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貞觀大閒人 作者:賊眉鼠眼(已完成)

   
vc2008 2015-3-1 14:59:49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67 4822927
V123210 發表於 2016-11-3 17:23
貞觀大閑人 第七百一十章 取舍抉擇

“心魔難消”。

李素此刻心中就有這樣的感覺,多年前的一句無心之語,影響了一對有情人乃至一個家庭的命運,李素覺得很過意不去,他想挽救,想彌補,盡自己所能扭轉這個惡果。

可是,一旦出手,便須承擔足夠大的風險,這個風險包含自己和家人的安危,因為他要做的事情很嚴重,他要改變這個已然板上釘釘的事實,同時也在挑戰皇權。

只有作死的人才會干這種作死的事,以李素小心謹慎的處世性格,對危險從來都是有多遠躲多遠,然而這一次,他發現自己無法躲避,只能迎頭而上。

好人與壞人的區別,便在于心中是否還存有那一絲良知,是否對生命有所敬畏,無論是自己的生命,還是別人的生命。

許明珠不知李素心中的想法,她一直活得很單純,李素像大樹,給她撐起了一片綠蔭,她坐在綠蔭下,只見鶯長,陽光明媚,那些太復雜的事,太陰暗的事,都被李素擋住了,將它們隔絕在另一個她所看不到的地方。

見李素此刻意氣消沉的模樣,許明珠只覺得很心疼,也很慌張,她很少見他這樣,哪怕當初死守西州,眼看就要城破人亡之時,她都沒見過李素如此消沉過。

“夫君是做大事的人,妾身出嫁前娘親便與我說過,要聽夫君的話,不要阻攔夫君做任何事,妾身不懂夫君做的那些大事,但妾身知道夫君定然懂得進退取舍,無論是進還是退,妾身都與夫君站在一起,共享榮華富貴也好,上刑場砍頭也好,夫君在哪里,妾身也在哪里。”

李素笑了,愛憐地撫了撫她的頭頂,道:“沒到砍頭那么嚴重,我不是不知輕重的人,不管怎么說,我的家人是最重要的,我不會拿你們的性命去冒險,咱們的皇帝陛下還是很講道理的,只要沒有牽扯進謀反的大逆之罪里面,一般不會禍延家眷,只是有可能會有一些不好的結果,若然事不成,或許流放千里,或許罷官免職下獄,你我既是結發一生的夫妻,家里有可能會發生的事情,我還是得跟你說一下,讓你有個準備。”

許明珠遲疑片刻,忍不住道:“妾身能問問夫君到底欲做何事嗎?”

李素抬頭望著屋梁,淡淡地道:“我要救一個人,也要救自己曾經犯過的無心之錯。”

許明珠眼中閃過黯然之色,嘆道:“夫君將妾身保護得太好,妾身……總是融不進夫君的另一個天地里。”

黯然之色僅只一閃而過,隨即許明珠神情一整,變得堅毅如鋼,一如當初橫穿千里大漠時的決然。

“夫君想做什么,盡管放手去做,妾身在背后陪著夫君!”

李素笑了:“放心,我只是試試。而且只試一次,若察覺到危險,我必抽身而退。”

東陽道觀。

屋子里生著炭火,大小五個銅爐,分別置于殿內四角,最大的一個擺在殿中心,李素就這樣睡沒睡相半躺在爐子旁,愜意地半闔著眼,東陽一臉看不慣地瞪他一眼,但還是冷不丁往他嘴里塞半塊黃金酥。

爐子做得很精巧,做工和用料都比李家的強多了,而且制式也大了許多,標準的皇家用物,李素想仿造都會吃官司。當然,也有眼熟的東西,殿內五個爐子旁邊都伸出了一根煙囪,煙囪一直曲伸到殿外,李素很多時候發明的小玩意并不指望它賺錢,只圖生活上用起來方便安全,同時也讓自己得瑟一下,比如這煙囪,發明出來后首先便在自家各房里裝上,再著工匠打造了十幾個,獻寶似的送到東陽的道觀里,看到東陽滿眼驚奇嘖嘖贊嘆的模樣,李素心中比賺了錢更滿足。

只是今日,二人相處的氣氛似乎并不太好。

“救屏兒?文成公主?”東陽瞪圓了杏眼,震驚得連聲調都尖細了不少。

李素掏了掏耳朵:“輕點聲,噪音超標了,當心我去衙門告你擾民。”

東陽氣急了:“你瘋啦?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嗎?”

“知道啊,不讓你的好姐妹遠嫁吐蕃蠻子嘛……”李素朝她擠擠眼:“‘急公好義’這詞兒,說的就是我,為了讓你不傷懷,索性把你的好姐妹救了,看我多好,你今生能遇見我,簡直是積了十輩子的福,……你看啊,又英俊,又溫柔,最重要的是心地還善良,如果多讀點書的話,古時候的圣賢差不多也就我這樣了吧?”

東陽又氣又好笑,怒道:“圣賢若是你這樣,父皇只怕得再來十次焚書坑儒才解恨。”

李素一滯,然后憂傷地看著她:“你越來越犀利了,難道吃了功力大漲的神藥?”

單手捏住她的下巴,李素朝她示意:“嘴這么毒,是不是吃砒霜了?張嘴,讓我看看舌苔……”

“去你的!”東陽一把打掉他的手,正色道:“趕緊打消這個念頭!圣旨已下,公主名號已封,吐蕃使團再過兩天便護送公主上路了,木已成舟,無可逆轉,你莫惹惱了父皇,平白牽扯進是非里!”

李素眨眨眼:“你不救你姐妹了?”

東陽神情非常嚴肅,盯著他的臉,道:“我想救她,但做人必須有所取舍,若在你和她之間做個選擇,我必須選你,李素,你不能再冒風險了,一絲一毫都不能!此事關乎大唐數十年布局,屬于既定的國策,你要做的事情不僅僅是逆轉這樁和親婚事,而是改變大唐君臣皆認可的國策,不可能成功的,反而會害己,李素,你要趕緊打消念頭!”

李素淡淡地道:“還記得多年前在河灘邊,我和你說過關于應對和親的計策么?我說若你父皇不舍得女兒遠嫁,何妨在宗親中選一女封以公主名號,代皇室和親遠嫁……”

東陽點頭:“我當然記得,這個計策還是我向父皇稟奏的。”

李素黯然嘆息:“文成公主,就是我這條計策的受害者,你明白我此刻的感受么?我害了一個無辜的女子,這個女子有鐘意的男子,還有傷心至極的老父,等于說,我不僅害了他,還毀了一段美好姻緣,害父女此生不能相見,東陽,我造孽造大了。”

東陽面容浮上愧疚自責之色,語聲忽然哽咽了:“是我把那條和親之策獻給父皇的,說來是我害了屏兒,我才是造了孽的人,一切果報,都應報在我身上……”

李素笑了:“我出的主意,與你何干?照我那時喜歡顯擺得瑟的性子,就算你不說,這個計策遲早也會被別人傳到陛下那里……”

“東陽,我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好人,坑人的事不是沒做過,但這種傷害無辜的虧心事,我做不了,就算無意中做下了,我也要盡我所能扭轉它,改變它,說‘善良’二字未免太過虛偽,我所圖者,只是自己的心安。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東陽抽噎了一下,沉默片刻,不情愿地點點頭。

李素笑道:“好了,此事我意已決,不必再說了,其實沒那么嚴重,我努力試一試,試過若仍覺得希望渺茫,我會果斷抽身,至于愧疚,那就愧疚好了,我身上還擔著更多的責任……吐蕃使團過兩天就要啟程了,我得抓緊時間,你辛苦一下,親自進長安城一趟,去江夏王府拜訪他們父女,然后把我的意思轉達一下……”

東陽無可奈何地默認了李素的決定,她清楚李素的性子,一旦真正決定了,旁人斷難勸他回心轉意。

抬頭盯著他,東陽道:“你有辦法了么?”

李素笑道:“具體的辦法暫時沒有,我現在迫切要做的是爭取時間,不能讓吐蕃大相走得太匆忙,大唐君臣是非常好客的,這一點,想必明日他便能深刻體會到……”

“你的意思是……留下吐蕃使團?用什么法子留?”

“這個,就要看你那位江夏王叔的本事了,總之一句話,‘搞事情’。”

東陽愕然:“何謂‘搞事情’?”

“搞出一點給吐蕃使團添麻煩的事,讓他們想走都走不了,不得不老老實實留在長安,讓他們知道大唐吐蕃和親出現了變數。”

東陽迷茫地點頭。

“還有,我需要見一見那位真臘王子……”李素露出猙獰之色:“一個異國小蠻子情情愛愛的屁事,居然逼得連我都不得不出手,這位王子殿下欠我的人情可大了,不狠狠宰他一刀,他怎能明白‘愛情誠可貴,錢財價更高’的真理?”

東陽又笑又氣,狠狠捶了他一下:“什么‘錢財價更高’,好好的才華全用在這種歪門邪道上了!你打算如何宰他一刀?可別太過分啊,不然日后我都不好意思見屏兒了……”

李素認真臉:“我就這么跟你說吧,此事我若幫他們安然度過難關,使他們有情人終成眷屬,那位王子大概不死也得脫層皮,跟公主殿下同居都付不起房子首付的那種,很有可能每天還得端個碗出去討飯才能養家糊口。”
V123210 發表於 2016-11-5 23:53
貞觀大閑人 第七百一十一章 突生事端

榨干真臘王子是真話,李素說這番話無論心里還是表情,都是無比認真的,不把這位真臘王子榨成真臘乞丐誓不罷休,必須讓他明白大唐的姑娘不是那么好娶的,尤其這位姑娘還是公主,敢跟公主殿下玩“你是風兒我是沙”的悲情戲,就得做好傾家蕩產的準備。

李素即將面對一個天大的難題。

首先,要阻止文成公主遠嫁吐蕃,這算是他對當年種下的惡因的自我救贖,當然,至于公主殿下跟另一個蠻夷王子私訂終生什么的,他完全不關心,錢敲到了就行,你跟鄰居家看門的狗私奔都不關他的事。

其次,不能因此事而惹怒李世民,不充英雄不裝好漢的說,李素惹不起李世民,理論上李世民可以隨自己的心情喜好,把李素凌遲碎剮成任何他喜歡的形狀和碎片。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不能因私而廢公,不管如何看不順眼大唐的和親之策,至少目前的局勢而言,和親的國策不能廢,李素還沒有在朝堂掌握充分的發言權,他沒本事廢掉這個傳延千年的國策,大唐還是要與吐蕃和親,否則很有可能兩國再啟戰端,因一個女子而使大唐平白多樹一個強敵,使得千萬關中子弟為了這段看起來像千古佳話的故事流血拼命,李素做不出如此滅絕人性的事,公主雖高貴,卻也沒有高貴到值得用千萬人的性命去成全她的愛情。

解決此事,需要過這三道檻,老實說,每一道檻都非常的棘手,幾乎不可能實現。

李素并無信心,眼下他在做的,只是盡人事而聽天命,自私點來說,他只是為自己求個心安,哪怕事不能成,文成公主仍然滿帶凄楚決絕地遠嫁吐蕃,對李素來說,勉強也能心安,因為他盡力了。

李素的話傳到了江夏王府,李道宗大喜過望。

他不清楚李素為何突然改變了主意,但對他來說無疑是好消息,于是照著李素的話,李道宗開始秘密動用王府人脈。

長安城波瀾不驚的表象下,一股暗流漸漸成形。

畢竟是跟隨兩代帝王打江山的從龍功臣,不但軍中威望極高,王府多年積蓄的人脈也是一股不小的力量,在這個典型的家天下的年代里,世家門閥無疑是世間最高的山峰,從魏晉到前隋再到大唐,能興風作浪者不僅僅是那些老牌的千年門閥,也包括因從龍擁戴之功而新近崛起的新門閥,李道宗無疑便是其中之一。

論造反奪天下,江夏王的實力當然不夠看,李世民伸一根小指頭便能捏死他,但如果想在長安城里興起一股小風浪,對李道宗來說還是沒有任何壓力的。

王府的效率很快,而且運作起來無聲無息,毫無征兆。

第二天朝會,一道巨大的難題終于擺在君臣面前。

原本正常的朝會被一個突發事件打亂了節奏,君臣正在太極殿商議國事時,殿外禁軍匆匆而入,奏稱長安城有異國使節打群架,地點便在四方館,準確的說,是在四方館的“遺址”上,畢竟那幾棟破房子早被一把火燒得七零八落了。

正在議事的君臣不約而同皺了皺眉。

稀松平常的一樁打群架事件,長安城的東西兩市每天少說也發生十來起,可是這一次打架的對象不一樣,異國使節居然在四方館動起了手,而且是打群架,意思就是說,打架的不止是兩個國家的使節,而是一鍋大雜燴。

李世民皺眉問起了細節,禁軍如實稟奏。

事情有點麻煩,打架的一共涉及六個國家的使節,分別是天竺,大食,仲格薩爾,霍爾王,真臘國以及吐蕃。

悲傷的是,這場架顯然是以眾凌寡的架勢,五個國家合起伙來把吐蕃使團揍得滿地找牙,吐蕃大相祿東贊于亂戰中不知挨了誰一悶棍,當場暈了過去,只剩副使拉扎領著隨團武士抵抗五國使節聯軍,終究寡不敵眾,節節敗退,直到禁軍匆匆入宮稟奏之時,這場群架基本已接近尾聲,吐蕃慘敗,潰不成軍,使團官員和武士躺滿了一地。

聽完禁衛稟報,朝堂君臣不由倒吸口涼氣,然后面面相覷。

這可是性質非常惡劣的外交事件了,大唐立國二十余年所未聞,五個國家的使節不顧身份,不顧禮儀,領著各自國家的使團武士對吐蕃群起而攻之,……吐蕃大相偷吃你家花卷了?

事件并無大唐人參與,完全是幾個異國使節所為,打架本是稀松平常的事,按說也不該鬧到朝堂上,頂了天由雍州刺史府出面解決便可,然而這件事鬧得太嚴重了,里面牽扯進了六個國家,從某方面來說,使節代表的便是本國的國王君主,也就是說,一群異國使節在大唐國都的地盤上,像兩伙收保護費的痞子混混似的來了一場長安扛把子之爭,于是這件事便不單單是打架斗毆那么簡單了,它已被上升到了國與國之間政治外交的層面。

聽完禁衛稟奏后,李世民的臉色當時便陰沉下來了,朝臣們也紛紛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在李世民的追問下,禁衛繼續稟奏。

最重要的當然是打架的原因,原因說起來有點復雜。

太子謀反那夜,四方館被某缺德人士指使,放了一把沖天大火,那把火并未完全把四方館燒干凈,幸運或者說不幸的是,僅剩兩個院子沒被燒,這些日子皇帝陛下忙著清洗朝堂,追緝余黨,禮部和鴻臚寺也忙得團團轉,只好將原本四方館內一國一院的模式稍微改變了一下,將僅剩的兩個院子分給六國使節用,新的四方館正在修建,大家暫時擠擠,人多也熱鬧。

眾使節欣然同意,天朝上國暫時遇到點難處,又不是關乎國威和原則的大事,自然能配合盡量便配合了。

于是六國使節緊緊湊湊地擠在兩個院子內,大家都是化外蠻夷,大唐臣民眼里的猢猻,猢猻們湊在一起自然有許多共同話題,比如自己怎樣被大唐人歧視等等,互相交流被歧視的血淚史,剛開始相處還是其樂融融,每晚使節們都在院子中間生起篝火,又是燒烤又是載歌載舞,搞得跟春晚現場似的。

然而好景不長,直到昨夜,吐蕃使團一名低級官員不知發什么瘋,大醉之后竟向另外五國使節炫耀唐國皇帝屈于吐蕃兵威,幾年前交戰過兩次后,最終還是不得不將一位皇室公主送贈吐蕃贊普和親,以求兩國和平安好。

兩國交戰明明是吐蕃兩戰皆敗,貞觀八年入侵吐谷渾,吐蕃大軍被李績揍得滿地找牙,至于數年前的松州之戰,由于出現了李素這個變數,更是一敗涂地,潰不成軍,被侯君集牛進達領軍反攻入吐蕃腹地千里,打得松贊干布差點吊頸才罷手。到了這位吐蕃官員嘴里,竟變成了大唐“屈于吐蕃兵威”。

扭曲事實倒也不算什么,使節出使異國的時候尤其喜歡給本國掙面子,睜眼說瞎話也能理解,可是那位吐蕃官員炫耀完了還不算,竟當著五國使節的面嘲笑他們國力太弱,面對所謂的天可汗只知逢迎奉承,沒有骨氣,哪里比得咱們的贊普,說要娶一位大唐公主,天可汗便乖乖地選了公主嫁過去,后天便啟程回國,你們這些慫貨像乞憐的狗一樣,還留在長安等著唐國皇帝的施舍巴拉巴拉巴拉……

這就是打架的原因,話說到如此欠揍的份上,不揍都對不起這家伙的一張賤嘴,五國使節縱然是泥捏的菩薩,難免也有了幾分土性,于是使節們當即便摔了酒碗,一言不合反目成仇。
V123210 發表於 2016-11-6 10:25
貞觀大閑人 第七百一十二章 金殿爭女

人類的摩擦大部分的起因都只是一些很小很小的原因,比如走路時沒注意,一口痰吐人家鞋面上,比如村里的水渠東高西低,流到鄰村去了等等,于是從爭吵到動手,從單挑到群毆,從群體發展到國與國之戰。

好斗是人類的天性,尤其是那種信奉用刀劍證明真理的國家,往往一點小小的火星都能引發一場國戰,更何況吐蕃使節已然是明顯的挑釁對方國家,是可忍孰不可忍。

一場群毆就這么打了起來,過程并不精彩,大抵跟街頭小混混搶地盤差不多,好在大家憤怒之下仍殘留著一點點理智,知道這是大唐國都,所以彼此非常有默契地沒用刀劍,而是掄起了拳頭,當然,也不乏揪頭發,吐口水,猴子偷桃等下作招式。

五國對一國,饒是吐蕃再強大,終究寡不敵眾,被五國使節和隨從們分分鐘教做人,戰斗結束后,四方館的院子里躺滿了一地吐蕃人,從官員到普通的隨從,祿東贊因為身份地位高貴,沒參與六國原本其樂融融的會餐,幸運地逃過了一劫。

事情鬧大了,已然鬧上了朝堂,李世民聽完禁衛的稟奏后,臉色非常陰沉。

長孫無忌和房玄齡站在朝班內,二人迅速對視一眼,然后苦笑搖頭。

這事棘手的地方在于,六國使團群毆,大唐的律法不能懲戒,因為他們根本不是大唐的子民,不適用大唐律法,更何況都是友好鄰邦,人家不遠萬里跑來大唐或朝賀或唱贊歌,難道天可汗陛下好意思把他們關進大牢里嗎?大唐辛苦經營多年的鄰國懷柔政策也不允許李世民對使節們做出任何無禮的舉動,否則失了鄰國之心,誰還跑來大唐抱著大腿高呼“天可汗”?

