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貞觀大閒人 作者:賊眉鼠眼(已完成)

   
vc2008 2015-3-1 14:59:49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67 4822924
V123210 發表於 2016-11-15 17:33
貞觀大閑人 第七百二十章 故人恩怨

    李道正策馬飛馳在蜿蜒的長安古道上。

    寒風呼嘯,拂面如刀割,勁風卷起黃塵,李道正被風迷了眼,他努力將身子伏低在馬背上,並且小口地調整著呼吸,讓呼吸的頻率與馬兒奔跑的節奏保持一致,外人眼里看來,這一人一馬竟已融合成了一個整體,不是老手絕對練不出這等嫻熟的騎術。

    父愛總是無條件,不求回報,甚至不分善惡對錯的。

    自己的孩子不論做了任何事,在父親的眼里看來,就算是錯了也容不得外人來教訓,孩子身上流著父親的骨血,是父親生命的延續和寄托,都說世上無不是的父母,可是在父母眼里,世上無不是的孩子,為人父母者才能明白,所謂“護犢子”其實根本就是下意識做出的第一反應,善惡對錯對父母來說,已經不是那麼重要了。

    李道正現在要做的便是護犢子,他要把兒子救出來,不想看他坐牢,更不想看他流放黔南,用盡所有力氣,甚至不惜翻開塵封的前緣往事,撕開他最不願面對的曾經,他所做的一切,只是為了兒子。

    馬兒發瘋般飛馳,不到半個時辰,長安城延興門便遙遙在望。

    李道正勒馬,眯著眼定定注視那座巍峨雄偉的城池,不由長呼出一口氣。

    下馬步行,李道正牽馬走進城門,入城後直奔朱雀大街而去。

    朱雀大街住著大唐所有權貴和重臣,他要找的人也住在那里。

    穿街過坊,目不斜視,半個時辰後,李道正便站在朱雀大街一戶權貴人家門口。

    門口值衛武士林立,見李道正牽馬駐足,定定看著自家府門前高掛的牌匾,武士們不由生了疑,直到發現這個牽著馬的農戶打扮的中年人忽然邁步朝自家門前走來,武士們這才按刀而上,攔住了李道正。

    “國公府前,閑人不得駐留,速速離去!”武士面無表情地道。

    李道正卻渾然未聞,抬頭盯著門楣上的那塊牌匾,不知想著什麼,表情越來越苦澀,眼眶竟不知不覺發紅了。

    武士見李道正毫無反應,不由怒了,忍不住伸手推了他一下。

    “閑人不得駐留,你听不懂人話嗎?”

    李道正被推得往後一踉蹌,卻也沒反抗,眼眶里的淚水卻越蓄越多,不知回憶起了什麼傷心的往事。

    見李道正仍沒有離去的打算,武士們不由大怒,為首一人鏘的一聲便拔出了腰側的橫刀,指向李道正怒道︰“叫你走,你不走,究竟意欲何為?”

    李道正終于有了反應,抬頭苦澀地一笑,使勁吸了吸鼻子,然後朝武士拱了拱手,態度十足的謙卑。

    “煩請通報此間家主,昔年部將求見,我叫李長生。”

    李長生,這是個多年未曾提起的名字,也是李道正當年的名字,落戶太平村後,不知什麼原因才改了如今的名字。英雄壯年飛揚之時,他便是李長生。

    武士皺了皺眉,露出嫌惡的表情,道︰“昔年部將便是你這德行?咱們國公爺是朝廷砥柱,國之重器,終日繁忙操勞,你說一個名字咱家國公爺便出來見你,你以為你是誰?”

    李道正失望地喃喃自語︰“果真是物是人非,昔年與大將軍並肩沖陷敵陣,大勝還營喝酒吃肉,何曾想到過今日欲見而不可得?”

    武士听不清他的喃喃低語,見李道正黯然神傷的模樣,對他的話仿若未聞,一次又一次被忽視,武士不由勃然大怒,揚起橫刀便架在李道正的脖子上。

    “久駐不去,神神叨叨的,你是何居心?再不走便將你拿下見官了!”

    刀架在脖子上,李道正終于有了反應,下意識般反手搭在橫刀的刀刃上,也不知他如何用了巧勁,隨手那麼一扭一翻,武士懵然之間,握刀的手肘忽然一麻,橫刀竟鬼使神差般到了李道正手上,雪亮的刀刃斜指向地,瞬間情勢逆轉,如同變戲法一般。

    門口的武士們皆驚呆了,接著馬上回過神,李道正露的這一手可算捅了馬蜂窩,所有人同時橫刀出鞘,非常有經驗地呈扇形將李道正圍住,人人露出高度戒備之色,如臨大敵地死死盯著李道正。

    被奪了刀的武士大驚之下,猛地朝後退了三步,指著李道正大喝道︰“好個賊子,果然來者不善!速速棄刀,否則視為刺客,格殺勿論!”

    李道正冷冷一笑,盯著武士道︰“李某生平從來不習慣被人用刀架住脖子,多年前有人這麼干過,他們都死了。”

    武士呆怔。

    李道正抬頭看著國公府大門上的牌匾,心中一陣氣悶煩躁,忽然揚起手中的橫刀,運足了力氣,吐氣開聲,暴喝一聲,橫刀脫手飛出,電光火石間,只听一聲悶響,橫刀竟不偏不倚釘在十步外牌匾下方的橫梁上,刀刃入木近半,刀柄仍顫巍巍抖動著,發出嗡嗡的怪聲。

    武士們震驚了。

    這等手力,這等準頭,眼前這個其貌不揚的黑臉漢子究竟什麼來頭?

    小小露了一手,震懾了門前眾武士,李道正卻無視諸多指著自己的刀劍,仰頭豪邁大笑道︰“既然無緣見故人,那麼不見也罷!”

    言罷毅然回頭,邁步離開。

    周圍指著他的刀劍仿佛被無形的氣罩隔開了似的,武士們又驚又懼,如臨大敵,明明刀劍在手,但誰也不敢往李道正身上招呼,那種如山岳般的威勢,如殺神般的霸氣,將武士們深深地震住了,沒人敢做出任何動作。

    李道正看也不看門口的武士,轉身牽了馬,獨自一人朝遠處行去。

    直到李道正的身影消失,眾武士松了口氣,有好奇者趕緊跑到牌匾下方的橫梁下,伸手試探著拔出那柄橫刀,橫刀入木近尺,牢牢地釘在橫梁深處,眾武士面面相覷,眼中各自露出震驚之色,都是行伍的漢子,都是舞刀弄棍的行家,李道正隨手投出的這一刀,看在內行人的眼里,一眼便知它的分量。

    “這人……恐怕真是國公爺的故人。”一名武士臉色有些發白。

    另一人臉色也不好看︰“他剛才說啥來著?昔年部將?國公爺的昔年部將如今個個騰達顯赫,這人一身農戶打扮,哪位部將混成這樣?”

    又有一人冷笑,指了指那柄仍釘在橫梁上的刀,道︰“你不信?看看這個,拍拍良心說,你隨手一擲能有這份功力麼?”

    嘆了口氣,他接著道︰“單看這準頭,這手力,只怕真是國公爺的舊部了,而且還是沖鋒陷陣,斬將奪旗的高人,不是前鋒官便是國公爺身邊的親衛,沒錯的!”

    第一個說話的武士臉色愈發蒼白了︰“如此說來,咱們把國公爺昔年袍澤拒之門外,還對他動了粗,這……”

    “這什麼這,快追上去問問呀,人家是條好漢,大丈夫真英雄,咱們這次以禮相待,莫壞了國公爺的名聲,教人說他驕橫。”

    長安街市,人流穿梭如川,熙熙攘攘,擦肩而過,各自成為陌生人生命里的過客。

    李道正牽著馬,獨自一人走在街市上,神情落寞,身影孤單。

    求人其實是一件很簡單的事,躬個腰,陪個笑,輕言軟語遞幾句好話,毫無價值的臉面暫時放下,達到目的後再撿起來,撢撢上面的灰塵,臉,它還是那張臉,或許比以往更光鮮。

    可是,李道正做不到。一個年已不惑的男人,歷經了半世滄桑,他的半生比尋常人更輝煌,更傳奇,然而,仍舊放不下臉面,他害怕,當人生第一次放下臉面後,未來再也撿不起來了。一張沒了臉的人,多麼可怕。

    李道正是卑微的,他的身份卑微如塵埃。可他也是驕傲的,一生未曾給任何人說過半句軟話,更未曾求過人,他的前半生征戰沙場,他需要的軍功永遠只靠自己手中的刀劍去取,他的後半生隱沒于鄉野,哪怕最饑困最艱難的年景里,哪怕兒子餓得半夜睡不著覺起床猛灌涼水,他都忍住沒開口求過地主,而是自己頂著嚴寒跳進冷水淤泥里去給鄰村挖溝渠換糧食。

    卑微如塵埃的人,也有一塵不染的高貴尊嚴,李道正的一生像一桿寧折不彎的鐵槍,寧願死,也不願讓干淨的自己蒙上一絲瑕疵。

    所以李道正剛才毫不猶豫地離開了,原本為了兒子上門求人便不是他的本意,這個決定做得萬分艱難,然而高門大戶的門口,只受到了一點點冷遇奚落,他便無法再繼續下去,他的驕傲不容許自己如此糟踐尊嚴,那種屈辱的感覺比死還難受。

    前方寬闊的街道左邊是一條陰暗的巷子,李道正站在巷口,身形頓了一下,牽著馬走進了小巷內。

    無人的小巷內,積蓄已久的悲傷眼淚終于毫無顧忌地流了下來,李道正無聲地哭泣著,七尺男兒漢此刻淚如雨下,平靜多年的日子被打破,接踵而來的,卻是人生中最艱難的進退,他很想放下面子和尊嚴,很想輕松地邁過這道檻,可是,怎麼也邁不過去。

    更何況,那道檻後面,還有一段塵封多年,至死也不願再揭開的往事和恩怨。

    渾身失去力氣般跪坐在冰冷潮濕的地上,李道正淚眼望天,無助地喃喃自語︰“咋辦咧,該咋辦咧,英娘,以前家里的事都是你拿主意,你走咧,素兒落難咧,你教教我,咋辦咧……”

    男兒傷心只在無人處,李道正跪在小巷內索性哭出了聲,多年的辛酸和孤獨,多年積蓄的悲傷,此刻盡情宣泄而出。

    天空灰蒙蒙的,寒風卷裹幾片枯黃的落葉,打著旋兒在李道正的頭頂盤旋,風兒漸歇,落葉終于無力地跌落塵埃。

    不知哭了多久,李道正忽然站起身,抬袖狠狠擦去了淚水,通紅的眼楮里透著決然。

    低頭,懇求,屈辱。

    這些男人本不該有的東西,一生中總會遇到幾回的,世上有什麼尊嚴能高于兒子的性命安危?

    李道正決定回去,再回到那戶權貴家的門口,等待當年的那位故人,求他救救自己的兒子。

    深吸了口氣,李道正平復了情緒,牽著馬走出了小巷,仍朝剛才的來路往回走。

    …………

    人流熙攘的街市,嘈雜喧囂的噪音聲聲入耳,李道正面無表情,充耳不聞。

    遠遠的,對面一陣不急不徐的馬蹄聲傳來,三四人騎在馬上,幾匹馬靠得很近,馬上的人正湊在一起,邊走邊說著話,神情凝重,透著幾分焦灼,不知商量著什麼。

    街市上的百姓見馬兒行來,紛紛自覺地避到一旁。

    能在長安城街市上慢慢悠悠騎馬的人必是當朝權貴,不是三省宰相便是開國大將軍,否則沒人能有此殊榮。

    行人皆避開,馬前三丈方圓頓時留出一片開闊的空地,隨著馬兒緩慢的行走,空地也不停地變幻,不論走得快或慢,前方三丈內終是空無一人。

    騎馬的人確實是權貴,而且都是開國大將軍,正是李績,程咬金,牛進達三人。

    昨日李世民忽然下旨流放李素,不日啟程,今早又忽然將李素宣進太極宮,不知怎生處置,原本淡定的幾位老將軍頓時急了,他們不清楚陛下忽然召見李素是個怎樣的信號,是凶是吉,而以李素那外柔內剛的熊脾氣,若再頂撞了本已在氣頭上的李世民,下場肯定不是流放千里那麼簡單,斬首滅族也不是不可能。

    所以三位老將軍听到消息後,不約而同地聚集在太極宮外,請求覲見李世民,無奈李世民此刻正在召見李素,宮門前的宦官自然連通稟都不敢的,三位老將軍踫了個釘子,又不敢離去,在宮門前徘徊等候許久,直到兩個時辰後,天色已近午,宮里還沒傳出諸如“推出去斬了”之類的凶信,三人漸漸放心,料想今日李素大致應該無礙,于是三人這才騎著馬,慢悠悠地回家了。

    尋常百姓識趣地避開了,可迎面而來的李道正並未避開,他牽著馬,垂著頭,對外界的一切漠不關心,也沒注意到對面離他越來越近的三位老將。

    馬前三丈的空地,迎面忽然出現了一人一馬,這情形就很突兀了,三位老將想不看到李道正都難。

    騎在馬上的三人只抬眼瞥了一下,並未在意,他們都不是仗勢欺人的權貴,路不是自己的,誰都可以走,所以三人同時將馬兒的韁繩稍微往旁邊拉了一下,指揮馬兒繞過李道正。

    程咬金仍是沒心沒肺,一邊拉著韁繩,一邊笑道︰“老夫懂相面,當年第一眼見到那小子就看出來了,他必非福薄之人,雖然說話做事很混帳,一生倒也有驚無險。”

    李績笑罵道︰“你個不學無術的老匹夫,懂個屁的相面,信不信明我就把李淳風找來,你們當面聊聊如何相面,看看他怎麼拆穿你。”

    程咬金哈哈笑道︰“當面聊俺老程也不慫,李淳風敢在老夫面前胡說八道,老夫定教他知道何謂真正的‘福薄’,一斧子把他剁了,他自然便‘福薄’了,這老神棍三年前領教過老夫的手段,如今遠遠見了我都繞道,好幾次嚇得鑽進了死巷子,笑得老夫……咦?那不是李家娃子的老爹麼?喂!李兄弟!”

    程咬金向來大嗓門,當街這一聲大吼,失魂落魄的李道正也被喊回了神,抬眼一瞧,卻見程咬金騎在馬上笑吟吟地瞧著他。

    李道正自然認識程咬金的,這幾年程咬金沒事就去李家打秋風,從來不把自己當客人,在李家但凡遇到好物件了,二話不說打包帶走,害得每次程咬金來之前,李素都會緊張兮兮地把家里的好東西先藏起來再待客,所以李道正對程咬金的印象很深刻。

    見程咬金笑著招呼,李道正赫然抬頭,勉強朝他擠了個笑臉。

    然而,一旁的李績乍見李道正,身軀不由一震,瞬間怔忪之後,臉色大變,未等程咬金下馬寒暄,李績騎在馬上忽然大喝道︰“長生!可是長生?是你嗎?”

    李道正一呆,這才看到程咬金旁邊的李績,接著李道正的臉色也大變,黝黑滄桑的臉龐瞬間無比蒼白,嘴唇囁嚅幾下,期期說不出一句話,眼眶卻忽然紅了。

    突然的變故,令程咬金和牛進達猝不及防,二人吃驚地看著李績和李道正,面面相覷,滿頭霧水。

    李績的眼眶也紅了,死死盯著李道正的臉,二人相隔數丈,對視良久,李績終于肯定地點頭︰“長生,沒錯,你是長生!”

    說著話,李績翻身下馬,大步走到李道正面前。

    就在程咬金和牛進達以為即將出現故人喜相逢的畫面時,情勢卻突變。

    李績走到李道正面前,忽然伸出手,一把揪住李道正的衣襟,猛地往上一提,一百多斤的李道正居然就這樣被李績單手提起,兩腳懸空,奇怪的是,李道正竟然絲毫沒有反抗,就這樣木然地任由李績提著他,兩眼緊閉,淚水順腮而下。

    李績眼里也蓄滿了淚水,盯著李道正的臉如同看著仇人,充滿了憤怒怨恨,卻還摻著一絲疼惜,傷懷。

    “尋你多年了,一直杳無音訊,李長生,老夫還以為你死了呢,沒想到今日又在這長安城里見著了……”

    李道正淚流不止,卻死死咬著唇,一言不發。

    一旁的程咬金和牛進達急了,趕忙上前拽住了李績的胳膊,拼命往下拉扯,程咬金喝道︰“老匹夫你吃錯藥了?快快放手!都是熟人,萬莫誤會……”

    “滾開!”李績像頭發怒的獅子,須發皆張怒吼道,程咬金被嚇得一顫,情不自禁地往後退了一步。

    李績卻懶得理他,仍盯著李道正,一字一字緩緩地道︰“別的尚且不提,老夫只問你一件事,英娘何在?她跟著你這些年,你可曾委屈了她?”

    李道正終于睜開眼,直視李績憤怒的眼楮,低聲道︰“英娘……二十年前已逝。”

    李績聞言身軀猛地一顫,兩眼迅速圓睜,失聲道︰“英娘死了?”

    “死了。”

    李績呆怔片刻,淚水終于控制不住地奪眶而出。

    仰頭長長呼出一口氣,李績慘笑︰“好,好得很!老夫且不問她如何死的,只問一句,她死了,你為何不死?”

    李道正泣道︰“幼兒無依待哺,我不能死。”

    李績松手放開李道正,面現悲傷之色,喃喃道︰“好好的大活人跟著你一聲不吭的走了,連苦日子都沒能過幾天,她死了,你有何顏面獨活?”

    忽然從腰側拔出儀刀,雪亮的白光閃過,刀鋒以雷霆之勢朝李道正頭頂奮力劈去。

    “老夫便送你去見她吧!”

    李道正滿臉悲痛,認命地閉著眼,竟不躲不必,任由刀鋒劈落,顯然已抱定求死之心!

    鏘!

    一聲金鐵相擊的脆響,李績的儀刀離李道正頭頂尚距兩寸便劈不下去了,卻被兩柄同樣制式的儀刀架住。

    李績憤然抬頭,見程咬金和牛進達一左一右,二人的儀刀也出了鞘,恰好同時架住了他的刀。

    “與你們無關,滾一邊去!”李績怒道。

    程咬金架刀之後,手臂被震得生疼,齜牙咧嘴一陣,怒道︰“這是李素他爹,老匹夫你發什麼瘋!”

    李績一呆,扭頭愕然道︰“李素?你,你是……李素的爹?那李素他,他難道……”

    李道正閉眼,泣道︰“李素,正是我和英娘的孩子,親骨肉。”

    李績驚愕地盯著他,半晌說不出話來。

    李道正卻抬袖擦干了淚,忽然撲通跪在李績面前,凜然不懼道︰“大將軍,英娘是你親妹妹,當年我與英娘不告而別,我罪該萬死,只是我和英娘的孩子李素如今身陷囹圄,馬上要被流放黔南,那里仍是一片荒蠻之地,一路叢林峻嶺,危機四伏,能不能留得性命尚不知,求大將軍救他一回,至于我李長生當年之罪,此事過後,任殺任剮,絕無怨言!”



