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貞觀大閒人 作者:賊眉鼠眼(已完成)

   
vc2008 2015-3-1 14:59:49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67 4822843
V123210 發表於 2017-3-16 00:38
第七百七十九章漸生去意

    李家大多數時候是風平浪靜的。

    有這麼一位懶散憊怠的家主,明明一身本事卻偏偏雲淡風輕與世無爭,李家的日子自然也不可能過得雷鳴電閃驚濤駭浪。

    所以,李素與安平侯的衝突對李家來說,算是一個事件,李家上到薛管家,下到丫鬟雜役,閒來無事時總會三三兩兩聚在一起悄聲議論幾句,某知情人士面對圍在自己身邊一臉求知欲極強的人們時,總會不自覺地露出一副鶴立雞群的傲然姿態,好像自己知道了一些內幕八卦消息便多麼了不起似的,無形中生出一股莫名其妙的優越感。

    事件歸事件,李家上下卻沒有任何緊張或不安,尤其是安平侯還親自登門道歉過了,對李家來說,這件事只不過是無聊日子裡的一個談資,一個八卦話題,它的作用僅止於給單調的日子多幾分調劑的色彩。

    李家的主母也很淡定,儘管她知道得更多,知道這件事沒外人看到的那麼簡單,也知道自己的夫君在謀劃著什麼,佈局著什麼,這個佈局與李家的退路有關。

    一個家族的迅速成長,總是危機與機遇並存的,許明珠這幾年也漸漸明白了這個道理,所以明知這件事背後有長孫無忌的影子,明知李家有可能會遇到很嚴重的麻煩,但許明珠心裡卻並沒有任何不安,相反,此時的她無比平靜,甚至可以用“氣定神閒”來形容。

    因為她相信李素,相信自己的夫君,她的夫君是天底下最聰明的人,最有本事的人,只要他想做的事,沒有做不成的,而他想解決的麻煩,也沒有解決不了的。

    尤其是,許明珠最近察覺到李素對她也有了一些變化,朝堂事,門閥事,不論大事小事,公事私事,李素都會毫無保留地告訴她,有時候甚至帶著幾分商量的語氣,儘管她不可能拿出任何有建設性的意見,儘管她經常連聽都聽不懂,可李素還是很耐心,不厭其煩地給她解釋,然後說出自己的看法,順便有意無意地教她遇到什麼事該如何應對,似乎在把她往女強人的方向培養。

    對許明珠來說,這無疑是非常可喜的變化,她在乎的不是掌握某種權勢,也不是參與了某件大事,而是清楚的了解了夫君每時每刻在想什麼,做什麼,為何這麼做,這個……很重要。

    曾經的失落,曾經的惶恐,曾經因自己的一無所知而害怕的心理,不知不覺間消失殆盡,如今充盈心中的,是滿滿的自信和欣喜,有一種找到了夫君,也找回了自己般的釋然和安寧。

    …………

    相比許明珠的自信,一直在李家當丫鬟的武氏卻越來越不平靜了。

    說來武氏在李家的定位有點怪異,李家上下從薛管家到丫鬟雜役們都知道她的身份是丫鬟,而且是個很奇怪的丫鬟,因為這個丫鬟平日里不需要做任何事,薛管家也無權指使她,她工作的地點更是令人驚詫,她在家主李素的書房工作。

    大戶人家對*還是非常注意的,尤其是主人的*,而主人的書房便是家宅之中最*的禁地,家裡打掃書房的下人都必須由主人指定專人,連家主的正室夫人想進書房,都要先敲門再進,從這個角度來說,書房甚至比主人的臥室更禁忌,不是隨隨便便能進的。

    而武氏,卻在家主的書房里工作。

    沒人知道她到底在做什麼工作,有內院的丫鬟路過不小心瞥見書房裡的她時,她正在書房裡認真地看書,一手捧著書,另一手拎著毛筆,看著看著,不時下筆在紙上寫下幾個字,然後,翻頁,繼續看,偶爾垂頭寫字……

    如果一定要說武氏具體的體力工作,大概只有一樁,那便是李素的書房全由她來打掃,任何人不准擅入。

    一個能在家主書房禁地工作的丫鬟,一個與薛管家平起平坐的丫鬟……沒有任何說法和解釋,李家上下卻非常有默契地將武氏當作李家一個特殊的存在,連薛管家見了她也會主動上前見禮,臉上的笑容無比殷勤熱切,而武氏也只淡淡頷首,應付般回以一禮,一來一往間,武氏在李家的地位竟無比超然起來。

    別人不知究竟,所以敬畏。但武氏卻很清楚,自己在李家名為丫鬟,其實是門客。

    門客有什麼作用?

    家主疑難或危難,門客必須挺身而出,或為家主出謀劃策,或為家主擋刀擋箭,武氏所扮演的角色,便是為李素出謀劃策的門客,睿智,冷靜,直指時弊,一切以李素的利益為原則。

    武氏已漸漸習慣了這個身份,在李家,她是超然的,受尊敬的,沒有任何人敢欺凌她,就連主母許明珠,也對她保持著非常客氣的態度。

    然而,武氏卻很無奈,因為這兩年觀察下來,她漸漸發現,以李素的能力,他似乎根本不需要任何謀士門客,許多事她還沒張嘴分析,李素已經想好了對策,而且事實證明,李素的對策往往都是最正確最合適的做法。

    家主太聰明,尤其是比謀士門客聰明,對門客來說,無疑是很受傷的事,武氏在李家越來越發現自己已沒了存在感,似乎她的存在對李素而言可有可無,李素總有自己的主意,對發生的任何事的看法,李素總比她精妙得多,相反,武氏反而常常被李素教導指點,每說到最後,武氏才一臉恍然大悟,隨即便是無盡的羞愧。

    武氏拼命想改變這種現狀,因為太傷自尊,相比當初剛來李家時的浮躁和稚嫩,如今的武氏已改變了許多,武氏漸漸變得越來越穩重,越來越冷靜,與李素分析商議事情時越來越有自己獨到的見解,偶爾也能收穫到李素一記讚許的目光,那一瞬間武氏覺得非常有成就感。

    然而,終究還是不如他。

    對李素,武氏甚至有種畏懼感,她感到自己時刻被李素拿捏在手心裡,或許不至於沒法動彈,可是,動彈的範圍終究有限,就像那隻姓孫的猴子,無論翻了多少個筋斗雲,飛了多少個十萬八千里,他還是沒有飛出如來佛的手掌之外。

    …………

    這次李素與安平侯的衝突,後來安平侯親自登門道歉,武氏便隱隱察覺到不對勁,有心想上前問問究竟,可是李素卻一直牽著許明珠的手,從前門走到內院,武氏遠遠跟在後面,直到夫妻二人說完了話,許明珠嘴角噙著輕笑回了屋,武氏才怯怯地站了出來。

    李素轉身後便看到了她。

    武氏的模樣仍舊有些青澀,就那麼怯怯的站在內院一株桃樹下,桃樹上的桃花正迎著春風綻放,樹下粉色的落英里,武氏亭亭而立,人面桃花相映紅。

    畫面非常的賞心悅目,李素有過短暫的失神,隨即朝武氏溫和地笑了笑。

    “你有事?”

    武氏潔白的貝齒咬了咬下唇,仍舊柔柔怯怯的樣子點頭。

    “有事就說,莫扮出這副不勝涼風般嬌羞的樣子,咱們認識這麼久了,彼此是個什麼德行大家都清楚,還是請武姑娘收了妖法吧。”李素笑得很燦爛,但話說得卻很不客氣。

    武氏一滯,不勝涼風般的嬌羞頓時消逝得無影無踪,隨即小心翼翼地白了他一眼。

    看著李素那雙清澈如水的眼睛,武氏不由暗暗苦笑。

    果然,在他面前,自己根本無從隱藏掩飾,他的眼睛像一面照妖鏡,任何妖物在他面前都會現出原形。

    “公爺,您與安平侯之間……”

    “哦,小事,昨日有過衝突,現在你也看到了,安平侯親自登門賠禮,事情算是過去了。”李素漫不經心地道。

    武氏猶豫了一下,道:“公爺,奴婢以為……這不是小事。”

    李素看了她一眼,挑了挑眉,笑道:“願聞武姑娘高論。”

    “奴婢聽說,公爺與安平侯之子的衝突,是因侯家而起?”

    “不錯。”

    “侯家已頹敗,公爺卻為了侯家而與安平侯結仇,您……權衡過利弊嗎?”

    李素深深看著她,笑得若有深意:“武姑娘,人活在世上,是否做每件事都必須先權衡利弊?佛祖曰:'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時,他權衡過利弊嗎?”

    武氏遲疑片刻,神情忽然浮上堅定,道:“佛祖有*力,有不死身,所以他敢入地獄,不在乎利弊,只因有恃無恐,公爺,恕奴婢冒犯,您……不是佛。”

    李素愣了一下,顯然武氏今日的話鋒有些犀利,於是笑著搖頭道:“武姑娘,你可以對神佛沒有敬畏心,但你不能只憑利弊得失去做人做事,這種人活到最後,哪怕能夠長命百歲,可是……終歸少了一絲人味兒,你說呢?”

    武氏臉色一白,隨即垂下頭,輕聲道:“奴婢聽懂了,公爺是在責罵奴婢……”

    李素長長嘆息。

    武氏美麗聰慧,可他卻從來不敢生出將她收為侍妾的念頭,這就是根本原因了。

    她的無情冷酷,是刻入骨子裡的,歲月沉澱越久,她會變得越冰冷,哪怕外表再艷麗,可她心中卻沒有情,她眼裡的世情萬物,只有“利弊”二字,這樣的女人,無情的本性是無法改變的,就算收為侍妾後她能安分幾年,一旦遇到對她更有利的人或事,她絕對會毫不猶豫地背叛自己,登上更高的枝頭。

    人與人之間的緣分,首先看眼緣,其次看脾性,最後,也是最重要的,還得看三觀,三觀若不合,再投契的兩個人也不會走到最後。

    李素已不想糾正武氏的三觀了,這是件很累的事,而且能糾正過來的概率極小,懶散如李素者,絕不會把時間浪費在這種注定徒勞無功的事情上。

    “罷了,你回書房好好看書吧,嗯,莫只看那些兵書策論,也該多看看聖賢之道,或許你覺得聖賢之言枯燥迂腐,但是,聖賢的話能流傳千年,必然有它的道理,千年華夏子民,從出生到死去,如何做人的道理皆是上古先賢們教的……”

    武氏不敢再反駁,垂頭應是。

    李素嘆了口氣,他知道自己這番話還是白說了,她肯定陽奉陰違的,李素很早就知道,她打從心眼裡看不起聖賢,尤其是聖賢關於人性中“真善美”的部分,在她看來,全是滿篇荒唐,愚民之論而已。

    苦笑搖搖頭,李素轉身離開,卻聽到身後武氏叫住了他。

    李素回頭,靜靜地看著她。

    武氏俏臉漲得通紅,神情猶豫掙扎片刻,方才訥訥地道:“奴婢記得公爺曾經說過,東宮太子最後的人選,並不一定是朝野皆認定的魏王李泰,公爺的話,奴婢一直記得很清楚,奴婢斗膽再問一句,時至今日,您……還是這麼認為的嗎?”

    李素呆愣一陣,接著臉上浮起耐人尋味的笑容,深深地註視著她。

    武氏被李素的目光盯得渾身不自在,頭卻越垂越低了。

    半晌,李素才收回了目光,長長一嘆,淡淡地道:“沒錯,時至今日,我仍舊不看好魏王泰,他沒有當太子的命。”

    武氏沉默許久,忽然屈膝行了一禮:“奴婢明白了,謝公爺教誨,奴婢……回屋再想想,再想想……”

    李素看著武氏的背影,心中泛起許多感慨。

    他知道武氏為何沒頭沒腦問出這個問題。

    心比天高的人,永遠在找尋機會,永遠不甘人下,永遠有一顆俯瞰蒼生的心。

    這樣的心態,武氏有,李世民也有。

    …………

    …………

    自從安平侯劉平登門賠禮之後,李素與劉顯的那點小衝突迅速平息下來,兩家已然一團和氣,就連長安城的市井民間也沒翻起半點波濤漣漪,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似的。

    許明珠去過了侯家,不但給侯家留下了許多禮品,還留下了二十名李家部曲,他們遵照李素的吩咐,日夜輪值在侯家門口,盡職盡責地保護著侯家人的安全。

    不出意料,安平侯府的人似乎有了忌憚,也沒再敢上侯家鬧事尋仇,或許曾經有過尋仇的心思,畢竟如今的侯家對安平侯府來說,大抵跟一隻螻蟻差不多分量,輕易便能捏死,只不過自從二十名李家部曲在侯家破敗逼仄的小宅門前威風凜凜地站值守衛之後,便沒有人再敢打侯家的主意。

    李素用實際行動向所有人宣告,侯家的恩怨,由涇陽縣公府接手了,無論恩或怨,涇陽縣公府照單全收,絕不打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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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123210 發表於 2017-3-16 07:10
第七百八十章佈局脫罪

    男兒大丈夫,該擔當的事絕不推諉,無論是自己的事,還是別人的事,覺得自己應該擔當,那麼,便擔當起來,前途無論多險惡,艱困,甚至注定了失敗,只要有擔當的勇氣,活著就永遠被人高看一眼。

    “責無旁貸”四個字的含義,勇於擔當的人才會懂。

    李素曾經救過侯君集兩次,而這一次,他再次擔起了侯家的恩怨,只不過這一次卻已不是純粹的為他人擔當了,多少帶了幾分利益的因素。

    畢竟,李素只是侯君集的朋友,不是他爹……

    李家部曲站在侯家大門前的那天起,便意味著李素正式向長安城的臣民宣告,侯家由李家守護,侯家當年的仇怨若尋上門來,李家負責解決。

    這個非常明顯的信號顯然嚇退了許多人,包括安平侯。

    畢竟如今的李家已是豪門權貴,誰若想去侯家尋仇,首先得掂量一下自己的實力,看有沒有資格與李家為敵。

    時至今日,隨著李素的身份水漲船高,長安城能惹得起李素的人不多了。當然,長孫無忌算一個,據說他還是安平侯背後的靠山。

    不過當李素把整件事公然擺到了檯面上,長孫家卻一聲不吭,毫無反應。

    長孫家的反應很正常,正在李素的意料中。

    李素的做法可以說是非常蠻橫的,這一點他跟程咬金學了個十足,知道侯家仇人不少,李家要保侯家,索性便大明大亮擺開車馬,尋仇可以,自己上門來,不管來了多少人,咱們便在侯家門口打一架。反正李素還頂著一個“長安小混賬”的江湖名號,撒潑打架也不必在乎臉面,如果你也和我一樣是不要臉界的同行,歡迎來尋仇,定讓你不虛此行,把天捅破都奉陪。

    這般無賴的架勢擺出來,但凡稍微要點臉面的權貴都不好意思再出手了,長孫無忌作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無比愛惜羽毛的關隴門閥,自然更不好意思幫安平侯出頭了。更何況,世人皆知侯君集已被流放,侯家已是滿門婦孺,當年侯君集風光時你不敢上門尋仇,如今落井下石卻只敢朝侯家的婦孺下手,名聲傳出去至少得臭三代,睿智如長孫無忌者,又怎會行此下下之策呢?

