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貞觀大閒人 作者:賊眉鼠眼(已完成)

   
vc2008 2015-3-1 14:59:49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67 4822845
V123210 發表於 2017-1-19 17:51
第七百五十九章复官晉爵

    李素並不太喜歡見李世民。

    因為每次面對李世民時,他總覺得很有壓力,哪怕李世民對他和顏悅色笑語吟吟,可無形中散出來的帝王之威,仍令李素有些戰戰兢兢。

    穿越者在這個年代裡,其實優勢並不太明顯,有時候甚至落於劣勢,比古人多一千年的見識又怎樣?別人一輩子經歷過的大風大浪,心機城府早已練就得無比深沉,果真要鬥智鬥力,那些帝王將相們認真起來隨隨便便可以玩死李素,李素這些年之所以沒有被他們打擊過,靠的不是穿越者的卓遠見識,而是自己會做人,多交朋友少樹敵,能在大唐活到今天,並且活得風生水起,很大一部分原因還是因為為人處世。

    李素是天生的自由主義者,這類人一生能有多高的成就得看個人,但心里永遠對極權抱有戒意,總會下意識與極權者拉開距離,因為在他的心裡,極權者是危險的,不可掌控的,哪怕自己被極權者喜愛,內心仍有一種強烈的危機感。

    所以李素並不大情願見李世民,這些年下來,他越來越察覺到“伴君如伴虎”這句話很有道理,正如他現在的寫照。

    太極宮宮門高立,殿閣巍峨,明日便是上元節了,宮中處處張燈結彩,來往的宦官和禁衛們臉上慣有的冷峻表情也松緩了許多,眉宇間漾著幾分喜氣。

    過太極殿往裡走,經兩儀門,李素漸漸現內宮裡來往的宦官臉色不大對,個個面帶戰戰兢兢之色,走路落足愈見輕悄,生怕出一絲聲音。

    李素心一沉。

    進出皇宮次數多的人都知道,宮裡宦官們的臉色是風向標,他們預示著皇帝今日心情的好壞,而皇帝的心情非常重要,它意味著今天面君時自己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觸霉頭的事情還是免開尊口,否則不但事情容易走到惡劣的極端,而且自己的腦袋在脖子上也不一定長得安穩……

    李素一邊往裡走,一邊暗自留了心。

    今天一定要管好自己的嘴,還有,時刻以李世民的表情為表情,他哭自己就哭,他笑自己也笑,就算氣氛不對也最好不要用“天色不早,家裡灶上燉著湯”之類的爛藉口,因為李世民絕對有實力把他李素放進湯裡燉了。

    在宦官的引領下,李素徑自來到了甘露殿門口,階下脫鞋,只著足衣靜靜站在殿外廊下等候,宦官進殿通禀,不多時,宦官宣進。

    李素的朝儀很規範,老老實實垂頭屏氣,進殿行禮,禮儀一絲不差。

    行完禮不能抬頭,李素仍垂頭靜靜等待李世民話。

    殿上半晌無聲,李素很想抬頭看一眼情況,然而想到今日宮中宦官們的反應,知道李世民的心情可能不太好,說不定一抬頭就倒了黴,於是只好生生忍住。

    很久以後,殿上忽然傳來一聲冗長的酒嗝兒,然後便聽到李世民略帶幾分醉意的聲音。

    “李卿免禮,來人,賜座。”

    李素聽得一陣牙酸。

    “李卿”……嘖!

    看來喝得不少,不然絕不會叫得這麼肉麻。

    殿內侍立的宦官急忙搬過一張軟席,席上置一矮桌,李素乖巧地跪坐在席上,繼續沉默。人家心情不好,盡量別說話,多說多錯,禍從口出。

    抬頭飛快掃了李世民一眼,李世民面色潮紅,眼神迷離,胸襟敞開,露出一巴掌寬護心黑毛,一條腿盤著,另一條腿卻放蕩不羈地擱在矮桌上,活脫一副吃霸王餐的混混模樣,顯然真的喝高了。

    李素撇了撇嘴,真是不拿自己當外人啊,若換了魏徵那老傢伙在場,你敢這個樣子試試?以魏老頭的脾氣,罵你半年都正常。

    李世民渾然不覺眼前這位忠臣正在默默吐槽他,自顧端杯飲盡一杯酒,然後抬眼看著李素。

    “卿所擅者眾,震天雷,香水,烈酒,還有冬天的綠菜……說到震天雷,此為國之重器,朕甚看重,可是若說朕個人最喜歡什麼,唯你家自釀的烈酒,入口厲烈,一杯可消世間萬愁,甚善!來,作為此酒的釀造者,理當與朕共謀一醉,方不負此盛世,不負此美酒! ”

    話音落,宦官馬上捧來一小壇酒,酒壇很眼熟,正是李家釀酒作坊為太極宮每年特釀的貢酒,其酒比外面市面上的更醇厚,蒸餾和過濾的工序也格外多了兩道,否則怎配稱之為貢酒?

    見面前油光亮的陶酒壇子,李素臉色苦。

    雖說酒是他釀的,可他從來不喜歡喝自家釀的酒,在他眼裡,自家作坊釀的酒只能算商品,而且李素的酒量並不好,這種烈酒幾乎是一杯就倒,兩杯就飄,今日若真在這甘露殿裡喝了酒,恐怕醉後會出洋相,更嚴重的是,在心情不好的皇帝面前撒酒瘋,下場應該不會太好……

    “陛下,您了解臣的,臣……不勝酒力,恐掃了陛下的雅興……”

    話沒說完,李世民龍眼一瞪:“喝!”

    李素只好乖乖端杯一飲而盡,當然,玩了一點小心眼,一隻足足四兩的漆耳杯,進嘴裡的酒其實只有一丁點兒,動作看似豪邁,實則絕大部分全灑在前襟上了,嗯,跟前世港台武俠片裡學的,每次電影裡那些俠客喝酒李素就覺得很尷尬,氣勢表現得豪氣乾雲,實則全拿酒洗衣服了,偏偏一桌的人都瞎,楞是沒看見,喝完後反而一陣轟然叫好,也不知同桌的客人全都缺心眼呢,還是看到俠客隨身帶了兵器不敢斤斤計較……

    李素的表現也很完美,不過沒有等到預想中的叫好,反而聽到李世民鄙夷的嗤笑聲。

    “喝個酒也偷姦耍滑,李子正,你這輩子就不能堂堂正正做件光明正大的事麼?”

    李素眼皮直跳,總覺得李世民話裡有話,抬頭仔細看了看他的表情,卻一無所獲,似乎李世民這句話真的只是針對自己喝酒耍心眼,沒別的意思……

    “除了喝酒,臣幹別的事向來是一身正氣,磊落坦蕩。”李素半真半假地試探。

    李世民嘿嘿冷笑兩聲,卻揭過話題不說了。

    “真臘國的稻種已到長安,連同真臘國的百余老農,全都送進了農學,此事你知道吧?”李世民醉眼迷濛問道。

    李素應是。

    李世民嘆了口氣:“三五年後,真臘稻種改良約莫有個結果了,舉國糧產能多出三成,此皆子正之功,此功……堪比開疆闢土,是為定社稷,安天下之大功……”

    李素急忙垂頭道:“臣只是順勢而為,不敢居功。”

    李世民搖搖頭:“是你的功勞就是你的,莫推讓,朕自即位以來一直賞罰分明,這些年其實你大大小小立下不少功勞了,可朕卻一直沒有升賞你,一來因你當時年少,升賞太過恐招朝野議論,為你招來是非,二來,你的性子委實需要磨一磨……”

    頓了頓,李世民忽然盯著他的眼睛,緩緩道:“李子正,你在朕的眼裡如同一柄利劍,這些年交代給你的差事,無論多麼棘手,多麼麻煩,只要交給你,你從未讓朕失望過,朕很慶幸,有時候夜深之時,朕甚至暗暗感激上蒼,讓朕現了你這樣一位人才,可是,你的性子實在太鋒利了,哪怕你盡力隱藏了鋒芒,哪怕你曾經在西州那樣的屍山血海裡打過滾,可你的鋒芒仍舊未曾磨去,朕說過,你是一柄利劍,但利劍雖可傷人,亦可傷己,所以這些年你立下不少功勞,朕仍然不敢將你封賞太甚。”

    聽到李世民難得對自己做出的一番評語,就算李素明知這番話多少有幾分邀買人心之嫌,李素心中仍泛起了波瀾,一股難言的感動湧上心頭,然而聽到後面那幾句,李素卻忍不住爭辯道:“陛下,臣這麼懶的人……您說我'鋒芒',這個……”

    李世民的目光忽然變得銳利起來,盯了李素的臉一陣後,冷笑道:“'懶'是一回事, '鋒芒'又是一回事,所謂的'懶',只不過是你刻意隱藏鋒芒的一種手段罷了,朕活了這些年頭,若連你這個少年郎都看不透徹,這把年紀未免白活了。”

    李素額頭微微滲出了汗。

    不愧是天可汗,一雙眼睛能直透迷霧,看穿心靈,在他面前自己幾乎是**的,好羞恥……

    見李素訥訥不能言,李世民有些疲憊地半闔上眼,繼續道:“這些年過去,你今年已二十有三了吧?”

    “是。”

    李世民喃喃道:“二十三,真的已經長大了,遙想朕當年認識你,還是貞觀十年的事,那時的你還只是一個生澀的農家少年郎,一晃眼八年過去,朕欣見我大唐的棟樑已成材,朕很期待,你還能為朕的江山立下多少功勞……”

    似笑非笑地看著李素,李世民哼了哼,道:“當然,也很期待你還能闖出多少禍……”

    李素急忙道:“臣這些年最大的長進就是越來越乖了,以後絕不闖禍。”

    李世民大笑:“哈哈,先拍拍自己的良心,你說的這句話,自己信麼?”

    笑聲一頓,李世民忽然正色道:“李素,上前聽封。”

    李素一凜,急忙整了整衣冠,面朝李世民走了兩步,然後跪拜。

    “涇陽縣李素,為大唐社稷立功無數,貞觀十一年收復松州,造震天雷以挽頹劣,貞觀十二年調任西州,雖萬敵當前仍不易其節,浴血死守孤城,貞觀十六年代天子巡狩晉陽平民亂,貞觀十七年末,挺身而拒吐蕃使團,揚我大唐國威,又獻真臘國稻種,解兆民之懸,功比開疆,德澤萬世,此而不晉,奚可服眾?著李素官復原職,爵可封涇陽縣公,可著紫服,佩金魚袋,賜上殿朝議。”

    李世民說完,李素猛然抬頭,眼中露出震驚之色。

    今日進宮之前,李素大致猜到可能會因真臘稻種一事而將自己的官爵恢復,這是意料之中的,可是萬萬沒想到,不僅官爵恢復了,爵位還給自己晉了一級,這可大大出乎意料了。

    二十三歲的縣公……

    傳出去朝野還不得炸了鍋啊!

    怔怔看著李世民面無表情的臉,李素忽然意識到,真臘稻種這東西在李世民心裡的分量,恐怕要比自己預想的重要得多,否則不會在大唐有意削減爵位的大環境下,還破天荒給自己升了一級爵位。

    當然,真臘稻種可能還只是晉爵的原因之一,之所以如此重賞,這裡面恐怕還摻雜了一些別的原因,而這個原因卻不是自己能猜得到的,只能留待日後慢慢領悟。

    霎時間,李素心念電轉,無數年頭閃過腦海,第一反應卻是猶豫。

    他在猶豫要不要拒絕晉爵,高爵位看似顯赫風光,可是也代表著更多的麻煩是非將會找上自己,而李素實在已厭倦了勾心鬥角的生活,用自己原本平靜恬淡的生活來換這個縣公的爵位,無疑是非常不划算的。

    抬頭看到李世民不容拒絕的表情,李素皺了皺眉。

    真是赶巧了,正好遇到李世民今日心情不好的時候,如果此時出口拒絕封賞,恐怕後果很嚴重……

    “臣……謝陛下隆恩。”李素只好俯謝恩。

    李世民笑了:“恭喜你啊,李子正,才二十多歲的年紀已封了縣公,大唐立國以來從未聽聞,倒在你我君臣這裡開了先例。”
V123210 發表於 2017-1-20 17:30
第七百六十章爵封縣公

    二十三歲的年紀,爵封縣公。

    不僅是對李素,對整個天下來說都是一個非常震撼的消息,李素到現在還有些懵,使勁眨眼睛,似乎在確認自己是不是做夢。

    大唐的爵位不是大白菜,尤其是近年鼎定天下後,李世民已有意無意削減爵位,功臣之後襲爵,往往是降爵一級,後代若沒有再立卓越功績,那麼爵位一代傳一代,一代比一代低,直至最後完全削除。

    這樣的大環境下,李世民破天荒新封一個縣公,委實出人意料。

    晉爵自然是好事,光宗耀祖,子孫蔭恩,若說李素沒有一絲興奮的情緒,未免有些矯情了,說實話,內心裡還是很高興的,人的天性都是往上攀登,誰不想日子過得好一點,身份地位高一點?

    可是高興的勁頭很快就過去,李素想到的是日後的麻煩。

    二十多歲的縣公啊,開歷朝歷代之先河,再怎麼不要臉的覺得自己確實是古往今來第一棟樑,可是如此年輕便封了縣公,還是有些過了,李素原本以為自己少說得等到三十多歲以後再封公呢。

    若是封縣公的消息傳出去,朝中那麼多大臣,程咬金李績這些武將自然是沒意見的,可是保不住別人心中暗暗生嫉,背後中傷,甚至挑起一些是非,畢竟大唐貞觀的朝堂裡,不是所有人都是好人啊。

    “陛下,呃,臣德不高望不重,如此年紀賜封縣公,是不是……呃,那啥,臣連後嗣都沒有呢。”李素小心翼翼地試探道。

    李世民嗤笑:“你也知道自己德不高望不重?朕賜你的爵位,是因為你有功,與你有沒有後嗣有關係嗎?這本是你該得的,放心領著。”

    李素看著李世民七分醉意的臉龐,再次小心翼翼道:“陛下,您是不是……醉了?您想想清楚啊,若是您酒醒後發現自己後悔了,再下旨收回爵位,臣的面子可就掉地上撿不起來了……”

    李世民瞪起了眼:“放肆!朕金口玉言,話出如鼎,豈有收回之理?當朕是什麼人了?”

    “臣失言,陛下恕罪。”

    李世民冷冷一哼:“這些年朕恕你的罪恕得夠多了,若真凡事跟你計較,朕的陽壽少說得短十年……”

    李素一驚,額頭頓時冒了汗,這句話……似乎另有所指啊,可是不管自己怎麼琢磨,還是琢磨不出話裡的真實意思。

    “不至於,不至於……陛下定能活一萬歲。”李素咧嘴乾笑。

    “封爵的事就這麼定了……”李世民淡淡瞥他一眼,端杯又飲了一口酒,道:“這些年你為大唐立下那麼多功勞,朕因你年紀太輕,性子不穩,一直壓著你的升賞,如今差不多也夠了,真臘稻種一事,你確實立下一樁大功勞,大唐社稷因稻種而更鞏固了,封你一個縣公亦在情理之中,想必滿朝文武不會多說什麼。”

    李素神情露出猶豫之色,李世民眼尖發現了,不由哼了一聲,道:“有什麼話就直說,朕是那種堵人嘴的皇帝嗎?”

