉浮上幾許憂色:“武姐姐,你有心事?”

    武氏笑容漸斂:“你怎麼看出來的?”

    “杏兒早看出來了,尤其是最近,武姐姐愁容不展,……姐姐莫非被李公爺責罵了?”

    武氏強笑道:“莫瞎說,李公爺脾性溫和,從來不責罵別人的,對家裡的下人都客氣得緊,人家雖是農戶出身,可涵養氣度卻像是世家門閥裡教養出來的謙謙君子呢。”

    “若非李公爺責罵,武姐姐為何心事重重的樣子?”

    武氏沉默許久,方道:“杏兒,在我心裡,一直將你當成了親妹妹,有些話我不能對別人說,但我不能瞞著你。”

    杏兒被武氏突如其來的鄭重態度嚇到了,呆片刻後,吃吃地道:“武姐姐想說什麼?杏兒或許沒本事,幫不到姐姐的忙,但杏兒可以誓,武姐姐對我說的話我一個字都不會洩露出去。”

    武氏輕笑道:“沒那麼嚴 ,其實……就是有些說不上是對或是錯的念頭。”

    “杏兒,咱們從掖庭出來到現在,有兩年多了吧?這兩年,你過得如何?”

    杏兒笑道: “挺好呀,不論是東宮公主殿下的道觀,還是李公爺府上,杏兒都過得挺好,不愁吃穿,也不擔心被打罵呵斥,大家對杏兒都挺好的,我常常在想呀,這樣的日子若能一輩子過下去,杏兒死也無憾了。”

    武氏抬手揉了揉她的頭,笑道:“杏兒,你在我眼裡,像一塊無瑕的美玉,單純又善良,有時候我真恨不得和你換一下人生呢,如果……我也能似你這般知足又善良,想必如今的日子,我一定過得非常滿足吧。”

    杏兒不解地看著她,訥訥道:“武姐姐,你對如今的日子難道……不滿足?”

    武氏幽然嘆道:“我自小與你的經歷不同,你知道我是國公府出身,儘管我父親死後,國公府家道中落,但我父親畢竟是從龍舊 ,我也算是權貴兒女,後來父親去世,同父異母的兄長將我母親和姐妹趕出家門,從此流離失所,家境貧寒,我不得已入宮,那一年,我一腳踏進太極宮時,一心想的是如何在宮中出人頭地,如何爭得陛下的寵愛,教我母親揚眉吐氣,不再為生計愁,今生還能母憑女貴,好好再風光一回……”

    “後來,我憑美貌和手段,果真讓陛下對我另眼相看,被陛下封為才人,留在身邊隨侍,那一年,是我最風光的一年,甚至連陪伴陛下多年的四妃都主動與我結交,一朝得志,輕狂無忌,那時的我,沉醉在陛下獨寵的假象裡,甚至一度以為久懸未立的正宮皇后之位我都有希望問鼎,於是愈倨傲放肆起來……”

    “結果,有一天,無端端的忽然一道聖旨下來,我莫名其妙被打入掖庭,從萬人逢迎的武才人,一夜之間變成了自身難保的武氏罪婦……剛入掖庭的日子 我簡直萬念俱灰,怎麼想都想不明白,我究竟做錯了什麼,為何陛下忽然翻臉,以往對我的寵愛瞬間消逝殆盡,後來我才漸漸體會到,我終究太不曉事,太狷狂了,在暗流詭譎的太極宮裡,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人才活得最長久,像我這種一朝得志便狂妄放肆的人,往往都沒有什麼好下場。”

    “再後來,你也知道了,東陽公主身邊的綠柳將咱們救出了掖庭,幾次暗中揣度打聽之後,我才知道,真正救咱們的人是李公爺,老實說,我到現在都沒想明白,李公爺從哪裡聽說了我,為何對我的事如此熟悉,為何甘冒風險救我這個對他而言毫無價值的掖庭罪婦,太多的事情想不明白,但並不妨礙我將李公爺視為恩人……”

    武氏眼中漸漸泛起迷離之色,幽幽嘆道:“杏兒,不瞞你說,剛認識李公爺時,我對他… …懷著一些不好的心思,我……甚至悄悄勾引過他。”

    杏兒瞪大了眼,吃驚地看著她:“勾……引?”

    武氏苦澀一笑,道:“事實上,我太高看自己了,也太低估李公爺了,我以為憑我的美貌,只消在他手心輕輕那麼一撓,李公爺便會為我神魂顛倒,只可惜我看錯了他,他不但沒被我勾引,反而對我心生反感,從此以後,對我愈疏離冷淡,杏兒,你知道麼,咱們能從道觀還俗進李家當丫鬟,不是李公爺對我多麼喜愛,而是我與他做了一筆交易,那時李公爺的丈人身陷冤獄,我為李公爺出了個主意,李公爺未納,但還是被我的誠意打動,這才將我們從道觀要出來,讓咱們成為李家的丫鬟。”

    “憑心而論,李公爺對我極好,從來不因我是下人身份而頤指氣使,對我很尊重,我知道,他頗為看重我的才智,偶爾我也為他出謀劃策,為他籌謀算計,但大多數時候,其實是我在向他學習,這兩年在李家,我學到了許多,看到李公爺的為人處世之後,我越來越覺得當初在太極宮當才人的那段日子的表現,簡直是個笑話,我深深為當年的輕狂而感到羞恥,李公爺那麼有本事,那麼得聖眷的權貴,都知道為人謙遜有禮,事事藏拙隱忍,我有什麼資格輕狂?”

    武氏感嘆地搖搖頭,苦笑道:“在他身上,我真的學到了很多很多,將來不論我是什麼身份地位,我都將感激他一輩子,在他面前都將行半師之禮… …”

    杏兒似乎從她的話裡聽出了不對,訥訥道:“將來……武姐姐莫非有什麼打算?你……不想在李家待下去了麼?”

    武氏又揉著她的頭,目光充滿了寵溺,神情卻露出悲戚之色:“杏兒,我……不是一個好女人,從來都不是,你知道嗎,有時候在你面前,我都覺得非常自慚形穢,因為……我永遠不肯安分不甘平淡,我永遠不願居於人下,因為,我……心中有恨,恨老天不公,恨人心涼薄,恨世道無情,為了這個'恨'字,我這一生活得太累,不停籌謀,不停算計,為的只是一心往上攀爬,為了頂峰的地位,我這幾年漸漸變壞了,變得多疑寡義,變得不擇手段,當年與母親和姐妹相依為命時的那份單純善良,已經離我越來越遠了……”

    看著武氏傷感的神情,杏兒莫名有些慌張,急道:“武姐姐,杏兒太笨了,我不太懂,這些跟你將來的打算有什麼關係?”

    武氏抬頭望著波光粼粼的河面,還有遠方起伏的山巒,幽幽嘆道:“杏兒,我……怕是不會在李家待下去了,我要去尋找我的機緣,李家太安逸,也太平淡,我若一直待下去,一生也就僅止於當一個丫鬟了,或許再過幾年,李公爺憐我年歲漸大,託人與我說媒,將我嫁給某個小官小吏,或是落魄小爵,從此相夫教子,了此一生……”

    杏兒不解地道:“這樣不好麼?咱們女人不都是這樣過一輩子嗎?”

    武氏搖頭:“我不甘心!憑什麼女人便不能縱橫天下?憑什麼女人永遠只能當男人的附屬,女人的一生憑什麼要交給男人來安排?”

    赫然扭過頭,武氏兩眼通紅,目光卻從未有過的不甘:“李公爺救過咱們的命,我和你的命都是他給的,我一生感激他,敬仰他,可是,縱然是救命恩人,我的命運也不能由他來安排!命是自己的,我要掌握在自己手裡,縱死無悔!”

    擲地鏗鏘的一番話,震得杏兒渾身直顫,她定定注視著武氏那張忽然變得堅毅決然的面龐,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

    一直知道這位武姐姐性格倔強,心比天高,可她卻從不知道,武氏竟倔強到如此地步,她……究竟有什麼打算?

    “武姐姐,你到底為何要離開李家?咱們好好在李家待著不好嗎?不愁吃不愁穿,有月俸錢,府裡上上下下也和氣,能遇到這樣的主家,已是上輩子修來的福分了,姐姐,咱們要惜福呀……”杏兒焦急地握著武氏的手道。

    武氏索然一笑:“杏兒,你不懂,我的志向……姑且叫'志向'吧,我的志向,絕不是屈居在權貴家中眼看著別人如何富貴騰達,咱們服侍的主家再富貴,再顯赫,終究不是屬於我自己的富貴顯赫,不僅如此,我更痛恨身為女子,不得不屈於世道,身不由己,隨波逐流,我過夠了這樣的日子!杏兒,原諒我,不能一直陪你照顧你了,我有自己的路要走,我答應你,將來我若有騰達的一日,定將你從李家接出來,許你一生榮華,我……會用盡全力,保護你的單純善良至死不變……”

    杏兒愈焦急,她終於察覺與武氏要分離了,驚惶得連語調都變了。

    “武姐姐,你到底要去哪裡?為何你一定要離開李家?公爺對你那麼好……”

    武氏神情愈淒苦:“他確實對我好,可我能感覺到,他對我……一直有著很深的戒意,有時候我真的很恨他,既然對我如此防備,當初為何偏偏要將我救出掖庭?由著我在那裡自生自滅不好嗎?何必多此一舉?既然將我救出來了,為何不領我的感激報答之情,時時刻刻與我疏離冷漠?他究竟是什麼意思?杏兒,我在李家這兩年,每天都在揣度猜測他的想法,他的喜惡,越猜越不踏實,越猜越心灰意冷,我已受夠了這樣的折磨!”