利弊權衡之后,李世民迅速做了決定。

“輔機,你親自處置此事,召六國使節嚴厲訓斥,大事化小便是,吐蕃的祿東贊明日便要啟程,不可再生事端。”

這句話算是定下了基調,“嚴厲訓斥”便一語帶過。

長孫無忌會意地點點頭,躬身領命。

朝臣們低聲議論一陣后,大殿內再次恢復了安靜,大家繼續商議國事。

事實證明,今日是大唐朝堂多事的一天,有人要搞出大新聞。

君臣仍在商議國事的時候,又有禁衛匆匆來報。

五國使節跪在承天門外,請求覲見天顏,唯獨吐蕃沒湊熱鬧,當然,也不排除被五國團滅,無人能站起來去告狀的可能。

君臣聞奏后全愣了一下,李世民眼中閃過苦澀之意。

都說當皇帝威服四海,天下景從,可是……當皇帝果真那么愉快么?看看現在遇到的是什么破事,雞零狗碎的事全都找自己,而且人家是外國使節,連拒絕都無法說出口。

嘆息一聲,李世民只好無奈地暫停了朝會,揮手命禁衛將五國使節帶到太極殿來。

五國使節來得很快,而且個個臉上帶傷,顯然與吐蕃一戰也并不輕松,大家都掛了彩。

李世民強擠出和藹的微笑,還沒來得及說話,便見五國使節動作劃一,撲通一聲跪在大殿中央,接著大嘴一咧,扯著嗓子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用本國語言流利地哭訴吐蕃蠻子如何欺人太甚,如何盛氣凌人,連大唐皇帝都不放在眼里云云……

場面有點亂。

按說使節們的哭訴還是非常誠懇的,不但聲情并茂,而且有理有據,換作腦子稍微笨點的,說不定就真信了,可是能站在朝堂上參與國政朝務的人,都不是簡單角色,稍微笨點的都被優勝劣汰了,留下的都是些老奸巨滑的人精,任使節們哭訴得再入戲再煽情,殿內君臣只覺得手癢癢,想抽他們。

你們一幫人以眾凌寡,五國對一國,把人家揍得滿地找牙,揍完了居然還有臉跑到這里來哭訴,臭不要臉的,知道“廉恥”二字怎么寫嗎?

君臣紛紛無語地看著使節們聲淚俱下唱作俱佳,一個個強忍著心中強烈的罵娘的沖動,而使節們渾然不覺,入戲非常深沉,殿內哭嚎聲久久回蕩。

過了很久,使節們哭過癮了,干嚎聲漸漸止住,最后停歇。

李世民松了口氣,從鼻孔里哼了一聲,然后便準備嚴厲訓斥這幫化外蠻夷,順便批評一下他們精湛卻不走心的演技。

誰知李世民還未開口,真臘國使節忽然上前跪倒,說了一句震驚朝堂的話。

“外臣代我真臘國國王陛下和王子殿下,向大唐天可汗皇帝陛下懇求迎娶貴國公主殿下,以結兩國萬世之好,這是外臣正式呈遞大唐天可汗陛下的國書,請陛下御覽。”

說完真臘國使節竟真的掏出一份國書,雙手高舉過頭頂。

朝臣們呆住,李世民眼皮跳了幾下,強笑道:“大唐與真臘自漢以來便有來往,數百年來有戰有和,如今已是一衣帶水的善鄰友邦,求娶大唐公主實在是多余之舉,不必為之。”

真臘國使節仍跪在殿中,雙手捧著國書,語氣堅定地道:“我真臘國雖地少人稀,然氣候宜人,物產豐富,百姓富足,若能娶得大唐公主殿下,實是舉國之幸事,而且絕不會委屈公主殿下。求陛下答允將文成公主殿下下嫁我真臘國王子,如此,我真臘國必與大唐世代修好,永不啟戰端,從此忠心擁戴大唐千秋萬世。”

此言音落,殿內君臣頓時震驚,李世民差點跳了起來。

“誰?你剛說娶誰?”

使節不卑不亢地道:“我國王子久慕文成公主殿下,求陛下玉成。”

李世民面容頓時浮現怒色,再也顧不得什么外交政策和狗屁一衣帶水了,站起身怒道:“貴使莫非在戲弄朕不成?”

“外臣豈敢戲弄天可汗陛下,外臣所言句句由衷,無一字誑語。”

李世民陰沉著臉瞪著他:“爾可知文成公主已被朕下旨賜婚予吐蕃松贊干布?”

使節垂頭斂目,平靜地道:“外臣只知文成公主殿下人還在國都長安,也并未與松贊干布行夫妻之禮,男未婚,女未嫁,松贊干布能求得,我真臘國王子為何求不得?”

“放肆!”

李世民沒爆發,朝班內的長孫無忌和房玄齡兩位宰相卻搶先發飆了,二人同時往前踏了一步,異口同聲地呵斥。

今日的朝會可謂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這頭打群架的事還沒解決,轉眼畫風突變,來了一出求婚,求婚的事還沒擺平,另一樁讓滿殿君臣驚掉眼球的事發生了。

長孫無忌和房玄齡出班剛呵斥了一句,卻不料另外四國的使節不約而同往前踏了一步,操著各自本國的語言,嘰嘰喳喳吵了起來。

鴻臚寺的官員急忙將他們說的話翻譯出來,這一翻譯,殿內氣氛頓時嗨翻了天。

四國使節語言不同,但表達的意思卻是一樣,那就是代本國國王或王子求娶大唐公主,并且求娶的都是文成公主。

各國蠻語翻譯出來,殿內如同點燃了火藥桶,頓時炸了。

長安城太極宮鬧翻了天,朝會不歡而散。

下午時分,消息便傳到了太平村。

李素愜意地躺在東陽道觀的內院廂房里,頭枕著東陽溫軟的大腿,瞇著眼好像快睡著的樣子,但東陽的每句話都聽進了耳里。

“五國爭女,也算是一段千古佳話了,回頭趕緊恭喜你那位文成公主妹妹去,她火了,未來嫁給誰不知道,可以肯定的是,你那位公主妹妹的大名一定已寫進了史書里。”

東陽推了他一把,嗔道:“還說風涼話,你不知道今日朝會亂成什么樣,據說父皇臉都青了,偏偏還發作不得,畢竟人家是異國使節,不可使其受辱,否則父皇殺了他們的心都有了。”

李素笑嘆道:“放心,你父皇有一顆強大的心,氣不死的,現在吐蕃使團被放倒了一大半,再加上五國使節攪局求親,祿東贊大相怕是一時半刻起不了程了,咱們爭取到了不少時間,可以從容應對矣。”

東陽想了想,道:“我到現在還沒想明白,你究竟是怎樣讓那五國使節同時代他們的國王求親的?你到底用了什么說辭令他們服服帖帖聽你的話,在父皇面前演了這出戲……”

李素笑道:“冤有頭,債有主,說動五國使節的是你那位堂叔江夏王,不是我,我頂多……頂多給了他一點暗示而已,沒想到姜果然是老的辣,你那位堂叔王爺辦事很老練,做得非常完美。”

東陽捶了他一記,薄怒道:“快說!”

李素嘆道:“傻孩子,你難道不知道,大唐的公主在那些番邦異國人的眼里其實是很值錢的,你知道每年向陛下求娶公主的國家有多少個嗎?你知道娶了一位大唐公主對那些小國意味著什么嗎?”

東陽茫然搖頭。

“皇室與異國聯姻,跟男女之情并無半分關系,但是跟兩國的政治,軍事甚至宗教和商業來往,卻有著非常重要的關系,簡單的說,公主是兩國之間聯系緊密的利益紐帶,隨著大唐國力兵力強盛,大唐公主對他們來說也越來越珍稀,只是陛下向來甚少答應與異國和親,那些番邦小國往往苦求而不得,所以,并不需要對那些使節說什么華麗動聽的話,只消稍微暗示一番,那些小國便一窩蜂似的往上湊了,哪怕那些使節其實根本還來不及征求本國國君的同意,便毫不猶豫地以國君使節的身份代國君求親,因為他們算準了只要能幫本國國君娶到一位大唐公主,沒有任何國君會拒絕,對使節來說定然是大功一件。”

東陽遲疑片刻,道:“可是……五國使節同時向父皇求親,所求的還是同一位公主,并且這位公主剛被父皇下旨與吐蕃和親,……看起來是不是有點蹊蹺?父皇起疑了怎么辦?”

李素笑道:“所以,這才有了求親之前五國使節與吐蕃使團的那番惡斗呀,你難道以為他們真是酒喝多了胡亂打了一架?能代一國君主出使鄰國的使節,哪一個不是八面玲瓏的角色?無論口才或是智謀,皆是其國上上之選,你那位堂叔不必出面,派個蒙面的藏頭露尾的神秘人跟他們剖析其中利弊,細細分說,稍加暗示,使節們自然便懂,然后,吐蕃使團便倒霉了,說到底,那場群毆只是為求親埋一個鋪墊,真正的意圖還是求娶大唐公主……”

東陽聞言杏眼發直,呆滯木然地看著李素那張似笑非笑的臉,一副三觀碎裂的呆萌模樣。

“這……是你的主意?”

李素正色道:“胡說,不可污蔑我,明明是你江夏王叔搞出來的事,與我何干?我只是吃瓜群眾,順便看看熱鬧而已。”

東陽定定注視他片刻,然后緩緩點頭,語氣非常篤定:“沒錯了,果然是你的主意。”

“你是不是聽不懂關中話?”

“不用辯解,這一環套一環的陰損主意必定是你出的,旁人沒那么壞,只有你才想得出,可憐那吐蕃大相流年不利,遇人不淑,來到長安后厄運連連,被你這缺德的家伙坑了一次又一次,而你卻滑得跟泥鰍似的,教人拿不住半點把柄……”

李素半闔的眼懶洋洋地睜開,流氓似的挑起了她的下巴,一副霸道總裁的嘴臉:“居然被你看穿了,很好,女人,恭喜你,你已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今晚就你了。”

東陽哼了一聲,隨即狠狠捶了他一記,俏面含煞怒道:“這種一環套一環的陰損主意以后不準用在我身上!”

“放心,你要相信我的人品。”

“莫鬧了,你哪來的人品?”東陽狠狠剜他一眼,隨即又露出擔憂之色,道:“因意氣之爭而與吐蕃求娶同一位公主,難道父皇看不出來嗎?你可莫小瞧了父皇,待他回過神來細細一思量,這件事最初的起因根本站不住腳,小心把你和江夏王叔都挖出來,那可就大禍臨頭了。”

李素笑道:“我行事的習慣是先把水攪渾,渾水才好摸魚嘛,至于你父皇會不會察覺,我可以肯定的告訴你,一定會察覺,短則數日,長則半月,必然會發現此事背后有人搞鬼,所以我和江夏王行事才會如此小心,從群毆到五國求娶公主,從頭到尾都未曾參與進去,我相信江夏王行事比我更老道,必然已布下迷局和錯誤的線索,誤導接下來可能發生的徹查,不是特別倒霉的話,應該牽扯不到我身上。”

眼睛漸漸睜開,李素的睡意早消,望著描刻著祥云的房梁,淡淡地道:“……更何況,我正在做一件動搖國策的事,欲使你父皇收回成命,或是默許所為,僅靠玩弄這點小聰明是遠遠不夠的,我還需要一個理由,一個足以讓你父皇認真衡量得失的堂堂正正的理由,這個理由必須對大唐和陛下有利,才會令你父皇動搖和親之心,否則,再多的小聰明小計策終歸不是正途,站在你父皇的立場,唯有‘利益’二字,方能令他改變主意。”

東陽苦笑道:“父皇欲圖之利,是‘國利’。”

李素笑道:“我給他的,也是‘國利’。”

“你打算給他什么?”

“現在不能說,不是故意瞞你,其實我也不太確定這個‘國利’到底存不存在。”

東陽嚇得睜圓了眼:“若是不存在怎么辦?”

李素眨眨眼:“當然是把你那位公主妹妹遠嫁到吐蕃去啊,我說過,只是試一試,事若不成,我必抽身而退,不然你難道以為我很高尚,敢豁出身家性命去幫一個并不熟的女人?”

真臘國王子的到來在李素的意料之中。

想必他從文成公主那里聽到了風聲,于是風風火火趕來相謝。

李素表示很欣慰,這家伙據說幼年時便被送來大唐學習文化,熟悉禮儀,這么多年讀的書顯然沒讀到狗肚子里去,明白“有恩必報”的道理。

……但愿他被敲詐時還能保持一顆虔誠的報恩的心,不翻臉,不討價還價。

王子拜訪的理由很正式,說是答謝上次李素的相救之恩,祿東贊指使吐蕃隨從對王子拳打腳踢時,李素跑出來攪局,稀里糊涂救了他一次,算上這次,李素已為他攪了兩次局了。

李素忽然發覺,宰他時下刀狠一點,良心上似乎更無壓力了。

兩次耶,多大的恩惠,擺好任何羞羞的任君采擷的姿勢,乖乖讓恩人選擇從何處下刀才是題中應有之義好不好……

王子登門拜訪,李素卻沒有出門親迎,而是命薛管家將他領進后院的廂房中。

待在這個年代太久了,李素很多思想和行為也不自覺地被這個年代的普世價值觀同化了,前世多么積極上進品性良好的少年,如今居然也有了種族歧視,跟大唐的臣民一樣,眼里看到老外便自動將他們幻化為一只只活蹦亂跳的猢猻,哪怕猢猻的身份再高貴,李侯爺還是覺得親自迎出門實在是掉價。

李素坐在廂房內沒等多久,很快便看到薛管家領著一只猢猻進了屋。
V123210 發表於 2016-11-7 22:31
貞觀大閑人 第七百一十三章 恩澤蒼生

客人當然不是真正的猢猻,事實上這位真臘國王子面貌不錯,膚色有點黑,身材稍顯矮了一點,除此之外,別的地方還是很順眼的,尤其是溫文爾雅不卑不亢的風度,頗得中原儒士之精髓。

薛管家把人領進廂房后便識相地退了出去,順手掩上門。

屋里只剩李素和王子二人時,王子忽然雙膝一屈,面朝李素重重跪下,垂頭行禮道:“真臘國王子阇耶跋摩,謝李縣侯兩次搭救之恩。”

李素神色平靜地看著他,緩緩地道:“[]你們國家的人喜歡見面就跪地磕頭”

王子搖頭:“我們只跪天地神明和長輩,只是李縣侯對我有再生之恩,值當一跪。”

李素淡淡道:“你有跪的理由,我卻不喜歡跟膝蓋太軟的人打交道。”

王子聞言一愣,很快便站起了身,躬身又行了一禮,道:“我自幼便在長安生活,說的是關中話,讀的是圣賢書,我也不喜歡動不動給別人下跪。”

李素兩眼一亮。

就沖這句話,李素覺得這只猢猻值得一交,前提是自己最好把種族歧視的毛病改掉。

賓主重新見禮,李素命下人奉上茶水和點心,二人在靜室中盤坐。

王子對李家的茶很好奇,李素親自將沖泡好的茶水斟進杯中后,王子驚奇地盯著茶杯看個不停,里面微黃的茶湯和在沸水中上下翻騰舒展的茶葉深深吸引了他的注意。

“這是”

李素端杯自啜了一口,笑道:“這是李某自創的炒茶,嗯,別人似乎并不太喜歡喝,我也情當是自娛自雅,聊藉光陰。”