    李素想了想,忽然起身朝他行了一禮,道:“陛下恕罪,臣有一個不情之請……”

    “說。”

    “臣願以爵位,換亡母一個身份。 ”

    李世民蹙眉:“哦?子正何出此言?”

    李素抿了抿唇,道:“臣有大罪,當年母親亡故,臣的父親不識朝廷禮制,在亡母墳前擅立了一對石馬,此為郡公陵葬之製,臣犯下了踰制之罪……”

    李世民點點頭:“平民之身而設石馬,確實踰制了,不過這與你無關,當年你還只是稚澀幼兒,朕不罪也。其實,你既知踰制,為何不偷偷將那對石馬撤去?事情不大,撤去後朕睜隻眼閉隻眼就這麼過去了。”

    李素肅然道:“既然父親立了石馬,臣便不打算撤去了,臣願拿自己所立的功勞和爵位,來換亡母一個堂堂正正立石馬的身份,以慰亡母在天之靈,臣一番孝心,還請陛下成全。”

    李世民冷笑:“你把朕賜的爵位當成什麼了?可以換來換去的貨物了嗎?你的亡母踰制就是踰制,你封爵就是封爵,兩件事毫不相干,拿爵位換亡母身份,如此荒唐的念頭也就你能想得出來!”

    李素不慌不忙拱手:“臣嘗聞'聖明天子以孝治天下',陛下若玉成此事,千古之後平添一段佳話,陛下為何不允?”

    李世民一呆,接著大笑:“拿《孝經》裡的話堵朕是吧?朕若不答應,千古以後是不是成了阻撓臣子孝心的昏君?”

    “臣斷不敢有此念,只是為人子者,騰達而不知蔭親,是為不孝,臣有何面目安享榮華?”

    李世民深深看了他一眼,沉默片刻,頷首道:“罷了,朕便成全你這片孝心吧,追封令堂李氏為秦國夫人,按大唐禮制,只有文武一品朝臣之母或妻才能封國夫人,你爵封縣公也只是從二品,尚嫌不夠,今日朕算為你破例了,還有,既然你封了縣公,你家夫人的誥命也升為二品吧,至於你父親……”

    李素急忙道:“臣代家父和髮妻謝陛下隆恩,只是家父性子淡泊,不喜官祿,還請陛下勿以為念,家父身體康健,有臣在他膝前奉養天年也就夠了。”

    原本李素便不太願意晉爵,現在李世民的意思似乎連李道正都順便封個什麼,那時一門雙爵,未免樹大招風,給李家惹來更大的非議,況且以李道正的性子,可以肯定他必然不願領受什麼官爵,李素索性代他辭了。

    晉爵的事就這樣定下,李素心情也好了許多。

    心情好不是因為自己晉爵,而是終於為亡母做了一點事,那位從未謀面,卻賜予了自己生命的母親,李素為她做的這些身後事,也只能聊補不能盡孝的遺憾於萬一了。

    正事差不多聊完,李素見李世民又端起了杯自酌自飲,於是起身告退。

    李世民今日的心情果真不好,聞言只是揮了揮手,算是回應。

    李素默默退出大殿,退到殿門口時,見李世民孤獨蕭然的模樣,李素心中一動,不由覺得他有些可憐。

    沒錯,手握日月,執掌天下的帝王,在李素的眼裡只是一個可憐的人,他的一生里,只剩下權力是完全屬於自己的了。

    費盡心力當上皇帝,得到的和失去的所有一切,他,有沒有衡量過值還是不值?

    或許,他的心裡如今只剩下了利與弊,不再需要思考值不值的問題,那顆心歷經鮮血和背叛的淬煉,早已麻木了。

    如今,他獨自一人坐在空曠清冷的大殿裡,默默自酌,心裡是何滋味?當年的君臣,父子,還有幾人能心無芥蒂地與他坐在一起對飲狂歌?

    天地一人,竟是如此寂寞。

    李素即將跨出殿門的腳不知為何又收了回來。

    他仍不太喜歡李世民,因為帝王永遠是高高在上的,李素討厭仰望別人的感覺。

    可是,他並不介意與一位孤獨的老人喝幾杯酒。

    停步,收腿,轉身,李素望向李世民。

    “陛下,臣……還想與您同飲幾杯。”

    李世民一愣,猛然抬頭盯著他,良久,展顏一笑。

    “來人,賜與朕對坐,上好酒好菜!”

    這是李世民的回答,這一霎,李世民像一位獨處深山的寂寞山客,好不容易等到了一位路過的客人。

    再次坐下,待遇大不相同,李素面前的矮桌已擺到李世民的對面,君臣二人僅隔咫尺,相視而笑。

    李素先端起了酒盞,齊眉相敬。

    “臣為陛下壽,為大唐江山萬年壽,飲勝。”

    這次李素沒有偷姦耍滑,酒盞一飲而盡,烈酒入喉,腹中彷彿著了火一般,難受中透著幾分火辣辣的舒坦。

    李世民大笑,隨即也一飲而盡。

    “這酒,此刻才喝出一點味道,妙哉!”李世民笑著脫口讚道。

    李素笑道:“臣也是第一次覺得,自家釀的酒竟然如此美味。”

    李世民擱下酒盞,嘆了口氣,神情索然道:“沒想到能陪朕飲酒者,不是我的兒女,而是你。”

    李素也擱下酒盞,試探著問道:“陛下神情抑鬱,是否有憂事縈懷?”

    李世民搖搖頭:“朕的大唐,四海靖平,萬邦朝賀,縱有微瑕,亦不足掛懷,何憂之有?”

    若換了別人,李素肯定沒好話了,所以,今天搞得這麼憂傷其實就是為賦新詞強說愁?翻譯成白話,就是矯情,作。

    當然,打死李素也不敢跟李世民這麼說,於是只好換了一句乾巴巴的前世萬金油安慰。

    “陛下,做人呢,最重要的是開心……”

    李世民卻並不吃這一套,聞言冷冷道:“沒話說就給朕閉嘴,好好喝你的酒,別說這些廢話。”

    李素乾笑。

    李世民喟然而歎,低沉地道:“已是貞觀十八年了,朕登基也十八年了,朕一生的心血,全傾注在這片社稷裡,為了大唐,朕付出實在太多了…… ”

    李素沉默片刻,道:“陛下的付出是有價值的,至少大唐在陛下的治下越來越強盛,百姓越來越富足,江山也越來越穩固,陛下做到了許多前人做不到的事,憑這些,陛下足可傲視於古往今來的帝王了。”

    李世民笑了笑:“你倒懂得安慰人,不錯,朕的一生做得最專注的事,便是治理這座江山,如今喜見江山強盛,朕於願足矣。”

    李素笑道:“所以,陛下今日就算飲酒,這酒也不該是悶酒,而是慶功酒,為酬自己多年的心血沒有白費,為謝自己創下如此盛世,使得百姓安居樂業,陛下當可浮一大白。”

    李世民大笑:“古往今來的帝王,誰能比朕出色?朕可當仁不讓矣,不錯,當浮一大白!”

    說完李世民端杯,一飲而盡。
V123210 發表於 2017-1-23 00:32
第七百六十一章功臣何覓

    烈酒入腹,李世民的臉更紅了,醉意明顯多了兩分。

    長嘆口氣,李世民神情浮上落寞之色,道:“眼看便是上元節,朕……只是想到了那些曾經與朕並肩廝殺,先朕而逝去的袍澤兄弟,李孝恭,杜如晦,秦瓊,虞世南……他們,都曾與朕相交莫逆,君臣一生不疑,可惜死得都太早了,朕……真想讓他們看看如今的繁華盛世,看看咱們當年親手打下的江山,變成了怎生模樣,朕……真想他們啊!”

    李素垂頭無語。

    那些垂名青史的名臣宿將,他無緣見他們一面,對他自己而言也是一件很遺憾的事。

    李世民神情愈發憂傷,語聲已有些哽咽了:“還有朕的觀音婢,觀音婢……她也死得太早了,短短的一生,她全在為朕默默付出,而朕那時的眼裡,卻只有天下,待她逝後,朕才不停反省自己,那些朕在征戰奪取天下的日子裡,將她留在深宮,何曾問過她會不會寂寞孤獨?那些無人陪伴無人關懷的日子,她是如何撐過來,然後又在朕的面前裝作若無其事,一如朕今日此刻獨坐大殿的感受,朕,實在欠她太多,而且永遠無法報還了…… ”

    “一生太短暫了,很多人和事,朕來不及抓住它,它便永遠消逝,當朕沉陷懊悔懷念之時,又忽略了身邊的人和事,然後,它們繼續離朕而去,朕再繼續懊悔懷念,貴為帝王又如何?朕這一生,失去的永遠比得到的多。”

    說到這裡,李世民眼中已飽含淚水,泣道:“朕前日聽魏徵之子禀奏,說魏徵病重,眼看也快不行了……”

    端盞仰頭大喝一口酒,李世民嘆道:“這個魏徵,自被朕收服以來,常以直諫而觸怒朕,大到社稷民生,小到雞毛蒜皮,凡他看不過眼的,樣樣都要直諫,說話從來也不懂婉轉,不管參諫任何事,話都說得非常難聽,說實話,這短短十八年裡,朕對他動殺心不止百次,任何一次動殺心,但凡朕再稍微硬一下心腸,魏徵這個倔老兒便活到頭了,可是,朕每次終究都忍住了,冷靜下來後,朕常在想,一個人為了一座與他毫無關係的江山而孜孜不倦做著對他毫無好處的事情,朕的江山有此忠臣,是朕的福氣,是整個大唐的福氣,這樣的人若殺了,朕與桀紂那樣的暴君有何區別?”

    搖搖頭,李世民泣道:“沒想到,魏徵沒死在朕的怒火下,卻還是免不了生老病死的規律,又一位忠直之臣要離朕而去了,朕… …捨不得他啊!”

    李素也露出驚容:“魏老大人快逝世了?”

    李世民黯然道:“就這幾天的事了吧,魏府已搭起靈臺,隨時都會病逝,朕親自去府上探望了三次,也遣了許多太醫不惜一切治他,終究還是要與他分別了……”

    “……或許朕確實也老了吧,這幾年總喜歡懷念當初金戈鐵馬的日子,那時的朕多麼意氣風發,領著那些老伙計們征戰天下,無堅不摧,如今朕肱下漸肥,怕是連戰馬都跨不上去了,而那些當年跟隨朕的老伙計們,也一個個離開朕了,朕常憂思,夜不成寐,泣淚涕零……”

    見李世民憂傷感懷人生的模樣,李素嘆了口氣,隨即不知想到了什麼,忽然脫口道:“陛下若思念他們,何不在凌煙閣上立功臣畫像,將他們的畫像和畢生功績書於閣上,陛下日後思念他們時,可以此憑弔憂懷……”

    李世民泣聲立止,猛然抬頭:“凌煙閣功臣畫像?”

    李素揉了揉額頭,笑容苦澀。

    剛喝了酒,說話便衝動了,一不小心把凌煙閣二十四功臣這事拿出來說,只怕又會給自己平添一樁麻煩……

    別的且不提,這個年代可不講究排名不分先後這套說法,二十四功臣名列凌煙閣上,誰先誰後?最後吵得不可開交後互相再一打聽,到底誰給陛下出的這餿主意,李素便成了一個眾矢之的的肉靶子,等著迎接那些長輩們的狂風驟雨吧。

    然而,話既已出口,如何能收回?這個靶子李素當定了,誰叫自己嘴賤呢。

    “子正,與朕仔細說說,凌煙閣功臣畫像是個什麼章程……”李世民一掃剛才的頹然之色,神情已變得興致盎然。

    李素嘆了口氣,望向眼前矮桌上的酒盞,目光很幽怨。

    回家後一定要戒酒,不,戒酒已不管用了,回家后索性把自己的嘴縫起來。

    腦子裡組織了一下措辭,李素緩緩道:“陛下當年鼎定江山,除了靠陛下英明決斷之外,諸位文臣武將的忠心跟隨也功不可沒,陛下與諸位功臣的交情已不僅僅止於君臣,私下里都是相交甚厚的好友知己,歲月流逝,生老病死,這是誰都躲不開的自然規律,當年的那些功臣已然老去,再往後,也許會有更多的老友離陛下而去,陛下黯然傷懷的日子也將越來越多,而且功臣們逝後,陛下就算想追憶當年,都沒有一個具體的去處,所以,臣建議陛下在太極宮內某個樓閣裡立諸位功臣的畫像和生平,以供陛下憑弔……”

    李世民呆滯半晌,忽然重重一拍大腿:“斯言甚善!朕為何早沒想到!”

    情緒忽然變得高亢起來,李世民長身而起,赤足在大殿光滑的地上來回踱步,腳步越走越快,神情也越來越激動。

    “不錯!朕要立功臣畫像,有生之年,當朕傷懷憂思之時,便可去畫像前一個個追憶他們當年跟隨朕的點點滴滴,他們……都是朕的好臣子,好袍澤!朕若不為他們供立畫像,記述生平,何以報償他們為朕籌謀兵戎一生?李子正,此諫大善,朕可納之!”李世民欣然大笑道。

    隨即笑聲一頓,李世民揚聲道:“來人,宣將作少監閻立本速速入宮覲見!”

    殿外侍立的宦官急忙躬身領命,轉身匆匆跑遠。

    李素也笑了。

    當世大畫家閻立本親自為功臣畫像,也配得起那些功臣們的平生功績了。

    垂頭猶豫了一陣,想想自己反正都嘴賤了,索性把話說透徹吧。

    於是李素接著道:“陛下,立功臣畫像的目的,臣以為不僅僅只為憑弔懷念諸位功臣,還有更深遠的目的……”

    李世民此刻顯然心情恢復了燦爛,聞言挑了挑眉,笑道:“朕願聞其詳。”

    “陛下,功臣畫像不僅是記述諸位功臣的生平,而且還能成為功臣家族世代引以為豪的榮耀,畫像但立,仍然存世的功臣們必然感激涕零,畢生為陛下死心塌地效忠,此生絕不相叛,陛下能收穫到的,不僅僅是對老友的悠思懷念,還能收穫到功臣們更加無保留的忠心耿耿,甚至世世代代子孫皆為李唐天下肝腦塗地,鞠躬盡瘁,同時,它也將被天下士子和英雄豪傑們所悠然神往,陛下若是放出訊號,告訴天下人,只要對大唐江山社稷有功,畫像和生平被記述於宮閣之上也不是沒有可能……”

    “世人百般面貌,千種性格,有人一心只為報效家國,有人憑靠功績青史留名,也有人願以才華出人頭地,不論世人抱有怎樣的目的,功臣畫像面世,便等於給了天下人一個狂熱的畢生不懈追求的人生目標,如若人人皆以在宮閣中留下畫像生平為目標,大唐士子百姓之心,陛下可盡收矣!”

    李世民聞言擊節而贊:“妙哉斯言!子正生就好一副玲瓏心竅,一舉而多得,這功臣畫像,朕必須要立,一定要立起來!”