    深深吸了一口氣,武氏的臉上綻放出堅定決然的光輝。

    “杏兒,我已決定,我要離開李家,離開他!”

    “我和他,終究不是同路人,不愛亦不恨,只是他和我……走的路不同。”

    說完,武氏眼眶一紅,兩行清淚蜿蜒而下,淚珠滴落在河邊的卵石上,迸裂如落英。
V123210 發表於 2017-4-1 19:21
第七百九十三章公主夜宴(上)

    李素從來都是一個值得女人喜歡的人,長得英俊白皙且不說,一身本事著實也驚世駭俗,偏偏脾氣也好,待人接物溫和謙遜,少年郎恃才傲物的毛病在他身上絲毫不見,永遠都是那副恬淡儒雅的模樣,永遠像個超脫於凡塵的高僧,冷靜地旁觀著世上的悲歡離合。

    武氏也是女人,縱然不那麼善良,縱然精於算計,但她畢竟也是二十出頭的女人。從認識李素開始,她便深深覺得自己的人生已完全被他掌握在手中,更讓她灰心的是,哪怕她稍微露出想掙扎的念頭,李素便第一時間察覺,然後毫不留情地揭露,撲滅,用實際行動告訴她,“我是佛祖,你是猴子,你是猴子,你是猴子……”

    翻多少跟頭都翻不出這座五指山,武氏終於絕望了,李素帶給她的陰影面積根本不是數學公式能求得出來的。

    男人吸引女人愛慕的方式有很多是最簡單的一種就是,毫無保留地從各個方面對女人進行無差別式的碾壓,從權勢到錢財到智商,全都輕易地勝過她,彷彿漫不經心般地駕凌她之上,教她怎麼扑騰都無法翻身。如果碾壓這個女人的男人還有那麼一點英俊,脾氣有那麼點溫柔親切,言行舉止風度翩翩,如同畫裡走出的謫仙一般,氣質超凡脫俗……

    這樣一個男人存在於世間,很難有女人不動心。

    武氏也是女人,當然也不例外。然而,武氏對李素的感情卻不是那麼純粹的男女之情,裡面摻雜了太多現實的東西。而且李素其實也沒那麼大的魅力,最初武氏認識他時,拋媚眼也好,撓手心也好,當時她的心裡其實是非常冷漠的,親身經歷了帝王的翻臉無情之後,武氏的心已然滄桑,她不會蠢到那麼隨便就從心底里接受另一個男人。

    那時的李素在武氏的心裡,只是一塊長得很像人的跳板而已,說得直白點,武氏只想利用他,在他身上借個力,縱身一跳,躍向更高的高枝之後,誰還會記得這塊跳板長什麼模樣?

    只可惜,武氏高估了自己的定力,也低估了李素的魅力。

    李素不是她的跳板,而是她的深淵。

    當她發現自己完全不可能掌控或是利用這個男人,甚至連自己都快深陷在這個男人的一顰一笑之中以後,武氏赫然警醒,然後果斷做出了選擇。

    非常人之所以非常,是因為這類人殺伐果斷,能行常人所不能行之事,而且落子無悔。

    武氏選擇了揮劍斷情,她很清楚自己要什麼,她更清醒地明白,自己若不能馬上從這段單相思中抽身而出,必將悔恨終生。

    因為李素的表現很明白地告訴她,在李家,她只是一位客卿,為家主出謀劃策可以,滾床單不行,甚至想當個妾室都毫無希望。

    所以,武氏選擇了離開。

    她不輕易動情,就算為了某個男人動情,也會下意識的用自己的真情換點什麼回來,比如名分,比如權勢。如果動情之後發現自己什麼都換不來,對她來說自然是一筆虧損的投資,這個時候,果斷止損抽身便是最明智的選擇。

    武氏離開已成定局,李家的池塘太小,容不下她的野心。

    儘管李素早就對她說過,待得時機成熟,他會讓她如願以償,為她尋得一處高枝,但武氏終究還是決定自己離開,也許,這是她為自己奮力保留的最後一絲倔強和尊嚴吧。

    當然,李家再怎麼說也是權貴高門,一個丫鬟不可能說走就走,武氏所說的離開,眼下只是心離開了,離開後去哪裡,怎樣實現自己往上攀爬的野心,這些她並沒有具體的方向,在前途沒有具體的方向和規劃以前,她仍舊會留在李家。

    東陽道觀夜宴。

    在李世民的諸多皇子公主裡,東陽公主的身份無疑是最超然的。

    她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自願拋棄公主身份,帶發出家修道的皇女,也是唯一一個敢直面頂撞李世民,為自己的幸福勇敢抗爭皇權和父權的公主。更令長安權貴津津樂道的是,如此有個性的女子,說是觸了李世民的逆鱗也不為過,最後卻什麼事都沒有,逼得李世民不得不妥協退讓,對東陽和李素的私情從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公主做到這個境界,已然不是公主了,簡直是二大爺般的存在,令長安城的權貴們不得不仰望膜拜。

    東陽現在的身份有點尷尬,說是公主,實際上已經是出家人了,但李世民給她賜了道觀,賜了道姑,還拜了一位舉世聞名的神棍李淳風當師父,可至今卻沒收回她的公主封號,所以她仍是貨真價實的公主,而且比一般的公主更受寵。

    或許是李世民幡然悔悟後覺得對她有所虧欠,每年殿中省分派給諸皇子公主們的月例賞賜,東陽所得的份例比一般的皇子公主高了近五成,更別提逢年過節李世民心情大悅之時隨口一提的額外賞賜,更是令別殿皇子公主眼紅嫉妒。

    當然,東陽為人還是非常低調的,頂了公主名號,卻非常安分地在道觀中潛修道心,平日鮮少出門,更不插手長安城裡那些亂七八糟的利益權勢爭鬥,有著尊貴而超凡的身份,又有一副與世無爭的性格,背倚李世民這棵擎天大柱,不惹事生非卻又手眼通天,這樣一位默默無聞的大人物突然決定舉辦一次遊園夜宴,長安城但凡有頭有臉的權貴誰敢不給面子?誰不會趨之若鶩?

    大唐的風氣是奔放且激昂的,尤其是權貴圈子,從皇子公主到宰相尚書,邀朋喚友舉酒設宴是非常平常且頻繁的事,不必費心編造設宴的理由,更不必管所謂的年節,覺得孤單寂寞冷了,覺得想喝酒了,都可以成為舉宴的理由,甚至於,覺得自己很久沒洩過火了,想與狐朋狗友來個**的上演各種不堪入目姿勢體位的趴體,這個……也可以算理由。

    跟年輕人的愛情一樣,錢多人傻燒得慌,就想敗家圖個熱鬧,需要理由嗎?

    當然,東陽公主舉辦的酒宴還是很獨特的,酒宴設在太平村的道觀內,道觀前院正殿供著道君爺爺,後院才是舉宴之地,不管有沒有信仰,不管身份如何高貴,被邀請的賓客進門後都不得不畢恭畢敬地給道君爺爺磕幾個頭,表達一下對道教組織的敬畏,有些沒信仰的覺得磕了頭吃了虧,順便便在道君爺爺面前胡亂許了一堆願,頭都磕了,多少你得給我辦點事,這道理沒毛病吧?

    東陽身兼公主和道姑兩個身份,平日深居簡出,今日還是第一次大規模的舉辦酒宴,早在半月前便已將請柬送到了被邀請的權貴們府上,皇子公主們如今看東陽的目光與當年大不一樣,有人羨慕或是忌憚東陽獨受恩寵的地位,有人暗暗羨慕她為自己的幸福而不惜以死抗爭父皇的勇氣,不論何種觀感,接到請柬的皇子公主們皆欣然赴會。

    至於長安城的權貴們,接到東陽的請柬後則有點受寵若驚的意思了,從來不辦酒宴的東陽公主,第一次設宴便邀請了自己,這是怎樣的榮幸?分明是身份地位得到天家皇族肯定的象徵啊!當然要去,哪怕公主殿下只給發個饃讓他們蹲一邊幹嚼也得去!

    剛過晌午,春日陽光恰正怡人之時,東陽道觀門前的空地上便停滿了馬車,各家權貴的車夫侍衛隨從熙熙攘攘來回穿梭,權貴們早早便聚集於道觀外,不時能聽到一陣陣驚喜或假裝驚喜的問候。

    “哎呀!薛兄多日不見,得無恙乎?”

    “哎呀!原來是承平賢弟,托福托福!”