王子恍然,空氣中淡淡的茶香味漸漸彌漫開來,王子使勁吸了吸鼻子,情不自禁地學李素的樣子淺啜了一口。

入口柔綿,微覺苦澀,隨即一股若有若無的甘甜自舌底傳到舌尖,小小的一口茶,嘴里的滋味卻妙不可言。

王子兩眼大亮,略顯貪婪地又啜了一口,閉上嘴靜靜地品位嘴里甘苦交織的奇妙味覺,李素也靜靜地看著他的表情,雖未得一字評價,可從他的表情能看得出,這只猢猻這只王子殿下顯然很喜歡這種新奇的飲茶方式。

連啜三口后,王子擱下杯,果然落了俗套地大贊了一句“好茶”

李素毫無驚喜,只是禮貌性地笑了笑。

“剛才你說你叫”李素努力在腦海里搜索回憶。

王子急忙坐直了身子,道:“阇耶跋摩,這是我的本名,出生時父王取的,真臘話的意思是光榮勝利的獅子。”

李素一臉敬仰地拱手:“啊,原來是阇,阇那啥,獅子兄,久仰久仰。不得不贊美令尊父王一句,認識的生僻字真多。”

王子苦笑:“名字確實不好記,幸好我幼年在長安求學時,授業恩師為我取了一個中原名字,名叫石訥言。”

李素笑道:“好名字,典自論語,君子欲訥于言而敏于行,看來令師對你期望甚高啊。”

石訥言嘆道:“可惜在下辜負了恩師的期望,學研十多年,仍一無所成,論才不及大唐士子,論德亦負了圣賢教誨,居于長安庸碌度日,羞見故國父王和臣民”

李素笑道:“能說出這句話,便已將圣賢書讀進了心里,實可謂君子之風,不必羞于任何人。”

石訥言苦笑搖頭,轉移了話題,道:“今早聽屏兒傳信,言及李縣侯答應玉成我和屏兒之事,石某感激不盡,今日特來拜謝。”

說完石訥言起身

又鄭重行了一禮。

李素及時托住了他的胳膊,笑道:“石兄不必謝我,說實話,原本我不愿接這樁事的,你應該清楚,欲成此事,難如登天,說句心里話,這是拿自家的腦袋性命闖鬼門關吶”

石訥言神情愈發感激,躬身道:“李縣侯大恩大德,石某與屏兒永志不忘。”

李素眼睛眨了眨,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原本我是不愿的,可是江夏王心系愛女,心憂如焚,我實不忍大唐名將為兒女事焦慮傷懷,更何況王爺出手大方,還送了我整整十箱錢財珠玉,整整十箱吶”

最后一句話李素咬字咬得特別重,然后擺了個高風亮節的姿勢,仰頭感慨地一嘆,道:“父女情深,怎忍見他們生離死別我只好勉強應承下此事,唉,此事兇險委實太勉強了啊我先試試看吧。”

石訥言聞言睜大了眼,聽李素話中之意似乎并沒有出全力的意思,不由大急。

李素是局外人,說實話,大家并不熟,幫他是情分,不幫他是本分,李素隨時可以抽身走人,可是石訥言不一樣啊,李素若抽了身,文成公主遠嫁吐蕃便成了無可逆轉的定局,那時他怎么辦

所以李素話音剛落,石訥言便猛地站起身,朝李素行了一禮,語氣焦急地道:“還請李縣侯盡力轉圜周全,石某與屏兒來世結草銜環,必報大恩”

李素搖頭苦笑:“昨日我應承江夏王殿下時,話可沒說死,這事我真的只能說盡力,事若不成,我只能抽身而退,石兄莫怪我,畢竟我也是有家有口的人,冒不起風險。”

石訥言急得面紅耳赤,激動地道:“李縣侯,石某身無長物,唯剩一些阿堵俗物,石某愿傾盡所有相報,就怕玷污了李縣侯”

李素精神一振,兩眼大亮,無比誠懇地道:“石兄,我是一個不怕被玷污的人,真的,一點也不怕。”

石訥言:“”

盛名之下無虛士,原本以為長安權貴圈里傳說李縣侯貪財是謠言,如今看來這簡直是大實話啊。

李素的目的達到了,心情也愉悅了,對石訥言的態度不由愈發熱情起來,此刻李素眼中的石訥言竟無半點猢猻模樣,而是財大氣粗的石老板。

賓主氣氛和諧到了極點,李素充分向石訥言展示了何謂“禮儀之邦”的風度,態度之親切,表情之和煦,言語之關懷,令石訥言感動萬分,甚至恍惚間如同感受到了一股濃濃的,深沉的父愛。

花錢買來的服務,石訥言此刻心情之復雜,委實難以言表。

客套寒暄過后,李素話鋒突轉,冷不丁問起了關于真臘國的種種。

“石兄,李某未曾去過貴國,請恕我孤陋寡聞,真臘國是在大唐的南方吧”

石訥言愣了一下,心中既焦急又疑惑,他只想跟李素討論接下來如何布置,將文成公主遠嫁之事逆轉,誰知李素卻沒頭沒腦忽然跟他聊起了真臘國,偏題偏到十萬八千里了。

雖然著急,但石訥言的涵養還是很不錯的,聞言耐心地答道:“沒錯,真臘確在大唐的南方,位于交州以西,六詔以南,與大唐毗鄰接壤。”

李素撓了撓頭,然后朝他歉意地笑了笑,道:“你說的地名我不是很清楚,還請石兄移步,在地圖上指給我看如何”

說完李素起身走到室內南墻邊,伸手將屋內一塊山水屏風挪開,露出墻上懸掛的一張羊皮地圖。

地圖畫得比較潦草,依稀只將整個亞洲的輪廓勾勒了出來,用紅線標明了各國的國界,還有藍筆打上的陰影代表大海,各種暗黃到明黃的顏色代表各國境內的高山,以大致的海拔高度決定顏色的深淺,當然還有一些主要城市的大概位置和地名等等。

地圖很簡陋,若換了千年后的

現代,這張地圖只能以“慘不忍睹”來形容,然而石訥言卻驚呆了,快步上仔細地上下掃視一番,轉頭望著李素驚訝地道:“李縣侯,這地圖畫得好詳細,據我所知,如今世上恐怕沒有比這更詳細的地圖了,你看,山川,河流,城池,國境,甚至還有海敢問李縣侯,此圖何人所繪”

李素認真地道:“大概十年前,一位游方的老和尚路經我們村,見我聰明伶俐可愛,于是心生歡喜,便將此圖贈予我”

石訥言大吃一驚:“如此詳細的地圖竟是一位游方老和尚所作可惜了李縣侯,您錯過了一位高人。”

李素眨眼:“你信了”

石訥言愕然:“難道我不該信”

好純潔的孩子,把他騙到傾家蕩產毫無壓力。

“好吧,你就當真的聽,不要在意這些細節”

曲指重重敲了敲墻上高掛的地圖,李素道:“注意了,這是一道送分題,石兄你告訴我,你們真臘國到底在哪個地方”

石訥言遲疑地用手指在地圖上比劃了半天,隨即放棄地搖頭苦笑:“我從未見過如此詳細的地圖,所以煩請李縣侯先告訴我,大唐交州大約在哪個位置。”

李素想了想,用手指著地圖上某一個點,很肯定地道:“交州在這里。”

有了參照的城池,石訥言這下不猶豫了,拇指和食指比劃了一下,然后指著圖上另一個點,篤定地道:“這里,過交州往西,大約二百里后,便是我真臘國境內了。”

李素盯著石訥言所指之處,定定看了半晌,然后道:“再請石兄告訴我,你們真臘國大約占地多廣,你指個大致的版圖便可。”

石訥言心中愈發疑惑,不過還是老實照辦,猶豫片刻后,用手在地圖上虛畫了一圈,道:“真臘國大致是這個形狀。”

李素恍然點頭。

明白了,果然是后世的柬埔寨,還包括越南中西部和老撾部分國土,拼湊起來便是如今的真臘國版圖。

李素擰眉注視地圖許久,石訥言立于旁,見他神情肅然,不知在思索著什么,于是非常有涵養地靜立不語。

良久,李素轉身看著他,笑道:“石兄,我問個事情你莫見笑,你們真臘國旁邊是不是有個鄰國叫占城國”

石訥言疑惑地看著他,試探著道:“李縣侯恕我孤陋寡聞,占城國我委實未曾聽說過,不過我們確實有個鄰國,你們大唐習慣稱之為占婆補羅國,實際上它叫林邑國,依漢代象林邑而名之,如今的君主名叫巴托達瑪,大唐人習慣叫他范鎮龍,自林邑立國以來,與中原漢土時戰時和,數百年來各代君主對中原的態度不一,不知李縣侯所說的占城國,是否便是指它”

李素撓撓頭,有些惱怒地道:“這些人怎么回事一個國家的名字亂七八糟,叫這個叫那個,說來說去都是同一個,難道不能統一一哈么”

石訥言苦笑道:“因為林邑國這數百年來便未曾消停過呀,打打殺殺的,君主換得也勤,所以數百年來,國名終歸有些不一樣。”

李素嘆道:“算了,不計較這些細節,再說說別的事,你們真臘國以農耕為主,我想問問,你們所種的稻米如何”

石訥言終于受不了了,忍不住道:“李縣侯,這些閑聊的話題咱們何妨留待以后再說眼下最重要的是”

李素打斷了他的話,冷眼瞥著他,道:“你以為我吃飽了沒事干,跟你在這里閑聊石兄,你聽清楚了,我剛才和現在說的每一句話,都跟文成公主有關,你最好打起精神好好的,愉快的跟我聊天,否則意欲逆轉此事,幾率愈發小了。”

石訥言一凜,看著李素無比認真的神情,當即也不再多說,打起了精神專心地回答李素的問話。

沉吟片刻,石訥言想好了措辭,緩緩地道:“我們真臘國終年炎熱,幾乎沒有冬天,雖臨海卻少雨,大部分時候是干旱,所以種的稻米也特別耐旱,蒙天垂憐,幸好我們的稻米產量還不錯,而且生長期很短,自種至收僅需五十余日,其稻穗長而無芒,相比中原麥稻,我們的稻米粒差小,耐旱耐澇,且不擇地而生,若氣候適宜,一年可兩熟甚至三熟,拜此良種稻米所賜,我真臘國的百姓雖不算富足,然國中卻從無饑荒,百年皆如是。”

李素靜靜聽著,越聽心跳速度越快,臉上不由閃過一抹激動。

“你說的這種稻米,種子是從林邑國傳過來的嗎”

石訥言一愣,不解地道:“為何李縣侯總是提到林邑國我們真臘國和林邑國的國土并不大,所謂稻種,當然是上天所賜,自我們立國以來便一直有,并不存在誰傳給誰的說法啊。”

李素恍然,然后深吸了口氣。

很好,后世名震天下的“占城稻”,原來其發源地并非占城國,而是對占城國和附近鄰國的統稱,也就是說,“占城稻”這種良種稻谷其實是后世中南半島的共同產物,自己不知究竟,差點被名字騙了。

一年兩熟甚至三熟,更重要的是顆粒飽滿,產量高,真實歷史上占城稻被引入中原普及已經到了北宋年間,如果自己能把時間往前推幾百年,幾百年里,能活多少條人命

無上功德,善哉

李素的呼吸不由加快了許多,于公,引進這個良種稻,普及整個大唐,對百姓而言實是福祉恩澤,于私,自己手里終于握住了一個分量極重的籌碼。

憑著對前世的一點點記憶,李素依稀記得真臘國和占城國有些關系,而“占城稻”這個品種,至今大唐還沒人發現它的好處,所以今日石訥言來拜訪時,李素才會與他東拉西扯,不但打聽真臘國的位置,也打聽占城稻的特征。

事實證明,李素沒記錯,因為文成公主的這段私情,讓他找到了一條澤被蒼生的通途。

當然,也有文成公主的功勞,誰叫她眼光毒辣呢,只是因為在人群里多看了他一眼,一眼便瞅準了一位擁有優良稻種的王子,若是文成公主的運氣稍微差一點,看上了某個鳥不生蛋國家的王子,那么你就作死跟他放羊種草去吧。

李素對自己并無太明確的定位,他不介意當壞人,偶爾也干點坑蒙拐騙的惡事,比如剛才初識這位真臘王子,沒說幾句話便狠狠敲了他一大筆,自己卻毫無愧疚,因為他覺得這是自己應得的,畢竟李素不是活雷鋒,沒有義務給一個陌生人白幫忙。

然而,李素也不介意當好人,再怎么對別人坑蒙拐騙,基本的底線還在,如果碰巧有個機會能惠澤天下勞苦百姓,他也非常愿意嘗試努力一下,舉手之勞便能讓天下蒼生多吃一口飽飯,少一個人餓死,何樂而不為呢

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李素臉上的表情瞬息萬變,分外精彩,石訥言心驚膽顫地看著他,心中愈發忐忑不安,李縣侯這模樣跟瘋子似的,自己的終生大事托付在這瘋子身上真的好么

再想到今日這位李縣侯從見面到現在,拽著他東拉西扯,從地圖位置說到農耕稻谷,扯了一堆的閑話卻絕口不提他和文成公主的事兒,而且聊完后一會兒悲愴一會兒傻笑

回過神后的李素發現石訥言正古怪地盯著自己,那眼神里的意味

“你的眼神告訴我,你覺得我像個瘋子。”李素目光譴責地瞪著他。

石訥言一驚:“我沒有”

“你有告訴你,你的眼神很危險,也很傷財這種傷人的眼神少說得賠我一萬貫。”
V123210 發表於 2016-11-8 17:39
貞觀大閑人 第七百一十四章 重籌在手

占城良種稻目前在大唐并沒人發現它的好處,原因有很多,首先是消息閉塞。

大唐很大,南北縱貫數千里,北至云州,豐州,南至交州,棠州。可謂幅員遼闊,而古代的交通和通訊并不是很發達,從長安出發往極南或極北之地,路上往往要走數月到半年,這個時候沒有高鐵和飛機,全靠走路或騎馬,當然,消息的傳遞也慢,尤其是那種看起來并不太起眼的消息,比如南方的占城稻。

其次,大唐版圖雖大,但除了關中和江南等地以外,許多地方仍是荒蠻之地,說它“人跡罕至”倒也有些夸張,但人口絕對很稀少,大部分是當地的土著,缺少與外界的交流和互動,甚至各村各寨都有著自己的立法權和判決權,連官府都拿他們毫無辦法,而且民風剽悍,動輒便是生死之斗,所以每有罪犯被官府判決“流放瓊南”時,這個處置結果基本比斬首示眾好不了多少,上路便少了半條命。

交通不利,消息閉塞,如此一來,有些于國于民有利的好東西往往得不到官府和朝廷的重視,因為朝廷甚至根本聞所未聞。

占城稻這個東西,便是因為這樣的原因,而未曾得到朝廷和官府的重視。

幸好,李素前世的記憶里依稀記得這個東西,他知道這是個寶貝,高產,飽滿,耐旱耐澇,且不擇地而生,相比如今大唐普遍所種的稻谷和麥子來說,無論產量還是生長期,或是顆粒的大小以及生存能力等等各方面,占城稻都比那些劣質的糧食強上許多。

一樁原本很尋常的婚變事件,發展到如今這個態勢,李素突然發覺自己已經無法退出回避,因為這樁事里牽扯進了一個對國家社稷和勞苦百姓有著千秋萬代的重要意義的好東西。

明珠蒙塵,李素愿親手拂拭塵埃,讓它在世人面前綻現原本應該綻現的萬丈光芒。

“可有樣本?”李素盯著石訥言問道。

“啊?樣本?”石訥言懵了。

李素有點急切:“樣本……貴國出產的稻米,你可曾帶來?”

石訥言顯然被李素的模樣嚇到了,沉默片刻,道:“有,父王每年遣使來長安朝賀,順便探望我,我久居長安,思鄉心切,使者總會給我帶來真臘國出產的稻米,慰我思鄉之苦。”

“快拿來給我看看。”李素不客氣地道。

“呃,在長安城的居所里……”

“遣人去拿啊!”