    所以自從李家部曲值守侯家大門以後,長孫家和安平侯家一直風平浪靜,沒有任何反應。

    侯家因為李素的這個動作,終於保得太平,一家人住在狹小的宅院裡,在侯方氏的操持下,倒也恬然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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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日後,侯君集的長子侯傑來到了太平村。

    侯傑是奉母親侯方氏之命來的,目的是為了感謝李素。

    李素這次很熱情,明知侯家已一貧如洗,他還是親自出門相迎,老實說,這麼多年了,李素是第一次不帶任何功利心的迎接一個客人。

    侯傑很識禮數,儘管侯家已一窮二白了,可他還是帶了禮物上門。

    禮物的價值很低,都是侯家婦孺在家縫繡的花鳥蟲魚,還有自家菜地裡種出來的一筐綠菜,單薄寒酸的禮擔擺在院子正中,侯傑臉色有些赧然。

    “子正兄恕罪,實在是家用不便,只好盡家門之所能,送一些不值錢的東西,愚弟知道很寒酸,只求子正兄莫生氣,您若看不上眼這些東西,還請等愚弟告辭後再扔遠……”

    李素瞥了他一眼,笑道:“我發現侯賢弟似乎很喜歡擠兌人啊,你這話說出來,我就算想扔遠也不好意思了,侯家已是這等境況,我莫非不知?何必還咬著牙送禮?打腫臉充胖子有意思嗎?”

    侯傑苦笑道:“愚弟也不想送的,外人面前我或許還強端著幾分國公府出身的架子,可是子正兄面前我有必要撐面子麼?只不過,今日這些薄禮卻是母親大人吩咐一定要送來的,母親大人說,侯家雖已頹敗,但不是不識禮數的人家,登門拜謝自該有拜謝的規矩,子正兄幫侯家度過大難,若空手上門致謝,那是侯家沒教養,只是侯家窮困,能拿出手的也只有這點東西了,不求子正兄看得起,只求侯家人能看得起自己,再窮也能挺直腰桿站著。”

    李素怔忪半晌,然後長嘆口氣,面朝長安城方向躬身行了一禮,搖頭嘆道:“侯嬸娘真是巾幗英雄,有她一人在,侯家無論遇到任何危難都垮不了,娶妻若斯,侯大將軍何其幸也。”

    侯杰微微動容,待李素行完禮,侯傑卻忽然面朝李素屈膝跪拜,李素嚇了一跳,急忙上前攙扶,侯傑卻死拗著不肯起身,動情地道:“愚弟來之前母親大人也說過,長安城中無義士,世人落井下石者多,雪中送炭者寡,子正兄不惜得罪權臣,不惜被人非議而保侯家平安,我父有緣識君,何其幸哉。今日侯傑代父母高堂與滿門婦孺老弱,拜謝子正兄挽扶侯家之大恩。”

    侯傑拜完後徑自起身,又朝李素長長一揖:“原本大恩不該言謝,可如今的侯家,除了拜謝,再無長物可報,若我父親時運轉濟,能夠等到赦令歸京,侯家定有厚報。”

    李素笑道:“那是將來的事了,侯賢弟放心,侯大將軍定有轉運的一天。”

    侯傑苦笑不已,誰都知道侯君集事涉謀反,就算皇帝開恩大赦天下,赦誰也不可能赦他,大逆之罪,永無出頭之日了,所以李素的話聽在侯傑耳中,只當是一句毫無意義的安慰話罷了。

    李素看著侯傑的表情,不由微微一笑,也不再解釋,轉身便請侯傑前堂入座。隨即扭頭吩咐薛管家設宴,並吩咐將侯傑帶來的繡綢送入內院給夫人,讓內院的丫鬟們做成枕面,而帶來的綠菜則命廚子馬上洗摘後做成菜羹。

    侯傑一怔,立馬露出感動的表情。

    無聲無息間,李素給了他最體面的尊重。

    …………

    入前堂,賓主各自落座,丫鬟們很快擺上酒菜,二人各據一案,互敬互飲,李素說起長安城的一些閒雜趣事,侯傑卻一無所知,一問方知,自從侯君集被除爵流放後,當初與侯家子弟廝混的紈絝們已漸漸斷了往來,一朝失勢,門庭冷落,這一年來,侯家從上到下嘗盡了世態炎涼。

    李素暗自一嘆,侯家的下場更令他提高了警惕,“居安思危,思則有備”,若不想步侯家後塵,不讓家人妻小過這種顛沛落魄的日子,自己一定要謹言慎行,不可走錯一步,站得越高,離地越遠,摔下去也越痛,侯家便是活生生的反面教材。

    侯傑端杯飲盡杯中酒,長長舒了口氣,臉上露出舒坦的表情,幽然嘆道:“多日未曾飲子正兄所釀的烈酒了,家道已頹,母親大人削減了一切不必要的開支,這酒之一物更是不准任何人再飲,愚弟快一年未嚐過酒味了。”

    李素笑道:“稍停賢弟回去時帶上十壇,區區杯中物,用不著一副人生若只如初見的模樣,怪瘆人的。”

    侯傑笑了兩聲,急忙謝過。

    酒過三巡,李素敲了敲桌案,忽然壓低了聲音,道:“侯賢弟,你有沒有想過,或許你父親真能得到赦令歸京呢?”

    侯傑一怔,然後自嘲般苦笑搖頭:“子正兄莫鬧了,我父親犯的什麼事,你比我更清楚,我聽父親說過,若不是子正兄冒著風險力保,侯家早已被滿門抄斬了,能得個流放瓊南且不究親眷的下場,全托子正兄的恩情,你覺得陛下有可能會赦免他嗎?”

    李素笑道:“侯大將軍確實有錯,但你記住,'有錯',不是'有罪',兩者是有區別的,當初附逆李承乾謀反,侯大將軍可沒有調動過一兵一卒,更沒有助紂為虐,沒殺過一個守城將士,尤其是最後,他還在殺陣之中勸服數位將領卸兵棄甲,自縛雙手跪在太極宮前請罪,若論起罪狀,侯大將軍所犯之罪其實是非常輕微的,用'一時糊塗'來形容最為恰當,事情過了這麼久,陛下心中再大的怒火差不多也消了,如今陛下尤喜追憶往昔,甚思當年那些從龍功臣,所以才有了設立功臣畫像一事,你父若欲求得赦令歸京,現在恰正逢時。”

    侯傑聞言一愣,不敢置信地看著李素,語聲帶了幾許輕顫道:“子正兄所言……可當真?”

    李素一臉嚴肅地湊了過來,正色道:“認真看看我的臉,告訴我,你從我臉上看到了什麼?”

    侯傑呆住,片刻後方才遲疑地道:“什……什麼?”

    “誠信啊瓜慫!”李素白了他一眼:“我口乾舌燥說了這半天,就為了逗你玩嗎?”

    侯傑呆怔一陣,神情漸漸浮上極度的驚喜,呼吸也不自覺地粗重起來:“子正兄……果真能幫我父親求得陛下赦令?”

    李素緩緩道:“可以,但是,我需要佈局,而且,還需要你和侯嬸娘的配合,如果此事能成,你父親不僅能夠得到陛下的赦令,甚至還能繼續領兵,出征西域。”

    侯傑愈發滿頭霧水:“西域?”

    “不錯,西域焉耆王龍突騎支反叛大唐,截斷絲綢之路,搶掠屠戮過往商旅,難道你不知道?你父親侯大將軍有過征伐西域的經驗,是出征西域最合適的人選,陛下若能赦免你父,相信他就不會介意再次起復你父親,讓他領兵出征。”
V123210 發表於 2017-3-17 18:12
第七百八十一章斷腕籌謀

    說起來侯君集能不能得到李世民的赦令,能不能領兵出征西域,其實跟李素半文錢關係都沒有,完全不關他的事。

    只是李素布的局,裡麵包括了侯君集這一環。

    以李素如今在長安城的人緣,那些軍中老將們幾乎個個都與他交好,自己還有一位軍中地位僅次於戰神李靖的舅舅,這麼多關係不錯的將軍,李素卻偏偏選擇了侯君集。

    其中的原因很簡單,侯君集最合適。

    有過救命之恩,而且不止一次,同時侯君集當初敢造李世民的反,也是個膽大包天的狠角色,最後李素還主動解決侯家的危難……

    一樁樁一件件加在一起,李素與侯君集之間的交集越來越多,牽扯越來越深,更不提裡面還有利益,人情,恩情等種種因素,放眼長安城內的諸多老將,與李素的交情深到這個地步的,幾乎沒有,連他那位舅舅李績也沒到這個地步。

    所以李素決定再拉侯君集一把,正如他跟許明珠交的底,這一次解決侯家的危難,裡面摻雜了利益的因素,李素不怕坦然承認,就算當著侯君集的面,他也敢這麼說。

    人總是不喜歡被人利用,一說起被利用了便滿腹憤懣,恨不得將其除之而後快,其實如果思維不那麼局限的話,換個角度想一想,能被人利用也並不算壞事,至少自己有著被人利用的資本,一定是自己的某方面特別突出,超脫於世人,才會被有心人看上,然後利用,這樣說來,被人利用其實也是對自己的一種含蓄的讚賞。

    在李素的眼裡,侯君集就是這麼一個人,他具有被利用的價值,所以李素想利用他,當然,做人也要講點道德,就算利用別人,也要當面把話說清楚,若能各取所需,便不再是利用,而是合作,李素同樣能達到自己的目的,但是這個說法聽起來便舒服多了。

    侯傑跟大部分的紈絝子弟沒什麼區別,言行比較囂張,腦子比較單純,讓他橫行鄉里欺男霸女沒問題,正是拿手好活兒,讓他憂國憂民思策澤民就不行了。

    聽到自己父親居然能夠得到皇帝的赦令,並且還能幹回領兵打仗的老本行,侯傑眼睛越來越亮,神情浮現極度的興奮。

    “我父親若能得赦歸京,侯家上下定銘記子正兄的大恩大德,此恩世代傳延,永誌不忘!”

    李素斜瞥了他一眼:“若你父親不能得赦令,難道侯家就不記我的大恩了?”

    侯傑神情一滯,面現赧然之色,急忙拱手打算解釋,卻被李素擺擺手攔住。

    “恩不恩的,我從來不在乎,侯家不記也沒關係,實在不想欠我太多的話,等你父親回長安,讓他把恩情折算成銀餅給我,這種報答方式正合我意,千萬不要以為用銀餅報恩是在侮辱我,我真的不怕被侮辱,只怕你侮辱的力度不夠大……”

    侯傑目瞪口呆:“…………”

    李素乾咳了兩聲,老臉有點發紅,提起錢財就不由自主地興奮了,一興奮就管不住嘴,嘴上沒個把門的,什麼話都敢說,孤高冷豔的完美人設瞬間崩塌……

    “忘記我剛才說的話,咱們回到正題……”李素拍了拍侯傑的肩,道:“你難道沒什麼問題問我?”

    “有。”侯傑回過神道。

    “你問。”

    “子正兄剛才說能幫我父親得到赦令歸京,還說要佈局,需要侯家的配合,請子正兄吩咐,侯家如何配合?我代母親大人表個態,侯家上下定效死命,哪怕搭上本族子弟幾條人命也在所不惜!”

    侯傑說著露出狠厲的表情,顯然侯家這一年來的遭遇令他快黑化了,從高處摔得越狠,便越明白權勢的重要性,侯傑身為侯家長子,感受自然更深刻,為了讓李世民赦免侯君集,侯家上下確實打算不惜一切代價了。

    李素搖了搖頭,笑道:“沒那麼嚴重,我出的主意,若讓你們侯家還搭上人命,最後算起來,我對你們侯家到底是有恩還是有仇?”

    侯傑急忙道: “子正兄真的不必顧忌,只要我父親能回來,侯家犧牲幾個人不要緊,包括我在內,這一年我算是看清楚了,若沒有我父親在,侯家就是一隻讓人隨便捏死的螻蟻,全家老少都過著朝不保夕的日子,這種日子我侯家都過夠了,若犧牲幾個人能換得侯家再續風光,侯家才能繼續開枝散葉,越來越強盛……”

    話說得理直氣壯,也頗有一去不返的豪邁氣概,但李素仍皺了皺眉,心裡泛起一陣不太舒服的感覺。

    權貴之間的鬥爭激烈且殘酷,權貴為了家族強大隨時能夠犧牲族中子弟,這是為了大局出發,被選中的子弟都有著獻身的覺悟,甚至是光榮的榮譽,死後牌位將會在族中祠堂里高高供起,讓後人憑弔讚頌……

    道理李素都懂,可是,心裡就是不舒服。

    心中不舒服,李素的表情難免便有些清冷了。

    侯傑卻渾然不覺,仍舊興沖沖地道:“還請子正兄吩咐,侯家該如何配合您,愚弟必赴湯蹈火!”

    李素忽然間有些意興闌珊,連飲酒都沒滋沒味了,聞言懶懶散散地道:“配合很簡單,從你們侯家挑選一個後輩子弟出門,找個人多熱鬧的地方,安排人打斷他的腿……對了,所謂擇人不如撞人,就你吧,嗯,侯君集的嫡長子,未來侯家的繼承人,分量足夠,大小長短正合適……”

    “啊?”侯傑臉色一變,額頭頓時滲出汗來,結結巴巴地道:“子,子正兄……您莫鬧!”

    “誰跟你鬧了?侯家我不認識別的人,只有你了,而且你剛才那番為了家族不惜慷慨赴悲歌的豪邁模樣令我深深感動,若不成全你,實在枉費了你一腔為侯家獻身的熱血,哎呀,一段佳話呀,知道咱倆現在像誰麼?想想,仔細想想……”

    侯傑臉色已然變得慘白,訥訥道:“像……像誰?”

    李素嘖了一聲,道:“像戰國時的燕太子和荊軻呀!一個請人去送死,另一個主動要求去送死,嘖嘖,千百年後,咱倆說不定又是一段傳奇的千古佳話呀……”

    撲通一聲,侯傑面無人色癱軟在地,臉上的汗水越流越多。

    “子,子正兄……還有別的選擇嗎?愚弟畢竟是侯家長子……”侯傑哭喪著臉道。

    李素笑瞇瞇地道:“當然有別的選擇……”

    侯傑立馬抬起頭,充滿希冀地看著他。

    “剛才我不說過要打斷腿麼?”

    侯傑狂點頭,兩眼一閃一閃亮晶晶。

    “傻孩子,你可以選擇打斷自己的左腿或是右腿呀,……若你更慷慨一點,狠下心打斷自己的第三條腿,嘖!我的佈局可就事半功倍,你父親歸京的成功機率就更高了……”李素瞥了他一眼,慢條斯理地道:“我個人覺得啊,反正你已經有了兒子,而且好幾個了,侯家長房已有了後,你第三條腿的用處似乎……”

    話沒說完,侯傑被狗咬了似的從地上彈了起來,慘白著臉急聲道:“左腿!我選擇左腿!”

    李素嘆了口氣,侯傑悲憤地發現,李素對他的選擇似乎有點……失望?

