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貞觀大閒人 作者:賊眉鼠眼(已完成)

   
vc2008 2015-3-1 14:59:49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67 4822961
V123210 發表於 2016-9-10 11:08
第六百七十章 獻計謀利

    院子中間的銀杏樹下鋪著草蓆,席上置一矮桌,三人分別跪坐一方,武氏巧笑倩兮,執壺斟茶,李素端杯淺啜,闔目回味,微涼的秋風吹拂著樹上的落葉,偶有一片枯黃的葉子搖搖曳曳落到矮桌上,風再一吹,又飄向遠方。

    畫面很唯美,除了某個煞風景的傢伙……

    王直抄起茶杯,豪氣干雲往嘴裡一灌,哈哈大笑:“好茶,再來點,最好換個大碗……”

    這句話說出口,李素便放下了杯子,這茶喝不下去了。

    就好像原本是伯牙子期高山流水,一個彈琴一個聽琴,雅得一塌糊塗,結果赫然發現彈琴聽琴的地方居然在梁山泊,一不小心進了土匪的聚義廳,畫風轉變太快,茶是喝不成了。

    王直渾然不覺李素把他嫌棄成啥樣了,武氏舉袖遮口,笑得眼睛彎成了月牙兒。

    “說吧,今日叫稱心出來,他可曾說了什麼?”

    王直擡頭飛快瞥了武氏一眼,笑道:“敘舊而已,能說什麼,隨便說了幾句便分開了。”

    李素笑道:“不必這麼小心,這位武姑娘不是外人,不管什麼事但說無妨,很多事情你我須仰仗她出謀劃策,凡事不必瞞她。”

    王直驚異地看了他一眼,武氏卻眼泛異彩,望向李素的目光感激又感動。

    確定李素的話是認真的之後,王直這才道:“今日稱心確實沒說什麼,我幾番逼問,他卻左右推搪,我見他言辭閃爍,表情犯虛,恐怕已心生異志,有意保護太子。”

    李素想了想,點點頭道:“很正常,日久生情嘛,男寵也是人,也有正常的感情,這幾年稱心為我們做得不少了,此事若了,咱們也不做那兔死狗烹之事,給他一大筆錢財,讓他安度餘生便是。”

    武氏聞言,櫻脣微動,似乎想勸諫李素斬草除根,然而想到上次的教訓,李素斥她太過心狠手辣,違了天和,那一次著實把她嚇住了,以為惹怒了李素,從此再無出頭之日,想到這裡,武氏終於忍住衝口而出的勸言,沒出聲。

    王直嘆道:“稱心若不願說實話,東宮這個內應可就斷了線,太子若有動作,我們如何得知?”

    李素笑道:“其實事情到了這一步,稱心說不說已不重要,有些事情從表象推測一番,便知真相。”

    王直一呆,道:“啥表象?”

    “長安皆知的表象,最近太子頻繁邀友人進東宮,說是談古論今,以增學進益,聽說每日通宵達旦,三更方休,從這個表象,我們已能推測出許多真相了。”

    王直撓頭:“能說得更清楚點嗎?你知道的,我小時候腦袋被牛踹過……”

    王直不懂,武氏卻懂了,聞言兩眼一亮,道:“太子要舉事了!”

    王直一驚,李素卻頗為讚賞地看了她一眼。

    “武姑娘有何高論,我願聞之。”

    武氏也不推辭,落落大方地道:“太子昏聵殘暴,長安久負聲名,無論朝中君臣還是民間百姓,皆對太子失望寒心,所以陛下才有易儲之念,身處絕境,太子情急思變,必然心生反意,所謂邀友人入東宮談古論今只是掩人耳目,他真正的意圖恐怕是謀反!”