直到現在,石訥言腦子里仍是一片懵然,他實在搞不懂李素為何總抓著他們國家出產的稻米不放,對李素的意圖,石訥言卻從未往這方面想過,終究是養尊處優的一國王子,對農耕之事太過陌生,李素已表現得如此急切,他卻仍未往那方面想過。

稻米樣本很快送來,隨從很細心,不僅從長安城帶來了稻米,還帶了三株稻穗,李素迫不及待從隨從手中抓起一把占城稻,湊近眼前仔細打量觀察,擰眉沉思片刻,揚聲叫來薛管家,命他從自家糧倉里取來一把關中本地所產的稻米,一手抓了一把,攤開在眼前互相觀察比較。

其實當今的糧食種植,稻谷是比較靠后的,人們常說的成語“五谷豐登”,這“五谷”的說法也不太一樣,最初的《周禮天官疾醫》篇里定義的“五谷”,分別是“麻,黍,稷,麥,豆”,里面并未包括“稻”,可見在那個時候,稻谷這種農作物還屬于比較冷門的莊稼,到了后來,“五谷”的定義又變了,《孟子滕文公上》里面定義的五谷分別是“稻,黍,稷,麥,菽”,看,稻谷很爭氣的逆襲了,從名落孫山一舉躍為榜上第一,再后來,《楚辭》里面也定義了五谷,分別是“稻,稷,麥,豆,麻”,稻谷很爭氣地繼續保持第一。

可見稻谷在千年的歷史演變中,漸漸由冷門的農作物變成了人們不可或缺的主食。不同的是,北方習慣小麥所制的面食,南方習慣稻米。

當然,這個年代并不存在南北飲食習慣的問題,在溫飽都難以維持的年代里,除了權貴階級,平民百姓誰還在乎食物的味道好壞?能刨進嘴里的就是好東西,只是因為土壤氣候的原因,所以南北方種植的作物也不一樣。

如今的大唐也種植稻米,而且種植面很廣,最多的是江淮荊湖一帶的長江流域,其次便是關中的秦嶺至淮河一線以南,另外還有巴蜀和嶺南地區也有種植。其種植地區分布江南道全境以及北方的幽州,并州,絳州,同州,雍州,隴州,渭州等地。

由于緯度太高的地區并不適宜稻米種植,所以盡管大唐的稻谷種植面甚廣,但基本上北方的土地作物仍以粟,黍,麥為主。

李素此刻兩手各自握著一把稻米,左手是關中所產,右手是占城稻。

平日養尊處優,李素對農活知之甚少,但是兩種稻米攤在手上互相一比較,連瞎子都能看出明顯的不同。

關中原產的稻米顆粒略小,顏色發黃,米粒上間雜著些許的黑點,顯然質地不純,稻穗也是微呈彎曲狀,單穗米粒數量也比較少。

而右手的占城稻顆粒大且飽滿,顏色雪白晶瑩,稻穗被米粒的重量壓得沉甸甸的,彎曲到了極點,穗長無芒,垂下來幾乎與根莖平齊。

李素再將關中稻穗和占城稻穗上的谷粒一顆顆摘下來,分別歸攏成兩堆,首先將它們攤在手心里掂了掂,感受了一下重量的差異,然后很認真地一顆顆數下來。

數過之后,數字差異愈發明顯了,同樣的一株稻穗,占城稻比關中稻的谷粒多了近三分之一,再推算兩種稻谷每粒米的飽滿程度不一,所以每粒米的重量也不一,這多出來的三分之一恐怕還要多加上一個重量數字……

深吸了一口氣,李素的臉漸漸漲紅了,語氣卻非常平靜。

“石兄可知,這占城稻畝產幾何?”

石訥言忍不住辯解:“明明是‘真臘稻’,我真臘國何時沾了林邑國的光……”

看著李素欲殺人的眼神,石訥言明智地改口:“我真臘國是大唐藩屬國,其度量制亦與大唐相同,按大唐的畝制來算的話,此稻畝產大約在三石多左右……”

李素皺了皺眉,揚聲叫來薛管家,管家肥胖的身形剛出現在門外,李素劈頭便問道:“咱家種稻谷嗎?”

薛管家一愣,道:“侯爺,咱家上千畝田,按老爺的吩咐,大半種麥和粟,只種了十幾畝的稻……”

“咱家種的稻,每年畝產多少?”

薛管家想了想,道:“今年年景適中,農戶報上來的數字,每畝稻谷收了兩石左右。”

李素垂頭掰手指算了算,每個朝代的度量制總有一些差異的,按如今的唐制來算的話,一石大約相當于唐制的一百七十斤左右,畝產兩石便是三百四十斤,而占城稻每畝三石多,等于每畝多產了一百七十多斤。

算清楚了差異,李素的嘴角漸漸露出了燦爛的笑容。

每畝多產一百七十斤,能活多少人命!

有了真實數據的支撐,李素愈發覺得自己插手文成公主的婚事簡直是個英明的決定。

之前破壞別人婚姻李素干得總是有點心虛和愧疚,雖然自己的初衷是正義的,可終歸是一件缺德事,然而到了此刻,李素忽然覺得沒有半點心理壓力了,為了這多出來的一百七十斤,殺人放火他都敢干,何況區區破壞婚事。為了大唐百姓的溫飽,吐蕃的松贊干布只好委屈一下,大唐公主就別想娶了,頂多送個冒牌的給他,反正關了燈后一樣的巴扎嘿。

任何事情但凡有了正義的理由為支撐,無端便會多出一股莫名其妙且正大光明的勇氣,再缺德的事干起來也像在替天行道。

李素現在就是這樣的心態。

石訥言在旁邊看著李素時而比較稻谷,時而掰指算數,時而喃喃自語,石訥言一直沒敢插嘴,不過他終究是一只讀了圣賢書的猢猻,李素這一連串匪夷所思的舉動,他再笨也想到了李素的目的,不由吃驚地道:“李縣侯,爾欲在大唐推行種植這種稻谷?”

李素回過神,朝他咧嘴一笑:“你覺得可行否?”

石訥言吃吃地道:“這不是重點,重點是文成公主那里……稻谷究竟與文成公主和親有何關系?”

李素嘆了口氣,道:“這么多年的圣賢書,你都讀進狗肚子里了?稻谷啊!占城稻啊!你們國家特產的稻子啊!”

石訥言茫然地看著他。

李素再次重重嘆氣:“你這模樣跟捧著金飯碗要飯有何區別?石兄你記住,這種稻子就是你的籌碼,你與陛下談條件的籌碼!明白了嗎?你要娶公主,而大唐需要產量高的糧食,大家各自都有需要,明白我的意思了嗎?”

“大唐需要和平,所以有了和親之策,但從根子上來說,大唐更需要百姓的溫飽,若欲推行占城稻,大唐根本繞不開你們真臘國,因為只有你們才懂得種植,才有專門的農田老手指導,才有源源不斷的稻種,百姓的溫飽是大唐社稷千秋萬代的根基,目前他們所需要付出的,只不過是區區一位公主,更何況,還是與王子殿下兩情相悅互許終生的公主……”

石訥言呆愣片刻,接著大喜過望。

“原來如此!李縣侯一語點醒夢中人,我這就去求見大唐天可汗陛下,與他談談文成公主的事!多謝李縣侯點撥!”

說完石訥言興沖沖朝李素行了一禮,然后轉身便往外跑去。

看著他的背影瞬間消失在屋內,李素呆了許久,方才搖頭嘆氣。

“猢猻還是猢猻,就算讀了十多年的圣賢書,那也只不過是一只讀過圣賢書的猢猻而已,該愚蠢的時候半點也不含糊……”

果然,沒過多久,石訥言又訕訕地走了回來,滿臉的頹喪。

“……我忘了,見天可汗陛下不是那么容易的。”

李素笑了:“不然你以為傾家蕩產求我是因為什么?”

石訥言垂頭喪氣地嘆息不語。

說來也是一國王子,但是李世民確實不好見,天可汗陛下召見異國使節都是有著森嚴的規矩的,哪怕貴為王子,沒按規矩去禮部報備,去尚書省托人,如何可能見到李世民?尚書省和禮部一套流程走完,祿東贊早就帶著文成公主上路了。

李素笑得更開心了,大拇指一翹,指了指自己,道:“這個時候,就需要我來幫忙了,多年以前陛下便下過旨,授我隨時入宮奏對之權,聽清楚了,是‘隨時’。”

石訥言抬頭,眼神充滿希冀地看著他。

“傾家蕩產求我幫忙還是很值得的,對吧?”

石訥言小雞啄米似的點頭,若不是膚色太黑的話,看起來還真有點萌萌噠。

“人生得遇我這樣既善良又正義的朋友,值不值得再傾家蕩產一回?沒錢寫張欠條也行。”
V123210 發表於 2016-11-10 00:42
貞觀大閑人 第七百一十五章 龍顏大怒

李素喜歡交朋友,尤其喜歡交有錢的朋友,遇到這種朋友總能令他心花怒放。

能真正讓他當成朋友的人并不多,喜歡交朋友不代表會朋友,作為李素的朋友,首先要經得起考驗,以敲詐勒索為主的考驗,也就是說,如果被李素狂敲濫榨一番后,不僅沒有生氣絕望,還仍舊把李素當成朋友,這樣的人,李素很愿意一交。

交朋友不是請客吃飯,也不是湊在一起閑扯八卦,而是人生的每一艱難的階段都需要彼此患難與共的,所以真正的朋友和家人一樣,每多交一個,自己便需多承擔一份責任,從此對方的生老病死,自己都必須要參與。

交友要交心,交心之前須慎重,頭腦一熱便拍胸脯拜把子那是無知熱血少年才會干的蠢事,值不值得自己交心,值不值得自己從此多擔一份責任,終歸有個過程的。

眼下看來,石訥言這個朋友似乎值得一交,在他苦笑著寫下一萬貫的欠條,等于傾家蕩產兩次后,李素愈發覺得這個人和善可欺可親,有君子之風。

李素憋著壞主意,算計怎樣把這位王子榨干,以補償他給自己添了如此多的麻煩的時候,長安城太極宮的李世民卻快瘋了。

平湖驚起波瀾,一樁早已內定的和親之事,無端的鬧出了風波。

李世民有點懵,事情的發展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只是打個群架而已啊,更何況[]你們還打贏了,打便打了,為何還揪著吐蕃使團不依不饒人家松贊干布求婚求得多么虔誠你們造嗎從貞觀八年開始,十七歲的松贊干布恰好到了發情期,便將娶大唐公主當作畢生理想,為了這個理想,松贊干布百折不撓,屢敗屢戰,甚至不惜先后發動兩次國戰,先把無辜的沒招誰沒惹誰的吐谷渾平了大半,又悍然入侵大唐松州,被李素的震天雷狠狠抽了一記響亮的耳光后,這才消停下來。

為了娶一位大唐公主,人家已經夠拼了,好不容易守得云開見月明,眼看曙光在前,已見康莊,理想即將實現,你們五國使節跳出來搗什么亂

五份正式的國書,齊嶄嶄一字攤在李世民的案頭上,國書文字和言辭各不相同,但里面的內容卻出奇地統一,天竺,大食,仲格薩爾,霍爾王,真臘國,五國使節代各自的國王和君主,求娶大唐文成公主殿下,國書上甚至還把各自的聘禮都填了上去,牛羊,戰馬,金銀器皿,各國保存多年的古籍,甚至還有男女奴隸若干。

從國書上看,五國的聘禮非常有誠意,而且語氣非常的正式莊重,字里行間看不出任何意氣之爭的火氣,字面內容都是非常純粹干凈的,絕口不提吐蕃,仿佛完全不知道有這么一個國家,更不知道文成公主已被許配給吐蕃的贊普,五國所求者,只有文成公主一人,這是國書上唯一的內容。

李世民傷透了腦筋。

事情的起源他大致了解了,而且他更明白,五國使節趕在吐蕃使團即將護送文成公主離開長安,遠赴吐蕃的前一天群毆,并且在吐蕃贊普的婚事里突然橫插一杠子,無論發動的時間,事件,和仿佛約定好的說辭都趕得非常巧。

太多的巧合湊在一起,若李世民還沒發現其中的蹊蹺,這么多年雄才偉略的天可汗也就白當了。

這是有人在背后搞事情啊

看著案頭上刺眼的五份國書,李世民的眉頭深深擰了起來,面色也越來越陰沉。

破壞既定的和親國策,打亂他對大唐未來數十年乃至百年的戰略布局,此罪,不可恕

突發事件在當日金殿爭執的那一刻,便引起了李世民的警覺。

朝會不歡而散,散朝之后李世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將身邊的常涂派出了宮,此刻他正在大殿內等著常涂的消息。

事非尋常必有妖,李世民不信五國使節異口同聲求婚的背后無人攛掇慫恿,無論這個人是誰,查出來必須嚴懲

常涂的效率依然如往常般高效快速,李世民沒有等多久,常涂便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殿外,形如鬼魅,貌若陰魂,像一道永遠見不得光的影子,躲在陰暗的角落里,做著陰暗的事。

nbsp;李世民對常涂毫無征兆的出現沒有任何反應,他仍垂頭看著案頭上的國書,仿佛對著空氣說話。

“查清楚了嗎”

常涂恭敬地躬身:“線索斷了。”

李世民嗯了一聲:“看來頗為老練,不是新手,跟朝臣或門閥脫不了干系吧”

常涂道:“老奴只查到昨夜有人秘密見了五國使節,不知商量了什么,那人身份神秘,不知面貌,那人走后一個時辰,五國使節便與吐蕃官員動起了手,顯然六國使節惡斗并非一時意氣,而是早有預謀,針對吐蕃使團的預謀。”

李世民皺眉:“然后呢線索至此便斷了”

“是,那個神秘的人來去無蹤,無跡可尋,知其身份者,只有五國使節,老奴無法對使節動手問訊,線索到這里只能斷了。”

李世民面色一沉,冷冷道:“常涂,這件差事你辦得令朕很失望”

常涂雙膝跪倒,語氣卻仍然平靜:“老奴罪該萬死。”

李世民哼了哼,道:“起來吧,太平日子過久了,你和你那些手下都懈怠了,你要記住,你是朕的眼睛和耳朵,朕當年剛即位時,整個天下的一舉一動皆在朕的掌握之中,如今卻連區區長安城的動靜都查不出來,這是你的失職,你要好生自省”

“是,老奴知罪。”

常涂停頓片刻,忽然又道:“雖然老奴查不出與五國使節見面者何人,但老奴卻查到了另一件事,或許與和親吐蕃有關。”

“何事”

“老奴查實,江夏王之長女,陛下新冊文成公主殿下,與真臘國王子有私情。”

李世民猛然抬頭,目光如利劍,緊緊盯住常涂。

“私情文成公主與真臘國王子”

“是。”

李世民臉頰抽搐幾下,神色越來越冷峻了。

“道宗賢弟可知此事”李世民語氣陰冷地道,這個問題很重要,它考驗著天家手足的親情。

“文成公主與真臘國王子的私情已有一年,這一年里,江夏王似乎并不知情,直到數日前,吐蕃使團向陛下上疏打算護送文成公主入吐蕃時,文成公主在江夏王府懸梁自盡,當時便被下人救下,老奴猜測,大概在那時,江夏王應已知其私情了。”

李世民眼中厲芒閃爍,冷冷道:“所以,六國使團亂斗,五國使節求親,背后只怕與江夏王脫不了干系。想必文成公主不愿遠嫁吐蕃,道宗賢弟動了惻隱之心,亦不舍愛女遠嫁,故而把長安城這灘水攪渾,意欲逆轉此事”

不得不說,李世民的思路反應還是非常靈敏的,一番話便將事實真相推斷得八九不離十了。

常涂垂首平靜地道:“老奴無法判斷,只能將實情稟奏陛下,由陛下定奪。”

李世民嘆了口氣,道:“道宗賢弟是想成全屏兒和那個真臘國王子啊”

又是一言道破事實真相。

李世民搖搖頭,神情忽然變得蕭瑟起來,緩緩道:“做父親的,為兒女打算本是天經地義,有時候太頑固往往會造成一生悔恨的后果,當初東陽和李素,若朕那時肯成全,這對璧人光明正大站在一起,該是多么惹人驚羨,道宗賢弟的想法,朕能理解”

自言自語幾句后,李世民神情卻忽然變得更冷了:“只不過,你若不愿嫁女,為何不與朕直言本是同族兄弟,彼此說句實話那么難嗎何至于背著朕搞這些小動作,壞了朕的國策”

語聲漸冷,殿內似乎也平空刮起一陣陰冷的寒風,常涂渾身一凜,身子躬得愈低了。

“陛下,還有一事”

“說”

“老奴還查到,江夏王昨日輕車簡從,去了太平村,登門拜訪涇陽縣侯李素,一個多時辰后方離開。”

李世民兩眼一瞇,眼中的殺氣愈發凌厲了。

“好,好得很李素也參

與進來了,承乾謀反一案,朕便察覺他在里面不清不白的,朕只當是他與承乾結仇多年,借機推波助瀾,遂不與他計較,沒想到他竟變本加厲,真以為朕那么容易糊弄么”李世民勃然大怒,拍案而起。

常涂猶豫了一下,仍舊非常冷靜地道:“陛下,李素是否直接參與此事,老奴并未查實。”

李世民怒道:“不必查實了這混帳小子的秉性朕還不知道么貌似忠良老實,實則奸滑無比,自打入朝封爵以來,他在暗中攪和了多少事朕惜他是大唐難遇的人才,他卻愈發無法無天了今日之事或許是李道宗不舍嫁女而起,但朕敢拿自己的腦袋擔保,挑起六國惡斗,攛掇五國使節求親的主意,必然是李素那混帳所出放眼長安城內外,如此陰損的主意也只有李素能想得出來,別人沒這本事”

常涂見李世民二話不說便定了案,索性也垂首不語了,他跟李素不算太熟,沒義務幫他開脫。

李世民越說越氣,怒道:“一個兩個都負朕,朕到底做錯了什么常涂,下旨馬上拿李道宗,李素下大理寺問罪”

常涂凜然領命退下。

大殿內又恢復了寂靜,李世民的目光不由自主望向案頭的五份國書,不由一陣心煩。

國書是國與國之間非常正式的公函來往,既然遞了上來,李世民就不能當作沒看見,哪怕明知這是李素在背后攛掇的結果,李世民也不得不以大唐國君的身份莊重對待這幾份國書。

李素居然又下獄了

這次李世民動了真怒,鐵了心要整治他,就連出城進太平村拿人的官差都是宮里的羽林禁衛,到了李家門口以攻城的架勢沖進門,不管李家上下雞飛狗跳,沖進后院找到李素后,羽林禁衛二話不說拿下李素便往外帶。

