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貞觀大閒人 作者:賊眉鼠眼(已完成)

   
vc2008 2015-3-1 14:59:49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67 4822919
skyeye9999 發表於 2016-12-9 03:51
第七百三十九章 金殿認錯

    身負帝國偉業,李世民的地位已無可複加,他在乎的東西跟別人不一樣,百姓憂衣食,官員憂升降,皇帝憂什麼?

    皇帝憂的東西比普通人更多,他要開創盛世,要江山社稷在自己的治下越來越強盛,既要平衡朝堂內的臣權,又要抵禦外侮,開疆辟土。

    人站在世間的巔峰時,他的位置幾乎與神靈無異,高高俯瞰芸芸眾生,世間一切真假善惡全落入眼中,那些悲喜善惡,全成了他的責任。

    李世民現在很擔憂,今日便是比試的日子了,他擔心吐蕃使團不會那麼輕易屈服。所以一大早把李素召來太極宮,就算不能讓自己更安慰一點,能嚇唬嚇唬他至少也能讓自己心理平衡一些。

    李素對坐在李世民面前,殿內只有君臣二人,李素的神情很淡定,絲毫看不出緊張之色。

    “認了舅父,朕倒忘了恭喜你了。”李世民淡淡地道。

    李素急忙道謝。

    李世民瞥他一眼,哼了哼道:“你舅父李績是位了不起的儒將,大唐自立國到如今,你舅父為朕立下功勞頗多,最重要的是,為人本分老實,從來不招惹是非,為人品性滿朝皆頌,人口皆碑。子正啊,你也是個不凡的人物,年紀輕輕,忠直之心朕從未懷疑過,只不過,你闖禍惹事的本事也著實不小,朕拿你很頭痛,這方面你要多跟你舅父學學。”

    “是是是,臣年紀漸長,以後一定不惹禍了……”李素空口白牙許諾道。

    李世民冷笑:“這話說出來,且不說朕信不信,就只問你,你自己信嗎?”

    “臣信。”李素充滿真誠地看著他。

    “可敢御前立下軍令狀?以後若再惹禍,便給朕提頭來見。”

    李素呆了一下,接著迅速轉過頭,望向殿外一片白茫茫的雪景,贊道:“陛下,所謂‘瑞雪兆豐年’,今年的雪下得好明年我大唐定有好收成啊,臣為陛下和大唐百姓賀……”

    李世民氣笑了:“不敢擔待的混帳,左顧右盼的,還是怕丟了腦袋,看來以後你該惹禍時還是照樣惹禍……”

    哼了哼,李世民道:“……當然,朕該如何處置,還是如何處置,你將來惹了禍之後,莫怪朕下手太狠。”

    李素乾笑,不太想聊這個話題,指著外面的瑞雪打算繼續硬生生把話題扯開。

    李世民懶洋洋道:“行了,莫拿外面的雪說事了,瑞雪何辜,被你三番兩次拎出來……說說吧,今日六國使節比試,你有何章程?”

    李素想了想,道:“出幾個難題,能難住吐蕃和四國使節,卻難不住真臘,比試結果自然順理成章,任誰也挑不出錯處。”

    李世民淡淡道:“說得輕巧,真臘國人難不成比別人聰慧?憑什麼別人答不出的問題,真臘國卻能答出?”

    李素笑道:“真臘國王子前世積了大德,或許昨晚睡著後,有漫天神佛事先告訴他答案了呢……”

    李世民呆住,接著拍案而起,勃然大怒,指著李素道:“你這混帳又在玩弄詭計!什麼漫天神佛,根本就是你!你已事先把答案告訴真臘王子了?”

    李素無辜地眨眼:“是漫天神佛……”

    “再給朕胡咧咧,信不信朕把你掛到承天門外的旗杆上去?”

    “臣知罪,是臣事先與真臘國王子通過氣了……”

    李世民怒道:“整天就琢磨這些歪門邪道!你就不能堂堂正正做人麼?好好的金殿比試,被你一攪和,成了一出鬧劇,傳出去朕豈不是貽笑天下?朕的大唐天下光明正大,從不……”

    李世民說著說著,卻見李素抬頭,一臉迷茫不解地看著他,李世民猛地一驚,發現自己這番話有點不要臉……

    鬧劇?早在悔婚那一刻開始,這件事已然變成了一出鬧劇了,撤回和親聖旨本就不那麼堂堂正正,為了真臘國的稻種,李世民毫不猶豫幹了一件虧心事,現在卻好意思教訓別人搞歪門邪道……

    想到這裡,李世民老臉一紅,看著李素依舊賣萌似的迷茫表情,不由愈發惱羞成怒。

    “真恨不得一刀剁了你!真不想再看見你了,給朕滾遠!”李世民咬牙道。

    李素如蒙大赦:“是,臣告退。”

    “回來!”

    李素歎氣,轉身。

    李世民怒瞪著他,對這傢伙,他實在有些無奈,說他搞歪門邪道吧,可目的卻是光明正大的,哪怕再看他不順眼,至少君臣此刻的目標是一致的,大家都是為了真臘國的稻種。

    可是……他李世民是大唐皇帝,萬邦崇仰的天可汗,何時行過如此鬼鬼祟祟之事?就算是當年的玄武門之變,那也是高舉著刀劍堂堂正正殺進去的,今日卻叫他與臣子合起夥搞陰謀詭計,實在倍覺屈辱。

    怒視著李素,李世民沉默許久,方才不自覺地壓低了聲音,做賊似的悄聲道:“可有把握?”

    李素眨眼:“陛下,這裡是您的太極宮,說話為何鬼鬼祟祟?臣不解……”

    李世民一滯,接著大怒:“你這個……”

    李素急忙道:“臣把握不大,估計祿東贊會鬧出點事來,那時還請陛下轉圜一二。”

    李世民不甘地怒哼了一聲,陰沉著臉道:“李素,朕告訴你,這樁事你若辦砸了,朕對吐蕃的數十年佈局將不得不改變,而且,朕對真臘稻種志在必得,不惜發動對真臘的戰爭!那時千萬關中子弟齊赴戰場,為此搏命沙場,傷亡無數,這一切,皆因你今日行事不力而起!朕起兵征真臘之日,便是你人頭落地之時!”

    李素一驚,愕然看著他。

    看著李世民無比嚴厲的表情,李素頓時察覺到這番話不是玩笑,李世民真是這麼想的,頓時一股悲憤之情湧上心頭。

    你自己背信棄義,你自己想要真臘稻種,也是你自己默認我最近的一連串的胡搞瞎搞,現在卻一股腦推到我頭上?

    無恥不一定能當上皇帝,但當上皇帝的肯定無恥,李素深以為然。

    “臣……只能說盡力而為。”李素滿臉苦澀地道。

    李世民冷笑:“你的腦袋保不保得住,就看你盡多大的力了,朕言盡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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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滿腹心事盤坐在大殿內,李素腦子飛快轉動,許久之後,頹然歎了口氣。

    他發現自己已走進了一條死胡同,莫名其妙的攤上這件事,莫名其妙的陷入了絕境,好處李世民拿了,失敗的結果卻要自己來承擔。

    這就是當臣子的悲哀,還沒怎麼涉足朝堂,自己已然活得如此艱難,當年想方設法避開權力中心的選擇是正確的,若懵懵懂懂一頭闖進去,自己大概活不過青春發育期……

    沒過多久,殿外有宦官稟奏,六國使節,十來位開國功臣,還有幾位皇子都來了,李世民面無表情,揮了揮手,命他們進殿。

    李素眼皮跳了跳。

    使節和開國功臣來了都好說,那幾個皇子過來湊什麼熱鬧?再說,看熱鬧的人越多,出了狀況丟的臉越大,李世民難道不懂這個道理麼?

    抬頭再看李世民,見他也正看著自己,二人眼神觸碰之後,李素豁然開朗。

    明白了,丟臉的是自己,出了狀態很好辦,李世民以高大正面的形象一揮手,來人把李素拖出去弄死,再大的狀況都能被逆轉回來,大不了文成公主仍許給吐蕃,得罪了真臘也沒關係,將來發兵征討,把真臘平了,搶過他們的稻種,然後世界繼續和平,天可汗陛下繼續光輝偉大……

    很快,殿外傳來紛雜的腳步聲。

    李素回頭,見一大群人恭恭敬敬站在殿外,朝李世民躬身行禮,李世民面無表情揮了揮手,眾人紛紛進殿。

    長孫無忌,孔穎達,魏征等文臣走在最前,李績,程咬金,牛進達等武將隨其後,吳王李恪,魏王李泰,晉王李治等皇子一臉笑容跟在叔叔伯伯們後面,祿東贊和真臘王子石訥言並肩而行,再往後便是其餘的四國使節。

    眾人進殿,見李素端端正正坐在殿內,文武眾臣們紛紛朝李素點頭招呼,皇子們則臉色各異,李治壞笑著朝李素擠眼,吳王李恪卻朝李素拋了個非常嫵媚且下賤的媚眼,魏王李泰比較正常,只是含笑以對,便迅速回過頭看著自己的父皇。

    從幾位元皇子打招呼的方式,大抵便能體現李素與他們的關係了,與李治屬於真正的朋友,可以肝膽相照的那種,而吳王李恪,就多少有幾分狐朋狗友的關係,二人來往多年,除了一起吃喝玩樂打獵逛青樓外,私底下並沒有推心置腹的深交。

    至於魏王李泰,嚴格說來,李素與他曾經有過一段關係非常融洽的蜜月期,那時大家有著相同的敵人,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為了扳倒李承乾,二人有段時間來往密切,關係比親兄弟還親,可惜的是,當李承乾被廢黜之後,李素與李泰的蜜月期也自動自覺地宣告結束,大家恢復了當初不冷不淡的關係,期間李泰也拉攏過李素好幾次,李素婉拒之後,李泰與他的關係更是降到了幾與陌生人無異的程度。

    大概是覺得自己已經是新太子的唯一人選,李泰對李素也不怎麼上心了,他知道如果有一天父皇駕崩,而他成了新的皇帝,李素這傢伙就算不效忠他也不行了,沒得選擇,所以現在李素拒絕了他,李泰也並不氣惱,胖子嘛,體胖心寬,凡事都看得開,總有一天你會效忠我的,不效忠就弄死你,這就是李泰現在的想法。

    眾人紛紛朝李世民行禮之後,各歸其位坐下。

    李世民淡淡瞥了祿東贊一眼,道:“四方館尚在修建,委屈貴使暫居民宅,可習慣否?”

    祿東贊直起身子行禮,恭敬地道:“中土之國,君臣賢達,民風純樸,但懷賢德之心,陋室與華宅何異哉。”

    李世民含笑點頭:“不想貴使竟有我中土聖賢之心,善也。……貴我兩國和親之事,是朕做得差池了,當著諸國使節的面,朕先向吐蕃賠個不是,朕非聖賢,難免犯錯,說緣由說苦衷都是藉口,不管怎麼說,終究是朕犯了錯,犯錯就得認錯,還望吐蕃貴使見諒海涵。”

    此言一出,滿殿大嘩。

    祿東贊也一臉詫異地抬頭看了李世民一眼,心中頓覺壓力加重。

    這句話說得很妙,妙就妙在以退為進。天可汗陛下主動認錯可是破天荒的事,中原歷朝歷代的皇帝皆好面子,就算明知是錯也死撐著不肯承認,甚至為了維護自己的權威,錯了也要堅定不移地繼續做下去,沒別的,帝王權威比什麼都重要。

    今日李世民卻當著各國使節的面,主動向吐蕃認錯,這一點,怕是上下千年來的中原皇帝都沒人能做到,一句認錯固然傷了面子,但卻贏得了滿殿異國使節的敬佩,李世民說完後,各國使節紛紛躬身行禮,“天可汗”之聲此起彼伏。

    千古一帝的胸襟氣度,今日祿東贊終於親眼見識到了。

    天可汗都主動認了錯,接下來的大殿比試怎麼辦?是繼續還是主動退出?

    李世民簡單的一句認錯,竟將祿東贊逼入了進退不得的困境,一時間躊躇猶豫不定了。

    殿內長孫無忌等重臣和一干皇子亦覺詫異,但只是轉頭吃驚地看了李世民一眼,隨即眾人神情便恢復了自然。

    李素坐在人群裡,心中卻湧起無比敬佩之情。

    不愧是天可汗,不愧是胸襟如海的盛世明君,這一番話裡已透出太多的政治智慧了。

    首先是不回避不推諉,直面兩國事端的態度值得讚賞,其次,堂堂正正的認錯,不論犯的錯多麼離譜,當著各國使節的面,至少能體現大唐皇帝是個公正無私的皇帝,將來各國與大唐發生任何的外交事件,這位皇帝陛下的公正態度都能給各國強大的信心和好感,第三,作為天可汗,我都主動認錯了,接下來的大殿比試,你們吐蕃總該給我也留點面子,莫讓我在各國使節面前難看,否則便是給臉不要臉了,那時我就算發飆,各國使節們的面前我也有充足的值得被理解的理由。

    短短一句話,透出好幾層意思,順手還給對方挖了個坑,不跳都不行。李素終於明白,皇帝這個職業,確實不是一般人能幹得了的,那些諸如李承乾等草包似的野心家,只顧著造反當皇帝,卻沒想到那皇帝寶座就算讓你坐上去了,你適合幹這份職業嗎?凡事只想著“當肆吾欲”,這個皇帝的位置你能坐幾年?

    …………

    李世民的話輕飄飄扔出去了,現在輪到祿東贊左右為難了,萬萬沒想到,這位皇帝陛下開口第一句話便猝不及防的把他懟到牆上動彈不得,現在該怎麼辦?繼續與五國比試,便說明吐蕃氣量狹小,不過一個女人的事,人家皇帝陛下都主動認錯了,還不依不饒的跟別人爭?若主動放棄比試,吐蕃就此退出,傳回吐蕃國內,那些原本恨他恨得牙癢癢的吐蕃貴族們還不得拼了命給他安罪名?最輕也是“喪辱國威”,至少這個吐蕃大相是當不成了。

    左右思量,進退兩難,良久,祿東贊狠狠一咬牙。

    吐蕃氣量狹小便狹小吧,傷的是吐蕃國的名聲,但主動退出傷的可是自己的利益,甚至還搭上了自己的性命,孰輕孰重?

    當然是自己的老命更重,祿東贊可沒有視死如歸的勇氣。

    於是祿東贊沉默許久後,終於垂頭道:“陛下,和親之事或可不提,但難得與各國使節有見面的機會,外臣還是想與各國使節切磋一番,請陛下成全。”

    李世民絲毫不見異色,祿東贊的回答原本在他的意料之中,他從沒指望幾句話能勸得祿東贊主動退出,剛才那番話的目的其實也只是搶先占住道德制高點而已。

    含笑看著祿東贊,李世民點頭道:“各國切磋的機會確實難得,朕也想見識一下各國俊傑與我大唐相比斤兩幾何。罷了,這便開始吧,李素,便由你來出題……”

    李世民話沒說完,祿東贊忽然道:“慢著,陛下請恕外臣失儀之罪,為公平之見,外臣以為,出題之事可不勞大唐出手,由我們五國使節各自出題,考量對方,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此言一出,李世民和李素的臉色頓時變得非常難看。
V123210 發表於 2016-12-11 07:41
貞觀大閑人 第七百四十章 九曲穿線

玩游戲肯定不是一個人的事,至少有兩個或兩個以上的人參與,人多了,難免出現紛爭,于是世上便有了“游戲規則”這個東西。

任何游戲都必須有規則,大到國與國之間驚心動魄的博弈,小到小孩撒尿比誰尿得遠,勝負都由規則決定,違反了規則便代表出局,實力強大者則擁有制定規則的權力。

人類數千年的歷史,遠從上古先賢決定部落首領,近到國家憲法的制定,“游戲規則”四字貫穿始終。

當然,也有不愿服從規則的,這一類人的結局很極端,不是被規則制定者滅掉,便是揍翻制定者,由自己重新制定規則,國,家,個人,皆是如此。直到后來,出現了“道德”這個東西,從此以后,游戲規則變得更復雜,被制約的律法也越來越多,數千年改朝換代無數,期間游戲規則也改變了無數,但“道德”這個東西,始終沒變過,無論什么游戲,“道德”總歸是一根不可能改變的標桿,一切更迭變遷,“道德”是永遠不能變的。

此時此刻的太極宮千秋殿內,所有人的神情都很詫異,因為吐蕃大相祿東贊忽然提出要更改游戲規則。

一言既出,滿殿皆驚。

心情最糟糕的莫過于李世民和李素了,今日這場比試,君臣二人心里清楚是怎么回事,所謂“比試”,其實原本只是走個過場,大家決出勝負,場面上各自能下臺就行了,原以為祿東贊既然服了軟,今日大殿之上自然會默契的配合,大家演完這出戲,大唐和吐蕃接下來繼續和平友好,李世民甚至覺得另外再許個公主給吐蕃也未嘗不可。

沒想到祿東贊的腦回路跟普通人不一樣,服軟歸服軟,該爭的面子也必須爭。

李世民的臉色已然陰沉下來,面無表情地看了李素一眼,這一眼,大概相當于一萬柄飛刀刷刷刷,李素臉色發白,冷汗順腮而下。

他知道,如果自己不趕緊把祿東贊出的幺蛾子在最短的時間內解決,李世民事后一定會咬著牙把他剮成一片一片的,一半清蒸,一半燒烤……

很顯然,祿東贊是個很懂玩游戲的人,游戲最重要的是公平,規則和玩法終歸不能由一方說了算,大家一起定下規則,讓結局變得有懸念,游戲玩起來才有意思。

比試招親是李素提出來的,作為主場,由大唐出題似乎也說得過去,可是祿東贊的邏輯不一樣,哪怕是走過場,這個過場也必須精彩一點,所以出題不能由大唐來出。

李世民狠狠剜過李素之后,強堆起滿臉笑,道:“貴使此言,怕是不妥吧?這里,可是大唐,朕自當盡主人之誼,怎可勞動客人出題?”

祿東贊單手撫胸,躬身恭敬地道:“陛下恕罪,這里雖是大唐,然則此事已涉我吐蕃國威,外臣可不計個人榮辱,但吐蕃國威不可辱,由六國各自出題,比試才叫公平,吐蕃就算輸了,也輸得心服口服,從此徹底忘掉文成公主和親一事,懇求陛下準允。”

李世民眉梢挑了挑,轉頭看了李素一眼,隨即闔上眼,淡淡地道:“李素,此事一直是你在操辦,比試一事還是交給你吧,朕不多說了。”

李素苦笑著答應了一聲。

很好,事先的如意算盤被祿東贊一句話全部打亂,李素精心準備的題目,提前透露給真臘王子的答案,隨著祿東贊強行更改了規則,所有的準備都沒用了,此時大殿比試的勝負結果,忽然變得充滿了懸念,還有……兇險。李素沒忘記,李世民可放了話出來的,今日若把這樁事辦砸了,真臘國王子未能如愿娶到文成公主,自己的腦袋可就危險了。

——祿東贊今年不到四十歲,這輩子該享受的都享受了,無論吃穿美色還是權力,該有的都有過了,活得如此夠本,這家伙怎么還不往生極樂世界?

扭頭看著祿東贊,李素目光閃過一抹冷意,臉上卻堆起了笑容,朝祿東贊拱了拱手。

“我中原圣賢傳延千年的道理,謂之‘君子’者,以‘孝’事親,以‘忠’事君,以‘仁恕’待人,聽聞大相熟讀我中原百家之書,深知中土文化,看來也只是讀了個表象而已……”

明里說著君子之道,實則指責祿東贊不識好歹,皇帝都跟你當面道歉了,卻仍抓著一個無法改變的事實不放,李素很不客氣的一番話,氣得祿東贊眉毛一豎,然而一看周圍的大唐君臣和五國使節皆是一臉冷意地看著他,祿東贊深吸了口氣,忍住了心頭怒火,只朝李素嘿嘿冷笑。

李素渾若無覺,笑道:“既然大相堅持六國各自出題,我大唐便不說多了,居中做個仲裁足矣,陛下命我主持此事,這個仲裁便由我來做,未知各國貴使意下如何?”