    李素的笑容愈發深了,道:“你為何如此肯定他已生反意呢?說不定他被易儲之事嚇到了,從此幡然醒悟,痛改前非,又或者裝乖賣巧討好君臣,鞏固自己的位置,種種可能皆有,不一定是心生反意呀。”

    武氏垂瞼淺笑:“侯爺何必故意考量奴婢?其實太子的意圖,侯爺早就心知肚明瞭……太子剛愎自負,目中無人,這些年朝堂民間關於易儲的說法一直沒停過,想必太子這幾年也一直活在被人取而代之的恐懼中,尤其是陛下將易儲的念頭公然宣之以後,太子的處境更是如臨深淵,如此絕境,以太子的剛愎暴虐的秉性,裝乖賣巧不大可能,痛改前非更是可笑,若想絕境求生,甚至一勞永逸解決這幾年久抑的恐懼,除了造反,奴婢實在猜不出他還有什麼別的選擇了。”

    李素笑道:“武姑娘果然慧眼如炬,著實厲害。”

    武氏神情有些興奮,道:“侯爺,依太子最近種種反常舉動來看,對於謀反,他已是箭在弦上了,對侯爺來說這是個好訊息呀。”

    “怎麼說?”

    “太子還未舉事,侯爺已知其意圖,您已徹底掌握了主動,奴婢斷言,太子必敗無疑,所以奴婢有一言奉上,還請侯爺納之。”

    “儘管說。”

    武氏想了想,道:“侯爺如今已掌握了先機,太子敗局已定,侯爺當趁此良機,借太子謀反一事為自己謀一些好處,如若錯失,委實可惜……”

    李素目光閃動,含笑道:“太子謀反,自有朝廷剿之,我能從中得到什麼好處?”

    武氏笑道:“若侯爺插一手進來,好處自然也會落到侯爺頭上,奴婢知道侯爺與太子是宿敵,太子事敗則必被殺或被貶,侯爺也算除去了一個敵人,您如今二十多歲已爵封縣侯,算是立國以來之鮮例,若侯爺藉此機會再積累一些功勞,就算陛下因侯爺年紀而不會再加封,至少也給自己將來的升官加爵鋪墊了一條道路,侯爺,機不可失啊。”

    “依武姑娘的意思,我該如何得到好處?”

    武氏笑容已斂,神情變得認真起來,緩緩地道:“趁太子未舉事,長安朝野無人察覺之前,侯爺不如先發制人,制敵於先機,奴婢有兩計,其一,將此事密告於魏王殿下,其二,事發之時,侯爺可借兵伏於太極宮左右,一旦太子舉事,侯爺率眾殺出,與敵激戰於宮門前,此二計若行之,可保侯爺一生富貴,甚至位極人臣。”

    李素不動聲色地笑道:“此二計作何解?”

    “計一者,太子謀反,被廢黜已是必然,早在多年前陛下便偏寵魏王泰,下一任的東宮太子,非魏王莫屬,而侯爺與太子素來不合,早已人盡皆知,魏王想必也知道,太子謀反之事若由侯爺親自告訴魏王,一來可借魏王之勢剿除叛亂,將這平亂的功勞分予魏王一些,博取魏王的好感,二來,藉此向魏王表忠心,來日魏王登臨大寶,繼承皇位,對侯爺更會高看一眼,若從平太子之亂算起的話,您也算是有了從龍擁戴之功,縱然陛下不封賞您,但魏王登基一定會給侯爺加官晉爵的,奴婢甚至可以肯定,侯爺三十歲前博個郡公,國公之爵,對您來說也不是不可能。”

    “計二者,侯爺須行險著,您親自領兵在太極宮前與叛軍激戰,這個功勞可不比開國之功小,歷此一險,陛下對侯爺更是讚賞信寵有加,兩個舉動,一則向當今皇帝陛下表了忠心,二者向未來的大唐國君表了忠心,僅此一舉,李家至少未來三代內絕不失聖眷。”

    武氏說完,院內一片寂靜。

    王直張大了嘴,目瞪口呆地看著她,而李素,則深深吸了一口氣。

    這個妖孽般的女人果真厲害,其眼光和佈局恢弘大氣,一出口便是百年謀算,兩個舉動便給李家奠定了三代不衰的基礎,厲害!歷史上的她能當上女皇帝,確非僥倖,其胸襟氣度和謀算,比李素認識的絕大多數男人要強得多,甚至李素都不得不承認,這女人的心計本事比自己都強。