李素也大為震驚,心中大抵知道是怎么回事,自己終究小看了這位天可汗陛下的能力和智商,雖不知哪個環節走漏了風聲,但可以肯定,李世民必然知道此事與自己脫不了干系,否則不會問都不問直接鎖拿下獄。

這次恐怕真把李世民惹怒了,不然拿人不會動用這般陣仗,看著李道正和許明珠神情惶急地死死扯著李素的袖子,李素情急之下大喊道:“爹,明珠,千萬不要輕舉妄動我自有辦法處置,記住,千萬不要有任何舉動,否則便是弄巧成拙,害了我性命明珠,快放手,過幾便安然回來了。”

“夫君,到底怎么了”許明珠仍拽著他的衣袖惶然大哭。

禁衛揪扯他的力道越來越大,李素已來不及多說什么,狠心甩開了許明珠的手,抬眼望去,見武氏也遠遠站在院內的銀杏樹下,一臉驚惶焦急地看著他。

李素急忙朝武氏揚聲道:“武姑娘,幫我照顧家里,不可妄動,此事我有把握應對,最遲五日便回家。”

見武氏咬著下唇慌亂地點頭,李素心中一定,有這個女人在,他知道家里亂不起來了。

“還有東陽那里”

沒等李素交代完,武氏飛快接口道:“侯爺放心,奴婢自會安撫夫人和公主殿下。”

李素點點頭,朝武氏笑了笑,笑容依舊燦爛。

李素確實不害怕,也確實有把握應對李世民的怒火。

簡而言之,他手里有籌碼,可消弭天子之怒,這籌碼是真臘國王子的,同時也是他的,大家可以合著用。

所以李素被押上入城的馬車后,便盤著腿坐在車里,一路晃晃悠悠進了長安城,神情卻并不太著急。

此刻他腦子里想的不是即將面臨何等下場,而是另一件事。

雖然不知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但今日被鎖拿下獄也給李素敲響了警鐘。

李世民不是昏君,更重要的是,他絕對沒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容易糊弄,以前李素暗地里干過的事,李世民究竟知道多少并不清楚,但肯定知道一些,李素之所以安然無恙,多半是因為看在自己算是個難得的人才,同時年紀不大,懶得跟自己計較。

然而這一次,攛掇五國求親,破壞大唐與吐蕃的和親國策,李素顯然玩出了圈,事情太嚴重,李世民忍無可忍了。

說得嚴重點,李素這是犯了欺君之罪,若李世民鐵了心要當件正事來辦的話,李素被砍十次腦袋都不解恨。

只不過李世民雖然震怒,卻只下旨將他鎖拿進大理寺,由此可以看出,李世民暫時沒對他動殺心,就算要定罪,李素也有一次為自己辯白的機會,既然有這么一次機會,李素便不怕了,他相信自己能把握住這次機會,讓自己消災免禍。

在羽林禁衛的押送下,馬車晃晃悠悠進了城,沒多久便在大理寺門口停下。

車簾掀開,禁衛蠻橫地將他拽下馬車,李素的胳膊被拽得生疼,落地后一個趔趄,沒好氣地白了禁衛一眼:“客氣點行嗎我還沒被砍頭呢,改日待我出了大理寺,弄死你信不信現在執掌羽林禁衛的是段大將軍對吧段家老二也是你們的都尉吧知道我和他啥交情不”

拽他的禁衛面無表情,臉頰不易察覺地抽搐了幾下。

生平拿過不少人,被鎖拿后還如此囂張跋扈敢威脅羽林禁衛的倒真沒見過。該死的是,這句威脅居然還挺管用。

禁衛接下來顯然溫柔了許多,雖然仍未說一句話,雖然仍是拽拉的動作,但動作卻輕柔如水,拽著李素小心地往大理寺門口走,那幅畫面簡直像是拍婚紗照似的,那叫一個執子之手,把子帶走,連李素都忍不住一陣惡寒。

大理寺門口站著一群人,李素遠遠望去,有幾個還挺眼熟。

大理寺卿孫伏伽,以及當初大牢里的幾個牢頭獄卒,大家站在門口的臺階下,正一臉復雜地看著李素慢慢走來。

李素嘆了口氣,可以肯定,這群人絕不是歡迎他故地重游,而且他們此刻的心情也一定不會太愉悅。

李世民親自下的旨,又是動用了羽林禁衛押送過來的朝廷重犯,所以大理寺卿孫伏伽都不得不親自出迎。

羽林禁衛將李素押到大理寺門口,辦完交接手續后便忙不迭地開溜了,這個刁蠻囂張的重犯自然交由大理寺去處置。

門口的孫伏伽見到李素,不由重重嘆了口氣:“你怎么又來了”

李素一呆:“為什么說又”

孫伏伽狠狠瞪了他一眼,道:“等著吧,聽說這次陛下真的動怒了,這次你可輕省不了,在陛下新的旨意沒有下來之前,本官也沒法審你,所以你老實在牢里待幾天,莫給本官妄生事端。”

李素點點頭:“多謝孫叔叔照應”

孫伏伽眼皮跳了跳,沉聲道:“咱們的關系還是純潔點比較好,別叔叔伯伯的亂叫,嘴再甜本官也絕不會為你徇私。”

李素眨眨眼,試探地問道:“小侄只是想請孫叔叔透露一下,除了我,這次還有誰被拿進來了”

孫伏伽斜瞥了他一眼,沒吱聲。

李素將聲音壓到最低:“難道江夏王也”

孫伏伽臉上猶豫之色一閃而逝,從鼻孔里發出一個幾不可聞的單音節,算是含蓄回答了李素的問題,隨即大聲道:“來人,將犯官李素押入大牢,聽候處置”

幾名算是老熟人的牢頭獄卒上前,沒精打采地把李素往大牢方向押去。看他們垂頭喪氣的模樣,顯然故人重逢對他們來說簡直是晴天霹靂。

果然,離開孫伏伽的視線后,晴天霹靂發威了。

“老熟人了哈”李素笑道。

“侯爺您真是稀客呀。”一名牢頭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臉。

李素哈哈笑道:“不稀,一點也不稀,經常見面的”

隨即臉色一變,李素露出了久違的囂張跋扈模樣:“我那間專用牢房還在吧沒給別人住吧里面還干凈吧被褥都是新的吧”

“一切包侯爺您滿意”

“嗯,若被我發現東西是舊的,地上是臟的,回頭我抽死你”
V123210 發表於 2016-11-11 07:07
貞觀大閑人 第七百一十六章 門閥無情

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

大理寺的牢房沒見任何長進,走進去仍是一股強烈的撲鼻而來的惡臭味,然后便是陰暗的走道,潮濕的地面,一只只老鼠旁若無人地爬來爬去,偶爾還能聽到某個正在被刑訊的犯人傳來撕心裂肺的慘叫聲。

李素面無表情地往大牢里面走去,牢頭獄卒小心翼翼地跟在他后面,一臉如履薄冰,仿佛他們押送的不是犯人,而是野獸,李素偶爾步子停頓一下都會引起牢頭們的警惕,生怕這位年輕的侯爺又會搞出什么幺蛾子。

走過冗長陰暗的過道,終于到了曾經熟悉的牢房前,牢頭殷勤地打開牢門,一溜的九十度鞠躬,恭請李侯爺進去坐牢。

李素站在牢門外動也不動,鼻子使勁吸了幾下,然后皺起了眉:“好臭的味道,以前我住這里的時候味道可沒這么難聞過”

“人馬上把附近清掃一遍,再給侯爺點上檀香。”

“牢里光線也暗”

“小人馬上多支幾個火把。”

“牢里地上那么多灰塵,你們確定清掃過了?”李素不滿地望向牢頭。

“小人馬上再掃三遍,侯爺您親眼瞧著。”

“被褥果真是新的?我怎么隔老遠就聞到一股霉味?”

“小人馬上換新的。”

不管提任何要求,牢頭都毫不猶豫地答應下來,而且雷厲風行說辦就辦,簡直比廟里的菩薩更有求必應。只盼這位李侯爺少出點幺蛾子,放他們獄卒一條活路。

通常來說,監獄里的牢頭就是大爺,至少在監獄這個范圍里,他們便是王者,關進牢里的犯人對這些牢頭諂媚討好巴結,最次也是老老實實縮著頭不發一語,敢跟牢頭擺臉色耍威風的,大理寺這么多年還真只有李素一人。

牢頭們也是有苦難言,從監獄王者猛地一下淪為侯爺的奴才,如此巨大的心理落差足夠找心理醫生干預疏導了。

牢頭不是天生的賤骨頭,他們比誰都勢利,對方軟弱他們就強硬。自從李素第一次被關進大理寺后,牢頭們暗里在長安城打聽過李素的來頭,于是便知道李素是個怎樣的人物,那是被陛下視之為“少年英杰”的御前紅人呀,而且李素干過的一樁樁事跡早已成了長安城的傳奇,廣為流傳,哪怕被打進了大理寺大牢,那也只是一時惹了陛下生氣,待陛下氣頭一過,沒幾天便放了出來,繼續如往常般橫行長安,佛擋殺佛。

見識到李素第一次被關進來,很快便被放出去,然后第二次,第三次,牢頭們終于麻木了,他們深深的發覺,這位李侯爺進牢房簡直是家常便飯,而且每次都是惹陛下生氣,每次陛下都生不了幾天氣便把他放了,出去繼續當官封爵,百無禁忌。

就算不提李素這個人,李素的那些狐朋狗友牢頭們也見過不少,當初一次兩次被打入大牢,進來探望他的以程處默為首,不是這個國公家的孩子便是那個國公家的孩子,個個都是開國勛臣之后,任哪一個要弄死他們這些獄卒,都跟捏死一只臭蟲般輕松簡單。

如此人物,如此背景,牢頭們哪里敢得罪李素?漸漸的,牢頭們已經有了一種共識,無論這位李侯爺被關進來多少次,那都是進來度假休閑的,早不過五日,晚不過十日,終歸還是會被放出去,不如索性放下臉面好生把這位侯爺侍侯舒坦,結個善緣,省得將來給自己找麻煩。

所以李素自打進來到現在,對牢房百般挑剔,牢頭們也是陪著笑臉毫無脾氣,并且有求必應,充滿了愛心和耐心,不知道的還以為這里是福利院,里面個個都是大善人。

挑剔來挑剔去,挑得連李素都沒什么可挑的了,終于滿意地邁進了牢房,頭也不地道:“行了,暫時就這樣吧,記得每日去東市廣福樓給我定飯菜,菜單頭我寫給你,還有,給我的牢房里加兩個炭爐,天這么冷,凍死我你要坐牢的我跟你講”

天確實很冷,已到冬至,關中冷得邪性,一大早地上便結了霜,腳踩在地上嘎吱作響,嘴里呼出的白氣肉眼可見。

江夏王李道宗和涇陽縣侯入獄的消息昨日下午便傳開了,朝野震驚。

很多人第一時間將二人入獄跟李承乾謀反案聯系起來,畢竟謀反案剛剛平定,如今正是李世民高舉屠刀清洗朝堂,根除余黨之時,江夏王和李素恰在這個時節入獄,實在不得不令人浮想聯翩。

莫非此二人也牽扯進了李承乾謀反案?

李道宗可是陛下的同族宗親兄弟啊,連他都被打入了大牢,可見這位王爺參與的程度不淺,不過令人費解的卻是李素,長安城的臣民都知道,李素和李承乾這些年可是水火不容啊,李承乾謀反被廢,李素應該是受益者才是啊,為何連他也下了獄?

撲朔迷離,復雜難明。長安城謠言四起,眾說紛紜。

長孫無忌府上。

作為帝國的宰相和李世民最為倚重的輔臣,長孫無忌自然是最早得到消息的,而且得到的消息是正確的。

只有他清楚,李道宗和李素打入大獄與李承乾謀反案并無半分關系,二人入獄實是因為另外一樁事,一樁同樣犯了帝王忌諱的事,而且論嚴重程度的話,李道宗和李素惹下的這樁事也不輕。

欺君加破壞國策是多大的罪名?長孫無忌也拿捏不準,但他知道,如果二人沒有后招翻盤的話,至少也是流放千里,就算李世民顧忌親情,對李素亦有惜才之心,從輕發落的話,罰二人監禁一兩年也是免不了的。

屋內很安靜,長孫無忌的眉頭不知不覺皺了起來。

李道宗疼惜愛女,不欲遠嫁,故而做出欺君的舉動,他的初衷長孫無忌可以理解,但他實在想不通,李素為何要摻和進這件事?若論與江夏王府的關系,以前從來也沒聽說李素與李道宗有多親密,若說是李素路見不平,挺身而出,這個理由未免更扯淡了,就李素那奸滑的性子,無利從來不起早,小小年紀活得比他們這些浮沉朝堂多年的老狐貍還精明,怎么可能無端為一個并不太熟的王爺出頭?

除非李素與李道宗秘密達成了某種交易,或是得到了某個好處,否則李素斷然不會干這種風險巨大的事。

不管出發點是什么,在長孫無忌看來,李素這次玩砸了。

也該砸一了,二十出頭的年紀,油滑得跟泥鰍似的,不管干出什么事都能全身而退,從來只在權力中樞的外圍徘徊,死活不肯參與太深,活得既小心又得瑟,多年前便有無數朝臣發現這小混帳簡直比久經風浪的老油條更懂得趨吉避兇,隨著時日漸久,很多人看李素都不自覺地把他當成了妖孽。

今日總算看到這妖孽栽了,長孫無忌表示喜聞樂見,活得油滑,又經常干些冒險作死的事,終于等到他陰溝里翻船的這一天了,再不翻就沒天理了。

屋外傳來輕輕的腳步聲,長子長孫沖僅著足衣,站在玄關外,見長孫無忌獨自一人坐在屋內沉思,長孫沖輕輕走了進來。

“父親,孩兒剛下差,聽說江夏王和李素被陛下打入大理寺了?”長孫沖一臉愕然問道。

長孫無忌眉眼不抬,淡淡嗯了一聲。

長孫沖遲疑片刻,道:“孩兒路過長安街市,如今市井里眾說紛紜,父親可知原因?”

長孫無忌仍淡淡地道:“與你無關之事,何必操心?”

長孫沖道:“父親,江夏王下獄是天家內部的事,咱們可以不管,但李素與咱們長孫家多少有幾分情分,更何況,咱家還和李家合伙做著香水買賣呢,若李素出了事咱家不聞不問,待李素從牢里出來,孩兒恐他心生嫌隙。”

長孫無忌嘆道:“沖兒,你也二十多歲了,凡事要學會耐住性子,也要學會衡量利弊,懂嗎?”。

“孩兒不懂,請爹指教。”

長孫無忌斜瞥了他一眼,哼道:“莫以為老夫什么都不知道,自從咱家與李素合伙香水買賣后,兩家來往頗密切,李素那小混帳又是個會交朋友的性子,這幾年你與李素之間的交情也不淺了吧?”

長孫沖臉一紅,垂頭唯唯稱是。

長孫無忌嘆道:“私交歸私交,公事歸公事,無論國還是家,終歸都是有利則合,有弊則斷,沖兒,你是長孫家的嫡長子,老夫百年之后,爵位和家中基業可全要交給你的,你若是這般公私不分的性子,教老夫如何放心?”

長孫沖愈發羞愧,垂頭不語。

長孫無忌搖頭道:“李素此人,有本事,無野心,輕名利,重情義,若他的野心稍微再大一點,將來入省拜相也不是不可能,再退一步說,統領一支軍隊戍邊擊敵,他也做得到,可惜此子太精明了,這些年竟死活不肯往朝堂內踏足一步,更不參與任何是非,所以陛下反而愈發看重他,陛下看重他的不僅僅是他的本事,更重要的是,他沒有野心,陛下不用擔心他會做出什么對社稷和天家不利的事情出來”

長孫沖聞言嘴一張,似乎想說話,長孫無忌擺了擺手,道:“聽老夫說完。李素優點不少,缺點也不少,外人看他奸滑,老夫觀之,他的弱點卻一目了然,輕名利固然可保身,但‘重情義’這一點,在這灘既深且濁的朝堂里,注定會惹上是非,比如這一次,李素便干得出格了,以前的他,甚少參與朝堂之事,這些年他惹出來的,無非是與前太子的私怨,與東陽的私情等等,陛下縱然生氣,氣頭過后也就不再計較,因為他惹上的都是私人恩怨,可是這一次,李素卻硬生生攪和了大唐與吐蕃的和親之事,多年既定的國策被他攪得越來越亂,六國爭女,血濺夷館,陛下的布局被完全打亂,這次他惹的事,跟以往可不一樣,所以,沖兒,在情勢還未明朗之前,咱們可不能輕舉妄動。”

長孫沖沉默片刻,道:“父親的意思,待日后有機會時,再向陛下求情?”