    李素笑道:“臣常喜歡胡思亂想,剛才見陛下黯然傷懷,臣偶有所感,遂有斯諫,陛下願納諫,臣不勝喜之。”

    李世民重重點頭:“朕向來善納良諫,子正日後若有任何諫言,只管奏來,朕可許諾,就算你所進之諫再荒唐,朕絕不加罪。”

    深深看了李素一眼,李世民忽然笑道:“只是朕有點奇怪,你剛才說'凌煙閣功臣畫像',朕不太明白,為何你偏偏選擇凌煙閣?”

    李素大汗,乾笑道:“沒什麼原因,臣真的只是順嘴一說,'凌煙閣'嘛,有煙又有閣,名字多好聽多有詩意,而且也合了平仄,若是臨時建個'怡紅院','春來樓'之類的,未免就有點難聽了,陛下試想,若外人聽到什麼'怡紅院功臣畫像',這名字聽得下去嗎?不知道的還以為陛下把功臣們的畫像全都供在青樓裡給姑娘們保駕護航了……”

    李世民笑吟吟的臉頓時有些黑了,沉默半晌,緩緩道: “朕剛剛還想贊你年歲漸長,性子果然越來越沉穩了,可是你說著說著,話裡又有一股濃郁的混賬味道……子正啊,你說朕這句贊你的話,說還是不說呢?”

    李素尷尬地道:“陛下還是以後再說吧,臣以後儘量不那麼混賬……”

    冷冷哼了一聲,李世民道:“酒喝夠了否?”

    李素點頭: “臣已盡興。”

    李世民抬手,指了指門外,李素不解地看著他:“陛下這是何意?”

    “你可以滾了。”

    李素撇撇嘴,忽然間感覺自己好像一張被用過的廁紙啊,用完就扔……

    走出宮門,天色又將黃昏,不知不覺竟在宮裡耗了一整天。

    宮門前,方老五等部曲仍在廣場外牽著馬,迎著凜冽的寒風,靜靜地等著李素,見李素出宮,眾部曲急忙迎上,方老五將一張狐裘披在李素肩上,笑道:“都快開春了,天還冷得邪性,侯爺可得保重身子,著了涼可就遭罪了……”

    李素朝他笑了笑,道:“五叔年紀大了,也要保重身子,將來我與夫人生了孩子,還打算交給你調教打熬一番,練練功夫呢。”

    方老五喜不自勝:“謝侯爺抬舉,將來小侯爺出生後,小人定會好好教授,這身手和功夫啊,就是要從小開始教起,學起來事半功倍,往後不敢保證以一敵十,一人揍五六個蟊賊還是沒問題的……”

    方老五一邊絮絮叨叨,一邊攙扶著李素上了馬。

    李素騎跨在馬上,眾部曲剛準備簇擁著他出城回家,李素忽然勒住了馬,道:“對了,五叔,以後怕是不能再叫我侯爺了……”

    方老五和眾部曲一呆,接著大驚:“陛下難道還沒有恢復侯爺官爵?”

    李素搖搖頭,笑道:“不是,剛才陛下給我晉爵了,涇陽縣公,夫人也是二品誥命了……”

    方老五等人大喜,動作整齊劃一地同時下馬,紛紛聚在李素馬前躬身行禮,齊聲喝道:“恭喜李公爺高升晉爵,王公萬代!”
V123210 發表於 2017-1-26 10:50
第七百六十二章萬家生佛

    文官生晉太傅,卒諡文正。武將號令千軍,封狼居胥。

    這些都是文臣武將們的最高榮譽,所以自古以來便有“文成武德”的說法。至於如何體現這種榮譽,唯有身份地位了,爵位高低便是自己功績最直接的證明。

    二十三歲的年紀,爵封縣公。

    李世民不拘一格,破古今之先例,封賞之重,令世人瞠目震驚。

    方老五等部曲仍簇擁著李素往城外走,隊伍中悄悄分出一騎,轉道延平門而出,出城後快馬加鞭朝太平村疾馳而去。

    這只是很平常的一天,太平村的鄉親還沉浸在新年的歡愉裡,過著簡單卻充實的小日子,村口一騎快馬飛馳,平靜的湖面猶如驚雷炸響。

    “李侯爺爵封縣公!”

    “李侯爺爵封縣公!”

    馬上騎士一邊策馬一邊揚聲大吼,鄉道兩旁的村民紛紛駐足,一臉吃驚地看著騎士如烈風捲殘雲般從鄉道上呼嘯而過。

    “他剛才說啥咧?”一位年長且耳背的老農拽了拽身前一個小伙子的衣袖問道。

    小伙子一臉驚意地扭頭:“叔公,李家侯爺晉爵了!”

    “晉爵?啥爵?不是已經侯爺了嗎?”老農茫然道。

    小伙子的語氣充滿了不可思議:“他又升啦!陛下給他升到了縣公,以後李家郎君便是李公爺了!”

    老農呆了半晌,驚愕道:“升到縣公了?李家這娃子……才二十多歲吧?當年封侯已是駭人了,今日竟然又封了縣公?”

    小伙子目送騎士遠去,目光滿是羨慕和敬畏,嘆道:“是啊,又封縣公了……嘖!當年我小時候也和李家郎君一起光著屁股在河灘邊捉過魚,爬樹掏過鳥窩,泥巴地裡打過滾,這些年過去,人家已經是大唐響噹噹的權貴了……”

    老農也嘆道:“李家的娃子我當年還抱過咧,呵呵,從他爹手裡接過來便尿了我一身,當時還覺得沒什麼,現在我才想明白,人家娃子天生的富貴命,哪怕在襁褓裡,也不是我們這些貧賤人能碰的,尊貴著呢,二十多歲便封了公,這得多大的造化!”

    見小伙子仍一副羨慕仰望的模樣,老農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反手就是一記重抽。

    “瓜慫!都是從小一起長大的,看看人家,再看看你!見你這沒出息的樣子就來氣!就算沒有李家娃子的一身本事,平日多在眼前巴結巴結,說說討喜話兒也不會嗎?不提李家,你只看看王家那倆混小子,看起來哪個不比你瓷笨?可人家打小就死貼著李家娃子,大事小事都只管維護他,現在李家娃子達了,他虧待王家那倆混小子了嗎?咱們整個太平村里,除了最富貴的李家,就數王家最風光了,王家老二還沒娶親,周邊十里八鄉的姑娘眼睛都盯紅了,往他家說媒拉縴的踏破了門檻,家裡也越來越富裕,去年秋收之後又買了幾十畝地,三頭牛……”

    小伙子被念叨得受不了了,不由捂著耳朵道:“叔公,您說夠了沒?各人有各人的造化,咱們村里當年誰知道李家和王家竟有今日的富貴?”

    老農一滯,抬眼望向已不見人影的來路,感慨地一嘆,搖頭道:“是啊,當年李家娃子的爹娘來村里定居便不明來路,可我知道,李家葬先人的風水一定好到了極致,否則出不了這等富貴人物,將來李家娃子或能封王裂土也不一定,太平村也算出了一位留名千古的貴人……”

    …………

    …………

    飛馬入侯門,喜訊驚四方。

    李家頓時沸騰了。

    李道正目瞪口呆看著面前喜氣洋洋報信的部曲,許明珠震驚過後頓化一臉喜意。

    “夫君果真封縣公了?”

    部曲剛進家門,渾身冒著汗,喘著粗氣笑道:“是的,小人一百個膽子也不敢瞞騙夫人,陛下洪恩,確實給侯爺晉了爵,爵封涇陽縣公,還給夫人升了二品誥命,包括仙逝的老夫人,也追封了秦國夫人,宮里傳旨的人說話就快到了……”

    正堂內的人不約而同倒吸口涼氣。

    許明珠顫聲道:“給阿婆也追封了?”

    “對!”

    許明珠扭頭望向仍舊驚呆著的李道正,喜道:“阿翁,您聽到了嗎?阿婆被陛下追封秦國夫人了!還有夫君,他封縣公了!咱李家門楣有光,出了一位真正的公爺了!”

    李道正呆呆點頭,喃喃道:“又升咧?咋這麼出息咧?這……才多大年紀,以後還咋升?”

    許明珠沒聽李道正的絮叨,站起身問道:“夫君人到哪裡了?”

    “約莫在半路上,方五叔讓小人快馬加鞭趕在公爺前面回家報喜……”

    許明珠又問道:“村里鄉親可都知道了?”

    部曲笑道:“小人進村後便一路喊過來的,現在肯定全村都知道了。”

    “好!也教鄉親們看看,咱們太平村出了一位了不得的大人物了!”許明珠說著忽然拿出了主母的做派,端著身架不怒而威,聲音不自覺地拔高了一些。

    “薛管家傳話下去,大開中門,潑水清院,家裡部曲全部門口戎裝列隊,迎夫君回府。……還有,告訴全村鄉親,李家在村中大槐樹的空地上設三日流水宴,請全村父老賞面,再給村里每戶人家送米麵肉布,答謝各位父老多年來對李家的關照之恩……”

    胖胖的薛管家一一謹記,不停點頭,許明珠吩咐過後,薛管家轉身便匆匆佈置去了。

    許明珠吩咐過後,轉身朝李道正襝衽一禮,輕聲道:“阿翁恕兒婦僭越了,夫君封公,是咱們李家的大喜事,兒婦素知阿翁和夫君不喜張揚,但今日不一樣,今日是咱們李家揚眉吐氣之日,姑且便讓咱家張揚一回,一來可在村中增添威望,二來也讓咱們李家的列祖列宗在天之靈瞧個清楚,祖上積德,到底也出了一位麒麟兒光宗耀祖。”

    李道正黝黑的臉孔浮上深深的喜色,聞言不停點頭,笑道:“就依你咧,我老了,家中的事全由素兒和你做主,你們夫妻不管怎麼做,終究有你們的道理,我不摻和。”

    許明珠垂頭行了一禮,告了聲退,然後在一眾丫鬟僕婦的簇擁下,快步朝大門走去。

    一干人走出前堂,武氏卻落在最後,看著許明珠匆忙的背影,武氏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光芒,是羨,是嫉,是悔,無以言喻。

    良久,武氏幽幽嘆了口氣,喃喃道:“才二十三歲便封公,古往今來鮮見,懶懶散散那麼一個人,不但本事高,連運氣也好得不像話,為那小小的稻種居然因禍得福,而且積了大德,日後怕是聖眷更隆了,若是十年,二十年後,他會走到什麼位置上?”

    此刻,一股說不清的複雜滋味驟然湧上心頭。

    這個男人如果不是那麼聰明,沒有一眼能看穿她的本事的話,此時的她,或許能把許明珠輕鬆扳倒,然後將她取而代之,那麼今日他的風光和榮耀,必然有自己的一份,站在門口迎接他的,或許會是自己……

    可惜,這個男人太聰明了,武氏所有的心機城府都瞞不過他,每次在他面前時她總有一種渾身赤.裸,無所遁藏的感覺,這個男人很優秀,可惜,一輩子都不可能屬於她。

    很簡單的原因,因為她沒有收服他的道行。

    李素領著部曲鞭馬而歸。

    心情說不上欣喜,對他來說,年紀太輕而爵位太高,絕不是什麼好事,所謂“樹大招風”,李世民驟然將他抬到如此高的位置上,甚至破了古往今來的先例,風光固然風光了,可是風光之後,李素便不得不體會一下“木秀於林,風必摧之”的滋味。

    人性總是陰暗的一面居多,儘管拿出來給外人看的都是光明的一面,然而只要看到別人比自己強,得到的比自己多,坐的位置比自己高,不沾親不帶故的,別人憑什麼為你高興榮幸?當然先就是強烈的嫉妒和怨恨,哪怕以前無仇無怨,可就是見不得你比我過得好,我就是想把你拉下來,踩下去,直到你過得比我慘,我就安心了。

    被封了縣公的李素,差不多也到了這個人人嫉妒怨恨的位置上,所以封縣公之後李素並沒有太高興,反而心中隱隱有些擔憂,這就是原因了。不是因為矯情,而是他很清楚,地位越高,麻煩越多,遇到的明槍暗箭也多了。

    可惜,爵位已封,不可改易,李素只能硬著頭皮領受了李世民的封賞,還不得不擠出高興的微笑,表示自己真的很榮幸。

    鞭馬入村口,李素忽然覺不對。

    無數村民全站在鄉道兩旁,見李素和部曲們策馬而至,村民們紛紛避讓,並站在路旁恭敬地行禮,越往前走,聚集的村民越多。

    一行人放慢了馬,然而鄉道兩旁的村民越來越多,甚至還有不少村中德高望重的宿老也出來了,李素和部曲們趕緊下馬,遇到宿老行禮,李素及眾部曲不敢怠慢,急忙再給老人家回禮。

    就這樣一步一挪的行至家門口,李素赫然現自家的中門打開,門外的空地上密密麻麻站滿了人,門口近百名部曲身著甲胄,手按橫刀,分兩排雁形列隊,部曲隊列外,太平村的村民幾乎全到了,都站在遠處,目露敬畏之色遠遠地看著李素,見李素等眾人行來,村民們不自覺地紛紛垂頭屏息,李家門前頓時一片寂靜。

    李素牽著馬兒,緩緩走到門外,忽見門口的部曲們動作整齊劃一,同時按刀躬身,齊聲喝道:“恭祝公爺晉爵,王公萬代!”

    話音落,一身正式綾羅華裳的許明珠從中門內走出來,朝李素盈盈襝衽,輕聲道:“妾身恭賀夫君爵晉縣公,光耀門楣。”

    李素愣了一下,接著上前將許明珠扶起來,苦笑道:“夫人何必如此隆重,不過是升了一級爵位而已……”

    許明珠抿唇笑了笑,道:“妾身很多事情都不懂,但妾身知道夫君做的都是江山社稷大事,這次夫君晉爵是因真臘稻種之故,妾身知道夫君不喜張揚,但這一次妾身也想讓天下人都知道,他們吃的每一粒糧食都有我夫君的功勞,以後天下將會少餓死很多人,也是夫君的功勞,夫君是英雄,理應受此禮遇……”

    抬頭深情地看著李素,許明珠輕聲道:“還記得夫君以前跟妾身解釋'俠'這個字,萬眾夾道而迎,是為'俠'也,之所以夾道而迎,是因為他做了許多了不起的大事,俠之大者,為國為民,妾身覺得夫君便是'俠',理應和俠一樣,被萬眾夾道而迎。”

    “夫君,英雄,不該寂寞。”

    李素心頭一暖,悄悄握住了她的手,笑道:“我沒你說的那麼偉大,只是誤打誤撞而已,今日為我擺出如此大的場面,實在讓我感到有些心虛,好了,咱們進去吧……”

    說著李素轉過身,面朝遠處的村民們長身一揖,道:“父老鄉親辛苦,都各自回家吧。”

    遠處的村民仍一動不動,良久,人群中一位宿老忽然率先朝李素跪拜下來,大聲道:“李公爺萬家生佛,功德無量,善哉!”