    李素唯一比她強的是,他知道未來的國君不可能是魏王李泰,武氏終於也有看走眼的時候,然而可笑的是,李素的所知卻並非出於自己的閱歷和本事,而是來自前世已知的史實,被一個古代女人徹底比下去,想想都覺得心塞。

    有時候真想把這隻妖孽一刀剁了啊……跟男人女人無關,純粹抱著一種斬妖除魔的想法。

    武氏自不知李素此刻內心翻湧如潮的黑暗想法,此刻說完後,武氏見李素面無表情,心中不由有些慌張,仔細回憶一遍剛才自己說的話,似乎並無心狠手辣有違天和之處,這才稍覺放心,然後一臉忐忑地看著他。

    李素無意識地敲著桌子,良久,笑道:“武姑娘智謀無雙,屈居府上,委實是李某幸事,你方才所言我得再思量一番,謀定而後動,方為穩妥。”

    武氏眼中不由泛起些微的得意,目光一閃,隨即恢復如常,態度十分謙遜地屈身一禮,然後執壺退下,沒過多久便換了一壺熱茶過來,細心為李素和王直二人倒掉已涼的殘茶,再為他們斟上熱茶,神情動作自然,獻計之後,她便恢復了李家丫鬟的身份,非常本分地做著自己該做的事。

    待武氏服侍過後,便不再多言,微笑著退下,直到這時,王直才從目瞪口呆中回過神來,指著她的背影結結巴巴問道:“這隻……這位姑娘,你從哪裡尋來的?簡直,簡直是……”

    李素笑吟吟地接道:“簡直是妖孽,對嗎?”

    王直連連點頭。

    李素嘆道:“她的來歷你不必知道,剛才她說的話有幾分道理,只是有些露於痕跡,弄巧成拙反而不美,所以她的話不可不聽,也不可全聽。王直,你馬上回長安佈置安排,若我所料不差,就這幾日,長安要變天了……”
V123210 發表於 2016-9-11 22:31
第六百七十一章 山雨欲來

    中秋過後,關中連綿秋雨,連下了四天。

    長安城籠罩在一片朦朧的細雨中,絲絲如愁緒,煙波嫋嫋,纏綿悱惻。

    貞觀十七年八月十九,左屯衛中郎將李安儼於家宅內召麾下四名都尉聚而議事,隨即四名都尉分別回營。

    貞觀十七年八月廿日,左衛兩位中郎將,六名都尉登門拜訪陳國公侯君集。

    八月廿一,太子左率衛兩火府兵私下械鬥,死二人,重傷四人,事發後尚書省震怒,兵部尚書李績急稟太極宮,得李世民首肯後,李績簽發調令,罷太子左率衛中郎將劉思純,右郎將常迎望暫代其職,節制太子左率衛兵馬。

    八月廿二,太子李承乾出行,夜宿城外青雲觀,當夜,左屯衛中郎將李安儼領三名左屯衛重要將領喬裝祕密入觀,與太子相見,兩個時辰後,眾將悄然離去。

    …………

    不知不覺間,李承乾謀反的節奏忽然加快了。

    他等不了了,更受不了這種日夜煎熬和恐懼,有些事情既然已開了頭,絕不能半途而廢的,裡面涉及太多人命了,而且事情商議越久,拖得越久,越容易出現變故,所以一旦謀定,必須發動!

    任何人都沒發現,長安城風平浪靜的表象下,透著一股黑雲壓城般的壓抑氣氛,看似無風無浪,實則暗潮洶湧,即將噴薄爆發。

    中秋後過這幾日,長安城內另一支藏在暗處的勢力也發動了。

    位於東市牌樓南側的王直居所這幾日門口張燈結綵,賓客盈門,上門的客人有的連王直本人也不認識,事實上王直這些年在長安城東西兩市闖出了不小的名頭,其人仗義輕財,豪氣干雲,而且待人接物非常周全,無論官商潑皮甚至乞丐,王直皆待之如一,漸漸的,王直在長安城那些混生活的潑皮無賴遊俠兒圈子裡博了一個“小孟嘗”的雅號。