V123210 發表於 2016-11-16 07:08
貞觀大閑人 第七百二十一章 細剖利弊

    李道正一生磊落,活得堂堂正正,唯獨做過一件對不起人的事,那位他曾經對不起的人,如今就站在他的面前。

    原本,他可以選擇不站在他面前,世界很大,一個住在長安城里,一個住在長安城外,相隔不過數十里,可是他與他二十多年沒見過面,李績這些年數十次派家僕精騎尋找李道正的下落,皆是無功而返。

    然而,世界也很小,尋常的日子,尋常的街頭,不經意的抬眼便是老天注定久別重逢的緣分,至于重逢後的恩或怨,如果不能一笑泯之,那便認真償還。

    李績和李道正都無法一笑泯之,可是,卻不知從何償還。年月太久了,久得仿佛往事已成了隔世,總覺得已是上輩子的事了。更何況,二人若論起當年的恩怨,恐怕誰都說不清楚到底是恩還是怨,李道正做過對不起李績的事,僅此一件,可是二十多年前,李道正做過的事卻實在太對得起李績了。

    熙攘的街市委實不是重提舊年恩怨的好地方,只是李績和李道正渾然不覺,無視路人驚懼敬畏的眼神,也無視巡街武侯小心翼翼不敢靠近的怯懦身影。

    看著李道正跪在自己面前,李績仍呆怔不發一語,表情變幻莫測,二人對話的一來一往間,程咬金和牛進達在一旁大抵也听出了意思,然後二人面面相覷,發現彼此臉上皆是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

    李素竟與李績是親人,而且是嫡親的舅甥?

    饒是兩位將軍久經陣仗,仍被這個事實震得兩耳嗡嗡作響。

    李績似乎也不敢相信,呆怔許久,李績吃吃地道︰“你說的那個‘李素’,是……‘那個’李素?”

    話問得很奇怪,可李道正听懂了,篤定地點點頭︰“是‘那個’李素,程將軍和牛將軍都認識的‘那個’李素。”

    李績依然一副驚呆的模樣,喃喃道︰“原來他……竟是英娘的孩子!是了,應該是她的孩子了,當年第一眼見到他便覺得眼熟,老夫只當是錯覺,原來不是錯覺,果真是我妹子的孩子……”

    垂頭看著李道正,李績的目光里仍充滿了怨恨和怒意,只是還摻著幾分復雜的色彩。

    “你一生未給人下過跪,跟隨老夫那些年你一直是條鐵骨錚錚的漢子,今日竟為了兒子下跪求人,足見你確實疼愛他,李長生,你听清楚了,老夫恨不得親手殺了你,當年的事情沒完,待將李素保出來,你我的恩怨慢慢算!”

    李道正垂頭道︰“多謝大將軍,還有,我如今改了名,叫李道正。”

    李績一怔︰“李道正?你一個粗人能取這種名字?”

    李道正平靜地道︰“英娘給我取的,她說,既然隱姓埋名長相廝守,前塵種種便該一刀斬斷,毫無留戀,故給我換了個名字,名曰‘道正’,謂之‘道正氣和’,做人磊落,戒妄戒嗔,與她平淡度盡此生。”

    李績眼眶又紅了,緩緩點頭,嘆道︰“是她的性子,她總是那麼好強,當年我一時氣急說了幾句重話,第二日便不見了你和她,離家遠遁私奔恐怕也是她的主意吧?”

    李道正點頭︰“是,當年她實在氣極了,也不願我受委屈,當夜便拉我離開了李家,說是要與李家恩斷義絕,此生不見,給我改名時甚至連我的姓都想換了,但我感念李家收養之恩,不敢或忘,寧死不願改姓,英娘沒法子,只好給我留了李姓。”

    李績仿佛受了巨大的打擊,黯然道︰“只不過幾句氣話,為何如此絕情,要與李家恩斷義絕?”

    李道正嘆道︰“她哪里絕情了?大將軍,離家之後我們並未走遠,所居之地離長安城只有數十里,每日傍晚,夕陽西下,她總是站在村口,痴痴地看著長安城方向,每年大將軍生辰之日,她也著我從村口沽兩斤酒,關上門一人獨飲,大醉而眠,逢家祭先祖之日,她也會帶上我,在村外找個偏僻無人的野地,點燭焚香,面北而拜,再大哭一場……大將軍,李家生她養她,她如何割舍得下?我知道,她做夢都想回去,也勸過她無數次,只是……她太好強了,倔強了一輩子,死撐了一輩子,到死都沒能再踏進家門一步……”

    李道正說著說著不禁潸然淚下,李績也流著淚,泣而跺腳,長嘆道︰“自家人有什麼天大的檻過不去?何必為了一口氣而誤了一生!”

    看著淚如雨下的李道正,李績深吸了口氣,努力平復了一下情緒,指了指他,道︰“你,先跟我回家,當年的事慢慢再說,現在重要的是把李素保下來……”

    轉頭望向程咬金和牛進達,李績朝二人拱了拱手,道︰“多年的一點家事,教二位見笑了,李素是二位的晚輩子佷,只是于我而言,他已不僅是晚輩,而是失散多年的親人,二位,此時不同彼時,如何保下李素,老夫要下把力氣,也請二位與老夫呼應一二。”

    程咬金和牛進達互視一眼,默默點頭,慣來嬉笑怒罵的程咬金此刻神情也正經了許多,他明白李績話里的意思。剛才之前,李素是大家的晚輩,三位將軍為他求情緣于這些年的情分,緣于大家對李素的疼愛,然而今日與李道正相逢,得知李素是李績的親外甥後,事情的性質便不一樣了,李素成了親人,真正有血緣的親人,李績出于對外甥的護短也好,出于對妹妹多年的愧疚心理也好,總之,李家這回保李素是要下死力氣了。

    打個簡單的例子,剛才之前,三位將軍保李素只能說盡其所能,盡到自己最大的努力,事若不成,三人也毫無辦法,但此刻不一樣了,知道李素是李績的親外甥後,李績欲保下他,必然要動用李家多年積攢的所有資源人脈,可以說是不惜一切代價,多年攢下的人情也好,恩情也好,該用掉的毫不猶豫地用掉,一切只為將這個外甥保下來。

    這就是有血緣和沒血緣的區別待遇,很現實,但也是事實。

    ********************************************************************************

    太極宮,甘露殿。

    李素此刻自然不知道長安街市上發生的那一幕,更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已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他仍與李世民相對而坐,二人大眼瞪小眼,半個時辰沒說過一句話了。

    論年齡,大家差了幾十年,二人之間豈止是代溝,簡直是鴻溝天塹,論性格,李世民那種剛愎自負的性格也是李素最討厭的,論共同話題,這就更沒得聊了,李世民就是個有著官方身份的土地主,每天腦子里琢磨的事就是盯著地圖,想著使個怎樣的法子把大唐的領土擴大一些,再擴大一些,而李素,每天三個飽一個倒,典型的混吃等死不求上進,兩人說起公事還能有問有答,若聊點私人的話題,簡直是話不投機,三句話後便有強烈互相捅刀子的沖動……

    殿內很安靜,氣氛安靜得有些尷尬。

    李世民也不嫌無聊,沒話說就批奏疏嘛,可他卻偏偏啥事不干,只盯著李素的臉,眼楮一眨不眨,盯得李素渾身發寒,尷尬得有一種索性流放到黔南去的沖動,黔南多好啊,可以看瀑布,游苗寨,心情好的話索性翻過雲貴高原跑去吐蕃搞點事,如今雖然是一片荒蠻不毛之地,帶上帳篷獵點野味只當是野外生存訓練了,哪怕繼續回大理寺蹲牢房也舒坦,總好過被這一雙龍眼盯獵物似的盯著……

    李素坐立難安,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干笑著打破尷尬的沉默。

    “陛下,今日天氣真是哈哈哈啊……”

    李世民哼了哼︰“‘哈哈哈’是天氣很好的意思麼?”

    李素認真地道︰“是。”

    李世民皮笑肉不笑︰“不陰不陽,不晴不雨,何來‘哈哈哈’?”

    李素暗暗撇了撇嘴。

    跟這種不會聊天的人聊天,簡直分分鐘能釋放人性里的暴戾因子,簡單的說,就是想弄死他。

    照這樣聊下去,還不如尷尬的坐著呢。

    所以李素決定閉嘴。

    殿內于是再次陷入安靜。

    良久,李世民忽然道︰“前太子承乾謀反,你可有參與?”

    李素嚇了一跳,急忙道︰“臣只是閑散之官,哪里敢摻和這等掉腦袋的事,陛下莫嚇我……”

    李世民笑了笑,笑得李素直發毛,一時間也分辨不出笑容里的含義。

    “既然你說沒參與,那便沒參與吧,此案被牽連的朝臣多達二百多人,多牽扯一個,少牽扯一個,其實沒什麼打緊了,只是刑部和大理寺細審之後,許多疑點無法釋之,比如,四方館恰到時機的那把大火,還有,據說侯君集臨陣反戈也與你有關,勉強也算是一樁大功吧,可你卻偏偏壞了和親大事,李素,當著朕的面,你不妨說說,你究竟是忠是奸?朕該如何評價你?”

    李素眼皮直跳,垂頭道︰“臣是忠臣,只是偶爾犯點小渾,偶爾做點錯事,就算是外人眼里覺得做措了的事,也不一定真的錯了,十年,二十年,千百年,後人會給臣一個公正的評斷。”

    李世民哂然一笑︰“朕听出來了,你到現在還是覺得壞了和親並無錯,你心里有冤屈,對嗎?”

    李素抬頭直視他,道︰“陛下,臣確實不覺得壞了和親有錯,臣還是那句話,臣唯一做錯的,便是不該瞞著陛下行此事。”

    “理由呢?”

    “臣現在拿不出理由,和親之策,自漢朝便有之,數百年來已成歷朝慣例,大唐自不可免俗,哪怕臣現在解釋千言萬語,陛下也不會覺得臣是對的,所以臣在等宦官把東西拿來,那時陛下便知臣的做法到底是錯是對。”

    李世民疑惑道︰“此物……竟如此重要?”

    “未來千年,澤被兆民,實是安邦定國之物。”

    李世民盯著他許久,終于灑脫一笑︰“好,朕便等著看。”

    …………

    宦官比想象中來得快,來去只花了兩個時辰,看著氣喘吁吁滿面塵土的宦官出現在殿外,李素知道,他……肯定超速了。

    宦官進殿後來不及喘口氣,手捧著兩個小錦袋匆匆走到李素面前,將錦袋遞給他。

    李素笑著道了聲辛苦,然後將兩個小錦袋打開,這時李世民也湊了過來,一臉好奇地盯著兩個小袋子。

    袋子沒什麼出奇之處,出奇的是袋子里的東西,打開後竟是兩株稻穗,還有兩把潔白晶瑩的稻米。

    李世民見費了半天勁,拿來的居然是如此尋常的稻穗,臉色頓時有些難看了,陰沉著臉冷冷道︰“李素,你最好給朕解釋清楚,這就是你所說的‘澤被萬民’?你當朕是三歲孩童耶?”

    李素沒說話,也沒解釋,從袋子里取出稻穗稻米後,小心翼翼地捧著它們,神情凝重地將它們分成兩堆,擱在面前的桌案上。

    兩捧稻穗稻米靜靜地躺在桌案上,散發出金黃色的光芒。

    李素這才拱了拱手,道︰“陛下,這就是臣所說的‘澤被萬民’,陛下且請息怒,願意听臣解釋麼?”

    李世民陰著臉,怒哼一聲道︰“說吧,朕的貞觀朝難道讓人說話的機會都不給嗎?不過你的理由最好讓朕信服,否則,可不止是流放黔南那麼簡單了!”

    威脅!嚇死寶寶了……

    李素不易察覺地撇了撇嘴,捧起桌案上兩堆稻米其中的一堆,雙手將稻米捧在手心里,朝李世民一遞,道︰“陛下請看,這是臣家中天字良田今年所收的稻米,您看看這顆粒,這飽滿度,還有米的色澤光度……”

    李世民皺著眉,但還是依言湊近了仔細端詳片刻,然後抬起頭,冷冷道︰“那又怎樣?”

    李素笑了笑,然後捧起桌案上的另一堆稻米,道︰“陛下再請看,這是真臘國今年所產的稻米,同樣的,您請看看它的顆粒,飽滿度,還有色澤……”

    李世民眉頭皺得更深了︰“真臘國?靠近南詔的真臘?”

    “對。”

    李世民再次湊近仔細端詳觀察,半晌,直起身子,道︰“有差別,你家所產的顆粒較小,也不如真臘國的飽滿,色澤偏黃,真臘國的潔白如玉……”

    李素放下稻米,又拿起一株稻穗,道︰“陛下請看,這是臣家中良田種的稻穗,您看看稻穗被米粒壓彎的程度……”

    順手再拿起另一株稻穗,李素接著道︰“這一株是真臘國的稻穗,言語說不明白,臣把這兩株稻穗放在一起,陛下便可直觀的比較。”

    說著李素將兩株稻穗並排舉起,李世民湊得很近,細細打量,比較。

    良久,李世民點點頭,道︰“確有差別,你家稻穗根株較小,桿睫稍細,稻谷雖將穗子壓彎,可是程度卻不如真臘國的穗子,真臘國的稻穗粒大,無芒,壓分量,你看那稻穗尖,幾乎已與根部平齊,顯見所結稻谷分量之重,再看兩株稻穗各自所結谷粒的數量,顯然你家也比不上真臘國的,人家的稻穗比你家多了近三分之一,可見真臘國的稻穗……”

    話說到這里,李世民忽然一頓,接著神情怔忪起來,兩眼漸漸放出駭人的光亮,死死盯著真臘國的稻穗,再看看李素家所產的稻穗,看了一會兒,李世民索性將李素手里的兩株稻穗劈手奪過來,握在手中仔細比較起來,表情瞬息數變,越來越精彩,呼吸也不自覺地急促起來。

    “顆,顆粒……快數數顆粒!”李世民表情瘋狂,親自動手將兩株稻穗上的谷粒一顆顆摘下,非常小心地分作相隔甚遠的兩堆,不使任何一顆混淆。

    李素靜靜看著李世民埋頭拔著稻谷,嘴角不知不覺勾起了淺淺的笑意。

    將兩株稻穗上的谷粒全部摘下來後,李世民幾乎趴在桌案上,小心地一顆一顆數了起來,一遍,兩遍,生怕沒數清楚,又數了兩遍,直到確定了數字後,李世民眼中光芒愈盛,透出幾分瘋狂般的喜悅。

    “大唐所產稻穗,一株二十六顆,真臘國所產,一株……三十五顆,相較大唐多了三分之一,若是一畝良田皆是如此,那麼大唐稻谷所產,每畝將多收……多收……”

    李素笑著接話︰“臣在家里算過了,每畝大約可多產近兩百斤,若是扣掉氣候,土壤差別原因,一畝地也能多收一百六七十斤,如果引進真臘國稻種,在大唐境內推廣種植的話,十年內舉國糧食所產,將會比如今的產量多出三分之一,若是因地制宜,選在江南,嶺南,劍南三道廣泛推行種植,這個數字將會更大……此物還有一個天大的好處,若是在南方氣候適宜的地方耕種,每年可兩熟甚至三熟……”

    李世民再次驚呆,失聲道︰“兩熟甚至三熟?你……可是在誑朕?”

    “臣不敢欺君,……好吧,以前欺過,但這一次真沒有。”

    看著李世民震驚的神色,李素接著道︰“陛下,臣記得貞觀十三年,戶部上疏統計過大唐的大致人口,天下總計三百一十四萬戶,人丁一千二百萬,舉國農耕之地總計不到八百萬頃,因氣候土壤原因,所以北方大部分種植麥子,粟谷等糧食,南方則主要種植水稻,若以黃河為界劃分的話,耕地面積劃掉一大半,種植水稻大約三百多萬頃,若是每畝多收成一百六七十斤,這三百多萬頃耕地將會多種出多少糧食,這些糧食能多養活多少人!”

    李素漸漸直起身子,注視著李世民,道︰“陛下剛才要臣解釋為何破壞大唐吐蕃和親,臣剛才無法解釋,現在可以了……”

    指了指李世民手中的稻谷,李素道︰“這株真臘國的稻穗,便是臣的理由!真臘國王子自幼在長安求學,去年元宵燈會認識了江夏王的長女文成公主,二人兩情相悅,私訂終生,真臘國王子原本打算年後以國禮向江夏王求親,卻沒想到吐蕃人半路殺了出來,更沒想到陛下竟然偏偏指定了文成公主遠嫁吐蕃和親,一切計劃被陛下一道旨意打亂了,而真臘國位處南疆,國小勢微,兵備不整,雖奉大唐為宗主,可大唐和陛下從未正眼看過這個小國,誰都不知道,這個不起眼的小國竟然有一件絕世珍寶……”

    抓起一把案上的稻米,任潔白晶瑩的米粒從指間泄落,李素輕輕地道︰“這件珍寶,無法助陛下擴充版圖,無法像震天雷那樣在戰場上助我王師顯威得勝,可是……它卻是活萬民,固社稷之物,能幫助一個國家固本培元,休養生息,它能讓百姓嘴里多吃一口米飯,饑荒時多存兩斤糧食,多活一兩個人的性命,多一個不挨餓的百姓,便少一個造陛下反的亂民,此物天賜,濟民安邦,僅只為了百姓嘴里多出的這一口米飯,臣覺得,破壞一次和親真的不算什麼,哪怕代價是與吐蕃國交戰,為了這件珍寶,發起一場戰爭也值得!”
skyeye9999 發表於 2016-11-17 09:56
第七百二十二章 君臣議農

    凡事利弊取捨,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衡量,從三觀到喜好,每個人都不一樣,同樣兩碟菜擺在面前,你多挾兩筷肉,他多挾兩筷青菜,這便是生活裡最簡單的“取捨”。

    上升到國家的高度,作為一個合格的統治者,國家的掌舵者,在面對更重大的抉擇時,也需要利弊取捨,有時候做出取捨是非常艱難的事,兩個都有利有弊,選誰不選誰,便成了最大的難題。

    稻穗擺在李世民面前,李素的解釋也非常清楚詳細,李世民秒懂。

    一邊是大唐的邊境和平,送個公主與吐蕃和親,大抵能保大唐數十年邊境安寧,消弭兵災,如果沒有這株真臘國的稻穗出現的話,與吐蕃和親對大唐來說無疑是有益無害的,至於送個女人出去保家國平安,無論君臣或是百姓都不覺得有什麼不對,當一件事情被歷朝歷代重複了無數次後,再錯的事情也被當成了真理,始終不移地做下去,幾乎已沒人去思考這件事情本質的對錯。

    因為從漢朝開始就是這麼做的啊,所以我們蕭規曹隨有什麼不對?