    緊接著,周圍所有的村民們皆朝他跪拜下去,黑壓壓的跪倒了一片,齊聲道:“李公爺萬家生佛,功德無量。”

    李素飛快看了許明珠一眼,馬上明白關於引進真臘稻種以及稻種產量的事情已經在村里傳開了,傳播這個消息的人自然跟許明珠脫不了關係。

    對百姓來說,誰來當皇帝其實並不重要,這天下姓什麼也不重要,說到底都是些很遙遠的事,無論誰坐江山,百姓都只是種自己的地,收自己的糧,日子過得毫無區別。

    然而土地每年的糧食產量,可就跟每一個百姓的生活息息相關了,它直接關係到每個人的肚子是不是能吃飽,每逢災年時是不是能靠著存糧撐過去,每年是不是能種出多餘的糧食,用來給家裡的婆姨孩子換兩尺粗布,做兩身新衣裳……

    所以村民們對李素這一拜,委實是真心誠意,心懷感激的,正如許明珠所說,李素乾了一件了不起的事,說是“萬家生佛”也並不誇張,村民們對他的跪拜,李素受得起。

    見村民們行此大禮,許明珠嘴角露出淺淺的滿足的微笑,俏臉綻放出湛然的光輝。

    李素急忙上前,將幾位村中宿老扶起,又朝鄉親們回禮,苦笑道:“各位阿爺叔伯都是看著晚輩長大的,晚輩怎敢受各位的大禮?會折壽的,各位父老長輩都請起吧。”

    一位宿老嘆道:“村里終於有了一位大出息的孩子,老漢實在是高興啊!別人家的孩子還在忙著面朝黃土背朝天,為一日三餐奔忙,而你卻幹出了惠澤天下的大善事,不僅是我們,全天下的百姓都應拜你,你受得起。你在太平村出生長大,這是太平村之幸。 ”

    李素愈覺得羞慚無地。

    對天誓,這次行的善事……真的只是偶然碰到了啊,更羞慚的是,當李世民拿他下獄時,他也曾在大理寺猶豫過,掙扎過,思量要不要放棄……

    世上永遠沒有徹徹底底的好人或壞人,包括李素在內。

    有時候行善或是作惡,真的只是在一念之間,往左或往右,便是神與魔的區別。

    李素慶幸的是,當初猶豫掙扎之後,終究還是選對了。

    ****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 11:12
第七百六十三章漸生波瀾

    一件對的事,其實做得很偶然,算是“妙手偶得之”,無意所為,而得晉爵高升,李素的心情無法形容,榮耀是必須的,當然,還透著幾分心虛。

    幾乎全村的父老鄉親都圍聚在李家大門外,許明珠不敢怠慢,急忙命家僕搬來桌席,逢上茶水,奉請鄉親們,然後請村里幾位德高望重的長輩宿老進家中前堂坐下,以當家主婦的身份陪著幾位宿老說話寒暄,言語恭敬,態度和煦,毫無半分新晉權貴的倨傲冷漠之氣,引得村里幾位宿老大加讚賞,卻也不敢太失禮,前堂裡連茶水都沒敢喝一口便恭敬告退。

    無數人都是看著李素從小長到大的,論起輩分來,不是叔叔伯伯便是阿爺阿公的,然而,每位村民都很清楚,不論李家夫妻對村民如何跟以前一樣叔叔阿爺的叫著,身份不一樣,就是不一樣了。

    他已不再是當年那個光著屁股跟小伙伴們河邊捉魚,樹上掏鳥窩的混小子了,而是高高在上的大唐權貴,每天都要進長安城跟皇帝陛下商討社稷民生大事的國之棟樑,夫妻二人客氣是他們教養好,可村民們卻不能理所當然把人家的教養當成福氣。

    拘謹內斂,進退得宜,幾位長輩宿老留下一堆賀喜話之後,便非常識趣地退下,李家奉上的茶水連動都沒人動。按老人們的說法,貧賤之命福薄,喝了權貴家的茶老天都看不過眼,會折壽數的。

    村民們三三兩兩仍聚在李家大門前不肯散去,村里宿老們從李家出來,臉上泛著與有榮焉的喜意,跨出門檻便朝村民們呵斥開了,連聲罵著大家不懂規矩,失了禮儀,然後便催促著大家趕緊散開,莫給李家公爺添麻煩。

    村民們嘻嘻哈哈一陣後剛準備往回走,便聽遠處馬蹄隆隆,鄉道上揚起一陣黃塵,馬兒近了,眾人發現為首者是一名宦官,手中高高捧著一卷黃絹,離李家大門老遠便尖著嗓子喊開了。

    “恭喜賀喜,李家郎君爵封縣公,聖旨到——”

    李家門口眾人一愣,接著紛紛跪拜伏首,眨眼間地上黑壓壓跪了一大片。

    …………

    …………

    宣旨晉爵的場面風光且隆重,李家著實熱鬧了一番,若說李家最激動興奮的人,卻不是李素和許明珠,而是李道正,尤其聽到宦官念到將李素亡母追封為秦國夫人後,李道正頓時熱淚盈眶。

    宦官走後,李道正獨自一人去了村子西面的亡妻墳上,帶了香燭紙錢和兩壇烈酒,一走就是一下午,直到快深夜時才申請疲憊地回了家。

    沒人直到李道正獨自一人在亡妻墳前說了什麼,李素一直等到半夜,見李道正回家時醉醺醺的,兩眼又紅又腫,隱隱可見淚痕,李素很識趣的沒多問,唯有暗暗一聲嘆息。

    亡母的身份,終於有個交代了,在李道正和李素父子眼裡看來,李世民追封的秦國夫人,分量比李素這個縣公要重得多,如果說李家今日確有喜事的話,也就只有追封亡母這一樁喜事了。

    辦成了這件事,李素並不覺得多麼喜悅,心底里只有一點淡淡的遺憾。

    “子欲養而親不在”,或許便是李素此刻心中最真實的寫照,有時候李素甚至暗暗在想,如果自己能夠早點來到這個世界,早在襁褓時便來了,母親的命運會不會改變?

    晉爵不僅僅代表著身份的提高,還有一系列的待遇,比如賜土地和食邑,比如府宅允許擴建若干丈,府中建築允許拔高多少尺,還比如……朝廷允許並且奉養八個媵妾。

    所謂“媵妾”,自然是指女子,字面上雖然帶了一個“妾”字,但身份卻比妾室高很多,通常是家主娶正室時,隨同正室夫人陪嫁過來的姐妹,可以是親姐妹,也可以是宗室姐妹,身份最低是夫人在娘家待字時陪在身邊的貼身侍女,陪嫁過來後便以“媵妾”的身份侍候家主。

    當然,如果一定要解釋得更直白一點,“媵妾”這個詞,其實完全是因為正室娘家人而存在,簡單粗暴的說,就是正室的替補,古代人壽命不長。很容易就有個三長兩短,萬一正室夫人香消玉殞,婚歸離恨天,家主也別以為從此能把外面的小狐狸精扶正了,還有“媵妾”等著接正室的位呢,反正都是同一個娘家出來的,扶正為正室的媵妾,所謀所取者,當然還是站在娘家人的立場。

    之所以說媵妾的地位比妾高,不僅僅因為她們能替補正室,而且她們的身份是國家朝廷認可的,每個月都會發給與身份等級相符的月俸。相比之下,妾室的地位就低太多了,只比內宅後院的通房丫鬟和家僕高那麼一點點,不小心摔個瓷瓶都有可能被正室夫人下令扔進井裡,還不用負法律責任,官府頂多罰點款了事。

    由此可見,古代人確實很會玩,收姐妹花還能想出一個如此冠冕堂皇的名目,實在是藝高人膽大一類的禽獸……

    以大唐的禮制,如今李素貴為縣公,也有資格娶八個媵妾進門,只要把媵妾的名字籍貫報上禮部,禮部馬上就會給媵妾們相應的身份,造下名冊,朝廷還會給予月俸糧米,而那些進了門的媵妾們從此就不再是小狐狸精,而是受朝廷法律保護的……小狐狸精。

    李家說話算話,果然在村子中央的大槐樹下擺了三天的流水席,整個村莊著實熱鬧了三天。

    待到大家的興奮勁過去,日子漸漸恢復如常,李家上下也終於鬆了口氣。

    大門口的牌匾早已換上了新匾,“涇陽縣公府”幾個大字湛湛發光,老遠便透出一股威嚴,再加上門口愈發精神抖擻的部曲們整齊的軍容,李家這個大唐新興的門閥終於露出一絲底蘊。

    興奮勁頭過去後,一些不太好的影響也漸漸浮上水面。

    李素爵封縣公的事已漸漸在長安城內外傳揚開來,不出李素所料,全城炸開了鍋,尤為震驚的便是朝臣們。

    李素對大唐社稷有功,不誇張的說,是潑天大功。懂得內情的人都很清楚這一點,可是不論立了多大的功勞,朝堂終歸是個論資排輩的地方,許多跟隨李世民戎馬一生鞍前馬後的老功臣們,臨老快斷氣了也沒混上一個縣公,憑什麼李素這個嘴上無毛的混賬小子當上了?平日里懶懶散散消極怠工,尚書省的差事每個月能來應卯兩三回便算是燒高香了,至於人品……這個沒臉提,提了怕李素沒臉。

    二十多歲的年紀,東搞搞西搞搞的,怎麼就當上縣公了?陛下對他的聖眷難道深厚到如此地步了?尤其是近年來,陛下有意無意地將一些當年封賞出去的爵位慢慢收回來,許多功臣哪怕只犯了一點點微不足道的過錯,換來的也是李世民似真似假的大怒,然後旨意一下便是削爵貶謫,大唐的爵位是一代代削減降級的,如果以最壞的惡意來揣度李世民的用心的話,說不定他每天夜深人靜之時都在焚香沐浴禱告上天,請求那些被封了爵的老傢伙們趕緊蹬腿,最好全家死光……

    這樣的大環境下,唯獨李素一人逆流而上,二十多歲的年紀被封為縣公,實在是令人不敢置信。

    痛罵的,不服氣的,嫉妒的皆有之,當然,也不排除有人悄悄施法用針扎小人,詛咒李素無疾而終,早登極樂。

    有些人在心裡默默嫉妒,在家裡痛罵幾句過過嘴癮,有些人卻真的不爽了。

    消息傳開後,御史台的幾位監察御史們第一時間上疏,請求李世民收回成命,上疏的理由很多,李素年紀太輕啦,德望不足以服眾啦,雖有寸功卻無資格封公啦,甚至還有更耿直的傢伙直接勸諫李世民不可寵信過甚,李家還有一位英國公李績,再加一個李素,李家可就愈發壯大,說得好聽這叫“一門兩公侯”,說得不好聽這叫“權柄過重,養虎為患”。

    因為李績在軍中威望太深,而李素其人,嚴格說來也是從軍方開始發跡,作為帝王,制約平衡才是正道,而你卻又給李家封了一位縣公……敢問陛下你是不是覺得自己最近的日子過得不夠刺激,所以想給自己找點麻煩,挑戰一下生存極限?

    平心而論,幾位監察御史上疏的內容倒也並非刻意針對李素,他們針對的是這件事,也是為了給大唐消除隱患,畢竟李世民開了這個口子,往後如何論功封爵,標準可就有點混淆不清了,到底立多大的功算是大功?功勞大到什麼地步能封公侯?當年跟隨陛下出生入死打江山的功臣們立下的功勞究竟是大功還是小功?

    李素晉爵一事,很快被朝臣們上升到了政治層面,如同李素當初所預料的一樣,晉爵之後能得到多大的好處無法得知,但一定會惹來麻煩。

    現在,李素果然有了麻煩,而且是被群起而攻之,李素忽然覺得自己像一隻貓,魚沒摸著,反惹了一身腥,實在是……都瞎嗎?看不到貓咪那麼萌嗎?怎麼忍心傷害它?
V123210 發表於 2017-2-3 11:04
第七百六十四章滿城風雨

    有時候好事能在一夜之間變成壞事,明明是大喜臨門的事情,過了一晚就突然變成了無妄之災。

    李素並不笨,可以說比絕大多數人聰明,從李世民給李素晉爵的那天起,李素便預感到此事對自己來說也許算不上什麼喜事,如今果然不幸料中。

    御史台是一群很喜歡管閒事的人聚集起來的朝廷機構,這些人平日里沒什麼大用,說到治國安邦,他們比不得三省六部,出口成章卻往往言中無物,說白了就是遇到國事便只知廢話連篇,所以治國不是他們的強項。

    只不過如果道起東家長西家短,哪個朝臣德行有虧,哪個勳貴儀容不整,哪家公侯之子路過東市拿了個瓷瓶沒給錢等等,御史們便精神抖擻了,一個個打了雞血似的往死裡參,痛哭流涕加痛心疾,一個瓷瓶沒給錢從他們嘴裡說出來便成了道德禮樂崩壞亡國即在眼前的惡兆,不誅不足以還世道朗朗青天白日云云。

    演技精湛,表情誇張,言辭如刀,斥責如箭。

    這類人在朝堂裡向來都是很討嫌的,因為他們太追求完美,任何一點小小的瑕疵落在他們眼裡都成了大逆不道的罪行,在他們眼裡,除了他們自己以外,整個朝堂的大臣都成了壞人,是他們專政的對象,甚至包括皇帝。

    李世民當初喜歡玩鳥(注:字面意思,玩的鳥是有羽毛有翅膀的那種鳥,不是別的那啥),有一天逗鳥逗得正歡,有名的諫臣魏徵忽然進殿,饒是李世民雄才偉略,對這位朝堂裡最討嫌的言官也不知不覺心懷幾分畏懼,生怕魏徵拿他的鳥大做文章,於是趕緊將鳥捂在懷裡,強打起精神和魏徵聊天。

    而魏徵這老頭兒也壞到極點了,不知是否已現李世民懷裡的鳥,坐在大殿內若無其事東拉西扯,閒聊了一兩個時辰也沒告辭的意思,待到魏老頭好不容易興盡而退,李世民懷裡的鳥早已被他自己活活捂死了。

    言官的威力,由此可見一斑。

    正所謂“捨得一身剮,皇帝拉下馬”,這句話說起來大逆不道,但言官們卻真敢這麼幹的。貞觀朝最不怕死最喜歡摸老虎屁股挑戰生存極限的諫臣魏徵,已為無數繼往開來的後來人對關於如何完美作死做出了教科書般經典的示範。

    李素被封縣公,長安朝堂裡的議論便是由言官開始的。

    理由很多,威望,德行,功勞,年齡等等,別看李素平日里在朝臣們面前扮乖裝嫩,一個個叔叔長伯伯短的,這些年倒也頗得朝臣們的喜愛,基本沒給自己樹敵,那是因為李素並未觸及到大家的利益,一個小小的少年郎,仗著陛下的恩寵,也著實立過幾件功勞,封個縣侯情當是哄哄少年開心,也讓陛下樂呵一下,所以當年李素封侯的事並未在朝堂裡泛起多大的波瀾。

    然而這一次不一樣了,這次李素是爵晉縣公。

    “公”啊,二十多歲的年輕小子,嘴上無毛還經常闖禍,何德何能竟能封公?他若封了公,我們這些追隨陛下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老傢伙是不是都該去死了?