其余五國使節紛紛點頭同意,祿東贊猶豫了一下,也點了點頭。

李素笑道:“那好,既然是你們各自出題,誰先出誰后出并不重要了,勝負的判定,便看哪國的使節答題正確者最多,最多者勝出,若有兩人或三人平局,則由平局的幾位繼續再出一輪,直到分出勝負為止,有一點大家必須記牢,各位提出的問題必須有正確答案,不可憑空臆造,誰若是出了根本不可能回答的問題,我便只能判定他出局了,如此安排,不知各位同意否?”

六國使節紛紛點頭。

李素特意看了人群中的真臘國王子石訥言一眼,石訥言的臉色也很難看,嘴唇緊緊抿著,臉色透出一股灰敗,和無以言喻的傷心。

驟然生了變故,他與心愛的女人的終生大事忽然間充滿了懸念,說不定今日便是與文成公主永別之日,教他如何不傷心?

李素深深看了他一眼,隨即笑道:“如此,便請各位貴使出題吧,所出之題文亦可,武亦可,六國爭美,載之史冊,亦是一段千古佳話,素今日親證,幸甚至哉。”

祿東贊笑了笑,向前踏出一步,剛準備開口,誰知李素忽然道:“遠來是客,但客人也分先后,便從天竺國貴使開始出題吧。”

祿東贊一怔,見李素正眼都不看他,情知李素今日是真正恨上自己了,祿東贊也不計較,哂然一笑,退了回去,很有風度地朝天竺國使節頷首示意。

今日比試的六國,除了吐蕃和真臘外,還有天竺,大食,仲格薩爾和霍爾王,六國使節并排站在大殿內,吐蕃和真臘國的使節們表情各異,剩下的天竺等四國使節卻面面相覷,躊躇不已。

事情發展到今天,四國使節們心里大概都有數了。所謂“和親”,所謂“求婚”,真正唱主角的其實是吐蕃和真臘,其余的四國說白了是配角,說不定連配角都算不上,就是個死跑龍套的,當初受了江夏王李道宗的慫恿,四國使節腦子一熱便上表求婚,待到發現吐蕃和真臘針鋒相對,長安城因和親一事而鬧得沸沸揚揚之時,四國使節終于發覺自己原來被人當了槍使。

天可汗陛下中意的和親對象可能是吐蕃,也可能是真臘,總之,絕不可能是他們這四國里的任何一個,四國使節在這件事里的作用大抵相當于拎個醬油瓶子,微笑著路過,露臉就閃……

事到如今,四國其實早已淡了求婚的心思,此時此刻他們只想趕緊結束這場鬧劇,想家,想媽媽……

只是當初四國已正式遞交了求婚的國書,既然寫在國書上,就必須當成一件莊嚴的國事來對待。心中再有退出之意,至少也該有點打醬油的職業道德,全程配合演完這場戲才能收工,這也是四國使節明知自己其實只是個陪襯,也堅持站在千秋殿內的原因。

原本以為只是陪襯的綠葉,猝不及防間,李素第一個竟點了天竺使節來出題,天竺使節愣住了,接著情緒有點悲憤。

說好了只跑龍套的,為何還給安排了臺詞?太不尊重我們跑龍套的了!就不能讓我們安靜演完領盒飯嗎?

最大的問題是……天竺使節根本沒有任何準備,出題?出什么題?事先沒人招呼,沒頭沒腦的,我怎么出題?

殿內所有人都盯著天竺使節,天竺使節呆愣許久,張口結舌卻說不出一句話。

李素眨眨眼,好心地提示:“貴使可以出任何題啊,天文地理,山川河流,陰陽五行,偷雞摸狗等等,都可以。”

天竺使節也眨眼,眨得很快,七尺黝黑的大漢竟露出一臉呆萌之相,令李素情不自禁對這只印度猢猻充滿了好感……

良久,天竺使節忽然福至心靈,果斷地道:“外臣才疏學淺,殊無勝望,愿代本國國王陛下退出這場比試。”

這個選擇非常果斷且及時,另外三國使節聞言頓時豁然開朗,紛紛上前說話,表達的意思和天竺使節一模一樣,全都代本國國王退出比試。

既然明知自己已淪落為打醬油的角色,就不給大唐添亂了,提前領盒飯退場才是最明智的做法。

這個小小變故令殿內君臣都愣了一下,隨即李素眼中露出了笑意。

很好,還未開始便主動退出,算這四只猢猻識相,現在比試的只有吐蕃和真臘兩國,局面終于沒那么復雜了,是個好消息。

李素咂摸咂摸嘴,扭頭望向祿東贊,目光充滿了期待:“吐蕃也退出吧?大家和和氣氣多好……”

祿東贊哼了一聲,重重地道:“不,吐蕃不退出!”

李素深覺失望,沉默片刻,忽然噗嗤一笑:“大相莫鬧了,其實你早想退出的對不對?對不對?就是不好意思開口罷了,對不對?對不對?”

“不,吐蕃仍參與今日比試,與真臘國使臣一比高低!”

李素失望透頂,重重嘆了口氣。再次深深覺得,祿東贊這家伙真的應該效仿敦煌壁畫里的飛天圖,用一種極其優美的姿勢上天才解恨……

失望過后,李素的語氣也冷了下來:“那么,便請大相出題吧。”

祿東贊顯然早有準備,聞言往前踏了一步,望向真臘王子石訥言,平靜地道:“如此,老夫便當仁不讓了,老夫與王子殿下皆非唐國人,圣賢之言,百家經義一概不考,此題非文非武,請王子殿下聽好……”

說著,祿東贊忽然探手入懷,從懷里掏出一顆晶瑩的明珠,道:“昔年我吐蕃贊普贈老夫一顆明珠,此珠名曰‘九曲珠’,蓋因此珠外表不平,內有九個小孔相通,老夫曾欲將此珠用細線穿起來,懸系于胸,以表感恩贊普之禮遇,奈何珠大孔小,老夫想盡辦法也無法用細線穿過此珠的孔,后來靈光閃現,方有所得。若王子殿下有辦法解決此事,此題便算你勝了,殿下可敢一試?”

說完,祿東贊將明珠平放在手掌上,朝石訥言面前遞去。

石訥言神情忐忑,接過明珠仔細打量片刻,越看臉色越難看。殿內其余的使節和朝臣們好奇不已,紛紛圍在石訥言四周,一同打量著這顆明珠,卻見此珠鴿蛋大小,外表有些凹凸不平,而且表面打磨也很粗糙,顯然不是什么名貴貨色,但有意思的是,這顆珠子上確實有幾個小孔,孔與孔之間互通,按說穿一根細線過去并非難事,有個成語叫“穿針引線”,大抵便是這個意思,可是難就難在,這顆珠子的孔與孔之間雖然互通,卻并非一條直線,內部竟然是曲繞環折的,一根線從這頭穿過去,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從另一個不對稱的孔里引出來,所謂“九曲珠”里的“九曲”,便是如此。

石訥言只看了一眼,便知這是個絕無可能完成的題目,太難了,孔與孔之間曲曲繞繞,不成直線,線頭沒有靈性,也不認路,怎么可能如愿從珠子內部如同迷宮般的孔徑之間穿引而出?這根本就是一道無解的題。

旁邊的使節和朝臣觀察了半晌之后,也紛紛搖頭嘆息。

看似簡單的題目,但真正做起來太難了,這不是人力能辦到的事,別說石訥言這個年輕的小伙子,就是長孫無忌孔穎達這些見多識廣閱歷豐富的老狐貍,遇到這種刁鉆的難題也只能低頭認輸。

見殿內眾人神情怪異,李世民也忍不住了,令宦官將石訥言手中的九曲珠呈上來,珠子到了李世民手里,只看了一眼,李世民的眉頭便皺了起來,然后狠狠瞪了李素一眼。

很好,出了這么個無解的題,真臘國輸定了,吐蕃若成了贏家,接下來李世民怎么辦?難道好意思把文成公主許配給真臘這個輸家?事情傳出去他李世民還好意思被人山呼“天可汗”么?

李素感受到身后李世民目光里的森寒之意,臉頰抽搐了幾下,沒敢回頭。

李世民將珠子遞給旁邊的宦官,冷冷道:“去,把它拿給李素看看。”

李素接過珠子,也只看了一眼,然后……臉頰又開始抽搐,年紀輕輕的,感覺自己有中風的先兆……

強堆起笑臉,李素將珠子還給石訥言,然后望向祿東贊笑道:“大相出的題很難啊,大相可記得下官剛才說過的規矩?出的題必須自己能解開才行,否則便算出局……”

祿東贊冷冷道:“此題老夫能解。”

殿內眾人聞言又是一陣喧嘩。

祿東贊看著臉色難看的石訥言,淡淡地道:“王子殿下,莫說老夫以大欺小,當年這個難題,老夫想了半個時辰才想出解法,今日老夫便容你一個時辰,不管你能不能解,老夫都等你一個時辰,就算是輸,也教你輸得心服口服。”
V123210 發表於 2016-12-14 00:17
第七百四十一章迎刃而解

     誰也沒想到祿東贊會出一個如此刁鑽古怪而且難度極大的題目,九曲穿線,這個題看似簡單,但是每個看過珠子的人都發現,這個題幾乎無法完成,大唐君臣眉頭緊蹙,苦苦思索,真臘國的石訥言一臉蒼白,定定看著掌心裡的明珠,半晌之後,眼中已生出一股絕望之色。

    很顯然,祿東贊出這個題是精心思考過的,就像江湖高手對決時拿出了生平藏得最深最凌厲的壓箱底招數,為的就是一擊制敵,祿東贊要贏得這次比試,不論比試之後結果如何,只要贏了比試,就能狠狠扇了大唐君臣的臉,還能揚吐蕃國威,縱然沒能將文成公主迎回吐蕃,祿東贊也不會受到松贊乾布和國內諸多貴族的責難。

    說到底,祿東讚為了保自己的命,僅只這個,他便有傾力一搏的理由。

    李世民的臉色很難看,祿東讚的題目剛給出來,他便感覺到此題的難度,然後他便敏感地察覺,祿東贊這分明是要給大唐一個狠狠的教訓,要在諸多異國使節面前狠狠折辱大唐。

    眼睛盯著不遠處的祿東贊,李世民的目光滿帶殺氣。

    事先諸多謀算,發展到這一步,所有謀算全數落空,整件事正朝不可預測的方向發展,勝負結果充滿了懸念。

    李素剛才的臉色比李世民更難看,事態失控,大唐君臣失去了主動權,若然辦砸了,自己的責任首當其衝,或許李世民捨不得殺他,但給他一個狠狠的終生難忘的教訓是必然的,祿東贊出題之後,李素的臉色仍很難看,隨著祿東贊冷冷說出一個時辰內給出答案後,李素不知怎的,忽然笑了。

    逼到無路可退時,他反而豁達了。

    人這一生會遇到無數困境,解決的辦法很多,智商,武力,反應速度,或者……巧之又巧的回憶。

    “九曲穿線……呵呵,有點意思。”李素笑著喃喃自語。

    祿東贊瞥了他一眼,冷冷道:“你能解?”

    李素搖頭:“才疏學淺,愚鈍無知,我自問無力能解……不過,興許真臘國王子殿下智謀無雙,才華蓋世,他能解開也不一定呢。”

    祿東贊望向石訥言,眼中充滿了輕蔑,這種輕蔑不是強國對弱國的輕蔑,純粹屬於高智商天才看著一個低能智障般的輕蔑。

    “王子殿下能解否?老夫不欺負你,只要你開口,一個時辰若不夠,老夫再多饒你一個時辰,怎樣?”

    石訥言蒼白的神情浮上幾許憤怒,雙手緊緊握拳,呼吸也急促起來。

    這種看似善良實則擠兌諷刺的大方,深深刺痛了石訥言的心。

    國小,力微,智不如人,無論任何方面,他都差了祿東贊一大截,這種屈辱偏偏用任何手段都無法報還。

    見石訥言敢怒不敢言的模樣,祿東贊再次輕蔑地笑了笑。

    “王子殿下,一個時辰,說慢不慢,說快也不快,老夫以為殿下還是趕緊想辦法吧,一個時辰後若然解不開此題,呵呵,老夫也不說什麼,一切皆由大唐皇帝陛下裁斷便是。”

    李世民黑著臉,抿唇一言不發。

    李素眉頭掀了掀,望向石訥言,沉聲道:“王子殿下能解否?”

    石訥言扭頭看了看身後本國的幾位使臣,眾人神色黯然,無聲搖頭。石訥言轉過頭看著李素,嘴唇蠕動幾下,接著狠狠一咬牙,道:“我……試試。”

    李素含笑點點頭,李世民揮手示意身邊的宦官,宦官頓時明其意,急忙大聲道:“殿外武士,點香!一個時辰開始!”

    祿東贊看了石訥言一眼,笑道:“好,老夫便不打擾王子殿下思考了,老夫在殿外等候殿下佳音。 ”

    說著又若有深意地看了李素一眼,朝李世民行禮過後,祿東贊領著吐蕃數名使臣退出了大殿。

    李素眉心緊蹙,他明白祿東贊剛才那一眼的意思,大大方方地出殿等候,甚至不在乎唐國君臣會不會幫真臘國舞弊,因為祿東贊對自己出的題很有信心,他知道沒人能解開,唐國君臣無論花費多大的力氣幫真臘,難題仍是難題,它與人力物力無關,沒有超凡的智慧是不可能解開的,所以祿東贊索性賣個大方,徑自出殿等候。

    大殿內,君臣和各國使節面面相覷,李素看了一眼雙目無神的石訥言,走到他身前,輕聲道:“王子殿下,果真無法解開麼?”

    石訥言盯著手裡的九曲珠沒說話,然而慘淡的神情已告訴了李素一切。

    李素的目光也放在九曲珠上,伸手將它拈起,湊在眼前仔細打量,良久,李素嘴角忽然露出一絲笑意,用低如蚊訥的聲音悄悄道:“王子殿下,我……還能再幫你一次……”

    石訥言猛地抬頭,目光驚喜且焦急地看著他,吃吃道:“你,你……你能解?”

    “能解。”李素含笑道。

    石訥言張大了嘴,目光震驚地盯著他,隨即眼中漸漸浮上幾分質疑不信之色。

    李素嘆了口氣,道:“相信我,這種時候我不會耍著你玩,沒有把握我不會亂說的。祿東贊出的這個題,……我能解。”

    石訥言大喜過望,連聲音都有些顫抖了:“李縣侯若真能解,石某必叩謝大恩,從此以兄事之,絕無敢違。”

    李素笑了笑,還沒來的及說話,石訥言非常識趣地補充道:“此事畢後,石某傾其所有相謝,長安城內的所有家產皆奉送李兄。”

    李素眨眼:“上次你不是已經傾家蕩產了嗎?”

    “上次不算,這次是真正的傾家蕩產。”

    李素高興極了:“卻之不恭,我便欣而受之了,哈哈……”

    笑容一斂,李素正色道:“石兄,說好了,我們做彼此的天使!”

    “嗯!”石訥言重重點頭。

    石訥言趕緊將手中的九曲珠雙手遞上前,李素笑了笑,附在他耳邊輕輕說了幾句話,石訥言聽得很認真,一字不漏全記在心裡,越聽神情越震驚,接著一片狂喜之色,連連點頭不已。

    難題迎刃而解,石訥言高興得不知如何宣洩情緒,正要高聲喚祿東贊進殿,李素忽然攔住了他。

    “慢著,你解開此題後,就該你出題考祿東讚了,你想好出什麼題了嗎?”

    石訥言愕然搖頭。

    李素嘆了口氣,喃喃道:“要不是看在兩國邦交友好,不可趕盡殺絕的份上,我真該讓你寫一張十萬貫的欠條,不然太虧了……”

    石訥言急忙行禮:“還請李兄賜教。”

    李素想了想,湊在他耳邊又說了幾句話,石訥言這次卻有些驚訝,默默將李素的話一字不漏默背下來後,神情仍充滿了疑惑,似乎很不理解李素為何出這麼一個題目。

    拍了拍石訥言的肩,李素沉聲道:“按我說的去做,你和文成公主必有情人終成眷屬,相信我。”

    石訥言看了看李素認真的表情,隨即重重點頭。

    二人在殿內竊竊私語的一幕早已落在君臣和諸國使節們的眼裡,雖然沒聽到他們在說什麼,可是石訥言的表情從剛才的黯然絕望忽然變得神采飛揚,眉飛色舞,這中間的表情極端變化早已說明了一切。

    李世民的眼中也露出喜悅之色,雖不明,但覺厲,他深信李素已將眼前這個死結解開了,儘管這個混賬平日總愛闖禍招惹是非,可是重要關頭還是值得相信的,從未讓李世民失望過,這次想必也不例外。

    見二人說完了話,李世民朝李素哼了哼,道:“解決了?”

    李素露出誇張的表情,指著石訥言道:“陛下,真臘國王子果真天縱奇才,智謀超凡,短短一刻的功夫,王子殿下已知九曲珠如何穿線之難題了。”

    李世民若有深意地看了李素一眼,隨即望向石訥言,微笑道:“王子果真不凡,看來真臘國註定與我大唐有緣呀,哈哈。”

    石訥言有些尷尬,臉也通紅了,看來竊取別人勞動果實這種事令他覺得有些羞恥。但此時正是兩國較技之時,總不能承認這個答案其實是大唐幫他想出來的吧?

    尷尬一陣後,石訥言可能想到自己傾家蕩產買來這個答案的事實,不知不覺竟漸漸有底氣了,神情變得篤定且自信,彷彿這個答案確實是他自己想出來的一般。

    純樸的人一旦不要臉了,就像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發現不要臉的世界竟如此美好。

    李世民也很高興,只要能解決眼前的這樁麻煩,李素剛才搞出的那點不光彩手段也就當沒看見了,人生難得糊塗,當皇帝更要懂得這個道理。

    “來人,選吐蕃使團入殿。”李世民大聲喚道。

    很快,祿東贊和一眾吐蕃使團走入殿內。

    進殿之後,祿東贊首先朝石訥言望去,卻見石訥言一臉強自壓抑的激動和欣喜之色,祿東贊一愣,心中頓時生出幾分不安。

    恭敬地朝李世民行禮過後,祿東贊轉身看著石訥言,道:“王子殿下可曾有辦法九曲穿線?”

    石訥言道:“能解。”

    祿東贊一驚,隨即眼睛漸漸瞇了起來,沉聲道:“殿下不可誑語,果真能解嗎?”

    “能解。”

    “如何解?”

    石訥言轉身朝李世民行禮,道:“煩請陛下,賜外臣一段絲線,幾許蜂蜜,還有一隻螞蟻。”

    李世民此刻心情大佳,聞言立馬揮手道:“允准,著宮人速辦。”

    很快,宦官雙手捧著一個木托盤進殿,托盤上正擺著一段白色的絲線,一小罐蜂蜜,還有一個小瓷瓶,瓶內幾隻身材大小不一的活螞蟻。

    看到宦官備好的東西,殿內群臣和使節們交頭接耳,議論紛紛,而祿東讚的表情已變得有些震驚,目光不時閃過惶急。

    飛快扭頭,祿東贊不知為何,竟死死地盯住了李素。

    李素直視他,並朝他回以天真爛漫的微笑。

    二人的目光無聲地交鋒之時,石訥言卻從瓷瓶中選出一隻大小適中的螞蟻,在旁邊使臣的協助下,將白色的絲線輕輕纏繞在螞蟻的身軀上,然後又在那隻九曲珠其中的一個小孔表面塗上一點點蜂蜜。

    殿內君臣屏聲靜氣,驚奇地註視著石訥言的每一個動作,殿內一片靜謐,只聽到祿東贊漸漸加重的呼吸聲,眾人不經意間看了看他的臉色,發現祿東贊臉色竟漸漸蒼白起來,眾人心中一動,從他的表情裡,多少已能斷定,石訥言的法子並沒錯,更確切的說,李素想出的法子沒錯,儘管大家仍不明白石訥言每一個舉動的意圖,然而,只看祿東讚的表情就知道,這個難題正在石訥言的手中一步步走向正確。

    在眾人茫然錯愕的注視下,石訥言將綁上絲線不停掙扎扭動的螞蟻塞進了九曲珠其中的一個小孔裡,螞蟻剛入孔,在孔口處短暫停頓了片刻,似乎在熟悉這個新的奇妙世界的環境,沒過多久,螞蟻終於動了,奮力地,艱難地朝珠子另一端塗了蜂蜜的小孔爬去……

    石訥言努力屏住呼吸,生怕驚動了珠子內的螞蟻,目光驚喜地看著螞蟻奮力朝珠子內部鑽,很快,離得近的朝臣和使節們忽然發出不敢置信的驚呼聲。

    眾目睽睽之中,那隻綁了絲線的螞蟻從珠子另一端塗了蜂蜜的那個小孔鑽了出來,隨著螞蟻一起出來的,還有那根綁在它身軀上的白色絲線!