    女人是渺小的,哪怕是公主,也同樣的渺小,在這個年代裡,女人的地位相對高了些,然而,在男人的眼裡,女人終究還是一種資源,可以拿來換取所需的資源,尤其是大唐的公主,更是稀缺資源,每次的付出,一定要得到更大的回報。

    不可否認李世民有愛女之心,然而家國社稷和女兒之間,李世民毫無遲疑地選擇社稷,在他心裡,社稷比女兒重要,所以當國家利益需要付出一個女兒出去時,李世民也會毫不猶豫地付出去,大唐自立國後漸露崢嶸頭角,短短二十餘年便令萬邦來朝,心悅誠服地尊其為“天可汗”,一則因大唐兵鋒之利,天下無可敵者,二則便是公主們和親的功勞了,對李世民而言,公主和親也是他的戰略部署之一,而且是非常重要的部署,送公主遠嫁,可安鄰國之心,大唐王師才能騰出手來遠交近攻,而不會出現兩頭同啟戰端的窘境。

    在李世民心裡,和親已成了他鐵定的國策,這個國策很管用,大唐這些年就是靠著這條國策才有了喘息之機,李世民也對這條國策堅信不移,所以當得知李素破壞了大唐與吐蕃的和親時,李世民才會勃然大怒,對李素的處罰格外的嚴厲,因為李素踩到了他的底線,挖了封建帝國的牆角,罪不可恕。

    可是現在,李素拿出了一件絕世珍寶,這件珍寶能讓大唐的稻穀每畝多收一百六七十斤,看似很小的數字,然而放到大唐國土全境的耕地裡,共計三百萬頃的稻田,每年能多收多少糧食?更何況,這種稻穀若氣候和土壤適宜的話,還能比大唐的稻穀多收一季,整整多出來的一季稻穀,又將是一個怎樣龐大的數字?

    李世民心中充斥著狂喜,至於具體的數字,他已不敢去算,他怕幸福得原地爆炸。

    當然,李世民也是個非常謹慎的人,李素的三言兩語不可能讓他徹底相信,畢竟這是一件大事,事關社稷黎民。

    雙手捧著稻穗,李世民愛不釋手,眼睛死死盯著它,頭也不抬地道:“來人,速召長孫無忌,房玄齡,褚遂良三位進宮,馬上!”

    殿外的宦官恭應一聲,轉身飛快跑遠。

    殿內再次陷入尷尬的沉默。

    李世民埋頭只盯著稻穗,看得很仔細,想想不放心,將從兩種稻穗上摘下的稻穀又仔細數了兩遍,確定數位上的差異後,滿意地點頭,眼中閃爍著興奮的光芒。至於李素,李世民選擇了無視。

    雖然從未否認過自己是小清新,可李素接受不了別人把他當成小透明。

    於是李素決定再次打破這尷尬的沉默,製造點聲響讓君臣之間的氣氛嗨起來。

    “呃,今日的天氣,哈哈哈……”

    李世民仍未抬頭,眼睛仍舊盯著稻穗,嘴裡卻冷冷地道:“沒正事就閉嘴,朕不想跟你閒扯,沒見朕一直未抬頭嗎?朕連你的臉都不想看見。”

    李素:“…………”

    感覺自己變成了一座橋,被人踩過之後便生生拆成了碎渣,簡稱“過河拆橋”。

    很顯然,對李素破壞和親一事,李世民仍餘怒未息。

    指了指手中的稻穗,李世民道:“一事歸一事,你獻稻有功,但你破壞和親也是大罪,朕這裡沒有功過相抵的說法,該賞的朕會賞,該罰的朕也不會留情,李素,別以為這事過去了,告訴你,這事過不去!”

    李素飛快眨眼,腦子裡努力消化這句話。

    既要封賞,也要懲罰,功過還不能相抵……難道他想給我封個國公,然後再一腳把我踢到黔南,仍舊再過三年與野人土著為伍的日子?這邏輯……該不會精神分裂了吧?

    長孫無忌等人來得很快,李世民的宣召很急,三人甚至連朝服都來不及穿,都只穿了一身尋常的儒衫匆匆進殿。

    君臣見禮之後,長孫無忌等人這才看到角落裡畫圈圈的李素,長孫無忌一愣,接著飛快掃了李世民一眼,似乎明白了什麼,立馬對李素露出了親切的笑容,一副長輩寵溺又責備的語氣,指了指李素,笑道:“長安城這些年都說李子正是個小混帳,老夫一直以為傳言不實,多好的娃子啊,有本事有才華,文能提筆武能破城,哪裡混帳了?直到今日老夫才知,你小子果然是個混帳,看看你都幹了什麼事,和親都敢摻和,呵呵,越來越出息了。”

    房玄齡和褚遂良也是老人精,原本該蹲在大理寺監牢的李素,此刻卻出現在甘露殿裡,與李世民同殿而坐,這個事實本身就釋放出許多信號了,老奸巨滑如房玄齡者,豈能看不出這其中的玄妙?

    於是房玄齡撫了一把長須,接過長孫無忌的話頭,大笑道:“輔機賢弟所言甚是,這小混帳蔫壞蔫壞的,平日裡溫文儒雅彬彬有禮,嘴也甜,見人就叔叔伯伯一通亂喊,一旦犯了渾就不計後果無法無天了,把天捅破也不稀奇。”

    李世民在旁邊聽著二人調侃,聞言嘴角微微一扯,接著滿面怒容道:“朕今日也領教了這混帳的膽大包天,此事斷不會輕饒,不給你長點教訓,日後恐怕你真會幹出捅破天的大事。”

    長孫無忌目光微閃,論揣度聖意,長孫無忌是個老司機了,李世民這番話再次肯定了他心中所想,話說得再嚴厲也只是表像,今日能將李素召到甘露殿,不論君臣二人說了什麼,至少李世民必然有了重拿輕放的意思。

    這個隊站得毫無壓力,長孫無忌頓時打著圓場笑道:“陛下,這些年子正賢侄為大唐為陛下屢立功勞,如今只不過幹了一點點出格的小事,相比子正所立的功勞,實在算不得什麼,終究只是小輩胡鬧,教訓教訓也就夠了,可莫真將他流放到黔南去了,這孩子看著體弱,經受不了路途顛簸,在黔南那種不毛之地怕是連命都要交代了,還請陛下念及舊情,饒過他這一次吧。”

    房玄齡也在旁不停地點頭附和,只有褚遂良嘴唇囁嚅了幾下,沒吱聲。

    李素急忙朝長孫無忌和房玄齡投去一記感激的眼神,長孫無忌也悄悄朝他回以會意的目光,二人相視而笑,分外融洽。

    李世民哼了哼,道:“該罰的,朕還是要罰,一國之君若連賞罰分明都做不到,朕何以服天下?……不說這個了,三位愛卿且過來,今日李素向朕進獻了一個好東西,朕有大事欲與三位商議。”

    長孫無忌三人馬上朝李世民身前湊去,至於李素……仍蹲在牆角畫圈圈,他愈發感到自己這座橋被拆得稀碎了……

    殿內君臣竊竊說著話,李世民不時舉起手中的稻穗和稻穀,一邊詳細地解釋,隨著李世民越說越多,長孫無忌三人的表情先是好奇,接著驚愕,最後震驚,表情變幻分外精彩。

    “這,這……此物,果真能增產三分之一?”房玄齡激動地拽住稻穗,長長的鬍鬚不停抖動著,顯然情緒很不平靜。

    李世民笑道:“若李素所言不虛,應該便是了。”

    房玄齡眼眶都紅了,他是尚書省左僕射,名副其實的宰相,大唐國內具體的事務都是他在操持,無論水利,商道,農桑,賦稅等等,大事小事一把抓,正因為宰相的身份,所以他比誰都清楚這種稻穀有著怎樣重大的意義,國庫若比往年多了三分之一的糧食,什麼事不能幹?什麼事幹不成?百姓若能多吃三分之一的米飯,對這個皇權統治的忠誠度和凝聚力又將是怎樣的一個質的提升?李唐江山穩坐五百年不是問題。

    “天賜祥物,註定陛下的大唐江山萬萬年,臣代天下百姓謝陛下恩澤!”房玄齡哽咽地道。

    李世民笑著歎氣,指了指李素,語氣卻不怎麼和善:“莫謝朕,要謝謝他,小混帳成天闖禍,偏偏運氣卻好得邪性,這等安邦定國之祥物竟叫他發現了,哼!”

    長孫無忌扭頭,深深看了李素一眼,目光有些複雜難明,隨即忽然道:“子正賢侄,老夫有一問……”

    李素急忙行禮:“長孫伯伯儘管問,愚侄知無不言。”

    長孫無忌不似房玄齡那般激動,神情卻有些疑惑不解:“據賢侄所說,此物是真臘國的稻種,其國耕種此稻業已數百上千年了,老夫不解的是,明明比大唐的稻種產量高,為何咱們中原直到今日才發現此物的存在?以往難道沒人發現過嗎?”

    李素不慌不忙道:“不瞞長孫伯伯說,此問愚侄也曾想過,而且問過那位真臘國的王子,王子也不得其解,愚侄自己想了想,覺得此物之所以沒被咱們中原發現,原因有很多,首先是路程甚遠,兩國相距數千里,如今交通不便,從南到北走過來,少則數月,多則半年,如此漫長的距離,兩國間消息閉塞不通是很正常的,其次,兩國語言不通,真臘國諸部說的大多是天竺語,文字也是天竺文字,佛教傳入真臘年月未久,兩國無論官府或民間都不覺得彼此有什麼來往的必要,其三,稻穀一物,我大唐南方皆種植,論稻穀外形的話,兩國稻穀相差不大,米粒相似,只有微小的差異……”

    嘴角輕輕一勾,李素笑道:“除了小侄這等無聊之人沒事把稻穗上的穀粒摘下來一顆一顆數清楚,恐怕沒人再幹這種事了,也就是說,兩國雖然同種稻穀,但兩者的產量差異怕是從來沒人注意過,所以真臘國的稻種這幾百上千年來便泯然於世,而不為人知了。”

    李素說完,殿內君臣頓時點頭不已,看來李素的解釋眾人都是比較認同的。

    李世民抓起一把稻米,任穀粒從指縫中泄下,看著長孫無忌和房玄齡笑道:“朕欲在大唐推行此稻種,眾卿以為如何?”

    房玄齡擰眉沉吟不語。

    長孫無忌卻道:“陛下當三思而行,此物確是好東西,若能推廣普及,大唐百姓之福也,只不過,此物產量究竟有沒有那麼高,臣以為還是先確定以後再推行比較好。”

    扭頭歉意地朝李素笑了笑,長孫無忌解釋道:“不是信不過賢侄,事關社稷民生,不得不謹慎,賢侄莫誤會老夫之意。”

    李素急忙笑道:“長孫伯伯此言乃老成謀國,愚侄只會心中敬佩,怎能誤會伯伯?伯伯多慮了。”

    李世民扭頭望向房玄齡,房玄齡附和道:“臣以為輔機賢弟所言甚是,先確定了產量後再推行方為穩妥之策。”

    李世民想了想,點頭道:“也罷,是朕心急了,只是真臘國太遠,來回頗費時日,朕這便吩咐下去,命人在長安兩市尋找真臘國人,最好是熟知農事者,將他們召進宮來,朕親自詢問一番,兩相印證之後再下定論。”

    三位老臣皆同意並點贊。

    李世民又望向李素,淡淡道:“此物是你最先發現的,你可有諫上?”

    李素頓時露出猶豫之色。

    李世民原本只是隨意問一問,沒指望李素說什麼,然而看到李素猶豫的表情,李世民頓時不滿道:“你真有話說?有話儘管道來,遮遮掩掩做甚?”

    李素乾咳兩聲,道:“臣……確實有點不同的意見,說出來還望陛下和三位伯伯莫怪罪。”

    李世民哼了哼,道:“此為商議國事,本應盡抒己見,何來怪罪之說?只要莫學魏徵老兒說話那麼難聽,朕自然欣悅之。”

    李素笑了笑,隨即正色道:“臣以為,此物雖好,卻也不能拿來就用,真臘是小國,東西南北也就那麼點地方,但大唐不同,大唐幅員遼闊,疆域甚廣,每地的氣候土壤都不一樣,臣覺得種出來的東西也不一樣,故而《晏子春秋》有雲:‘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則為枳’,就是這個道理,所以,臣以為就算得到了真臘國的稻種,也該謹慎推廣,先選一鄉一縣之耕地作為試點,讓當地農戶試著種一季,若試種的收成比較理想,再慢慢往大唐各道各州府推行……”

    殿內君臣聞言不由兩眼一亮,如今還沒有“試驗田”這個概念,李素提出來後,君臣頓時驚奇不已,細細思量之後,頓覺極有道理,而且非常穩妥。

    李世民不由大笑道:“甚好,便依此而行,幾位覺得如何?”

    眾人皆點頭贊許。

    李素有些尷尬地道:“臣,呃……還沒說完呢。”

    李世民愣了一下,然後笑道:“子正還有高論?快快道來。”

    李素飛快瞥了他一眼,剛才一直叫自己的姓名,現在換了表字,顯然李世民的怒氣又消了一些。

    “臣以為,糧食是民生之根本,推行種植新稻種是大事,也是一件需要冒風險的事,咱們得先做好失敗的準備,主要還是因為兩國氣候和土壤的差異原因,所以除了引進真臘國的稻種之外,臣覺得正好可借此事,在長安設立一個新的衙署,重用一批精于農事的官員,甚至民間種田的行家老農,專司農事研究,舉凡域內或域外的莊稼作物,無論糧食也好,瓜果也好,想辦法將種子弄來,反正長安胡商甚多,此事不難為之,弄來了種子,交由農學專門研究和種植,比如真臘國的稻種,咱們拿到農學裡,結合咱們大唐本地的氣候和土壤,對稻種進行改良或者雜交,實驗成千上萬次,總能找出一個適合大唐生長且產量更高的稻種,慢慢推行於天下……”

    話音落,李世民和長孫無忌等人已陷入呆滯狀態,盯著李素久久不語。

    李素被眾人盯得渾身惡寒,急忙笑道:“臣方才胡言亂語,若陛下和各位伯伯覺得不可行,便當我沒說過吧,呵呵,是我多嘴了,各位莫怪……”(未完待續。)
skyeye9999 發表於 2016-11-18 10:38
第七百二十三章 進退兩難

    一件事情可以衍生出更多事情,這是萬物發展的規律。

    人類文明的起源其實很簡單,大抵是幾個住在山洞裡的原始人,原本過著快樂的茹毛飲血吃生肉的日子,後來有一隻小動物,不知道幹了什麼遭雷劈的壞事,恰好被一道過路的雷從活生生的生肉劈成了五分熟的帶皮熟肉,原始人躲在山洞裡看到這一幕,於是呵呵呵的跑出來,掰下一條腿嚐了嚐,頓時流下了幸福的淚水,那個時候他們才知道熟的東西比生的好吃,於是,世間便有了火。

    從茹毛飲血到牛排五分熟,這便是人類文明跨進的一大步,自從吃了熟肉後,腰不疼了,腿不酸了,一棍子撲暈五個原始婆娘,拖進洞裡洞房,不費勁。

    後來,某個強壯的原始人偶然發現自己揮拳頭揍人之後,別的原始人都很怕他,於是人類有了畏懼心。強壯的原始人很高興,用咿咿呀呀的原始語告訴他們,從此我就是你們的首領了,你們去打獵,烤熟了送給我吃,人類於是有了權力和階級,再後來發現某種作物煮熟了很可口,於是嘗試著主動種植它,發現嘴和舌頭能發出各種聲音,這些聲音能夠表達自己的情緒和意願,於是有了語言,有了語言還不夠,於是他們試著把語言幻化為書面表達形式,把想表達的意思刻在石板上,先是用簡陋粗鄙的圖畫,漸漸的,圖畫經過演變後成為了文字……

    看,人類的文明在一步一步的發展,進步,所有這些進步的起因,都是為了讓自己的生活變得更好,更方便,品質更高,這是一切文明發展的原動力。

    李素不知道今日自己提出設立農學的建議算不算給人類文明添磚加瓦,他只是覺得有些事情如果有人想到了,就必須有人去做,千古以還,朝代興亡,那是大人物們的博弈,輸贏的結果對大人物們來說或許很刺激,但苦的卻是百姓,所以後世有句話,“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苦”的源頭,說到底還是糧食,糧食這個東西一直在影響著文明的進程,有時候它讓人類文明進步,有時候害文明倒退,饑荒災年,千里餓殍,百姓流離顛沛,易子而食,那一幕幕慘如修羅地獄般的情景畫面,其實都是因為“糧食”二字。

    李素並不覺得自己跟“高尚”“偉大”這些詞沾邊,提出設立農學的建議只是因為不想看到大唐的百姓們也有千里餓殍,易子而食的那一天,或許,他確實愛上了這個年代吧,想為這個年代多留住幾年純樸無華的光陰,讓這個年代裡可愛樸實的百姓們能夠吃飽飯後,像他一樣悠閒地躺在院子裡曬著太陽,迷迷糊糊睡在銀杏樹下,一夢千年。

    李素的一句提議,令李世民和長孫無忌等人兩眼頓放光彩。

    這個提議……非常可行,而且從統治者的角度來看,這個提議對他的統治也是有百利而無一害的,他所要付出的只不過是召集官員學者和有經驗的老農,然後從國庫劃撥些許經費,建幾棟大房子,圈一片荒地,僅此而已,可是得到的好處呢?

    首先,天下所有農作物的種子都有改良增產的希望,百姓能吃飽,國庫糧草豐盈,這是天下安定的基礎,其次,他做了一件亙古以來帝王從未做過的事,可謂空前絕後,天可汗的青史列傳上,“設立農學”這件事必是濃墨重彩的一筆,哪怕農學的研究進程並不理想,所謂改良和增產全部失敗了,對李世民來說也不算壞事。

    重要的是他在做,他做了。

    失敗又怎樣?朝臣和百姓不會怪他,反而會在人前人後說,陛下為了百姓的溫飽殫心竭慮,投入了多少心血和精力改良糧種,陛下真是有心,他是個好皇帝。

    這句評語,對李世民而言便是沉甸甸的政治籌碼,便是號令天下,臣民絕對服從的至高威望。

    所以,設立農學無論成或敗,對李世民來說都是有利的,他沒有拒絕的理由。

    殿內,李世民臉孔忽然漲紅了,呼吸愈見急促,顯然內心很不平靜,旁邊的三位重臣自然也是老奸巨滑之輩,李世民聯想到的,他們也迅速想到了,然後一臉喜意地朝李世民拱手行禮。

    皇帝和宰相這種工作就是這樣,外表正義偉岸,實則內心陰暗,總以最壞的惡意去揣度別人,而且無論多麼正大光明利國利民的好事,從他們腦子裡轉了一圈後,過程和目的頓時變得非常齷齪骯髒了。

    “設農學,改良莊稼,此事……卿等以為如何?”李世民控制著自己的情緒,故作平靜地朝三人問道。

    長孫無忌和房玄齡交換了一下眼神,然後笑道:“臣以為……可行。”

    房玄齡也笑:“臣附議。”

    拽過旁邊畫圈圈的李素,長孫無忌滿臉喜愛,使勁揉著李素的腦袋:“這孩子,玲瓏水晶般的心思不知怎麼想的,隨口一句話便是利在千秋萬歲的大功德,我家那幾個孽子若有你一半的聰慧,老夫縱是現在死了也含笑瞑目。”

    李素的腦袋被長孫無忌搬弄來搬弄去,頓時有些怒了,使勁一甩頭,掙脫了長孫無忌的騷擾,強笑道:“小侄性子懶散,又好嘴,所以平日裡所思所想皆是如何讓人吃得飽吃得好,同時也不太累,很多想法都是小侄躺在院子裡曬太陽想出來的。”

    房玄齡失笑,指了指他,道:“掛著尚書省都事的官職,三天兩頭不來應差,偷懶竟偷出理由來了,往後你再往老夫這裡遞假條,老夫若不答應是不是耽誤你憂國憂民了?”