    “不患貧而患不均”,這句話用在朝堂上也合適。李世民這些年有意無意削減爵位,大家也都心知肚明,既然大唐的爵位基本沒有指望,我們謀官職便是,反正我得不到的東西,別人都得不到。

    可是如今有一個人逆流而上,年紀輕輕就被破例封了縣公,嫉妒心使然之下,朝臣們可就想不通了,削爵大家沒意見,封爵可不成,一個毛頭小子無端端被封了公,你置我們這些老臣於何地?

    風浪驟起,滿城風雨。

    以監察御史石狄為,御史台共計五名御史聯名上疏,請求李世民收回成命,不宜封賞過甚。

    過了兩天,事情越鬧越大,看不過眼的朝臣也越來越多,漸漸的,朝中竟有百來名大臣都接連上疏,請求李世民慎重斟酌給李素晉爵一事。

    長安城內也是流言四起,臣民明里暗裡議論紛紛,李素很被動地成為了風暴的中心。

    ************************************************** ************************

    李素絲毫沒有身處風暴中心本該戰戰兢兢的覺悟,此時的他像一塊歷經千鍋的滾刀肉,一副渾不在意的模樣,悠閒地躺在東陽道觀的水榭涼亭內,枕在東陽柔軟又有彈性的大腿上,側著頭任由東陽給他掏耳朵。

    時已入春,萬物復甦,久違的陽光也從厚重的雲層裡冒出了頭,萬道金光灑滿人間,春花悄然綻放,細柳隨風搖曳,春風拂過臉頰,有些癢,但很舒服。

    東陽掏耳朵掏得很細緻,一柄銀製的小耳勺拈在手中,她的神情嚴肅而小心,像一位正在給患者動大手術的外科醫生。

    “長安城裡都鬧翻天了,連我這個不問世事的道觀都有傳聞進來,說朝臣們為了你差點沒把父皇的金殿掀了,你可倒好,居然還有閒心到我這裡曬太陽……”

    東陽一邊掏著李素的耳朵一邊碎碎念,順便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

    “嘶……輕點!把我捅聾了我叫上全家全住你道觀裡來,賴你一輩子。”李素臉頰抽搐,細瞇著眼,似痛苦又似舒服。

    東陽嗤地一笑:“那可好了,我現在就讓你變聾子,有本事把你家夫人,李家阿翁還有你家的丫鬟家僕和部曲全搬進道觀,我雖只是個出家人,可最不缺的就是錢財,別說養你全家一輩子,就算養你十輩子也綽綽有餘。我敢養,你敢搬來麼?”

    李素的眼睛赫然猛睜,顯然東陽的話非常提神醒腦。

    “你有那麼多錢?考不考慮送給我?怎麼說我也是你男人,女人家家的,留那麼多錢做什麼,來,都交給我,我來幫你保管……嘶!輕點!”

    東陽故意稍稍下了重手,沒好氣道:“說到錢你就來勁了,晉爵那麼大的事你卻渾不在乎!”

    李素眨眨眼:“今心情好,咱不說晉爵,就聊聊錢的事……說說,這些年你都攢了多少錢?你一個公主,每月宮裡殿中省都有月份和用度送來,你留那麼多錢做甚?乖,都送給我吧,要不投資也行,我幫你運作,大錢生小錢,小錢再生大錢,想像一下,當某天你打開門,現門外堆滿了錢和銀餅,把你家大門都堵得嚴嚴實實的,想想,那幅畫面該是多麼的喜氣洋洋,喜從天降,喜極而泣……”

    東陽噗嗤一笑,不輕不重捶了他一下,道:“又在胡言亂語了,哼,不怕告訴你,我有錢,有很多錢,但我偏就不給你,一文都不給,讓你看著乾著急,還以為我是當年那個什麼都不懂的傻姑娘麼?被你幾句話一哄騙就乖乖的把錢送入虎口,以後你再從我這裡騙錢試試?”

    李素吃了一驚,然後目光灼熱且深情地看著她:“東陽,我還是喜歡當初那個傻傻的你,輕輕鬆鬆就能騙到你錢的你,告訴我,你跟誰學壞了?讓我抽死他好不好?”

    東陽俏生生地瞪著他,嗔道:“跟你一起這麼多年,你的那些伎倆別再想瞞著我,若說學壞,就是跟你學壞的……”

    李素嘆了口氣,蕭然道:“連你都變聰明了,以後我豈不是又斷了條財路?從此我能選擇的路只有魚肉鄉里,貪污官庫了,比起騙你的錢來,這些法子顯然危險多了……”

    東陽氣得將李素的腦袋從她的腿上推下去,薄怒道:“跟你說正經話呢,你總是沒個正經,長安城裡鬧翻了天,一百多位朝臣上疏參你,你怎麼一點也不著急?若群情激憤,父皇恐怕也不得不把你的縣公爵位削了,日後你豈不是成了長安城的笑柄?如何抬得起頭呀!”

    李素嗤笑:“你要搞清楚,你父皇晉我的爵之後如果又把我的爵位削了,你覺得我是笑柄還是你父皇是笑柄?皇帝金口玉言,封官晉爵的聖旨已下,可謂覆水難收,別說一百多個朝臣,就算滿朝文武都跳出來反對,你父皇的旨意也是落地生根,絕無更改,再說,我只是晉了一級爵,又沒幹殺人放火的惡事,你父皇就算把我的爵位收回去,對我也沒有任何損失,樹大招風,我正嫌封給我的這個縣公太惹眼呢,收回去正好,我也安心了,往後一門心思當我的逍遙侯爺。”

    東陽幽幽一嘆,道:“爵封縣公是件多麼榮耀的事,當初跟隨父皇的那些功臣們個個都想封公封侯,有的人等了一輩子都沒等到,而你,二十多歲的年紀便得到了,往後你李家成了真正的勳貴門閥,不單對你,對你的子子孫孫而言都是件好事,哪怕後代裡面有一兩個不爭氣的,憑著祖輩蒙蔭下來的聖恩和家產,一代兩代的也不容易敗光,這是餘蔭子孫的大好事,為何你偏偏沒把它放在眼裡?”

    李素笑道:“兒孫自有兒孫福,為何要我這個老祖宗來操心?真出了個不爭氣的,腦子一抽筋來個扯旗造反,不論我攢下多少聖恩和家產,一夜之間就能給我敗得乾乾淨淨,若真生了這種事,你說我這輩子為誰辛苦為誰忙?所以啊,我只為自己活,只求自己和家人活得舒坦,封爵算是個點綴,縣子侯爺什麼,我便笑呵呵的收著,再往高處去可就有點冷了,目標也大了,很容易被人當成靶子的,像我這麼聰明又英俊的人,連你父皇都經常誇我是一千年才出一個的英傑少年,你覺得我的模樣長得很像靶子嗎?”

    東陽瞪了他一眼,嗔道:“我算明白了,任何謬論歪理,從你嘴裡說出來都能把它扳成真知灼見,這嘴皮子也不知跟誰學的。世人都說為來世修今生,偏偏你的今生就是吃喝玩樂和曬太陽,明明一肚子的學問和本事,使不使還得看你的心情,連惠澤兒孫這種事都不放在心上,當心百年以後你的兒孫連你的牌位都不願供奉,你可就滿意了。”

    李素笑道:“我這一生的富貴,全是靠自己的本事掙來的,子孫又沒有做過什麼,憑什麼讓他們享現成的福?真想求個富貴功名,自己想辦法去掙,沙場殺敵也好,讀書考狀元也好,憑自己的能力拿到手的東西才叫真本事,我這麼懶的人,連自己的爵位富貴都不想要,實在沒空給子孫留點什麼。”

    東陽嘆了口氣,道:“罷了,我知你秉性,從認識你的第一天開始便知了,連我父皇都拿你的性子沒辦法,我能怎麼辦?”

    李素笑嘻嘻地又往她柔軟的大腿上一躺,笑道:“來,換另一邊,你繼續給我掏耳朵,我這麼乾淨的人,哪怕把我橫豎劈開了,裡面也應該是幹乾淨淨的,像雪一樣潔白無瑕,不染凡塵,這才是真實的我……”

    東陽敲了他腦袋一記,道:“行了,這裡就我們兩個人,自吹自擂的,指望我也吹捧你幾句?”

    一邊說著,東陽還是聽話地用小銀耳勺掏他另一隻耳朵。

    李素舒服地瞇著眼,出滿足的嘆息,神情像一隻優雅且慵懶的貓。

    女人做任何事情時,她的嘴總是無法閒下來的,除非用食物把她的嘴塞住,否則別指望她能安靜,越親近的人她嘮叨得越厲害,如仙女般不食人間煙火的東陽竟也不能免俗。

    “最近你來我這裡越來越少了,聽綠柳說,你最近與晉王走得很近?”

    李素懶得說話,他正舒服的瞇著眼,只從鼻孔裡淡淡地嗯了一聲。

    東陽嘆道:“最近魏王為爭太子之位,忙著串聯滿朝文武,聽說他也拉攏過你,卻被你拒絕了,魏王是天下公認的下一任太子人選,你拒絕了他,或許已給李家埋下了禍患,而你卻還沒心沒肺的跟晉王那個孩子玩得那麼歡實,你到底怎麼想的?”

    李素仍連眼睛都沒睜開,只淡淡地道:“放心,埋不了禍患,魏王的生辰八字分量不夠,沒有當太子的命。”

    “你怎麼知道他生辰八字不夠分量?難道你還會算命?”

    “我當然不會算,但去年咱們村里路過一位遊方的道士老爺爺,那位老爺爺長得仙風道骨,一看就是即將飛昇仙界的高人,於是我把魏王的生辰給了他,請他給魏王殿下算算流年,誰知道士老爺爺跟我一樣死要錢,一張嘴便要八文,我還了半天價還到兩文,道士爺爺老大不高興…… ”

    聽著李素滿嘴胡說八道,東陽氣得稍稍下了重手。

    “哎呀,痛!真聾了!”李素慘叫。

    “叫你胡說八道沒個正經!人家跟你說正事,你總是那麼敷衍。”東陽氣道。

    李素嘆道:“好吧,我也認真的說,魏王殿下真的沒有當太子的命,別看如今天下人都覺得他是東宮的不二人選,可我就認死了他沒那個命。”

    東陽哼道:“自太子兄長謀反事敗後,東宮之位一直空懸,快一年了,天下門閥和士子人心不定,朝堂眾臣雖說眼下沒人敢提這事,卻也在蠢蠢欲動了,父皇不會讓太子之位空懸太久的,今年之內必然會重新冊立新太子,按你的說法,若連魏王都沒有當太子的命,父皇那十幾位皇子裡誰還有資格?”

    垂頭白了他一眼,東陽哼道:“難不成整天跟你玩玩鬧鬧沒個正形的晉王能入主東宮?”

    李素突然睜開了眼,看著東陽的目光滿是笑意,嘆道:“認識你這麼久,唯獨你今日這句話說得最睿智,最有見地……”

    東陽茫然道:“我說什麼了?父皇即將重新冊立東宮是天下皆知的事,還有就是晉王……”

    語聲忽然一斷,東陽的纖手抖了一下,臉色頓時有些呆滯了。

    李素痛得齜牙咧嘴,急忙從她大腿上翻身坐起來,瞪著她怒道:“到底會不會弄?我家丫鬟都比你手巧,嚴重警告你啊,再把我弄疼的話,你就永遠失去給我掏耳朵的殊榮了!”

    東陽顧不得駁斥這句不要臉的話,一臉的驚駭,情不自禁地壓低了聲音,道:“你的意思,新的東宮人選莫非是……晉王?”

    李素眨眨眼:“自己清楚就好,千萬別往外說,會要命的,尤其要的還是你男人我的命……”

    東陽一把揪住他,急道:“你會不會押錯寶了?晉王……他還是個孩子,父皇考慮誰都不可能考慮他呀,怎麼可能……你可要三思而行,歷朝歷代奪嫡之爭都是異常凶險的,都是拿無數屍骨人命堆上去的,你全家老小都指著你過好日子呢,你莫犯傻!”

    李素笑道:“別人覺得順理成章的事,我卻偏偏反其道而行之,今年以前或許晉王無望問鼎東宮之位,可是今年開始,晉王的希望卻無限增加,因為我站在了他的身後托著他,推著他。”

    東陽定定望著他,幽幽一嘆:“就怕你這一推,不但把晉王推進了火坑,連你也搭進去了。”

    李素一滯,忿忿瞪了她一眼,良久,搖頭喃喃自語:“這個女人不但不會掏耳朵,連聊天都不會,突然好想回家了……”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2-5 10:22
第七百六十五章 眾將登門(上)



    精於賭博的人都知道,想要在賭桌上發筆橫財,通常不能跟風,跟風的死亡率大到無窮,想發財隻能選冷門,風險雖大,但賠率也大,一旦押中,富貴一生。

    此刻東陽兩眼發直,呆呆地看著李素。

    在她的眼裏,李素已然成了一個賭徒,他選擇了一個基本不太可能成功的對象,在他身上下了一記重注。

    “李素,你怎麼想的?你在拿李阿翁和你夫人全家的性命開玩笑麼?”東陽的臉色少有的嚴肅。

    李素歎了口氣:“就算我活膩了,嫌命長了,也不會拿全家的性命開玩笑,……為什麼每次我做出與眾不同的選擇的時候非但沒人誇我獨樹一幟,反而老是有人說我活膩了?我臉上刻著‘活膩了’三個字嗎?”

    東陽氣道:“可你做出來的事情就是活膩了!如今天下門閥和士子誰不覺得魏王入主東宮已是必然之事?就連父皇都是這麼認為的,眼看快清明節了,父皇擬召所有皇子公主入宮祭祀列祖,你知道父皇命哪個皇子主司祭酒嗎?”

    李素眨眼:“難道是魏王?”

    東陽點頭:“沒錯,祭祀列祖為天家內事,並無外臣參與,按皇族規矩,祭祀列祖通常由東宮太子充為祭酒,主持一應儀式,前太子承乾謀反被廢,東宮之主空置,這個時候父皇卻命魏王為祭酒,你覺得聖意若何?”

    李素笑道:“確實是個很明顯的信號,傳出去天下人隻怕愈發認為魏王已是東宮太子的必然人選了,可是……”

    李素的笑容漸漸收斂起來,緩緩道:“可是,我還是覺得魏王生辰八字分量不夠,他……沒有當太子的命,主司祭酒又如何?隻不過是個祭酒罷了。”

    東陽定定注視他片刻,道:“世上能決定太子人選者,唯父皇一人矣,連父皇都屬意魏王當太子,你到底有何把握如此篤定魏王當不上太子,反而是晉王那個孩子獨得此殊榮?”

    李素笑道:“這裏麵的道理頗深,我也無法說得太透徹,你看,明明是陽光燦爛的好日子,明明是風景幽雅的好地方,咱們偏偏說這些陰暗的話題,難道你不覺得辜負了韶光嗎?”

    東陽歎了口氣,無奈地道:“好吧,但願你別又惹出大禍了,這些年你幹的每一件事,幾乎都是搭上性命的勾當,我實在是怕了,你知道我隻是個公主,而且是個出了家的公主,你若闖了禍,父皇麵前我的話也不一定管用。”

    “不需要你說什麼話,我闖的禍由我自己擔,不連累別人,尤其是家人和你。”

    東陽幽幽道:“既然你看好晉王,我便不說什麼了,你的性子外柔內剛,做的決定從來不曾改變過,想來如今你已決定輔佐晉王了吧?”