長孫無忌古怪一笑:“老夫為何要替他求情?剛才說過,你要學會衡量利弊,如果李素這次因此而惹得陛下疏遠甚至厭惡,他從此便失了圣眷,不再被陛下重視,到了那時,一個被閑置冷落的縣侯,值得我們長孫家去交往嗎?值得老夫為他求情嗎?”。

長孫沖一驚,抬頭驚訝地看著他。

長孫無忌嘆道:“沖兒,這就是門閥,你可以覺得老夫無情冷酷,但老夫所做的任何一個無情冷酷的決定,對長孫全族來說都是有益的,至于個人的感情喜惡,在家族利益面前根本不值一提。沖兒,將來你若繼承了家業,這些事情你都會經歷的,而且會經歷很多比這更無情冷酷的取舍。”
V123210 發表於 2016-11-11 07:08
貞觀大閑人 第七百一十七章 國法難容

“無情冷漠殘酷”,這些不好的東西并不是天生就學會的,而是歲月強加給每一個人的,當看多了因心軟而付出的慘痛代價后,人心便不知不覺硬了起來,這是自然界賦予人類的自保本能,不想被傷害就必須硬起心腸,在該伸手時袖手旁觀。直到有一天,這種自保的本能變本加厲,它就成了傷害別人的一種攻擊能力,世上大多數的壞人就是這么來的。

長孫無忌不是壞人,事實上貞觀之治為后面兩百多年的盛世打下堅實的基礎,長孫無忌作為宰相和李世民的第一臂膀,其功不可沒。

不是壞人的人,不一定是好人。

因利而趨,因禍而避,長孫無忌也無法免俗,因為長孫家太龐大了,在朝堂里所處的位置也太顯眼了,暗地里不知多少雙眼睛冷冷地盯著他,若欲維持眼下家族鼎盛的局面,并且繼續發揚光大,長孫無忌便不能冒一丁點風險,任何一個稍嫌草率的決定,都有可能把長孫家帶進萬丈深淵。

如今的李素在長孫無忌眼里看來,就是一個風險。

他認為李素干了一件蠢事,一件就算被原諒也極可能永失圣眷的蠢事。對長孫無忌來說,自李素干下這件事以后,李素對長孫家已沒有太多的價值可利用了。

很現實,但這就是世情人心。

作為李世民最為倚重的臂膀,權勢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長孫家族圣眷長盛不衰近二十年,終歸有它的道理的。

世上不乏理智的人,自然也不乏沖動的人。像長孫無忌這種任何時候都非常冷靜理智的人,畢竟只是少數,大多數人想說什么話,想做什么事,往往不需要考慮太深遠,尤其是行伍出身的漢子,性格更是直爽豪邁,愛憎分明。

李素入大理寺監牢的第二天,太極宮外的廣場上,徐徐行來一支騎隊,離宮門尚距三十丈時,騎隊頓止,紛紛下馬步行。

牛進達一身紫色朝服,頭戴綸帽,腰系玉帶,一臉陰沉地走在最前面,后面跟著的隨從到了廣場邊緣便不再跟隨,牛進達獨自一人朝宮門走去。

沒走多遠,便聽到身后傳來馬蹄聲,牛進達轉身,卻見程咬金騎馬馳來,快到廣場邊緣也絲毫不見勒馬,一直騎到牛進達的身前,程咬金這才猛地一勒韁繩,馬兒聽話地止了步。

“老殺才,世上每天那么多人死,你怎么還不死!”牛進達沒好氣地罵道。

程咬金哈哈一笑:“當年瓦崗寨時,部將捉了個觀里的老道士給俺算過命,老道士說俺有耄耋之壽,活到八十不成問題,想看老夫蹬腿的話,你在墳里慢慢等吧。”

二人脾氣性子不對付,互相對罵了幾句,罵得正是興氣時,身后又有馬蹄聲傳來。

李績單人單騎,不急不徐地朝宮門行來,到了廣場邊緣,李績非常懂規矩地主動下馬,然后牽著馬朝二人走去。

程咬金大笑道:“今日可巧了,都是進宮覲見陛下?難得撞到一起,待會出來后找家酒肆同飲幾杯如何?”

李績斜眼朝程咬金一瞥,冷哼道:“話不投機,這酒老夫怕是喝不下,稍停若老牛有雅興的話,咱們不妨同飲一番?”

牛進達今日顯然有心事,聞言強笑了笑,道:“茂公所言正合我意,稍停出宮后同飲,嗯……就你我二人便可。”

二人一句話便把程咬金孤立了。

奈何程咬金臉皮極厚,聞言也不生氣,反而笑得更燦爛:“倆老殺才多大把年紀了,還玩這種孩童游戲,老夫偏要與爾等同飲,敢不帶上俺老程,信不信把你們飲酒的酒肆活拆了?”

李績指著他笑罵道:“老匹夫你莫非不知自己多招人厭,臉皮厚到這種程度也不容易,昔年搶老夫的軍功,如今竄出來搶老夫的酒喝,老夫前世欠你的不成?”

提起軍功這個話題就傷心了,程咬金立馬翻臉,圓瞪兩眼怒道:“當年平洞突厥,老夫領軍趨定襄,逼頡利可汗敗走白道,讓你老匹夫守在云中白撿了便宜,否則豈有你如今曠世之功?老匹夫你拍拍良心說,到底誰搶了誰的軍功?”

李績翻了翻白眼,捋須傲然道:“頡利小兒在老夫眼里不過土雞瓦狗爾,就算沒有你程知節趨定襄,頡利小兒亦是老夫囊中之物,有你沒你,真的無關緊要,程老匹夫莫太高抬自己,貽笑天下。”

程咬金勃然大怒,這回是真生氣了,暴跳如雷地吼道:“來人,取我斧子來!老夫活劈了這老雜碎!”

都是當世名將,領軍打仗的風格渾然不同,這種風格在生活里也體現出來了,程咬金說話行事直來直去,性烈如火,李績陰陽怪氣,卻如軟刀子割人,慢慢吞吞但更傷人。

牛進達見二人眼看要在宮門前火拼了,急忙上前阻止,兩頭勸解,二人亦知時機地點不對,于是悻悻互瞪一眼,方才偃旗息鼓。

牛進達朝二人拱了拱手,道:“二位,今日老夫面圣,實有要事,二位不如給個面子,讓老夫先覲見陛下如何?”

說來牛進達向來與世無爭,而且性格憨厚誠懇,大唐初期諸多名將里,牛進達算是人緣最好的一個,無論哪位將軍都買他幾分薄面,程咬金和李績聞言自然點頭答應。

牛進達滿腹心事,朝二人扯扯嘴角強笑過后,獨自朝宮門走去。

剛走兩步,李績忽然叫住了他。

“牛兄,老夫問一句,你今日覲見陛下可是……,可是為了李素之事?”

牛進達愕然回首,程咬金也一臉驚愕地看著李績。

見二人臉上的表情,李績什么都明白了,無奈地笑了笑,道:“看來咱們三人見陛下的目的都是一樣的,今日委實巧了。”

話說開了,三人便沒什么好隱瞞的,程咬金怒哼一聲,咬牙道:“那個小混帳太不省心,太平日子過不了幾日便要惹出禍事,老夫恨不得把他吊起來,抽足一百鞭子,翅膀硬了,他老爹管教不了,老夫代他爹管教!”

牛進達倒沒放狠話,只是嘆了口氣道:“這娃子……確實不省心,以往闖了禍也就罷了,不大不小,無傷大雅,可是這一次……犯了忌啊。”

程咬金怒道:“陛下嫁閨女,嫁給誰也輪不到他來操心呀,和親是國策,天大的事,他跑去中間橫插一杠子,作死的小混帳!這種事也是他能碰的?”

牛進達苦笑:“說起來都是他的長輩,娃子平日也有心,不但叔叔伯伯叫得甜,但凡有了好東西好物件,總沒忘了咱們這幾個長輩留一份,就沖這份心意,娃子闖再大的禍老夫也要救他。先把他從牢里撈出來,出來后打也好罵也好,都是后話了。”

程咬金揮了揮手,不耐煩地道:“同去同去,今日趕了巧,咱們三個老伙計的面子加起來,陛下多少也要買幾分帳。”

牛進達欣然點頭,與程咬金并肩往宮門走去。

誰知李績卻沒動彈,反而在他們身后冷冷地道:“咱們三個若同在陛下面前為他求情,娃子的性命可就真懸了!”

牛進達和程咬金一驚,扭頭愕然看著他。

李績也不解釋,只淡淡地道:“想明白沒有?沒想明白拿腦袋撞墻試試。”

二人秒懂。

混跡朝堂這么多年,饒是心直口快的武將,多少也有一點政治智慧。

三位軍中威望甚高的武將一同覲見為李素求情,會給李世民一種怎樣的感覺?

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出了事竟有這么多老將為他保駕護航,假以時日,這個年輕人成長起來,焉知他以后會是怎樣的人物?再加上這個年輕人自己也爭氣,年紀輕輕已立下不少功勞,朝中人脈越來越廣,無論文臣武將都與他有交情,太子被廢之后,朝堂之內幾乎沒有敵人,將來資歷越來越足夠,權力越來越大,朋而為黨,帝王大忌。

更何況,三位當世名將一同出現在李世民面前,本身就給人一種無形施壓的逼迫感,哪個帝王樂意看到這種畫面?就算迫于多年君臣之誼的壓力,答應赦了李素,可是很難說李世民心里會不會有疙瘩,會不會為李素的前程埋下禍患。

想清楚因果之后,程咬金和牛進達面面相覷,不由驚出一頭冷汗。

差點無意間給李素惹了天大的麻煩!

論關系親密,牛進達與李素最親,李績點撥之后,牛進達朝李績行了一禮。

“茂公良言,醍醐灌頂,老牛承情了。”

李績擺擺手,沉聲道:“都是為了娃子,勿須多禮,娃子既然闖了禍,今日還是要見見陛下,為他求求情的,不過咱們三個只能去一個,多則生禍。”

牛進達道:“老夫是李素的授冠人,此事理應由老夫先擔待,老夫先去覲見陛下,二位且先回府,待我探探陛下口風再作計較。”

李績和程咬金點頭,不多說廢話,二人轉身上馬離去。

牛進達走進甘露殿時,李世民正煩得不行。

殿內,李治和晉陽公主小兕子正瞪著李世民,李治氣鼓鼓的生悶氣,小兕子卻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大哭,一邊哭一邊抹淚蹬腳,十足的小孩耍賴架勢。

“父皇,子正兄犯了多大的罪過,為何父皇將他下獄?”李治大聲道。

李世民冷哼道:“小娃子莫摻和大人的事,帶你妹妹出去玩耍。”

“父皇,子正兄與兒臣在晉陽平亂時結下生死之誼,兒臣一定要問個究竟,子正兄到底犯了什么罪,而致下獄的下場。”

一旁的小兕子說不出道理,她只知道子正哥哥被抓去坐牢是一件很不好的事,于是咧著嘴大哭:“我要子正哥哥!不許子正哥哥坐牢!”

李世民被這倆小屁孩吵得不行,終于發飆了:“你們的子正哥哥犯了彌天大罪!壞了大唐國策,壞了朕布下的遠謀,你們說他該不該殺?”

李治一怔,接著嘴硬道:“國策走偏了,扳回正路便是了,無非父皇一道旨意而已,子正兄為我大唐立過那么多功勞,難道父皇僅僅因為一個小錯而鎖拿他下獄,父皇此舉豈不令天下功臣齒冷?”

李世民暴怒:“放肆!雉奴,誰教你這樣與朕說話的?”

“兒臣知罪,兒臣一時心急,口不擇言,請父皇莫怪罪,只是父皇,凡事避不開一個‘理’字,兒臣與子正兄有生死患難之誼,父皇若不給兒臣一個理由,實難令兒臣心服,若連您的兒子都無法心服,如何讓天下人心服?”

李治越說越激動,小臉漲得通紅,眼里不時閃過一絲懼色,只是強撐著挺起胸,一副凜然不懼的模樣。

李世民卻頗覺意外地看著他,這個兒子自小被他親自帶在身邊撫養,也許因為寵溺過甚,李治在李世民面前永遠是一副懦弱優柔的模樣,說話都是輕聲輕語,而且從未見他發過脾氣,今日竟罕見地為了一個外人而跟他爭吵起來,實在是難得一見。

不知怎的,李世民忽然笑了。

這個小兒子的性格一直是他的一塊心病,今日竟見他發了脾氣,李世民的滿腔怒火奇跡般的全然逝去,心中再無一絲火氣,反而饒有興致地盯著他。

“雉奴到底長大了,居然有脾氣了……哈哈,還敢跟朕講道理,這性子該不會也是跟李素學的吧?”

李治臉漲得更紅了,被李世民一打岔,李治胸中好不容易激蕩起來的一股勇氣頓時全泄了,又恢復了以往懦弱的模樣,怯怯地搖頭:“兒臣……兒臣只覺得,只覺得自己朋友并不多,手足兄弟與兒臣年紀相差太大,不愿帶兒臣玩耍,兒臣只有李素這么一位朋友,而且是共同經歷過生死的朋友,兒臣……實不愿失去這個朋友。父皇,看在兒臣的面子上,求父皇對李素從寬處置。”

李世民贊許地點頭:“能知朋友之義,殊為不易,雉奴,你確實長大了,懂得為他人著想了,有情有義方不愧為真丈夫,你做得不錯。只不過……”

李世民的笑容漸漸斂起,緩緩道:“只不過,國有國法,李素這次犯的錯太嚴重,朕縱想饒他,國法卻不容,此而不懲,怕是愈漲他的氣焰,以后可真就收拾不了他了。所以,朕這次絕不能饒他,明白嗎?”

李治急了:“父皇,李素到底犯了多大的錯?”

李世民目光變得冷漠,面若寒霜道:“他背著朕破壞了大唐與吐蕃的和親,暗中挑起六國爭斗,你說這個錯大不大?”

李治愕然無語。

李世民冷哼道:“前日朕剛得到松州急奏,你的兄長承乾謀反之時,吐蕃贊普調動境內兵馬,陳兵列于吐蕃國境上,對松州虎視眈眈,他們調動兵馬,自是想試探風聲,若謀反事成,咱們大唐一片混亂,吐蕃自可從容攻取松州,在大唐長驅直入,甚至連吐谷渾和絲綢之路都有可能被他們占據,朕不動聲色,只待文成公主上路,吐蕃兵馬自退,三五年內,大唐可操練出一支適應吐蕃氣候的兵馬,報此不敬之仇,可是你看看!朕的布局全教李素一人破壞殆盡!”

李世民越說越氣,咬牙怒道:“這個混帳,朕真恨不得一刀剁了他!壞了朕的大事!”

見父皇龍顏大怒,李治習慣性地縮了一下肩膀,隨即壯起膽子道:“或許子正兄有他的原因和苦衷呢,父皇為何不召他問一問,若子正兄確是做錯了事,父皇處置他自無二話,若他有別的理由,父皇也可兼聽而明……”

李世民怒道:“朕不想聽他的理由!讓他在大理寺里老實待著吧,再過幾日朕便下旨,把他流放到黔南,跟野人土著為伍罷了!”

李治大驚:“求父皇開恩……”

正說著話,殿外宦官恭敬地稟道:“陛下,瑯琊郡公牛進達求見。”
V123210 發表於 2016-11-12 12:08
貞觀大閑人 第七百一十八章 罷官除爵

牛進達進宮為李素求情,選的時機實在太不合適了。

當然,李世民的憤怒程度也嚴重超出了牛進達的預估,以往李素每次闖了禍,李世民頂多生一陣子氣,把李素扔進大理寺關幾天,氣頭一過,該放出來還得放出來,世界繼續美好,人類繼續和平,小混帳繼續腆著嫩臉滿世界叔叔伯伯的賣萌加闖禍。

然而這一次,牛進達沒想到李世民居然如此憤怒。

單只看表象,李素只不過攪黃了一樁親事而已,不同的是,這樁親事已上升到國家的高度,李世民活剮了李素的心都有了。所以牛進達進宮求情注定碰了一鼻子灰,李世民連個好臉色都沒有,這還是托了牛進達為人忠厚的福,李世民心中有氣不便對這個老實人發,若換了程咬金來求情,李世民的反應多半是把程咬金也扔進牢房里,讓他冷靜冷靜。

從太極宮出來,牛進達心都涼了。

他察覺到這次李素麻煩大了。

呆立在宮門外的廣場,牛進達憂心如焚,不知站了多久,牛進達邁步上了馬,急急忙忙朝李績府上奔去。

李素下獄,牽動了許多人的心。

朝堂里有人冷眼看熱鬧,有人暗地里幸災樂禍,也有人急得六神無主。

李素下獄第三日,武氏入東陽道觀,將李素的麻煩悉數稟告東陽。

東陽嚇壞了,此事可以說本由她而起,李素決定幫文成公主毀掉和親,這里面雖說是李素的自我救贖,但多少也摻雜了她的原因,李素總是如此,嘴上不饒人,可心里卻很在意自己女人的悲喜。

武氏稟告過后,前腳剛離開道觀,東陽后腳便起駕,打出公主儀仗朝長安城行去。

入太極宮后,東陽跪在李世民面前哭訴求情,無奈李世民怒氣未消,更重要的是,李素這次犯的事太嚴重了,雖說這是個人治大于法治的年代,但李素破壞和親國策之罪,李世民不可能以皇帝的身份饒恕他,國有國法,不可破例,有一便有二,若饒了李素,以后再有人犯了國法便有了赦免的先例,這個國家的法度便亂了,李世民這個皇帝以后還怎么當?