    “子正兄,打斷我的腿我認了……”侯傑咬了咬牙,一臉悲壯,道:“然後呢?然後該怎麼做?”

    李素笑了笑,笑得高深莫測: “然後……便該請侯嬸娘出場了。”

    ************************************* **********************************

    安平侯劉平被調任長安,任職吏部侍郎,對朝堂來說,這只是一次很平常的官職調動,偌大的朝堂裡,有人進有人出,有人莫名其妙被貶謫,也有人稀里糊塗被升官。

    看在外人的眼裡,劉平最近應該屬於春風得意馬蹄疾一類的人物,畢竟從那個偏遠的涼州調來大唐繁華的國都權力中樞任職,雖說屬於平調,但地位和含金量卻跟涼州不可同日而語,人在長安,在權力中樞,想給自己創造平步青雲的機會比在涼州容易多了,尤其是劉平還傍上了大唐第一權臣宰相長孫無忌的大腿,有人脈有後台有機遇,劉平的前程何止一片大好,路上簡直鋪滿了金磚。

    外人的看法當然是不足信的,家家有本難唸的經,外人眼裡的劉平風光無限,只有劉平自己清楚,如今的他,正是有苦難言。

    原本調任長安後,劉平確實很得意的,一直到他那個不爭氣的犬子當街毆打侯傑,卻不小心被李素遇到後,劉平便知道自己得意的日子差不多到頭了。

    李素是什麼人,劉平早在涼州任職時便已有耳聞,少年成名,天下皆知,這些年陸陸續續為大唐立下的功勞擺出來,連劉平這位勉強算是開國功臣的人都暗暗咋舌吃驚,少年封爵,深得聖眷,而且脾氣不小,不僅混了個“長安小混賬”的江湖匪號,連當今天子他都敢懟,一篇《阿房宮賦》氣得陛下七竅生煙,怒極了也只罰他蹲了幾天大理寺而已……

    如此多的事蹟,幾乎可以稱得上“傳奇人物”了,劉平的兒子要死不死的竟得罪了他……

    老實說,劉平當時大義滅親的心都有了。

    雖說抱上了長孫無忌的大腿,但李素這個人,也不是輕易能招惹的,尤其是從他對劉顯的做派來看,李素這個人與外界的傳聞一樣,為人確實有些混賬,甚至毫無掩飾地說過,他是個不怎麼喜歡講道理的人,喜怒全看心情,說發作就發作,從來不顧忌後果,縣侯的兒子說揍也就揍了。

    想想也不奇怪,皇帝陛下夠尊貴了吧?人家就站在朝堂上,當著文武百官的面抑揚頓挫地念出了那篇《阿房宮賦》,連皇帝都不怕,還會怕一個縣侯的兒子?

    …………

    懷著滿腹忐忑,今日劉平持拜帖登了長孫無忌的門。

    拜望當朝權勢最盛的宰相,劉平自然不能空著手,但更不能大白天裝著幾大車禮物大搖大擺停在長孫家門前,真這麼缺心眼的話,長孫無忌不介意把他扔進大理寺,問他個賄賂朝臣之罪。

    事實上劉平登門時,袖子裡僅僅只帶了一份冗長的禮單,禮單也不會冒然直接遞給長孫無忌,這麼做還是缺心眼,於是劉平進門後首先將禮單遞給了長孫府的管家,管家會意,飛快將禮單收進自己的袖中,然後非常熱情地將劉平請進前堂。

    跪坐在前堂裡等了小半個時辰,長孫無忌這才姍姍而來。也不知確實是因為國事繁忙,或者故意端一下宰相的架子,劉平卻不敢有半點脾氣,見長孫無忌從前堂後面的屏風轉出來,劉平急忙挺直了身子,端端正正朝長孫無忌行了一禮。

    長孫無忌朝劉平淡淡一笑,算是打過招呼,然後請劉平坐下。

    二人寒暄了幾句朝局和國事,劉平終於忍不住了,將話題引到了正事上。

    “相爺,前幾日下官犬子無意中得罪了涇陽縣公,此事下官著實不安……”

    長孫無忌眉眼微抬,瞥了他一眼又垂下眼瞼,淡淡地道:“劉縣侯有何不安?你不是親自登門賠過禮了麼?李素也受了你的賠禮吧?”

    劉平苦笑道:“賠禮是賠禮了,李縣公也說揭過此事了,可是……下官賠禮那天又犯了錯。”

    長孫無忌皺起了眉:“你又犯了什麼錯?”

    劉平嘆了口氣:“下官登門賠禮時,仍以為李縣公少年封爵乃是幸進,心中存了輕慢之意,所以賠禮時沒有帶上我那惹禍的犬子,下官與侯家的恩怨也隻字未提,單只是拿犬子和李縣公的衝突賠罪,後來下官出了門,漸漸察覺到不妥,想想當時李縣公的神色冷淡,恐怕心中已是不悅,下官這次賠罪,只怕將他得罪更深了……”

    長孫無忌淡淡看了一眼,忽然冷笑: “你以為李素封爵是幸進?莫非在你心裡,李素是一個只知揣摩聖意而討陛下歡心的弄臣?劉縣侯,你也算是開國功臣了,就這麼點眼力,老夫真懷疑你是如何混跡到如今這個地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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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123210 發表於 2017-3-17 18:33
第七百八十二章突生橫禍

    高祖李淵立國以前,劉平只不過是侯君集帳下一名兵曹,被侯君集行軍法打斷腿後才痛定思痛,奮起立功,終於在立國後混了個縣子之爵。

    論資歷,劉平在大唐這些名將面前一點都不起眼,他的名字到現在都沒什麼知名度,論做人為官的能力,其實也非常平庸,否則絕不可能在給李素賠罪時還犯這種低級錯誤。

    劉平說到這裡時,長孫無忌臉色和語氣都不怎麼好了,心中甚至有些淡淡的悔意,怎麼讓這麼一號蠢貨抱上了自己的大腿?世上趨炎附勢之輩多矣,選來選去居然挑了一個豬隊友,實在是流年不利……

    能成為大唐第一號權臣,長孫無忌的涵養城府自然不淺,儘管心中對劉平不滿,甚至有些厭煩,但臉上卻沒有表現出半點不滿的意思,仍然面無表情。

    “李素這人,不可以常理揣之,老夫活了大半輩子,從未見過這等少年郎,他曾經立過的功,做過的事,劉縣侯你莫非沒聽說過?”

    劉平垂頭恭謹地道:“當然聽說過,只不過……”

    長孫無忌冷冷一笑:“只不過,見面不如聞名,對吧?乍見之下,覺得他只不過是個嘴上無毛的青澀少年,人家又是一臉和氣謙遜,甚至一臉軟弱可欺的樣子,你更覺得盛名之下,其實難副,所以便存了輕慢之心,對不對?”

    劉平嘆了口氣,臉色愈發懊惱了。

    長孫無忌哼了一聲,道:“劉縣侯,老夫不妨告訴你,放眼長安權貴門閥,包括老夫在內,誰都不敢輕覷李素,此子雖年輕,但他做出來的事卻是當世無雙,許多痴活一輩子的老人都比不上他,他若早生三十年,必是縱橫天下的英雄人物,他若與老夫同齡,連老夫都願對他甘拜下風,不敢與之爭長短,而你劉縣侯,呵呵……”

    這番話很不客氣,長孫無忌話中的未盡之意劉平也聽懂了,連當今天子和當朝宰相都非常鄭重其事地將李素當成一位了不得的人物看,你劉平算哪根蔥敢輕慢他?你有那個資格輕慢他嗎?

    劉平聞言臉色青一陣白一陣,卻也不敢有任何不滿,只能老老實實垂頭聽著,神情越來越懊悔了。

    長孫無忌闔上眼,輕輕呼出一口氣,道:“還有一件事老夫不妨告訴你,老夫如今是尚書省左僕射,是位極人臣的宰相,陛下的左膀右臂,你知道李素將來會是什麼人嗎?”

    劉平呆愣著搖頭。

    長孫無忌嘆道:“若老夫沒猜錯聖意,他將是未來大唐的第二個長孫無忌!”

    劉平悚然一驚,目光震驚地看著他。

    長孫無忌淡淡一笑:“不信是吧?老夫終歸越來越老了,總有致仕告老的一天,陛下也一樣,老一輩的人漸漸老了,位置卻不能空下來,所以陛下如今已在慢慢栽培年輕的能臣幹吏,如裴行儉,韓瑗,來濟等年輕人,但陛下心中最看重的,卻是李素。他常對我說,李素此子有經天緯地之大才,只可惜性情不足,尚需磨練,一二十年後,可相矣。”

    長孫無忌轉頭看著他,道:“陛下這句話,你應該懂意思吧?簡單的說,李素是陛下為大唐下一位帝王準備的宰相人選,大唐的第二個長孫無忌,而且老夫堅信,以李素之才,只要他不那麼懶散的話,在宰相的位置上必能創出一番比老夫更壯闊的功業……”

    “如此重要的人物,令郎得罪本已不智,而你,登門賠禮卻還玩弄這點小伎倆,劉縣侯,老夫對你真有些失望啊……”

    劉平一驚,長孫無忌這話委實很重了,由此看來,李素這人果然得罪不起,連劉平的後台靠山都不站在他這一邊,可見事情有點嚴重了。

    劉平急忙躬身道:“下官已知錯了,還請相爺看在下官甫入長安不通世故,幫下官指點一條明路,下官感激不盡。”

    長孫無忌搖頭:“明路?你把事情做到這個地步,老夫也解不開這個結了,幸好李素非心胸狹窄之輩,只要不把他得罪太狠,通常他也不會主動報復你的……”

    目光一閃,長孫無忌瞥了他一眼,道:“你和侯家是怎麼回事?侯君集已被流放,長安城只剩了一些老弱婦孺,算當年你與侯君集有些仇怨,如今也沒有朝他家人下毒手的道理,傳出去你這個縣侯還要不要做了?你以為陛下將侯君集流放便果真是恨上他了麼?”

    劉平又是一驚,隨即額頭的冷汗開始往外滲了。

    長孫無忌的目光越來越冷,投靠他的這個傢伙實在太不省心了,而且看樣子不僅僅是缺心眼,簡直是智商有缺陷啊,此刻他心中不由越來越後悔,當初為什麼嘴賤收下這麼一號智障……

    “侯君集雖被捲進了李承乾謀反案,可他捲進並不深,而且在李承乾謀反那晚,他還主動跪在太極宮前請罪,陛下其實不忍問罪,只不過擔心眾口難掩,這才將他流放瓊南,但陛下一直惦念著侯君集,老夫猜想,不出五年,侯君集必然會被召回長安,重新起用,劉縣侯,這個時候你拿侯家婦孺開刀,算不怕侯君集回來報復,難道你也不怕陛下知道後龍顏大怒?你以為侯君集這輩子都翻不了身了麼?”

    劉平聽得冷汗潸潸,這個錯犯得可比得罪李素的那個錯嚴重多了,搞不好會掉腦袋的。

    “相爺,下官,下官只是……”

    長孫無忌冷冷一哼,道:“罷了,幸好你錯得不算嚴重,令郎只不過揍了侯傑一頓,還被李素半路攔下,令郎也挨了李素的揍,陛下縱然知曉,想必也不會重治你,不過劉縣侯,老夫可要警告你,從今日起,你安平侯府不得對侯家有任何挑釁衝撞,尤其要管教好你的兒子,至於原因,你是清楚的,侯家若有個三長兩短,第一個找你麻煩的不是侯君集,不是李素,而是當今天子!明白嗎?”

    劉平大鬆一口氣,擦著額頭的冷汗不停點頭。

    長孫無忌嘆了口氣,不滿地看了他一眼,對劉平愈發失望,並且暗暗在心中做了一個決定,這個劉平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留他在自己的陣營委實是個不定時的炸彈,傷不傷得了人不知道,但一定會傷著自己,今日以後,還是棄掉這顆子吧。

    接下來二人又寒暄了一陣,長孫無忌這才將劉平打發走。

    看著劉平忐忑不安地離開了前堂,長孫無忌的臉色頓時冷了下來。

    剛才在劉平面前,長孫無忌一直在為李素說話,而且也擺明了態度不會站在劉平這邊,更不可能幫劉平出頭,只不過……

    李素做出來的事情,終究令長孫無忌心中不悅。

    要保侯家沒問題,與安平侯府衝突也沒問題,但是,你派二十個部曲日夜守在侯家大門前,一副與仇家拼命的架勢,這個……很有問題了,你不可能不知道安平侯的背後站著長孫家,那麼你此舉是什麼意思?是衝著誰來的?不拿宰相當乾部是嗎?

    深吸了一口氣,長孫無忌的臉色漸漸恢復了平日嚴肅端正的模樣,可是心中那一陣不舒服,卻越擴越大……

    **************** *************************************************

    長安城永遠不缺話題,不缺熱鬧。

    作為一個人口超百萬的都城,長安每天都發生著大大小小的新鮮事,喜怒哀樂,悲歡離合,它們拼湊在一起,構成了人世間的眾生相,連僧道亦不能脫俗,他們也佔據了眾生圖裡的一處風景,和尋常人一樣,被紅塵裡的情與仇左右著嗔喜,唯有寺中的金身菩薩端坐廟中,目光悲憫地註視眾生悲歡。

    在長孫無忌和劉平都以為上次的衝突事件已經過去的時候,長安城發生了一件事。

    這件事跟侯家和安平侯府有關。

    事情的起因很簡單,上次侯傑被劉顯堵在路上差點被廢,後來李素遇見了,將這樁衝突攔了下來,並且不忍故交家眷被人欺凌,於是派了二十名部曲日夜守在侯家門口,給了侯家滿滿的安全感,不僅如此,李素還給侯家送了米麵,送了銀錢,保障了侯家滿門婦孺的生活。

    安全感有了,錢也不缺了,侯家長子侯傑原本是一個**紈絝公子,有錢又不怕被人揍,自然便打著李素的幌子恢復了以往酒肆買醉青樓買笑的幸福生活。

    當然,侯傑的做法頗受爭議,畢竟侯家破敗成這般境況,老爹流放瓊南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釋還,正是舉家艱困之時,侯傑卻打著李素的幌子,拿著李素的錢,繼續過著以往的**生活,說得好聽這叫沒心沒肺,說得難聽這叫爛泥扶不上牆。

    幸福的時光總是短暫的,侯傑滿長安尋歡作樂買醉邀妓之時,終於又出了事。

    李素派了二十名部曲守在侯家門口,便等於向長安城的權貴們釋放了一個很明顯的信號,侯家以後是李素罩著了,但凡不是太缺心眼的權貴,找侯家麻煩之前最好掂量掂量自己惹不惹得起李素。

    不論與侯家有沒有仇怨,李素這麼一出面,長安城的權貴果然沒對侯家有任何動作了,說是怕李素也好,說是給李素一個面子也好,總之,侯家安全了,連侯傑也這麼認為,他覺得自己大抵能繼續在長安城橫著走了。