    一群衣著華貴氣度雍華的權貴們在道觀門前傾情上演著各種姿勢的喜相逢,明明每天朝堂衙署裡都見面的同僚,這一刻卻如同一對對失散多年今日方得相認的親兄弟,場面一度催人淚下。

    今日東陽已然又回歸到公主的身份,無論門前儀仗還是接待規模,皆按皇家公主的規格一絲不苟地施行,權貴們一陣驚喜且熱烈的喜相逢後,再見門外兩排頭戴天鵝白翎鐵盔的羽林禁衛,還有門內面露傲然之色的宦官宮女,權貴們頓時啞然,這才驚覺此處可不是秦台楚館,而是貨真價實的公主府邸,皇家軍事禁區,儘管沒人斥責呼喝,但那種沉甸甸的皇家威嚴卻在無聲無形之中發散開來,令人噤若寒蟬,滿心敬畏。

    被邀的賓客們收起了喧嘩,找回了規矩,在知客道姑客氣而疏淡的引領下,一個個老老實實的魚貫而入,再無一人發出聲音,更沒有缺心眼的權貴旁若無人的認苦難兄弟了,規規矩矩進門,向道君爺爺叩拜行禮,然後起身,沉默地繞過正殿,走向後院的宴堂。臊眉搭眼屏聲靜氣的模樣,倒比上朝還拘謹幾分,就像被守衛押解的罪犯,神情蕭瑟地走進勞動改造的……來料加工廠?。
V123210 發表於 2017-4-2 11:33
第七百九十四章公主夜宴(中)

    公主永遠是公主,出了家的公主照樣還是公主。什麼身份配什麼排場,當羽林禁衛在道觀前雁形排開時,東陽便不再是那個楚楚可憐的出家人,而是代表著大唐最尊貴的家族的臉面。

    李素當然也赴宴了,只不過他來得比較晚,當他一臉懶散彷若閑庭信步般從自己家慢悠悠走到道觀門口,馬上便有眼尖的宦官看到了他,宦官一反面對朝臣時的倨傲模樣,一臉殷勤諂媚地將李素領進道觀中庭。

    中庭通常是道姑們做晚課和用膳食的地方,為了公主殿下的宴會,宦官宮女們忙活了好幾天,將中庭修整佈置了一番,庭內一片小小的梅林裡掛滿了一排排燈籠,一株株梅樹下,一張張矮腳桌錯落有致地佈置在各個角落,看起來毫無章法,卻別有一番風雅意味。

    在宦官殷勤的引領下,李素慢悠悠踱進中庭,不經意抬頭一看,卻見許多權貴朝臣們老老實實盤坐在矮腳桌後,身板挺得筆直,眼觀鼻,鼻觀心,數十人聚集在酒宴上卻鴉雀無聲,場面一直維持著詭異的寂靜沉默。

    李素腳步一頓,然後愣愣的看著這幅詭異的畫面,遲疑地道:“這……是啥意思?”

    隨即神情浮上幾許惶然:“難道最近長安城酒宴的風氣有了新的流行趨勢,大家開始崇尚無聲地嗨起來?為何沒人告訴我一聲?莫非……我被大家排擠了?”

    身前領路的宦官回過頭討好地笑了笑,道:“李公爺說笑了,此地說是道觀,其實大家都清楚,原本便是公主府邸換了個名頭而已,進了公主府誰敢放肆,不嫌命長了麼?”

    李素目光不善地看了他一眼,然後哼了哼。

    我在你們公主府裡不知對公主放肆過多少回了,每次都放肆得公主殿下滿面春色,急促,我就是這麼放肆,怎樣?我驕傲了嗎?

    懶得跟太監計較,李素吩咐宦官繞過中庭那片梅林,不讓那些權貴發現他,二人繞了一段遠路,終於在內院的池塘水榭上看到了東陽。

    東陽今日刻意打扮了一番,嬌嫩的額頭眉心貼著一塊鮮紅色的花鈿,朱唇明顯描畫過,腮邊也輕施了一點胭脂,看起來愈髮美艷動人,令人忍不住想… …放肆一下。

    “呀!要死了!你這個……”東陽羞惱地摀住胸,做賊似的望向宦官遠去的方向,確定沒人發現李素的輕薄動作後,這才輕呼了口氣,隨即狠狠捶了他一記,怒道:“讓人瞧見了我以後如何做人?”

    李素不滿地哼哼:“打扮如此妖艷,你打算去相親麼?”

    東陽噗嗤一笑:“今日設宴,我終歸是主人,多少還是要打扮一下吧?而且……也只是輕施了一點點胭脂增色而已,沒見我連髮髻和衣裳都沒換麼?”

    李素這才注意到她的衣著,見她果然還是跟往常一樣千篇一律的道姑髻,身上也是那套熟悉的百衲道袍,瘦弱的身子藏在寬大的道袍裡,將她婀娜妙曼的身姿完全遮掩住,除了那張絕色傾城的俏臉,衣著和身材方面可以說毫無亮點。

    李素瞇著眼打量片刻,搖頭道:“不行,還是太奔放了,要不你把臉也遮起來?”

    東陽笑道:“說甚胡話呢,哪有主人宴客連臉都不露的道理?傳出去整個長安城都會笑話我的。”

    李素嘆了口氣,道:“平日不覺得,今日見你冷不丁一打扮,忽然發現你竟如此美艷動人,實在讓我後悔……”

    難得聽到李素讚美,東陽不由喜上眉梢,連眼神都變得特別嬌媚了。

    “你也覺得我今日好看麼?說說,你後悔什麼?”

    李素眨眨眼:“後悔以前每次非禮你時太草率,應該讓你先打扮好了我再動手非禮的,這樣會將我的幸福感瞬間提升到極點,美滴很……”

    東陽原本喜滋滋的臉頓時凝固,原以為他會圍繞自己如何美麗這個話題繼續深入,誰知畫風突變,濃情蜜意頓時化作滿目猥瑣。

    怒極的東陽二話不說,在李素身上打完整整一套崆峒派的七傷拳方才興盡收功。

    “這女人瘋了……”李素捂著痛處喃喃自語。

    “叫你再輕薄我!”東陽示威似的揚了揚小拳頭,隨即噗嗤一笑,又上前主動幫他。

    “雖然你什麼都沒說,但我還是感受到了你的心聲,你的心聲告訴我你已經知道錯了……收到!這次就原諒你了,下次再拿我練拳腳,定斬不饒。”李素表情享受地咧了咧嘴,朝中庭方向努了努下巴:“賓客來了不少,你這個主人不出去招呼一下?”

    東陽翻了翻白眼兒:“讓他們候著,既然設了宴,我今日的身份便不是出家人,而是大唐公主,哪有讓公主親自出面招待客人的道理?皇威丟盡了,父皇會罵我的,再說,就算我親自出去招待,他們也不敢受呀……”

    李素點點頭:“有道理,所以,今日設宴的主題便是請大家來看看你這位公主多得瑟?”

    東陽推了他一把,嗔道: “誰得瑟了?我連面都沒露呢,跟誰得瑟去?”

    李素瞥了她一眼:“請客吃飯請到你這個境界,實在是不可多得,看看外面那些人一個個正襟危坐戰戰兢兢的模樣,你把他們的親 子綁了票逼他們來赴宴嗎?”

    …………………………………

    東陽終究還是聽話地出去招待賓客了,李素獨自坐在水榭裡,想想東陽那在外人面前刻意擺出的清冷性子,實在很難想像東陽僵著笑臉用誇張化的親切語氣招待客人的樣子,賓主間一副催債和欠債的模樣,場面一定尷尬得無與倫比,畫面太美不敢看,所以李素決定,還是等賓主雙方表演完畢後再出去。

    獨自看著平靜的池塘水面,李素漸漸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

    侯家的麻煩算是解決了,只不過結局出乎意料,李素沒想到侯家居然有著這麼一位當家主母,脾性無比剛烈,而且殺伐果斷,手段狠厲,連對自己都能毫不留情地痛下殺手。

    在此之前,李素一直以為千年以後流行的那句“我發起瘋來連自己都打”只是一個段子而已,結果現實狠狠甩了他一記耳光。

    現在好了,侯家脫困,重新回到長安權貴的行列,崛起指日可待,這一切原本是李素的功勞,按理說,侯君集回到長安後就算給他磕三個頭也不過分。

    然而,隨著侯方氏那義無反顧的當眾自戕,李素對侯家的恩情不可避免地打了一個大折扣。無論任何人眼裡看來,侯家能夠脫困並重新崛起,全是因為侯家主母的決然獻身,是這個女人,用流出來的鮮血鋪就了一方紅毯,侯君集大步踏上紅毯,重新拾回了當初的風光。

    是的,侯方氏的死改變了許多東西,甚至影響到了朝堂的戰略佈局。原本不該由侯君集掛帥的西征,也終於奇蹟般落到了他身上。

    李素對侯家施的那點小恩惠與侯方氏的死比起來,簡直不值一提。侯傑跪在李素面前口口聲聲“恩人”,李素聽了臉上都臊得慌。

    捫心自問,侯家重新崛起果真是自己的功勞嗎?

    李素忍不住懷疑,侯方氏連他都算計進去了,侯家欠李素的恩情,隨著侯方氏決然自戕的那一刀,差不多也算償還了,因為侯方氏不僅要用自己的死換得侯君集的生,而且還要換李素一個不拖不欠。

    很厲害的女人,或者說,大宅門裡能當主母的女人都不簡單。

    人死如燈滅,無論侯方氏當時是怎樣的想法,死了終歸是死了,從做人的基本道德來講,李素也不願再去惡意揣度一個死去的人。

    那麼,就這樣吧,不拖不欠,挺好的。

    陷入沉思的李素渾然忘我,卻不知他的身後,一道嬌小玲瓏的倩影正悄悄朝他接近……

    “哈!嚇死你!”背後一聲嬌脆的大喝,李素渾身一顫,果然被嚇得魂飛魄散。

    憤怒扭頭,卻見久違的高陽公主正站在他的身後,一臉得逞的哈哈大笑。

    李素氣壞了,看看,看看!李世民都生了些什麼玩意兒!

    作為有素質有修養而且從不動手揍女人的翩翩君子,李素只能努力忍住一巴掌將她扇進池塘的衝動。

    看著高陽毫無儀態地捂著肚子哈哈大笑,李素冷笑兩聲,變戲法似的掏出一個青瓷窄口小瓶,朝高陽晃了晃,淡淡道:“許久不見,公主殿下還是那麼調皮,我是大人,不跟你計較……看到我手上的瓶子沒?這是我家香水作坊剛剛研製成功的濃烈型櫻花味香水,是我送給你的禮物……”

    李素朝她咧嘴笑了笑,補上一句道:“剛剛研製出來,全天下僅此一瓶哦……”

    高陽兩眼頓時閃閃發亮,興奮地朝踏伸出手:“我要!快給我!”