    李素點點頭:“沒錯,我如今可以算是晉王的謀士,助他奪嫡,入主東宮。”

    “需要我幫你做什麼嗎?”

    “不需要,男人的事情,由男人自己擔當,如果你真的想為我做點什麼,閑暇時不妨將晉王請來道觀,好好培養一下姐弟感情,相處久了你會發現,晉王是個好孩子,你知我亦是心高氣傲之人,世上值得我輔佐的人,必然有他的優點。”

    東陽沉默片刻,點頭道:“我信你,過幾日便請晉王進觀來,我設素宴待他。”

    見東陽仍舊一副憂心的模樣,李素笑了。

    “把心放回肚子裏,這些年你雖見我常常闖禍行險,可你仔細回想一下,我做的決定哪一次錯過?我選的路總是正確的,隻是選的路有點難走而已,披荊斬棘走過去便是。”

    東陽呆怔半晌,緩緩點頭,然後展顏一笑。

    “不說不覺得,仔細一想,你每次做的決定確實都是對的,隻是每次都很嚇人,所以你才以二十多歲的年紀便被父皇破例封了縣公,這可是絕無前例的事……”暫且恢複了好心情,東陽嬌俏地橫了他一眼,哼道:“李大公爺,貧道的道觀小,大多是出家人,過幾日招待晉王,觀裏人手可不足,聽說你家的廚娘手藝名滿長安,便暫借我一日可否?”

    李素眨眨眼:“當然沒問題,要不要順便也把我借去?我會唱歌助興哦,而且會唱那種萌萌噠的歌,‘兩隻老虎,兩隻老虎,談戀愛,談戀愛,兩隻都有**,兩隻都有**,真奇怪,真奇怪’……”

    東陽噗嗤一笑,捶了他一下:“說著說著又沒個正經了,讓堂堂新晉縣公宴上唱歌助興的事我可幹不出來,還是算了吧,對了,順便調你府上幾個丫鬟過來幫幫忙,說實話,我的道觀從未如此正式待過客,有點手忙腳亂。”

    李素不樂意了,斜睨了她一眼:“借了廚娘又借丫鬟,當我家開人才市場嗎?給租金!每人每天租金一貫。”

    長安城為李素晉爵一事仍鬧得沸反盈天,絲毫沒有平息的跡象。

    上疏抗辯的朝臣越來越多,甚至連各道州府的刺史們都參與進來了,當然,各世家門閥也沒閑著,尤其以太原王氏和範陽盧氏為首,兩大門閥召集了無數儒生,在各自的地盤內對李世民和李素進行了口誅筆伐,一樁小小的晉爵事件,經過門閥的渲染誇大後,李素的形象儼然成了“國之將亡,必有妖孽”的那隻妖孽,禍害天下的那種。

    領頭的兩大門閥的反應之所以如此激烈,自然不是無的而發。

    當初李素奉旨平晉陽之亂,事情辦得很漂亮,隻不過留下的後遺症也不小,在晉陽時一口氣得罪了太原王氏和範陽盧氏兩大門閥,給王氏的掌門人挖了個巨大無比的坑,王老先生人老眼花一時不察,不小心一頭栽了進去,摔得灰頭土臉,最後被逼不得不與範陽盧氏翻臉,背棄了兩家當初的盟約,從幫凶搖身一變,變成了汙點證人,這個坑不可謂不深,栽得不可謂不痛。

    至於範陽盧氏就更不必說了,晉陽之亂本由盧氏暗中籌謀,最後被李素逼得走投無路,不但硬生生連根拔起盧家在晉陽的分支,而且那家分支的全家老小全部被自殺,長安城李世民的反應更是激烈淩厲,範陽盧氏經此一事後可謂元氣大傷。

    大家心知肚明是怎麼回事,可兩大門閥終究還是把這筆賬算到了李素頭上,畢竟連鄉下人都知道買柿子選軟的捏,門閥再厲害也不敢跟李世民叫板,而李素和李世民兩廂比較,當然是李素看起來更軟更可口。

    結下這兩樁仇怨,兩大門閥的眼睛都時刻冷冷地盯著李素,李素平日逍遙懶散,不惹事端也就罷了,兩大門閥如同狗咬刺蝟沒處下嘴,然而一旦李素出了事,他們必然一哄而上,將“落井下石”四字表現得酣暢淋漓。

    這次李素晉爵鬧出了風波,兩大門閥倒也不至於欣喜若狂,畢竟李素隻是一個人,他的分量還沒大到讓門閥將他視之為勁敵的程度,但是順手推波助瀾還是不介意的,長安城最近因李素晉爵而鬧得沸沸揚揚,與兩大門閥在背後的動作有著直接關係。

    門閥反對,朝臣反對,李素的態度卻仍然悠閑逍遙,說到底,他其實對這個新封的縣公爵位並不在意,李世民晉爵之時李素便非常清醒地衡量了利弊,總今他這個年紀貿然晉爵縣公,其實是弊大於利的,如果李世民被朝臣和門閥懟得收回了晉爵旨意,對李素來說反倒是鬆了口氣。

    隻可惜此事由不得李素反對,人家好心晉你的爵,你反倒不領情,看在李世民眼裏可就不止是矯情那麼簡單了,這叫不識抬舉。

    李素的悠閑態度可以理解,他本就是散淡的人,令人奇怪的是,無數抗辯奏疏雪片般飛進太極宮,李世民的態度卻和李素一樣,完全置之不理,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似的,尚書省總理奏疏歸類和反饋之類事宜,房玄齡不得不進宮請示李世民對晉爵一事的回複,李世民卻笑而不語,不予答複。

    …………

    晉爵第四天,太平村李家又來了客人。

    這次的客人很多,足足有十來人,一群人領著各自家中的部曲,上下加起來共有數百人,出了長安城便直奔太平村,進了村口仍放馬疾馳,數百騎從鄉道上一掠而過,揚起漫天塵土,正是氣勢如虹,雞飛狗跳,如同一群盜匪進村洗劫一般,村民們嚇得遠遠躲在田裏,驚惶地看著這群為老不尊的老殺才招搖過村。

    一群人徑自到了李家大門前,李家門口列值的部曲們一愣,待到發現來人全是惹不起的大人物時,眾部曲急忙列隊按刀,躬身行禮。

    程咬金先下了馬,腳剛落地便仰天來了一串“哇哈哈哈哈”的開場白。

    “李家小後生呢?快叫他出來迎客,哈哈,都是貴客,不可怠慢,否則別看我是公,他也是公,惹得老夫火起,照樣抽他半死!”

    後麵的牛進達也下了馬,冷著臉道:“為老不尊的老貨,認識你這些年就沒聽你說過一句人話,明明登門給娃子道賀,你卻是一副上門砸招牌的架勢,老夫與你同行,臉都被你丟光了。”

    程咬金不以為杵,哈哈笑了兩聲,還沒說話,卻見英國公李績也下了馬,緩緩走上前,笑罵道:“老牛莫理這老匹夫,離他遠點,情當不認識他便是,多少也能挽回幾分臉麵。”

    程咬金瞪了他一眼,嘿嘿怪笑道:“你們李家可算出息了,一門雙公,門第愈發高不可攀,不過老夫可不買賬,娃子認了個便宜舅舅,也不耽誤他孝敬老夫,今年的年禮俺老程家可是他送的第一家,仔細想想,似乎比你這便宜舅舅還強上幾分,將來他哪怕封了王,在老夫麵前照樣恭恭敬敬叫聲伯伯。”

    李績顯然心情不錯,程咬金的話說得難聽他也不計較,捋著長須大笑道:“娃子的前途不可限量,若真有封王的那一天,讓他每年多給你送一壇酒……”

    後麵一眾老將看熱鬧不嫌事大,紛紛起哄架秧子,李家門前一時熱鬧非凡。

    沒過多久,李家側門打開,李素陪著笑臉走了出來,見門外一群老殺才圍聚,一個個橫刀立馬打家劫舍的架勢,李素的笑容不由愈發苦澀。

    今日諸事不宜,絕非黃道吉日。

    家裏的好玩意兒也不知薛管家藏妥當沒有,還有姿色稍好一些的丫鬟,還有家裏的庫房,還有鄭小樓等身手不凡的部曲,還有那條叫天賜的看門狗……哦,看門狗沒關係,老殺才們想用任何姿勢糟蹋都無所謂。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2-8 10:28
第七百六十六章 眾將登門(下)



    李素向來是比較好客的,他喜歡與各種人打交道,從不介意對方的身份,上到皇帝公侯,下到販夫走卒,李素都願意來往,從陽春白雪到下裏巴人,李素都能與別人聊得很開心。

    但前提是……彼此之間最好能客氣點,真心也好,虛偽也好,“禮貌”倆字本來就是表象,相敬如賓一團和氣,不管真心還是虛偽,李素都喜歡。

    很顯然,今日登門的幾位將軍不認字,至少不認識“禮貌”倆字怎麼寫,尤其以某程姓老流氓為甚。

    見李素迎出門來,程咬金樂了,不待李素行禮,便上前狠狠一掌,落在李素肩上,李素隻覺肩膀一麻,然後半邊身子便沒了知覺,瞬間成為身殘誌堅美少年。

    “哈哈哈,娃子不錯,都縣公了,還知道親自出門來迎老夫,算是個懂事又孝順的,不枉老夫疼你這些年……”

    一旁的牛進達冷冷一哼:“就迎你一人?當我們都死了嗎?”

    李績也皺了皺眉,沉聲道:“老匹夫下手輕點!沒見老夫的外甥疼得掉眼淚了?”

    李素眼噙淚花,奮力擠出一絲難看的微笑,掙紮著躬身行禮:“各位叔伯大駕光臨,寒舍蓬蓽生輝,不勝榮光,小侄這是喜極而泣,喜極而泣……”

    程咬金哈哈大笑:“睜眼說瞎話還麵不改色,到底是你們李家的種,跟李績老匹夫一個德行,走!進屋,今日我等特為恭賀你晉爵而來,好酒好菜隻管上,娃子莫慢待了我等。”

    說完也不等李素表示,程咬金竟大步流星徑自進了門,老馬識途的樣子比主人還主人。

    李績牛進達等老將在後麵笑罵了幾句,也跟著進了屋。唯獨剩下李素一人獨自在門外發呆。

    不知道現在在門上掛一個“閉門謝客”的牌子還來不來得及?

    老將們的背影很偉岸,看在李素眼裏卻像一群餓極了的蝗蟲飛進了自己家,李素呆怔片刻,然後渾身一激靈,急忙快步追了上去。

    十來位將軍,除了程咬金牛進達和李績,還有幾位連李素都覺得麵生,其中兩位看起來尤為矚目,一位年紀五十來歲,比程咬金小幾歲的樣子,個子不高,但生得孔武,穿著尋常的團花綢衫,麵沉如水,不苟言笑,顯得很低調。

    另一位比較年輕,三十來歲的樣子,個子高挑,臉上時刻帶著謙遜有禮的微笑,舉足邁步卻時刻與前麵那位老者維持一前一後半步距離,顯然這兩人的關係不是親戚就是上下級。

    眾人進門後,李素領著他們往前堂走去,見李素好奇的目光瞥過來,那位五十多歲的長者嘴角微微一扯,一開口卻聲若洪鍾。

    “老夫姓蘇,名定方,冀州人氏,現任左驍衛大將軍,久聞李縣公年少有為,名動天下,是百年一遇的少年英雄,蘇某心慕之,今日借幾位老將的光,老夫厚著臉皮來瞻望一下李縣公的風采,還望李縣公莫怪老夫唐突冒昧。”

    李素聞言一愣,接著一驚。

    蘇定方,又一位大唐猛將,沒想到今日連他也登門了,由此可見……自己果然很牛逼了。

    “猛將兄!……啊不,小子拜見蘇伯伯,小子久聞蘇伯伯之大名,無緣得見,今日能見蘇伯伯風采,小子三生有幸。”

    蘇定方看來不太像是很隨和的人,或許常年治軍,性格看起來也非常的嚴肅,李素這般殷勤見禮,蘇定方也隻是扯了扯嘴角算是禮貌性的笑過了。

    轉身朝身後指了指,蘇定方淡淡道:“老夫今日沾了各位老將們的光,這小子卻沾了老夫的光,聽說老夫今日要來拜會李縣公,這小子亦心慕李縣公久矣,纏磨著老夫非要跟來,老夫拗他不過,隻好順手帶來了,哦,對了,他姓裴,名行儉,出身河東裴氏望族,現任左屯衛倉曹參軍,這幾年跟著老夫學點領兵布陣的手藝,勉強算是老夫的徒弟吧。”

    李素又是一驚。

    裴行儉,又是一位猛人啊!文武雙全,德才兼備,大唐未來的中流砥柱,可謂柱石名臣。

    蘇定方,裴行儉……兩位宿將名臣居然是師徒關係,而且一同來拜會自己,這令李素著實有些驚訝。

    二話不說,李素趕緊行禮。

    “愚弟拜見裴兄,裴兄之名,愚弟聞名久矣,今日得見風采,實在是人中龍鳳……”

    裴行儉顯然有些老實,急忙躬身長揖回禮,神情惶恐連道不敢,接著目露疑惑之色,不解地道:“李縣公聽說過末將?哪裏聽說的?”

    李素一滯,名臣嘛,自然一出生就透著不凡,比如出生時房頂長靈芝,紫光漫天,異香滿室什麼的,裴行儉有名則已,但他的名氣是在後來的高宗年間才掙出來的,如今的貞觀年間,他還隻是個籍籍無名的倉曹參軍,長安城裏這樣的小人物一抓一大把,李素嘴賤,張嘴便是“久聞大名”,這話對李素本人來說是大實話,可對別人來說卻實在有點虛偽了。

    見蘇定方和裴行儉都好奇地盯著他,李素臉頰抽搐了幾下,仰天打了個哈哈。

    “我觀裴兄器宇軒昂,氣度不凡,必非池中之物,就算如今身處潛淵,將來必有騰達之日。”

    蘇定方和裴行儉飛快對視了一眼,良久,蘇定方捋了捋長須,緩緩道:“行儉,孔聖曰:‘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你素慕李縣公之才,但人無完人,李縣公這睜眼說瞎話之才,爾絕不可效之,否則必逐你出門牆。”

    李素:“…………”

    裴行儉看了李素一眼,忍住笑恭敬地道:“是,行儉明白。”

    李素歎了口氣,今日來的這一群老殺才裏,還以為蘇定方和裴行儉算是好人,此刻看來,是自己太天真了。

    …………

    前堂賓主坐定,李道正也出來與李績程咬金等老將見禮。

    李績與李道正雖已相認,但來往並不密切,當年的那樁恩怨顯然不是那麼容易揭過去的,彼此心裏都還有著心結,這個心結目前二人解不開,也揭不過。

    所以李道正與李績見禮時表情很平靜,絲毫沒有自家人的親密感,反倒顯得有些疏離,淡淡互行一禮後,二人同時轉開了目光。

    程咬金卻對李道正很欣賞,沒等李道正行禮,程咬金一把揪住李道正的胳膊,大笑道:“老夫也算認識你多年了,沒想到當初還是走了眼,未曾發現老弟你當年也是一位響當當的英雄好漢,俺老程生平最喜歡結交的便是豪傑英才,你我之間莫論那些虛禮,來來來,與老程先痛飲三杯再說話!”