    李素乾笑:“房相您莫鬧,小侄的官職和爵位已被陛下罷免了……”

    李世民嘴角不易察覺地一勾,隨即露出怒色,不滿地哼了一聲,顯然對李素幹的混帳事仍未消氣。

    君臣商議片刻,一致覺得設立農學非常有必要,於是李世民表態了。

    “農學可設,朕決意在長安城外劃出十頃天字良田,專研作物改良之用,鴻臚寺召集各國使節,命他們將本國作物種子呈來長安,國庫撥錢兩萬貫,工部領匠人先把農學房子蓋起來,再選拔官員,確定官職,最重要的是,農學內不但要召天下各州府有經驗的老農,更要每年選一批寒門農戶子弟進來,將種田的手藝一代代傳下去,此事,玄齡親自調度,務必用最快的時間將農學的底子搭建起來。”

    房玄齡凜然領命。

    李世民沉吟片刻,道:“農學之設,獨立於朝堂之外,不參與朝堂政務,如同弘文館一般,是個專門研究學問的地方,不同的是,弘文館治聖賢經義,而農學專司農事,二者並存,澤惠士子萬民,甚善!”

    長孫無忌等人聞言一驚。

    李世民竟將農學與弘文館並列,可見他對設立農學一事何等重視,以後農學在朝中的地位亦見一斑。

    弘文館雖說是專治學問的地方,但能進去講學讀書的人可不一般,裡面教授生徒的老師都是當朝三品以上大員,從弘文館出來的人,通常都是官運青雲直上,被吏部委以重任,武德年設下的弘文館,到了貞觀年間已不知不覺變了味道,成了各方士子們鍍金進修之所,成了一條直通顯赫的天梯。

    而設立農學,其初衷同樣也是專研學問,然而它的地位卻與弘文館並列,可見未來將是何等的引人注目,尤其是李世民剛才一句“寒門農戶子弟”,更顯得意味深長,大唐從此以後除了科考取士以外,寒門子弟又多了一條出路,農學的設立對那些千年的世家門閥來說,又是一記重拳,朝廷取寒士而削弱門閥對朝政的影響,農學亦可與科考並列。

    一石三鳥,委實高明。

    長孫無忌等人想通了裡面的微妙之處後,對李世民更是佩服得五體投地,心悅誠服地行禮。

    李世民半闔著眼,一邊屈指無意識地敲著桌案,一邊沉思。

    “……農學可設監正一人,少監二人,這監正的人選麼……”

    說著李世民忽然一睜眼,朝李素望去,長孫無忌和房玄齡等人如同有心靈感應一般,不約而同也望向他。

    李素一驚,他突然發現自己又幹了一件蠢事,一件把自己帶進溝裡的蠢事,這件事愚蠢的程度大抵自扇十八記耳光也不冤枉。

    趁著李世民還未開龍口,李素急忙搶先道:“陛下三思,農學可是功在社稷,利在千秋的大事,陛下您素知臣的性子,您覺得把農學交給臣這麼一個人,……真的合適嗎?”

    李世民一滯,接著露出深表贊同的表情,點頭道:“監正人選,容後商議,總之……”

    說著,李世民無比嫌棄地瞥了他一眼,道:“總之,這個人絕不能選那種又饞又懶又愛闖禍一肚子陰謀詭計同時還貪財的混帳,朕的貞觀朝有這麼一個混帳已足夠,不能再多了。”

    李素:“…………”

    是在說我嗎?不是吧?應該是在說程咬金……

    …………

    …………

    說完了正事,長孫無忌房玄齡等人便告退了。

    殿內又只剩下李素和李世民二人。

    這次二人沒有陷入沉默,李世民的表情似乎也有了些許變化。

    “李素,朕大致明白你為何要破壞和親了,有了這個稻種,真臘國的王子變得很重要了,他與文成公主之私情,朕不能漠然視之。”

    李素點頭道:“是,大唐若欲引進真臘國的稻種,僅靠民間商人和百姓在兩國間互通往來是遠遠不夠的,若欲將稻種推廣到南方各州府,這件事無論如何也饒不開真臘國王室,沒有王室的點頭,在大唐推廣種植真臘稻將會很艱難,畢竟真正熟悉它的還是真臘國人,而且以後每年穩定的稻種來源,派遣兩國有經驗的老農互相往來,教授種植的學問等等,這是兩國最深層次的合作,若陛下不顧真臘國王子的感受,執意將他的心上人文成公主許給松贊干布,恐怕真臘國王室對陛下不滿,引進稻種可就困難重重了。”

    李世民歎道:“不錯,此事確實很麻煩,朕若早知真臘國有此珍寶,當初便該玉成二人,何至如今進退兩難?旨意已下,吐蕃是強國,不可輕侮,大唐又有求於真臘,更不能得罪,而文成公主卻只有一個……難煞朕也!”

    李素湊上前出主意:“陛下不如拿吐蕃陳兵邊境當藉口,言斥吐蕃不敬,有犯邊之意,趁勢回絕兩國和親,面子裡子都有了,任何人也挑不出陛下的錯處……”

    李世民冷笑:“朕的旨意都下了,突然又反悔,朕哪有臉面治理天下?更何況,人家本已在邊境陳以重兵,朕若反悔,那些未開化的蠻夷腦子一根筋,惱羞成怒之下,十有**便真的犯邊了,如今大唐國庫空虛,將士倦怠,你覺得咱們還能支撐得起一場惡戰嗎?”

    李素也歎氣,這件事到了如今這個地步,確實進退兩難了。

    既不能得罪吐蕃,也不能得罪真臘,吐蕃的松贊干布,真臘的那只猢猻……石訥言王子,兩位都想娶文成公主,許誰不許誰,對大唐而言勢必都將多樹一個敵人。

    李世民煩躁得不行,想到造成這件事的罪魁禍首,不由轉過頭來,狠狠瞪了李素一眼。

    “你給朕出的好難題!想想就氣,朕恨不得一刀剁了你!”李世民怒道。

    李素小心翼翼地指了指桌案上的稻穗,道:“臣也給陛下尋了件寶貝呀……”

    李世民重重歎氣,憑心而論,此事還真不能怪李素,雖然如今進退兩難,可李素卻為大唐提供了一次機遇,一個國富民強,四海之內橫行霸道的機遇。

    想到這裡,李世民的氣消了不少,語氣也平緩多了。

    “你是長安城著名的混帳,滿肚子壞水多得冒泡,這件事你有主意嗎?”

    李素突然好想當一名刺客,抄起手邊二十斤重的銅香爐朝李世民腦袋上掄去,砸他個半身不遂不能人道。

    混帳就混帳吧,還“著名”的混帳,皇帝當久了,不但不會聊天,連人話都不會說了……

    朝天翻了翻白眼,李素硬邦邦地道:“臣愚鈍,沒主意。”

    李世民也不失望,而是緩緩點頭:“既然拿不出主意,朕留你何用?明日你便給朕滾到黔南去,跟黔南的猢猻一起住樹上采桃子吃吧。”

    李素猛地一激靈,毫不猶豫地道:“陛下,臣有辦法!”

    “說。”

    “……還沒想好。”

    見李世民有發飆的跡象,李素趕緊道:“給臣一晚時間,必有良策。”

    李世民熄火。

    “甚好,此事朕便交給你了,若辦得令朕不滿意,或是引發兩國動了刀兵,莫怪朕不饒你,那時你連黔南都去不了,等著被砍頭吧。”

    李素苦笑應是,世上為何那麼多人對權力無比熱衷?這就是原因了,自己辦不了的事可以推給下面的人辦,下面的人沒辦好,很簡單,一刀剁了,再換個人繼續辦。

    淡淡看了李素一眼,李世民道:“今晚,你還是老老實實蹲在大理寺吧。”

    李素愕然。

    李世民哼了哼,道:“你入獄這幾日,吐蕃大相祿東贊發了瘋似的上竄下跳,求朕嚴懲破壞兩國和親,挑起六國使節惡鬥的罪魁禍首,這個罪魁禍首,當然就是你了。朕若將你從大理寺放出去,你怕不怕祿東贊找你拼命?”

    李素頭皮一麻,急忙道:“臣住大理寺,臣喜歡大理寺,那裡幽雅怡人,令人流連忘返……”

    ********************************************************************

    李素又進了大理寺。

    這次是心甘情願進來的,而且是李素主動要求的。

    對大理寺的獄卒們來說,今日顯然是大起大落的一天,早上剛把這尊瘟神恭送離開,沒過幾個時辰居然又回來了……

    你真把這裡當成了第二故鄉了麼?

    李素大搖大擺地住進了專屬於他的牢房,獄卒們滿臉苦色,神情黯然地侍侯他,穿衣吃飯,掃地倒水,獄卒們幹這些活兒時不僅要手腳麻利,而且還要帶著笑容,笑容是李素要求的,按李素的說法,獄卒屬於人民公僕,是為人民服務的,既然是服務,就必須拿出敬崗愛業的態度,對任何人都要微笑服務。

    獄卒們不約而同有了告老還鄉的念頭,並且深情地思念起自己的父母,在他們的記憶裡,對自己的父母都未曾如此孝順過,反而把一個年輕小混帳當成了祖宗,侍侯得舒舒服服,實在該被雷劈一百次……

    …………

    李素回到大理寺繼續當大爺時,長安城又發生了大事。

    李績行動了。

    李績並不知道李素被召進太極宮後,君臣之間到底說了什麼,他只知道李素從宮裡出來後又被關進了大理寺,這顯然不是什麼好消息,李績與府中門客商議半天,大家得出一個結論,恐怕李世民仍未息怒,否則李素出宮後不會仍蹲大牢,照此判斷,李素多半還是要被流放黔南的。

    李績急了。

    第二天朝會,以李績為首,包括李靖,程咬金,牛進達,段志玄等武將,甚至還有幾個連李素都未曾有過交往的諸如蕭瑀,唐儉等文臣一同聯名上疏,求赦李素之罪。(未完待續。)
skyeye9999 發表於 2016-11-19 10:39
第七百二十四章 塵封往事

    猝不及防間,李績忽然向世人展示了肌肉。

    在朝堂君臣的印象裡,李績領兵打仗的手段很毒辣,與敵交戰的風格是一環套一環,大環套小環,往往事先便給敵人布下一個異常龐大的局,就像給籠子裡的老鼠畫下了一個超大的迷宮,老鼠好不容易從一個死胡同裡鑽出來了,一步踏錯又進入了下一個死胡同,跟程咬金大開大闔的作風不一樣,李績用兵就像屠夫用刀割肉,一片一片的割,交戰時先斷其糧草,再削其側翼,最後一刀一刀將中軍淩遲碎剮,可以想像,與李績為敵是一件多麼可怕且憋屈的事,戰場上的李績簡直就像一個冷靜的變態殺人犯,令敵人生不如死。

    然而,戰場之外的李績卻是個很老實的人。

    既老實又低調,從不像程咬金那樣搶功勞,而且死不要臉的把三分功勞吹噓成十分,要軍功要戰利品要土地要官爵,李績從來不爭也不搶,李世民下了旨他便領軍出征,得勝還朝後朝兵部把帥印一交,便安心在家中休養,軍功官爵什麼的,從來不計較,李世民給他,他便欣然接受,李世民不給,他也不爭不吵,渾若無事,怡然自得。

    一個低調又老實,而且為人處世非常豁達的人,這些年下來在朝中攢下了不小的人脈,都說入朝為官等於一腳踏進了是非圈子,縱然不招惹是非,是非也會主動找到頭上,可李績卻是個特例,從早年降了李淵後,二十多年來官路順風順水,人脈越擴越廣,甚至連朝堂裡的敵人都極少,幾乎所有人都與他有交情,或深或淺而已。

    這樣一個人脈甚廣,為人和善的老實人,忽然發起飆來,能量往往是非常驚人的,像被逼急了的兔子,咬人特別狠。

    程咬金,牛進達,李靖,段志玄,唐儉……

    朝堂上有名有號,德高望重的重臣名將全被李績招呼過來了,一份厚厚的求情奏疏擺在李世民面前,落款處十幾個熟悉的名字,令李世民目瞪口呆。

    李世民太震驚了,他到現在還處於懵然狀態,腦子裡嗡嗡作響。

    任何事都有規矩,凡事要按規矩來,朝堂事尤甚。比如李素下獄這件事,案子其實並不嚴重,李世民的處罰嚴厲了一點,李素這小混帳這幾年仗著年輕,嘴也甜,見人便叔叔伯伯一通亂叫,逢年過節給每家送點新奇的小心意,兩車綠菜,幾十壇烈酒,幾盒包裝精美的香水等等,在他不知有意還是無意的經營下,滿朝文武對這個小混帳委實非常疼愛。

    若說因為疼愛李素這個晚輩,李績進宮面見李世民為他求情,這個是很正常的,也是人情道理之中,如同牛進達那樣,盡了自己做長輩的心意,為他奔走了,求情了,最後被拒絕了,黯然歎口氣,接受這個無法改變的結果,痛快地離去。

    這才是正確的打開方式啊。

    可是李績這次為了救李素,居然毫無徵兆地將多年積攢的人脈都發動起來了,冷不丁地搞了個聯名上疏,這無疑便令李世民萬分不解了,李績突然搞了這麼一出,顯然是壞了規矩,遊戲不是他這個玩法呀。

    十幾位重臣名將,署上名字的人幾乎全是當初跟隨李世民忠心耿耿打江山的從龍之臣,每個人都有著非比尋常的威望,任何一個人在李世民面前說句話,李世民都不得不正色以對,認真聆聽,而這些人今日竟眾口一詞只為給李素求情,這份求情奏疏的分量可見何等沉重。

    看著桌案上靜靜躺著的那份奏疏,李世民雙眉緊皺,心中一個聲音在胸腔內反復回蕩:“……李績這老貨吃錯藥了?”

    十幾個從龍重臣的名字列在奏疏上,李世民不可能視而不見,別人眼裡看來,這十幾個人只不過在奏疏上寫了一個名字而已,然而李世民卻不可能這麼天真,他知道,當他們把名字寫上去的那一刻,便等於把自己的面子也擱在這份奏疏裡了,李世民若不答應,他們自然沒有辦法,罷了也就罷了,只不過,十幾位老臣心裡從此可就結了一個疙瘩,這個疙瘩當然不會到造反那麼嚴重,只是疙瘩永遠是疙瘩,沒事自省吾身時,心裡終歸不那麼舒服便是。

    李世民雖是皇帝,卻也不敢同時讓十幾位勞苦功高的從龍老臣心裡不舒服,他還想李唐江山萬萬年呢,功臣心裡不舒服了,李唐坐這江山還坐得住嗎?

    重重拍了拍奏疏,李世民長身而起。

    “來人,宣李績覲見,馬上!”

    …………

    當皇帝其實真的很累,很操勞,剛剛處理完李素破壞和親的事,又要掛念引進新稻種,稻種的事才剛有個雛形,李績這裡又鬧了起來……

    這還僅僅只是數日內發生的事,李世民已忙得焦頭爛額,然而,李世民這個皇帝當了十七年,幾乎每天都有各種事找上門來,朝賀的,挑釁的,鬧事的,吵架的,這邊指示開荒,那頭下令開戰,每天都有成百上千件國事匯總,由他一人定奪,更何況後宮裡面還有幾個讓人不省心的妃子明爭暗鬥……

    皇帝當得這麼累,所以古往今來皇帝無數,鮮少有長壽的,這就是最大的原因了,當然,還有一小部分則是因為花樣作大死,原本活得好好的,非要求長生術,請了一批神棍來宮裡煉丹作妖,煉出所謂長生不老丹讓皇帝嗑,一嗑就嗨,嗨久了就掛。

    李績很快便進宮了,都是幾十年的老熟人,李世民沒跟他客氣,劈頭便是一通臭駡。

    帝王是遊戲規則的制定者,偌大的江山,千萬的子民,大家聚在一起這麼熱鬧,怎麼玩遊戲該有個規矩,規矩自然由皇帝說了算,可李績這次壞了規矩,李世民很惱火,招呼都不打便串聯了一批老臣聯名上疏,說是求情的奏疏,可李世民卻分明察覺到這是對皇權的挑釁,是把他這個皇帝架在火上烤,一邊烤還一邊撒小茴香,烤得香噴噴的……

    問題的關鍵在於……李績搞出這麼大的陣仗好沒道理,若是你李家的兒子犯了事被拿下獄,你聯合老臣們上疏求情還說得過去,可是你再怎麼疼愛李素,那小混帳終究不是你的親人,充其量送的禮物多了點,嘴甜了點,僅此而已,你犯得著動用如此大的人脈為他求情麼?那小混帳何德何能讓你甘冒如此風險?

    李績跪在李世民面前請罪,表情很沉痛,李世民越想越生氣,若非李績平日為人老實本分,不爭不搶,也識得君臣之禮,換了另外一個人敢這麼幹,李世民乾脆把他一刀剁了。

    不知罵了多久,李世民自己都覺得口乾舌燥了,抄起桌上的茶狠灌了一口,然後惡狠狠的瞪著他。

    “活到這把歲數,越活越回去了!不懂規矩回去閉門好好學一學,莫給朕沒事找事!李素犯事與你何干?用得著你這般為他上竄下跳,李績,朕看你是恃功而驕,覺得這些年你立的功勞太多,而朕給你的太少,你心中不滿,故而借題發揮,朕沒說錯吧?”

    李績一凜,急忙伏身道:“陛下莫冤老臣,老臣不敢有此大逆之念。”

    李世民怒道:“到底為何?從實道來!今日你若不給朕一個滿意的說法,信不信朕治你的罪?”