東陽的求情被李世民狠心拒絕,不但拒絕,而且李世民破天荒地狠狠訓斥了她,畢竟破壞和親一事,東陽也有份參與,事關社稷,正是李世民逆鱗所在,任何人不可輕觸。所以東陽的求情不僅于事無補,還被李世民嚴厲訓斥后禁了足,下令將東陽軟禁凝香閣,不得外出宮闈一步。

求情無門,而長安城的輿論也不知不覺地起來。

不知什么人將李素破壞和親的事情泄露出去了,長安市井皆知,朝臣百姓驚愕之后議論紛紛。

民眾從來沒有異口同聲的,對李素的行為,市井民間有贊也有罵,贊者,對自古以來的和親政策早已深惡痛絕,如今大唐已是強國,可謂寰宇遍無敵手,傲視群國,如此國力軍力鼎盛的時期,何必再以公主尚異邦君儲?此舉實傷大唐尊嚴,令關中千萬漢子顏面無光,李素破壞和親正是維護國威不喪,為何不賞反罪?

至于痛罵李素的人,大多以朝臣為主。這些人看得更遠一些,他們身在朝堂,自然清楚如今的大唐雖說看似兵鋒鼎盛,萬邦敬畏,但是遠遠沒有到“無敵”的地步,事實上因為李世民的好戰,貞觀年基本每年都有大大小小的戰爭,朝堂上的武將們一度掌握了很大的發言權,這些武將性烈如火,與鄰國一言不合便請命開戰,恰好又碰到一個同樣喜歡用刀劍解決爭端的皇帝,所以貞觀年說是盛世氣象,實則國庫所余并不富裕。

無論古今,國家的每一場戰爭都是用錢財糧草打出來的,征服的國土再大,亡國滅族再多,幾年十幾年不一定能消化掉,但國庫付出的錢財糧草卻是實實在在的,所以大唐一年比一年威風,但國庫卻一年比一年窮,幾乎無法再支撐一場稍大的戰爭了,這種情況下,和親對大唐來說便很重要了,它是讓大唐多喘口氣的權宜手段,李素破壞了和親,無疑給大唐帶來了不小的麻煩,說他是“禍國”亦不為過。

毀譽參半,流言四起。

長安城再次因李素而陷入之中。

李素入獄第四天,太極宮里傳出了圣旨。

江夏王李道宗罷禮部尚書職,圈禁三月。涇陽縣侯李素罷尚書省都事職,除縣侯爵,流放黔南三年,遇赦而不赦。

罷官,除爵,流放。

李素預料到的最壞的結果已發生,消息傳出宮闈,長安再次震驚。

誰都沒想到李世民這次的懲罰竟然如此嚴厲,李素犯下大罪,流放三年后再回長安,誰都不知道世道會變成怎樣,可以肯定的是,李素恐再難翻身了,就算三年后回到長安,圣眷必然已無存焉。

感慨唏噓者眾,從貞觀九年起,李素便是長安城的風云人物,長安城里許多朝臣和百姓可以說是親眼看著這個農戶出身的小子從孑然白身到登堂入朝,從平民百姓到封侯加官,誰知世事無常,盛衰無定,真正是“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樓塌了。”

少年英杰,前程無限,為國立下不少功勞,卻因和親一事盡付流水,落得罷官除爵,流放千里的下場,李世民如此嚴厲的懲處令朝臣們暗暗心驚,李世民昨日還在對李素笑語吟吟,視為晚生后輩子侄,今日便突然翻臉,一擼到底。帝王天威,果然不可揣度。

旨意已下,連鎖反應不少。

最感驚愕的是祿東贊,可憐的吐蕃大相自從認識李素以后,徹底顛覆了人生觀,死活沒想到挑起六國使節群毆,攪黃了大唐吐蕃和親的幕后之人居然是李素!

說好的兄弟相親相愛呢?說好的不離不棄山無棱天地合乃敢互捅刀子呢?當初那一箱箱搬進你李家庫房的錢財珠寶難道喂狗了?收了賄賂還在背后狠狠坑了自己一回,做人做到這般不講究,什么狗屁“禮儀之邦”,呸!

祿東贊氣壞了,消息傳出后他第一時間跪在太極宮門前,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控訴唐國不厚道,貴國朝堂臣子簡直是道德敗壞,禮樂皆崩,請求皇帝陛下嚴懲此獠,以儆效尤,以服萬邦云云,順便在宮門前跳了一支禮贊李世民的舞蹈,非常的巴扎嘿。

一對親密無間賄賂無數的好兄弟,就這樣感情破裂了……

還有就是文成公主,江夏王下獄后,文成公主傷心絕望不已,認真思量過后,決定慧劍斬情絲,入宮覲見李世民,言稱愿意和親吐蕃,只求將其父李道宗和李素從大牢里放出來。

文成公主的請求看在李世民眼里,自然是可笑的。

和親自然要繼續,但該論的罪,一樣也不能少,國法不容私情,尤其是在犯了觸動國家利益的大罪以后,更不能輕易原諒。

大理寺監牢。

長安城鬧得沸反盈天,作為當事人的李素卻悠哉地坐在牢里,喝著小酒,扯著閑談。

與他閑談的人是程處默,圣旨的內容傳出去后,程處默便帶著豐盛的酒食進大牢探望李素。

戒備森嚴的大牢閑人無法出入,幸好程小公爺不是閑人,他是惡霸,守門的獄卒剛陪笑說了一句拒絕的話,迎面便挨了心情不太好的程小公爺一記耳光,然后,程小公爺就這樣大搖大擺地進來了。

坐在李素的對面,看著李素悠閑地喝著小酒,吃著小菜,程處默卻滿腹心思,不停地哀聲嘆氣,見李素沒心沒肺的樣子,程處默忍不住想揪住他的衣襟狠狠晃蕩幾下,看能不能把他腦子里的水晃蕩出來,從此少干點蠢事。

“外面鬧翻天了,你倒悠閑自在!”程處默狠狠瞪了他一眼。

李素滋溜了一口酒,咂摸咂摸嘴,又挾起一筷菜送進嘴里,滿足地舒了口氣,然后抬眼看著他。

“你的意思是,為了配合外面鬧翻天的圍觀群眾的心情,我現在應該面北而跪,痛哭流涕以示懺悔,最好在牢里懸梁自盡謝罪?”

程處默笑了:“那倒不必,你若自盡了,外面的熱鬧怎么辦?”

李素又挾了口菜,皺眉道:“咸了點,而且油重,你回去后把你家廚子吊起來抽一頓,這是人吃的嗎?”

程處默哼了哼,道:“蹲牢蹲到你這般講究的,我生平未見過,我爹知我今日要來看你,讓我給你帶句話……”

李素不假思索地接道:“罵人的臟話你可以用‘略過’二字代替,直接說干貨。”

“好,……略過略過略過略過,以及……略過。”

“收到,程伯伯老當益壯,熱情如火啊……”

程處默笑道:“你不知我爹在家被你氣成啥樣,罵了無數聲混帳,還說此事斷難轉圜了,陛下主意已定,求情已無用,叫你認命吧,三年后回長安,學聰明點,幾位叔伯齊心扶你一把,三年后或有東山再起之日。”

李素怪異地瞥他一眼:“什么三年?難道你們都篤定了這次我肯定會遵旨跑到黔南那個鳥不生蛋的地方去嗎?山高路遠,粗食陋舍的,你覺得我這樣精致的人能過那樣的日子?”

程處默吃驚地道:“難道你還想違旨不去?”

李素眨眼:“不去黔南的法子很多,違旨只是其中之一,當然,也是最要命的,我這么聰明的人,肯定不會干這種蠢事。”

程處默怒道:“你攪和陛下和親本來便是蠢事!腦子進水了?當時咋想的?這種要命的事你也敢摻和,好好的兄弟,一起喝酒打獵上青樓,日子多么愜意,從此相隔千里,教我日后形單影只,情何以堪!”

李素嘆道:“先別忙著煽情,處默兄,你要相信我,此事還能翻盤的,我哪里也不想去,就想待在長安,嗯……跟你喝酒打獵上青樓。”

程處默睜大了眼:“此事尚有轉圜余地?”

李素奇怪地看著他:“廢話,難道你以為我干這樁蠢事是閑著沒事拿腦袋開玩笑?”

程處默不說話,只是無語地看著他。

半晌,李素點點頭:“你誠懇的表情告訴我,你果然以為我在拿腦袋開玩笑。”

“沒錯。”程處默瞥他一眼,道:“圣旨已下,三日后你便要啟程離開長安,流放黔南了,大唐與吐蕃的和親被你破壞,陛下雷霆之怒未息,聽我爹說,看陛下的模樣,若非念在你當年好歹也立過一些功勞的份上,陛下恐怕早把你一刀剁了。事已成鐵,斷難更易,我實在想不出你還有什么法子能把這樁事轉圜過來。”

李素垂頭沉默,良久,黯然嘆道:“如今世人皆謂我李素誤國禍國,誰能知我一片丹心?我非善人,但也不覺得自己有多壞,有些事既然遇到了,我覺得應該做,于是便做了,大丈夫行事但求無愧天地,無愧黎民,徑行決斷方為真男兒,而且既然做了,就不能后悔,一條道走到黑我也認了。……處默兄,這件事,我還要繼續做下去,沒有半途而廢的道理,所以,你要幫我。”

程處默拍了拍胸脯,豪氣干云道:“說得好!但求無愧天地,做便做了,絕無后悔!子正賢弟,咱們兄弟多年,我相信你絕非禍國之輩,賢弟但有所請,俺老程絕無二話,赴湯蹈火!只不過,……說了半天,你到底要做什么事?”

李素笑道:“處默兄高義,弟銘記五內。我想請你幫的忙也沒有赴湯蹈火那么嚴重,很簡單,我需要面見陛下。”

程處默撓了撓頭:“陛下如今怕是恨不得剁了你,你若見他,實在不容易……要不,我回去請我爹他……”

李素搖頭:“不可把程伯伯牽扯進來,你想法子把我這個請求遞進宮里,派人告訴晉王李治,我想……這個忙他肯定愿意幫的。”

程處默毫不猶豫地道:“行,等我消息,最遲兩日,必有佳音。”

程處默的效率很快。

雖然他有些憨傻,但分得清輕重,他知道李素的這個請求關乎性命,絲毫不敢怠慢,從大理寺出來后便著手安排。

程家是大唐的新興門閥,能被稱為“門閥”,其人脈自然龐大無比,動用人脈給宮里的李治帶句話自然不算什么太難的事。

一天后,李素的話果然被輾轉傳到李治的耳中。

當天晚上,李世民所居甘露殿外,一道柔弱孤單的身影靜靜地站在殿外的空地上,面朝殿門發呆,不多時,身影忽然膝下一軟,面朝殿門跪在地上,身影筆直如松,一動不動如同石雕。

殿外值守的宦官嚇壞了,急忙上前勸阻,奈何這道身影卻非常執拗,不論如何勸說,他仍是搖頭,固執地跪在殿外不肯起身。

宦官急得不行,只好匆匆入殿稟奏。

跪著的人自然是李治。

他的年紀不大,憑心而論,智商也不算太高,遇到難題想不出好辦法解決,只好用這種最笨的辦法來幫李素的忙。

夜深,寒風凜冽,李治仍一動不動跪在殿外,寒風呼嘯而過,刮在身上如刀割般刺痛,李治身子本就柔弱,在如此寒冷的天氣里跪地久未起身,沒多久便有些支撐不住,但李治卻仍咬牙苦苦硬撐著。

支撐他的只是一股信念,還有一腔對朋友的義氣和熱血。

自小生活在深宮里,李治沒有朋友,李素是他交到的第一個朋友,也是唯一的一個,他曾與這個朋友經歷過生死患難,那時開始,李治忽然覺得自己不再孤獨了,無論歲月里經歷過的悲與喜,他都有了傾訴和分享的對象,當自己苦了,累了,委屈了,高興了,他都知道有一個人肯定帶著一臉憊懶的笑,懶洋洋的倚在樹下案前,靜靜地聽他傾泄情緒,幫他度過難關,仿佛不經意的言語間,教給他無數為人處世的經驗和道理。

這樣的朋友,一輩子能遇到一個,已然是天大的運氣。李治惜緣,他懂得“朋友”二字的珍貴。

所以,今夜他跪在殿外,哪怕寒風呼號,亦久久不動。

一切只為朋友,一個值得他如此做的朋友。

宦官進殿稟奏已有段時間了,不知李世民怎樣的反應,宦官很久沒出來。

李治很有耐心,他知道,父皇一定會見他,一定會答應他。

大約跪了半個時辰,李治已漸漸覺得雙腿麻木,仿佛不聽使喚,身子搖搖欲墜之時,李世民魁梧的身影終于出現在殿門外。

看著被凍得一臉青紫的兒子,李世民眼中閃過深深的心痛,嘆道:“雉奴,你這是何苦!李素那個混帳到底給你灌了什么湯,竟令你不顧天寒,為他如此苦苦求情!”

李治意識已有些模糊,強撐著露出笑容,虛弱地道:“父皇,終歸他曾如此待我,我才會如此待他。”

李世民一怔,似有所悟,然后看著面色青紫的愛子,硬起心腸道:“雉奴,你應知道,朕不可能輕饒李素,國法威嚴,求情也沒用,做錯了事就必須受到懲罰,否則,朕何以服天下?”

李治強笑著搖頭:“父皇,兒臣非為李素求情,而是求父皇見李素一面,李素犯了國法,至少該給他一個解釋的機會,如果解釋之后父皇還是覺得他做錯了,也該當面訓斥,教他明辨是非,讓他知道,日后不再犯,孔圣人說過,‘不教而誅謂之虐’,民間百姓犯了罪,官府也會有一個審問的過程,知其前因后果,李素曾經為父皇立過那么多功勞,為何不能給他一個自辯的機會?”

李世民遲疑片刻,看著李治越來越支撐不住的身軀,終于跺了跺腳,怒道:“罷了,朕當是成全你一片仁義之心,便見李素一面,但愿李素能給朕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否則,莫怪朕仍舊不留情面,流放黔南已然便宜他了!”
V123210 發表於 2016-11-13 11:22
貞觀大閑人 第七百一十九章 進諫挽瀾

宮闕傳詔命,一紙下囹圄。

李素被宦官從大理寺請了出來。

聽到宦官下監牢宣圣旨的那一刻,李素不由笑了。李治果然不負他所托,小屁孩年紀雖小,但人還是靠得住的,李素知道勸說氣頭上的李世民見自己一面有多困難,李治卻做到了,需要的不僅僅是直面父皇的勇氣,更需要對他這個朋友毫無保留的信任,正因為李治相信自己絕不會做禍國之事,他才會有據理力爭的勇氣。

獄卒們將李素一直送到監牢外,表情非常統一的恭敬謹慎,小心翼翼,還帶著幾分小小的警惕,臨出門這幾步了,他們仍在擔心這位李侯爺又出什么幺蛾子,說起李素關在牢里這幾日,李侯爺倒是舒坦了,獄卒們卻欲哭無淚,有種轉行的沖動,不試不知道,原來自己竟有給權貴人家當奴才的潛質。

跨出監牢正門,李素腳步忽然一停,轉身看著獄卒們,表情充滿了真摯,甚至還非常客氣地朝眾人拱了拱手。

“在牢里這幾日,多承各位款待了。”

牢頭腿一軟,差點跪下來:“侯爺折殺小人了,時候不早,您……趕緊離開吧。”

李素深情地道:“山高水長,有緣咱們終會再聚……”

話沒說完,驚恐萬狀的獄卒們顧不得失禮,竟異口同聲地打斷了他:“無緣,肯定無緣!侯爺您走好!”

李素不高興了:“怎會無緣?我都把大理寺當成我的第二故鄉了……”

獄卒們好想哭……

你把牢房當第二故鄉,難不成我們天生是你第二故鄉的家奴?

“侯爺,大理寺牢房不是啥好地方,您以后……盡量別來了吧。”牢頭哭喪著臉勸道。

李素露出感動的微笑:“原本不是啥好地方,但是監牢里有你們,不知為何,我竟有了一種賓至如歸的感覺,正所謂‘此心安處是吾鄉’,說不定以后我會常回來看看的……”

牢頭無比堅決道:“沒有說不定!侯爺您是大福之人,以后絕不會再來的。”

李素感動極了:“你們都是好人吶,……我真恨不得再多留幾日。”

眾獄卒大驚失色,急忙行禮說著吉祥話,在眾人淚眼汪汪的目送下,李素終于嘆了口氣,帶著感動的笑容,依依不舍地離開。

太極宮,甘露殿。

李素老老實實跪在殿內,垂頭屏氣,不發一語。

李世民盤腿坐在書案后,專心地批閱如山般堆積的奏疏,整整一個時辰,君臣二人相隔十步,一個坐著一個跪著,一個批奏疏,一個……神游物外。

靜謐無聲,最易犯困。

李素此刻好想睡,死死抿住唇,強憋回去一個即將出口的呵欠,接著眼角掛了幾許淚花兒……

好困,還是很想睡……李素只好拼命讓腦子轉動,想點雜七雜的事情消除困意,思考的事情與眼前的境況無關,思緒完全偏題,比如……在這里睡著算御前失儀還是算欺君?