    李素冷冷一笑,也不答話,握瓶的手忽然往後一揚,瓷瓶在李素身後劃出一道完美的拋物線,撲通一聲落入池塘里。

    高陽驚呆了,定定注視著池塘水面上泛起的圈圈漣漪,良久,忽然瘋了似的喊道:“你這傢伙是不是有病?這麼好的東西你居然說扔就扔!不是說要送給我的嗎?”

    李素好整以暇地道:“確實要送你的,但你剛剛嚇到我了,我很生氣,礙於男人的風度又不好意思揍你,只好拿送你的禮物出氣了……你難道不覺得我很善良嗎?”

    高陽氣得不行,罵道:“善良個屁!你剛才不是說我很調皮,而你是大人所以不跟我計較嗎?”

    李素雙手握拳,舉到臉頰兩邊,然後鼓起臉,嘟起嘴,擺出一個非常腦殘的鄉村非主流造型,眨著眼睛用萌萌噠的童音道:“因為我突然發覺,人家也是一個調皮的寶寶……喲!”
V123210 發表於 2017-4-6 00:15
第七百九十五章公主夜宴(中下)

    “我不行了……你行行好!”高陽臉色綠,捂著小嘴痛苦不堪:“嘔……”

    李素神情蕭瑟地放下了賣萌的雙手,暗嘆一口氣。

    世上不缺少美,缺少的只是現美的眼睛,同樣的道理,自己這麼萌,世人難道都瞎麼?

    “好吧,我們不要再互相傷害了,以後不准嚇我,不然我保證讓你三天吃不下飯。”

    高陽小雞啄米似的點頭,李素的大招確實讓她噁心壞了。

    “好久沒見你了,你一個公主又不需要忙國家大事,整天都在幹嘛?你姐一個人在道觀過得孤苦,也不說來看看你姐姐。”李素擺出了閒話家常的架勢。

    高陽撇了撇嘴,目光不由自主地朝池塘水面看了一眼,看來還是念念不忘那瓶被扔進水里的香水。

    “行啦,明日我讓人送一盒香水去你府上。”李素勸慰道。

    高陽這才高興起來,白了他一眼,哼道:“公主也很忙的,每天要睡覺,要讀書,還要念佛經……”

    李素眉梢挑了一下:“你還念佛經?”

    高陽不滿地瞥他一眼,語氣很挑釁:“大唐崇道揚佛,我念佛經很奇怪嗎?”

    李素笑了笑,心中卻忽然想起一件事。

    歷史上,這位高陽公主給房家老二戴了一頂不小的綠帽,而她出軌的男人,正是一位名叫辯機的和尚,說是幫大唐高僧玄奘翻譯一下天竺的佛經,勉強也算半個弟子,當初李素與房家老二有過一次沖突,也是因為此事,如今事隔兩年了,這位公主與和尚的那點私情,怕是愈肆無忌憚了吧。

    嘴唇囁嚅幾下,李素很想勸勸高陽,無奈措辭半天仍不知從何勸起,別說自己一個沒名沒分的姐夫,就算是清官碰到這種家務事,怕是也難斷個是非黑白,自己若想勸她,該怎麼勸?勸了她會聽嗎?

    高陽渾然不覺李素此刻心中的猶疑,仍笑得無比燦爛開朗。

    “餵,你與我皇姐這些日子可好?今日我特意來得早了些,進內院看了看皇姐,見她紅光滿面,靨若桃花,想必你和她定過得不錯吧?皇姐那滿面含春的模樣哪裡像出家人,分明是個嫁瞭如意郎君的新婦,可著實令人羨慕呢。”

    李素笑了笑,若有深意地道:“我和你皇姐都是同一類人,知足常樂而已,過日子嘛,眼睛不要看得太長遠,多低下頭看看自己的手,看自己的手裡握著什麼,好好握住它,握緊它,至於手心之外的東西,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勿生得失心,勿起貪妄心,這樣你就會現,平淡如水的日子其實過得還是很有趣味的……”

    李素這話當然不是亂感慨,而是意有所指,高陽美眸眨了眨,也不知聽沒聽懂裡面的深意,卻馬上換了話題。

    “你才不過二十多歲,日子卻過得像六十歲的老人家,心境如同得道高僧一般,日子過成你這樣,果真有意思麼?”

    李素笑道:“無論富貴還是貧賤,大家的日子其實都差不多,每日無非三個飽一個倒,不同的是生活品質不同而已,照你的說法,大家都別活了?”

    高陽臉上的笑容忽然斂起,垂頭沉默半晌,終於幽幽嘆了口氣。

    “我知道你話裡話外想說什麼……”高陽說著忽然抬起頭,道:“不錯,我和那個和尚的事,長安城差不多都知道了,我沒什麼不敢承認的,只是李素,我告訴你,那隻是我自己的事,天下沒有任何人有資格對我指手畫腳,你也不行!”

    李素愣住,接著失笑:“我對你指手畫腳了?”

    “你沒說,但你的眼神分明已說了。”高陽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字道:“我並無害人之心,至少到現在我沒有害過人,我只是純粹想找個喜歡我,同時我也喜歡他的人,我做錯了什麼?”

    李素的臉色也變得有些難看了,冷冷道:“你說你沒有害過人,果真如此麼?房遺愛算不算?”

    高陽一怔,神色頓時浮上幾許悲色:“你當是我願意嫁給他的麼?說是金枝玉葉,其實只是父皇賞給功勳之後的一件禮物而已,不僅是我,天家皇族所有的公主都是禮物,終生大事根本不由 自己,父皇說要我嫁給房家,我聽話,說嫁便嫁,所以房家感激涕零,願為父皇肝腦塗地,父皇的目的達到了,我這件禮物該起到的作用也起到了,這個時候突然有那麼一個人,知情知趣,爾雅風.流,不論何時看我,眼裡的情意都能將我融化,教我怎能不沉淪?”

    “作為公主,我盡到了本分,無愧于父皇,但是,我的餘生,想為自己活一次,一次就好。”

    “李素,你不知道,我多麼羨慕你和皇姐,你們有勇氣抗爭,你們敢豁出性命,所以如今有了善報,同樣是情投意合,你們已終成正果,而我,卻被千夫所指,李素,你能告訴我為什麼嗎?”高陽越說越激動,臉頰漲得通紅,眼中珠淚如雨而下。

    李素沉默了,這個答案,他也不知道。他甚至覺得自己已經失去了明辨是非的能力,高陽,房遺愛,還有那個辯機和尚,三者之間究竟誰對誰錯?

    當初,自己和東陽不也是苦苦掙扎,方才換來今日的正果嗎?高陽如今所做的,不過是當年自己和東陽的老路。自己有什麼資格站在所謂的道德高度,來譴責她與真正心愛的人在一起?

    良久,李素悠悠呼出一口氣,正視著高陽的眼睛,誠懇地道:“剛才我說錯話了,向你道歉。”

    高陽止住哭泣,驚奇地看著他:“你……對我道歉? ”

    “是的,我說錯了話,而且想法也錯了,你說得對,我沒有資格對你指手畫腳。”

    高陽仍舊一副驚訝的模樣:“你居然……會道歉?”

    李素奇怪地看著她:“錯了當然要道歉,這很難理解嗎?”

    高陽噗嗤一聲,破涕為笑:“你這人……果真與尋常世人不同,我從來沒見過哪個男人主動跟女人道歉的,從小到大,一個都沒見過,而你,賠禮道歉卻坦坦蕩盪,不遮不掩,難怪皇姐對你如此死心塌地……”

    李素笑道:“世上好人壞人或許不容易區分,但是非黑白還是一眼分明的,凡事總逃不過一個'理'字,男人又不是聖人,當然也會犯錯,錯了就道歉,這跟面子有什麼關係?死咬著牙嘴硬才是真的丟了男人 子呢。”

    高陽心情莫名其妙開朗起來了,毫無儀態地哈哈一笑:“好,我原諒你了,包括剛才你扔香水的事,我也原諒了。”

    李素正色道:“你別蹬鼻子上臉,我只為剛才說錯話而道歉,扔香水的事我可沒覺得自己哪裡做錯了。”

    高陽大度地擺擺手:“不管了,就當你道歉過了,剛才還夸你是大丈夫呢,莫作兒女態斤斤計較了。”

    李素瞥了她一眼,道:“按說你的家務事我不該多嘴,但當年我和東陽最艱困之時,是你義伸援手,拔刀相助,我和東陽欠你的恩情,所以我還是想勸你一句,你和那個和尚這樣偷偷摸摸下去不是辦法,遲早會被你父皇現的,到了那時,你那位和尚情郎的下場可就不妙了,為撫功臣之心,那位和尚絕對會被你父皇剁成十八塊的,再說,房遺愛其人雖說平庸,但對你可是一往情深,你難道真是鐵石心腸,一點都不動心?”

    陽嘆息道:“一個是毫無長處,平庸之極的功勳之後,但名分卻已一生注定,不可更改,另一個是優雅溫文,不染凡塵的情郎,卻注定無名無分,若換了你是我,你會如何選擇?”