    李績歎了口氣,神情黯然道:“陛下,李素……是臣的外甥。”

    李世民一呆,眼睛急速眨個不停:“呃,你剛才說什麼?朕沒太聽清,再說一遍。”

    “李素是臣的外甥,親外甥。”

    李世民仍處於呆滯狀態,兩眼直定定地盯著李績,仿佛欲從他臉上瞧出花來。

    李績平靜地直視他,二人久久沉寂。

    良久,李世民噗嗤一笑,樂了:“難為你為了給李素脫罪,居然編排了這麼個爛理由,莫鬧了,現在不是玩笑之時,你認真一點。”

    李績面無表情地看著他:“臣沒開玩笑,更不敢欺君。”

    李世民笑容凝固,直直地盯著李績的臉。

    李績凜然不懼,平靜地對視。

    然後,李世民的目光從不信,到遲疑,再到驚疑,最後無比震驚駭然。

    “李素是你外甥!!?”李世民脫口驚呼。

    “臣的親外甥。”李績重重地回答。

    “你……怎麼突然冒出個外甥?而且,而且偏偏是李素那個小混帳!”李世民臉上絲毫看不出任何為多年袍澤戰友驚喜的表情,反而一臉的氣急敗壞。

    李績歎了口氣,道:“隋末天下紛亂,諸侯四起,臣當年奉魏公李密為主,為他東征西戰,後來歸降陛下,陛下當知,昔年大唐立國之始,臣家中尚有兩位姐姐,兩位弟弟,還有一位妹妹,後來臣家中出了變故,妹妹負氣憤而離家,臣多年尋索而不得,那幾年臣常鬱鬱寡歡,只覺負了親人,陛下和幾位同僚袍澤亦知那幾年臣家中出了事……”

    李世民皺眉回憶半晌,點頭緩緩道:“不錯,那幾年你確實愁眉不展,無心公事,而且還多次朝會告假,朕亦聽知節說過你家中出了事,還親自上門問過……”

    李績歎道:“臣家中變故,其實就是妹妹離家,而臣深覺悔恨,想到妹妹不知在何方,不知受著怎樣的苦楚委屈,心中便愈發悔恨難當,隋末天下大亂,那麼多天災兵禍都撐過來了,好不容易一家人團聚,而臣也僥倖打了幾場勝仗封官列爵,正是闔家安享富貴太平日子的時候,妹妹卻負氣而走,仍在未知的異鄉流離漂泊,衣食無著,臣每思至此,心中愈發焦灼痛心……”

    李世民目光閃動:“令妹離家二十多年了吧?算起來……是武德年間的事?所以,李素是令妹的親兒子?”

    李績眼中泛淚,哽咽道:“是。”

    李世民的身子不自覺地往前傾了傾,道:“那麼,令妹離家後,與何人成親生子?”

    李績黯然道:“臣的妹妹離家,實是……私奔,與之私奔者,是臣當時身邊的一名親衛,這個親衛比較特殊,他是前隋大業末年,臣在陷落的城池裡撿來的孤兒,那時他不到十歲,而臣也只有十幾歲,臣與他投了眼緣,於是將他收養在身邊,而他也頗為知恩,自跟隨臣後一直苦練本領,後來靠著一身不凡的技藝,幾近打遍全營無敵手,只可惜天生與讀書無緣,臣縱有心栽培,他卻讀不進兵法韜略,臣無奈之下只好將他帶在身邊充為親衛,說是親衛,實則臣與他親如兄弟,不分彼此,那些年臣東征西戰,歷經了無數大戰惡戰,每戰他都護在臣的身邊寸步不離,無數次身陷險境時,都是他沖出來以命相搏,保得臣的性命,說到恩情,臣至今仍無法分得清,到底是他欠我的收養之恩,還是我欠他的救命之恩……”

    陳年往事,撣卻塵埃後,竟是好一番沙場縱橫英雄氣,李世民聽得悠然神往,目光深邃地望向殿外,仿佛回憶起了當年金戈鐵馬,征戰天下的歲月。

    “朕去李素家不少次了,他的父親朕見過,看起來只是一位尋常田舍老農而已,非是朕以貌取人,實在是不信那位平凡普通毫無出奇之處的老農,當年居然是一位斬將奪旗,縱橫沙場的孤膽英雄,這實在是……”李世民仍不敢置信地搖頭。

    李績歎道:“英雄終有遲暮之日,二十多年過去了,臣昨日與他相認,乍看之下也不敢相信他竟然是曾經勇冠三軍,轅門射戟的英雄,陛下,恕臣放肆,咱們……都老了啊。”

    李世民頓露黯然之色,意興蕭索地歎了口氣,抬手下意識地撫向自己的髮鬢,抬頭再看看李績的髮鬢,不由失意苦笑。

    君臣皆是霜染雙鬢,年華遲暮,確實都老了。

    隨即李世民看著他,忽然道:“朕初識李素時便遣人查過他,據說他的母親早年亡故,是他的父親將他獨力撫養成人,如此說來,令妹她……”

    李績眼中再次泛淚,淒苦歎道:“她……二十多年前便逝世了,只留下李素這一個孩子,我那親衛多年未再續弦,貧苦中咬著牙獨力將李素撫養長大,臣與妹妹之間的恩怨和心結,至死也沒有解開。”

    聽完了李績的陳年往事,李世民心感淒然,陪著他一同歎息不語。

    李績深吸一口氣,平復了情緒後,再次伏地跪拜,淒然道:“陛下,臣妹當年離家,實因與臣有了誤會,當年的事,是臣對不起他,而害她一家多年貧困,李素自出生便沒了母親,這些皆是臣的過錯,臣對不起他們一家,如今李素闖了禍,臣不得不豁出這張老臉向陛下求情,但求陛下看在臣這些年忠心跟隨,且立過一些微薄寸功的份上,饒過李素這一次,莫將他流放黔南了,此子雖然聰慧機敏,但黔南那種不毛之地,臣實擔心他應付不了,臣多年前已對不起妹妹,她唯一的孩子,臣不能再對不起他了,求陛下成全。”

    李世民不回應,反而換了個話題道:“自幼喪母,家境貧困,難得的是不靠祖蔭,不攀權貴,十幾歲的孩子硬是咬著牙靠自己的本事打下了一片基業,振興了一個家,這孩子……朕真的有些佩服他了。”

    李績苦笑:“這孩子確實爭氣,老實說,當臣昨日聽到他竟是臣的外甥時,心中著實很驚喜,亦深感自豪,臣與他很早相識,只是從來不曾知道他竟是臣的外甥,多次見他身臨險境,而臣卻因顧忌風險而選擇袖手旁觀,吾妹泉下有知,只怕會更恨我了……欣慰的是,風風雨雨的,他竟獨自闖了過來,旁人見他懶散懈怠,卻不知十幾歲的娃子獨自一人闖蕩朝堂,背無靠山,舉目無援,靠自己的本事,保自己的周全,還為社稷立下許多大功,如今想想這些年他心中的酸楚苦累,臣真的為他心疼不已……”

    李世民喟然而歎,上前雙手將李績扶起身,拍了拍他的肩,道:“從此以後,他有了你這個靠山,也算是苦去甘來了,你當年無論虧欠也好,愧疚也好,該償還的盡可償還。”

    李績搖頭道:“以李素的性子,只怕就算與臣相認,日後也絕不會攀附於我,遇到任何事也會獨自解決,不會向臣求助,這孩子看似懶散,其實性子極倔,像他的娘親……陛下,臣能為他做的並不多,今日便厚著臉皮,向陛下討個人情,求陛下饒他一遭,日後臣會對他嚴加管教,不再讓他闖禍。”

    李世民冷笑:“他不闖禍?你信嗎?反正朕是不信的,還有,其實你根本不必為他求情,昨日朕召見他,這小混帳居然又給朕立了一個大功,也不知他出生後被老天賜予了怎樣的運氣,隨地一揀便是一樁大功勞,輕輕鬆松便抵了他闖禍的罪過。”

    李績一呆:“他……又立功了?”

    李世民點點頭:“若然事成,此功……勝過開疆辟土,可垂青史千年。”(未完待續。)
V123210 發表於 2016-11-20 16:16
貞觀大閑人 第七百二十五章 舅甥相見

“勝過開疆辟土,可垂青史千年”。

李世民這句評語不可謂不重,區區一個異國稻種,竟將它拔到如此高度,連帶著李素的功勞也猛地竄高了。

然而,李世民卻并沒有夸大其辭,反而很中肯很客觀。

李素立下的這個功勞,確實勝過了開疆辟土。

將士開疆辟土,橫掃天下,讓大唐君臣得到廣袤無垠的土地,讓民間百姓得到無比的國家自豪感,讓鄰國萬邦敬畏臣服,對雄才偉略的帝王來說,這是一生夢寐以求的境界,真能做到這一點,做夢都能笑醒,而且可以在太廟前用任何一種自己喜歡的姿勢和表情告慰祖宗英靈,順便炫耀一下自己的功績,當然,泰山封禪之類的更是題中應有之義。

然而,無論打下多么廣袤的土地,無論取得多么偉大的功績,但凡是明君,喜悅之后都會馬上冷靜下來,他們很清楚,土地和功績是虛的,不切實際的,自己這一代打下來了,或許下一代出了個昏君就會失去,千年以還,朝代更迭,大抵都是這些原因,誰也不能保證后代帝王和自己一樣英明神武,只要其中一代出現個昏君敗家子,攢下的這點家當就全丟了,所以無論打下多少土地,無論眼前看到的盛世如何繁華似錦,真正英明的帝王眼里,它們終究只是虛象,也就是說,哪怕是帝王也無法保證擁有它們的產權到底有多少年,短則數十,長則數百,終歸有失去它們的一天。

可是李素發現的稻種呢?

它和打下來的土地不一樣,它是可以傳延千秋萬世的,糧食是一個政權乃至一個國家的元氣,在這個以農業為主的年代里,糧食產量幾乎便決定了國力的強弱,決定了國家戰略是處于進攻還是防御,決定了一個朝代的興衰,可以說,它是鞏固帝王統治的基石。

一個很簡單的道理,有飯吃的百姓是絕對不會造反的,因為完全沒必要冒這個風險。

有了糧食這個基礎,整個大唐的戰略將要重新制定,甚至可以考慮在未來數十年內加快對外掠奪和攻占的速度,只要國土不斷擴充,能耕種的土地也將越來越多,引進的新稻種撒下去,糧食的產量也越來越多,然后不斷的擴充,不斷的種糧,滾雪球似的越滾越大,形成一個巨大的良性循環。

只要數代之內的帝王不是太智障,大唐社稷三五百年并不成問題,發展到極盛之時,哪怕帝王真是個昏君敗家子,偌大的國家,殷實的國庫家底,想把它敗完也是一件非常艱難的事,敗兩三代才能見到走下坡路的模樣。

就算國家敗亡了,改朝換代了,可是推廣到民間的新稻種已普及,國亡了,糧食不會亡,哪怕存著悲觀的想法,若干年后大唐不存在了,換成了別的朝代,民間百姓仍要端碗吃飯,每次端起碗,說到這個新糧食的種子,李世民這個名字無論如何都避不過去,這是貞觀朝的政績,千秋萬世之后,朝代換了多少茬兒無所謂,重要的是曾經在大唐貞觀朝,皇帝陛下過一道詔令,從此有了貞觀稻,有了專門研究農作物的農學,大概從那時起,百姓們便不挨餓了。

從這個角度來說,李世民作為皇帝,卻沾了李素的光,才會有后世名垂千古的好名聲,所以李世民才會把李素這次立的功勞拔得這么高,甚至蓋過了開疆辟土。因為這個功勞是李素和李世民共有的,若是把它輕描淡寫,以后史書上該如何定論?如何突出他李世民的英明神武?

李素無過,反而有功,那么,李績的問題來了。

“陛下,既然李素立了功,為何還將他關進大理寺?”李績疑惑地道。

李世民冷笑:“這可怨不得朕,是他自己主動要求繼續蹲大理寺監牢的。”

李績吃驚道:“主動要求?他瘋了?”

李世民淡淡道:“雖然有功,但他確實也破壞了和親,如今吐蕃大相祿東贊四處宣揚,說朕的大唐出了奸臣,吐蕃使團人人義憤,祿東贊放話說必與李素算帳,你覺得眼下若朕把李素放出去,會有怎樣的后果?”

李績呆怔,接著溫文的臉上忽然浮起煞氣。

“敢尋我外甥的晦氣,臣撕碎了那幫雜碎!”

李世民斜眼瞥著他:“然后萬國離心,大戰不止,而致生靈涂炭,烽火連天,嗯?”

李績一滯,然后無奈地怒哼一聲,悻悻不語。

李世民嘆了口氣,目光望向殿外遠方的天空,淡淡地道:“解鈴還需系鈴人,江夏王弟家中還有一攤子爛事,這些都是李素挑起來的,自然仍由他來解決,若是解決不了,李素固然不能輕饒,大唐或許也將面臨一場戰事……”

李績大驚,失聲道:“李素闖的禍這般嚴重?”

李世民露出猶豫之色,良久,嘆道:“現在連朕也不知道他這次做的事究竟算不算闖禍了,或許,對大唐而言是福非禍呢……昨日李素與朕甘露殿內奏對,若他所言不虛的話,為了大唐社稷千秋萬世,這場惡戰,朕值得一打!”

李素仍在大理寺安逸舒坦地當著大爺,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似乎不知不覺間有了一種惡趣味,家里那么多仆人丫鬟不使喚,偏偏喜歡蹲在牢里使喚那些獄卒,看著他們一臉無奈敢怒不敢言,看不順眼自己又干不掉自己的倒霉模樣,他就覺得非常開心,人生無比充實。

悠哉在牢里蹲了四天,李素已然有了一股強烈的想在監牢里養老的沖動,這里除了有點不自由外,簡直完美無缺了。當然,大理寺的獄卒們顯然不這么想,李素住進來的這段日子,獄卒們快瘋了,按說把李素當大爺侍侯也沒什么,好吃好喝供著便是,然而,牢里的這位李大爺對吃喝實在太挑剔了,挑剔到令人發指。

飯菜的味道一定可口,有葷有素,咸淡適中,不僅如此,裝菜的菜碟也有講究,葷菜配白碟,素菜配綠碟,每頓兩個葷菜三個素菜,擺在桌上一定要呈梅花狀散開,梅花的正中間恰好擺一壇酒,每道菜有每道的菜擺放位置,不能一絲一毫出錯,有個新來的獄卒不懂規矩,不小心將菜碟擺得有點凌亂,李素當時便翻臉掀了桌子,獄卒們不得不陪著笑再給他重新做了一桌。

日子過成這樣,所謂皇圖霸業,所謂功成名就,跟大牢里的悠閑比起來算得什么?

外面的吐蕃大相祿東贊四處宣揚要找李素算帳,偏偏他是國際友人,朝廷官府拿他沒辦法,李素只好暫時躲著他,順便在清靜的大牢里想想辦法,怎樣才能把與吐蕃和親這樁事徹底攪黃,讓那位真臘猢猻……王子與文成公主有情人終成眷屬,順便老老實實把真臘的稻種和種田專家速度派來大唐。

辦法確實不好想,李素明白此事的兇險,不論大唐做出任何動作,看在吐蕃使團的眼里都意味著變故,變故便說明大唐不講誠信,祿東贊的反應一定異常激烈,發展下去說不定真會下令讓邊境的吐蕃軍隊向大唐境內推進,一場戰爭就此開啟。

李素不希望事情會鬧到這般結局,那是兩敗俱傷的局面,關中子弟的性命經不起折騰。

可是真臘國的稻種也絕對不能放棄,這是利在千秋的大事,李素難得干一回利國利民的好事,不想事情還未開始便夭折,沒面子是小事,填不飽百姓的肚子才是最遺憾的。

事情就這樣陷入了一個死循環,吐蕃松贊干布對文成公主勢在必得,真臘國卻有著大唐更迫切需要的東西,一邊是可能發生的戰爭,另一邊是大唐百姓多吃一口糧的善舉,一惡一善,左右分立,不論做出任何選擇,勢必都無法避免得罪另一邊。

李素現在要做的,便是想出一個法子,一個兩全其美,魚與熊掌兼得的法子。

然而李素畢竟只是個凡人,這種玉皇大帝都沒辦法的死結,他能有什么辦法?想了整整四天,想得腦仁都疼了,還是沒有頭緒。

李素蹲大牢這些天,來探望他的人很多,許明珠和東陽就不說了,每天上午必來,二女仿佛商量好了似的,探望的時間非常完美的錯開,就好像在外面排隊似的,一個剛依依不舍地離開,另一個又接踵而來,同樣的噓寒問暖,同樣的情意綿綿,李素感動得都想勸她們住進來了。

除了許明珠和東陽,還有王家兄弟和程處默等一眾紈绔,人只有在身處困境時,才會清楚地看到誰是酒肉朋友,誰是人生知己。李素覺得很欣慰,至少自己看人的眼光不錯,平日里頗有交情的朋友全來了,就連當初被他扇過耳光的房遺愛也來過,大家有說有笑,完全忘了當初那點小小的不愉快。

遺憾的是,唯獨李治沒來,程處默告訴李素,為了幫他求情,請求父皇見他一面,李治那夜在甘露殿外跪了一個時辰,時值冬夜,寒風凜冽,李治后來回去便高燒不退,迷迷糊糊半睡半醒,直到今日也沒見好,宮里的太醫們都急得不行了。

李素聞言沉默許久,深深被這小屁孩感動了。

以前總覺得李治只是個小孩子,性格里有優點也有缺點,缺點和優點同樣突出,比如懦弱,優柔寡斷等等,李素雖待他不錯,可心里對他還是很不滿意的,總覺得他缺少了一種氣勢,平日畏畏縮縮的樣子在李世民面前晃來晃去刷存在感,李世民那種極為要強自負的人,往死里抽他還來不及,怎會考慮選這個懦弱膽小的孩子當儲君?這也是李素站隊之后最覺得煩惱的。

可是知道李治為了幫他求情而在寒風中跪了一個時辰,把自己凍病了之后,李素才赫然察覺,原來這個印象里的小屁孩,其實早已漸漸長大,他已有了自己的主意,有了屬于男人的擔當,更有一腔為朋友兩肋插刀的熱血。

經過這次李治的義伸援手,李素知道,自己這一生已牢牢和他綁在一起,說“榮辱與共”都算輕了,可以說是“生死與共”了。

第五天,牢里來了客人探望李素。

這位客人算是稀客,英國公李績。

李績來得很低調,獨自微服而來,走進陰暗的監牢過道里不住地皺眉,大將軍攻城掠寨征戰一生,卻從未進過牢房,表情很不適應。

前頭領路的獄卒戰戰兢兢,如同帶鬼子進村的翻譯官似的,哈著腰弓著背一臉殷切討好的笑。

走到李素的牢前,李績一聲不吭,只淡淡地揮了揮手,獄卒如蒙大赦,嗖地消失。

李素正躺在軟軟的新褥子上看書,已進入超然物外,即將睡著的狀態,忽聽牢門外的動靜,李素不由睜開眼,目光如冷鏢般,很不爽地射過去,打算看看是何方混帳作死,敢擾自己清夢,然后一眼便看到牢門外靜立的李績。

李素吃了一驚,急忙起身,朝李績行禮。

“李伯伯,您怎么到這種地方來了?這里太晦氣,您來不合適,而且也沒有長輩屈尊見晚輩的道理,實在折煞小子了。”

李績沒出聲,兩眼卻直勾勾地盯著李素的臉,從頭發到眉毛,從鼻子到嘴唇,李素臉上任何一絲小細節都被他仔仔細細看了個通透。

李素被李績的目光盯得有些發毛,只覺背后寒毛炸起,李績的目光太可怕,而且里面的含義很豐富,似懊悔,似懷念,又似感慨傷懷,種種情緒表露在臉上,令臉部肌肉扭曲變形,顯得十分可怕。

李素嚇壞了,第一反應想跑,剛轉身,馬上便放棄了這個不切實際的想法。

他忘了自己在牢里,理論上,他跑不出半丈遠。

“呃,李伯伯,您……沒事吧?”李素強笑道。

李績仍定定盯著他的臉看,良久,喃喃道:“像,果真太像了!當年第一眼見你便覺得眼熟,原來并非錯覺……”

喃喃自語的聲音太小,李素沒聽清,卻見李績眼眶忽然一紅,緊接著落下淚來。

李素被他的眼淚嚇得魂飛魄散,差點癱軟在地。

“李伯伯,難道……陛下要殺我?”李素顫聲問道。

不能怪李素小人之心度君王之腹,雖說前幾日在甘露殿內與李世民相談甚歡,自己還給他引進了新稻種,勉強算是立了功,自己曾經干過的破壞和親的事應該過去了。

可是世上誰能真正猜得透帝王的心思呢?李素實在太清楚帝王的毛病了,這一刻跟你說說笑笑艷陽高照,下一刻說不定便突然翻臉,一刀把你砍了,這就是所謂的“天威難測”,通俗點說,其實就是神經病。

見平日與自己甚為親密的長輩莫名其妙來牢里看他,喃喃說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話,最后還莫名其妙流下淚來,整個過程十分詭異,換了誰恐怕都會忍不住朝這方面想,饒是李素內心再強大,這時也被嚇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李素驚恐的反應終于令李績回過神,然后一愣:“陛下為何殺你?”