    然而,侯傑終於還是遇到了不長眼的,或者說,是故意衝著他去的。

    某日下午,剛在青樓與一個風塵姑娘胡天胡地一番,侯傑心滿意足地往家裡走,路過一條暗巷,侯傑冷不防被人拉了進去,然後……一通暴揍,侯傑被揍得哭爹喊娘,甚至驚動了巡街的武侯,待武侯們急急忙忙趕來時,施暴者已不知所踪,巷內只剩侯傑一人躺在地上哀嚎,很不幸,他的左腿被人打斷了,小腿骨呈一種奇特的角度軟軟地彎曲著,而侯傑哀嚎一陣後便痛暈過去了。

    侯傑出事,當天便上了長安城的熱搜頭條。畢竟侯家與安平侯的仇怨喧囂塵上剛剛才被李素平息下去,侯傑還蹭著上次事件的頭條熱度呢,沒過幾天馬上又出了事,於是噌的一下直接衝上了熱搜榜第一。

    長安城對侯傑莫名遇襲一事眾說紛紜,有的說是安平侯府的報復,有的說是侯傑在青樓為了姑娘與某紈絝公子爭風吃醋,還有的直接把矛頭對準了長孫無忌,說是長孫相爺殺雞儆猴,故意打斷侯傑的腿給李素看,警告李素不要多管閒事,莫摻進安平侯和侯家的恩怨裡去……

    反正侯傑是受害者,作為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市井百姓來說,他們沒有任何的偏向性,眾口相傳的各種版本的流言其目的只有一個,希望劇情朝他們最希望的方向發展,於是,李素和侯家再次被推上風口浪尖,而長孫家和安平侯府也莫名其妙被扣上了一個屎盆子,欲辯而不能,滿腔悲憤。

    不論任何說法,總之,侯傑的腿已經斷了,而肇事的兇手卻不知所踪。侯傑被武侯抬回侯家後,侯君集的正室夫人侯方氏馬上下令閉門謝客,侯家上下任何不准出門一步,連日常的吃食用度都是托門口的李家部曲幫忙買來。

    事發之後,安平侯府,長孫府,侯家,還有李素家。處於風口浪尖的四家竟沒有一家發動家僕部曲去長安城闢謠解釋,但是長安城內卻已是暗流湧動,侯傑被襲事件在沉默的市井裡緩緩發酵,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蔓延,或是扭曲渲染。

    據說侯傑遇襲的當日,長孫府便派了家僕,匆匆忙忙將安平侯劉平接到了長孫家,兩個時辰後,滿頭冷汗一臉悲憤的安平侯劉平才著急忙慌從長孫家出來,臉色非常難看,充滿了焦急和憤怒,顯然與長孫無忌的聊天很不愉快。

    至於李家,當然也沒有出聲解釋,旁人都清楚,李素沒必要解釋什麼,他不是侯家的仇人,完全沒動機去害侯家。

    奇怪的是侯家,作為實實在在的受害者,按理說這個時候正是侯家哭天喊地的時候,可是侯傑出事已經兩天了,侯家仍然大門緊閉,未聽到任何動靜。
V123210 發表於 2017-3-18 14:12
第七百八十三章另生枝節

    侯家出了事,四家卻保持著詭異的沉默,吃瓜群眾們好奇之餘,未免覺得有些不盡興,瓜子礦泉水擺好了,就等著看戲了,你們卻不演了,這叫沒有職業道德。

    四家裡面,有的揣著明白裝糊塗,還有的卻是真糊塗,安平侯和長孫家當然清楚這件事並不是自己幹的,但是,誰能證明他們的清白?全長安無論朝臣還是市井百姓,各種目光都死死盯著他們,這個時候安平侯若站出來大吼一聲“真的不是我幹的”,信這句話的人能有幾個?哪怕他悲憤切腹自盡都會被人當作是在演戲。

    辯無可辯,尤其是侯傑被人打斷的是腿,有那些熱心的圍觀群眾便四處傳播,當年啊,劉平還只是個兵曹的時候啊,大雨延誤了押糧啊,侯大將軍生氣了,當時就將劉平推出帳外行了軍法,打斷了劉平的一條腿,時隔二十多年了,侯大將軍犯事被流放,劉平倒是春風得意,於是上門找侯家滿門婦孺老弱尋仇了,你說巧不巧,恰好這個時候,侯大將軍的長子也被人打斷了腿,好了,現在你再說這件事跟安平侯府沒有關係?這話說出來,你自己信麼?

    長安城裡各種流言肆虐,當然,最經典也是最能令人信服的便是這個版本了。

    毫無預兆地,安平侯府就這樣莫名其妙一頭栽進了污泥裡,怎麼拔都拔不出來了,連帶著長孫家也跟著倒了黴,安平侯投靠長孫無忌本來是個心照不宣的半公開的秘密,這個半公開的秘密只在長安權貴口中流傳,但是如今安平侯出了事,權貴們湊在一起一議論,難免便把長孫無忌帶了出來,於是,秘密以瘟疫般的速度傳播開了,流言直指安平侯府,順便也搭上了長孫家。

    當年侯家與安平侯的恩怨已傳播開了,看熱鬧的百姓們都是講道理的,他們懂得最基本的是非對錯,人人心中有一桿秤,侯君集依軍法打斷了劉平的腿,這件事在百姓們看來,做得併沒有錯,劉平押送軍糧延誤了,差點誤了軍國大事,砍了他的腦袋都不為過,打斷腿算得了什麼?

    多年過去,劉平終於風光了,封侯了,你回來尋仇也可以,但尋仇也要找正主兒呀,侯君集倒霉了,流放了,留下一家老弱婦孺,你竟然朝他們下手,這是男人該干的事麼?簡直是禽獸行徑。

    輿論很快呈一邊倒的趨勢,侯傑的腿是誰打斷了,連官府都沒結論,市井百姓卻已紛紛認定了是安平侯下的手,不需要證據,反正就是他了。

    然後,長安城罵聲四起,矛頭紛紛指向安平侯,順帶著連長孫無忌也牽連了進去。

    安平侯急了,這簡直是天大的冤枉,說實話,他也很想報仇,很想把侯傑的腿打斷,但是,這僅僅只是個構思而已,絕沒有付諸於行動,誰知道是哪路英雄好漢乾了這件事,順帶著把他給坑了。

    至於長孫家,則更是窩了一肚子火,莫名其妙被扯進了這灘爛泥裡,明明被冤了,但礙於大唐宰相高傲的面子,又必須做出一副“我不屑跟你們這些愚蠢的凡人解釋”的姿態,任由長安城裡的罵聲越來越高,長孫無忌心裡窩的那一肚子火也越來越旺。

    在外人眼裡看來,侯家似乎已經忍氣吞聲了,甚至侯方氏給全家都下了禁足令,侯家任何人都不准出門一步。

    侯家忍了,李家卻跳了出來。

    久違的長安小混賬終於本色上場,侯傑被打斷腿的第三天,李素動手了。

    涇陽縣公如今的身份不一樣,當然不會親自出面,出面的是李素的朋友王樁,還有李素身邊的親衛頭子方老五,兩人領著四五十名部曲進了長安城,找到侯傑出事前喝花酒的那家青樓,數十號人將那家青樓砸得稀爛,隨後直奔安平侯府,巡城的武侯見這些人來勢洶洶,而且後台強硬,武侯們也不敢管,急忙派人通禀了李素的舅舅李績,就在數十號人馬殺氣騰騰離安平侯府只有半條街時,李績匆匆趕到,在他的厲聲強勢鎮壓下,王樁和方老五這才悻悻止步,轉身往回走。

    只是在轉身前,王樁望向不遠處的安平侯府,嘿嘿冷笑了幾聲,然後扔下一句“不是不報,時候未到”,最後帶著部曲們離開。

    此事發生後,長安城內又掀起了一陣不小的議論,百姓們樂壞了,眼見這一天比一天熱鬧,而且劇情的發展簡直柳暗花明,處處有轉折,處處有驚喜,實在令寂寞久了的百姓們滿心歡暢,坐等新劇情更新。

    對於李家突然出手,百姓們也紛紛表示理解。

    從李家二十名部曲守在侯家大門前那天開始,李素便等於公然宣告侯家由他罩著了,可是宣告完了沒兩天,侯傑就被人暗算打斷了腿,這等於是有人狠狠抽了李素一記響亮的耳光,年輕氣盛的李公爺被人打了臉,怎能忍得下這口惡氣?自然要衝出來找人算賬的,不然以後沒法混了。

    所謂冤有頭,債有主,李素該找誰算賬?算來算去,自然是安平侯府,現在整個長安城都說是安平侯對侯傑下的手,李素當然也不能免俗,大家都這麼說嘛,就算不是你幹的,想必也是“莫須有”了,當然要拿安平侯開刀,至於證據……李公爺找麻煩需要證據嗎?

    因為李績中途攔截,李家和安平侯府沒有衝突起來,儘管如此,也著實將劉平嚇出一身冷汗。

    李家部曲撤回太平村後不到一個時辰,劉平便帶著自己的犬子劉顯,父子二人輕車簡從出了城,直奔太平村,恭敬站在涇陽縣公府門前求見李素,欲在李素面前自辯清白。

    很可惜,這一次劉平終於碰了釘子,父子二人在門口等了小半個時辰,府裡管家傳出話來,李公爺拒見。

    李素不是誰想見就能見的,尤其是那種登門還不帶禮物的人……

    劉平父子心中憤怒,卻也不敢發作,他們很清楚,長安城縣侯多如狗,像劉平這種沒有根基沒有人脈,充其量也就抱了長孫無忌大腿的縣侯實在太脆弱了,更何況長孫無忌最近對他非常失望和惱火,已然跟他遠遠保持了距離,這條剛抱上的大腿似乎也不那麼牢靠了,這種情勢下,劉平愈發不敢得罪李素,他招惹不起。

    想到李素說翻臉就翻臉,二話不說派了人便打算抄他家的架勢,劉平便不由得心中發寒,直到這個時候,劉平才忽然想到整個事件最關鍵同時也是他刻意忽略的地方,侯家。

    短短數日,剛剛任職長安的劉平便發覺長安城的水實在太深了,不僅深,而且渾濁,想像中的君子報仇,高官顯爵回到長安,手刃仇人於刀下,留給世人一個快意恩仇的瀟灑背影,然而事到如今,劉平不僅沒能報仇,反而深陷泥沼不可自拔,後台靠山對他失望不說,還得罪了一位權貴,至於形象……他現在的形象連自己都不忍想像,傳說中的“過街老鼠”大抵也就這個樣子了吧。

    說好的快意恩仇呢?說好的瀟灑背影呢?

    為何事情到了今日,一切都與自己計劃的完全不一樣了?而且如今的事態根本不由自己掌控,天知道會朝哪個方向發展……

    失魂落魄離開太平村時,劉平終於後知後覺的發現,若欲從眼下的這灘泥沼中抽出身來,首先要把昔日的仇恨放下,如今已是自身難保,天大的仇恨都不重要了,不僅要放下,而且要主動低頭,主動向侯家低頭,這個頭必須低,侯家安撫下來了,事件才會漸漸平息,否則照這麼發展下去的話,朝中的監察御史該往陛下那裡參本了,這事兒他本就乾得不地道,陛下縱然深恨侯君集,卻也不可能容下他這種落井下石的小人,到那個時候,劉平縱有天大的功勞也會被一擼到底,徹底打回原形。

    想到了整件事的關鍵點,劉平忐忑惶恐的心情終於稍稍興奮了一些,於是打馬加快了速度,父子二人歡快地朝長安城飛馳而去。

    人還沒進長安城,大道上迎面馳來一騎快馬,見到劉平後急忙勒馬跳下,劉平這才看清此人正是自己府上的一名親衛。

    “禀侯爺,府裡有人失踪了。”親衛抱拳垂頭。

    劉平皺了皺眉:“誰失踪了?”

    “親衛火長,王付渠。”

    劉平一愣:“王付渠失踪了?何時的事?”

    “三日前。”

    劉平愈發滿頭霧水,王付渠是早年跟隨他的親衛之一,而且是他身邊武藝最高,廝殺經驗最豐富的一名親衛,後來老了卸甲歸田,劉平直接將他划拉進了自己的侯府,府裡的所有親衛部曲皆由他統領,算是侯府護院頭領。

    劉平知道王付渠對他一直是忠心耿耿的,多少年的沙場搏命,他和王付渠之間的袍澤情誼無比深厚,侯府裡的人都知道,王付渠在侯府說是親衛火長,但劉平一直拿他當親兄弟看待的,連小侯爺劉顯都拜了王付渠為師,修習武藝騎射。

    如此深厚的關係,從未生過嫌隙,就算人各有志想走,至少也該給劉平打聲招呼吧?

    劉平的眉頭越皺越深了,臉色也分外難看起來:“王付渠走前說過什麼嗎?”

    親衛搖頭:“沒有,沒人聽到他說過什麼。”

    劉平怒氣漸生: “為何失踪三日了才來報我?”

    親衛遲疑道:“他畢竟是火長,是兄弟們的頭兒,他若出門誰敢多問?再說他在長興坊裡私養了一房妾室,這是大夥兒都知道的,三日前他出門,夜晚未歸,兄弟們還以為他留宿在妾室那裡了,到第二晚還沒回來,兄弟們覺得有些不對勁,今日府裡兄弟去他妾室那裡打聽了一下才知道,這三日王付渠根本就沒去過那個女人家裡,兄弟們急了,這才禀報侯爺。”

    劉平呆愣片刻,不由大怒,揚起手中的馬鞭便待抽他,隨即不知想起了什麼,高高揚起的馬鞭停頓在半空中,呆滯一陣後,忽然扭頭望著兒子劉顯,道:“顯兒,侯家長子被打斷腿是哪一天的事?”

    劉顯想了想,道:“四日前。”

    劉平喃喃道:“四日前,四日前……也就是說,侯家長子被打斷腿後的第二天,王付渠就莫名失踪了……”

    喃喃自語的聲音很小,但旁邊的劉顯還是聽到了,劉顯愣了很久,忽然一驚,吃吃道:“不,不會吧……父親,難道侯傑被打斷腿是王師父……”

    話沒說完,劉平立馬截斷了,斷然搖頭道:“不可能!未得我令,付渠不可能幹這事,活到這把歲數,其中的利害他難道不懂麼?不可能是他幹的!”

    “可……可是王師父他確實不見了啊!”劉顯急道。

    劉平陰沉著臉道:“這便是蹊蹺之處了,好好的大活人怎會莫名其妙不見?而且失踪得那麼巧,恰好在侯傑被打斷腿的第二天……莫非有人布了局?或者……”

    劉顯接道:“或者,有人收買了王師父。”

    劉平搖頭:“付渠不會背叛我的,我與他是多少年沙場過命的交情,哪怕給座金山他也不會背叛我。”

    左思右想,不得其解,劉平心中愈發煩躁,垂頭盯著親衛道:“你馬上回府,把府裡的部曲們都派出去,給我找出王付渠的下落!挖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來,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親衛抱拳領命,轉身匆忙奔遠。

    劉平騎在馬上,定定注視著長安城巍峨雄偉的城牆,臉色卻陰晴不定,不知想著什麼。

    王付渠的失踪不簡單,劉平甚至能肯定,背後一定有陰謀,可到底是怎樣的陰謀,劉平一時竟也無法推測。

    長長嘆了口氣,長安城的水……真的太深了啊。

    一旁的劉顯湊過來輕聲道:“父親,天色不早了,今日還要不要去侯家?”