    這幾日王直居所賓客盈門,是王直本人的決定,院內建席設酒,小孟嘗早已放出話來,十日之內,東市任何人皆可上門,哪怕是個乞丐,只要進門便是王直的貴客,酒肉飯菜管飽,吃完抹嘴便走,別無所求。

    連開十日酒宴,對小孟嘗來說委實也是一個大手筆,據江湖傳聞,言稱這位王家大哥篤信佛教,上月去慈雲寺燒香還願,得了菩薩的指點,遂廣施恩惠,澤被於民,為自己修來世積功德,於是便有了連辦十日酒宴的舉動,王直的這個決定一時被謂為長安東西兩市的佳話,無數認識的不認識的賓客紛紛登門,人流如潮,來來去去之間,王直個人的江湖威望也在東西兩市達到了頂峰。

    這個掩護很妙,當然,也很費錢。

    熙熙攘攘的王家院子內外,一些抱著蹭吃蹭喝想法的客人當然是多數,然而卻有一小部分人也穿著破爛的衣裳,大搖大擺地從大門進進出出,這些人進門後小心避開人多眼雜的院子,拐到後院一處僻靜所在,王直早在等著他們,眾人聚頭,王直居首座,面無表情地將一道道命令發出去,眾人一一領命離開,沒過多久再回來覆命,然後再接到命令離開。

    藉著酒宴的掩護,這些人頻繁進出王直居所,從無一人懷疑,而王直的居所也成為了長安城這股暗黑勢力的指揮中樞,命令上傳下效,暢通無阻。

    …………

    八月廿四,太平村,李家。

    夜半子時,李家的大門外一片漆黑,平日門口徹夜掛著的兩隻黃皮燈籠今夜也悄然熄了,遠處望去,可謂伸手不見五指。

    相比大門口的平靜和黑暗,李家大院內卻是一片混亂。

    從薛管家到下面的雜役和丫鬟,紛紛將收拾好的細軟和一些貴重物事搬上停在後院側門外的兩輛大馬車上,而李家的幾位主人也在下人的攙扶下匆匆往馬車上走去。

    突如其來的轉移,除了李素,別人都是一頭霧水,包括李道正在內。

    被薛管家和李素一邊一個攙著胳膊,半是攙扶半是強迫地往外拉,李道正的表情茫然且不滿。

    “咋回事麼,咋回事麼?好好的咋要搬家捏?你個慫娃又闖了啥禍?”李道正怒衝衝地道。

    李素陪笑:“爹,就在外面小住兩三日,孩兒保證,兩三天後一定回家……”

    “你把我搬到哪裡去?家裡剛剛秋收,庫房的糧食還沒搬,被人偷了咋辦?”

    “不遠,孩兒去年派人在村子南面二十里的山坳裡挖了幾個窯洞,委屈爹進去住兩三天,兩三天後孩兒一定接您回家……至於糧食,這個您就別操心了,人命比糧食金貴。”

    李道正大怒,一腳正踹中李素的屁股,踹得李素一個趔趄。

    “慫娃你老實交代,到底在外面闖了啥禍?以前闖禍得罪一些權貴,我都不說啥咧,這次竟然要搬家,你在長安城裡到底惹了誰?”

    李素嘆了口氣,攙著老爹的手腕用力緊了緊,看著他暴怒的眼睛,李素正色道:“爹,孩兒沒惹禍,您要相信我,有些事情孩兒無法直言,只能告訴您,長安城不日有大變,孩兒心裡裝著家小,不管這場大變會不會殃及咱家,事先躲開總是沒錯的,孩兒圖的是家小平安,力保萬全。”

    李道正一怔,旁邊拎著兩個布皮包袱的武氏卻柔聲道:“老爺,長安城裡任何變故其實與咱們李家並無太大幹系,但有了變故總歸要防著一點,侯爺也是為了家小著想,安頓好了家小,侯爺才能心無顧忌呀。”

    李道正眼睛一眯:“我聽出來了,你們的意思是說,有人可能會趁變亂來咱家尋仇?”