    “我選擇狗帶。”

    該提醒的已提醒,而且除了提醒,李素實在不知能為高陽做什麼,她似乎很滿足於現狀,一邊做著房家的媳婦,而房家礙於家門臉面和天家威嚴,對她的所作所為睜隻眼閉隻眼,另一邊則與那位多情的僧人卿卿我我,對一個年紀不大的女人來說,或許她以為目前這種微妙的平衡能夠一直維持下去,直到終老。

    想法是美好的,但現實會分分鐘狠扇她的耳光,教她做人。

    這種平衡只是暫時的,而且非常危險,可以說,每過一天,她都離深淵更近了一步。

    這些話都是李素想對她說的,想警告她前方多麼危險,可是高陽很明顯不太想跟李素聊這些,她有著不知所謂的謎一般的自信,覺得自己有能力一直維持這種平衡,不需要外人提醒,更不希望有人打破它。

    所以李素和高陽的聊天氣氛並不算太好,李素幾次欲言又止,而高陽則顧左右而言他,聊天的話題如同貓捉老鼠一般,一個使勁追,另一個拼命躲。

    最後李素放棄了,就像前世那句被人說濫了的雞湯一樣,“你永遠喚不醒一個假裝沉睡的人。”

    那麼,讓她自然醒吧。

    …………

    與高陽的聊天算不上愉快,後面不咸不淡聊了一些長安城的趣聞軼事之後,高陽便離開了水榭,蹦蹦跳跳跑去找東陽了。

    水榭涼亭內,李素獨自望著池塘的水面,時有微風拂面,岸邊垂柳搖曳,池塘上被風吹起一圈圈漣漪,很快又恢復平靜。

    真正是,吹皺一池春水……

    時已傍晚,日頭偏西,當金黃色的陽光鋪滿涼亭時,登門道觀的客人也越來越多了。

    這會兒一批一批相攜而來的,卻是比朝臣地位更尊貴的皇子公主們了。

    隔著老遠便聽到皇子們互相打招呼的聲音,李素準備起身去中庭與諸皇子見禮。

    雖說與東陽無名無分,但他和東陽之間也僅僅只差一個名分了,長安皆知他和東陽其實已是夫妻,這個道觀他也算是半個主人,至少現在應該以主人的身份出現,幫東陽應酬一下客人了。

    剛起身離開涼亭,李素腳步忽然一頓。

    水榭岸邊,傳來一聲朗笑。

    “亭內可是涇陽縣公,李公爺足下?”

    李素一愣,聲音很陌生,瞇眼望去,卻見岸邊小徑上徐徐行來三人,其中一人很熟,另一人則有過一面之緣,至於最後一人,模樣卻很陌生。

    很熟的是長輩,許敬宗,有名的大奸臣,哪怕是自己夫人的族叔,李素也盡量避免與他見面,因為這位老帥哥實在太帥了,李素擔心見多了自己會忍不住將硫酸這東西明出來,然後儘情朝他臉上潑……

    有過一面之緣的,卻是名將蘇定方的弟子,時任左屯衛倉曹參軍的裴行儉。

    至於陌生的那位……

    李素瞇著眼打量半天,漸漸放下心。

    嗯,長相很安全,完全威脅不到自己在帥哥界的地位,李素喜歡跟這類人交朋友,因為自己與他們站在一起,馬上會形成鮮明的紅花配綠葉的效果,更容易突出自己的主角身份。

    三人行,必有長輩,不可怠慢。

    李素急忙迎上前,先朝許敬宗行了一禮:“拜見叔父大人。”

    許敬宗一臉欣慰,頓覺很有面子,當然,表情還是非常惶恐的,說是侄女婿,但人家的身份地位可比自己高多了,給他行晚輩禮是人家教養好,若自己還真拿自己當長輩,那就是不懂事,白吃這些年米飯花卷五花肉油潑面肉夾饃了……

    “侄婿萬莫多禮,老夫愧煞也。”許敬宗急忙扶起了李素。

    李素順勢起了身,和許敬宗的想法出奇的一致,向你行禮是給你面子,真敢拿長輩架子,回家就閉關明硫酸去。

    轉身看著裴行儉,李素又笑著行揖招呼:“裴兄多日不見,得無恙乎?”

    裴行儉也不敢託大,急忙還禮:“李公爺久違了,下官位卑言輕,今日本不該與貴人們同赴此宴,不過公主殿下特意下了請柬給下官,下官不來未免失禮,只好戰戰兢兢進來了……”

    李素愣了一下。

    東陽主動給裴行儉下請柬?

    想到前日東陽說過關於爭奪東宮儲君之位,今日設演特意請了一些有本事卻不得志的官吏,大概存了讓李素結識然後招攬他們的意思,想來裴行儉便是其中之一了。

    如今的裴行儉不過是個小小的倉曹參軍,當然談不上得志,但凡稍有上進心的,必然對現狀不是太滿意,想來裴行儉恐怕也有圖晉升而不得其門的念頭,否則他今日完全可以尋個理由婉拒東陽,既然來了,便證明他有野心,有欲.望。

    李素心頭忽然火熱起來。

    未來高宗時期的名將竟然有可能為自己所用,李素不由興奮起來。

    一念至此,李素扭頭望向那個不認識的人,既然同樣能被東陽邀請赴宴,說明也算是個人物,李素不敢託大,急忙行揖道:“恕李某眼拙,未請教足下……”

    此人三十多歲的樣子,相貌平凡,身材中等,笑起來很謙遜親切,但李素卻從他身上莫名感受到一股陰柔的氣質。

    見李素主動行禮,這人受寵若驚,沒等李素一揖行下去便一把扶住他的胳膊,神情惶恐道:“李公爺折煞下官也,可不敢受此禮,下官李義府,時任農學少監,久聞李公爺鼎鼎大名,常思登門拜望,奈何位卑職賤,登門如攀岳,高山彌仰,不可問焉。”

    李素吃了一驚,不由自主直起身,仔細打量他。

    李義府,又是一位高宗時期的大人物,而且還是一朝宰相,居然是他……

    李素眨眨眼,此刻面前的三人裡,已經有兩位是傳說中的大奸臣了,僅剩下的一位說是未來的大唐名將,可怎麼看都覺得像個任嘛事都不懂的傻白甜,很讓人操心的樣子……

    再加上自己這個不求上進懶惰又貪財的所謂少年英傑,四人湊在一起的畫風……怎麼看都透著一股子彆扭,讓人情不自禁產生一種清白之軀不小心一頭栽進大染缸的絕望感……

    腦子裡思緒紛亂,但李素臉上卻絲毫未曾顯露,反而一臉欣喜地拱手:“原來是李少監,久聞少監之名,前些日陛下召我奏對時還說過,讓我與少監多多來往,農學之事可互通有無,我本想待公主殿下酒宴過後便去農學拜訪,不想今日竟有緣得見,實是幸甚至哉。”

    李義府笑道:“李公爺客氣了,下官能謀得少監一職,全是託了李公爺 福,若非李公爺智謀凡,獨擋吐蕃蠻相,為大唐尋得真臘國稻種,並勸諫陛下設立農學,這農學少監一職也輪不到下官,或許下官如今還只是崇賢館一個不名一文的直學士。”

    李素笑道:“是金子總會光的,遲早而已,李少監是有本事的人,陛下乃千古少有之明君,不會讓明珠蒙塵的,就算沒有農學,少監終歸也會有出頭之日,我可不敢妄居此功。”

    李義府見李素態度如此親切和善,心下不由愈大喜,今日被東陽公主請來敷衍本是意外,至於進了道觀後與李素相遇,便是有意為之了,先找到許敬宗,許敬宗與李素的關係滿朝皆知,自然也瞞不過李義府,然後李義府趁勢提出想拜見李素,許敬宗也存了靠李素的面子抬舉自己地位的念頭,兩人各懷目的,於是才有了這番相遇。

    至於裴行儉為何跟兩位未來的奸臣走在一起,……傻白甜不管做什麼事,需要理由嗎?
V123210 發表於 2017-4-7 07:07
第七百九十六章公主夜宴(下一)

    李素不明白裴行儉為何跟許敬宗,李義府走到了一起,畫風實在太違和了。

    當然,如今還是貞觀年間,許敬宗和李義府並沒有受到李世民太多的倚重,二人年紀不小,但仍不得志,所謂“大權在握”的境界離他們還很遙遠,說句不客氣的話,就算他們想當個臭名昭著的大奸臣,如今也沒什麼機會,真正大權在握的大人物們連看都懶得看他們一眼。

    說二人是奸臣,頂多只能算是一個構思,目前而言,他們在朝堂的地位很渺小,屬於泯然於芸芸眾生的那種性質。

    裴行儉的地位也差不多,如今的他空有一腔抱負和才華,然則明珠蒙塵,隱於世間無人知,但凡在朝為官的人,無論好人還是壞人,對權勢終歸都有一種渴望,裴行儉也好,李義府也好,那種往上攀爬的心理是不分好壞忠奸的。

    想到這裡,李素隱隱明白這三人相攜而來,又恰好與自己“不期而遇”的目的了。

    這本就是個門閥權貴的天下,為了出人頭地,寒門士子向門閥權貴投行卷,小官小吏也紛紛向權貴積極示好邀名,這與所謂的氣節尊嚴無關,示好也不能算是攀附失節,而是一種推銷自我的手段,覺得自己確實有著出眾的才華,缺少的只是機遇,那麼勇敢主動地向權貴推銷自己並沒有錯,這種風氣也並非是大唐開的先河,自我推銷的手段早在商周時期便有之,膾炙人口的“姜太公釣魚”,還有春秋戰國時期的“毛遂自薦”等等。

    “才華”這兩個字裡,當然便包括瞭如何把自己推銷出去,讓自己找到最合適的位置,上下五千年裡,多少人覺得自己懷才不遇,於是一生庸碌,鬱鬱而終,這些不懂得推銷自己的人,果真算得上“懷才”麼?連自己都推銷不出去,還能指望你幹什麼?好意思說“懷才不遇”?