    劉平抬頭看了看天色,猶豫片刻,道:“今日暫且不去侯家了,我總覺得王付渠失踪這事不簡單,可能跟侯家有關,先把人找到再去,如今的情勢既不知己,又不知彼,冒然而動,更易越陷越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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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123210 發表於 2017-3-18 17:55
第七百八十四章深陷泥沼

    劉平雖說平庸,可畢竟也是軍伍出身,王付渠的失踪令他察覺其中有蹊蹺,而且他敏感地發覺自己似乎已陷入了一個圈套裡面,隨著王付渠的失踪,這個圈套開始越收越緊,他已有種喘不過氣的窒息感,偏偏這種直覺捉摸不出源頭,令他一身的力氣都無處使,這種感覺很糟糕,很心慌。

    匆匆忙忙回到侯府,劉平剛喘了一口氣,倒霉事接踵而至。

    在城外時他便下令侯府所有部曲出動,尋找王付渠的下落,長安城那麼大,靠侯府裡那幾個部曲自然不大可能找到,連劉平自己都沒做什麼指望。

    然而,王付渠卻偏偏被找到了。

    找到他的不是安平侯府的部曲,而是雍州刺史府的差役。

    差役領了雍州刺史的拜帖,帶了幾個人登門,隨之而來的,還有王付渠本人。

    只不過王付渠已變成了一具屍首,屍首腫脹發白,死得不能再死了,看樣子似乎是從水里撈上來的。

    劉平看到王付渠的屍首時,心中咯噔一下,然後湧起無盡的悲傷和憤怒,這些情緒剛湧出來沒多久,很快又化作一片驚惶不安。

    眼前這具屍首告訴他,自己的直覺沒錯,整個安平侯府都已落入了一個圈套裡面,無可逃避了。

    “誰,誰幹的?”劉平盯著王付渠的屍首,咬牙問道。

    雍州刺史府一名差役上前躬身行禮,道:“週刺史請劉侯爺仔細辨認一下,此人確定是安平侯府的人嗎?”

    劉平眼都沒抬,仍死死盯著屍首,沉聲道:“不錯,他名叫王付渠,是侯府親衛火長。”

    差役點了點頭,道:“確定苦主身份就好,咱們最怕的就是遇到沒頭沒尾的案子。 ”

    劉平冷冷道:“王付渠是怎麼死的?你們可有查出眉目?”

    差役搖頭道:“兩個時辰前,有一位釣叟在城外渭水河邊釣魚時發現了王付渠,刺史府的仵作粗略看了一遍,此人斃命至少三日了,他的致命傷在心口,心口有一道長約兩寸的傷口,深達五寸,仵作推斷,謀害王付渠的凶器可能是一柄小匕首,兇手殺人後,再拋尸渭水中,屍首在水里泡了三天,所以渾身腫脹發白,週刺史遣小人過來問問,如果確定是貴府的親衛,那麼還請劉侯爺行個方便,讓小人在您府上問一問,看王付渠以前得罪過什麼人,經常去什麼地方等等……”

    劉平臉色陰沉,連話都懶得說了,只揮了揮手,算是默許。

    差役們感激地行了一禮,然後分散開來,果真不客氣地在侯府到處查問起來。

    劉平此刻心亂如麻,他很清楚,王付渠的死與個人恩怨無關,恐怕多半牽扯進了侯家的事裡,雍州府的差役們根本就找錯了方向,不過自己與侯家的恩怨,卻不足為外人道,這事若說出去,就算拿住了殺王付渠的兇手,可他劉平也討不了好,畢竟從開始到現在,安平侯府在這件事裡扮演的一直是不光彩的角色。

    傷懷地看了一眼地上躺著的王付渠,劉平嘆了口氣,轉身回了屋。

    從今往後,他劉平發誓再也不招惹侯家了,只希望背後那個佈局的人到此為止,安平侯府已付出了一條人命,與侯家也沒來得及結下不共戴天的仇恨,充其量只是一點小摩擦而已,事情發展到現在,也該夠了吧……

    至於背後佈局的那個人究竟是誰,劉平心中早就列了幾個人選,或是侯君集的舊部故吏,或是至交好友,不管是誰,僅只看他這一手爐火純青的佈局功夫,便令劉平打從心底里冒出一股寒氣,這種人絕不是自己招惹得起的,與官爵地位無關,哪怕他只是個白身布衣,想玩死他劉平,應該也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

    瞬息之間,李素那張年輕親和的臉龐閃過劉平的腦海,劉平呆了一下,隨即使勁搖了搖頭。

    如果真是他,這個年輕人未免太可怕了,難怪朝堂君臣對他如此看重,難怪長孫無忌對他如此推崇,確是盛名之下無虛士啊,這幾日發生的事若果真是他在幕後布的局……

    想到這裡,劉平莫名地渾身一激靈,立馬轉過身,大喝道:“來人,備馬!我要出城去太平村!”

    犬子劉顯上前,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輕聲道:“父親,此刻已是掌燈時分,城內宵禁,城門坊門皆已關閉……”

    劉平失神地嘆了口氣,臉色瞬間有些蒼白,無力地道:“那就算了吧,明日一早等城門開了再去……”

    然後,在劉顯不解的目光注視下,劉平獨自一人失魂落魄地朝內院走去,一邊走一邊喃喃自語:“是他嗎?不是他吧?怎麼可能是他?才二十多歲呀,再說……他當時也下令部曲砸了青樓,還準備來尋我的麻煩,顯然他也應該不知情……吧?”

    …… ……

    劉平覺得安平侯府已付出瞭如此代價,就算背後有人佈局,達到這個效果也該見好就收了,畢竟不是什麼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權貴圈裡爭鬥不是沒有,但徹底撕破臉,欲將對方置於死地而後快的,委實很少見。

    然而,劉平也估錯了方向。

    別人要達到的目的根本不是弄垮安平侯府,而是侯君集。

    為了這個目的,安平侯府會是怎樣的下場,會死多少人,則不在別人的考慮中。

    願望是美好的,但現實卻太殘酷。

    第二天,天剛亮,長安城的城門坊門開啟,一夜沒睡的劉平馬上出了屋,一邊整理著裝,一邊大聲吩咐備馬。

    想了整整一夜,在劉平心裡,李素的嫌疑越來越重,劉平越想越覺得自己陷進去的這個圈套就是李素本人的手筆,可能性非常大。

    想通了這些,劉平第一個感覺不是憤怒,他現在連憤怒的膽子都沒有了,只有深深的懊惱,原以為侯君集被流放,一輩子翻不了身了,而且侯君集在朝中的人緣只能用慘不忍睹來形容,劉平當初左右思量,直到覺得自己有了七八成的把握,這才默許犬子劉顯對侯傑動手。

    可是,誰知道侯君集那麼差的人緣,居然還有一位如此強悍的故人無怨無悔地保護著他的家人,早知有這麼一尊大神的存在的話,他劉平長幾個膽子敢對侯家動手?

    劉平今日一大早出門去太平村,為的便是求見李素。

    他已下定決心,這一次無論如何也要見到李素,當面向他誠摯道歉,力求李素的原諒,不管背後佈局的人到底是不是李素,這個人都是不宜得罪的。

    叫上劉顯,再吩咐管家備好幾大車禮物,劉平正打算出門,忽見府裡管家踉踉蹌蹌朝他跑來。

    “侯爺不好了!”

    劉平心頭一沉:“何事驚慌?”

    “府門外,府門外……侯君集的正室夫人領著侯家老少,正跪在府門前,說是求侯爺放侯家滿門一條生路……”

    劉平大驚:“我已沒招惹她了,此話從何說起?”

    管家嘆了口氣,哭喪著臉道:“侯爺,王付渠身亡一事,今早已傳遍長安城了……”

    劉平不解地道:“那又如何?不管怎麼說,王付渠是我侯府的人,他的死活關別人何事?”

    管家嘆道:“本來不關別人的事,可是人言可畏啊,不知哪個殺千刀的亂嚼舌根,說侯家長子被打斷腿就是侯爺指使王付渠幹的,王付渠是侯爺多年的親衛,可謂心腹,又是侯府裡面武藝最高的人,事情鬧大了,侯爺擔心走漏風聲,又下令暗中將王付渠殺之滅口,這個說法今早已傳遍長安,不妙的是,似乎長安的百姓都信了,侯家上下約莫也是聽說了這個謠言,於是一齊跪在咱們侯府前,求侯爺饒命……”

    劉平只覺一道九天神雷劈在自己頭頂,隨即兩眼一黑,身軀不由趔趄了一下。

    管家急忙上前扶住了他。

    劉平重重推開管家,兩眼赤紅冒火,渾身氣得直顫,最後從齒縫裡迸出一句話。

    “我劉平到底得罪了誰!多大的仇怨,竟欲置我於死地!”
V123210 發表於 2017-3-19 20:21
第七百八十五章步步緊逼

    劉平發現自己陷入了嚴重的危機。不至於掉腦袋,但一定會丟官除爵。

    大清早便接連而來兩個打擊,一是長安城的流言,王付渠的死顯然給有心人弄垮安平侯提供了完美的藉口,或者乾脆說,王付渠的死根本就是有心人為了製造這個藉口而下的手。

    所以,原本一樁很簡單的謀殺案,現在變得複雜了。按傳言的說法,王付渠是對侯傑下手的人,打斷了腿又被安平侯滅口,劉平現在渾身長滿了嘴也無法解釋了,因為王付渠死了。

    所謂“死無對證”,人都死了,你愛怎麼解釋都行,但也要看我們信不信,別把天下人都當成了傻子。當今天子曾經發起的玄武門之變,他解釋了麼?當然解釋了,官方最標準的答案是隱太子李建成多麼多麼惡劣,多麼多麼不仁不義,一心想將他誅之而後快,所以當今天子為了自保,不得不發起玄武門之變,最後忍痛含淚親手射殺了親兄長。

    時隔多年,天下人信了麼?

    現在劉平遇到了同樣的情況,不同的是,劉平是真正的被冤枉了,然而,還是那句話,誰信?

    王付渠一死,劉平注定無法辯白了,黃泥巴掉褲襠裡,不是屎都是屎。

    如果說王付渠的死還沒能將劉平逼進絕境的話,那麼此刻侯氏滿門跪在侯府門口求饒,這個就實實在在要了劉平的命了。

    權貴之間的爭鬥很殘酷,一團和氣之下裹挾著刀光劍影,不過權貴的爭鬥通常還是有著基本的遊戲規則,那就是別公開撕破臉。暗地裡什麼陰招都可以出,當著面大家還是好好發揮一下演技,你笑我也笑,關係親密得同穿一條褲子,如同千年後的明星一樣,暗地裡都快抄刀互砍了,記者的閃光燈面前卻勾肩搭背,信誓旦旦說是好兄弟好姐妹。

    侯方氏今日的做法,顯然是撕破臉了。不僅撕破臉,而且當著長安城百姓的面扇劉平的耳光。

    不論出於何種心態何種目的,領著全家老少跪在侯府門口求饒,這個做法實在太噁心人了,這個年代的人尤其是權貴,還是非常看重名聲的,侯方氏這麼一跪,就算劉平沒有任何實質上的損失,可名聲卻從此徹底臭了,兩代內都抬不起頭。

    劉平急了,抬腳便往大門外飛奔而去。

    衝出大門,劉平發現門前空地上黑壓壓跪了數十人,一名神態雍容的中年女子為首,後面跪著一群老弱婦孺,更可氣的是,就連那個被打斷了腿的侯傑也來了,躺在一張軟榻上,一臉的生無可戀。

    侯家一眾老少周圍,看熱鬧的百姓早已圍得水洩不通,人人皆饒有興致地盯著侯府大門,目光各異,劉平甚至敏銳地發現,看熱鬧的人群裡還混雜著幾位眼熟的同僚,很不幸,這幾位同僚都是朝堂上的監察御史……

    看到眼前這架勢,劉平心中咯噔一下,明白情勢已經很不妙了,今日的局勢斷難善了,不死也得脫層皮。

    努力平復心中的驚惶,劉平幾步上前,撲通一下跪在侯方氏面前,語氣沉痛道:“嫂夫人這是做什麼?劉某當年是侯大將軍的部將,與大將軍有袍澤之誼,嫂夫人此舉折煞劉某,幾陷劉某於不義也,若是劉某做錯了什麼,嫂夫人任打任罵,劉某絕無二話。”

    話說得很周全很穩妥,姿態放低了,態度謙遜了,任誰也挑不出錯。

    侯方氏卻不是那麼好打發的,今日她就是為了鬧事而來,怎會輕易被劉平的一番話給套住?

    仍舊四平八穩跪在侯府門前,侯方氏盯著府門上的牌匾,淡淡地道:“劉侯爺如此客氣,倒令破家罪婦惶恐了,侯爺萬萬莫提當年的袍澤之誼,侯家已落魄,攀不起劉侯爺,罪婦今日此來,只為求侯爺高抬貴手,當年你與我家夫君的恩怨,誰對誰錯我不清楚,夫君當年行軍法,為的是社稷,侯爺派人打斷我兒的腿莫非也是為了社稷?”

    劉平眼皮一跳,趕緊道:“嫂夫人明鑑,令郎斷腿真不是我幹的,當著長安父老們的面,我劉平願發毒誓,若令郎的腿是我派人所為,管教我劉平從此……”

    話沒說完,侯方氏打斷了他,淡淡地道:“侯爺是體面人物,發誓這種事說得再壯烈,終歸也是縹緲得很,侯爺還是免開尊口吧,萬一哪天果真應了誓,倒成了我的罪過了。”

    不待劉平反應,侯方氏指了指身後躺著的侯傑,道:“侯爺看清楚,他就是侯傑,被人打斷了一條腿,今日罪婦把他帶來了,侯傑是我侯家的長房嫡長子,不論當年夫君與你有何恩怨,罪婦今日便代夫君做主,把侯傑的命交給你,只問你一句,侯傑的命夠不夠抵償當年你和夫君的恩怨?如果不能,侯爺可隨便在我侯家的男丁裡選人,若侯爺存著滅我侯家滿門的心思,也不勞侯爺玩弄手段,今日我全家男女老少都來了,當著侯爺的面抹了脖子便是。”

    說完侯方氏忽然從袖從抽出一柄小匕首,瞪著劉平厲聲道:“侯爺看清楚了,罪婦先把侯傑的命拿給你!”