李素:“……您為何哭?”

“老夫想起了一些往事,不勝唏噓……”

李素:“…………”

要不是有牢門攔著,李素真會抄起牢房里的矮桌朝這老家伙腦袋上砸去了。

你沒事跑到我牢門前一邊哭一邊唏噓,你是不是有病?

李績吸了吸鼻子,拭去了眼淚,情緒也平復了,又盯著李素看了半晌,搖搖頭,繼續喃喃道:“模樣確實像極了她,但是這性子……她一生潔身自愛,倔強好強,你爹勤懇憨厚,老實巴交,兩人生出的孩子不管怎么說,也不該是這等混帳性子啊。”

李素眨眼,還是沒聽清李績在說什么。

今日李績自打進牢房后便一直神神叨叨,李素覺得他很可能有病,精神方面的,后世有種病叫“戰后心理創傷”,李績一生領軍作戰,死在他謀略之下的敵軍何止萬千?弄死了那么多敵人,而且死相不一,姿勢各異,李績多半有了心理陰影,于是犯病了,昏昏噩噩跑到大理寺來嚇唬他……

李素的思緒無限發散延伸,已然在以最壞的惡意來揣度李績今日的異常表現了。

李績卻渾然不覺,盯著李素瞧了半晌后,終于恢復了神志,捋須望著他,竟絕口不提彼此真正的親緣關系,而是淡淡地道:“現在長安城鬧騰得厲害,皆因你壞了吐蕃和親之事而起,江夏王爺也關在牢里,此事鬧得可不小,陛下說解鈴還需系鈴人,如何解決此事,你可有了主意?”

李素搖搖頭:“小侄想了幾天,尚無良策。”

李績嗯了一聲,道:“倒也難為你了,不過你自己闖下的禍,確實該由自己擔待,男兒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當,沒有這點擔待,不配做李家的人。”

李素滿頭霧水地看著他,心下愈發奇怪。

話是沒錯,而且三觀奇正,正得李素都不想跟他來往了,只是李績說這番話的語氣卻怪怪的,就好像……訓親兒子一般?

“自是由小侄一肩擔之,不然我還能靠誰?”李素苦笑回道。

李績若有深意地笑笑,道:“以前苦了你,日后必有否極泰來的一天,李素,在這長安城里,你并不孤單。”
skyeye9999 發表於 2016-11-21 13:37
第七百二十六章 父母情事

    今天的李績有點奇怪,進了監牢到現在,說話沒頭沒腦的,令李素十分奇怪,每句話的意思他都懂,但串聯起來就很糊塗了,總覺得他腦子壞掉了,李素想勸勸他要不要進來和他一起住幾天,就當是渡假村療養了。

    李績沒理會已一臉茫然的李素,逕自道:“此事陛下亦束手無策,吐蕃使團那邊鬧個不休,老夫估摸他們不會善了,聽陛下說,你主動要求住進大理寺,老夫想了想,覺得也沒錯,先避其鋒芒,在牢裡好好想想辦法……”

    頓了頓,李績道:“如若實在想不出辦法解決也無妨,老夫再為你向陛下求情,從輕發落便是,大不了不當這縣侯了,以後老夫幫你找找機會,讓你再立幾個大功,把爵位再拿回來。你小小年紀,一力擔起一個家,這些年委實苦了你,往後不必太為難自己,但有不決之事,盡可來問老夫。”

    李素唯唯稱是,神情愈發茫然。

    李績自顧道:“太子李承乾謀反時,吐蕃忽然陳兵邊境,共計五萬大軍,對我大唐邊城虎視眈眈,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必欲趁我大唐內亂而取利,老夫聯名程咬金,李靖,牛進達等將領向陛下上疏,從劍南道調撥府兵三萬開赴邊境,與吐蕃大軍遙遙相對,這頭兩國和親成與不成,不妨先談著,但邊境卻不能由著吐蕃耀武揚威,大唐若無應對,反倒助長了賊子氣焰,反正一頭談和親,另一頭磨刀劍,兩頭都不耽誤。”

    李素愣了片刻,隨即感動不已。

    話說得冠冕堂皇,可李素明白,李績這是在用實際行動給自己撐腰,從軍事上給自己提供了底氣,邊境的大唐軍隊對吐蕃形成威壓制約,從而間接地影響長安城的吐蕃使團,減輕李素解決和親麻煩的壓力。

    李素感動地看著李績,訥訥道:“李伯伯高義,小子銘記在心……您這麼做可是擔了風險呀,小子實在想不通,您為何……”

    李績擺擺手,道:“閒話休提,一切待你出獄後再說,老夫今來看看你,主要是想說說這事,事說完了,老夫這便走,出來後不妨先來老夫家裡坐坐,往年盡看你跟程家那群大小土匪廝混,以後多往老夫這裡來,莫厚此薄彼了。”

    說完李績轉身便走,留下一頭霧水的李素獨自發呆。

    ***************************************************************************

    第三天,李素從牢裡放出來了。

    這次也是他自己要求的,找人向太極宮遞了一份奏疏,很快李世民便下旨釋放李素,還遣宦官給他帶了一句話,“由爾定奪”。

    李素知道李世民的意思,放他出來是要讓他解決和親和稻種之事,而且必須做得兩全其美,否則,可就不止是蹲牢那麼簡單了。

    在獄卒們送瘟神般的目光裡,李素大搖大擺地走出了大理寺監牢,上了門外等候的馬車,匆匆往家裡趕。

    牢裡蹲了十幾天,實在太想念家人和家裡那個大浴池了,必須泡個痛快。

    回到家剛與老爹和許明珠見著面,還沒來得及跳進大浴池裡泡個熱水澡,李素便聽到一個極度震驚的消息。

    “舅舅?誰家舅舅?”李素愕然地看著李道正。

    “你的舅舅!”李道正神情有些怔怔。

    李素呆滯地看著老爹,隨即笑道:“孩兒什麼時候冒出個舅舅了?爹,莫鬧,快去地裡看看莊稼,孩兒先去泡個澡……”

    李道正怒道:“大冬天的,地裡莊稼早割了,看個屁的莊稼!我說你有個舅舅你不信咋?”

    “當然不信,這些年一直是咱們父子相依為命,什麼時候冒出個舅舅了?”李素笑了笑,隨即臉色一變,看著老爹的臉色,小心翼翼地道:“不會是孩兒蹲牢這幾天,您不聲不響續了一房弦,給孩兒找了個後娘吧?這位後娘上面有個哥哥?”

    李道正呼吸開始急促,殺氣醞釀中……

    李素拍了拍他的肩,笑道:“爹您放心,孩兒很開明的,爹您才四十來歲,正是龍精虎猛一柱擎天之年,早該娶一門親了,不管看上哪家女子,哪怕是寡婦也行,孩兒一定給您把親事辦得隆重熱鬧,滿城皆知,風風光光把她娶進門,往後孩兒把她當娘一樣尊敬……”

    頓了頓,李素小心地道:“孩兒多嘴問一句啊,您找的是女的吧?實在是長安城那些權貴近年尚好男風,謂之曰‘風雅’,爹您沒染上那毛病吧?老實說,如果爹您找的是個男的,孩兒的情緒可能有點複雜,或許一時接受不了,給孩兒一點時間……”

    李道正終於忍不下去了,暴起發飆,隨手抄起門旁一根藤條,然後滿院子追殺李素,李素被揍得抱頭鼠竄,李家院子很快熱鬧起來,許明珠一臉惶急地站在一旁,想勸又不敢勸,薛管家聞聲跑出來,見自家老爺正抄著藤條滿院子追殺侯爺,薛管家一愣,接著反應飛快地轉身,換個地方看風景去了。

    李素不記得自己被揍了多少下,疼倒是不怎麼疼,只是二十多歲的人了還被老爹揍,實在很沒面子。

    李道正揍完也爽了,手撐著藤條喘息了一陣,然後瞪著李素:“早想抽你了,以前看你是縣侯,揍你怕折了你的官威,如今陛下已將你的官爵罷免,老子就不必跟你客氣了。”

    李素歎了口氣,忽然覺得自己應該有點上進心了,至少也該把爵位拿回來才是,就當是為了自己的人身安全著想。

    當然,自己如果戒掉嘴賤這個毛病可能更容易一點。

    “現在可以說人話了嗎?”李道正瞪著他道。

    李素點頭歎氣。

    “你不是一直奇怪你娘親到底是什麼出身嗎?自從上次太子謀反,我在窯洞前殺了許多人以後,你這些日子或明或暗的試探,套老子的話,想知道我當年的身份,對不對?”

    李素眼睛一亮:“難道這些都與我那個剛冒出來的舅舅有關?”

    李道正嗯了一聲,隨即挺直了腰,道:“聽清楚了,你娘是當朝國公的親妹妹,而我,也曾是那位大將軍身邊的親衛,當年追隨他南征北戰,沙場喋血,手上攢了百十條人命,大大小小也曾為他立過不少功勞……”

    李素神情漸漸凝重:“爹,當年您跟隨的是哪位大將軍?”

    李道正沉默片刻,緩緩地道:“英國公,李績。”

    李素吃了一驚,失聲道:“竟然是他!”

    李道正黯然歎道:“你娘她……生在功勳之家,隋末天下大亂,她隨家人顛沛流離,好不容易等到天下太平,大將軍封官晉爵,她本該安享富貴,一生無憂,可她卻偏偏看上我這個身份低微的親衛,義無反顧離家,與我在這貧苦鄉村裡受盡苦楚,那些年她缺衣少食,病痛纏身,卻無怨無悔,生下你後便撒手而去,這一生我欠她實在太多,是我對不起她……”

    李素呆滯地看著老爹,腦中一片空白。

    直到現在,他仍未接受自己是李績外甥這個事實,想到前日李績來牢裡探望他,當時他那眼神,還有神神叨叨不明其意的一番話,李素此刻才明白,原來李績並非神神叨叨,那次去牢裡探望他,目的是去認親的。而且這次李素入獄,長安城的長輩們都在為他奔走求情,可李績出力卻最大,甚至將自家的安危都賭上了,李素一直覺得奇怪,按理李績不是這麼不冷靜的人,幫他是情分,不幫是本分,情分盡到最大的力也就夠了,實在沒有道理把自家的安危都押了上來,從聯名上疏,到請求調兵開赴邊境,分明已大大超出了幫人的範圍了。

    原來自己竟是李績的親外甥,李績這些日子做的這一切終於有了合理的解釋,以前再怎樣疼愛李素這個晚輩,李素對李績來說終究是外人,疼愛和維護都是有限度的,可李素的身份若突然成了自家親人,那麼待遇就不一樣了,幫忙的底線也大大提升了。

    李素抿了抿唇,看著老爹道:“爹,孩兒入獄後便突然多了一位舅舅,是爹主動與他相認,求他來救孩兒吧?”

    李道正歎道:“這些年看你加官晉爵,為國屢立功勞,我甚覺欣慰的同時,也深感擔憂,爹沒當過官,但我知道官不是那麼好當的,爬得越高便越危險,看你官當得越來越大,背後卻沒有一個強有力的大人物幫襯你,我時常感到憂心如焚,事實上,你當官的這些年,大大小小蹲過幾次大獄,也闖了不少禍,得罪了不少人,遇到的危機一次比一次嚴重,招惹的人物一個比一個大,每到危難臨頭,放眼四顧,卻無一人真正能幫到你,每次都是你獨自一人咬著牙度過危厄,爹看在眼裡心疼。”

    “……你爹我沒本事,到死也只是個平凡庸碌的農戶,幫不上你什麼忙,主動上門認親這事,其實我早已在猶豫了,我知道你懂得‘獨木不成林’的道理,所以自從你展露頭角之後,沒事搗鼓出來的新玩意總是朝程家,牛家那些大將軍府上送,逢年過節從來不耽誤,見著人了叔叔伯伯喊得甜,人前人後都堆著笑,娃啊,我明白你的苦處,踏進朝堂這個是非圈裡,你一個人獨力支撐實在太辛苦,太累了,你希望爹和婆姨能過上無憂無慮的好日子,首先就必須先保全自己,你知道自己已是家裡的頂樑柱,頂樑柱不能倒,你若倒了,家也就完了,所以你在找靠山,交朋友,認長輩,你像蜘蛛一樣在編網,編出一張足夠保護自己和家人的網,這些年下來,這張網約莫已看到形狀了,可是它仍然太脆弱,經不起風雨,人家那些門閥世家都是積累了千年才有歷經風浪而不倒的底蘊,咱家沒有,你在慢慢的積攢底蘊,你做的一切都在為了這個家……”

    “看你如此辛苦,我著實心疼,左思右想,總該為你做點什麼,當年我與你娘的那段往事早已過去,本不應再提起,可是,如果重提往事能給你找到一座靠山,讓你以後不必那麼累,想必你娘九泉之下也不會怪我,……這次你出事之前,我便猶豫很久,打算將你娘的事仔細和你說說,後來聽道陛下下旨要將你流放黔南,我倒是下定了決心,索性進城找到了李大將軍……”

    李素垂著頭,聽著李道正娓娓而道,眼眶卻不由自主地紅了。

    做這一切再辛苦,他都覺得是自己應該做的,必須做的,父子一場緣分,夫妻一場緣分,未來與孩子還有一場緣分,來到這個世界,本就是一場神奇到不可思議的緣分,他很珍惜這場緣分,希望不負此生,希望不負身邊人,希望這場緣分有始有終,不負今生。

    做這一切的初衷,無所謂被不被人理解,更沒必要四處宣揚嚷嚷說自己多麼偉大,多麼辛苦,李素一點也不在乎。

    他沒想到,他在乎的人,其實很在乎。

    真正的父子,是心有靈犀的,苦不苦,快樂不快樂,一個字都不必說,他全看在眼裡,疼在心裡。

    拍了拍李素的肩,李道正歎道:“前日聽大將軍說,你現在的麻煩不小,就算被放出來了,麻煩也還在,對吧?趕緊去大將軍府上拜望他,聽聽他的說法,或許能幫到你,自家舅舅,求人不丟臉。”

    李素搖搖頭,沉默片刻,忽然道:“爹,我想去娘的墳上看看。”

    李道正一怔,接著笑了笑:“好,我陪你去。”

    ************************************************************************

    父子二人騎著馬,領著方老五等十幾個部曲,慢悠悠地出了太平村,朝西面那座不知名的荒山行去。

    一個多時辰後,眾人到了荒山下,山下是一片平地,平地長滿了野草,哪怕是寒冷的冬天,野草也生得異常茂密。荒地不遠的正中,一座土墳孤零零地佇立在那裡,墳頭周圍的野草被除得乾乾淨淨,顯然經常有人清理打掃,墳頭兩側一左一右仍立著兩尊縮小的石馬,墳前立有墓碑,碑上卻無字。

    方老五等人知道這是李素娘親的墓,下了馬後遠遠地屈膝朝墳墓拜了三拜,然後識趣地牽著馬原地等候,李家父子則一步步朝墳墓走去。

    墓前地上很乾淨,還備著一壇酒和一些祭拜用的香燭,李素一言不發,面朝墳墓三拜,李道正站在一旁,癡癡地盯著墳頭土堆,黯然道:“你娘……她是個很有擔當的人,有巾幗之風,或許受其兄薰陶,平日也喜好喝點酒,所以我常帶一壇酒來看她,當年和我離家之後,我們隱居在太平村裡,每逢她兄長生辰,她總是要喝一壇酒的,不過那壇酒她只喝一半,剩下的一半便朝著長安城的方向,全數灑在地上,然後摔了酒罈便睡去,第二天醒來仿佛什麼事都沒有,繼續和我過著貧苦的日子……”

    李素也定定看著這座孤零零的墳頭,久久無言,不知多久,輕聲道:“爹,你和我娘……當初是怎麼走到一起的?”

    李道正笑了,露出幾分甜蜜的目光,悠悠地道:“一個是大將軍身邊的親衛,一個是大將軍的妹妹,自然認識得早,只是我身份低微,不過是大將軍收養的孤兒,而大小姐卻是富貴閨秀,平日縱然見了也只是行主僕之禮而已,那時大唐剛立國,天下並不太平,各地反軍諸侯仍不願奉大唐為主,大將軍那幾年忙著四處平亂,大約武德二年,大將軍奉旨平並州,平亂之後,高祖皇帝索性命大將軍領兵常駐並州,以震懾北方突厥。大將軍便命我帶著百十親衛,將家眷接到並州來,而他則奉旨留守並州。我領命去了長安,誰知接了家眷上路後,路上竟遇到一股盜匪,這股盜匪可能是被沖散的義軍,佈陣頗有章法,戰力非常強悍,我和袍澤兄弟百十人苦苦抵擋,堪堪戰成平手,後來有幾個盜匪趁亂朝大將軍家眷的馬車衝殺而去,當時我就急了,生恐護衛不力傷了大將軍的家人,於是拼了命沖上去,背上挨了三刀,將那幾個人全殺了,當時你娘就坐在馬車裡,見我如此奮不顧身,大約……被感動了吧,從那以後,她便有事沒事與我接近,對我噓寒問暖,從來不看低我親衛的身份,慢慢的,我們便私下裡訂了終生。”

    李素盯著墳頭,淡淡笑道:“李伯伯……也就是我那個舅舅,知道你與我娘的事之後,恐怕不願答應,是吧?”

    李道正歎了口氣,道:“大將軍知道後,確實不高興,甚至很生氣,但此事卻怪不得他,你娘早在很小的時候便與別人訂了親的,那人據說也是山東豪門,你娘脾氣倔,一直不答應,但親事豈能由得她?自是父母媒妁說了算,大將軍待我如親兄弟,從來沒有任何看不起我的意思,那些年我追隨他,好幾次救過他的性命,大將軍都記得的,他生氣的是我和你娘瞞著他,氣的是我和你娘的私情壞了早已訂好的親事,害李家失了誠信,而你娘也是烈性子,當時便與他大吵起來,吵過之後當夜便帶著我離開了李家,這一走,便再也沒有回去過了……”

    李素扭頭深深看了老爹一眼,歎道:“原來咱們父子竟然同病相憐,年輕時的經歷也是一樣的……”

    李道正一愣,接著反應過來了。

    兒子與東陽公主的事,不正是他和英娘的翻版麼?