    這是個不講究低調的年代,它奔放,開明,激情四射,像一慷慨豪邁的詩。立國不到三十年,天下百廢待興,真正有才華的人絕對不會選擇隱藏鋒芒,韜光養晦,追求權勢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想在這個少有的太平盛世裡證明自身的價值,所謂“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這才是如今最普世的價值觀。

    李世民登基近二十年了,朝堂勢力大多塵埃落定,像李義府,裴行儉這類人,論才華,不像李素這般驚世駭俗,鬧不出太大的動靜,自然也無法進入門閥權貴們的視線。朝中手握大權者如長孫無忌,褚遂良等人,門第太高,他們攀不上,於是目光便轉而投向了新興權貴,新興權貴有權有勢,但根基不穩,立足未久,需要的便是像裴行儉,李義府這類有才但不算太出眾的人才,來為自己出謀劃策,擴張根基。

    新興權貴裡,李素當然算是最耀眼同時也是最脆弱的一位,隨著前些日李世民驟然將李素晉爵縣公,落在許多有心人眼裡,頓知李素其人將來必然騰達顯貴,此時若再不抓緊機會抱住他的大腿,待他將來再往上晉了一層,還看得上自己麼?

    東陽公主今日設宴,所邀者皆是皇子公主或朝中顯貴,偏偏卻特意給他們這幾位鬱鬱不得志的小官小吏遞了請柬,本身就是一件非常耐人尋味的事,而東陽公主與李素的關係是眾所周知的事,於是,這件耐人尋味的事背後……更耐人尋味了。

    所以,這便是裴行儉,李義府,許敬宗三人相攜而來,非常生硬且尷尬地製造一出“偶遇”戲碼的原因。

    看著李義府臉上不假掩飾的討好的笑容,還有裴行儉臉上不太習慣,略顯緊張的不自然的笑容,李素也笑了。

    好人與壞人之間,隔著一層臉皮的距離,看李義府和裴行儉二人截然不同的表現,挺有意思的。

    有些事不能點穿,人與人之間的交往,隔著一層窗戶紙不捅破,也算是一種境界,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當面說穿了,反倒不美。

    此事已是傍晚,一些重要的貴客大多已到了道觀,遠遠便聽到皇子們的大笑聲,穿插著各種見禮,互相問好等聲音。

    時間說來不早了,按說這個時候李素該出去與皇子和貴客們招呼了,但李素看了看眼前這三位不得志卻非常有上進心的人,念頭一轉,忽然改了主意。

    相比與外面那些人不知所謂的虛偽問候,眼前這三個人對李素更重要。

    於是李素含笑將三人請進水榭的涼亭內,四人落座後,李素高聲吩咐遠處侍立的宮女奉上茶水點心。

    獨創的炒茶衝上沸水,裝在一個小巧精緻的茶壺裡,幾位宮女捧著茶壺和名窯燒製的茶盞,以及各種宮廷供奉的點心走進涼亭,佈置好了以後,宮女們朝李素等人盈盈一禮,識趣地退下。

    涼亭內,眾人互視,然後各自露出頗有深意的微笑。

    許敬宗算是最自然的一個,沉默中執壺給眾人斟了茶,然後端起茶盞,小心地淺啜一口滾燙的茶水,露出讚歎的神情。

    “侄婿不是凡人,不但有安邦之才,亦通巧技之道,連茶葉都能被你創出一些新意來,這飲茶的法子實在聞所未聞,初品之時只覺粗陋,失了茶道雅意,多品幾次後,卻越來越覺得這茶水里暗合天道,化人間至繁於至簡,倒有幾分大巧若拙,返璞歸真的禪意,端是不凡。”

    裴行儉和李義府聞言,急忙端起茶盞,也不管燙不燙嘴,各自小心地淺啜了一口,然後滿口稱讚。

    嗯,這樣一來,話題算是有了一個良好的開頭了。

    李素笑而不語,就喜歡這種你好我也好的互相吹捧,令人身心愉悅。

    在座的出了裴行儉略顯木訥靦腆,許敬宗和李義府可是人精,交際能力尤為突出,三兩句話下來,都能令陌生人生出與他們拜把子的衝動,更何況李素多少還是有些經典事蹟,本事也不小,從當年獨創震天雷助王師收復松州一直說到如今施巧計設農學,引進真臘稻種,李素的各種事蹟給兩位大奸臣提供了充足的素材,嘴一張便是滔滔不絕的歌功頌德,將李素吹捧得天花亂墜,二人默契十足,一個負責逗哏,一個負責捧哏,偶爾還互相交換一下角色,吹得李素眉開眼笑,心情大好。

    明知只是一番虛偽的馬屁,李素卻一點都不反感。馬屁人人愛聽,不同的是,有些人聽著聽著就當了真,古往今來許多前期英明神武,後期昏聵糊塗的帝王都有這毛病,還有的人則比較清醒,馬屁嘛,聽听就可以,情當是哄自己高興,拍完以後該怎樣還怎樣,千萬別真的以為自己文成武德,無所不能了,否則活不長久的。

    許敬宗和李義府賣力的吹捧讚頌,李素笑瞇瞇的聽著,賓主之間歡樂祥和的氣氛一時極為融洽。唯獨裴行儉臉色有些紅,不停地環顧四面,一副很想裝作與亭內眾人不太熟的樣子。

    看著裴行儉局促的模樣,李素的笑意更深了。

    就喜歡這種太要臉的人,往後若投靠了自己,逢年過節向他勒索一下過節費,想必拉不下臉來拒絕吧?至於許敬宗和李義府就不太可能了,以他們臉皮的厚度,說不定隔三岔五便會空著手上門蹭吃蹭喝,這類人是李家最不歡迎的,今晚回家後一定記得交代薛管家,往後有類似物體接近自家大門,先看看他們有沒有帶禮物,凡是空著手的一律擋駕,李公爺很忙的,豈是空手之人隨便能見?

    聊天越來越愉快,話題也越來越多,許敬宗和李義府今晚豁出了臉皮和良心,憋著勁的將李素往死裡誇,誇得差不多到了火候,李素露出明顯的心花怒放的笑容,許敬宗和李義府這才意猶未盡地轉移了話題。

    “侯家這次能起來,委實出乎意料,沒想到啊,侯君集居然有如此福氣,娶了這麼一位剛烈又聰慧的夫人,陛下召侯君集回長安,估摸在長安城蘸個蒜的功夫又要領軍西征了,西域那些蠻夷小國豈是王師一合之敵,這份大功算是被侯君集穩穩拿捏在手心裡了,實令人羨煞啊。”許敬宗搖頭嘆息。

    亭內眾人皆認同地點頭,李素卻微微皺眉。

    侯方氏的死給他的觸動很大,此刻他實在不願提及這個話題,於是另起了話頭。

    “西征之功固然不小,可惜收之桑榆,卻失之東隅,相比陛下即將起的東征高句麗,征西域諸國的功勞還是小了些……”

    許敬宗笑道:“陛下欲東征高句麗是滿朝皆知之事,朝中諸將皆隨御駕出征,認真算起來,此役能將高句麗滅國固然可喜,但天大的功勞分攤到每位將軍的頭上,反倒薄了,不如一人獨享西征之功,陛下對侯君集還是聖恩隆厚的。”

    裴行儉這時也沒那麼拘謹了,於是插言道:“更何況,東征之役比蕩平西域難多了,高句麗依托地利之便,國中軍士皆是不畏生死之悍卒,我王師固強,高句麗也不弱,陛下究竟能不能畢其功於一役,恐怕……”

    說到這裡,裴行儉搖搖頭,沒再說下去,亭內眾人皆一臉古怪地瞧著他。

    李素笑意愈深,看來有的人天生是好人,掐著他的脖子逼他與壞人同流合污都改不了本性,這話說出來未免太過耿直,換了許敬宗和李義府二人,怕是死也不敢說出口的,偏偏裴行儉說了。

    看著裴行儉臉上隱隱的憂慮之色,再看許敬宗和李義府二人古怪的神情,至此,亭內眾生相一目了然,裴行儉是耿直boy,而許敬宗和李義府,很顯然是心機菊。

    東征高句麗究竟能不能成功,其實朝中多有爭議,真正眼光毒辣的人不會看不清形勢,哪怕眼前的許敬宗和李義府,若說他們果真是盲目相信唐軍的戰力,對滅高句麗有著充足的信心,這話恐怕連他們自己都說服不了,無論內心是不是真有信心,對外自然是毫無節操的吹捧支持,明智地選擇與李世民站在同一個陣營的立場,這樣才不會給自己惹禍。

    而裴行儉不一樣,傻白甜嘛,都是實心眼兒,或者說,都有點缺心眼。
V123210 發表於 2017-4-10 23:13
第七百九十七章公主夜宴(下二)

    東征高句麗是個大話題,由這個話題說開了,各種主要的次要的問題全冒了出來,大到行軍路線攻城方法,小到一兵一卒吃喝拉撒,話題說不盡。

    李世民的東征之意雖未見於朝堂正式的公函文書,但帝王東征的意圖已然天下皆知,這是一次中原雪恥的大戰,惡戰,隋朝三次東征皆鎩羽而歸,傷亡慘重,大唐欲報此仇,為的不僅僅是證明新朝的文治武功,也為了給那些曾經徵隋之戰中傷亡的將士後裔們報仇,當年的慘痛記憶並不遙遠,也只是經過了一代人,至今仍有許多傷病殘疾的東征將士活著,拖著年邁老朽的殘體,述說著當年怎樣的慘痛悲苦。