    匕首閃爍著寒光,猛地朝侯傑的胸口紮下,動作太突然,去勢太迅疾,圍觀的百姓一齊發出一聲驚呼,眼看著匕首朝侯傑的胸口狠狠刺去。

    劉平離侯方氏最近,見她拔出匕首便情知不妙,當匕首刺向侯傑時,劉平眼疾手快,幾乎下意識地出手,舉臂擋住了侯方氏的手腕,匕尖在離侯傑胸口僅只三寸的地方停住。

    成功擋住了匕首,劉平方覺後怕,額頭已滿是冷汗,此刻他嚇得差點魂飛魄散,前面的一切可以說是侯方氏在做戲,但劉平從擋住侯方氏匕首的力道上能感覺到,那刺向侯傑的一刀,委實用了十成十的勁道,沒有半點作假。

    額頭上的冷汗都來不及擦,劉平第一眼便望向侯傑,只見侯傑臉色蒼白,和他一樣也是滿頭大汗,劉平馬上朝他投去一記疑惑的眼神,下手這麼狠,你個倒霉孩子到底是她親生的嗎?充話費送的也不至於這麼不珍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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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平侯府門前熱鬧非凡,李素也沒閒著。

    一大清早村里便來了一位宦官,傳李世民的旨意,召李素進宮奏對。

    李素不敢怠慢,急忙穿戴整齊後,隨著宦官一同往長安城行去。

    兩個時辰後,大約晌午時分,李素已在太極宮甘露殿坐定。

    李世民私下召見臣子的時候,穿著都很隨便,今日他穿了一身黑色圓領寬袍,頭未著冠,頭髮略見散亂,隨便在頭頂挽了一個髻,用一支碧玉簪固定住,看起來頗得魏晉狂士之風采,傳說李世民是王羲之的腦殘粉,看來這位迷弟很稱職,不僅模仿偶像的字,連不羈的做派都模仿了。

    端坐側位,李素小心地看了看李世民的臉色,見他表情正常,也不知是喜是怒,李素不由愈發謹慎了。

    今日還好,李世民沒有設宴,李素面前只有一盞清茶,飄散著淡淡的茶香,李素不用看,聞一聞就知道,面前的茶還是他進貢給太極宮的。

    進殿半天了,李世民還是沒說話,反而端著茶盞淺淺地啜著,每啜一口便燙得齜牙咧嘴,發出長長的滿足的嘆息,模樣非常享受。

    良久,李世民擱下茶盞,笑道:“這茶果真是個好東西,雖說比不得大唐繁瑣複雜的烹茶之道,但貴在簡潔淡雅,品之猶覺回味悠長,如飲今生。”

    李素急忙陪笑:“陛下喜歡就好,臣的榮幸,明日臣再送幾十斤來。”

    李世民笑道:“年紀越長,越來越懂事了,朕甚慰。”

    “陛下謬讚,臣汗顏。”

    “非謬讚,除了上次關於真臘稻種之事,朕很少聽到你闖禍了,看來確實是懂事了,認真說來,真臘稻種其實也不算闖禍,反而是立功,為我大唐立下的大功,農學的房子已經蓋好,朕在農學外劃了幾百畝地,專門種植真臘稻,還有西域,高句麗的一些農作物,甚至包括吐蕃的青稞都種了一些,眼下農學百廢待興,農學到現在仍未設監正,只任了一位少監,名叫李義府……”

    李素聞言猛地一驚。

    李義府!這位可是有名的大奸臣,居然跑到農學當少監去了?

    李世民沒察覺李素的吃驚,自顧道:“這個李義府,本是崇賢館直學士,崇賢館隸屬東宮,掌經籍圖書,教授諸生之責,李義府的學問不錯,但一直不曾被重用,這次設了農學,朕思量著不妨讓他試試,不過農學事大,不知他將如何施為,所以也不敢讓他獨掌,所以只將他任為少監,算是留了一步餘地吧……”

    說著李世民抬眼看著他,笑道:“農學監正之職空懸,這真臘稻種之事本是你一手促成,更何況你這麼久沒闖過禍了,看來比當年穩重多了,朕在想,要不要乾脆讓你來當這個農學的監正?”

    李素一驚,毫不猶豫地決定拒絕。

    引進真臘稻種沒問題,動點小心思,玩點小聰明,可若讓他負責具體的事務,李素可不願答應,又苦又累且不說,農學是個慢工出細活的地方,三五年出不了成績很正常,那時皇帝催,宰相催,苦了累了還兩頭不討好,更何況,那位少監還是一個有名的大奸臣,雖然不怕他,也有把握能把他壓得死死的,但李素實在不願意整天跟別人鬥心眼,太無趣了。

    “陛下,臣……恐怕不太合適,還請陛下收回成命。”李素趕緊道。

    李世民挑了挑眉:“為何不合適?你也是農戶出身,種田務農之事對你來說應是駕輕就熟,何以言拒?”

    李素嘆道:“臣雖是農戶出身,但不是真正的農戶呀,從小臣的父親便沒讓我做過農活,臣對種田務農一竅不通,再說臣雖然不闖禍了,但懶惰的毛病卻一點沒改,反而變本加厲,農學事關社稷興亡,若交到臣這麼一個懶散之人的手裡,陛下您覺得合適麼?”

    李世民一臉怒其不爭地瞪著他:“知道自己懶,就不能學著勤快些嗎?”

    李素眨巴著無辜的眼睛:“陛下,本性難移呀,您能想像臣有一天變成勤勤懇懇,忙碌奔波的模樣麼?”

    李世民愣了片刻,看表情居然真的在想像李素勤奮時的樣子,隨即李世民狠狠甩了甩頭,把腦海中那幅怪異的畫面強行抹去。

    變勤快的李素,還叫李素麼?鬼上身了好吧。

    悻悻一哼,李世民使勁指了指李素,想說點什麼終究還是沒說出口,李素猜測,應該不是想誇他。

    “農學的事先放著吧,不過設農學因你而起,你也不能完全不聞不問,李義府日後若有什麼疑難之處,朕會讓他來找你,你也幫著出出主意。 ”

    李素急忙恭謹地答應了。

    這個安排就舒服多了,說白了其實就是“農學顧問”,顧而不問,出了事也不用擔責任,典型的閑職,這個不錯,李素能接受。

    說完了農學的事,李世民再次沉默了,端起了面前的茶盞,慢悠悠地開始品茶,一臉的滿足。

    李素愈發提心吊膽了,今日李世民將他召進宮顯然有事,而且絕不是農學的事,卻不知李世民到底想說什麼,坐在李世民側面,李素不停的三省吾身,省了又省,除了王直手下那股勢力之外,最近幾乎沒做什麼虧心事了啊……

    說是“幾乎”,當然不是絕對,李素想著想著,忽然眼皮一跳,然後開始思索,難道給安平侯劉平下套佈局的事,李世民已經知道了?這也太恐怖了吧?只不過……這個事算不算虧心事?

    思索許久,李素下了結論。

    虧不虧心,李世民說了算,如果李世民還算三觀正常的話,應該不會拿這事來怪罪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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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123210 發表於 2017-3-19 22:36
第七百八十六章君臣論將

    一個人不管做了什麼事,如果做完後還會心虛,還要想無數的說辭來證明自己其實沒做錯,那麼,這件事必然是虧了心的。

    沒錯,最近劉平遇到的一連串的倒霉事都是李素的手筆,在李世民面前,李素自然是有點虧心的,至於這些事做得對或錯,李素並不在意。

    權貴之間的爭鬥是無關對錯的,只有利弊,李素對未來長遠的佈局裡,必須要扳倒劉平才能達到目的,那麼,毫不猶豫扳倒便是。

    畢竟,李素與劉平不太熟,嚴格說來,他與劉家甚至有過節,雖然劉平送了許多禮努力消弭恩怨,但很顯然,送給李素的重禮基本上跟肉包子打狗的性質差不多。

    人心那麼險惡,安平侯爺實在應該反省一下自己的單純天真不做作……

    事情做下了,佈局布完了,李素猜測,這個時候劉平的家門口正是熱鬧的時候,箭已離弦,不可回頭,面對李世民時,李素雖有些忐忑,但也不太害怕。

    李世民仍舊雲淡風輕,從他的表情裡看不出任何端倪,慢悠悠地端杯,慢悠悠地啜茶,李素忐忑一陣後,索性也放開了心思,反正已經這樣了,自己幹的這點事也不是殺頭的大罪,大不了再蹲幾天大理寺,就不信為了這個安平縣侯,李世民會弄死自己。

    君臣二人沉默許久,李世民終於又開口了。

    “朝廷的錢糧和兵械差不多已準備足了,大唐王師眼看就要西征焉耆王龍突騎支,這一次不僅要平了焉耆,朕打算索性將整個西域都橫掃一遍,永除後患,只不過,糧草已備,奈何三軍主帥仍未決定人選,這個人選實在令朕為難呀……”

    李素見李世民神情有些抑鬱,不由小心翼翼地道:“陛下,朝中那麼多武將,每一位皆是戰功彪炳,從中選出一人來似乎……並不難吧?”

    李世民搖搖頭,嘆道:“朝中良將眾多,是大唐之幸事,但是西征主帥的人選,卻不是那麼容易決定的,畢竟,大唐的敵人不止一個焉耆,而且……”

    說著李世民忽然露出憤怒之色,重重哼了一聲,道:“這個龍突騎支,壞了朕的大事!朕若平了他,定不受其降,將他挫骨揚灰方才解朕心頭之恨!”

    李素明白了。

    如果沒有焉耆叛唐的話,按照李世民原本的節奏,這個時候應該準備糧草召集眾將,開始籌劃東征高句麗了,這可是極為重要同時也是極為榮耀之事,此戰若功成,在李世民的帝王功績上,將會添上濃墨重彩的一筆,前朝皇帝沒干成的事情,自己不但乾成了,還乾得漂亮,這說明什麼?說明自己是順應天命的帝王啊,“天可汗”這三個字實至名歸,以後異國番邦的使節叫自己天可汗時,也就不會悄悄臉紅了……

    東征高句麗的主意,李世民肯定打了不止一年兩年,說不定從他登基那天便有這個想法了,好不容易等到國力勉強能支撐起這一戰,軍隊戰力也剽悍兇猛,幾乎天下無敵了,李世民這才決定開始準備東征,誰知剛剛開始準備工作,西邊的焉耆就反了,然後大唐不得不騰出手來,先把焉耆收拾了再說,這樣一來,李世民的佈局全部被打亂了,怎能不發火?

    李素想了想,道:“陛下的意思,臣明白,臣以為,西域焉耆不過疥癬之疾,不足為大患,所以大唐派一支偏師出征足矣,國庫也不用撥付太多的錢糧,若選將合適,深入西域腹地後甚至可以以戰養戰,在當地自主籌糧亦無不可。大唐國中仍保留著絕大部分的軍力和糧草,陛下想做點別的事情,臣以為不會太受影響……”

    李世民笑了笑:“看來,子正似乎知道朕想做什麼?”

    李素苦笑道:“陛下,整個朝堂都知道了,臣怎能不知?無非東征而已。”

    李世民饒有興致地道:“既然把話說開了,子正不妨說說,朕若東征,汝意若何?”

    李素猶豫了一下,緩緩道:“陛下,可否容臣好好思索數日再答复?茲事體大,臣不敢妄論。”

    李世民滿意地點點頭:“到底是懂事了,如今這個樣子,卻已有幾分老成謀國之態,你終究不負朕望。”

    李素慚愧道:“臣只是最近沒闖禍了,陛下如此謬讚,臣實在汗顏無地,就算想闖禍也不大好意思了……”

    李世民一愣,接著哈哈大笑:“還是那個混賬做派,怕是一輩子都改不了了,子正啊,很早便聽說你尤喜錢財,你若一年不闖禍,朕可賜你萬貫以示褒獎,你我君臣不妨做個君子之賭,如何?”

    李素樂壞了,不闖禍就能白拿一萬貫?你是不是傻……不,是不是太有愛心了?

    正打算伸手與李世民擊掌為誓,李素忽然警醒,小心翼翼地問道:“陛下,若臣一年內不小心闖了禍呢?”

    李世民不懷好意地笑道:“闖了禍很簡單,朕也不怪你,看你闖的禍大小,你反過來給朕錢,輕則萬貫,重則家產全收,怎樣?”

    李素驚出一頭冷汗。

    好險吶!差點上當了,賭注太不公平,不闖禍才給一萬,不小心闖了禍卻有可能傾家蕩產,這種典型坑人的賭能答應嗎?別的且先不說,眼下算計了安平侯劉平,不大不小也算是闖了禍,今日若答應了這個打賭,恐怕下一秒就得老老實實往外掏錢了……

    一念閃過,給自己省下了至少一萬貫,李素心中冒出一股劫後餘生的慶幸。

    若真的賠了錢,自己大抵對人生已失去希望了吧,可能尋短見也不一定。

    連小孩子的錢都騙,你簡直跟那江南皮革廠帶著小姨子私奔的老闆黃鶴一樣不是人……

    李素臉色陰晴不定,李世民卻興致勃勃地伸出了手,笑道:“你我君臣做個約定,擊掌為誓可好?”

    李素暗暗冷笑,然後……右手忽然抽風了,使勁拽著不停抖索的手腕,李素的表情痛苦且驚恐。

    “陛下,臣的手……不知為何抽抽了!”

    李世民一愣,接著大笑,指了指他,道:“滑不溜手的混賬,還是這麼沒個正形,虧朕剛才還夸你穩重了,其實仍然沒長進。”

    李素見好就收,乾笑道:“臣辜負陛下厚望了,實在是臣的性情捉摸不定,連自己都不敢保證會不會闖禍,所以臣覺得還是不要打這個賭吧……”

    李世民悻悻一哼:“如此說來,你還真有繼續闖禍的打算?下一次你想給朕惹出什麼禍來?”

    李素苦笑道:“這個臣可就不清楚了,闖禍這種事,臣覺得還是隨緣比較好。”

    李世民又哼了一聲,重重指了指他,像是警告,端杯啜了一口茶,才緩緩道:“上次朝議,朕讓你提名西征主帥人選,你為何推搪過去了?若說西域諸事,滿朝上下唯你最有資格說話,因為你在西域待過三年,對西域諸國和風土人情都熟悉,你以為朕上次要你提名是在跟你客氣?”

    李素嘆道:“陛下,臣也為難啊,其實陛下心裡有數,朝中各位老將,任挑一個出來都能勝任主帥之職,只是陛下將所有心思放在東征上面,捨不得將任何一位老將分出去辦這點小事,故而猶疑不定,這種時候,臣不管提名哪位將軍,陛下都不會太滿意的,還不如不說了。 ”

    李世民若有深意地看他一眼,笑道:“今日殿內只有你我二人,姑且當是閒聊,你便隨便提幾個人選讓朕參詳一番,言若有失,朕不究罪。 ”

    李素知道這個時候不能客氣了,再矯情那叫不識抬舉。

    仔細想了想,李素道:“陛下,所謂內舉不避親,臣以為,臣的舅父大人李績可為西征主帥。”

    李世民似乎有些意外,呆了一陣後,展顏笑道:“願聞子正高論。”

    “不謙虛的說,臣的舅父大人也算是當世名將了,用兵如神不敢說,至少蕩平西域沒問題,舅父用兵與程伯伯不同,他的用兵擅長化整為零,以數支小股軍隊分散聚攏,圍而擊之,此用兵之法正適合西域平坦的沙漠丘陵地勢,再加上舅父治軍嚴謹且細心,若大軍長途跋涉,以舅父之能,當可在缺水少糧的沙漠中最大限度地保存王師實力和戰力……”

    李世民微微動容:“想不到你對李績的用兵如此了解,朕倒是小看你了,所以,你覺得李績為西征主帥最合適,對嗎?”