    絲線終於從珠子一端的小孔成功穿到了另一端的小孔裡。

    殿內君臣和使節們無比震驚,他們沒想到李素出的主意居然真的能將九曲珠穿線,此子年紀輕輕,然其智謀和臨機之能,委實深不可測,當年李世民常常誇他“少年英傑”,這句評語果然沒錯。

    不但君臣和使節震驚,殿內那幾位皇子也震驚了,尤其是魏王李泰,自九曲珠成功穿線之後,李泰眼珠子都快鼓出來,怔怔地看著淡然微笑的李素,肥臉不時閃過嫉妒和挫敗之色。

    現在大家已看出了其中的奧妙,說來很簡單,螞蟻嗜甜,尤其對蜂蜜味敏感,將蜂蜜塗在珠子的另一端,不需旁人催促,螞蟻自己便會主動朝蜂蜜的方向爬去,那根綁在它身上的絲線自然也隨著螞蟻一同穿過九曲環繞如同迷宮般的珠子內部,直至爬出孔口,九曲穿線便告功成。

    說起來其實是非常簡單的道理,看到結果後,殿內每一個人都想通了其中訣竅,可是沒看到結果前,誰能想到這個簡單的道理呢?除了李素,沒有任何人。

    天才和庸才,區別其實並不大,甚至有時候差的只是短短一瞬的時間,可是這短短的一瞬,便在兩者之間劃下了一道天塹般的鴻溝,庸才再怎麼努力也跨越不過去,而天才呢,他們天生已站在了鴻溝之後,氣定神閒看雲卷雲舒。

    李泰此刻的想法就是如此,原以為自己應該是鴻溝那一面的,所以他常常沾沾自喜,並恃才傲物,因為他覺得自己有資格以天才的身份俯視世間一切庸才,直到此刻,他才赫然驚覺,其實自己一直只是站在庸才這一邊的,比庸才更可笑的是,那道鴻溝他不僅無法逾越,甚至他都沒有發現這道鴻溝。

    個中滋味,唯己自知。

    石訥言將螞蟻身上的絲線解下,小心翼翼地將絲線打了個結,輕輕拎起絲線,內部九曲環繞的珠子已穿線成功。

    單手托著九曲珠,石訥言朝祿東贊遞去,臉上充滿了自信的微笑。

    “大相足下,您說的九曲穿線,便是如此麼?”

    祿東贊臉色分外難看,眼睛惡狠狠地盯著石訥言,似乎要將他分屍一般,良久,在殿內君臣和諸國使節的目光裡,祿東贊使勁擠出了一個難看的笑臉,道:“不錯,此題確實已解……”

    扭頭看了李素一眼,祿東贊忽然哼了哼,意有所指道:“若無外人幫忙的話,呵呵,老夫承認王子殿下聰慧機敏,當世無雙。”

    短短的時間內,石訥言的臉皮厚度已鍛煉出來了,聞言臉不紅氣不喘,一臉淡定且自信地點頭:“沒有外人幫忙,此題是我獨力解開的。”

    祿東贊眉梢一挑,有些惱羞成怒了:“殿下莫高興得太早,接下來若老夫能解出你的題,咱們還是平局,然後繼續下一輪的比試,今日誰勝誰負,言之過早呢。”

    石訥言笑著拱手,道:“如此,在下便不客氣,要出題了,請您聽好。”
V123210 發表於 2016-12-15 22:22
第七百四十二章 智商碾壓

    吐蕃使團意料之外的落敗。

    祿東讚麵色平靜,可內心仍處於震驚狀態,久久無法平靜。

    不管解開這個難題的人究竟是誰,這個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這個題解開了,用的法子跟他當年一樣,可是算算時間,當年他解開這個題花了半個時辰,坐在樹下冥思苦想時,無意中看到樹下的螞蟻,這才突然靈光一閃想到了辦法,然而今日,從他走出大殿等候,再到被李世民宣召進殿,這其中的過程還不到半炷香時間,他幾乎隻是在外麵停留了片刻,這說明或許他出題的那一刻,李素便已將答案想出來了。

    這個事實令祿東讚非常沮喪。

    智謀出色一直是祿東讚自傲的資本,或者說,他能當上吐蕃大相,成為鬆讚幹布最為倚重的臂膀,除了他自己本身是貴族出身之外,最重要的便是自己的聰明才智,這是他立足於世最雄厚的資本,而他,因為聰明,多少也有幾分睥睨世人的高傲姿態,似乎從古至今,聰明人總會高傲一些的,人一旦發現自己比旁人更聰明,便馬上激發了隱藏在基因裏的階級觀念,而且非常理所當然地把自己列入最高的那一等裏,所謂“人上人”,所謂“治人”和“治於人”,大抵便是聰明人想出來的規則。

    祿東讚也是,至少在今日以前一直是,然而當那道在他認為世上除了自己以外無人能解的難題在短短不到半炷香的時辰內被解開,祿東讚感受到的不僅僅是挫敗,而是更痛苦的打擊,刹那間便被人從最高的階級打落塵埃的,李素用事實讓他知道,原來自己並不是世上最聰明的人,那個年輕人站在大殿上,用一種雲淡風輕的表情告訴他,剛才自己在真臘王子麵前的倨傲模樣是多麼的可笑和淺薄。

    心高氣傲的祿東讚一瞬間仿佛老了十歲,看著李素的目光都已黯淡無神。

    受打擊的不僅是祿東讚,殿內君臣皆喜之時,魏王李泰的表情比祿東讚好看不到哪裏去,至於原因,大抵跟祿東讚差不多,曾經都是自詡為最聰明的人,此刻都被李素深深打擊到了,當君臣發出勝利的歡呼聲時,李泰那張原本很喜慶的肥臉卻絲毫沒有笑容,陰沉著臉盯著石訥言手中的九曲珠,不停地在心中暗暗自問。

    解決這個難題的法子難嗎?

    一點也不難,但有稍微一絲的提示,或許李泰也能輕鬆且瀟灑地想出答案,麵帶傲然的微笑坦然接受君臣的讚頌。

    然而,想出答案的那個人,卻不是李泰。

    再次問問自己,如果沒有任何提示,給他半炷香時辰,他能否想出答案?

    李泰頹然一歎,苦笑搖頭。

    不得不承認,自己辦不到。生平自詡世上最聰明的他,今日終於嚐到被人從智商上生生碾壓的滋味,很痛苦,這種痛苦和祿東讚一模一樣,如果祿東讚有興趣的話,李泰願和他拜個把子,兄弟二人從此以黑李素為己業。

    石訥言顯然是今日大殿上最大的贏家,贏家現在很興奮,胸中充斥著一股“宜將剩勇追窮寇”的豪邁氣勢,也根本沒注意到祿東讚灰暗的表情。

    見祿東讚麵無表情看著他,等著他出題,石訥言一挺胸,向前走了兩步,神情有些畏縮,扭頭看了李素一眼,見李素正微笑朝他點頭,石訥言勇氣頓生,底氣也更足了。

    “大相足下,現在輪到我出題了,與您不同的是,我給您兩次機會,第一次如果您答錯了,那麼我再出一題,答對任何一題都算您贏,如何?”

    祿東讚原本心情便很低落,聞言不由勃然大怒,怒極仰天大笑:“好,老夫倒要承你的情了!老夫今日便領教一下,到底怎樣的題能難住老夫兩次!”

    說完祿東讚扭頭,狠狠瞪了李素一眼,接著補充道:“不管出題的人究竟是誰,老夫隻奉勸一句,莫小覷了天下英雄!”

    扭頭瞪李素的動作太明顯,石訥言這時也忍不住臉紅了一下,情知祿東讚早已看穿了一切,自己無論答題還是出題,都隻是個冒牌的傀儡,然而與文成公主終成眷屬的願望終究還是戰勝了羞恥心,石訥言決定繼續死撐下去,大家互相隔著一層窗戶紙,彼此心知肚明就好,隻要祿東讚不捅破,那便是現世安穩,歲月靜好。

    幹咳兩聲,石訥言道:“大相足下,我的第一題便是……兩個鐵球一大一小,大者十斤,小者一斤,同一高度落在同一地麵,孰先孰後?”

    祿東讚冷笑,不假思索地道:“黃口小兒,出這種幼稚的題是在羞辱老夫嗎?當然是大球先,小球後,重者先,輕者後。王子殿下,你輸了。”

    石訥言兩眼忽然大亮,臉上帶著抑製不住的喜悅,努力用平靜的語氣道:“大相確定嗎?”

    祿東讚見石訥言臉上喜悅的表情,心中不由一驚,神情頓時凝重起來,擰眉仔細思索半晌,不管怎麼想都不覺得哪裏錯了,於是肯定地點點頭,麵露冷笑道:“殿下誑老夫的火候還差了點,沒錯,大球先,小球後,重者先,輕者後。”

    殿內君臣這時也紛紛點頭,顯然都很認同祿東讚的答案,答案是想當然的,就像太陽每天從東方升起的事實一樣顯而易見,無須理論考證的。

    殿內唯獨李泰沒有點頭,反而露出沉思的表情,這一次他不會那麼草率地想當然了,原本他也覺得祿東讚的答案沒錯,可是一想到今日的比試機會多麼重要,比試的結果將關係到國與國的邦交命運,如此重要的機會,李素斷然不會出如此簡單的題,或者說,其實祿東讚的答案……根本是錯的?

    驚疑不定的目光迅速掃了李素一眼,發現李素仍是剛才那副波瀾不驚的微笑模樣,李泰歎了口氣,這家夥……越來越深不可測了,而且越來越不順眼了,還是以前那副腆著嫩臉到處闖禍幹混賬事的模樣可愛。

    見祿東讚已確定了答案,石訥言高興壞了,笑道:“看來大相答錯了一題,您隻有最後一次機會了。”

    祿東讚和殿內君臣大驚,祿東讚臉色數變,脫口道:“老夫不可能錯!重者先落地,輕者後落地,這是鐵律,不可能有錯!”

    石訥言也不跟他爭辯,轉過身朝李世民行了一禮,道:“外臣懇請天可汗陛下賜大小鐵球各一,大者十斤,小者一斤,恕外臣無禮,今日便當著陛下和大相的麵,讓大家親眼見見兩個鐵球落地究竟孰先孰後。”

    李世民不由大感興趣,此刻正是心癢難耐,聞言立馬道:“來人,按真臘王子所言,速速準備大小鐵球,快去!”

    殿外一名武士毫不猶豫地跑遠。

    沒過多久,武士匆匆跑回,兩手各拎著一個鐵球入殿。

    石訥言含笑朝祿東讚示意:“請大相查驗鐵球,查驗無誤後咱們便當著陛下的麵試試。”

    事關重大,祿東讚也不矯情造作,不客氣地將兩個鐵球拎在手裏,首先查看材質,確定是純鐵打造的鐵球後,再掂了掂鐵球的分量,覺得分量大致沒錯後,冷著臉朝石訥言點點頭。

    確認無誤後,石訥言拎起鐵球,左右兩手一手一個,雙臂平舉伸開,淡淡道:“陛下,大相,諸位唐國臣官,大家看清楚了……”

    說完石訥言兩手同時一鬆,兩隻鐵球脫手而墜,瞬間便聽見砰的一聲巨響,然後……祿東讚臉色大變,殿內君臣也一陣震驚嘩然。

    是的,隻有一聲巨響,意思就是說,兩個大小不一的鐵球,它們是同時落地的,不分先後,無謂輕重。

    祿東讚臉色慘白,呆呆地看著地上靜靜躺著的鐵球,不知想著什麼,隨即忽然發了瘋似的彎腰拾起鐵球,仔仔細細查驗鐵球的材質,確定就是尋常可見的純鐵以後,再次掂了掂分量,兩者皆無誤後,學著石訥言剛才的樣子雙臂平舉,同時鬆手。

    仍舊是砰的一聲巨響,結局並未逆轉,兩隻鐵球仍是同時落地。

    祿東讚臉色更白了,咬了咬牙,不甘心地拾起鐵球再試了一次,接著一次又一次,每一次的結果都一樣,地球的引力並未因他的個人心情而改變。

    殿內君臣靜靜地看著他不停的實驗,沒人上前勸阻,大家非常理智地和瘋子保持著安全距離,目光憐憫地看著祿東讚獨自發瘋。

    良久,喘著粗氣的祿東讚終於停下了動作,蒼白的臉上卻仍流露出不敢相信的表情,失神地注視著手上的鐵球,不停喃喃道:“怎會是同時落地?怎會是同時落地?到底怎麼了?大小輕重不一,怎麼可能同時落地?”

    自語片刻,祿東讚忽然抬頭,惡狠狠盯著李素,通紅的眸子分外可怕。

    “李素,為何同時落地?你做了什麼手腳?老夫知道,你一定做了手腳!”

    李素笑了:“大相若覺得鐵球做了手腳,不妨再取兩樣東西,大小輕重材質不一者,任何東西都可以,你隨便試。”

    祿東讚聞言兩眼一亮,急忙左右環顧,目光所及處,看到的任何東西他都隻是搖頭,看來他已對大唐的任何東西都產生了懷疑,都覺得動了手腳,尋摸一陣後,祿東讚索性從自己懷裏掏出一塊古玉,然後又掏出一張麻紙揉成團,一輕一重兩樣物事平舉手中,鬆手,落地……

    看著仍舊是同時落地的兩樣東西,祿東讚呆怔片刻,終於絕望了。

    “原來……真是同時落地,世上任何東西,無論大小輕重,都是同時落地,為何會這樣?為何?”祿東讚一臉崩潰地開始揪自己的頭發。

    李素看得直咧嘴,真心替他疼,想不通外國猢猻宣泄情緒的方式為何如此粗暴,……你揪別人的頭發至少看起來也正常點啊。

    “為何這樣?世上萬物的大小輕重以後還有什麼意義?”祿東讚不甘地道。

    殿內君臣仍是一臉震驚的模樣,顯然這個問題也正是他們不解的。

    李素淡淡地微笑,懶得解釋。

    “自由落體”,一個很偉大的實驗,一個名叫伽利略的年輕人,在十六世紀的某個黃昏,從比薩斜塔上扔下了兩個球,這兩個球在物理學上的意義,僅次於那顆恰好砸中牛頓腦袋的蘋果,為現代物理學奠下了基礎。

    實驗並不複雜,而且生活中隨處可見,隻是數千年來的人們都沒注意過而已,包括祿東讚這個聰明人,在沒有發現地球引力這個物理學概念以前,這個實驗根本就是人類認知上的一個盲點,平時沒注意,問到了便理所當然覺得重的先落地,所以李素今日敢把它當成題目考祿東讚,因為他的十足的把握祿東讚會答錯,這個年代裏再聰明的人,終歸有他的局限性,更何況,一個政治人物絕不會把時間浪費在觀察生活裏的這些科學小細節上。

    李素猜準了,祿東讚果然答錯了,他再一次受到了沉重的打擊,再一次被別人的智商狠狠碾壓而過,臉上留下兩道車軲轆印……

    最驚喜的莫過於石訥言了,這家夥顯然對答案的原理並不感興趣,他隻知道祿東讚答錯了題,自己與文成公主的親事又往前邁了一大步。

    “大相足下,您答錯了題。”等祿東讚宣泄完情緒後,石訥言很不客氣地道。

    祿東讚兩眼通紅,困獸般惡狠狠地瞪著他。

    石訥言絲毫不懼,反而笑道:“大相息怒,剛才我說過,還有一次機會,說不定……”

    話沒說完,祿東讚忽然重重一揮手,打斷了石訥言的話頭,瞪著李素道:“老夫知道今日比試的答案和題目都是你暗中所為,現在老夫懶得陪你們做戲了!李素,你不是說有兩次機會嗎?今日老夫便當麵領教一下你們大唐少年英傑的風采!堂堂正正的出題吧!老夫接下了!還是那句話,如果老夫再輸了,馬上啟程空手回吐蕃,文成公主嫁給誰都與吐蕃無關!”

    石訥言神情一滯,接著滿臉通紅,被拆穿了,很尷尬。

    李素索性也放開了,直視祿東讚,微笑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大相雖非中土之人,卻也飽讀詩書,明理之士說話可要算話哦。”

    “老夫以畢生名譽發誓,話出無悔,否則神明不佑!”

    李素笑道:“好,我便不客氣了,聽好,這個題其實是一個故事,說的是一位飽學睿智之士遊曆天下時誤入某個荒蠻部落,被囚於牢獄之中,部落酋長欲意放行,便對他說,‘今有兩扇門,一為自由,一為死亡。守門者二人,可以回答你任何一個問題,記住,僅隻能問一個問題,守門的兩個人裏,一個天性誠實,問什麼都會說實話,另一個天**撒謊,問什麼都不說實話,現在,由你自己決定你的生死’,這位飽學睿智之士想了很久,然後向其中的一位守門者問了一個問題,得到回答後,打開其中一扇門從容離去,請問大相,他問的是哪個守門者?問的是什麼問題?”

q1165456 發表於 2016-12-17 17:45
貞觀大閑人 第七百四十三章 皆大歡喜

撕開了掩耳盜鈴的偽裝,祿東贊與李素終于正面交鋒了。

李素大部分時候算是個很堂堂正正的人,剛才借真臘王子之名與祿東贊過招,基于兩國邦交的面子,這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但是祿東贊發了瘋,當殿把這層窗戶紙捅破了,李素樂得光明正大,早就想面對面教這位吐蕃大相如何做人了。

李素出的題目很直白,而且很易懂,嚴格說來,這不是考智商的題,也根本不需要任何復雜的運算和巧思或者腦筋急轉彎什么的,他出的是一道邏輯題。

“邏輯”這個字眼解釋起來有點拗口,簡單的說,是基于人類應對客觀事物發展的正常思維,比如一個正常的男人,費盡千辛萬苦追到了一個絕世美人,好不容易得到美人嬌羞的允許,答應去開房,進房間后男人或者制造一個浪漫的燭光晚餐,或者進門就直奔浴室洗白白,兩種舉動最后的目的和結果必然是在房間里的那張大床上提槍上馬,魚水盡歡。

這就是正常的思維邏輯,絕大部分正常人都會選擇的一種必然行為,反過來說,如果一身陽剛氣的男人摟著美人進房間后,二話不說脫光了給美人跳了一曲嫵媚風.騷的艷舞,或者一臉道德學究狀語重心長教育美人為何不知廉恥輕易答應跟男人開房等等,這些便屬于神經病式的反邏輯了。

李素出的題便是典型的邏輯題,一個故事說出了前因,自己去推測后果,前因有兩句話,一句真,一句假,后果有兩個選擇,一個生,一個死。

故事當然是虛構的,但選擇是真的,這個題很有意思,不僅僅是邏輯推理,而且里面包含了真真假假的人性,短短幾句話,放佛勾勒了一個人一生的際遇,每當遇到人生岔路時,那個岔路口總會遇到一個或真或假的人,給你一個或真或假的忠告,再由你去選擇信或不信,然后決定走哪一條路,每個不同的選擇都意味著接下來截然不同的遭遇和命運,有時候這種選擇甚至超脫了成敗,上升到了生與死的高度。

英雄披荊斬棘,終成功業,說起來辛苦,其實比想象中的更辛苦,至少英雄要保證自己每次遇到岔路時都必須相信真的話,對的人,選擇一條正確的路,一次又一次的正確選擇,才成就了這番功業,這個過程中任何一句話信錯了,路選錯了,英雄便不是英雄,功業也是別人的功業,誰敢說這里面沒有一絲一毫的運氣成分?