    李道正呆了片刻,然後搖頭失笑:“果然同病相憐,只不過,你做得比我好,結局……也比我好。”

    定定看著墳頭,李道正黯然歎道:“當年我若有你這麼聰明,或許我和你娘的結局會不一樣吧,至少,不會讓她這些年缺衣少食,貧苦度日,她一個富貴人家的小姐,吃用皆是錦衣玉食,跟了我以後,她還要學著做飯種田,操持家務,你娘原本生得花容月貌,跟著我以後的那幾年,我眼見著你娘的臉色越來越不好,皮膚也越來越粗糙,她就是那幾年落下了病根,生下你之後,終於支撐不住,撒手西去了。”

    李素也露出黯然之色,靜靜地看著眼前這座孤零零的墳頭,喃喃道:“我……還沒見過她呢。”

    李道正眼眶一紅:“她若能活到現在該多好,你娘她特別美,你長得像她,所以生來便白淨英俊,眼睛鼻子都長得講究……”

    李素眼眶也紅了,抿了抿唇,深吸一口氣,忍住即將落下的淚。

    “娃啊,往後常來看看她,別看你娘躺在這裡,可我知道,她也盼著你來咧,你娘的墳這些年都是我打理的,以後就交給你了,我……越來越老了,也許有一天,我老到已走不到這裡來了。”

    李素拽住了他的袖子,強笑道:“爹,您還不老,孩兒眼裡,您正當壯年呢。當初窯洞前您橫刀立馬,群敵敬畏,那一幕孩兒至今還記得的,爹,您是個英雄。”

    李道正淡淡一笑:“英雄也有老的時候,老了的英雄,便不能叫英雄了,人啊,一代接一代,一代老了,新的一代又長大了,所謂‘世世代代’,不就是這個意思嗎?”

    指了指墳頭,李道正道:“將來我若壽終,你把我埋在這裡,你娘的旁邊,她在這裡等了我許多年了,我怕她等不及了,也不知道她投胎了沒有,如果沒有就好了……不對,還是早點投胎吧,總好過孤零零躺在這裡,每天只有蟲鳴鳥叫陪著她,沒處遮陽,沒處躲雨的,淒冷得很。……下世再投個富貴人家,長大後周周正正許一門親,許個門當戶對的,莫再許我這個又窮又低微的粗鄙武夫了,下一世好好享福,錦衣玉食的,儘管多吃多用,少喝點酒,婦道人家的喝甚酒,以前總罵她,她也不聽,說得多了她就不高興,臉一垮拉,我便慫了,不敢說了,下一世許婆家啊,找個能治得了你的,看你還敢不敢喝……”

    李道正一邊絮絮叨叨的說著話,一邊俯著身子,拔著墳頭周圍新長出來的野草。

    拔了一陣,李道正站起身,伸手捶了捶泛酸的腰,神情忽然露出迷茫無措之色,盯著墳頭喃喃道:“下一世你若許了別人,我咋辦咧?”

    隨即釋然笑了笑,李道正輕聲道:“下一世我若運氣好,也投了個富貴人家,有身份有官身的,便來尋你,那時的我,應是配得起你的,我再多讀點書,也能和你多聊些話,若還是投在貧苦人家,三餐無著的,我……便不尋你了。”

    李素一直沒說話,只看著他拔草,聽著他念念叨叨說著話,突然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淚流滿面。
本帖最後由 skyeye9999 於 2016-11-21 13:47 編輯

V123210 發表於 2016-11-24 17:26
第七百二十七章 登門認親 上

    老一輩的愛情沒有轟轟烈烈,日子里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都比白開水還淡,日子處久了,夫妻之間甚至連對方的話都只是懶洋洋的愛搭不理。嘴里念念叨叨的,其實都是一些很平淡的話,仿佛正在過著日子的一對平凡夫妻,說著生活里的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

    李道正坐在墳頭旁,語氣無波無瀾,表情平淡如水,盯著墳頭的目光卻仿佛看著一個大活人,眼里並無半點悲傷。

    或許,該宣泄的悲傷在這二十多年里已宣泄完了吧,坐在墳邊,不訴相思,卻仍在操心著亡妻的來世,怕她來世受苦,怕她沒頭胎獨自躺在這里淒涼,更怕自己的來使配不上她……

    夫妻緣分本一世,可李道正卻仿佛擔起了兩世的責任。

    他對亡妻是愧疚的,也是自卑的。李素從他的語氣里听出來了,李道正總覺得亡妻所托非人,總在愧疚亡妻當年跟著他受了苦,更自卑于自己的身份配不上她,這種自卑甚至被延續到了下一世。

    李素只覺得很心疼,心疼自己的爹。老爹從來都是沉默的,木訥的,憨厚的,與尋常的老農並無區別,然而他卻有著許多權貴人家沒有的樸實,善良,還有擔當。

    沉默與木訥只不過是蒙上的一層灰塵,李素知道,李道正的內心像熾熱的岩漿,澎湃且滾燙,只是漫長的歲月封死了這座富滿激情的火山。

    痴痴地看著墳頭,李道正目光深邃,不知在想著什麼,或許在回憶當初與亡妻平靜卻幸福的歲月,也或許,仍在自責自己當年的擔當仍然不夠,讓亡妻多受了許多苦楚。

    李素吸了吸鼻子,拭干了臉上的淚,起身拍了拍李道正的肩。

    “爹,咱回去吧,以後您想娘了,可以經常來看看她,孩兒以後每月都來給娘的墳除草,上香……”

    李道正嘆了口氣,道︰“咱父子一起來,趁我現在還能動,還能多看她幾眼,以後再老一點恐怕就來不了啦……”

    李素強笑道︰“爹你莫說這話,孩兒心里听著寡寡的不舒服,四十多歲怎能稱老?活到七八十才叫老,您這輩子還有一大半呢。”

    李道正失笑︰“你見過幾個活到七八十了?村里百多戶人家,真正活到七十歲的也就一兩個,這年頭,活到三四十歲死了很正常,活到四五十歲再咽氣算賺到了,我現在年過四十,多活一日都是賺到的,生老病死本是世間常態,陽壽夠了,該死便死了,下一代接著替自己活下去,千百年不都這麼過來的。”

    李素心頭一陣難過,他知道李道正說的是實情,這年頭的人均壽命確實沒那麼長,三四十歲壽終是很正常的,因為飲食,醫療,基因等種種原因,人往往活到四十來歲便可自稱“老夫”了,後世人很不理解為何古人都說“人生七十古來稀”,然而這卻是事實,這個年代里的人,活到七十歲當真可以稱為高壽了。

    看著李道正確實有些蒼老的臉,李素笑道︰“爹,您是征戰沙場的大英雄,別人能老,您不能老,英雄會活百歲的,為國殺敵也算是積了陰德呢。”

    李道正搖搖頭︰“不管殺的什麼人,干的都是造孽的事,刀來劍往的事也算不得什麼大英雄……”

    扭頭看著墳堆,李道正嘆道︰“我這一生,出身不好,活得不好,走的路太難,辜負的人太多,該盡到的心也盡得不夠,活得那麼累,卻沒活出個好模樣來,還連累了你娘吃苦受罪,一輩子沒出息……”

    “年輕的時候也有過一些貪念,想當個都尉或是將軍什麼的,當官多好啊,前呼後擁,有金銀有美色還有權力,後來大將軍給我幾本兵書讓我好生讀,我讀了很久,連里面的字都認不全,每次大將軍問起排兵布陣的韜略,我總是啞口無言,看得出大將軍很失望,而我,也漸漸發現自己根本沒有升官發財的命,慢慢的便絕了心思……”

    回過頭看了李素一眼,李道正眼中有了幾許欣慰之色,笑道︰“你比我強,強了很多,人這輩子不得不信命,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不如你,其實我到現在都不知道,你那一肚子鬼神莫測的本事哪里來的,從小到大也沒見你讀過書,沒見你殺過敵,你小時候除了比村里的孩子長得白淨一些,也沒什麼太大的不同……誰知道你那一身的本事突然就冒了出來,一路升官,晉爵,就連做個買賣都是隨手一劃拉便金山銀山進了屋……”

    慈愛地看著他,李道正笑道︰“不知不覺幾年功夫,你已成了大唐的大人物了,換了我當年這個年紀,也只有給你牽馬墜鐙的份,你比我強,像你娘,外柔內剛,處事果決,幸好像你娘,像我的話可不成了,也是一輩子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種田命。”

    再次深深看了墳頭一眼,李道正上前拍了拍墳上的土堆,動作很輕柔,仿佛輕拍著熟睡的老妻。

    “英娘啊,我走了,過些日子再來看你,當年你臨終前囑托我一定將你葬在這里,這里太冷清了,我真怕你孤單……再等等我啊,等我死了便來陪你,現在不行,我不放心咱家兒子,你再等等……”

    “唉,當年把你葬在這里,我覺得我的半條命也葬下去了,這些年我活得……”李道正語聲忽然一頓,眼眶頓時又紅了。

    使勁吸了吸鼻子,李道正重重一揮手︰“走,回去!”

    …………

    …………

    天開始下雪了,回程的土路被雪覆蓋了薄薄的一層,寒風卷集著雪粒拍打在臉上,微微生疼。

    父子二人很沉默,今日大家的心情都很壓抑,說不出為什麼,就覺得一塊大石壓在胸口的感覺,喘不過氣來。

    李道正騎在馬上,風有些冷,李道正緊了緊身上的裘衣,李素急忙從馬後的褡褳里取出一張熊皮,從後面包在他身上。

    李道正搖頭拒絕︰“不用,我還沒老到那個地步,身子結實著呢。”

    李素笑道︰“就當是兒子的孝心,喜不喜歡您都披上。”

    李道正哼了哼,深情仍舊倔強,卻將熊皮裹了裹,嚴嚴實實地把自己包住了。

    李素策馬快走了幾步,與老爹並肩而行,試探地道︰“爹,您為何要將娘葬在那個荒地里?逢年節給娘上香也不方便呀,再說附近就娘一座墳頭,她多孤單啊。”

    李道正嘆道︰“你娘畢竟是富貴人家出身,與我隱居太平村那些年,雖說同甘共苦,可她與村里的鄉親並無太多交道,臨死前都囑托我將她葬在那片荒地里,那里……離長安城更近一些。”

    李素默然,忽然道︰“爹,您為何在娘的墳前擺兩只石馬?”

    李道正笑道︰“你娘在世的時候,沒事與我說起朝廷官府的規矩,听她說,國公死後墳前都會擺一對石馬的,還會陪葬許多牲畜和金銀玉器陶俑什麼的,當時不知怎的我便記住了,後來將你娘葬了後,家中無余財給你娘陪葬,但她的哥哥是朝廷的大將軍,爵封英國公,哥哥是國公,妹妹墳前擺兩只石馬自是理所當然……”

    李素臉有點黑,真是無知者無畏啊,也幸好老娘的墳選得偏僻,又在一片齊人高的野草叢中沒人發現,否則老爹可吃上大官司了。

    國公死後墳前擺什麼,怎麼擺,陪葬品有多少,什麼東西能陪葬,什麼東西不能陪葬,那都是有一套鐵定的規矩的,任何人稍微僭越便等著倒霉,皇帝不爽了說不定連墳都給扒了,而且國公死後的陵墓規格,並不代表國公的妹妹也可以依樣畫葫蘆,完全是兩碼事好不好……

    李素騎在馬上若有所思,心中暗暗決定,近期定要想辦法立個大功勞,李世民給的封賞全都不要,憑這份功勞給死去的娘討個名位,追封一個郡國夫人,那時娘墳前的石馬不但可以堂而皇之的擺著,而且要換一對更大更威風的,任誰都挑不出錯處。

    咳了兩聲,李素嘆道︰“爹,以後……不要給別人的墳前亂添東西了。”

    李道正瞪了他一眼,怒道︰“當我傻子不成?世上的親人我只剩你一個了,還給誰家墳上添東西?”

    “是是是,等將來孩兒也封了國公,定給娘換一對威風點的大石馬……”

    …………

    第二天清早李素便出了門,徑自去了李績府上。

    雖然憑空冒出個舅舅令李素頗不習慣,但該有的禮數還是不能少,大理寺監牢里不知情也就罷了,現在知情而不登門拜訪,會被人罵沒家教,連帶著老爹都被人戳脊梁骨。

    所以李素不但登門了,而且還滿載了兩大牛車的禮物,從綠菜到烈酒再到香水,順便還將家中庫房里的名貴藥材補品也搜羅了一大堆,這樣的規模絕對算是厚禮了,這輩子除了命運多舛被程老流氓半路打劫以外,李素還從沒如此主動大方過。
V123210 發表於 2016-11-26 22:27
貞觀大閑人 第七百二十八章 登門認親(下)

    無端多出一個位高權重的舅舅,對尋常人來說,就算沒有欣喜若狂,至少也會眉開眼笑,高興的不是“舅舅”這個字眼,而是“位高權重”。無數人都曾做過類似的美夢,貧困中忽然冒出一個親戚,年老體衰巨有錢而且得了癌癥,時日無多膝下無子,只有自己這麼一個遠方孤親,名下財產全部贈送給他等等。

    夢確實很美麗,這個夢的延伸就是,我得了這筆遺產後應該用怎樣的姿勢花,買多少大別墅,多少名貴跑車,以及多少美女投懷送抱……

    李素現在的情況差不多就是這樣,莫名其妙便多出一位舅舅,可李素卻並不太高興。

    自從來到這個年代,一直是他與老爹相依為命,日子從無到有,如今家中殷實,有官有爵,這一切都是他自己親手奮斗得來的,老實說,李績這位舅舅對他而言並不是什麼好消息,李績有的,他也不缺,就算比不上人家的權位顯爵,但這些東西李素並不稀罕,他若想要的話,幾年內立個大功,弄個國公當當也不難。

    更重要的是,多了這麼一位舅舅,加諸在李素身上的束縛便多了,從此天下人理所當然地把李素和李績捆綁在一起,無論李素干出任何事,別人第一個念頭便是往李績身上扯,琢磨是不是跟李績有關,或者是不是李績的授意,就算李素立了功,別人也難免會想是不是李績在里面起到了作用,李素是否沾了他舅舅的光等等。

    不僅如此,以後李素無拘無束的言行也會受到制約,既然自己的娘是李績的親妹妹,老爹曾是跟隨李績多年的親衛,那麼李素身上不可避免地打上了李家的烙印,這個“李家”,不再是李素家,而是李績家,拋開舅甥的關系不說,站在政治的角度來看,從此李素和李績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李素以後行事便不得不首先站在李績的立場上決定取舍進退。

    相比之下,李績未免便有白撿便宜之喜,原本李績對李素便很親近,李績向來很欣賞李素,李素這些年干過的一樁樁事他全都默默看在眼里,年初晉陽平亂二人甚至還並肩戰斗過,情誼不可謂不深,而李素向來也被大唐的軍方視為自家人,幾位老將對李素疼愛有加,程咬金便不止一次在家中扼腕長嘆為何自己沒能生出像李素這般乖巧又有本事的兒子,大唐的將軍里面有此想法的人絕對不止程咬金一個。

    李素做人低調,可他這幾年干過的事情卻很高調,平日不顯山不露水的,但將軍們一個個老奸巨猾,自然都默默看在眼里,再加上李素平日為人和善,對將軍們也頗有禮數,做人謙遜溫文,除了偶爾闖點禍這個缺點外,李素幾乎算是完美了,這樣一個知書達理的好娃子,試問哪個將軍不喜愛?

    沒想到最後居然成了李績的親外甥,程咬金把此事傳出去後,著實令長安城的將軍們羨慕不已,晚輩和親人不是一個概念,李績家本已顯赫,現在再加上多了這麼一個有本事的外甥,日後只怕愈發不得了了。

    …………

    李績的府邸李素來過很多次,這些年每逢年節,李素總是一車車往朱雀大街送禮物,東家送兩車,被灌得醉醺醺的出來,西家再送兩車,又被灌得醉醺醺,別人是每逢佳節倍思親,李素是每逢佳節傷不起,感覺自己像個聖誕老人似的背個大紅包到處散財,散完財還被灌個七葷八素才被放走,年復一年。

    李績家曾經也是他散財的地點之一,只是今日站在李績家門前,李素的身份不一樣了。

    門口值衛的武士自然是認得李素的,見李素後面還跟著兩輛牛車,武士們頓時露出了然的微笑,很快李府的管家也迎了出來,見面便行禮,老管家臉上堆滿了笑,笑得一臉褶子,像凋零前拼命怒放最後一絲嬌艷的菊花。

    “老漢早年第一眼見到少郎君時便覺得您與咱們李家有緣,果真叫老漢猜著了,可不是有緣嘛!老公爺也常在家念叨少郎君,每次都是怒其不爭,說少郎君若是他的兒子就好了,定然教您學個好兒,好好的娃子非要跟程家那幫惡貨廝混……咳咳,老漢失言了,恕老漢無禮,還請少郎君在此處稍待片刻,老爺馬上出來……”

    李素嚇了一跳,急忙道︰“怎敢勞動李伯伯親迎,世上沒這規矩,萬萬不可……”

    老管家笑道︰“已是自家人了,少郎君怎麼還叫李伯伯?該改口了,老爺的決定自有他的道理,少郎君有話跟老爺說便是。”

    轉身望向四周的武士,老管家威嚴地道︰“這位是熟人了,但從今往後身份不一樣,他是老爺的親外甥,爾等向少郎君重新見禮。”

    眾武士聞言一驚,接著紛紛朝李素行禮,語氣比以前熱切了許多,顯然客人和自家人的待遇完全不一樣了。

    李素苦笑點頭回禮,沒等多久,李府中門忽然吱呀一聲打開,從門里呼啦啦走出一大群人來,李績身著玄色長衫,龍行虎步威風凜凜地走在最前面,後面卻是一群老少婦孺。

    門外武士急忙列隊按刀行禮,李素也躬身恭立一旁。

    李績走到李素面前,微笑著上下打量了他片刻,毒梟驗貨似的滿意目光,最後點點頭,轉身朝後面的老少婦孺望去,後面的人皆含笑點頭,瞧著李素的目光里充滿了喜悅和贊賞。

    李素有些尷尬,急忙躬身行禮︰“小子拜見李伯伯……咳,拜見舅父大人。”

    李績哈哈大笑,狠狠拍了拍李素的肩,道︰“好外甥!老夫有福,且叫那些老殺才們羨慕去吧!沒想到你與老夫竟有如此緣分,老天待李家不薄。”

    李素愈發尷尬,指了指李府大開的中門,遲疑地道︰“舅父大人,這個……怕是不妥吧,小子是晚輩,擔待不起舅父大人如此隆重……”