    三次大敗的記憶,其實並不遠,天下人的眼睛仍盯著李世民,有的希望從此永息兵戈,有的希望盡起大軍,報當年之仇。

    隨著統治地位的越來越鞏固,李世民的東征之心便越來越強烈。

    弒兄殺弟,逼父禪位而登基的污點仍在世人口中流傳,李世民迫切需要一場大勝來掩蓋自己曾經的不光彩,當初平滅東突厥算一次,這次東征高句麗也算一次。

    有生之年,大唐將士戰無不勝,但真正在李世民心中排得上號的重大戰役僅此兩次,就連當年橫掃草原,滅薛延陀之戰也不足一提,由此可見,東征高句麗在朝堂君臣心中佔有多大的分量了。

    話題一說起來,涼亭內眾人便收不住勢了,連李素都有了幾分興致。

    亭內正中有一張石桌,李素命人將桌上的茶壺點心撤下,然後用石子在桌上畫了一幅頗為簡陋的遼東地圖,勾畫出兩國邊境各城池的大概位置,四人便起身各據一角,湊在一起圍著地圖各抒己見。

    “兵出長安,洛陽,一路北行,若糧草能供應得上,且氣候不算惡劣的話,約莫三個多月能到邊境……”許敬宗俯首凝視地圖,沉聲道:“至於出征的季節……怕是不好估摸,此戰必是惡戰,兩軍傷亡多少不敢預估,但時日必然會拖得很長,一年兩年怕是不可見其功,三年四年也屬平常……”

    話沒說完,硬生生斷掉,許敬宗的言外之意卻是不言而喻。

    許敬宗不算好人,但是至少也是當年秦王府出來的舊臣,說是一介文人,也是親身經歷過沙場戰陣的,本身的能力不俗,他的能力不僅僅是逢迎拍馬,這一番分析倒也中肯客觀。

    話沒說透,但話裡的意思大家都明白,李義府笑瞇瞇地滿臉認同狀,朝許敬宗拱了拱手,以表高山流水,然而一旁的耿直BOY裴行儉卻唯恐大家不明白,自覺地將許敬宗的話頭補上了。

    “惡戰不可怕,怕的是國力是否能支撐,還有高句麗易守難攻的地利之便,亦是我王師之大敵,此戰勝負,委實不好說……”裴行儉凝視著地圖,絲毫沒注意到許敬宗和李義府古怪的臉色。

    李素不經意似的瞥了二人一眼,見二人飛快交換了一下眼色,兩位奸臣大抵在這一瞬間達成了共識,——“這傢伙太耿直了,以後咱們不跟他玩。”“嗯嗯嗯。”

    李素轉過頭望向李義府,這傢伙比較油滑,臉上掛著謙遜的笑容,不論誰說話都是一副滿臉認同的樣子,哪怕一句自己的見解都不說,端只看他臉上的笑容都會讓人發自內心的感受到被認同的爽感,以為自己終於遇到了世間唯一的知音,恨不得當場跟他燒黃紙拜把子才好。

    做人做官做到這般境界,李義府這個人委實不簡單。

    李素不肯放過他,朝他眨了眨眼,笑道:“素還未聞李少監高論呢。”

    李義府笑道:“諸公皆是國之棟樑,李某才疏學淺,怎敢在諸公面前班門弄斧,心裡那點淺薄之論說出來,徒惹諸位笑話,還是不獻醜了,哈哈,不獻醜了。”

    許敬宗笑道:“李兄謙虛了,世人皆知李兄有大才,去年李兄一篇《承華箴》作得花團錦簇,發人深省,連陛下都忍不住擊節讚歎,今日我等閒下小聚,並無外人,李兄何妨暢言?”

    李素饒有興致地看著李義府,眼神滿是期待。

    從許敬宗等三人主動找到他到現在,李素基本沒怎麼說過話,一直都在靜靜的聆聽,觀察。

    多聽多看少這是一個成熟男人的基本素質。李義府裴行儉欲求上進,主動結交,李素當然也要靜靜的觀察他們,看他們值不值得投靠自己,不然弄個廢物在旁邊所為何來?造糞肥田嗎?

    見李素眼神期待,李義府咳了兩聲,身板也不自覺地挺直了,神情從未有過的嚴肅,他知道,自己的發言很重要,因為這一次等於是上級領導面試的性質,自己一言可定前程,說到領導的心坎上,從此便被高看一眼,前程自然不愁,若說得令領導不太滿意,這些日子打的攀附算盤算是白打了,回家洗洗睡吧。

    沉吟片刻,李義府緩緩道:“既然李公爺和諸公不棄,李某便厚顏說幾句,李某是文人,未曾有過行軍布陣的經歷,比不得三位文武全才,論戰陣之法,我便不獻醜了,如今李某承陛下隆恩,忝任農學少監,既然謀農學之政,關心的當然是大軍後勤補給……剛上任農學少監時,我算過一筆賬,這些年陛下南征北戰,尤其是三年前平滅薛延陀,此戰耗時一年餘,最後的結果,自然是大唐完胜,北方數千里方圓納入我大唐版圖,但是算算損失,卻實不容樂觀……”

    李義府嘆了口氣,道:“此戰且先不說征戰的將士,單只論徵調的民役,便足足有數十萬之多,這數十萬人全是從關中和河北河東諸道臨時抽調的,諸公想想,大唐總共才多少萬戶?人丁已然稀少了,又抽調了這麼多壯年男丁,各家各戶的田地誰人耕種?只能靠家裡的婆姨和毛未脫的奶娃子,後呢,此戰歷時一年餘,一年多的光陰,征戰的將士,抽調的民夫,數十萬張嘴,人吃馬嚼的,糧草全由國庫調撥,國庫支應不及,便抽調各州官府的官倉,民倉,總之,平滅薛延陀的那一年多里,整個大唐無論軍事國事,最大的原則便是保證前方的糧草充足,李某說一句誅心的話,這一戰,不僅掏光了大唐國庫,連民間都被掏光了,這才換得薛延陀滅國……”

    李素深深地看著他,眼裡的笑意更深了。

    李義府當然是個老奸巨猾的傢伙,無論任何場合裡,他絕不會說出太過分的話,或許直到此刻,他知道要拿出點乾貨了,這才逼得他不得不說出一些掏心窩的話,實在是很難得了。

    李義府與李素對視一眼,然後露出恭謹的微笑,隨即接著道:“……算算時日,距離平滅薛延陀才多久?三年!三年的時間,換作尋常百姓人家傷了元氣也不一定恢復得過來,更何況是偌大一個國家,在得知陛下有東征之心後,李某多事,私下邀了戶部褚主事飲宴,多灌了他幾杯酒後,褚主事告訴我,國庫的糧草囤積不足一萬石,因為當年攻打薛延陀時,尚書省為抽調全國糧草,動用官府向民間地主和莊戶借糧,滅薛延陀後,各地以減賦稅薄徭役等各種方式償還當初的糧債,三年下來,國庫所餘糧草實在不多……”

    “……不足一萬石的糧草,東征需要多少將士?按最保守的說,十萬將士總歸需要吧?這場仗打多久?按最樂觀的估計,半年總歸需要吧?還不提抽調運糧的民夫,只說這十萬將士征戰半年,戰事進行得順利,王師節節推進,需要多少糧 食?各位可能沒算過,李某多事,閒暇時算了一下,需要至少九萬石!”

    臉上露出苦笑,李義府嘆了口氣:“一萬石的庫存,九萬石的需要,中間的差距,諸公當知多麼巨大,若後勤糧草不足,哪裡來的軍心士氣?此戰之勝負,誰能預料?”

    李素的臉色也漸漸凝重了,剛才一直以考究的心思討論東征高句麗之事,沒想到李義府將實實在在的數據擺出來後,情勢竟然如此嚴峻,甚至是可怕。

    “李公看得高遠,令人佩服,我想請教一下,大軍出征之前,尚書省和戶部必須要將糧草調撥之事估算充足,若然不足,絕不會輕易動兵,這些數據難道房相和長孫大人不知道?”

    李義府苦笑道:“兩位相爺皆是謀國重臣,自然知道的,他們的想法李某大致能猜到一些,說穿了還是老辦法,糧草不夠時繼續向民間徵調,或是藉糧,甚至用瓷器絲綢等貨物向南方蠻夷小國換取糧食等等,這些法子當然不能說不行,只不過,當初滅薛延陀時能用的法子,這次東征高句麗卻不一定能用。”

    亭內另外三人一凜,紛紛將目光投注在李義府身上。

    “為何?”

    李義府嘆道:“因為民間元氣未復,當初徵薛延陀時官府能向民間徵調或借到糧食,那是民間地主和莊戶們多年屯備的,糧食全被官府借調過去,說是'十室九空'也不過分,世間任何事都有個循序漸進的過程,短短三年時間,能指望民間又能屯下多少糧食?當然遠不如三年前了,王師東征本是振奮人心之事,無論權貴還是草民,聞之必然歡欣鼓舞,因為這是雪恥之戰,可是……民心所向是沒錯,官府再向百姓借糧卻不一定能藉到,不是不支持官府,而是實在沒有餘力,官府逼得急了,反而會激起民怨,好好的一件事,最後全變了味道,李某實在擔心這次朝廷和陛下會得不償失……”
V123210 發表於 2017-4-14 01:11
第七百九十八章公主夜宴(下三)

    從李義府的一席話裡,李素能聽出來,李義府對李世民東征是持悲觀態度的。

    一番話說出來後,亭內陷入久久的沉默,眾人皆擰眉沉吟不語,輕快的心情都消逝得無影無踪,亭內滿滿的負能量。

    良久,許敬宗忽然道:“李兄遠見卓識,許某欽佩,只不過許某不明白,為何房相和長孫相沒能看出東征背後的凶險?”