李素的題剛出完,殿內眾人頓時瞠目結舌。

有資格站在這個大殿里的人,自然不是普通人,可以說,他們幾乎都是當今世上的成功者,已居廟堂之高,這還不算成功么?李素的這個題剛說完,眾人便覺得有些似曾相識,仔細想想,這個題似乎擊中了每個人心中某個塵封多年的記憶,在那個記憶里,大家似乎都曾經遇到過這樣的題目,在一個人生的岔路口,遇到一個不知好人還是壞人的人,說出一句不知真話還是假話的建議,再由自己選擇信或不信。

太難了,稍微一想便覺得太難了。

這個看似簡單且充滿趣味的題,仔細咀嚼回味過后,竟隱含人生的大智慧,大禪機。

祿東贊不甘心,李素的題他乍聽之下覺得很簡單,然而仔細咋摸尋思之后,臉色卻越來越難看。

兩個選擇,一個生,一個死,守門者二人,一個只說真話,一個只說假話,還偏偏只能問一句,便要決定打開哪扇門……

這個題不僅是對邏輯的考量,也是對人性的考量,既考量別人的人性,也考量自己的人性。

祿東贊沒想到李素會出這種題,在李素開口之前,他原本已做好了一切準備,被李素打擊得傷痕累累的僅存的高傲仍在苦苦死撐,他有信心以自己的智謀應對一切,無論多復雜的計算,多么變態詭譎的陷阱,他都相信自己能解開。

可是,他沒想到李素會出這種題,嚴格的說,這與智謀無關了,問的是本心,問的是大成之道,只有看破世間真假虛實的大智慧之人才能解。

殿內很安靜,所有人都被李素的這個難題驚住了,接著每個人都在暗暗地沉思,包括李世民。他們都在設想,把自己代入那個題里面,如果由自己來問兩位守門人,該問一句什么話才能馬上知道哪個人說的是真話,哪個人說的是假話,哪扇門是生,哪扇門是死?

魏王李泰的臉色最難看,無可否認,他比大多數人更聰慧,李世民所有的皇子里,他算是最聰明的一個了,不僅睿智,而且博學,這也是為什么他肥得跟豬一樣卻仍能得到李世民最深的寵愛,甚至幾乎已是眾所周知的下一位東宮儲君的唯一人選,睿智博學是他最亮眼的優點。

剛才祿東贊出的九曲穿線,李泰已然深受了一次打擊,后來的自由落體,李泰再次受到了打擊,直到此刻,李素親自出了這個考量人性的題后,李泰一聲不吭沉思許久,然后肥肥的臉上露出了崩潰之色。

接連三次打擊,李泰已對自己的智商產生了深深的懷疑,上吊的心都有了。

他終于不得不承認,自己不如李素,差太遠了。

想到這里,李泰的臉上更多了幾分抑郁和挫敗,看起來愈發黯淡無光了。

相比李泰的黯然,殿內最難受的自然是祿東贊,苦思許久而不得解,祿東贊不得不用了一個最笨的法子,當著殿內君臣的面,居然玩起來角色扮演,叫上吐蕃使團里的兩個隨從,將李素出的題目模擬還原,一個扮說真話的守門人,另一個扮說謊話的守門人,祿東贊苦思之后,不時像守門人提問,每次精心思考的問題說出口,卻往往不堪一擊,答案不是經不起推敲,便是毫無用處,來來往往提了不下數十個問題,皆不得其解。

最后祿東贊終于絕望了,仰天長嘆了口氣,苦澀搖頭不語。

李素一直安靜地看著他,見祿東贊此刻蕭瑟的模樣,不由笑道:“大相莫急,此題我容你兩個時辰,現在還早得很,多想想。”

祿東贊黯然一嘆,嘴唇蠕動幾下,欲言又止,最后迎著滿殿君臣的目光,祿東贊終于不得不道:“李素,你贏了,老夫承認,此題無可解也。”

殿內一陣詭異的寂靜,隨即李世民的臉上漸漸綻開了笑容,笑容越來越深,臉上的神采也愈發飛揚明媚起來。

長孫無忌,房玄齡等人更是喜不自勝,只是君臣皆是識得禮數之人,內心不管如何興奮,當著失敗者的面終究不便表現得太明顯,失之厚道了,所以笑歸笑,卻無一人開懷笑出生,殿內一直保持著尷尬的喜悲摻半的氣氛。

承認失敗的一瞬間,祿東贊仿佛老了十歲,兩肩迅速垮下,連背脊都佝僂了許多。

隨著那一句承認失敗的話出口,最后一絲尊嚴終于隨風逝去。

真臘王子石訥言卻顧不得許多,狠狠地揮了一下拳頭,眼中露出極度興奮的光芒,然后扭頭深深看著李素,這些日子從板上釘釘的賜婚和親,再到李素破壞和親,還有什么邊境增兵,東郊演武,最后的金殿比試,石訥言有幸,親眼見證了李素這個神奇的年輕人是怎樣只靠著自己的力量,一步一步地將整件事完全扭轉過來。

這等本事,這等智謀,世上英杰豈有如斯者?

難怪大唐天可汗陛下對他如此寵信,難怪文臣武將們皆對他青眼相看,一個年紀輕輕的少年郎能得到朝堂君臣的一片贊譽,躋身于一群老狐貍之中而如魚得水,一定有他非凡的本事,今日石訥言終于有幸見識到了他的本事。

果真名下無虛。

殿內君臣心中沸騰,而祿東贊卻顯然有著最后一絲不甘,瞪著李素道:“你剛才說過,所出之題必然要出題人自己也能解開,否則便視為出局,既然老夫認輸了,現在倒要問問,此題何解?”

殿內再次安靜,勝負已定之后,眾人放下了得失心,對李素最后提的問題的答案紛紛好奇起來,祿東贊剛才在殿內玩角色扮演時,其實其余的人自覺或不自覺的都在心里默默地做著和祿東贊一樣的事,這當然是個最笨的法子,但也是目前看來最有效的法子,顯然每個人經歷了自己內心千萬次的問后,仍然沒人想出一個能順利辨別生門,避開死門的答案。

聽到祿東贊發問,殿內眾人紛紛支起了耳朵,連李世民都情不自禁將身子往前傾了傾,露出極感興趣的神色,至于魏王李泰,眼神更是灼熱地盯著李素,一副按捺不住急需答案的模樣。

看著殿內眾人的表情,李素嘴角扯了扯,然后做了一個誰都想不到的舉動。

只見他腳步一邁,慢慢走到祿東贊身前,含笑道:“答案很簡單,那位睿智之士是這樣說的……”

說著,李素忽然將嘴湊近祿東贊的耳朵,在他耳邊輕聲嘀咕了幾句,奈何語聲太低,饒是殿內安靜得落針可聞,除了祿東贊,誰也沒聽清李素在他耳邊到底說了什么。

隨著李素的娓娓低語,祿東贊臉色劇變,先是一臉迷茫,接著兩眼忽然圓睜,嘴里喃喃自語幾句后,露出恍然大悟的樣子,最后表情比剛才更加黯然沮喪,一臉英雄遲暮的仰天長嘆。

“沒錯,果然應該問這句話,也只有這一句,方能打開生門,從容離去……唐國人杰地靈,天賜厚福,僅觀李素你一人,老夫便知唐國國運氣數至少數百年而不衰,吐蕃不如也,老夫……心服了!”

祿東贊黯然嘆息,李素笑而不語,殿內眾人卻氣得咬牙切齒。

這混賬緊要關頭居然賣起了關子,答案到底是什么,你倒是大聲說出來啊!留這種懸念你不知道很缺德嗎?

最失望的莫過于李泰了,這胖子是個學術狂人,原本便對知識有著極度的熱情,尤其是連他都解不開的難題,自己暗自認輸后更是急于知道答案,然而李素卻只對祿東贊一人耳語,不由急壞了,見李素并無將答案公諸于眾的意思,李泰不由大聲道:“子正賢弟,那人到底問了一句什么話便能判斷出哪扇門是生門?還請賢弟賜告!愚兄不勝感激。”

李素翻了翻白眼:“不告訴你。”

作為此刻殿內最聰明的人,李素覺得自己有資格傲嬌一下,擺擺天才少年的譜兒。

李泰被李素一句話堵得一滯,一張肥臉迅速漲紅,說不清是羞惱還是焦急。

見李素這么說了,殿內有心問個究竟的君臣只好閉口不言,免得眾目睽睽之下被拒絕,掃了自己的面子,畢竟面子比好奇心重要多了。

塵埃落定,李世民懶得計較真正的答案是什么,他只知道大唐贏了,不由欣喜萬分。

這次大殿比試招親,看似只是玩鬧游戲,可是大唐的君臣們很清楚這次比試的重要性,簡單的說,它關系到一場動用國庫錢糧的戰爭。

贏了的后果自然是皆大歡喜,吐蕃吃了悶虧有苦難言,舉兵犯境都沒有正當的借口。

如果大唐和真臘國輸了,后果可就嚴重了。

國與國之間不會有真正的友誼,交情深淺全看利益是否相合,如果吐蕃贏了此次比試,李世民自然拉不下面子仍讓文成公主下嫁真臘,前面有過一次食言了,若在眾目睽睽之下再次將公主賜婚給輸家而非贏家,李世民臉皮再厚也干不出這樣的事了。

將文成公主許給吐蕃后,真臘國自然不會太高興,與大唐斷絕邦交也不是不可能,李世民一心想要的真臘稻種更是想都別想,兩國斷絕邦交后,真臘國定然封鎖國境,從此不相往來,而李世民對真臘稻種志在必得,你不給我便搶,溫言細語時我是皇帝,求而不得后便化身土匪,如此一來,兩國之戰無可避免,且不論勝負幾何,至少大唐關中子弟的性命和國庫所余極少的錢糧卻是一定會消耗無數的,更不提戰后大唐在諸多異國中的國際地位,以及無數“大唐威脅論”的輿論說法新鮮出爐等等后遺癥了。

所以李素今日這一勝,對李世民來說意義非常重大,一場耗錢耗糧耗性命耗人品的戰爭,被李素一人之力阻止了。

此功,不啻開疆辟土,積下功德無量。

深深看了李素的一眼,李世民目光露出贊賞滿意之色,當然,當著眾人的面,李世民自然不會夸他,這小混賬沒夸他便已四處惹禍,令人頭疼了,若再當著眾臣的面夸他幾句,日后他還不得上天攬月下海捉鱉啊。

看著神色黯然沮喪的祿東贊,李世民扭頭望向李素,沉聲道:“李素,比試結果如何?”

李素笑道:“吐蕃貴使有謙讓之德,稍遜一籌,頗具大國風范。”

這話說得漂亮,李素好心地幫吐蕃撿起了幾分面子,只是事實在前,祿東贊聽在耳里卻覺得分外刺耳,臉頰火辣辣的痛,卻不得不強撐著微笑道:“吐蕃技不如人,輸得心服口服,陛下,外臣確實輸了。”

李世民淡淡地道:“不過是興來玩笑游戲而已,貴使不必往心里去,比試結果不會影響貴我兩國邦交……”

頓了頓,李世民接著道:“既然已分勝負,那么……朕便下旨,即日起,除文成公主封號,于宗室中再選藩王嫡女一,加封文成公主號,此女,仍許吐蕃贊普松贊干布。”

祿東贊一驚,赫然抬頭,臉上的沮喪之色漸漸消退,取而代之的,卻是一片驚喜欣悅。

李世民目注祿東贊,含笑道:“皇帝一言九鼎,怎可食言?吐蕃松贊干布既有求凰美意,朕自亦有玉成之心,貴我兩國之交,朕一直放在心上的。”

祿東贊喜不自勝,整了整衣冠,朝李世民恭恭敬敬地跪拜下來,伏地正色道:“外臣祿東贊,代吐蕃贊普叩謝天可汗陛下天恩,吐蕃與大唐從此結秦晉之好,永息刀兵。”

李世民大笑:“甚善。”

扭頭再望向真臘王子石訥言,李世民笑道:“朕再另封公主號,將江夏王道宗之長女李屏賜婚真臘王子,愿你我兩國亦世代友善,各為善鄰。”

石訥言亦大喜,跪地大聲道:“謝天可汗陛下天恩。”

大殿內原本劍拔弩張的氣氛,隨著李世民大方的多扔出一個公主后,終于化戾氣為祥和,吐蕃真臘各自歡喜。

李素也笑了,只是笑容看起來并沒有那么高興。

或許,他改變了歷史,或許,他扭轉了整件事的結局,可是終歸只是表象而已,在他心里最不認同的和親制度,在朝堂的地位仍然堅不可撼,李素這些日子竭盡全力,左右周旋,苦思良計,結局雖然改變了,但這個他深以為恥的和親制度卻沒有改變分毫,一個文成公主的命運改變了,另一個文成公主又墜入了苦海。

有生之年,這該死的恥辱的制度,究竟能不能等到廢除的那一天?
V123210 發表於 2016-12-19 12:18
第七百四十四章 惡客登門

    無法指責李世民做錯了什麼。?作為皇帝,他做了自己該做的事,他的選擇是理智的,一個帝國要安定,要繁榮,要與周邊鄰國保持友善的關係,和親製的存在是無法免除的,它能消弭戰爭。

    它隻是犧牲了一個女人而已。

    滿殿皆歡,李世民得到了吐蕃的和平和真臘國的稻種,吐蕃的鬆讚幹布娶到了夢寐以求的大唐公主,真臘王子終於與心愛的女人終成眷屬,李素也安然度過了危機,或許因為處置得當而立下了功勞。

    今日的大殿比試,似乎沒有輸家,大家都贏了。

    殿內每個人都笑得很開心,他們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他們都沒有遺憾,剛才殿內所有的敵對和怨恨全然消散無蹤,此刻洋溢著的,是一片歡樂祥和。

    唯獨李素笑不出來,不知道為什麼,心裏堵堵的,悶得難受。

    仔細反思自己主動招惹上這樁麻煩的初衷,初衷是什麼?為大唐爭取真臘稻種是原因之一,憐惜李道宗的愛女之情也是原因之一,有心成全文成公主和真臘王子的姻緣同樣是原因之一,決定做一件事之前,如果已經有了這麼多值得出手的原因,那麼它就是一件必須要做的事,然而,內心深處,李素是不是多少也存了幾分借此事件廢除和親製的美好願望?

    如今此刻,似乎所有的目的都達到了,唯獨和親製,它仍然是和親製,仍然紋絲不動,不可動搖,做到這一步,李素竭盡全力,最後無能為力。

    一個無辜的弱女被救出了火坑,沒想到另一個無辜的女子又一頭栽了進去。

    個人的小聰明小詭計,終究抗衡不了皇權,因為李素太弱小了。

    唯願時間長逝,世人再給他十年耐心,待到有生之年,手握重權之日,言出而被天下人駐足恭聽,那時必廢此惡政,免去千年曆朝無辜女子之苦!

    滿殿賓客皆歡,各自散去。

    不高興的不僅僅隻有李素,魏王李泰的表情也好不到哪裏去,眾人的興奮並未感染他,直到各自散去,李泰仍緊蹙著眉頭,表情陰沉,一言不且魂不守舍,跟著諸皇子渾渾噩噩出了殿。

    沒人知道李泰此刻在想什麼。也許對李素的存在越來越忌憚,對他的聰慧越來越嫉妒,也許……他還在苦苦思索最後那個未曾將答案公諸於眾的難題。

    風波定,李素有驚無險,安度此劫。

    李世民沒做任何表態,雖說這些日子李素鬧出了一連串的大事,幾番風雨波折過後,吐蕃遂了和親的願,大唐得到了真臘的稻種,說起來算是李素的功勞,然而是李素闖出來的禍,按李素的猜測,估摸這一次又是功過相抵了。

    李素不稀罕,今日以後,他對權力確實有了一點野心,那也要看誰是老板,坦白說,李世民雖是明君,可這位明君太厲害,對他太嚴厲,李素打心底裏不想在這位老板手下當差,老板太精明往往寡恩薄情,李素真正盼望的還是李世民蹬腿,等下一任老板上位,那時握在手中的權力才是相對安全的權力。

    天冷得邪性,關中早已下起了大雪,鵝毛般的雪飄飄灑灑,天地一片混沌蒼茫。

    這種鬼天氣,以李素的性子當然不願出門,大清早醒來後,甚至連起床都不想,被子裹得緊緊的,打死也不從溫暖的被子裏離開。

    許明珠又氣又無可奈何,如今權貴人家的家主大多是勤奮的,家教非常好,權貴人家裏或許有為非作歹的紈絝和敗家子,但個人習慣都不錯的,通常天一亮就起床,迅穿戴完畢再去給長輩問安,然後該上衙署當差的當差,該遊手好閑的繼續遊手好閑,簡單的說,壞人或許有,但懶人……真的很少見。

    唯獨李素這朵奇葩,成了不一樣的煙火。

    李素不願起床,許明珠隻好命下人端了三盆炭火進來,分別擺在屋子的兩角和中間,一炷香時辰後,屋子裏開了空調似的暖融融的,穿著單衣也不冷了,李素這才慢悠悠地爬起來,許明珠沒好氣地幫他整理衣冠,一邊整理一邊念叨。

    “就沒見過夫君這麼懶的家主,別人都是家風嚴謹,聞雞起舞,你倒好,睡到快晌午了還不願起床,當心把家裏的下人都教壞了,以後個個都學你,家裏可算翻天了。”

    李素嗤笑:“家裏下人誰敢學我,你隻管打斷他們的腿,沒王法了還!還有,誰告訴你別的權貴人家都是聞雞起舞?他們道德敗壞,夜夜笙歌,隻看雞跳舞好不好?”

    許明珠氣得捶了他一下:“沒一句正經話!妾身管不了你,你就不怕阿翁?阿翁昨日還在念叨呢,說是天下大雪,出不了門,下不了地,又說好久沒抽你了,手癢癢……”

    李素眼皮跳了跳。

    這是什麼低級趣味?下雪天打孩子,閑著也是閑著是吧?

    聽到屋裏有了動靜,丫鬟在門外恭敬地輕喚了一聲,許明珠開門,丫鬟端著打好溫水的銅盆,還有牙刷,細鹽等進門,將東西擱好後趕緊退出門外,許明珠親自將布巾沾了水擰幹,然後細心給李素洗臉,洗得很仔細,耳朵和脖子等死角都顧到了,然後在牙刷上均勻地灑了一層細鹽,遞到李素麵前,李素耷拉著眼接過,沒精打采地刷牙。

    很早開始,家裏的丫鬟便已沒了侍候李素的資格,都是李家主母親自服侍的,從洗漱到洗衣再到李素用的飯食,許明珠甚少讓下人來幹,久而久之,李素也習慣了被許明珠服侍,許明珠偶爾在賬房查賬對賬來不及服侍他,換個丫鬟反倒令李素各種不習慣,心情差一上午。

    李素有一下沒一下地刷著牙,許明珠蹲下身撥弄著炭火,將銅盆裏的木炭燒得更旺,嘴裏仍在嘮叨。

    “再過幾日便是元旦了,元旦那日夫君可不能再睡懶覺,大早要給府裏的管家和下人們利是,這麼重要的事,家主不在可不行,然後還要給阿翁賀年,再去西邊給阿婆上墳燒紙,夫君前幾日忙著朝裏和親之事時,妾身領著家裏部曲們去阿婆墳上拜祭了,順便丈量了一下墳地附近的土地,然後派人找了涇陽縣衙的司戶,動用家裏的錢把阿婆墳地周圍百畝地全買下了,本是無主的荒地,縣衙司戶樂得不行,平白得了一筆橫財,後來說什麼荒地買下了必須組織勞力開荒種上莊稼,官上每年要查驗的,若還讓它荒著,官府要罰錢的,當時妾身氣壞了,開荒就要遷阿婆的墳,世上哪個官府敢幹挖墳遷墓的缺德事?於是罵了那司戶一通,後來妾身私自做主,說那片荒地不開了,以後就是咱們李家的祖墳,從阿婆開始,包括阿翁,妾身,還有夫君,還有咱家的子子孫孫,將來百年之後都埋那裏……”

    停頓片刻,許明珠小心地看著李素的臉色,試探著問道:“夫君,妾身這麼做,沒錯吧?”