    李素垂頭道:“是。”

    李世民眨眨眼,笑道:“程知節呢?你不是跟你的程伯伯最親密嗎?為何不推薦他?”

    李素嘆道:“臣食君之祿,怎能公私不分?程伯伯用兵剛猛,攻伐迅疾如雷,然則剛極易折,勇猛有餘,謀略卻嫌不足,尤其是在容易迷失方向的沙漠裡,稍有衝動便是數万人一齊踏進了鬼門關,臣不忍害了三軍將士,也不忍害了程伯伯,所以只能實話實說,程伯伯……不可為西征主帥。”

    李世民緩緩點頭:“看來你今日不全是和稀泥,倒也言中有物,如此說來,你認為李績是最合適也是唯一的西征主帥的人選?”

    李素笑道:“倒也說不上'唯一',臣不敢欺君,提名舅父大人,其實臣也摻雜了一點私心的,以臣看來,這次西征幾無懸念,可以說是手到擒來,只要不犯別的錯誤,比如沙漠中迷路,遇到極大的沙暴等等,這筆軍功算是穩穩到手了,說句不敬的話,所謂肥水不流外人田,有這麼好的機會,臣當然第一個想的是自家人,再說,舅父大人的用兵之法恰好也適合在沙漠中施展,臣這也算是公私兼顧了。”

    李世民靜靜聽著,李素說完後,他沉默了一陣,良久方才嘆道:“朕聽出來了,子正你……並不看好朕東征高句麗?你覺得朕的東征可能會敗,所以先把你舅父摘出去,讓他去西征,東征若敗,你舅父也不會受到牽連,對嗎?”

    李素苦笑道:“陛下,東征高句麗太複雜,臣還有許多事沒想明白,所以還是那句話,能否容臣再思索幾日,待臣的想法成熟後,再與陛下奏對。”

    李世民點點頭,臉色卻有些怔忪了。

    許久之後,李世民忽然一笑,若有深意地看著他,道:“你我君臣論過了天下英雄,為何唯獨不見你提侯君集?”

    李素一驚,赫然抬頭看著他。

    李世民笑容不減,望向他的目光卻多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李素的心跳開始加速,一時間,他也不明白李世民到底幾個意思,這句話問出來究竟什麼目的。

    “臣,臣……”

    李世民笑道:“朕想,恐怕你心裡最屬意的西征主帥人選,應該是侯君集吧?滿朝老將裡,唯獨侯君集有過西征的經歷,而且滅高昌國一戰完成得很漂亮,如果不是多了殺降和縱兵搶掠的污點的話,當年侯君集的征西之戰簡直可以說是完美了,如此良將國楨,你為何偏偏不提?”

    李素深吸了口氣,努力平復心情,低聲道:“臣怕犯了忌諱,畢竟侯君集當初參與了太子謀反,再說大唐並不缺將帥,朝中那麼多名臣宿將,陛下也不缺侯君集一個,所以臣不敢言。”

    李世民笑容漸斂,嘆道:“子正啊,難道在你的心裡,朕果真是那種心胸狹窄容不下良諫的昏君麼? ”

    李素急忙道:“陛下此話嚴重了,臣絕無此意,只是侯君集對西征而言,其實並不那麼重要,可以選他,也可以不選他,全在陛下一念之間爾,侯君集尚在流放途中,他犯了錯,自然要受到懲罰,現在懲罰還沒結束,西征主帥一職怎麼說也輪不到他吧。”

    李世民哼了哼,目光忽然如刀鋒般銳利,盯著他道:“你果真是怕犯忌諱才不提侯君集的麼?李素,在朕的面前,你的那點小心眼可以收起來了!”

    李素額頭不知不覺滲出了冷汗,聞言努力擠出一個笑臉,道:“恕臣愚鈍,臣實在不懂陛下的意思……”

    李世民冷冷道:“聽不懂?既然聽不懂,為何給安平侯劉平布下那麼大的局?你無緣無故幫侯家老小度過危難,難道僅僅只為了故人之情?”
V123210 發表於 2017-3-20 18:50
貞觀大閒人 第七百八十七章苦心勸諫

    李素從來不敢小看李世民。

    這位歷史上赫赫有名的天可汗有著遠超於凡人的洞察力,還有對所有情勢掌控力。整個天下都牢牢掌控在他手裡,何況是他眼皮子底下的這點破事?

    李素給劉平佈局時,根本就沒想過隱瞞什麼,他知道不論做得再隱秘,李世民想知道的東西,就一定能知道,越隱瞞越是弄巧成拙。

    現在李世民果然已毫不留情地拆穿了他的心思,李素驚詫過後,迅速冷靜下來。

    首先抬頭看了看李世民的臉色,見李世民面無表情,不知是怒還是……更怒,李素心中大概有了數,索性非常光棍地承認了。

    “陛下恕罪,臣確實給劉平布了個局,臣認錯,”李素老老實實地道。

    李世民哼了一聲,道:“朕聽出來了,你剛才說的是'認錯',不是'認罪',其實你根本不覺得自己錯了,對嗎?”

    李素沉默片刻,然後點頭:“是的,臣覺得自己沒錯。”

    見李素少有的硬氣,李世民不由有些詫異,深深看了他一眼,道:“佈局構陷朝臣,鬧到滿城風雨,莫非你覺得自己沒做錯?”

    李素嘆道:“對與錯,要看人來的,如若是君子,臣會敬重他,尊崇他,哪怕這位君子是臣的敵人,臣也會堂堂正正與他交手過招,勝敗皆榮,但是,安平侯劉平卻是個小人,對待小人,臣可就不那麼客氣了,但能達到目的,臣並不介意用什麼手段。”

    李世民冷笑:“劉平是君子還是小人,由你李素說了算嗎?”

    李素忽然朝他一笑,道:“臣當然說了不算,普天之下,唯陛下才有資格評判一個人是好是壞,臣斗膽請問陛下,您覺得劉平是君子還是小人?”

    同樣的問題,被李素輕飄飄地推了回去,李世民不由一滯,這個問題可不好回答,裡面有陷阱,若說劉平是小人,則說明李素對他佈局構陷其實沒做錯,小人嘛,人人得而誅之,用什麼法子在他身上都是合情合理且拍手稱快的。

    可若是評判劉平是個君子……這話說出來李世民都恨不得抽自己耳光,劉平的所作所為李世民當然也看在眼裡,為了私怨竟對侯家婦孺老弱下手,這樣的行徑跟“君子”扯得上關係嗎?實在是侮辱了“君子”這個詞。

    想到這裡,李世民忽然一瞪眼:“你還在耍弄你的小聰明?”

    李素嘆道:“陛下自然清楚劉平是怎樣的人,臣這麼做也是看不下去了,無論侯君集曾經做過什麼,畢竟他已受到了懲罰,至今仍在懲罰中,但侯家滿門婦孺老少何辜,昔年威風凜凜的左衛大將軍,一朝失勢,滿門竟落得如此境地,更何況,欺凌他們的人,還是當年的部將故舊,看著劉平的所作所為,臣只覺得人心骯髒冷酷……”

    李世民面無表情地看著他:“所以,你便代侯君集出手了?”

    李素笑了:“臣只有二十多歲,正常來說,還是個血氣方剛的年輕人,路見不平,豈能袖手?就算臣不認識侯君集,就算劉平欺凌的是陌生人,臣若知道了也照樣會出手的,臣不管活到什麼歲數,這個脾性怕是一輩子也改不了了。”

    李世民沉默半晌,點頭道:“朕喜歡的,也是你這個脾性,當年能在朝堂上公然誦吟《阿房宮賦》來諷刺朕,這世上怕是沒什麼能讓你懼怕了。至於劉平麼……”

    李素接道:“陛下,臣斗膽問一句,侯君集和劉平,此二人在您心中孰輕孰重?”

    李世民看了他一眼,沒吱聲。

    李素知道他是有點下不來台,於是主動給了一個台階。

    “陛下,侯君集不管怎麼說,他也是跟隨陛下多年的從龍功臣,這些年與陛下名為君臣,實則陛下心中實待他如兄弟,當年陛下還是秦王,正是內外交困之時,堅定不移跟隨在陛下身邊的有幾個?玄武門之變時,真正舍生忘死豁命相搏,踩著一地鮮血將陛下送進太極宮那張最尊貴的帝座的,有幾個?”

    “這些年過去,當年的功臣老的老,死的死,活著的還剩多少?昔日陛下曾黯然神傷,思念逝去的老夥伴,決意設功臣畫像,以供憑弔,以慰憂思,逝者已矣,可那些活著的老夥伴們,不是更應該珍惜他們嗎?侯君集這些年或許因為功高爵顯而變得有些驕縱,故而犯下高昌屠城之錯,其實陛下應該也清楚,所謂屠城,咱們大唐的老將們誰沒幹過?只是侯君集運氣不好,恰恰選擇了一個很不合適的時機,所以被陛下處置了,所以心懷怨恨了,所以……一時糊塗,參與謀反了。”

    隨著李素一番解析,李世民微微動容。

    見李世民深思的神色,李素不由悄悄放下了心。

    誠如李世民自己所說,他並非一個聽不進勸諫的帝王,只要說得在理,李世民就算不納諫,至少還是能聽下去的。

    良久,李世民忽然扭頭看著他,道:“子正,這兩年來,你前前後後在朕面前,不止一次力保侯君集了吧?你究竟為何如此保他?”

    李素嘆了口氣,這個問題,李世民已不是第一個問他的人了。

    身邊很多人都不解,都覺得李素有大好前程,而且與那麼多名臣宿將交好,為何偏偏一次又一次地跟一個謀反逆臣牽扯在一起。

    憑心而言,李素其實也覺得自己如此力保侯君集未免有些過了。只是這一次,老天安排他遇到了侯傑被欺凌,故人之子,落魄至此,李素能不管麼?當然,既然管了,不妨順便也給自己謀點什麼,所以,這次保侯君集的原因,跟當初的情分並無太大的關係,利益的原因佔了一大半。

    迎著李世民不解的目光,李素坦然笑道:“陛下,大唐的名將眾多,他們每一個人都能獨領三軍,為大唐攻城拔寨,屢立功勳,只不過,咱們大唐的名將再多,卻沒有一個是多餘的,他們一個都不能少,少一個,便等於抽掉了承重社稷的一根柱石,這是臣的想法,陛下覺得呢?”

    李世民再次動容,神情陷入深思。

    良久,李世民緩緩道:“你的意思,讓朕赦免侯君集?”

    李素直視李世民,道:“殺不如恕,侯君集這次若能被赦還,此生必對陛下忠心耿耿,絕不會再生二心,陛下,聖君治人,先誅心,再收心。”

    李世民似乎並不意外李素的表態,反倒是臉上露出了笑容,道:“難得子正有情有義,侯君集能識你,實為今生之幸也。”

    李素見李世民避而不表態,情知李世民仍未做出決定,不由淡淡一笑。

    “陛下,不談當年君臣情分,只看眼下的情勢,陛下籌謀東征已久,朝中諸將皆在陛下的謀劃之中,將來東征高句麗,陛下必然是要親征的,那些老將們也會隨侍帝側,可以說,他們每一個人都用得上,臣相信陛下甚至連哪位將軍領多少兵馬,從哪條路出征,攻打哪個城池等等,這些具體的戰略部署都已有了安排,那麼,如今西域突然叛亂,陛下的這盤棋已被打亂,若是調派一位將軍去平西域之亂,陛下原來的東征部署也隨著亂了,朝中的將軍們不能動,這個時候除了侯君集,陛下還有更合適的西征主帥人選嗎?”

    看著神情愈動的李世民,李素接著道:“侯君集,他是突然多出來的一位將軍,是陛下計劃之外的將軍,而且經驗豐富,有過蕩平西域經歷,熟悉西域風土和諸國形勢的將軍!”

    李素嘆息一聲,道:“臣實在想不出,除了侯君集,還有誰能勝任西征主帥一職,陛下,當初侯君集雖然參與了謀反,可憑心而論,他並未做出任何對陛下不利的事,那時他若以自己在軍中的聲望登高一呼,想必陛下平定謀反會比預想中的麻煩得多,可事實上侯君集什麼都沒幹,反倒是在雙方鏖戰正酣之時跪在太極宮門前請罪,甘願自縛就擒,說他預識時務也好,說他不負忠心也好,他終歸只是稍稍走錯了一步,然後馬上回到了正途,如今大唐正是需要的他的時候,陛下為何不能徹底恕過他曾經犯下的小過錯,讓他繼續為陛下所用呢?”

    李素說得口乾舌燥,而李世民神情微動,卻還是沒有表態,李素嘆了口氣,心中有些失望。

    大殿內,李素該說的話說完了,君臣二人陷入了沉默。

    李世民擰著眉頭,不知在思索著什麼,李素則端著茶盞,神思不屬地啜著茶。

    茶早已涼透,一名宦官躬身上前,為李素撤下茶盞,很快給他換了一盞熱茶,然後朝李素友好地笑了笑。

    殿門外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一道老邁佝僂的身影出現在殿外。

    李素定睛一看,原來是久違的老宦官常塗。

    常塗依舊板著一張死人臉,好像全天下的人都欠了他不少錢似的,面對李世民時也沒有半點笑意。

    “啟禀陛下,安平侯府出事了。”

    李世民回過神,第一反應卻是先看了李素一眼,然後淡淡地道:“出了何事?”

    常塗面無表情道:“侯君集的正室夫人侯方氏領著侯家滿門老少婦孺,一齊跪在安平侯府門前,求安平侯劉平放過他們,連侯君集那位被打斷了腿的長子侯傑也被抬著放在侯府門前了。”

    李世民愣了一下,然後扭頭狠狠瞪了李素一眼,李素一凜,接著嘿嘿乾笑不已。

    君臣二人都清楚,這事根本就是李素安排的,否則侯方氏一個婦道人家不可能幹出這麼撕破臉的事。

    李世民重重怒哼一聲,然後道:“朕知道了。”

    按說禀報完了,常塗應該識趣地退下,但奇怪的是,常塗居然沒走,仍定定地站在殿門口。

    李世民皺眉看著他:“你還有事?”

    常塗道:“有,老奴剛才沒說完,侯方氏領著侯家滿門跪下後,安平侯劉平馬上出門,跪在侯方氏面前,對天立誓自辯清白,奈何侯方氏不信,言稱只求劉平放過侯家滿門,她願以侯家族人的一條性命作為消弭當年恩怨的代價。然後她便拔出一把匕首,先刺向長子侯傑,被劉平攔阻下來,劉平好言相勸,侯方氏仍不聽,最後趁劉平不備,居然反手一刀刺向了自己的心口……”

    “啊?!!”李世民和李素大驚,二人同時站起身,震驚地看著常塗。

    常塗仍舊面無表情,接著道:“這一次,劉平沒來得及攔住,匕首插入心口,侯方氏當場斃命,雍州刺史府已派了差役來處置善後,侯方氏的屍首被侯家族人帶回了侯家,劉平此時正在侯家門前長跪不起……”

    李世民神情震撼,一雙充滿怒意的眼睛狠狠地望向李素,卻見李素臉色蒼白,雙目無神,李世民不由一愣,看李素的表情,侯方氏自戕顯然並非出自他的安排。

    李素確實沒有安排,侯方氏自戕完全在他的計劃之外。

    在李素的安排裡,從侯傑被打斷腿,到安平侯府的王付渠失踪,再到栽贓給劉平,最後侯家滿門跪在安平侯府前,甚至假裝作勢捅侯傑一刀,這些都是李素安排的,他要達到的目的就是讓劉平下不了台,愈發坐實安平侯對侯家下毒手的事實,侯家的這副慘狀必然會被李世民知曉,順便也能得到李世民的同情憐憫之心,自己再在李世民面前加一把火,讓他動了惻隱,最後順理成章地恕過侯君集,發下赦免侯君集的聖旨,那麼,整件事的佈局便算徹底達到了目的。

    但是,侯方氏的自戕,卻委實不在李素的計劃之中。

    李素急了,顧不得失儀,望向常塗道:“侯方氏真死了?”