    李義府嘆道:“兩位相爺何等人物,他們總領尚書省,各地州縣歲入幾何,官倉所餘幾何,每年收上來的賦稅相比往年是增是減,這些數字全擺在面前,他們怎麼可能不知?只不過,知道歸知道,但東征高句麗之戰……不可改易。”

    裴行儉這時忍不住插言道:“兩位相爺在朝中也是德高望重的人物,為何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他們難道不知廟算籌謀不足會造成大唐王師多麼巨大的傷亡甚至是戰敗嗎?”

    許敬宗和李義府不約而同翻了個白眼。

    實在很不想跟這種人來往啊,好好的一個問句,為何從他嘴裡說出來便如此具有攻擊性?這話若傳進兩位宰相耳裡,一說便是某年某月某日,誰誰誰在背後說你壞話,這話是誰說的,當時旁邊還有誰……說壞話的人固然落不了好,這個“旁邊還有”的誰,你願不愿賭一下宰相的肚裡到底能不能撐船?

    許敬宗和李義府的臉色有點難看了,自古忠奸不兩立,這句話還是很有道理的,大家的氣場天生就合不來,三觀更是南轅北轍,現在大家同時坐在同一座涼亭裡,將來甚至有可能成為同一個戰壕里的戰友,想到這裡,雙方抄刀互砍的心都有了。

    奔前程不容易啊,為了讓眼前這位年輕的李公爺高看自己一眼,能忍就忍了吧。

    想到這裡,原本懶得搭理裴行儉,李義府還是耐住了性子,臉上甚至擠出了比哭還難看的微笑。

    “裴賢弟到底年輕,有些地方沒看明白,兩位宰相知道是一回事,怎麼做又是另一回事,大軍未動,糧草先行,宰相豈能不知這個道理?然而,東征高句麗卻並非兩位宰相能決定的,而是陛下,陛下有意東征,再苦再難,宰相們也只能咬著牙支持,能坐到位極人臣的位置,他們都很清楚,帝王的意志是不可違逆的,明知不可為,亦要為之。裴賢弟明白意思了麼?”

    裴行儉臉色卻愈發難看:“糧草短缺,如何征戰?最後傷亡的還是我大唐關中子弟的性命,陛下豈能不顧臣民生死而強自興兵?”

    李義府搖頭,臉上的笑容已然帶了幾分譏誚的意味,說不清是譏笑裴行儉的天真,還是東征這件事。

    “其一,大唐王師這些年戰無不勝,陛下和兩位宰相對王師有著超乎尋常的信心,這是最重要的原因,任何困難在無敵的戰力面前,都已變得微不足道,陛下和宰相們有信心,我王師能將一切敵人用最快的速度碾壓成齏粉。其二,陛下需要這場胜利,從社稷安穩的立場上來說,東征之戰的意義甚至更大於當年平滅東.突厥之戰,因為高句麗是隋朝三次征戰都鎩羽而歸的不祥之國,若能在陛下治內平滅,李唐江山少說能有五十年的太平,其三……”

    李義府嘴角譏誚的笑容越來越明顯,頓了頓,壓低了聲音緩緩道:“其三,你以為兩位宰相一心體國,果真毫無私心了麼?他們……也想在史書上留下一個千古不朽的名字。”

    看著裴行儉震驚無措的表情,李義府笑道:“裴賢弟,李某把這其中的道理掰開了揉碎了說給你聽,你可算明白了?”

    裴行儉神情複雜 ,臉色時青時紅,不知在想什麼,許敬宗端著茶盞,面帶微笑,顯然李義府的這番推斷他很認同,毫無意外,而李素……誰都不曾發覺,李素的臉色白了一下,隨即很快恢復了正常。

    為了史書上能留下自己的名字,將萬千將士的性命押上了賭桌,帝王將相果真有著神靈般的權力,能將生靈萬物視作草芥芻狗麼?誰賦予他們的權力?

    亭內的氣氛愈發壓抑低迷,良久,裴行儉咬著牙道:“十數万人的性命,豈能……”

    話沒說完,裴行儉一頓,卻再也無法說下去了。

    一直沉默的許敬宗目光閃動,捋著鬍鬚緩緩道:“依李兄之見,東征高句麗何時為宜?”

    李義府嘆道:“少說……也要再等兩三年吧,那時國庫和民間約莫能喘過這口氣了,或者,可以寄希望於下官所轄的農學這一兩年爭不爭氣,若真能將真臘稻種改良並推行天下,日後每畝稻田增產三成之多,我大唐王師縱然橫掃天下亦無後顧之憂矣!”

    李素深吸了一口氣,強笑道:“咱們不過是說說閒話罷了,朝中軍國大事,自有陛下和宰相們裁斷,我等何必徒增憂慮?東征之事尚未頒下正式的旨意,說明一切仍有變數,我相信陛下定會認清形勢,暫時息了兵戈的。”

    李義府若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立馬接道:“李公爺言之有理,左右說些閒話,陛下有他的佈局打算,或許糧草之事另有穩妥的安排,只是我等不知罷了,咱們實在不該私下妄自揣度聖意,哈哈,夫說得太多,惹諸公不快,本該自罰三杯,不過亭中無酒,稍停酒宴上李某認罰,算是給諸公賠罪了。”

    亭內眾人笑了笑,然後很默契地不再提東征的話題。

    其實能說的很多,但大家已不能再說了,於是硬生生將話題止住。

    李素扭頭看著李義府,神情有些疑惑:“剛才一直說著閒話,還未請教,李少監今日特意來尋我,是為了……?”

    “偶遇,純粹是偶遇,哈哈……”李義府急忙道。

    李素打了個呵欠,有些意興闌珊了,剛才見面時你說是“偶遇”,我也就捏著鼻子信了,現在大家聊了半天,那麼多大逆不道的話都說了,你還說“偶遇”,那就恕不奉陪,偶遇我的人多了去,犯得著跟你扯半天淡嗎?

    見李素抬頭看天色,似有離開之意,李義府急了,趕緊起身道:“李公爺恕罪,其實下官確是特意尋李公爺的,有事相請。”

    李素笑道: “李少監直說無妨。”

    “陛下任下官為農學少監,下官受任時誠惶誠恐,不知自處,您知道下官是文人出身,這輩子都沒打理過農事,下官個人榮辱不要緊,怕的是誤了陛下的國事,辜負了陛下信任,又聽說當初陛下有意任李公爺為農學監正,只是後來李公爺推辭了,陛下前日遣宮人傳諭,說農學之事但有猶疑不決者,可向李公爺請益,今日下官特意尋李公爺,為的便是請李公爺幫個忙,若您時有閒暇,還請允許下官登門拜訪,請教農學之事……”

    話說得很漂亮,李義府的意思也表達得很清楚,而且非常的冠冕堂皇。

    打著公事的幌子登門請教,一來二去的大家熟了,聊的話題當然便不止於農學之事,以李義府精於鑽營和善於結交的性子,以後自然會慢慢找到一個恰當的時機,將攀附的念頭含蓄地表達出來,若能幫這位年輕的李縣公再辦幾件漂亮的事,自己在李縣公心裡的分量越來越重要,明為至交好友,實則已是縣公府上的門客幕僚,日後有了更敞亮的機會,還怕李縣公不照顧自己?

    李素笑得很燦爛,雖然今日還是初識李義府,但他做人做官之道,卻實在令李素嘆為觀止,如此人才,長得還磕磣,十足的綠葉配紅花,與李義府並排站一起毫無違和,令人身心愉悅,怎能不收入彀中為己所用?自己的身邊實在太缺人才了,哪怕是個毫無節操的奸臣,該收也得收。

    李義府說完後,李素沒表態,卻將目光投到一旁的裴行儉臉上,笑道:“今日得見裴兄,莫非咱們也是'偶遇'?”

    裴行儉臉漲得通紅,神情忸怩,那欲言又止而且羞恥自慚的模樣,令李素心中咯噔一下,禁不住打起了鼓……

    這傢伙該不會為了投靠我,情願被我潛.規則吧?雖說你豁得出去,但至少也該撒泡尿照照自己啊,先不說取向差異問題,你這磕磣模樣與我這盛世美顏同床共枕……

    你想得美!

    “裴兄,裴兄?”李素臉色難看地催促,心中暗暗發誓,這傢伙如果真敢提潛.規則的事,他一定掄起旁邊的茶壺開了裴行儉的瓤。

    良久,裴行儉臉色愈發通紅,忸忸怩怩看了李素一眼,隨即閉上眼一臉悲壯地道:“……聽說李公爺府上的銀杏樹煞是好看,裴某甚愛之,還請李公爺應允裴某登門,那個……賞鑑銀杏!”

    這句話說出口,亭內三人都驚呆了,紛紛瞪圓了眼睛盯著裴行儉。

    這個理由真是……清新脫俗啊!簡直是馬屁界的一股清流。

    半晌之後,李素幽幽一嘆:“裴兄啊,您來見我之前可否多少做點準備事宜?這麼扯淡的理由都能說出口,我真懷疑你是不是故意在侮辱我……”

    扭頭望向許敬宗和李義府,李素嘆息著問道:“兩位覺得呢?”

    兩位奸臣非常有默契地點頭然後落井下石:“沒錯,太侮辱人了,你哪怕編個登門借錢的理由也說得過去啊……”

    李素神情不善地怒視二人,瞬間覺得倆奸臣特別的面目可憎,殺一千刀都不解恨。

    轉頭看著神情羞憤不已的裴行儉,李素正色道:“不要信他們的話,看銀杏樹這個理由很好,你若編個登門借錢的理由肯定見不到我,相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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