    李素漱完了口,朝許明珠齜牙一笑:“找個時間你問問爹,他若覺得沒問題,以後那塊地便是咱家的祖墳了,至於縣衙,跟他們明說,那塊地不開荒,該罰多少罰多少,咱家都認,莫為這點小事跟縣衙吵,壞了咱家名聲。”

    許明珠點頭:“妾身省得,夫君放心便是。隻不過那塊地太荒了,阿婆墳地周圍雜草叢生,妾身覺得要動一筆錢雇勞力把那塊地清理一番,雜草全部清幹淨,再把地用圍牆圈起來,請一位有真本事的道士堪輿一番,改動一下咱家祖墳的風水,在東邊建個屋子,買兩個老實本分的老人作為咱家的常年供奉,隻需守墳看園,清土除草,再種上一些苗木,香樟呀,鴨腳呀,杉樹呀等等,剛種下去看著稀稀拉拉不像樣,但十年二十年後約莫便有個園林模樣了……”

    幽幽一歎,許明珠道:“那裏太荒了,阿婆一個人想來孤獨得緊,多種些數,引些鳥雀在樹上安家,每天聽聽鳥叫蟲鳴,總算是有個聲響兒,比獨自一人孤零零的風吹日曬好吧。”

    李素沉默,握住了她的纖手緩緩摩挲,歎道:“就照夫人說的辦,咱們以後常去墳上看看,不必局限於年節,平日沒事也去,陪她說說話,嘮點家裏的零碎事也好,想必她也愛聽的。”

    許明珠重重點頭。

    …………

    …………

    下午的時候,家裏來了客人,一位意料之外的客人。

    午飯後李素在炭火旁眯瞪了一會兒,便聽薛管家來報,魏王李泰來訪,車駕已停在大門外。

    李素愣了半晌,剛準備吩咐管家請客人進來,便見薛管家神情猶豫了一下,遲疑地道:“侯爺,魏王殿下的模樣……不大好看。樣子很猙獰,像要殺人似的,您看……”

    李素揉了揉額頭,有點頭痛了。

    左思右想,最近沒得罪李泰呀,既沒欠他錢又沒給他挖坑,他這副模樣上門啥意思?當初扳倒太子時大家可是同一個戰壕裏的盟友啊,說好做彼此一輩子的天使的呢?

    不管啥意思,可以肯定,來者不善,對來者不善的人,李素向來隻有一個態度。

    “薛叔,出去告訴魏王,說我病了,頭疼腦熱怕光怕水喜歡咬人什麼的隨便編,奄奄一息準備後事的那種,反正很嚴重,今日不見客。”

    薛管家愕然:“啊?”

    “啊啥啊,快去!大雪天的到處亂竄,也不怕路滑摔死,還沒當上太子呢,跑我家來刷存在感,偏不讓他如願!”李素哼道。

    薛管家哭笑不得,隻好轉身。

    “回來!”李素忽然叫住了他。

    “侯爺還有吩咐?”

    李素想了想,道:“有沒有注意到魏王帶禮物了嗎?金銀珠寶啊,綾羅瓷器啊,各種寶石啊什麼的……”

    薛管家搖頭:“沒有,隻有十來個隨從,一輛馬車,除此別無他物。”

    “趕緊打走!沒禮數的死胖子!”李素立馬堅定了拒客的決心,毫不猶豫地使勁揮手。

    薛管家轉身小跑離去。

    …………

    前堂也燒著炭火,李素身上裹著一張硝好的厚厚的黑熊皮,湊在炭火邊,拈過一張麻紙,用水浸濕後,將手裏的生雞蛋層層裹了起來,然後將裹好的雞蛋小心地擱進炭火裏,沒過多久,便聽得炭火裏出砰然一聲響,李素將雞蛋扒拉出來,一邊燙得直吹涼氣,一邊齜牙咧嘴把蛋殼剝開,露出白白嫩嫩的雞蛋,一口咬下去,又燙又香,爽滴很!

    至於外麵薛管家如何應付那個死胖子,李素懶得管。皇子很了不起嗎?不見客就是不見客,有種你強闖進來……

    剛冒出這個念頭,便聽堂外一陣嘈雜喧嘩,接著傳來薛管家的怒罵聲,最後前院兩旁的兩排廂房內,李家的百名部曲螞蟻似的冒出來,紛紛朝大門湧去。

    李素挑了挑眉,死胖子這是要搞事情的節奏啊……

    很快,門口傳來了打鬥聲,一片混亂中,忽然聽到魏王李泰的怒吼:“誰敢對本王無禮!李素,李素你給本王出來!你養的好家奴!”

    李素翻了翻白眼,當作沒聽到,繼續吃雞蛋。

    這年頭要是有紅薯就好了,烤好後香噴噴的,比雞蛋好吃,將來李治當了皇帝一定勸說他打造船隊出海,什麼非洲美洲都去,什麼紅薯玉米辣椒,地裏能長的東西全都弄來。現在可沒有什麼西方列強,活著的都是列強的祖宗,還在洞裏住著呢,征服那群野猢猻毫無難度。

    一邊吃著烤雞蛋,一邊漫無邊際地任思緒飄散,門口的動靜卻越來越大了。

    終於,一片悶哼慘叫聲裏,魏王李泰從門口的照壁一側踉蹌衝了進來,衣裳還算整齊,看來李家的部曲沒真敢對王爺下狠手,隻不過腳上的鞋子掉了一隻,跌跌撞撞衝進來後,李泰一抬眼便看見前堂內,李素正剝著雞蛋,嘴裏還塞著一個,燙得齜牙咧嘴,二人目光對上,李素不由一驚,動作凝固了。

    胖子李泰氣壞了,指著李素怒道:“李素!你,你不是說病重嗎?”

    李素嘴裏還塞著大半個雞蛋,腮幫子鼓得老高,不停地眨眼。

    好尷尬啊……我要不要裝暈過去算了?可是地上好髒……

    李泰原本就胖,生氣時肚子和臉鼓得更圓了,像一隻充滿了氣的河豚,圓滾滾的即將撐破肚皮,李素真擔心下一秒這個死胖子會原地爆炸……

    見李素呆怔怔的沒有任何反應,李泰更生氣了,蹬蹬蹬幾步從前院跑進前堂,瞪著李素道:“你病重了?管家說你奄奄一息?”

    “呃……對,病重,殿下沒見我在吃雞蛋嗎?被噎得奄奄一息了,趕緊喝了幾口水,哎呀,奇跡般病愈,實在可喜可賀。”

    李泰怒道:“用這種爛借口糊弄本王,當本王傻子嗎?李素,你為何不願見我?”

    李素眨眼:“因為我懶啊……”

    “懶?”

    “天這麼冷,我懶得見客。”

    李泰:“…………”

    肚皮又鼓起來了,好想在他肚皮上紮一針,看看他會不會像放了氣的氣球一樣滿天空亂飛亂竄……

    李素歎道:“既然來都來了……殿下,這大雪天裏,殿下跑幾十裏路來我家,應該不是給我送年禮的吧?”

    幽怨地瞥了他一眼,李素憂傷地道:“管家都告訴我了,你空著手來的……”

    李泰氣壞了:“因為我沒帶禮物,所以你不想見我?”

    李素嗔道:“殿下胡說,我是那種眼裏隻認錢財的俗人嗎?”

    “是!”李泰重重地道。

    “這麼不會聊天,我要送客了啊……”

    “……不是!”李泰顯然是個很識時務的死胖子。

    李素滿意了,笑道:“剛才的不愉快,大家都忘記吧,殿下今日來我家做甚?”

    “……拜訪你。”

    指了指門口仍舊亂哄哄的情勢,李素好整以暇道:“殿下博學多才,管這種方式叫‘拜訪’?官府抄家都比你斯文好不好?”

    李泰又怒了:“明明是你家部曲仗著人多,先對我的隨從動手的!”

    李素冷冷道:“這是我家,想見誰不想見誰,由我這個主人決定,我請你來了?”

    李泰一愣,突然現自己剛才的舉動確實很無禮,於是趕緊扭頭吼了幾聲,下令隨從住手,隨即朝李素行了一禮:“今日是泰冒犯了,情急多有失禮,請子正兄莫怪。”

    李素直起身朝門口看了看,道:“咱們兩家誰打贏了?”

    李泰苦笑:“你家部曲比我的隨從多,身手也利落,當然是你家贏了。”

    李素釋然,笑道:“那就算了,隻當什麼都沒生,天怪冷的,殿下不妨直奔主題吧,今日來我家做甚?”

    李泰一呆,接著立馬想起了正事,剛剛恢複的和風細雨的表情迅變得猙獰可怖,猛地一下站起身,死死拽住了李素的胳膊,用力地捏住,脖子青筋暴跳,咬著牙低吼道:“答案!我要知道答案!那個人到底問了一句什麼話,他是怎麼選中的那扇生門,答案!答案!”

    胖子力氣不小,李素的胳膊被他捏得生疼,臉色也變了,疼得直吸涼氣:“殺才,鬆手!”

    “快告訴我答案,我這兩天快被逼瘋了!”李泰神情猙獰地吼道。

    “死胖子,再不鬆手我咬舌自盡了啊!你這輩子都別想知道答案。”
V123210 發表於 2016-12-21 07:11
第七百四十五章 釋疑拉攏

    不告而登門,謂之“惡客”。

    如果這位惡客還幹出傷害主人的事,那就不止是惡客了,簡直是刺客。

    李素現在很惱火,很後悔剛才為什麼不在廊下埋伏刀斧手,等這死胖子進來後摔杯為號,把他剁成肉醬後裝進棺材埋了,李泰這體型,能裝倆棺材。

    李泰麵目猙獰,兩眼噴薄著怒火,紅通通地瞪著他,李素也鬧不明白這家夥到底為什麼發怒。

    聽到前堂李素的大叫聲,門口痛揍魏王隨從的部曲們紛紛從照壁外探出頭,見自家侯爺正被魏王死死拽住胳膊,露出痛苦之色,部曲們頓時炸了,扔下滿地呻吟痛呼的魏王隨從不管,瘋了似的朝前堂蜂擁而來。

    “賊子放開我家侯爺!”方老五一馬當先,邊跑邊指著李泰厲喝。

    李素忍著痛直視李泰,努力平靜地道:“再不鬆手你就要挨揍了,不要懷疑,我家的部曲都是屍山血海裏打滾出來的殺才,他們眼裏可沒有什麼王爺皇子。”

    李泰這時也恢複了冷靜,就在部曲們即將跨過前堂門檻時,李泰非常識時務地鬆開了手,而且往後退了兩步。

    李素也急忙朝方老五等人揮了揮手:“沒事,魏王殿下與我玩鬧,你們莫慌,讓人家笑話,都退下。”

    方老五等人停下腳步,猶疑不定地打量了二人一番,見李素表情平靜,不像被脅迫的樣子,眾人這才朝他行禮之後退出前堂,但都沒走遠,數十號人烏泱泱坐在前堂外的廊珠和石階下,離前堂隻有十來步距離,死活不肯走遠。

    李素無奈地笑了笑,扭頭望向李泰,卻見這死胖子額角已滲出了冷汗,臉色也有些發白。

    李素朝他齜牙一笑:“是不是覺得自己不小心闖進了龍潭虎穴,而且非常作死地摸了老虎屁股?”

    李泰回以難看的笑容:“……適才泰滿心牽掛那日千秋殿內的那道題,泰治學太過沉迷,故而忘形,剛才是我無禮了,向子正兄賠罪,……但,我沒摸你屁股!”

    李素笑道:“好啦好啦,你就算摸了我也隻能忍氣吞聲,傳出去太丟人了。”

    李泰垂頭沉默片刻,這一次終於學會了彬彬有禮,非常正式地朝李素長長一揖,正色道:“子正兄高才,弟不及也。當日大殿出題,最後那道逼得祿東讚認輸的題,恕弟愚鈍,回去後我在家苦苦思索多日,仍不得其解,今日實在忍不住了,特意登門求教,還望子正兄不吝賜教,解我多日之疑,泰不勝感激。”

    李素撓頭:“啥題?”

    李泰愕然:“就是那道選擇生門和死門的題啊,那位睿智之士問的那句話究竟是問的誰,問的什麼,這是子正兄親自出的題,為何卻不記得了?”

    李素恍然,然後歎道:“這都過去好幾天了,你怎麼還記著這事呢?我都忘了答案了……”

    李泰大驚:“啊?”

    李素正色道:“……我真忘了,其實那題吧,就是一個玩笑,殿下莫放在心上,既然事情已經過了,而且皆大歡喜,咱們便揭過不提了吧。”

    李泰從懷裏掏出一方潔白的絲絹擦了擦滿頭的汗,強笑道:“子正兄,子正兄莫鬧了,泰知道今日來得孟浪,而且剛才在門口諸多不敬,剛才已向子正兄賠過罪了,兄莫與我計較,這題的答案,還請千萬要記起來呀……”

    李素眨眼:“你若是一直得不到它的答案,何如?”

    李泰神色泫然,白白胖胖如圓球般的臉上竟露出黛玉葬花般傷感淒婉的表情。

    “我若不知其解,這一生怕是好不了了,子正兄實不知我這幾日在府裏是怎麼過的,白天想,晚上想,府裏的隨從侍衛都被我拉出來當那守門人,我一個一個問題試著問了,無論怎麼分辨真話假話,還是問不出哪扇門是生門,答案沒問出來,府裏侍衛的腿被我打斷三條,我也茶飯不思,日夜難寐……”

    伸手露出足比李素大腿還粗的白胖胳膊,李泰憂傷地道:“……短短數日,我已清減了十來斤,真正是人比黃花瘦……”

    “停!打住!殿下好好說話,不要隨便侮辱‘黃花’這個詞,快跟黃花寶寶道歉。”李素受不了了,趕緊喊停。

    李泰嚴肅地道:“雖不至於真的比黃花瘦,但也相去不遠矣……”

    李素同情地看著他,當一個死胖子搖身一變,變成了一個憂傷的死胖子,該如何才能……忍住不哈哈狂笑?

    “殿下,呃,殿下受苦了。”李素忍住笑道。

    李泰歎道:“說句得罪人的話,以前我確實看不起你,這與你我的出身地位無關,我自幼識字斷文,五歲起博覽群書,通曉古今,十歲可作詩賦,十五歲時胸中已精曉聖賢百家,天下人莫不驚詫,冠泰以‘才子’之名,當世大儒如孔穎達,褚遂良等,泰已有與二人平坐而論道的資格,作為讀書人,近幾年我以為自己差不多已攀到了巔峰,一度甚感寂寥孤獨……”

    李素咋舌,這個逼必須給一百零一分。你在巔峰那麼寂寥孤獨,咋不跳下去呢?

    李泰歎了口氣,看著他道:“沒想到,世上無端冒出來一個你,這幾年父皇總在諸皇子麵前誇你,說你才華不凡,說你少年英傑,每次聽到他誇你,我都甚覺刺耳,這些誇讚的話,以往父皇都是用在我身上的,卻被你生生搶走了風頭,說實話,那時你我還未見過麵,我心中便記恨上你了,後來這些年,我親耳聞你所作的詩賦,‘勸君莫惜金縷衣’‘但使龍城飛將在’,還有你在朝堂金殿上公然諷刺父皇的《阿房宮賦》等等,文采絕世,才華傾占世間八鬥,泰自問無數次,不得不承認,我確實不如你,我費盡一生才思亦不可能作出的東西,而你,仿佛信手拈來,隨意那麼一揮灑,便是一篇千古流芳的絕世詩賦,泰之才,委實不如子正兄。”

    “再後來,你被父皇封官賜爵,從收複鬆州,到血戰西州,再到晉陽平亂……父皇交給你的任何差事,到了你手裏似乎毫無難處,伸手便將它辦得漂亮利落,這些年你立下無數功勞,我很清楚,父皇對你越來越倚重,若非因你年紀太輕,如今就算被封國公亦不為過,到了今日,我不得不承認,無論才華還是治世,我……樣樣不如你,你是當今世上唯一一個有資格讓我服氣的人。”

    李泰絮絮叨叨說了一大通,然後抬頭看著他,笑道:“‘求教’這種事,以前我是不願幹的,因為我總覺得世上已沒有能難倒我的事情了,無論聖賢經義還是算學格物,泰自問不遜世上任何人,所謂‘求教’,委實屈尊降貴,不願為之,唯獨子正兄之才,實是泰今生唯一敬服者,今日登門求教,泰虛心誠意,還請子正兄萬萬莫要為難泰的一片誠心。”

    李素笑了,話說得很漂亮,裏裏外外都透著崇拜讚揚,任何人聽了都舒服,隻可惜李泰終究還是沒有磨去心高氣傲的脾性,說是求教不嫌丟人,可還是有一種睥睨世上的清高傲氣,仿佛能夠親自登門求教已經是他能做到的謙卑態度的極致了,也不知他的優越感從哪裏冒出來的。

    脾氣不能慣,尤其是這種連盟友已經過了有效期,如今連朋友都算不上的人,畢竟李素不是他爹,沒有義務慣他的毛病,教育他的事不用自己做,敲他一筆卻是應當應分的職責。

    “啊,答案是吧?這個答案……很值錢啊,”李素摸著下巴,兩眼望著堂外喃喃自語。

    李泰又愣了:“值錢?”

    李素朝他齜牙一笑:“殿下這位名冠天下的大才子都想不出的答案,難道不值錢嗎?”

    李泰愕然道:“這,這是學問的事,怎麼跟錢財阿堵物扯上關係了?”

    李素笑得更燦爛了,特別喜歡這些紈絝敗家子把錢財當成阿堵物的混賬語氣,李素喜歡阿堵物,他不嫌髒,多多益善。

    “殿下啊,那道難倒祿東讚的題,可是我費盡心神想了三天三夜才想出來的,不瞞你說,那三天三夜把我折磨得,真正的‘人比黃花瘦’啊黃花肯定跟你的黃花不是一個品種,你想想,花費如此多的心神想出來的題,你說要答案就要答案,是不是不太合適?”

    李素充滿指責地看著他:“今日殿下空著兩手登門已經很失禮了,登門還跟我家部曲打了起來,那就更失禮了,現在又空口白牙嘴一張就要答案,殿下好好回想一下,今日所舉是否過分了?官府抄家都沒這麼不講理呀,所以,答案我知道,但,它是有價格的。”

    李泰愣了半天,終於明悟了,長長歎道:“我果然錯了,長安皆傳子正兄對錢財那真是……嗬嗬,好,三千貫,馬上派人送來,情當是今日泰登門失禮的賠罪,請子正兄笑納。”

    李素高興極了:“哈哈,當然笑納,別的東西不一定,但錢財我是一定笑納的,不信的話你多送幾次,保證每次都笑納……”

    李泰微笑道:“子正兄滿意就好,那麼,接下來……”

    錢財到手,李素也不端著了,兩個人一旦扯上肮髒的金錢關係,李素的態度總是特別和藹親切,連笑容都像信徒仰望上帝般虔誠,顧客就是上帝嘛,服務態度不好可就真說不過去了。

    坐直了身子,李素緩緩道:“題目裏的那位睿智之人隻有一次問話的機會,一個是隻說謊話的人,另一個是隻說真話的人,那麼,問題該如何問,該問誰呢?”