    此言一出,堂內幾位老將的目光紛紛望向李道正。

    李素的名氣自然是長安皆聞,後來與李績認親之事也是滿城皆知,但這其中的內情卻不是所有人都知道,見程咬金對李素的父親如此熱情的態度,眾人頓時饒有興致地紛紛看著二人。

    李道正平日蔫不出聲像隻病貓,憨厚木訥的形象可謂深入人心,然而今日堂上所坐的皆是當世名將,李道正不知怎的仿佛也激起了滿腔久蟄的豪情,聞言哈哈一笑,也不矯揉推搪,端起案上的漆耳杯果真與程咬金痛飲了三杯,烈酒入喉,一滴不漏,豪邁之狀頓時引來堂上諸將一陣轟然叫好。

    程咬金是個人來瘋,痛飲之後高興得不行,隨即卻朝李素鄙夷地瞥了一眼。

    “爹是好漢,兒子卻是個慫蛋,每次與老夫飲酒偷奸耍滑缺斤短兩,還往自己的袖子裏偷偷倒酒,以為老夫眼瞎沒看見,娃子啊,你和你爹不一樣,從飲酒便能看出,你不是個實誠人。”

    一席話惹得諸將大笑,連李道正都笑了。

    李素滿頭黑線。

    今日一定不是黃道吉日,不然不會有一群老殺才招呼都不打便跑上門來給自己添堵……

    還是舅舅心疼外甥,李績狠狠瞪了一眼程咬金,笑罵道:“子正莫理會他,老貨狗嘴吐不出象牙,你若不搭腔他便覺無趣,不再聒噪了。今日老夫等人登門,一則賀子正晉爵縣公,至於長安城的那些流言蜚語,子正莫放在心上,嗬嗬,陛下賞功罰過何錯之有?子正這些年為大唐立下的功勞世人皆知,幾個文臣如跳梁小醜,由得他們蹦達,過不了多久便自會消停……”

    牛進達捋須點頭,沉聲道:“懋功所言不錯,我大唐封爵向來公正,子正力排眾議,一人之力引進真臘稻種,從此我大唐的糧食畝產多了近三成,對天下窮苦百姓皆有活命之恩,此功可比開疆辟土大多了,全天下的百姓向子正磕頭也是應當,更遑論以往子正造震天雷,死守西州,晉陽平亂等等諸多功勞,陛下封你為縣公並不為過,隻是朝中那些文臣都紅了眼,嫉妒使然罷了,子正勿須理會,陛下自有聖心決斷。”

    李素急忙躬身行禮受教。

    李績接著笑道:“賀你晉爵縣公是為其一,其二麼,我等卻是來謝你進諫之情……”

    李素眨眼:“進諫之情?”

    “不錯。”李績笑容一斂,神情變得嚴肅起來,沉聲道:“前些日你向陛下進諫,請陛下立開國功臣畫像,供於樓閣之上,為陛下追憶往昔征戰歲月,憑吊逝去袍澤之用,此諫立心立德,善莫大焉,老夫代活著的和逝去的袍澤們多謝子正了。”

    說完李績忽然起身,肅然朝李素長揖一禮,程咬金牛進達等諸將也紛紛站起身行禮。

    李素大吃一驚,急忙上前攙扶,口中連道不敢。

    程咬金道:“娃子莫推搪,這禮你受得起!遙想當年,我等追隨陛下滅暴隋,平天下,南征北戰,金戈鐵馬,多少曾經並肩作戰的老弟兄一個個都死了,有的死於沙場,有的死於病痛,秦瓊,張公瑾,老段……他們一生征戰,好不容易鼎定了偌大的江山,最後卻沒享到福,每年陛下與我等武將舊臣飲宴時,陛下都會提起他們,然後淚流不止,娃子你向陛下進諫立功臣畫像,以供萬世瞻拜,我等老弟兄皆承情萬分,也代那些逝去的老弟兄謝你了。”

    李素苦笑道:“各位叔伯莫折煞小子了,立功臣畫像確是小子進諫,但當時我隻是試著說一說,小子是晚輩,隻恨生得太遲,沒能見到諸位長輩當年征戰沙場的風采,那日見陛下獨自垂淚幽思往昔,小子動了念頭這才說起此事,真的隻是順手為之,不值諸位長輩一謝。”

    程咬金大笑道:“好了,老夫等也隻是道聲謝而已,沒見咱們都是空手登門嗎?情分欠大了,送禮倒落了俗套,以後娃子若被人欺負,咱們這些老家夥說話還算有點分量,倒要幫你稱稱他的斤兩……”

    李素一凜,急忙躬身道謝。

    他知道,程咬金當著眾人的麵說出這番話,顯然用心良苦,以往李素與軍方的關係向來不錯,但是這個“不錯”的範圍比較狹窄,充其量便是程咬金,李績,牛進達,侯君集這幾位,然而今日程咬金放了這番話出去,算是代表整個大唐的軍方承認並接納了李素,日後李素的後台可就不止是這幾位了,簡單的說,李素將來不帶一文錢周遊天下,隻要找到軍營所在,基本能夠白吃白喝白拿不說,還能挑三揀四。

    當然,以後闖禍的話,能罩他的人更多了。

    想到這裏,李素不由受寵若驚,然後開始思量……

    日後得闖出一個怎樣級別的大禍,才對得起軍方給自己提供的保護傘啊,禍闖小了都不好意思跟軍方張嘴求包養求抱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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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慣例,客人登門,酒宴必不可少,尤其是客人屬於不怎麼講道理那一類,更要小心招待,不給他們任何一個不爽便拆房子的借口。

    李素當即吩咐府中設宴,很快便有熱騰騰的酒菜端進前堂。

    李家的菜和李素這個人一樣名滿長安,在這個做菜方式單調,隻知道煮和烤的年代裏,李家的蒸煎炒燜炸等各種花樣繁多的烹飪方式得到了滿朝上下的一致讚頌,就連李世民都不能免俗,以皇帝的身份強行派過幾名禦廚特意來李家拜師學藝。

    當一盤盤色香味俱全的佳肴端上來後,這些平日養尊處優的老將們頓時紅了眼,全然不顧身份和形象狼吞虎咽起來,李素和李道正目瞪口呆,嚴重懷疑這群殺才登門的目的,什麼慶賀晉爵,什麼道謝,全是借口全是套路,多半在家裏餓了三天特意等這一頓……

    李素默默歎息。

    登門沒帶禮物,還蹭吃蹭喝吆五喝六,今日果然是個諸事不宜的壞日子,注定命犯吃貨。

    幽雅恬然的前堂秒變豬圈,隻聽得一陣豬吃泔水般的淅瀝聲,武將們吃喝的樣子很震撼,端起盤子往嘴裏一撥拉,整盤菜就這麼入了肚,然後再神情從容地端起另一盤……

    很快,端上來的菜肴便被眾人一掃而空,看著眾人意猶未盡咂摸嘴的模樣,李素情知今日不能善了,擦了擦額頭的汗,扭頭吩咐下人照原樣再給各人來一份。

    諸將對李素知情識趣的表現很滿意,紛紛露出了讚許的笑容,程咬金剔著牙,眉眼一瞥,哼哼道:“你家的酒菜還算不錯,可惜分量太少,明知我等食量不小,這點塞牙縫的分量端上來,是想糊弄老夫麼?”

    李素苦著臉連道不敢。

    貴客臨門,來者皆是當世名將,每個人在史書上都有著濃墨重彩的一筆,明明應該榮幸雀躍的,可是此刻心中莫名而生的一股被強梁盜匪打劫的心情是腫麼回事……

    中場休息等上菜的空檔,眾人在前堂閑聊開了,話題不算太高尚,除了吹噓當年多麼英勇,立下多大的功勞,如何在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等等,然後畫風突變,毫無鋪墊轉折地開始說起長安城某青樓的姑娘不錯,胸啊屁股啊一通品評議論,然後彼此露出隻可意會的嘿嘿淫笑,當然,這種傷風敗俗的話題毫無疑問自然是程咬金這個老流氓先挑起來的。

    欣慰的是,李素剛認的舅舅大人還算比較高尚,並未參與如此下流的話題,趁著他們議論的時候,李績起身將李素召出前堂,舅甥二人沿著前堂外的回廊漫步而行,一直走到一個無人的偏僻角落,李績這才轉過身望著李素。

    “晉爵之風波,你勿須太擔心,眼下朝中尚有議論,但過不了多久終會平息的,晉爵旨意已下,陛下不可能收回成命,再說你的功勞擺在這裏,瞎子都看得見,那些眼紅的文臣們隻是叫囂幾句,其實他們心中也沒有底氣,很快他們就會閉嘴了。”

    李素心中一暖,笑道:“多謝舅父大人提點,小甥並不擔心,說實話,陛下晉我之爵本非我情願,若陛下真想收回,我還求之不得呢……”

    李績聞言皺了皺眉:“男兒大丈夫,生於世間當立身立德,成就蓋世功名以耀千古青史,你年紀輕輕,緣何常懷沉暮之氣?”

    李素想了想,長揖一禮,道:“鍾鼎山林都是夢,人間寵辱休驚。對小甥來說,蓋世功名不如家中嬌妻素手奉上的一盞清茗。”

    抬頭與李績的目光直視,李素笑道:“功名是冷的,清茗是熱的。”
小雲雲530929 發表於 2017-2-10 11:27
正文 第七百六十七章 晉爵深意



    李素的性格和他所做過的一樁樁大事一樣,可謂人盡皆知。

    滿朝君臣對李素的印象都不算壞,也都願意與他友善來往,其中的原因很多,或許因為李素為人處世親和,也或許李素做人做事低調不張揚,當然,也包括李素的性格。

    李素的性格太懶散,對於世人所熱衷的功名利祿他完全不感興趣,因為“無爭”,與大家並不存在利益衝突,所以大家都樂意與他來往,在這水既深且渾濁的朝堂裏,能做到人見人愛花見花開這種程度的人,委實鳳毛麟角,李素算一個。

    所有人都樂意看到李素就這麼懶散下去,尤其是李世民,表麵上經常斥責李素不求上進胸無大誌,但如果有一天李素忽然變得勤奮進取,李世民果真願意看到麼?所謂“進取”二字,本身便帶著勃勃野心的味道,作為臣子,太進取了往往不是什麼好事,一門心思的建功立業,皇帝把你一升再升,從縣子升到國公郡王,等到發現你的功勞連封郡王都猶嫌不足的時候,那麼,離掉腦袋也就不遠了,人間廟小,容不下你這尊大神,要不你換個地圖上仙界看看?

    然而作為李素的長輩,李績卻是實實在在對李素的不求上進很不滿,這種不滿沒有任何目的性,純粹隻是對晚輩的痛心。

    “你本是世間少有的聰慧之人,有著一肚子神鬼莫測的本事,可惜你自幼生在農戶家,母親早亡,父親也不知教導,所以你的眼光格局太小,你這身本事不知從哪裏學到的,但你的性子,卻實在可惜了……”李績搖頭歎息。

    李素笑道:“舅父大人說得是,隻是天性使然,難以改易,再說小甥這些年雖然性子淡泊,但該立的功名可從沒少過,像我如此淡泊之人都能在二十多歲的年紀被陛下破例封為縣公,舅父大人試想,我若再多一點進取之心,不要命似的多立幾樁功勞,陛下再次破例將我封到國公甚至異姓郡王,那麼,以後呢?以後我若再立功勞,陛下該如何封賞我?”

    李績眼皮一跳,急忙左右環顧一圈,發現四周無人後,這才緩緩歎道:“若你真到了那一步,陛下除了賞你一杯鴆酒,恐怕也別無它物可賞了……”

    李素笑道:“小甥酒量不好,一般不喝酒,尤其是那種要命的酒,能不喝還是不喝吧。舅父大人覺得呢?”

    李績沉默片刻,終於點頭歎道:“你是對的,木秀於林反倒不如藏拙,老夫戎馬半生,近年常覺得一團和氣的朝堂反不如廝殺疆場來得痛快,身處廟堂之高,愈覺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李素一驚,抬頭驚訝地看著他,想不通為何李績今日竟會說出這番話,裏麵似有深意。

    李績笑了笑,道:“你是老夫的親外甥,這些不敬的念頭老夫隻能和你說說……”

    “舅父大人何出此言?”

    李績歎了口氣,道:“近年來,陛下越來越乾綱獨斷了,尤其是李承乾謀反後,陛下的性情愈發暴躁,越來越聽不進朝臣諫言了,貞觀九年之前,臣子進十諫,陛下通常能納八諫,而如今所納之諫不足當初三成,殿侍中魏征以進良諫敢直言而聞名,這兩年魏征進諫卻屢屢碰壁,有時候陛下甚至連見都不願見他,魏征久抑於心,積怨而病,眼看也就這幾天日子了,他……是被陛下氣病的啊。”

    李素抿了抿唇。

    世上沒有完美無缺的人,更不可能有完美無缺的皇帝。“雄才偉略”這種字眼向來隻是史書裏的修飾,所有完美的光環都是以訛傳訛強加上去的,李世民也不能免俗。

    無可否認,他確實是個成功的皇帝,然而,人生的征途裏,絕對不能回頭看,因為甩在身後的是往事,往事太失敗,不可避免的生出沮喪心,往事太成功,則生驕縱心。

    李世民如今就是回頭看得太多了,當他回首往事,發現自己從登基到如今,已然創下如此清平盛世,打下如此廣闊的疆土,萬邦番屬對他如此敬畏臣服……功績曆曆在目,試問誰能不膨脹?如此一來,臣子們再對他進良諫,他又怎會聽得進去?

    李績神情有些沉重,接著道:“陛下如今不僅不納諫,而且對臣下漸生猜疑,今年上元夜,陛下大宴朝臣,將我等十二衛大將軍去職輪調,各大將軍舊部打亂調離,如今拱衛長安城的各衛委實是兵不知將,將不知兵,不僅如此,借著拔除前太子餘黨的由頭,陛下株連無辜朝臣近百人,許多與太子毫無關聯的朝臣也被莫名其妙罷職入獄抄家……”

    “以往陛下常召我等開國文臣武將入宮,垂問國事方略,現如今我等主動請求覲見亦不可得,據說陛下自去年開始,召了一些方士入宮,習修道法,效秦始皇煉丹求長生……”

    沉重地歎了口氣,李績仰頭看了看天空,神情抑鬱地歎道:“長安朝局越來越詭譎莫測了!”