李世民批完奏疏,抬頭不經意望向李素時,第一眼看見的便是李素眼角的淚花。

不得不說,淚花兒確實加了分,李世民的臉色頓時緩和了一絲。

“哼,知道哭還算有救,也不枉朕今日浪費光陰見你一面了。”

李素愕然:“…………”

如果告訴他自己眼角的淚花是憋呵欠憋出來的……

李素非常理智地決定閉嘴,抬袖急忙抹去了淚。

李世民的臉色仍很難看,瞪著李素道:“知道朕為何拿你下獄,又為何將你罷官除爵,流放千里嗎?”

“知道,臣做錯了事。”李素不假思索地回道。

李世民冷笑:“奇了,你李素十幾歲便又奸又滑,從無錯漏,你怎么可能做錯事?”

李素嘆道:“臣有錯,理當領罰。”

“你有何罪?”

“臣做這些事不該瞞著陛下。”

李世民眼中閃過一絲怒意,陰沉著臉道:“這就是你的罪?僅此一罪乎?”

“僅此一錯。”

李世民勃然大怒,拍案而起:“李素!你好放肆!莫非你至今仍不清楚朕為何懲處你?”

“臣愚鈍,請陛下明示。”

李世民怒道:“你壞我大唐與吐蕃和親,暗中挑起六國之斗,如今吐蕃南疆陳兵五萬,大戰一觸即發,李素,這一切皆因你所為!爾之罪,豈止欺瞞朕!”

李素抬起頭,定定注視著李世民,面對帝王的雷霆震怒,他的表情卻很平靜,只淡淡地道:“陛下,臣之所為,皆出于體國忠直之心,臣……有錯,但無罪。”

李世民怒極反笑:“你的意思是說,因你之故而致兩國交兵,生靈涂炭,反而是你的體國忠直之心?”

“是。”

李世民死死瞪著他:“李素,是你吃錯了藥,還是朕聽錯了?”

李素笑了,笑得很甜:“臣沒吃錯藥,陛下也沒聽錯,臣就是這么說的,陛下是萬邦景仰的天可汗,當年陛下還在秦王潛邸之時,便以善納良諫,胸襟如海而天下稱道。臣今日有一言諫上,未知陛下肯納否?”

李世民陰沉著臉,冷冷道:“罪臣之諫,朕為何納之?”

李素笑道:“如此,臣無話可說,任由陛下處置。”

殿內君臣二人再次沉默,陷入僵持的氣氛,久久無人說話。

不知過了多久,李世民努力讓自己暴怒的情緒平復些許,深吸了口氣,緩緩道:“爾既有諫,不妨道來,若是良諫,朕可納之,……只不過,進諫歸進諫,你犯下的罪朕卻絕不輕饒。”

李素垂頭道:“陛下,臣斗膽,請循君臣奏對之禮。”

李世民驚異地瞥了他一眼。

“君臣奏對”是很正式的君臣對話,一問一答間,每個字皆由舍人載于史卷,流于萬世。

只不過“君臣奏對”的正式與否,向來都由皇帝決定,如果皇帝覺得這次談話很重要,便事先在談話之前下令召來舍人和紙筆,殿中一個負責問,一個負責答,還有一個負責用紙筆記錄。

今日卻是李素主動要求正式的君臣奏對之禮,李世民愈發奇怪,當皇帝這么多年,還是第一次聽到臣子有如此要求。

思量片刻,李世民狠狠剜了李素一眼,揚聲下令召舍人入殿。

舍人姓崔,年初平晉陽之亂后代李世民宣旨與太原王氏聯姻的那位,與李素算是有數面之緣了,崔舍人很快匆匆來到殿內,先朝李世民見禮,然后看見了李素,二人含笑對視,互相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

研墨,鋪紙,洗筆……一切準備就緒,崔舍人一言不發,毛筆飽蘸墨汁后懸停于紙上,靜靜等待君臣二人的奏對。

氣氛忽然間變得凝重莊嚴起來,李世民整了整衣冠,肅容凈面,身軀微弓,不論心中對李素如何憤恨,此時已是正式的君臣奏對場合,李世民只能依禮而行,待李素以國士,垂問天下之治。

李素也整理好了衣冠,先朝李世民行了一禮,然后也不等李世民吩咐,徑自從跪伏之姿改為盤地而坐,神情肅穆莊重。

李世民咳了兩聲,肅然道:“卿欲進何諫耶?”

李素拱手道:“臣進澤萬民,安天下之諫。”

李世民眉梢跳了跳,沉聲道:“朕愿聞其詳。”

李素沉默片刻,組織了一下措辭,方道:“陛下,天下千年朝代更迭,興亡盛衰長不過三百載,短不到十年,此何以故?臣以為,四字可以概括,‘天災’。”

李世民漸漸有了興趣,眼中露出饒有興致之色,笑道:“此四字何以解?”

“天災,自是天降災禍,大唐自武德年開始,天災不斷,從江南的澇災,北方的旱災,還有蝗災,雪災,地震等等,陛下應該知道,這些天災幾乎每年每地都有,輕則糧食歉收,重則家破人亡,更嚴重者,百姓沒了活路,遂揭竿而起,若天時地利人和恰到時機,改朝換代則是必然。”

“其次是‘’,這個幾乎是千年來改朝換代最大的原因,所謂‘’者,首先是君主昏聵無道,親小人而遠賢臣,然后是朝臣貪腐,官府殘暴,視百姓如草芥,苛以重稅,動輒殺戮等等,又或者君弱臣強,臣權勢大,禍亂朝野,這些都是‘’的一部分,故臣謂‘天災’皆是改朝換代的根本原因,只有當一個朝代的君主圣明,臣子賢明,吏制清明,民風樸實,才能奠定一個朝代中興乃至盛世的基礎……”

“臣說了那么多,究其根本,其實原因只有一個,正是陛下曾說過的話,‘水亦載舟,水亦覆舟’,百姓才是決定王朝興衰的根本,百姓從來都是最善良最認命的人,但凡能活下去,哪怕吃得不是那么飽,穿得不是那么暖,上有一片破窯瓦遮天,下有三分薄田糊口,他們便會安安分分地活下去,不鬧事,不抱怨,而且會由衷地覺得自己生在一個太平盛世,修了輩子福才投胎活在一位圣明君主的治下,心甘情愿并且感恩戴德地擁戴這位君主的統領,誰想造這位帝王的反,便是在跟自己的好日子過不去,拼了命也要為帝王清剿謀反者……”

李素看著李世民若有所思的臉,笑道:“陛下,‘水亦載舟,水亦覆舟’,用白話來說大抵便是這么個意思,臣剛才說了那么多,歸納起來很簡單,王朝興盛,必須讓百姓真心擁戴,水載舟,而舟行遠。百姓的真心擁戴自然是有條件的,總的來說只有兩個條件,‘衣’和‘食’,作為一位圣明君主,讓百姓有吃又有穿,那么,王朝的統治便可千秋萬代而不衰,有吃有穿的百姓不會造反的,關于‘穿’,臣別無辦法,大抵便是種桑種麻織布紡衣,但是關于‘食’,臣有一物獻上,此物,可安邦定國。”

說了一大通,到最后終于點了題,李世民身軀一震,兩眼頓時放出光亮,腰板不自覺地挺直了,語氣有些迫切地道:“何物可為朕安邦定國?快快呈來!”

李素撓了撓頭:“此物……呃,臣剛從大理寺出來,此物還在臣的家中……”

李世民頓時無語,隨即狠狠剜了他一眼:“惹事生非的混帳東西!朕真該再關你幾日,教你好生反省反省!……還愣著作甚?來人!”

殿外馬上閃身進來一位宦官,躬身而立。

李世民揮了揮手:“馬上遣快騎去太平村李家,李素,所取何物,你徑自告訴他。”

李素急忙起身,附在宦官耳邊詳細告之,宦官邊聽邊點頭,李素說完后,宦官朝李素行了一禮,然后轉身匆匆離去。

君臣二人等待中,再次陷入沉默。

李世民耷拉著眼,不咸不淡地道:“時辰尚久,說說吧,為何壞了和親之事?你與吐蕃祿東贊有私怨,或是……受了江夏王的托付?這次沒少賺辛苦錢財吧?”

李素正義凜然地直視他:“臣向來廉潔如水,兩袖清風,陛下怎可誣我?”

君臣奏對的同時,太平村李家卻一片凄風苦雨。

李素入大理寺監牢已五日了。

李道正和許明珠急得六神無主,沒了主張,李道正整天蹲在門檻外憂心忡忡地嘆氣,許明珠在后院終日以淚洗面。

李素被鎖拿離家之前曾反復交代,家人不可妄動,許明珠很聽話,盡管急得不行,也遲遲不敢有任何動作,生怕自己稀里糊涂的把事辦差了,反而害了夫君性命。

武氏這幾日也非常盡責地陪著她,原本許明珠對武氏頗有敵意,然而武氏有一顆玲瓏心竅,做人也是四平穩,上次在窯洞內生死與共,這次家逢大難,又是她從頭到尾相陪,一來二去的,二女的關系居然變得融洽多了。

李素被鎖拿,許明珠依稀明白是什么事。上次李素曾與她有過商量,她知道李素曾經無意中害到了無辜的人,這次義無返顧地做出令陛下龍顏大怒之事,實是夫君的自我救贖,贖罪也好,求自己心安也好,無論什么后果,他必然都會去做的,再加上武氏這幾日或多或少透露了一些事情的真相,許明珠這才明白原來夫君竟做下如此潑天大事。

到了這個關頭,其實武氏也計窮了。

她終究只是個二十多歲的姑娘,就算是天生的妖孽,眼下這個年齡仍是道行太淺,李素把天捅了個窟窿,一個屈身于侯府的丫鬟能做什么?

所以每次故作輕松地安慰完許明珠后,武氏獨自一人時卻不知不覺浮上幾許愁容。

只有她最清楚,李素這次是遇到大麻煩了,這個麻煩是他主動招惹上的。

一想到這里,武氏不由恨得牙癢癢。

她很不理解李素行事的思維,一樁擺明了有百害而無一利的事情,他卻像一只撲火的傻蛾子似的,不管不顧地撲了進去,把自己燒得粉身碎骨。

兩國和親,多么重要的國策,他居然也敢去破壞,破壞它的原因僅僅是因為當年獻計時沒考慮周全,無意中傷害了無辜。

這個理由看在武氏眼里多么可笑,身為侯爺,功成萬骨枯不是很正常嗎?只不過傷害了一個無辜,有必要以千金之身行此不智之舉嗎?他到底在想什么?

不理解李素的想法,更不認同李素的做法,但武氏只能把這些念頭埋在心里。

她很清楚,李素是個非常有主見的人,一旦決定了的事情,旁人根本無法勸說,更何況他是主,她是仆,身份的不對等,令她許多話不便說出口,說了也沒用。

走出后院,武氏朝大門走去,一邊走一邊揉著太陽穴。

這幾日李家愁云慘霧,氣氛格外壓抑,從里到外透著一股末日臨頭的味道,連武氏這種心理承受能力極強的女子也覺得有些喘不過氣來了,所以她決定去村里四處走走,散散心。

一腳跨出門檻,武氏赫然發現李道正獨自坐在門口的臺階下,看著遠處的田野和山巒呆呆出神。

武氏腳步一頓,然后輕輕上前,朝李道正行了一禮。

“老爺,外面涼,小心著了寒,您要不要進屋歇息?”

李道正扭頭,看了武氏一眼,重重嘆了口氣,道:“麻煩咧,這次摸救咧……”

武氏抿了抿唇,輕聲勸道:“吉人自有天相,侯爺走前不是說過嗎?他說他自有法子應對,老爺莫太擔心了。”

“我自己的娃,咋能不擔心么,這個混帳,成天惹事闖禍,總有一天把命賠進去,養了他一二十年咧,難不成最后讓我這個白發人送他這個黑發人?”李道正氣憤地道。

武氏也幽幽嘆了口氣,望著遠方蕭瑟的冬景,不知想到什么,眼眶也有些發紅了。

“侯爺做事自有他的道理,其實許多事情單看表象,并無甚緊要,比如這次破壞和親,表面上看,侯爺只是受了江夏王之托,幫他出了個小主意而已,他自己其實什么都沒做,更未曾公然反對和親,然而侯爺自入朝封爵以來,雖然與諸多長輩關系密切,可終究還是少了一座真正強有力的靠山,侯爺在朝堂上……一直是孤身只影,無枝可依,奴婢每次看著侯爺,都覺得他……很可憐。”

武氏說得有些忘形,越說眼眶越紅,回過神發現李道正一雙看似渾濁無神的眼睛正緊緊地盯著她,武氏一驚,急忙賠罪:“奴婢僭越失禮了,老爺恕罪。”

李道正搖搖頭:“我也是窮苦出身,不講那些臭規矩,你繼續說,孤身只影,無枝可依,然后呢?”

武氏小心看了他一眼,見他并無怪罪的意思,于是接著道:“……老爺應知,如今朝堂君臣皆是門閥出身,可以說,治天下者非君臣,而是門閥世家,當今陛下對那些千年門閥戒意甚深,于是立國后開科考,取寒士,不僅如此,還提拔了一批新興門閥以為制衡,如程家,李衛公家,李英公家,長孫家等等,門閥林立,勾心斗角,卻互相保持著平衡,共同推動大唐前行,侯爺卻是近幾年才新興而起的權貴,闔族只有侯爺一人支撐,一人榮辱便是全族榮辱,一人損而全族損,如此,侯爺肩上所擔的風險便太大了……”

“所以,奴婢能夠理解侯爺為何這些年死活不肯參與朝堂事務,而是慣以懶散懈怠之態示人,因為侯爺也深知自己力量太單薄,一旦遇到危急,便是舉目無援的后果,比如這次破壞和親,陛下將所有的罪名全怪到侯爺一人身上,這里面多少有幾分無所顧忌的意思,因為侯爺背后無人,所以陛下處置便處置了,觸動不到門閥的利益,若侯爺是某個門閥世家的子弟,奴婢敢斷言,陛下頂多嚴加訓斥便揭過,侯爺斷不會受此牢獄之劫。”

李道正的腰桿不知何時已挺得筆直,眼中的光芒愈發明亮了。

“我娃如今下了獄,還被罷了官,除了爵,咱家啥都沒有了,罷官除爵沒啥要緊,沒了就沒了,我不稀罕,不過聽說還要流放千里?這可不成,外面苦滴很,我娃咋能受這苦?剛才聽你說了半天,說來說去就是我娃背后沒人,是這意思吧?”

武氏點點頭:“是。”

李道正眼睛越來越亮,語氣有些焦急地道:“如果他現在突然多出一座靠山,會咋樣?”

武氏愕然:“啊?突然……多出一座靠山?”

“對,突然多出靠山,我娃還能救不?我沒啥別的要求,只求我娃不要被流放,黔南那地方是荒蠻之地,聽說當地缺了糧食還吃人咧,可不敢去,去不得!”李道正不停地搖頭擺手。

武氏徹底懵了,不停地眨著眼,萬分不解地道:“老爺,恕奴婢愚鈍,侯爺怎會突然多出個靠山?奴婢聽不懂您的話……”

李道正不耐煩地道:“你這女娃婆煩滴很,我說了有靠山就有靠山,你只告訴我,我娃有了靠山,他還去黔南不?”

武氏定了定神,措辭一番后,小心地道:“若老爺說的靠山是當今的門閥世家,老門閥也好,新門閥也好,只要在朝中有官爵,有地位,有名望,在陛下心里有分量,而且這家門閥還能不顧一切,不計得失地力保侯爺,那么侯爺必可免除此厄,安然歸家。”

李道正語氣有些激動:“真的?女娃你不是誑我吧?”

武氏苦笑道:“奴婢怎敢誑老爺?侯爺犯的事,說到底不算什么大逆不道之事,若有門閥挺身而出力保,陛下無論如何也會權衡利弊得失的,世事就是如此,同樣的事,背景不同,結果也不同,說重了便是欺君罔上,說輕了便是孩童胡鬧,重要的不是法理,而是人情。”

李道正終于聽懂了,神色忽然浮上幾許猶豫掙扎,眼中也不時閃過陌生的罕見的銳光。

無可否認,李素經常闖禍,幾乎已成了家常便飯,李道正早已對李素的闖禍能力麻木了。

然而,這一次不同,李素闖的禍似乎有點大,大到超出了李道正的承受能力,也讓李道正第一次感到嚴重的危機感,罷官除爵,流放黔南,李世民對李素的處置前所未有的嚴厲,也令李道正尤感不安。

他并不懂朝堂爭斗,也不理解兒子為何會闖下這個彌天大禍,他只知道自己必須救兒子,必須想法子阻止兒子被流放,在如今這個交通和通訊都非常原始落后的年代里,流放到那個荒蠻之地三年,幾乎跟斬首示眾沒有太大的區別了,路邊的野獸,山林的瘴氣,殺機隱伏的沼澤,任何意外都有可能要了李素的命,李道正無論如何也不會讓兒子受此折磨。

猶豫半晌,李道正終于下定了決心,猛地站起身,面孔漲得通紅,眼中卻一片湛然決絕之色。

“老薛,備馬!我要去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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