    李泰也猛地挺直了身子,這個問題確實困擾他很久,快把他逼瘋了,眼看答案即將揭曉,李泰的神情不由浮上幾許緊張。

    李素笑道:“其實沒那麼複雜,這個問題應該同時問兩個人,不論他們誰說謊話還是說真話,隻問一句話便知生門還是死門……”

    李泰的肥臉激動得浮上一層油光,兩眼大放光芒:“同時問兩個人?果然,人不是關鍵,問題才是關鍵,我這幾日一心想著先如何分辨誰說真話誰說謊話,何其愚也!”

    神色越來越激動,越來越興奮,李泰緊張地又行了一禮:“這個問題該如何問?還請子正兄賜告。”

    李素笑道:“走到兩位守門人麵前,提的這個問題是,‘如果我問另一個人,哪扇門是生門,他將如何回答?’”

    李泰愣住,兩眼發直,將李素的答案反複咀嚼,回味。

    李素將他仍舊困惑的模樣,笑著解釋道:“如果被問到的這個人是個隻說真話的人,那麼他便會指向那扇死門,因為他知道另一個守門人是說謊話的,另一個人隻說謊話,所以他的答案必然是假的,錯的,於是指向死門,你看,說實話的人果然說的是實話,對不對?”

    李泰懵懂點頭。

    李素接著道:“如果問到的是那個隻說謊話的人呢?他也隻能指向死門,因為這個問題同樣不是問的他,他知道另一個人是隻說真話的,按理他應該指向生門,可被問到的人隻說謊話呀,怎麼可能說真話呢?所以,他指向的也隻能是死門。”

    李素頓了頓,笑道:“兩個守門人的答案一樣,都是指向死門,那麼,另一扇沒人指的門就是正確答案了,這位被困的智者隻需要打開另一扇生門,從容離去便可。殿下,這個答案你想明白了嗎?”

    李泰的神情先是不解,疑惑,然後懵懂,似懂非懂,李素詳細解釋之後,最後恍然大悟,神色卻依然興奮激動。

    李素神情淡然,這道題說容易確實不容易,它當時難倒了整個大殿的人,今日還給自己創收了三千貫,這就是這道題的威力。

    說難其實也不難,簡單的說,一句話可以解釋,“負負得正,雙重否定便是肯定”,典型的邏輯怪圈,腦子清醒一點便可穿透迷霧,豁然開朗。

    “泰明白了!明白了!是耶?非耶?虛耶?實耶?一切皆是夢幻泡影,算定了人心,自可破除迷障!”

    說完李泰忽然站起身,朝李素長長一禮:“一言之師,泰終生受益,謝子正兄賜教。”

    李素淡淡笑道:“殿下不必多禮,我呢,是收錢辦事,如今銀貨兩訖,從此兩清,什麼賜教啊,受益啊,都是些虛妄的說法。你就當花錢從我這裏買了一樣東西,東西呢,我已經賣給你了,嗯,記得給錢哦,不然我可不管你是不是皇子王爺,派人到你家圍牆上刷紅油漆去。”

    李泰認真地道:“子正兄謙虛了,這個答案我想了幾天幾夜仍不得,沒想到問題竟然能這樣問,看似簡單的一個答案,實則算盡了世道人心,子正兄,此題是你所出,由此看來,子正兄盛名無虛,若非心智高絕而近妖之輩,斷然想不出這樣的難題,也想不出如此奇妙的答案,泰今日對子正兄真是心服口服了。”

    李素一滯,接著眼神不善地瞥了他一眼。

    你才近妖,你全家都妖。

    銀貨兩訖,兩人的目的都達到了,李素與李泰之間又沒什麼太多共同語言,當初對付太子時大家情投意合,可是如今太子倒了,二人的同盟蜜月期已過,感情早已破裂,貌合神離的兩個人坐在一起,聊什麼話題都沒意思,於是李素便想端茶送客。

    無奈這個年代沒有端茶送客的規矩,李素當著死胖子的麵端了幾次茶杯,仍被死胖子徹底無視,得到答案了,這圓滾滾的家夥還死賴著不肯走,難道覺得一下送出去三千貫有點肉疼,打算在李家蹭一頓飯撈回點損失?

    “呃,殿下,今天的天氣,實在是哈哈哈啊……”李素沒話找話,找的話題讓場麵愈發尷尬。

    李泰倒安之若怡,跪坐在李素對麵,仍不停地擊節讚歎,看來李素出的難題和給出的答案已徹底征服了胖子的芳心,再這樣發展下去,……死胖子很有可能暗戀上他,必須把這種苗頭掐死在搖籃中!

    李素正打算找個有營養點的話題,打斷胖子擊節讚歎的思路,誰知李泰卻搶先開口了。

    “子正兄,自太子承乾被流放後,距今已數月,期間有朝臣上疏,請父皇考慮立新太子之事,可父皇卻置而不聞,毫無表示,子正兄,你覺得父皇會不會……仍對太子承乾沒死心?該不會數年之後再赦免了李承乾的罪,將他重新立為太子吧?”李泰忐忑不安地道。

    李素皮笑肉不笑地看了他一眼:“殿下,這種事,你該問你府中的幕僚謀士才對,問我作甚?我被陛下罷官除爵,至今還是一介草民白身呢,可不敢摻和朝堂之事。”

    李泰不滿地瞪著他:“子正兄何必敷衍我?天下人都清楚,你的罷官除爵隻是父皇做做樣子罷了,這次和親的麻煩被你解決了,恢複官爵是遲早的事,父皇隻是在敲打拿捏你而已,但這個問題我必須要問,你也必須要說,別忘了,李承乾可是你我一起推下去的,他若被父皇重新立為太子,便是你我的末日了。”

    李素歎道:“殿下實在多慮了,李承乾犯的可是謀反大罪,陛下立誰都不可能再立他了,一個謀反的太子,若輕易原諒他,甚至將他重新立為太子,陛下如何向天下人交代?這豈不是間接慫恿天下人造你李家的反麼?反正謀反事敗也能被原諒的,李承乾就是個例子,你父皇非昏庸之君,斷然不會做此昏聵的決定,所以,未來的大唐太子絕不可能是李承乾。”

    李泰聞言頓時放了心,釋然笑道:“我府裏的幕僚謀士們也都是這麼說,不過我總是不太相信他們的話,畢竟,聖心難測呀,今日子正兄亦如斯言,泰徹底放心了。”

    再次露出傲然睥睨之色,李泰笑道:“若李承乾不可能當太子,那麼,父皇諸皇子裏麵,唯一有可能當上太子的人,舍我其誰?論長幼排序,論學識深淺,論為人品性,我實在想不出還有誰能比我更出色,更得父皇的歡心……”

    沒皮沒臉誇了自己一通後,李泰語聲一頓,轉眼望向李素,微笑道:“子正兄素有高才,泰向來敬佩仰望,子正兄若願為我籌謀,來日必為從龍重臣,我當以國士待之,位比今日的長孫舅舅,正是一人之下,千萬人之上,泰發誓一生永不相疑,永不猜忌,不知子正兄可願輔佐泰,你我攜手,共創一番遠邁貞觀的千秋功業,垂名於青史,澤惠於後人?”

    李素笑容漸漸收斂起來。

    嗯,廢話了半天,直到此刻恐怕才說到了正題,這才是李泰今日登門的真正目的吧?

    李泰是學問人,但他更是一個皇子,很有可能登上太子之位的皇子,相比之下,後者的身份尤為重要,也是他最看重的。

    現在的李泰,誌得意滿,神采飛揚。

    他確實有這個資格,排名第二的嫡子,李承乾倒下後,最有資格當太子的人,隻有他,魏王李泰。

    當年親手弑兄殺弟,李世民幹下了這件天怒人怨的事,至今仍被天下人背地裏唾罵鄙夷,一個人做了一件錯事,往往要做百件千件對的事,才能堪堪消弭這件錯事的汙點,所以,李世民發動玄武門之變後,毫不猶豫便立下了自己的嫡長子李承乾為太子,便是公然昭告天下人,以弟篡兄之事僅此一次,日後任何人都不能再重複,立長不立幼,立嫡不立庶,這已成了李家皇朝鐵定的法則,任何人都不能更改。

    李世民知道,隻有立下這條規矩,天下人才能勉強原諒他當年幹下的惡事,才能維持李家江山的萬年久安。

    李泰之所以如此篤定下一任的太子人選必然是自己,也是因為這條規矩。

    李承乾倒了,唯一合法且能服天下之眾的皇位繼承人,除了他還能有誰呢?

    這幾乎是板上釘釘的鐵定事實了,父皇會下這道冊封太子的詔令的,遲早而已。

    未來的太子,今日紆尊降貴親自登門,親自拉攏李素投入他的門下,隻要李素一點頭,他便是李泰將來最為倚重的肱股之臣,君臣二人的關係如同李世民和長孫無忌。

    話已說得如此明白,而且李泰敢對天發誓,這些話確實出自他的本心,絕無半句虛假,這個時候他確實需要一位真正的人才來幫他出謀劃策,李素無疑是最合適的人選,將來登基後列李素為掌管三省的中樞重臣宰相,也是李泰發自內心的念頭,和李世民一樣,他也看出了李素這個人對權力並無野心,而且每件差事都辦得非常完美漂亮,這樣的人若能完全掌握在自己手心裏,用起來將是多麼的放心和安全,將他列為中樞重臣宰相,有什麼不對?
V123210 發表於 2016-12-23 17:37
第七百四十六章 明月溝渠

    對任何人來說,被未來的太子拉攏是個好機會,稍有野心的人通常欣喜若狂,就算淡泊名利與世無爭的人,至少也會暗暗自爽,畢竟,自身價值被肯定對每個人來說都是值得高興一下的。

    李素卻並不覺得高興,他甚至覺得自己又攤上了麻煩。

    李泰的拉攏已經表現得很直白了,數年以前,那時的魏王李泰還在想方設法結黨,在朝中廣植人脈,與太子李承乾處處爭寵之時,李泰便對李素留意上了。

    朝堂上無端端多了李素這麼一號人,而且無法對他定位。從根子上來說,李素不是什麼世家門閥子弟,簡簡單單的農戶出身,這個可以以“奇葩”稱之的少年,所思所想與旁人大相徑庭,常有奇思妙想,而且一個人不知不覺鼓搗出許多新奇玩意,有詩文之小才,亦有治國安邦之大才,很奇異的一個人,沒有師門,也不知他那滿腦子天馬行空的想法是從哪裏學來的,靠著這些奇思妙想,李素漸漸得到李世民的倚重,短短數年時間,一路官運亨通,順風順水,至今仍被滿朝君臣深深看重。

    當初與李素認識後,李泰心底裏一直便對他有些忌憚,準確的說,應該是嫉妒。

    作詩比他好,寫文章比他好,辦差事比他好,尤其是臨機應變的能力更是出類拔萃,現在李泰又知道,李素的智商也比自己高。

    樣樣都不如人,李泰殺了他的心都有了,可偏偏這人是父皇眼裏的紅人,而且心機城府深,當初扳倒太子的過程李泰是最清楚的,所以他知道如果要與李素為敵,這個敵人將是多麼的可怕,以往李素孤身一人單打獨鬥都是一個無比厲害的角色了,更何況如今他認了親,他的親舅舅李績成了他最大的靠山,不知不覺間,李素已然成為長安城的一個龐然大物,除了當今天子,沒有任何人能輕易撼動得了他了。

    這便是李泰今日親自登門拉攏李素的原因。

    不願與他成為敵人,那便盡一切努力成為朋友,仔細想想,從認識李素到現在,李泰與他雖然有過小小的摩擦,也有過互相防備算計的時候,但大家同時也有曾經互為盟友的過往,總的來說,二人之間勉強還是有一兩分交情的,憑這一兩分交情,再憑著將來毫無懸念的未來東宮太子的身份,李泰才有登門的底氣。

    一個思維和智商正常的人,但凡不太笨,在未來唯一的大唐太子麵前,都應該知道如何站隊的。

    可惜的是,李泰今日偏偏碰到了一個不正常的人。

    李泰最大的倚仗,看在李素的眼裏卻什麼都不是。

    這就是預知曆史的優越感了,李素很清楚,李承乾被廢黜後,李世民的諸皇子之間為了爭那個位置,已然開始非常激烈的明爭暗鬥,他也很清楚,在所有人的眼裏,贏麵最大的非魏王李泰莫屬,現在很多朝臣已經毫無顧慮地站到了魏王陣營裏,因為沒有任何懸念,魏王必然是下一任的東宮太子。

    然而,李素還知道一些任何人都不知道的東西,比如……這場爭奪東宮之戰,最後的贏家爆了一個巨大的冷門,贏家不是李泰,而是另一個。

    所以李素不能站隊,早在李承乾還是太子時,李素已經站好隊了,他現在要做的,便是把那個看似是一團爛泥的家夥扶到牆上去,同時幫他掃清一切障礙,幫他在群狼環伺的險境中殺出一條生路,讓他直登世間最尊貴的位置,麵北背南而王。

    拒絕的話,不能說得太硬,心智成熟的男人永遠不會把話說得太直接,得罪一個人比多交一個朋友的後果要嚴重得多,李素不想再樹敵了,無論是自己寢食難安算計著別人,或是別人寢食難安惦記著自己,滋味都不好受,而且這滋味李素嚐過,這幾年為了扳倒李承乾,也為了提防李承乾的算計,李素活得太辛苦了,好不容易把李承乾推下台,李素不希望又被另一個敵人惦記上。

    認真思索片刻,李素忽然笑道:“魏王殿下,我實在有點不明白,世人皆雲你魏王是學識淵博之士,早在幼年便發下成為一代大儒的宏願,如今你卻為何不再醉心聖賢書卷,偏偏要謀那東宮太子之位?”

    李泰笑道:“大儒與太子,有衝突嗎?我為何不能當一個滿腹經義的太子?既可與世間儒生士子坐而論道,又可與朝中砥柱治國安邦,二者既可兼得,我為何要在二者之間做出取舍?”

    李素歎道:“殿下,恕我直言,在我眼裏,你適合當一個讀書人,比如今日登門,僅隻為了解決一個難題,那般執著的模樣就很可愛,我喜歡跟剛才那個模樣的你論交,因為剛才的你,眼睛很幹淨很清澈,除了世間真理,世上再無別的東西能讓你眼中泛起漣漪,可是現在的你,眼裏充滿了對權力的**,這樣的你,一點都不可愛了……”

    李泰呆住了,他沒想到等到李素這樣的回答,偏偏這番話卻在刹那間令他心底裏生出一股羞愧,對學術和聖賢真理的羞愧,仿佛那個一心想當太子的自己,成了真理的叛徒。

    當然,羞愧僅僅隻是一刹那。

    世間最動人心者,權力,財帛和美色,可以說,它們是人類的原罪,而聖賢真理,戰勝不了權欲。

    李泰確實想做一位名垂青史的大儒,可是,他更想當一個手握日月,執宰生殺的皇帝。

    沉默許久,李泰緩緩問道:“子正兄,你若是我,你願當大儒還是當太子?”

    李素笑道:“我都不願意,無論大儒還是太子,當起來都很累,大儒要讀書,要講經,要論道,太子要磕頭,要爭鬥,要製衡,這兩種人日夜都活在操勞和陰暗之中,人這一生短促匆匆,如白駒過隙,名揚一世,顯赫一世,死後所躺仍隻是三尺黃土,我為什麼要給自己找這麼多事?若要我來選呀,我就選當個懶漢,吃吃睡睡,數數日子,混混日子,一天過去,一年過去,一輩子過去,老了往棺材裏一躺,子孫真心也好,假意也罷,跪在我的墓前嚎啕兩嗓子,這一生也算對自己有個交代了。”

    李泰驚呆了,半晌長長呼了口氣,歎道:“子正兄是泰今生僅見的豁達淡泊之人,可惜了你這一身深不見底的本事……”

    李素淡淡地道:“哦,我的本事你也別惦記,有機會用呢,我就拿一兩樣出來刷刷存在感,若是沒機會或是沒心情,那一肚子本事我打算帶進棺材裏去,沒打算著書立傳,也不想留給子孫。”

    李泰又沉默了,垂頭不知想著什麼,許久後,抬頭看著他,忽然展顏一笑:“我終於聽出來了,子正兄不願投我門下,對嗎?”

    李素笑了,不可否認眼前這家夥胖得跟豬一樣,但卻是絕頂聰明,跟聰明人說話向來省心省力,欣然愉悅。

    沒回答李泰的問題,李素很厚道,他不想刺激胖子脆弱的芳心。

    沉默就是默認,李泰神情浮上幾許不解,還有幾分憤怒,兩隻肉乎乎的手緊緊攥成拳,聲音帶了幾分怒氣,道:“泰隻想問一句,為什麼?因為我不值得你輔佐?”

    李素笑著搖頭。

    “是因為你我當年有過小小的過節,你怕我記恨?泰雖比不得父皇胸襟似海,但你未免也太小覷我的氣量了!”

    李素還是搖頭。

    他相信李泰說的是實話,他與李泰之間曾經的小過節,其實真算不上多大的事,李泰和他一樣,算不得好人,但也不能說是壞人,胸襟氣量確實也不小了,否則當年二人產生過節時完全可以鬥個不死不休。

    “難道你覺得我是個昏庸狹隘之人,不配被你輔佐?”李泰不依不饒地問道。

    李素搖頭歎氣。

    “究竟是為了什麼?”李泰咬牙怒道。

    李素歎道:“殿下,凡事尋根問底,便已落了俗套,拋去各自的身份不談,你我勉強也算朋友了,以後我也希望跟殿下繼續做朋友,閑暇相約打獵喝酒逛青樓,哪怕是酒肉朋友,也自有一番樂趣,可我唯獨不願你我的交情裏麵摻雜了廟堂俗事,這種朋友是我生平最不願交的,認真說來,這已不算是朋友了。”

    李泰冷冷道:“這就是原因?”

    李素微笑道:“還有一個原因。”

    “我洗耳恭聽。”

    “我比你聰明。”

    李泰一呆,接著勃然大怒:“這算什麼原因!你在羞辱我嗎?”

    “絕非羞辱,今日你口口聲聲對我比你聰明這個事實表示服氣,此時此刻,我也相信你確實是服氣的,可是日後,你若當了太子,還會對我服氣嗎?還會真心覺得我確實比你聰明,並且謙虛地將我待之以國士嗎?”李素笑容漸斂,目光露出幾分冷意:“你一生所傲者,便是你的才智,現在有個人比你更強,你果真心服口服?捫心自問,你難道沒有一丁點將我除之而後快的心思?”

    李泰麵色陰沉地道:“你今日不投我,來日我為太子,再登皇位,你照樣還得當我的臣子,那時你就不怕我嫉妒你的聰明而對你起殺心?”

    李素笑得如陽光般燦爛:“如果真有那麼一天,你會驚訝地發現,我突然變蠢了,而且變得蠢不可及。”

    李泰瞪著他許久,忽然展顏一笑:“你覺得我會信?”

    李素聳了聳肩:“信不信無所謂,當了皇帝可不像當王爺,喜惡不能憑一己之任性了,我這個人呢,眾所周知的沒野心,沒權欲,偏偏我還很聰明,很會辦事,對天家沒有威脅,對治國安邦有益無害,你若是皇帝,哪怕再恨我,你舍得殺我麼?比如魏征魏老頭,你父皇想殺他多少次了,可仍活得好好的,每天在朝堂上躥下跳,沒事便指著你父皇的鼻子罵,你父皇仍舊拿他無可奈何。好好想想,你父皇為何不殺他?”