    古代大戶人家的大門是有講究的,通常左邊有一個側門是正常的出入口,中間的兩扇大門一般情況下是不能隨便開的,中門往往是接旨或是主人嫁娶出殯這樣的大事才會打開,今日只不過是一個失散多年的外甥上門認親,這個中門開得委實不合規矩。

    李績卻滿不在乎地擺擺手︰“大丈夫橫行天下,百戰余生,多少要命的修羅場都挺過來了,何必在乎這點俗世虛禮?今日李家中門不全是為你而開,不僅是認你這個親人,也算是聊補當初老夫對你娘的愧意……”

    神情露出喟然之色,李績嘆道︰“你娘性子倔,這些年在外面受盡苦楚,死活不願回來,老夫對不起她,也對不起你,讓你這些年也受了不少苦,老夫實是心中有愧……”

    李素無言垂頭。

    李績隨即展顏一笑,道︰“大好的日子,老夫不該壞了興致,上一輩的恩怨已在上一輩了結,娃子你莫放心里。”

    李素也笑著應是。

    李績微微側身,身後的親眷兄弟兒子們紛紛上前,李績指著他們笑道︰“來,見見自家長輩兄弟……”

    扯過兩個二十五六歲左右的年輕人,李績道︰“這兩個是老夫的兒子,大的名叫李震,去年中秋你家包了曲江園,李震與你見過,如今在羽林禁衛應差,小的這個名叫李思文,也在羽林衛里廝混日子……”

    李素凝目望去,見長子李震一派斯文穩重,神色頗為嚴肅,大戶人家里典型的嫡長子做派,畢竟未來要繼承家業和爵位的,家主對嫡長子的教育自然最用心思,教育久了,便成了這副少年老成的嚴肅模樣,連笑起來都刻意收斂了幾分。

    反觀次子李思文,一副油頭滑腦的模樣,眼珠子轉個不停,笑起來嘴張得老大,而且不停的左顧右盼,顯然是個不太安分的角色。

    李素年歲稍小,于是朝二人行禮。對長子李震,李素保持尊敬便足夠,可以肯定李震不是壞人,但絕不可能跟自己是同路人,人與人之間的緣分很奇妙,第一眼投了緣便成了朋友兄弟,第一眼感覺一般,往後一生里也只是平淡如水的君子之交,李震給李素的感覺便是如此。

    次子李思文卻是熟人了,這家伙幾年前便與李素相識,長安城里的這伙紈褲,程家的,段家的,房家的等等,大家有瑕之時常在一起廝混,青樓縱酒,城外打獵,日子過得充實且驕奢淫逸,這李思文便是常與李素等人一起混的紈褲之一。

    老熟人了,李素和李思文當著李績的面還是規規矩矩見禮,然後互相擠了擠眼,眼神交會,壞意盎然。

    李績早將二人神態看在眼中,不滿地哼了哼,道︰“看來你們早認識了,老夫這個兒子不爭氣,常年跟那些紈褲廝混一起,醉酒砸店,爭風吃醋之事常有,李素,你們雖為表兄弟,但你莫被他帶壞了……”

    李思文噗嗤一笑︰“爹,您說反了,其實一直是李素帶壞孩兒……”

    話沒說完,李績飛起一腳將李思文踹個趔趄,李素脫口贊道︰“好腳法!正該如此。”

    李績瞪了他一眼,回過頭指著李思文怒道︰“你是個什麼貨色難道老夫不清楚?往後若被老夫知道你帶著李素闖出什麼禍來,老夫必將你,將你……”

    李素見李績放狠話都放得不利落,不由小心翼翼地提供參考︰“舅父大人,程家打孩子是吊在樹上用鞭子抽的……”

    李思文臉黑了,目光幽怨地看著他。李震“噗”地一聲剛想笑,隨即迅速板起臉,一副威嚴穩重的模樣,只是臉頰不停的抽抽。

    李績氣壞了,剛才氣氛還挺嚴肅的,李素一開口,氣氛全破壞了。

    指了指二人,李績怒道︰“你們沒一個好東西,李素,你闖禍的本事也不小,往後你若再闖出禍事,老夫便可名正言順的抽你了,你小心著點!”

    李素急忙恭敬應是。

    看看,平白認個親戚有什麼好處?無端給自己增加了人身安全隱患……

    李思文見李素恭敬卻有苦難言的模樣,不由偷偷發笑,結果又被李績看見了,狠狠一腳踹去,怒道︰“你笑什麼?李素雖然闖禍,人家卻有一身本事,一肚子學問,你有嗎?”

    李素的臉頰也開始抽抽了。

    沒想到自己居然也成了“別人家的孩子”,回頭實在應該去長安城那些紈褲家里拜訪一下,得瑟一下。

    李績訓子之後,又有一人慢吞吞走過來。

    李績指著他,道︰“這位是你二舅,名叫李弼,過來見過。”

    李素急忙朝李弼見禮。

    李弼四十出頭的模樣,相貌普通,看起來很老實憨厚,像個本分人,哪怕面對晚輩多少也有些拘謹,只是朝李素笑了笑。

    看了看李績,又看了看李弼,不知怎的,李素腦海里忽然冒出一句很古老的關中歌謠,“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

    …………

    認親的過程很平淡,家里幾個長輩和兄弟介紹認識一下便算走了過場了,沒有抱頭痛哭的煽情場面,空氣里只洋溢著淡淡的失而復得的喜悅,平靜且溫馨,回味悠長。

    李素來李績府上的次數不少,但這還是第一次如此全面地認識和接觸李績的家人,感覺還不錯,總體看來都比較溫和親切。

    每個家庭都有不一樣的家風,李績的家人一看就是那種溫良謙遜,知書達理的門第,相比之下,程咬金家大抵應被歸入“群魔亂舞”一類,就差在前堂高掛“聚義廳”仨字了,兩家的風格迥然不同。

    說不上喜歡或不喜歡,李素的適應能力很強,跟任何人都能搭上話,跟酸腐文人聊學問,跟當世名將聊刀兵,跟皇帝陛下聊安邦定國,跟程家老流氓……這個沒法聊,李素每次進程家門後都很自覺地擺出任憑宰割的態度。

    認親的過程雖然平淡,但李素知道,自己的生活從此以後便不一樣了。

    無論願意或不願意,他都與李績的利益緊緊綁在一起,未來如果李績腦子抽風想造反,成功了還好說,李素混個郡王不成問題,如果失敗了被誅滅九族,李素很不幸名列“九族”之內,莫名其妙無辜躺槍的那種……

    這種利益與人綁死的感覺並不太好,風險很大,要命的是,李素腦子里忽然冒出一個人的名字,他叫“李敬業”,是李績的孫子,李震的兒子,很不幸,若干年後,他真的造反了……

    要不是跟李震還不太熟,李素很想誠懇真摯地勸勸李震,勸他把孩子扔井里去……

    以後混熟了再說。

    ********************************************************************************

    私事解決完了,李素還有一腦門的官司等著他。

    最重要的事情仍懸而未決,首先便是吐蕃使團,自從李素破壞大唐與吐蕃和親的消息傳出去以後,吐蕃大相祿東贊倍受打擊,送了那麼多值錢的東西給李素,原以為大家的關系突飛猛進,不是親人勝似親人了,沒想到這個混賬如此不講究,不但沒幫他出過絲毫力氣,反而在背後狠狠捅了他一刀。

    祿東贊很傷心,這種感覺就像青樓名妓不但被人嫖了霸王雞,還被倒過來打劫了,虧本虧得不行。作為吐蕃國立呼風喚雨的大人物,祿東贊生平從未受過如此欺負,對他來說簡直是奇恥大辱。

    所以李素蹲大理寺監牢的那些天,祿東贊瘋了似的在長安城內宣泄著憤怒情緒,不但連連上疏李世民,請求嚴懲破壞兩國邦交的佞臣,而且還四處拜訪朝堂重臣,長孫無忌,褚遂良,孔穎達等等都被他挨個兒拜訪到了,拜訪的主題很簡單,首先痛罵李素,其次請求義伸援手,最後扮弱裝委屈……或許也是真委屈。

    不得不說,祿東贊這幾棒子揮舞下去還是頗具成效的,不知不覺間,長安城的輿論竟被祿東贊造起來了,朝堂市井間原本反應頗為平靜,因為那時李素已被李世民重重懲處了,不但蹲了監牢,還被罷官除爵流放千里,差不多也夠了,只是後來李素被李世民放了出來,照樣腆著嫩臉滿長安穿街過市,朝堂市井間頓時議論紛紛,他們不明白為何李世民好端端的又把李素放了出來,犯下如此大罪,難道蹲十幾天大獄後就沒事了?

    因為不解,所以議論,數十位不知內情的監察御史們紛紛義憤填膺,腹中開始醞釀錦繡文章,準備上疏詰問。

    頂著無數不解和質疑的目光,李素拜訪過李績之後便施施然朝四方館行去。

    四方館正在修繕房屋,工部委派一百多名工匠已將房子的框架搭建起來了,一車車的磚石運往工地,一派熱火朝天景象。

    李承乾謀反時,李素指使王直燒了四方館,平定謀反後,四方館一直未曾修繕,與吐蕃的和親被破壞後,祿東贊滿長安到處嚷嚷哭訴,李世民或許出于心虛的心理,馬上下旨修建被燒毀的四方館房屋。

    房屋還在修建,祿東贊目前還住在四方館旁邊的一處臨時民居內。

    李素登門,身後跟著眾多部曲,沒辦法,以前見祿東贊根本不必如此戒備,可誰叫李素干了對不起人家友好鄰邦的事呢?
V123210 發表於 2016-11-27 23:46
貞觀大閑人 第七百二十九章 東郊演武(上)

干了虧心事就是這樣,總覺得時時刻刻被人盯著,出門不帶幾個手下都不敢邁步,擔心被人拖到巷子里敲悶棍捅黑刀。

所以說壞人其實也不好當,若沒有一顆無比強大的內心和幾個忠心耿耿愿意為你擋刀的手下,平日做人做事還是善良本分一點比較好,這一句屬于心靈雞湯,至于那些已經干過壞事的人,沒關系,盡可放寬心,據科學分析,被雷劈中的人有萬分之三的幾率生還……

李素沒有關二爺那種單刀赴會的勇氣,在他認為,若沒有強大的武力支撐的話,單刀赴會這種行為幾乎等于自殺,比自殺更不幸的是,死后都會被史官寫進史書里,評價只有兩個字,“蠢貨”。

所以李素很小心地帶著幾十個部曲,大搖大擺來到祿東贊暫居的民宅前。

民宅里的百姓已被安置到別處,門口分列著兩排吐蕃武士,都混到住民宅那么慘了,吐蕃大相的排場卻一點也沒少。

見李素領著幾十個人浩浩蕩蕩走來,門口的吐蕃武士們頓時露出極度警惕之色,警惕中還帶了幾絲悲憤。

你這混賬破壞了兩國和親,現在這架勢難道還想揍我們一頓?太欺負人了!

懷著憋屈悲憤的心理,吐蕃武士們的右手紛紛按住了腰側的刀柄。

李素急忙擺手笑道:“莫緊張,我們熱愛和平。”

吐蕃武士:“…………”

“煩請通報大相一聲,就說李素求見大相。”

吐蕃武士:“…………:

語言不通,或許連物種都不同,吐蕃武士們根本聽不懂李素在說什么。

李素嘆了口氣,轉頭望向身后的方老五:“五叔,你說我該怎么跟這群猢猻溝通呢?“

方老五笑道:“交給小人,包管侯爺滿意。“

李素點點頭。

方老五兩步上前,朝著為首一名吐蕃武士的臉上猛地扇了一記耳光,大喝道:“去告訴你們大相,有貴客來了!“

說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記耳光將吐蕃武士扇懵了,呆怔過后立馬勃然大怒,旁邊的吐蕃武士們也反應過來了,嘴里惡狠狠地咒罵著猢猻語,紛紛拔刀出鞘。

李家部曲毫不畏懼,迎刀而上,雙方劍拔弩張時,一名吐蕃武士身影一閃,轉身急匆匆進了民宅。

李素看著那個武士的背影,嘴角勾起滿意的笑容。

事實證明,簡單粗暴的法子還是很有效的,一記耳光比千言萬語都有用。

雙方沒打起來,吐蕃武士未得命令,心有顧忌,而李家部曲早知道今日不是來打架的,自然也有所克制。雙方隔著一丈多的距離用各自的語言互相隔陣叫罵了一番,吐蕃人罵的什么李素聽不懂,但李家部曲嘴里飆出的一句句不堪入耳的粗話臟話,令李素都情不自禁皺眉。

回去后要不要給這幫粗魯的殺才加強一下素質教育?李素開始猶豫了,至少規定他們以后罵人把握尺度,可以提對方的母親姐妹以及女性先人,也允許口頭上與對方的女性直系親屬發生不正當關系,但必須嚴禁將發生關系的過程描述得太詳細,各種變態的體位和方式更是只能點到即止,畫面感太強了……

方老五的法子果然簡單有效,沒過多久,吐蕃大相祿東贊聞訊而出,看見門外的李素后,祿東贊氣急敗壞,怒不可遏。

“好個奸賊!你還有膽來見我!“祿東贊指著李素大罵道。

李素一臉久別重逢的欣喜表情,完全無視祿東贊的憤怒,迎上前親切地大聲道:“祿兄多日不見,得無恙乎?“

祿東贊怒道:“李素,老夫自問與你結識以來待你不薄,你為何暗中使奸計,壞兩國邦交?“

李素眨眨眼:“祿兄何出此言?愚弟為何一句都聽不懂?“

祿東贊氣道:“你還裝!老夫且問你,吐蕃與你有何仇怨?為何破壞唐國與吐蕃和親?“

李素苦笑道:“事出有因,愚弟實有苦衷……“

祿東贊冷哼:“所以,你今日來與老夫解釋苦衷的?“

李素撓撓頭,笑道:“原本是來解釋的,不過愚弟還有更重要的事與祿兄說。“

“何事?“

李素笑容一斂,肅然道:“奉皇帝陛下旨意,大唐右武衛禁軍于今日在長安城東郊演武,各國使節若有興趣不妨同往觀閱。不知祿兄有興趣否?“

祿東贊哼道:“唐軍演武,怎比得上我吐蕃武士英武無敵?老夫不看也罷!“

李素眨眼:“祿兄確定不去?“

“不去!“祿東贊硬邦邦地道。

“哈哈,好,愚弟告辭了,后會有期。“李素也不多話,隨意地拱拱手,然后轉身便走。

剛走出沒兩步,祿東贊忽然高聲道:“慢著!老夫改主意了……“

“我不聽我不聽我不聽我不聽……“悲傷的李素捂著耳朵一路跑遠。

祿東贊呆滯,愕然:“…………“

沒多久,跑出老遠的李素又慢吞吞地走了回來,臉上帶著燦爛的笑容。

“愚弟開個玩笑,祿兄莫怪,祿兄剛才說改主意了?“

祿東贊一時無法適應李素的精神分裂癥,目光呆滯地點點頭。

“祿兄真是矯情……呵呵,嘴上說不要,身體卻很誠實呢……“李素嘿嘿直笑,笑容邪魅狂狷,非常的霸道總裁。

右武衛東郊演武自然不是隨性決定的,任何形式的演武都有它的目的性。

李素在大理寺監牢里蹲了十來天后,給李世民上了一道奏疏,關于如何解決大唐與吐蕃和親風波這個麻煩,奏疏內提出了一個大概的解決辦法,李世民當即回旨,只說了四個字,“由爾定奪“。

這道奏疏也是李素從牢里放出來的原因,若李素一直拿不出解決麻煩的辦法,估摸現在還在大理寺里蹲著呢。

今日的右武衛演武,也是李素奏疏內容的一部分,頗具深意。

至于祿東贊,他其實對大唐的軍隊戰力很感興趣,自從來到長安后,吐蕃使團暗中派了多少探子細作出去打探大唐的政治和軍事機密,已不可考,今日大唐皇帝主動邀請他觀看唐軍演武,祿東贊自然固所愿也,求之不得。

長安城外東郊二十里有一片荒地,早在隋朝時,荒地附近尚有村莊,只是那片十來頃的土地屬于下等田,收成不甚理想,農戶們費盡心思也沒能讓這片田地的產量高一點,每年的收成堪堪只能讓全家混個七成飽,若遇到小災小害的就更慘了。

久而久之,村莊里的農戶覺得沒有活路,于是一戶兩戶的舉家外遷,村莊里的人越來越少,而那片下等田在權貴們眼里連雞肋都不如,沒人對它有興趣,大唐武德年間,這個村莊終于徹底銷聲匿跡,全村人陸陸續續都遷出去了,只剩下一片低矮破爛的殘垣斷壁,記錄著它曾經存在過的痕跡。

到了貞觀年,李世民恰好要建演武校場,這片荒地離右武衛大營不遠,地又是無主之物,于是這片荒地便成了如今的東郊校場。

今日右武衛演武,李世民并沒有來,來的是幾位老將,還有各國使節,右武衛大將軍調撥四千余人參與演武。

李素和祿東贊相攜趕到校場時,校場中央的空地上將士們早已列隊整齊,執戈揚刀,靜靜地等待將軍發令。

程咬金,牛進達,李績等老將和諸國使節站在校場邊緣,就連久不出戶的大唐軍神李靖居然也破天荒地出現在人群中,使節和老將們各自湊成堆,指著校場中央威風凜凜的右武衛將士們談笑風生,見李素和祿東贊趕到,老將們朝二人點頭示意了一下,算是打過招呼,大家非常有默契地沒上前與李素聊天,今日這出校場演武本就帶有目的性的,不是聊天敘舊的場合。

校場上的將士們巋然不動,宛若山岳,數千人如同一人,竟無半點雜音聲息,這些靜立不動的將士們僅只是站在校場內,方圓之內卻已彌漫出一股令人窒息的森然殺氣,仿佛有一種無影無形的壓力,重重地壓在眾人的心頭。

寒風凜冽,沙場點兵,蕭瑟中彌漫著的殺機,似乎連風聲都帶著幾許厲鬼凄嚎的味道,將軍們仍聚在一起談笑風生,但各國使節的臉色卻變得有些蒼白了。

無敵于天下的大唐王師,果然名不虛傳!

李素靜靜看著校場,然后轉過頭望著祿東贊,笑道:“祿兄,觀我大唐王師,可雄壯否?“

祿東贊面不改色,眼中閃過一絲明悟,直到此刻,他大概明白點什么了。

示之以威,就是這么直白,簡單的說,今日所謂的演武,不過是一次國家級別的軍事恐嚇行動,恐嚇的對象自然是他們這些異國的使節們,或者說得更明白些,是直接針對他們吐蕃使團的。

至于唐國皇帝為何恐嚇吐蕃使團,原因大抵不難猜,這陣子祿東贊在長安城上竄下跳,仗著異國使節不究其罪的漏洞,四處敗壞唐國的名聲,宣揚哭訴唐國不守誠信,出爾反爾,唐國皇帝有些不耐煩或者有點憤怒了,于是便有了今日的演武。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vc2008

LV:8 領主

追蹤
  • 39

    主題

  • 18495

    回文

  • 2

    粉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