    常塗點頭:“雍州刺史府仵作已當場查驗,確是死了。”

    說著常塗這種鐵石心腸的老特務頭子都不由閃過一絲敬意。

    李素失神地坐了回去,臉色蒼白,喃喃自語:“她……怎麼會,怎麼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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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123210 發表於 2017-3-20 18:51
第七百八十八章侯門巾幗

    侯方氏的死,給了李素非常大的震撼。

    對大唐來說,李素是外來人,是的,自己其實是個來自千年後的老鬼,沒有經歷過千年的風霜,卻有著兩輩子的滄桑。

    從貞觀九年來到這個陌生的年代,直到如今的貞觀十八年,整整九個年頭,李素一直以為自己已經完全融入了這個世界,並且在這個世界混得風生水起,娶妻養家,舞弄長袖,家國天下兼顧,一步步的有了錢,有了官爵地位,從一個貧寒的農戶慢慢發展到如今的新興權貴。

    說起來李素都有一點淡淡的得意,畢竟,自己還是有點本事的。

    可是直到今日他才發現,自己其實並沒有完全融入這個世界,至少這個年代裡的人的價值觀他並不了解。

    怎樣的心情,怎樣的目的,能令一位堂堂的國公府正室夫人毫不猶豫地給自己心口刺一刀,她為何要選擇死亡?她想用死亡訴說什麼?達到怎樣的目的?

    李素不了解,此刻的他,整個人都是懵懵懂懂的,神情滿是迷茫。

    機械式地扭過頭,李素目光呆滯地望向李世民。忽然發現李世民眼眶已紅,嘴唇微微發顫,死死咬著牙一聲不吭,臉上卻分明有了幾分悔意,很快,李世民眼睛眨了一下,蓄滿的淚水如雨而下。

    李素呆怔一陣,忽然恍然大悟。

    他終於明白侯方氏為什麼要這麼做了。

    李素的佈局並沒有問題,但是,太溫和了。李素本是完美主義者,他既想達到目的,又不想侯家以付出人命為代價來換取,李素不介意對敵人狠毒,但是他從來沒有對朋友下手的習慣,打斷侯傑的腿已然是他能接受的極致了。

    劉平確實被李素搞臭了,不止是民間的名聲,李素相信朝中許多監察御史大概也聽說了此事,參劾劉平的奏疏或許早已雪片般飛進了尚書省,劉平的下場好不到哪裡去。

    那麼剩下的還沒達到的目標是什麼?赦免侯君集的聖旨,這是最重要而且也是侯家滿門上下最需要的。

    李素的佈局侯方氏一直知道,顯然她並沒有太大的信心,因為她比李素更了解李世民,她知道李世民的惻隱之心不是那麼容易生出來的,最是無情帝王家,扮個慘狀就能引來帝王的惻隱,帝王的惻隱有那麼廉價麼?

    侯方氏是國公府的正室原配,也是經歷過大風大浪的人物,李素的計劃說出來後,侯方氏便覺得不夠,不是計劃不夠完美,而是李素的籌碼不夠重,從頭到尾太溫和了,沒有任何激烈之處,這樣一來,讓侯君集得到皇帝赦令的機率也就小了。

    所以侯方氏選擇了自戕。

    她要用自己的命,來給李世民一個狠狠的震撼!用自己的鮮血,喚醒李世民塵封於心底的昔日袍澤之情。

    這個代價,是侯家必須要付的,而且只能是她,侯傑雖是長子,但他的分量還不夠,別的妾室所出的孩子分量更不夠,只有她,侯家落魄時的掌門人,獨力苦苦支撐破敗門庭的正室夫人,她的死,才有這個分量。

    看著李世民臉上的淚水,和一臉的悲戚之色,一時間李素全明白了。

    數日前侯方氏站在大門前,厲聲教訓侯傑的字字句句如同春雷般在李素耳邊炸響。

    “……為了保侯家男丁,侯家滿門婦孺皆可犧牲,包括我在內!男丁活著,侯家才有希望,才有東山再起的一天,才能等到你父親否極泰來,赦令歸京。”

    李素閉上眼,不知何時,自己的臉上也佈滿了淚水。

    侯方氏果真做到了,用自己的命,喚醒了李世民的惻隱之心,換來了家族的重新崛起。

    值嗎?

    李素不知道,此刻的他,太迷茫了,兩輩子的價值觀在今日竟因為一位婦人而受到了強烈的衝擊。

    在李素失神的沉默里,李世民終於發話了,這句話,侯家在絕境中等了一年多,同時,付出了當家主母的一條命。侯方氏的死,終於令李世民堅定了重新起用侯君集的決心。

    “常塗,傳旨,八百里快馬召侯君集還京,重新起用侯君集,复封陳國公爵位,侯門方氏忠耿剛烈,追封申國夫人,工部遣匠,戶部撥錢,以公主禮營造陵墓,賜侯家錢萬貫,絲百匹,封侯君集長子侯傑左衛中郎將。”

    常塗躬身領命。

    李世民想了想,又補充道:“另外,將侯家原來的宅子還給他,再賜侯家僕役百人,從宮人中遴選,明日送去。”

    李素扭頭看了他一眼,不由暗暗苦笑。

    終究還是沒有完全信任侯君集,這“僕役百人”裡面,卻不知有多少眼線耳目了。

    帝王的心啊……

    停頓片刻,李世民又道:“安平侯劉平心性歹毒,欺凌婦孺,得勢而猖獗,可奪其爵,罷其職,打入大理寺嚴審,安平侯親眷貶為庶人,即日逐出長安,流放瓊南,十年內不得開豁。”

    常塗一一遵令。

    吩咐過後,李世民看著李素,道:“如你所請,侯君集歸京後,朕將任他為隴右道行軍大總管,領兵出征西域。”

    李素起身行禮:“臣代侯君集謝陛下。”

    李世民點點頭,疲憊地闔上眼,輕嘆口氣,抬袖拭去了臉上的淚水,神情無比蕭瑟。

    李素此刻心中亦悲痛不已,朝李世民行禮道:“陛下,臣……想去拜祭侯家嬸娘。”

    李世民連話都懶得說了,只是無力地揮了揮手。

    李素和常塗一同退出了大殿。

    ************************************************** ********

    出了宮,李素匆忙朝侯家趕去,常塗騎著馬與李素並肩而行,原本李素想與他閒聊幾句,算是混個臉熟,但一來此刻心情沉痛,二來,常塗一直板著死人臉,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樣,李素也懶得搭理他了,二人一路沉默地趕到了侯家門前。

    侯家大門前高高掛著兩隻白皮燈籠,顯然已在舉喪了。

    門前垂頭跪著一人,正是安平侯劉平。

    劉平神情絕望,垂頭不語,宅院內傳來侯傑撕心裂肺般的痛哭聲,哭聲傳出門外,劉平的身軀微微直顫。

    李素冷漠地看了他一眼。

    憑心而論,侯方氏的死與劉平其實並無直接關係,劉平沒有害她之意,更沒有逼她,侯家必須要付出人命代價,劉平只是侯方氏的一個藉口而已,就算沒有劉平,以侯方氏的打算,她還是會找到另一個藉口自戕。

    理智告訴李素,這件事裡劉平其實也是受害者,但內心的情感卻令李素無法保持理智,努力克制之後,這才忍住朝劉平狠踹一腳的衝動。

    進了門,李素發現侯家已搭起了靈臺,一面面雪白的喪旗和招魂幡立在靈臺兩側,迎風招展,除了靈臺和旗幡,竟沒有別的佈置了。

    李素不由一陣心酸,侯家如今的境況,連辦一場體面喪失的錢都沒有了。

    “方五叔!”李素揚聲道。

    方老五應聲而出。

    “五叔,你速去拿我的玉牌去程家,臨時藉調五千貫,另外派幾個人去城外的寺廟和道觀裡請幾位高僧和道士,帶上法器,過來做足四十九天的道場。”

    方老五領命離開。

    李素的聲音驚動了侯家的人,一身麻衣孝服的侯傑衝了出來,侯家所有的直系和旁系子弟,還有許多婦孺老人孩子全都出來了,以侯傑為首,眾人面朝李素一齊跪拜下去。

    李素大驚,急忙上前相扶:“侯賢弟,你們這是做什麼?快快起來!”

    侯傑淚痕滿面,哽咽道:“母親大人自戕後,還留了一口氣,臨終前囑託小弟,一定要給子正兄行大禮,是你救了侯家,你是侯家的恩人,此恩侯家世代難報還。”

    李素神情悲痛道:“我思慮不周,害嬸娘喪了性命,何來恩情可言?”

    侯傑搖頭:“這是母親大人自己的選擇,而且誰都不知道她竟早有此打算,怎能怪子正兄?侯家若欲再起,必須要付出代價的,家族興旺昌盛,向來沒有捷徑可走,該付出的,一定要付出,母親大人最感謝的便是子正兄你了,她說,若無子正兄給侯家提供這個契機,她就算是死,也是毫無價值的……”

    侯傑越說越難受,終於忍不住痛哭失聲:“我侯傑不孝,這個代價原本應該由我來付的,母親大人為何先我一步?”

    李素心中亦愴然。

    為了家族興旺,竟毫不猶豫地把命搭上了,李素不由再次問自己,值得嗎?

    這樣的女人,究竟是可敬,還是可怕?

    拍了拍侯傑的肩,李素也說不出安慰的話,只嘆道:“侯嬸娘可已入棺了?”

    侯傑哽咽點頭:“家中女眷已為她整理過遺容,入了棺,棺柩擺在前堂。”

    李素嘆道:“還請侯賢弟領我拜祭一下,是我做事不周,須向嬸娘賠罪。”

    侯傑抽噎著搖頭,然後將李素領進前堂。

    前堂正中,侯方氏穿著白衣白裙,靜靜躺在棺柩中,眼睛緊閉,神情淡然,不知是不是李素的錯覺,他甚至在侯方氏的臉上看到一絲隱隱約約的笑意。

    沉痛地一聲嘆息之後,李素面朝侯方氏雙膝跪拜,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

    禮畢起身,李素又定定看著侯方氏的臉,許久,方才轉身。

    侯傑仍跟在李素身後,眼睛通紅發腫,神情痛不欲生。

    李素拍了拍他的肩,嘆道:“侯嬸娘沒有白死,門外有旨意了,你是侯家長子,出去接旨吧。”

    侯傑索然點頭,全家人盼星星盼月亮盼來的聖旨,此刻已引不起侯傑心中半點波瀾了,失而復得的爵位,家產,官職和一切,從裡到外透著一股子血腥味,至親的血。

    該拜祭的已拜祭完,李素往門外走去,剛走兩步又停下,轉身看著侯傑。

    “侯嬸娘說,你父親能認識我,是他今生之幸,其實她說錯了。”

    侯傑抬頭不解地看著他。

    李素再次深深看了一眼前堂內的棺柩,嘆道:“你父親今生最大的幸運,是娶了你母親,真的,能娶到侯嬸娘,你父親大概積了十輩子的德。”

    說完,李素站在前堂外,朝棺柩長長一揖,久久方才起身,然後轉身離去。

    侯家大門外,侯傑一臉悲痛地跪在常塗面前,聆聽常塗宣念聖旨,侯傑的身後,侯家諸房子弟妾室卻一臉喜意,那彷如春雪融化般的笑靨,與身後的靈堂的棺柩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很刺眼。

    世間只有一個李素,世間也只有一位侯夫人。

    ************************************************** ********************

    李素忽然覺得很累,一路沉默著回到家,二話不說便往床榻上一倒,然後呼呼大睡起來。

    這一覺睡得久,但睡得很不踏實。

    李素做了很長的噩夢,夢裡充斥著魑魅魍魎,充斥著鮮血與白骨,神仙笑,厲鬼嚎。

    不知夢到了什麼情節,李素“啊”地一聲大喊,猛地從床上彈坐起來,滿頭大汗,目光呆滯。

    一雙纖細的玉手握著一塊方巾,輕輕擦拭著李素額頭上的汗珠。

    李素抬起無神的眼睛,看到許明珠那張擔心焦急的臉。

    “夫君,您做噩夢了……”許明珠用的是肯定句。

    李素開口,聲音嘶啞難聽得連他自己都嚇了一跳。

    “什麼時辰了?”

    “已是半夜了,您整整睡了四個時辰,也做了四個時辰的噩夢。”許明珠擔心地握住了他的手。

    李素強笑:“可能老天爺覺得我太懶,睡得太多,所以給我扔了幾個噩夢警告一下我吧。”

    許明珠幽幽嘆道:“方五叔回來時都告訴妾身了,侯家嬸娘她……”

    李素神色黯然,道:“我只能說,侯嬸娘壯哉!當初若早知侯家還有如此人物,侯君集被流放那天我就該一路護著侯家的,看看侯嬸娘,多少鬚眉都汗顏無地……”

    許明珠仔細看著李素的臉,然後小心翼翼道:“夫君,您的神色似乎……不完全是敬佩她?”

    李素笑了笑: “她值得敬佩,也不值得敬佩。”

    “為何?”

    “'為何'這兩個字,其實是我想問你們。”

    許明珠愣住:“'我……們'?除了妾身,還有誰?”

    李素此刻心神已亂,胡亂地指了指空氣,道:“你們,你們這個年代的人!你們到底在想什麼?家族興旺就那麼重要嗎?'各安天命'懂不懂?'自求多福'懂不懂?往胸口刺一刀,你就高尚了,有奉獻精神了,家族從此昌盛興旺了,那你算什麼?心甘情願當墊腳石嗎?這樣是不是很偉大?覺得連死都能含笑九泉,並且人格得到了極大的昇華……”

    突如其來的發怒,許明珠嚇呆了,李素卻愈發暴躁,這樣的李素看在許明珠眼裡,非常陌生。

    眼睛通紅地看著許明珠,李素忽然露出一個很邪的笑:“你知道嗎?我去看過侯嬸娘的遺容,她躺在棺柩裡,面容很安詳,而她的臉上,真的帶著笑。”

    “還有,陛下重新起用侯君集了,侯家又恢復了往日的風光,常塗那個老太監念聖旨的時候,侯家的妾室和子弟們,也在笑。 ”

    “知道這叫什麼嗎?這他媽叫人血饅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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