    李泰明白他的意思了,長長歎道:“因為魏征於國有大用父皇把他當成了一支廣納良諫的標杆,用以標榜帝王的胸襟。”

    李素笑道:“等你當了皇帝就知道,皇帝殺人,從來不會因為私仇,哪怕你對我恨得牙癢癢,隻要我對大唐仍有用處,隻要我還有本事沒貢獻出來,你肯定無法對我動手,甚至還不得不咬牙切齒給我升官晉爵,因為我,值得擁有。”

    垂下頭,李素看著自己潔白無瑕的雙手,語氣淡淡地道:“更何況,我雖淡泊,卻非引頸就戮之輩,若想除我,恐怕不會那麼容易。”

    李泰一驚,看著李素波瀾不驚的臉,仿佛明白了什麼,緩緩點了點頭。

    “今日泰來得孟浪了。”李泰終於放棄了拉攏,他已經明白,李素不可能投入自己的陣營了,雖然李素說了一大通似是而非的理由,但李泰心中仍有疑惑,他覺得李素不願投他還有別的原因,那個沒有說出口的原因恐怕才是真正的原因。

    不論如何,李泰的理智告訴他,這場談話不能再繼續了,繼續的話二人今日可能就會產生矛盾衝突,李泰雖然恨他恨得牙癢癢,可是他也不願意得罪李素這樣一個敵人,因為他親眼見過李素對敵人的手段是何等的狠辣,李承乾被逼謀反,最後被狠狠扳倒,可以說,這一切都是李素在背後暗暗謀劃的結果,這樣的敵人,很可怕。

    李素也暗裏鬆了口氣,急忙笑道:“不孟浪不孟浪,看在三千貫的麵子上,殿下來多少次都是蓬蓽生輝……”

    李泰苦笑道:“莫提這件事了,泰潛心治學多年,自認無所不通,沒想到居然還有花錢買學問的一天,實在是畢生之恥辱……”

    李素正色道:“活到老,學到老,花錢買學問一點也不恥辱,學問跟錢財是無法等價的,我把這麼高深的學問折成錢財賣給你,說實話,我虧大了。”

    李泰斜眼瞥著他:“得了便宜賣乖之輩,子正兄亦是我今生僅見。”

    該聊的話差不多聊完,李泰坐了片刻後便起身告辭。

    離開時的心情很複雜,今日登門有收獲,也有失望,收獲的不僅僅是那道難題的答案,也收獲了李素真正的心思,盡管原因仍不太明了,但李泰並不著急,即將成為東宮太子的心態下,李泰的性格也有了些許的改變,任何投奔自己或拒絕自己的人,李泰都不報以太明顯的喜悲,無論目前什麼情勢,當他真正當上太子的那一天,所有人都將臣服於自己腳下,這便是他的底氣。

    李素親自將李泰送出大門外。

    門外站著十來名魏王府隨從,一個個鼻青臉腫,顯然被李家部曲揍得不輕,一臉憤怒地站成一排,與方老五等部曲遙遙對峙,方老五等人蹲在門口的石階上,沒皮沒臉的朝他們笑,見二人走出門,眾人慌忙起身列隊行禮。

    看著自己的隨從被揍成這副慘相,李泰表情一滯,不滿地斜瞥了李素一眼。

    李素急忙道:“氣度,殿下,氣度啊,別忘了,這事早已揭過,可不能算舊賬。”

    肥肥的臉頰抽搐了幾下,李泰重重一哼,在眾隨從的護侍下緩緩朝馬車走去,走了兩步忽然轉身望著李素,強笑道:“今日泰獲益良多,不管怎麼說,還是要謝過子正兄解惑之情,回去終於能睡個安穩覺了,幸好世上刁鑽的難題隻此一個,哈哈……”

    李素冷眼看著他,嗯,很理解李泰的心情,其實多少還是有幾分不服氣的,所以臨走刻意強調“難題隻此一個”……

    理解歸理解,但李泰的笑聲聽在耳裏還是覺得很討厭。

    李泰的笑聲仍在繼續,李素忽然道:“有一個人,掌管著一個大水池,這個水池東西兩麵分別有兩個管子,一個管子往裏注水,三個時辰可注滿水池,另一個管子往外放水,四個時辰可將水池放空,請問殿下,若兩個管子一邊注水一邊放水,多少時辰能將水池注滿?”

    “哈哈哈哈哈……嘎!”李泰像一隻被突然掐住脖子的小公雞,笑聲立止,猝不及防間被嗆到了,彎腰猛地咳個不停,咳得麵紅耳赤,撕心裂肺,白白胖胖的臉孔漲得通紅。

    好不容易止了咳嗽,李泰瞪圓了眼,笨拙地掰著手指算了半天,最後抬起肉乎乎的手指,顫巍巍地指著李素,一臉悲憤淒然:“你,你你這個……”

    李素笑眯眯地道:“殿下回去好好算,還是老價格,三千貫哦,恭送殿下。”

    “回城!快,扶本王上車!”李泰氣急敗壞地轉身就走。

    馬車漸行漸遠,李素仍笑眯眯地站在門口,目送馬車離去。

    好爽!不但心情爽,而且不出意外的話,過不了幾天,家裏又有創收了,三千貫,不大不小也是一筆橫財,老天逼他發,他不敢不發。

    更可喜的是,類似這種變態的難題,李素腦子裏還有一大堆,除了瘋狂水池管理員,還有任勞任怨,勻速行駛從不晚點的馬車車夫,還有分工明確合作默契,業界良心甲乙包工頭,還有吃錯了藥非要把母雞和兔子裝進一個籠子數腳丫的變態老農……

    如果每道題都賣三千貫,不但能讓魏王府傾家蕩產,而且還會逼得那個沒事瞎嘚瑟的死胖子從此懷疑人生……

    …………

    …………

    魏王的馬車已消失在鄉間的小道上,李素這才轉過身,看著方老五等一眾部曲,見大家神情有些忐忑,李素不由笑道:“剛才揍人揍得漂亮,以後皆須如此,李家不容許任何人撒野,進門做客也要遵守客人的規矩,失禮便是找死了。”

    聽得李素給剛才的鬥毆事件定了性,眾人這才放了心,紛紛行禮。

    李素接著道:“方五叔等下去賬房支錢,今日動手的兄弟們,每人賞錢一百文,領了賞錢好好造,喝酒吃肉也好,去長安青樓找姑娘也好,隨便你們。”

    眾人大喜,急忙躬身道謝。

    扭頭看著方老五,李素又笑道:“五叔的喜事將近了吧?”

    眾部曲紛紛大笑起來,方老五撓了撓頭,不好意思地憨笑點頭。

    “還是那兩個寡婦?是兩個吧?這段日子沒有再添人吧?”

    眾人笑聲更大,方老五老臉一紅,扭頭惡狠狠瞪了部曲們一眼,隨即撓頭道:“還是那兩個,太平村一個,牛頭村還有一個,侯爺上次說既然無法取舍便索性兩個都娶,小人老實照辦了,說好了下月下聘呢……”

    李素點頭:“好,回頭五叔去賬房支二十貫錢,家裏兄弟們都搭把手,就在咱家旁邊給你劃一塊地,蓋座大房子,二十貫錢便當是你的聘禮,新家所需吃穿用度,回頭夫人幫你辦妥,你隻管放心入洞房。”

    方老五紅著老臉急忙道謝。

    看著周圍豔羨不已的部曲們,李素笑罵道:“你們眼紅啥?五叔娶倆婆姨是他的本事,今日我便放下話,你們誰若想娶親,隻要說定了人家,府裏照樣每人給蓋新房,再加十貫聘禮錢,誰有本事像五叔那樣娶兩個,給二十貫!將來你們有了孩子,府裏開幼學,把他們送來讀書識字,咱家風水好,說不定能出幾個狀元,那時你們也好光宗耀祖,這輩子沙場浴血,死人堆裏滾過無數遭,也算給子孫博了個好下場。”

    眾部曲聞言眼眶一熱,這次沒再起哄,而是紛紛躬身行禮,異口同聲道:“願為侯爺效死!”

    “都是一起上過戰場殺過敵的自家兄弟,別說這些肉麻話,正事說完了,都滾!”李素笑罵了兩句,轉身便進了門。

    身後多少人目光敬畏感激地看著自己的背影,李素懶得理會,真心誠意的給個恩惠,人心便迅速凝聚起來,如果說這世上除了親人和朋友外,還有什麼人對李素最重要,那麼就是家裏這百十號部曲了,他們是自己的立世之本,是自己的第二條性命,給多少恩惠都是應當的。
alterlan 發表於 2016-12-30 16:24
第七百四十七章 靈犀點透


    真正活得瀟灑愜意的人,厚待的不止是自己和親人,有能力的前提下,多惠澤周圍的人,收穫的絕不僅僅只是心理上的滿足,哪怕不從善良的角度上說,就算是功利性質吧,對周圍的人好一點也是沒有壞處的。

    李家部曲都是與李素同生共死過的袍澤,百戰餘生,浴血歸故,李素給了他們一個平靜幸福的生活,對厭倦了沙場征戰的老兵們來說,如今的生活已是做夢都不敢想的美好歸宿。反過來,李素能得到這群老兵們的擁戴和保護,一聲令下便是刀山火海也毫不猶豫蹚個來回,家裡有這麼一批人,對李素何嘗不是更大的福分?

    主僕也好,袍澤也好,什麼關係無所謂,重要的是情分,重要的是遇到彼此後各自的慶幸。

    扔給方老五等人一個瀟灑的背影,李素負手慢悠悠踱進了前院。

    前院的銀杏樹早在入秋便已漸漸蕭瑟,樹幹上只剩一堆雜亂的枝條,迎著寒風輕輕招展。

    李素走進前院,正打算進屋暖暖身子,突然聽到背後傳來輕碎的腳步聲,武氏熟悉的聲音傳來。

    “侯爺為何拒絕魏王?”

    李素頭也沒回道:“你不覺得他的長相和氣質和我很不搭嗎?如此豐神俊秀的我,輔佐一個又矮又醜的死胖子,別人會嘲笑我沒有品位的……”

    武氏:“…………”

    身後沒了聲響,李素停下腳步,轉過身,笑看著她:“記住,不論任何朝代,終歸都是一個看臉的世界……”

    武氏哭笑不得:“侯爺,您……莫鬧了行嗎?”

    李素正色道:“誰鬧了?有一張好看的臉多麼重要,正所謂'英俊者多助,醜陋者寡助”,你看,那個死胖子想必今天就深深明白了這個道理,回家一定痛定思痛開始減肥磨皮敷蛋清了……“

    武氏噗嗤一笑,笑靨嬌媚,如寒冬裡綻開的臘梅,清澈明亮的美眸水波流轉,連李素都情不自禁心旌一盪。

    見李素微微失神的模樣,武氏愈發得意,嬌嗔似的白了他一眼,道:“侯爺可真是大唐權貴裡的異類,就連選擇輔佐皇子也得先挑臉,那些長得醜的皇子上哪說理去?“

    見武氏風情嫵媚的美眸盯著他,李素乾笑兩聲趕緊扭過頭去。

    這女人又開始作妖了,不能給她好臉色,否則自己就成了她嘴裡的唐僧肉,可以肯定的是,這女妖精絕對沒有拖延症,不用等水燒開,說吃就吃,骨頭渣都不留。

    李素的反應令武氏有些失落,她是個聰明的女人,這兩年也漸漸懂得“進退”二字的重要,於是很快調整了心態,正色道:“侯爺,恕奴婢無禮,侯爺今日拒絕魏王泰的拉攏,可能……有些不智。”

    李素挑了挑眉,似笑非笑道:“'不智'?嗯,你說說,為何不智?”

    武氏也不忸怩,落落大方道:“自李承乾謀反事敗,貶謫黔州後,陛下一直未立新太子,長安城內暗流湧動,想必揣測聖意的朝臣和世家門閥必然不少,畢竟立下新太子後,朝堂勢力將會面臨一番大調整,而新太子的人選,對朝臣和門閥來說,卻幾乎是毫無懸念的,必然是魏王李泰,無論是從長幼嫡庶順序,還是如今魏王在朝野中的人脈,或是陛下的聖眷,魏王李泰都是理所當然的唯一人選……”

    看著李素平靜的臉龐,武氏輕輕嘆息道:“陛下立魏王泰是遲早的事,今日魏王親自上門拉攏侯爺,說明他對侯爺甚為器重,若侯爺今日答應下來,果斷投了他,李家既有英國公為靠山,又得兩代帝王榮寵,若干年後位極人臣亦翹首可期,侯爺向來高瞻明斷,從騰達之日開始便為李家謀萬世之業,為何今日卻行此下策,拒魏王於千里之外?恕奴婢愚鈍,實在看不懂侯爺所思所想,還請侯爺為奴婢解惑。”

    一番話說得誠摯真切,李素心中暗嘆。

    如果,這個女人真能為自己效忠一生,對自己和整個李家來說,自是萬幸之事,可惜,他和她只有短暫同路的緣分,未來遇到岔路,他和她必然是分道揚鑣的結局,大家走的路,終歸不同。

    看著武氏帶著幾分焦急的臉,李素笑了笑,道:“你說的確實有道理,若魏王確定已是未來的大唐太子,我今日所為,已是取死之道,不過……咱們回到問題的源頭,你覺得魏王李泰……果真是未來大唐太子的唯一人選麼?”

    武氏猛地抬頭,盯著李素平靜的臉,神情漸漸露出震驚之色、

    “侯爺,您的意思難道是……”

    李素笑道:“我沒什麼意思,只是提醒你,凡事不可說得太絕對,眾所周知的事情,不一定就是必然會發生的事,也許它有一個令天下人意想不到的結果。”

    看著武氏怔怔的表情,李素朝她一笑,然後轉身朝屋子走去。

    “侯爺留步!”武氏急忙喚道。

    李素停下腳步,靜靜地看著她。

    武氏臉孔漲得通紅,帶著幾分急切道:“侯爺恕罪,奴婢愚鈍,越來越不明白了,還請侯爺提點幾句……”

    李素嘆了口氣,道:“陛下立誰為太子,此事對你很重要么?你為何如此著急?”

    武氏苦笑:“奴婢急的不是立誰當太子,那些事離奴婢太遠,而且毫無干系,奴婢急的是自己,自小奴婢便常以智謀而傲,認識侯爺後,奴婢發現自己所傲者在侯爺面前根本就是個笑話,侯爺所思所想勝奴婢百十倍,奴婢竭盡全力才能勉強跟得上,可是今日,侯爺言中之意卻分明提示太子另有人選,奴婢百思不解,不得不惶恐至極,也不知是奴婢認識侯爺後自己越變越笨,還是朝堂的水越來越渾濁,奴婢越來越看不懂……”

    幽幽一聲嘆息,武氏淒苦道:“若奴婢所思皆錯,那麼奴婢留在侯爺身邊還有什麼意義?若奴婢只是一個目光短淺不識時勢的粗鄙村婦,奴婢有何顏面留在侯府?此事侯爺若不能為奴婢解惑,奴婢在侯府內……實在不知如何自處了。”

    李素恍然。

    看來立新太子的謎團令武氏開始懷疑人生了,自身存在的價值被一再的否定,難怪如此淒苦惶然,她已不年輕,隨著年歲愈長,她的容貌也越來越難俘獲男人的心了,唯一所恃者只有自己的智謀,如果連智謀也被一否再否,武氏又有一顆不甘平凡的野心,如今赫然發覺自己的本事配不上野心,只怕想死的念頭都有了。

    李素嘆了口氣,如果這個女人若干年後會成為自己的敵人,那麼此時此刻只消再狠狠打擊她一次,她以後的人生軌跡恐怕截然不同,大抵會泯然於俗世,碌碌而終,李素自己從此亦可少了一個後患。

    然而,一個原本應該光芒萬丈,揮斥方遒的巾幗豪傑,只因為認識了自己這個原本不該出現在這個世界的人,而從此變成了一個庸碌平凡的俗女子,李素總覺得心中不忍,沒有原因,就是覺得不忍。

    真正的人上人,無論遇到任何打壓,但凡有一個契機,終究還是會綻放出應有的光芒。

    李素想了想,緩緩道:“武姑娘,有時候想事情不能只站在自己的角度,那樣有失偏頗,你我皆凡人,無法像神靈那般穿透迷霧,洞悉人心,所以,我們想問題不僅自己想,還得學會易地而處,將心比心,試著站在別人的角度想想,如果是他遇到了這件事,該如何處置。”

    武氏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李素笑道:“看來你還是不太明白,我把話說得更直白點吧,如果你是當今天子,當你創下了一個遠邁古今的盛世基業,那麼,你選擇下一任皇帝人選時,希望選一個怎樣的皇子來繼承皇位,將這大好盛世繼續發揚下去,而致千秋萬世不衰?”

    武氏不假思索地道:“奴婢若為……天子,必選盛氣之君,既有吞吐天地之志,又有開疆闢土之心,將大唐的疆土版圖一直延伸,擴展,目之所及,皆為唐土。”

    李素笑了:“想法是好的,說得也很豪邁,可以說,歷朝歷代的帝王在臨終前,想必都希望下一任的帝王比自己更爭氣,能開創一個強於自己的盛世,把自己的江山版圖更擴張幾分,可是,願望只是願望,世上不是所有的願望都能實現的,尤其是帝王家,想擴張,想開疆,首先要對自己的江山有一個清醒的認識,吞吐天地的志向是必須有實力來支撐的,許願之前不妨先掰著手指算算賬,國庫剩下多少糧草,有生之年發動過多少戰爭,百姓男丁還剩多少,抽調男丁征戰天下,誰來種田,誰來紡布,不斷的征伐鄰國,會不會引起惡劣的反彈效果,如果不斷發動戰爭,國庫能不能支撐得住流水般的糧草錢財花銷,窮兵黷武之君會不會引發國中民怨,等等……”

    看著武氏錯愕的表情,李素笑道:“這些還是只是對外的,還要考慮國內朝堂之中,若選了自己中意的皇子當皇帝,朝臣們會如何反應,朝中權力如何分配,朝局如何平衡,新舊交替過程如何平穩過渡,如何拉攏或打壓權臣等等,……你看,選個皇子當皇帝,不是那麼想當然的事吧?要考慮的方方面面是不是比你想像中的更多些?”

    “……把這些都考慮到了以後,你不妨再站在當今天子的立場上想想,如果你要在諸皇子中選定一人當太子,選擇誰的風險比較小一點,新舊交替的阻力也小一點,能夠更好地守護好這座江山,使之國祚延連千秋萬世而不衰。”

    武氏似有所悟,神情漸漸凝重,垂頭蹙眉沉思起來。

    一陣寒風拂過,李素忍不住打了個冷戰,裹了裹身上的裘皮,想轉身回屋子暖暖,然而看到武氏佇立在寒風中渾然不覺,自顧陷入沉思的模樣,李素只好嘆了口氣,捨命陪這個女人一起吹冷風。

    如此盡心盡力培養和教導一個未來很可能成為敵人的女人,李素想想都覺得自己有點變態啊……

    良久,武氏忽然抬起頭,試探著道:“侯爺,奴婢有點想法……”

    “有想法就說,語速最好快一點,把我弄著涼了你賠不起。”

    武氏嘴角一勾,隨即正色道:“是,奴婢在想,……當今天子或許需要下一任帝王開疆闢土,但他更需要的,是'守成',將這些年打下的江山好好守住。”

    李素挑了挑眉:“此話何解?”

    武氏輕輕道:“不知侯爺可曾算過,自陛下貞觀元年登基到如今,大唐總共經歷了多少次征戰?”

    李素笑道:“這我可沒算過。”

    武氏輕聲道:“奴婢也算得不仔細,但是能估個大致之數,自貞觀元年起,大唐的敵人先後有東突厥,西突厥,吐谷渾,薛延陀,吐蕃,回紇等等,發動的國戰大小不下百次,每次皆是成千上萬的關中子弟傷亡,關中地大,卻丁戶缺損,沃野良田無人耕種,千戶村婦獨撐貧寒,征戰,令大唐百姓大傷元氣,這一點,想必陛下亦很清楚,他更清楚,大唐自他之後,應該休養生息,與民喘息,積累了數十年的底蘊後才能再圖疆土……”

    “而魏王李泰,性傲清高,恃才量狹,雖博學卻不知疾苦,雖淵厚卻失之自負,這樣的人若一生只做學問,醉風月,可為一代名士,但若為帝王,則必喪權失土,步隋煬帝之後塵,陛下當有所思量。”

    李素朝她讚賞地笑了笑:“想通了就好,世事如迷霧,一念豁達,則萬念豁達,現在你再想想,大唐未來的太子,果真一定是魏王嗎?他果真是唯一的合適的人選嗎?”