    李素睜大了眼睛,他對李世民從來都是敬而遠之,除非李世民宣召,否則他幾乎從來不會主動進宮,所以對宮闈之事知之甚少,今日李績說起,李素才知道李世民越來越墮落了。

    對執掌江山的帝王來說,他個人的墮落可就是全天下的災難了。

    “陛下竟效秦皇煉丹求長生?”李素吃了一驚,接著皺起了眉,神情變得凝重起來:“此乃取死之道,舅父大人,這可不成,會禍亂天下的。”

    李績斜瞥了他一眼,哼道:“還用你說?那些所謂得道術士,明眼人皆知是騙子,煉出的丹藥也不知是何等毒物,古往今來多少帝王煉丹求長生皆不得壽終,陛下早年亦常說壽數天定,不可強求,所謂‘長生’,如鏡花水月,不可及也,可如今,他卻完全忘了當初自己說過的話,對煉丹沉迷愈深,朝臣屢諫而不納,長此以往,陛下性命堪憂……”

    李素脫口道:“不如讓小甥尋個時機進宮……”

    李績立馬截口道:“不行,此事你不能勸諫,陛下正是心氣孤高之時,勸諫不但無用,反而惹禍上身,無謂之舉也,子正,陛下麵前千萬莫亂說話,往年陛下和朝臣們隻當你是個聰慧的孩子,所以你闖過那麼多禍,君臣都不與你計較,如今你年歲漸長,又被破例封了縣公,現在大家眼裏的你,可不再是當年的孩子了,你說過的話,做過的事,都要自己擔待,不會再有任何人哂然一笑,輕輕揭過了……”

    李素愣了片刻,接著悵然若失地歎了口氣。

    放眼天下,知音難覓,誰會知道其實自己一生都是寶寶呢……

    暗暗歎息一聲,李素不得不接受自己已不再是寶寶的事實,定了定神,問出了一個久縈於懷的疑問。

    “舅父大人,陛下晉小甥的爵位,此舉恐怕不單單是因為我立的功吧?陛下背後可另有深意?”

    這個問題困擾李素很久了,當初李世民甘露殿晉爵之時李素便敏感地察覺到自己的晉爵並不簡單,這些年李世民一直刻意壓著自己的升遷之路,固然是因為年紀原因,也擔心驟升高位而難堵天下悠悠眾口,如今李世民竟力排眾議將自己晉為縣公,恐怕裏麵另有文章。

    李績含笑看了他一眼,道:“你倒是敏銳,居然能察覺此事另有門道,倒也不枉這些年修煉出來的道行。”

    李素苦笑道:“小甥這些年從來不敢踏足朝堂太深,充其量也就在河邊走走,可是縱然走在河邊,難免也濕了鞋,勉強還是能窺得幾分門道,隻是看得到卻看不透,小甥實在慚愧……”

    李績笑道:“你這個年紀,能看到已屬難得,對自己不必苛責……”

    頓了頓,李績笑容漸斂,神情變得嚴肅起來:“帝王行事難以揣度,所謂‘聖心難測’便是這個意思,晉你之爵當然也不可能是隨意為之……以我猜測,陛下晉你的爵位一則確因你這次立功頗大,雖然這些年總是壓著你的升遷,但這次因你之故而引進真臘稻種,惠澤天下,社稷愈發鞏固,如此大功若仍然壓著不升賞,怕是說不過去,陛下不僅怕寒了你的心,也怕寒了功臣們的心……”

    “二則,是為拉攏,無可否認,老夫在大唐軍中還算有幾分分量,你與老夫認親可不止是李家的家事,老夫是頗有威望的大將軍,你是後起新秀英傑,如今兩家成了血脈親人,陛下便不得不思量了,不管你與老夫是怎麼想的,在陛下眼裏,你便是我,我便是你,兩家其實同為一家,利益也是休戚相關的,所以陛下晉你的爵位,其中也不乏給老夫示恩的意思,讓你我兩家知聖恩之隆,不與天家生二心……”

    李素點點頭,這兩個原因他早已猜到,隻是,晉爵背後恐怕仍不會如此簡單。

    李績沉默片刻,接著道:“三則,老夫私下揣度聖心,晉你之爵恐怕與新立的東宮太子有關……”

    李素一愣,愕然望向李績。

    李績淡淡道:“不必如此吃驚,前太子謀反事敗,東宮之位空懸,陛下再立新儲君是遲早的事……”

    “可是舅父大人,陛下新立東宮,與小甥何幹?”

    “誰說與你無關?陛下十幾個皇子都眼巴巴盯著東宮之位,可是世人皆知,真正有希望問鼎東宮者,隻有兩位皇子,魏王和晉王,因為他們是長孫皇後嫡出,天家立儲的規矩向來是立長不立幼,立嫡不立庶,除非這兩位皇子品行德望太差,否則別的皇子基本沒有希望了……”

    深深看了李素一眼,李績道:“魏王和晉王,與你的交情恐怕不淺吧?”

    李素苦笑道:“晉王與我的交情確實不錯,可是魏王與我,卻是似敵似友之間,說到交情,未免有些慚愧了,小甥除了坑過他幾次外,基本沒幹過太感人的事讓魏王殿下引我為知己……”

    李績冷笑:“你與魏王的那點小糾葛,看在朝堂君臣眼裏隻不過是孩童玩鬧罷了,友也好,仇也好,不過是那麼一回事,前些日子魏王主動登門,試圖拉攏你,卻被你拒絕,此事已傳遍了朝堂,你以為陛下不知道?此事旁人或許當成了一樁笑談,但陛下怕是已留了心,魏王既然主動拉攏你,當然是看中你的才智,晉王天性純樸,他與你交好自然是因為你二人在晉陽並肩平亂的緣分,未來的大唐太子不論是魏王還是晉王,你對他們二人而言都是非常重要的,所以陛下在立新太子之前,先把你抬舉起來,作為將來東宮潛邸舊臣,若幹年後新君甫立,百廢待興,有你這位大唐百年難遇的英傑輔佐,大唐江山的新舊交替時期方不至於出現亂象……”
V123210 發表於 2017-2-15 00:41
第七百六十八章東征之念

    被人抬舉當然是自豪的事,尤其是被皇帝陛下抬舉,李素性子淡泊,但心中還是有一絲自我價值被肯定的竊喜。

    當然,竊喜過後李素很快恢復了冷靜,不管李世民對他怎樣的看重,事實上,他仍成了李世民棋盤上的一顆棋子,只是自己這顆棋子落下的位置比較重要而已。

    重要的棋子,仍舊還是棋子,而且無法反抗,這個事實令李素有些無奈。

    “陛下既知我和魏王有過恩怨,若魏王入主東宮,陛下不擔心魏王將來登基後殺了我?”

    李績瞥了他一眼,淡淡道:“帝王眼裡看到的是江山,他做任何事的目的都只有一個,那就是江山永固,把你留給下一代帝王也是這個目的,不可否認你是個人才,所以陛下願意賜你一場富貴,只要你一生為國為君效命。但是,把你留給下一代帝王是他量才而用,至於下一代帝王用不用你,留你還是殺你,那是下一代的事了,陛下那時躺在寢陵裡,他也管不著了。”

    李素眼皮猛跳幾下。

    話說得很直接,一言道盡帝王心,帝王無情的一面也毫無諱言地說出來了,李績終究是久經沙場和官場的老臣,看問題確實很透徹,尤其是,這番話有點犯忌,似李績如此穩重的人輕易不會說,今日能當著李素的面說出來,可見他已真的將李素看成了自家親人晚輩。

    “也就是說,無論未來的大唐太子是魏王還是晉王,我這顆棋子當定了?”李素摸著鼻子苦笑道。

    李績嘆道:“江山如棋盤,世人皆是棋子,豈止你一人哉?”

    李素神情忽然變得嚴肅起來,露出一臉苦大仇深的表情,緩緩道:“那麼,問題來了…… ”

    毫無預兆的一腳,踹得李素一個趔趄,李績冷冷看著他:“長輩面前好好說話!毛都沒長齊的小屁孩子擺出一張憂國憂民的噁心嘴臉啥意思?”

    “其實長齊了……”李素弱弱地爭辯了一句,見李績神色愈發不善,李素只好恢復了正常的語氣,道:“好吧,問題來了……別,舅父大人莫惱,小甥真有問題……”

    “說!”李績橫瞥了他一眼。

    李素笑道:“既然陛下晉了我的爵,可見新立太子應該就是今年內的事了,陛下正是春秋鼎盛之時,雖說東宮久懸不立令天下人心不安,卻也不至於急到這個程度,李承乾謀反事敗還不足一年,陛下完全沒必要匆匆立新儲君,舅父大人可知何故?”

    李績點點頭,道:“難得你看得如此深遠,老夫私自揣度,這也是陛下晉你爵位的第四個原因……”

    “什麼原因?”

    李績看著他,緩緩道:“老夫以為,陛下已有東征之念!”

    李素一愣:“東征?”

    眨了眨眼,李素忽然驚愕失聲道:“東征高句麗?”

    “沒錯。”李績沉聲道:“高句麗……隋唐兩朝之痛,陛下既是被萬邦推崇敬畏的天可汗,豈能不親手除此勁敵以耀廟堂?兩朝歷代帝王沒能完成的事,陛下若能完成,'天可汗'之名方算坐實了,日後史書上亦可對陛下蓋棺定論,更何況,當初隋朝連徵高句麗皆慘敗而歸,那可惡的高麗王竟然將我關中將士的頭顱砍下來,沿途壘成京觀以耀武,如此奇恥大辱,焉能不報?”

    李素漸漸露出明悟之色,道: “陛下打算在東征之前先把內憂處置妥當,國中必須有東宮太子監國,也需要得力的臣子輔佐,所以,陛下最近這連串的動作才會顯得有些匆忙,一切只因大唐要東征高句麗了?”

    李績點頭,嘆息了一聲,神色頗為複雜。

    李素眉頭不自覺地皺了起來:“舅父大人,陛下為何突然有東征之念?”

    李績嘆道:“數月前,新羅使臣來朝,向陛下哭訴高句麗將新羅和大唐之間的陸路斷絕,斬殺搶掠新羅商賈百姓,國中兵馬調動頻繁,似有吞沒新羅之意,陛下遣使入高句麗,嚴旨命高句麗權臣泉蓋蘇文馬上撤回兵馬,就在上月,泉蓋蘇文遣使回复陛下,不願接受陛下的王命,陛下龍顏大怒,遂有東征之念,而且是御駕親征。”

    李素沉聲道:“如今陛下可有調動兵馬糧草?”

    李績道:“上元節過後,刑部尚書張亮已奉旨離京東去,開始為東征就地徵調糧草,最遲不到半年,大軍便將發動了。”

    李素臉色變得有些難看。

    李績看了他一眼,道:“你覺得不妥?”

    李素嘆了口氣,道:“當然不妥,太不妥了……陛下一生南征北戰,戰無不勝,我擔心這次東征怕是會將陛下的一世英名付於流水……”

    李績眼皮一跳,急忙道:“你覺得大唐此戰必敗?”

    李素嘆道:“縱然不敗,卻也難勝,多半會是個兩敗俱傷的結果。”

    李績神情愈發凝重。

    李績是久經沙場的老將,一生大小百餘戰,自是經驗豐富,若換了旁人這麼說,李績只會冷笑兩聲,再下一個“狂妄輕浮”的評語,可是此刻說這番話的人是李素,李績卻不得不正視了。

    李素年紀不大,但李績從來不敢低估自己的這個親外甥,滿朝文武都沒人能無視他說的話,因為李素有這個分量讓人駐足聆聽,因為李素一旦正經起來,從來都是言之有物,而且甚少說錯。

    “兩敗俱傷?子正何出此言?”李績沉聲問道。

    李素抬頭掃了他一眼,輕聲道:“舅父大人是百戰將軍,凡戰者,首先必師出有名,其次是看天時地利人和,最後便是正奇互輔,舅父大人仔細想想陛下這次東征,它……果真有必勝的把握嗎?小甥就算不說,想必舅父大人心裡多少也有幾分遲疑吧?隋朝文帝煬帝兩代帝王數次東征,不是大敗便是無功而返,陛下也不想想,若高句麗那麼容易被征服,早在隋朝時便該將它納入版圖了,為何直到現在那高句麗仍在活蹦亂跳?”

    李績的臉色愈發晦澀,沉默許久,長嘆道:“老夫這些日子想了很久,也是越想心裡越不踏實……”

    李素道:“我覺得……東征還未到火候,陛下這次實在太急了些,帝王一念興兵,來日若敗了,傷的可是我萬千關中子弟的性命啊,舅父大人,咱們還是盡量勸勸陛下暫息東征之念吧,待到再過幾年,我大唐國庫殷實,將士操練精湛,正是兵強馬壯之時再徵高句麗,勝望比現在高得多。”

    ********************************* *****************************

    諸老將吃飽喝足後儘興而歸,一個個喝得面紅耳赤,連上馬都要靠部曲扶上去,顯然大家在李家喝得很嗨了。

    唯獨李績走時心事重重,神色間愈見憂鬱之色。

    送走了老將們,李素的心情也不太好。

    東征,隋唐兩朝帝王日思夜想的念頭,每個帝王都將高句麗當成了終極大BOSS,彷彿刷了這個BOSS就能撿到無數紫色裝備似的。

    李世民有這個念頭並不奇怪,天可汗嘛,總要幹出一點前面帝王乾不出的功績,別人口口聲聲叫天可汗時才能心安理得的承受住。

    可是,高句麗果真是那麼容易被打下來的嗎?隋朝屢屢對高句麗發起攻擊,有哪一次真正大勝而歸過?隋煬帝被推翻的原因很多,其中三次徵高句麗而耗乾了國力便是最重要的原因之一,可以說,高句麗不但沒被隋朝攻下,隋煬帝反而把自己的皇位和國祚都賠進去了。

    如今李世民又要走隋煬帝的老路,李素實在覺得很擔心。然而無奈的是,李世民東征之心甚堅,連張亮都已被派出去打前陣了,李素就算想勸諫多半也是無力改變了。

    …………

    晉爵帶給李家的變化還是有的,而且顯而易見。

    家僕丫鬟們揚眉吐氣了,在縣侯家當差和在縣公家當差是兩個概念,品級不同,心情也不一樣,儘管李素自己都不明白,同樣是當差,為何給縣公當差就那麼的喜氣洋洋,不知情的人見了還以為是他們被封了爵呢。

    還有一個變化,許明珠最近變得不太愛說話了,雖然依舊將李素的衣食住行打理得很周到,在李素面前也是笑意吟吟的,可李素卻敏感地從她眼中看出落落寡歡之色,李素滿頭霧水,追問了好幾次,許明珠總是笑著說沒事,李素追問幾次不得其果,只好作罷。

    長安城仍舊風平浪靜,絲毫看不出大唐即將迎來一場大戰惡戰的跡象,朝臣們照舊每天上朝議事,百姓們依舊安居樂業,為生計糊口而忙碌著。

    幾天后,李素在家伸懶腰打呵欠,打算翻個身繼續睡一覺時,家裡又來客人了。

    最近來拜訪李素的人不少,有朝中大臣勳貴,也有紈絝子弟,有的是來道賀,還有的索性說明來意,就是為了攀附。

    李素被擾得不勝其煩,乾脆交代薛管家,新晉李縣公因為陛下晉爵太興奮,結果中風了,正躺在床上抽抽,恕不見任何客人。

    然而,今日來的客人薛管家卻不能攔,攔不得,就連李素也不得不親自迎出堂外,因為理論上,這位客人可以一巴掌抽得李素真正中風抽抽。

    來的客人姓許,無官無爵無權,但這位三無人士卻是李素的老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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