    武氏神情迷惘地搖搖頭。

    分析到這裡,武氏也漸漸明白了。

    “所以,侯爺才會拒絕魏王的拉攏,因為侯爺看準了未來的大唐太子不是他?”

    李素沒有回答,而是笑道:“行了,今日這些大逆不道的話也說夠了,記住了,都是你說的,我可什麼都沒說……”

    武氏一滯,隨即小心翼翼地朝他扔了一記似喜還嗔的白眼。

    “侯爺怕奴婢出去亂說不成?奴婢還有一事想不通,若陛下屬意的太子人選不是魏王,那會是誰?雖說陛下有十幾個皇子,可是,恕奴婢直言,那些皇子的品性實在是……,相比之下,魏王已經算是很不錯了,又是嫡出,若陛下另立他人,則又破壞了長幼嫡庶的法度,陛下難道不怕天下人議論麼?”

    李素顯然已無心情再繼續這個話題了,有些話非要說深說透,未免太沒意思,隔著一層窗戶紙,你朦朧我朦朧,世界多麼美好,何必非要捅破?

    抬頭看了看天色,李素喃喃道:“這該死的天色,越來越冷了,我要的煤炭怎麼還不來?難道派出去找煤的人被當地土著逮住當了黑煤窯苦力?”

    一邊說,李素一邊邁步往屋子裡走,對身後仍舊呆立的武氏卻招呼都沒打,徑自進了屋。

    武氏是個聰明的女子,看李素的態度便知他不願多說了,但她仍呆呆地站在院子中,迎著凜冽的寒風陷入沉思,朱唇輕啟喃喃自語。

    “不是魏王……會是誰呢?若立長,除了魏王便是吳王李恪,可他是庶出,而且還有隋楊血脈,滿朝文武怎肯答應?若立嫡,除了李承乾和魏王李泰,便只剩下一個晉王李治是嫡出,可他才十五歲呀,而且聽說性子懦弱,庸碌無為,毫無君王氣象,陛下怎麼可能立他為太子?”

    終究是個聰慧的女人,武氏蹙眉思索許久,忽然想到這一年來李素與晉王李治的來往頗為頻繁,而且交情越來越深,晉王和晉陽公主兄妹如今已成了李家的常客……

    想到這裡,武氏悚然一驚,神情變得無比驚訝,失聲道:“難道真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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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向大家報喜,生了個大胖小子,六斤八兩,母子平安健康,初為人父,有很多感慨,抽空發一些與本書無關的碎語片言與諸君分享。這些天累得想哭,兒子哭鬧不止,每時每刻都要有人抱著,直到昨晚才漸漸乖巧安靜了些,今天起漸漸恢復更新。(未完待續。) 本帖最後由 alterlan 於 2016-12-30 16:39 編輯

V123210 發表於 2017-1-2 22:00
第七百四十八章 送親啟程

    平淡而懶惰的新年元旦,太平村裏一片太平,作為莊子裏最大的地主和最有出息的年輕人,李素在年前便領著部曲們載著滿車的年禮,挨家挨戶給鄉親送禮。

    關中人的脾氣硬,通常不接受平白無故的禮物,幸好李素還沒恢複官爵,此時的他隻是一介平民白身,而且在村裏鄉親眼裏仍是小輩,送禮倒也勉強順利,一通叔叔伯伯喊下來,幾大車年禮很快送完,送的都是實用的東西,綠菜,肉,麥麵,還有幾尺粗布等等。

    到了元旦夜裏,太平村家家戶戶張燈結彩,算是過了一個殷實的新年。

    送完了年禮,李素和許明珠一同到老娘的墳上祭拜了一一下,給老娘的墳頭除了草,夫妻二人跪拜喃喃念叨了一些話,這才回了家。

    回到家後,李素徹底癱倒在暖融融的屋子裏不動彈了,連吃飯都恨不得讓許明珠一口口喂他,如同全身癱瘓的病人似的過了四五天,某天中午起床,李素忽然悲傷的發現……自己胖了!

    這個事實令李素驚出一頭冷汗,想象一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長著雙下巴,挺著大腹便便的肚子指點江山吆五喝六,那畫麵實在太瞎眼睛……

    憂心不已的李素急忙找到鄭小樓,請求習武強身,立誌成為一代高手,從此行走江湖,鋤強扶弱懲惡揚善雲雲,無奈高冷的鄭小樓一眼看出這位侯爺真正的意圖其實隻是出汗減肥,於是非常冷酷地拒絕了李素的要求,認為李素在褻瀆他的一身高絕武功,李素氣急敗壞,拿扣發獎金威脅鄭小樓也無濟於事,李素隻好悻悻放棄,轉身找到了方老五。

    方老五是厚道人,尤其是對李素非常感恩,李素但有所求,方老五有求必應,當即便拍了胸脯,保證將李素練成一代大俠,並強烈要求侯爺日後行走江湖時一定要帶上他,好為侯爺牽馬墜鐙兼壓陣助威,李素高興極了,興致勃勃地跟著方老五學起了功夫。

    可惜的是,方老五一身的本事都是沙場殺敵的真功夫,招式雖實用,但架子並不好看,練的是力氣和反應,再加上幾個固定的攻防動作,然後便隻剩下掄著橫刀瘋子似的左劈右砍,李素耐著性子練了兩天後終於發覺……這套功夫的招式很不好看,自己如此這般豐神俊逸的翩翩美少年練這個,簡直就像絕色青樓名妓當著恩客的麵摳鼻屎一樣難看,於是李素練功夫的第三天便斷然宣布自己已經出師,可以下山行俠仗義了。

    方老五欲言又止,但見李素無比堅定的模樣,終於同意他確實出師了,可以禍害別人了。

    練了兩天功夫的李素覺得自己身輕如燕,力大無窮,上可九天攬月,下可五洋捉鱉,唯一的遺憾是……減肥效果不明顯。

    想想自己前幾天還在嘲笑魏王李泰那個死胖子,結果現世報來得如此猝不及防,李素憂愁得兩頓沒吃飯,然後……發現自己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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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留在長安大半年,祿東讚終於準備啟程回吐蕃了。

    李世民重新冊封了一位文成公主,很巧的是,這位新封的文成公主也是江夏王李道宗的女兒,這位女兒甚至是自告奮勇主動請求出嫁吐蕃鬆讚幹布。

    具體的原因很複雜,江夏王府看似歡樂和祥,實則暗潮洶湧,宅門大了,爭鬥自然多了,妾室與妾室,妾室與侍女丫鬟,管家與雜役等等,裏麵的人際關係簡直就是一個縮小版的混亂江湖,這位自告奮勇請求出嫁吐蕃的庶出女兒之所以做這個決定,大抵也是宅門內爭鬥過後的約定俗成的結果,換來的條件無非是妾室娘親在王府的地位能拔高一點,自己得了這個公主的封號,將來兒子的地位不至於低下,從此這個庶出的女兒也不必在王府過那種處處被嫡出子女欺辱的日子。

    挺好的,算是無奈之下的皆大歡喜.

    三省六部已將陪嫁吐蕃的嫁妝準備妥當,文成公主出嫁吐蕃,大唐下了大力氣,嫁妝也是皇室嫁女的最高規格。

    一大清早,長安城延平門外,車隊浩浩蕩蕩一望無際,牛車馬車上滿載大唐的各色特產,從絲綢綾羅到佛書經卷,從精美瓷器到佛像卜筮,滿滿當當裝了數百輛大車,不僅是嫁妝,送嫁的隊伍也異常龐大,這是嫁妝裏的重頭戲,而且是李素的手筆。

    祿東讚啟程前,李素特意又進了一次太極宮,在甘露殿內與李世民密談了兩個多時辰,李素出宮後,太極宮內馬上傳出了聖旨,指令三省六部網羅長安城各大寺廟的和尚以及專門建蓋廟宇的工匠,隨同文成公主出嫁吐蕃。

    和尚傳播佛法信仰,工匠建蓋華麗的廟宇樓閣,如今的吐蕃境內信奉的是苯教,大抵是糅合了天竺佛教和本地巫教的精義而成的一種頗為古怪的教派,所以吐蕃人對佛教並不排斥,反而非常歡迎,包括讚普鬆讚幹布在內的吐蕃貴族,對佛教都甚為推崇,如今大唐派遣如此多的和尚和工匠,為吐蕃傳播佛法教義,建蓋廟宇高堂,祿東讚幾乎沒怎麼猶豫便答應了。

    熟讀中原聖賢古典的祿東讚,終究還是著了道。

    戰國末年,諸國爭霸,秦王政執掌秦國,韓國懼秦國勢大,恐其吞滅,遂遣水工鄭國入秦,勸說秦王修建鄭國渠,秦王政慨然應允,此渠耗秦國人力物力資財無數,也確實削弱了秦軍,遲緩了秦王政一統天下的時間,修建一條水渠,大大削弱了秦國實力,奈何當時秦王勢成,任何計策都難擋秦王橫掃六國的大勢,韓國終究還是被滅了國。

    那條名叫“鄭國渠”的水渠,如今就在李素的涇陽縣不遠,西引涇水,東注洛水,全長三百餘裏。

    李素向李世民所諫者,便是這條弱敵之計。

    成千上萬的和尚陪同文成公主出嫁,這些和尚撒到吐蕃境內該是多大的一群禍害,長年累月給勤勞勇敢的吐蕃人民洗腦,四大皆空,萬事皆空,什麼都空,種糧食是空,軍隊操練是空,加固城防是空,反正吐蕃境內全是空,就沒一處實在的東西,再加上數千大唐工匠入境,專給百姓蓋廟塑佛,以後百姓們沒事便跪在佛像前神神叨叨懺悔許願,呆萌呆萌的吐蕃人民不種糧,不練兵,吐蕃耗費大量的國力去修蓋廟宇樓閣,數十年以後,鬼知道吐蕃是個什麼樣子。

    李世民得李素獻計,不由龍顏大悅,據說甘露殿內狂笑聲整整一夜不歇,嚇得宦官以為陛下發了瘋,連太醫署都驚動了。

    今日延平門外旌旗招展,人馬如潮。

    作為相愛相殺似敵似友的冤家,李素自然也來城外相送祿東讚。

    大唐送別吐蕃使團的場麵很隆重,長孫無忌和房玄齡代表李世民親自出城相送,三省六部官員大多也來了,人人臉上堆滿了如沐春風的假笑,一副殷殷惜別依依不舍的模樣,祿東讚的演技也沒讓大家失望,不停的握著這個,拽住那個,甚至連眼眶都紅了,恨不得改換國籍在長安城永久居住的樣子,刻意營造的惆悵惜別的延平門外,大唐和吐蕃眾人各自互飆演技,劇情感人,情感細膩,此處當有掌聲……

    好不容易與諸多重臣道別過後,祿東讚緩緩走到李素麵前,朝他笑了笑。

    “子正賢弟,今日一別,不知何日再見,愚兄對賢弟萬分不舍啊!”

    李素神情一振,該上戲了,投入情緒!

    “今生結識祿兄,素之幸也,真舍不得祿兄離開,若祿兄有意,不妨讓使團護送公主入吐蕃,祿兄在長安城多留幾年如何?愚弟定領祿兄遊曆關中,賞盡中原美景。”

    祿東讚急忙搖頭:“職命在身,不敢因私廢公,護送文成公主殿下入吐蕃是愚兄的職責,愚兄怎敢瀆職?賢弟美意,愚兄心領了,若賢弟有意,不妨去吐蕃盤桓幾年,吐蕃雖比不得大唐關中秀美,卻有崇山峻嶺之雄奇,雪域高原之壯麗,賢弟不如索性隨愚兄一同去吐蕃如何?我吐蕃讚普定待賢弟為國賓,絕不讓賢弟受委屈。”

    李素嘿嘿幹笑。

    話說得好聽,你在長安時我坑了你那麼多次,我若陪你去吐蕃,你就算不把我一片一片碎剮了,至少也跟蘇武一樣被囚禁,大半輩子回不了國。

    猢猻就是猢猻,尤其是當了大相的那種猢猻更壞,差點就像人了。

    見李素顧盼左右,祿東讚哈哈一笑,道:“愚兄玩笑之語,賢弟莫當真。”

    笑吟吟地看著李素,祿東讚忽然一歎,若有深意地道:“久居長安半年多,愚兄多蒙賢弟關照了,在此謝過。”

    李素臉色赧然,認識這麼久了,這家夥還是不會聊天啊,聊著聊著就把天聊死了,臨走還不忘打臉。

    “祿兄說笑了,愚弟真沒關照什麼,嗬嗬,慚愧慚愧……”李素幹笑。

    很理解祿東讚的心情,這次長安之行可以說是他的被坑之旅,而且主要是被李素坑,臨走說幾句怨氣話很合情理。

    祿東讚深深地看著他,歎道:“少年英雄,果然不凡,唐國皇帝陛下能得賢弟這般人才,可謂社稷之福,老夫隻恨我吐蕃國內為何不能也出一個如賢弟這般的人物……”

    李素眨眨眼:“如果貴國真出了我這樣的人物,祿兄確定不會把他一刀砍了?”

    祿東讚一滯,隨即放聲大笑:“賢弟所言有理!臨走前恕老夫直言,於公,賢弟是社稷之福,於私,似賢弟這般人物卻是老夫的眼中釘,老夫若某天忽然氣量狹窄了,說不定真會一刀砍了他。”

    李素也哈哈大笑:“幸好我投胎投在大唐,沒落入祿兄的魔掌,不然怕是活不到今日。”

    祿東讚若有深意地笑:“話不可說死,說不定有一天,賢弟真會落入老夫的掌中呢……”

    李素仍然大笑不已,祿東讚這句話有深意,鬆讚幹布也是個勵精圖治的明君,數年前與大唐鬆州一戰之後,顯然他並沒有放棄與大唐再戰一次的念頭,說不定還在做著把長安城納入囊中的白日夢。

    有夢想的人是值得尊敬的,可以肯定,鬆讚幹布絕對不是一條鹹魚。

    當然,“夢想”與“白日夢”是有區別的,對於做白日夢的人,最好的做法便是朝他臉上狠狠扇一記耳光,讓他清醒清醒。

    李素靠近祿東讚,湊在他耳邊輕聲道:“上月我大唐探子從吐穀渾帶來了一個消息,聽說貴國讚普欲……攻伐羊同國?貞觀十一年,貴國鬆讚幹布將妹妹賽瑪嘎嫁給羊同王為妃,兩國好得蜜裏調油,才過去幾年,這就新人換舊人,恩客變仇人了?”

    話說得很隨意,仿佛朋友間笑謔的語氣,然而祿東讚卻麵色大變,很快臉龐刷的一下蒼白,目光震驚地盯著李素那張笑吟吟的臉龐。

    畢竟是一國大相,祿東讚很快平複了情緒,甚至還擠出了一個難看的笑臉。

    “賢弟此話……愚兄為何聽不懂?貴國的探子胡亂捏造軍情,應該把他殺了,否則誤軍誤國呀。”

    李素眨眼:“原來是探子打聽錯了,祿兄見笑,就當我什麼都沒說吧。吉時快到,祿兄該上路了,愚弟祝祿兄一路順風。”

    祿東讚幹笑兩聲,忽然深深地注視著他,慨然一歎:“果然是英雄少年,可惜投生在唐國,老夫深憾之,……生子當如李子正啊!”

    扭頭轉身,祿東讚喝道:“啟程回吐蕃!”

    冗長低沉如天地嗚咽般的牛角長號吹響,吐蕃使團領著送嫁的大唐禁軍,以及成千上萬的和尚工匠,隊伍浩浩蕩蕩開赴遠方。

    直到祿東讚走遠,李素這才回過神,愕然扭頭看著護侍一旁的鄭小樓,呆呆地道:“那家夥最後一句話是不是在罵我?”

    鄭小樓麵無表情地點點頭,順便扔給他一記鄙夷的眼神,似乎在嘲笑李素異於常人的神經反射弧。

    “去給我幹掉他!”李素大怒。

    鄭小樓正色道:“你說真的?”

    “真的。”

    “好!”

    鄭小樓剛準備像隻脫韁的哈士奇狂奔而去,忽然被李素拉住了韁繩。

    “說說而已,你這人太不會做人了,這個時候你應該大聲說一句‘主公息怒’,我不就順勢下台階了嗎?”李素白了他一眼。

    不遠處,小屁孩李治催馬湊了過來。

    “子正兄,那吐蕃大相跟火燒了屁股似的匆忙跑掉,你剛才跟他說了什麼?”

    李素目光一柔,一伸手仍是一記熟悉的笑撫狗頭:“我跟他說,大唐知道吐蕃要攻打羊同國了。”

    李治滿頭霧水,不過也沒拒絕李素摸他頭頂的動作。

    “為啥?他們打他們的,咱們大唐就算知道又怎樣?祿東讚為何逃命似的跑了?”

    李素笑道:“有時候一句話說出來,聽在不同的人耳朵裏,會有不同的反應,越複雜的人想得越多,腦子簡單得跟沒用過似的人才會隻聽字麵上的意思。”

    李治:“……後麵那句話,是指我嗎?”

    “真是個聰明的娃……”李素使勁揉了揉他的頭發,將他頭頂一絲不苟的發髻弄得亂糟糟的。

    “吐蕃攻打羊同國確實跟咱們大唐無關,可祿東讚是誰?他是吐蕃大相,可以說,攻打羊同國的戰略意圖很早以前便是他和鬆讚幹布一同商議後定下的,現在作為大唐皇帝陛下眼前的紅人的我……不要這麼看我,再看我抽你,說錯了嗎?我不是紅人嗎?……作為紅人的我,在即將分別的時候無端端跟他說了這麼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你覺得祿東讚會把這句話當成一句不經意的玩笑?”

    李治眨眼:“所以,祿東讚想多了?”

    李素笑道:“他想什麼我不知道,隻不過,羊同國位於吐蕃的北部,國境內更有一條絲綢之路橫穿而過,可謂是西域絲綢之路的中路驛站,剛巧我大唐又在西域設置了安西都護府,吐蕃還未發兵,其戰略意圖已被大唐知曉,反過來說,如果大唐決定橫插一手,與羊同國互為聯盟,一北一東對吐蕃形成進攻犄角之勢,你猜鬆讚幹布晚上睡不睡得著覺?”

    “可是……咱們不是剛與吐蕃和親嗎?送親的隊伍還才剛出長安城門呢,怎麼……”

    李素歎道:“你覺得國與國之間的聯姻關係能有多牢固?存在的永遠隻是利益而已,所以我一直認為,和親製這種東西,簡直跟肉包子打狗沒什麼區別,無端端的送個公主給人家,到了該翻臉的時候照樣翻臉,公主就是那隻扔出去打狗的肉包子,懂嗎?”

    李治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看著浩浩蕩蕩出城的送親隊伍,李素笑了笑,道:“這次祿東讚恐怕真有點急了,若羊同國被吐蕃滅了,從此吐蕃北麵高枕無憂,可以騰出手專心對付大唐,但如今大唐知道了這個消息,吐蕃的戰略意圖隻怕要更改一下了,至少短時間內不敢對羊同國輕舉妄動,這樣也好,三國形成製衡,大家忽然間特別愛好和平了,嘖嘖,世界多麼美好……這個,也算是我送給吐蕃大相的臨別禮物吧。”

    李治幽幽歎了口氣:“你們大人的想法好複雜,為何我永遠都不懂?”

    李素笑著摸了摸他的頭:“是我們大人複雜嗎?明明是你蠢好不好,人蠢就要多讀書,莫亂給自己找借口……”

    李治忽然抬起頭,定定看著他:“子正兄,上次你勸我爭太子之位,還說要輔佐我,這話還算數嗎?”

    李素收回了手,神情變得凝重:“你想清楚了?”

    李治使勁點頭:“想清楚了,我要當太子!我,我……想試試,整個天下按我的想法來運轉,是個什麼樣子。”

    李素注視他許久,忽然展顏一笑:“好,我幫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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