    李素苦笑道:“爹您想多了,不會有人尋仇,此事與孩兒無關,孩兒轉移家人只是以防萬一……”

    李道正神情數變,嘴脣蠕動幾下,欲言又止,接著忽然變了性子似的,非常順從地上了後院停著的馬車。

    一雙皓腕忽然拽住了李素的胳膊,李素回頭,迎上許明珠忐忑惶恐的目光。

    “夫君……長安城真有變亂麼?”

    李素沉默點頭。

    許明珠目光一黯,輕輕道:“這場變亂,夫君也捲入其中了麼?”

    李素沉默片刻,緩緩道:“身不由己,只能力保周全。”

    許明珠也沉默,半晌,咬了咬下脣,輕輕道:“夫君是辦軍國大事的,妾身文不成武不就,無法幫到夫君,只求夫君千萬保重,莫傷到了自己……”

    李素強笑道:“放心,這次變亂我不會親自參與的,提前找到地方藏好,絕不會有性命之虞,夫君還要照顧你們一輩子,斷然不會置自己於險地,我肩上擔著責任呢。”

    許明珠的臉色在月光下看起來有些發白,眼裡蓄滿了淚,卻強忍著扭過頭,不讓李素看見,哽咽道:“夫君把方五叔他們帶在身邊,危急關頭,他們都是能為夫君擋刀赴死的義士,夫君一定要讓他們寸步不離,阿翁和妾身這裡夫君不必擔心,既然夫君已有安排,必是萬全之地,用不著家中部曲照應,把他們全帶走吧……”

    李素笑著點點頭:“留一部分護著你們吧,不必擔心我,我真的不會親身參與其事。”

    目光一轉,李素瞥了旁邊神情淡然的武氏一眼。

    武氏會意,急忙道:“侯爺放心,奴婢定為侯爺分憂,奴婢貼身侍侯夫人,若遇意外,奴婢竭力保夫人和老爺周全……”

    李素深深看了她一眼,緩緩點頭:“一切有勞武姑娘了。”

    有了武氏照顧老爹和許明珠,李素至少放下了大部分擔憂,這個女人的本事他是親眼見過的,無論禍害別人還是自保,對她而言綽綽有餘,要不是這個女人手段太毒辣,他真有想法把她一輩子留在李家,時刻為他出謀劃策。

    許明珠顯然對武氏不太瞭解,甚至直到今日隱隱還對她有些許敵意,見夫君神情凝重,儼然一副託孤的正色表情,許明珠不由一愣,也扭過頭去深深看了她一眼。

    武氏嘴角含著淺笑,也不解釋,屈身朝許明珠福了一禮。

    ************************************************************

    八月廿六,大雨。

    長安城,魏王府。

    李素跪坐在王府前堂內,心不在焉地端著杯,目光卻有些渙散,不知心思飄到何方去了。

    李泰艱難地蠕動著圓滾滾的身子,努力朝他湊過來,端杯朝他一敬。

    “子正兄,且滿飲此杯,泰為子正兄壽。”

    李素回神,強笑著一口飲盡。

    李泰擱下酒盞,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子正兄心神不屬,此為何故?”

    李素嘆道:“山雨欲來風滿樓,臣無心飲宴,掃了殿下的興致,殿下恕罪。”

    “山雨欲來風滿樓?”李泰咀嚼了一番,展顏大笑:“不愧是大才子,隨口一句話皆珠璣成章,山雨欲來……風滿樓,可不就是今日的景況麼?哈哈,妙!妙得很,當為此句浮一大白!”

    說完李泰端杯一仰脖子,一盞酒輕鬆飲盡。

    李素斜瞥了他一眼。

    這死胖子真是個很難定義的傢伙,不算好人,但卻對學問之事痴醉如狂,性格里一半是陰謀壞水和對權力的貪慾,另一半卻是徹頭徹尾的書呆子,兩者攪和在一起,實在令人忍不住奇怪這傢伙為何還沒得精神分裂症……
V123210 發表於 2016-9-13 07:14
貞觀大閑人 第六百七十二章 溫柔惡客

一個人的本事或許確實有幾分是因為天生,比如有的人從出生就聰明,任何事情都難不倒他,一生中所有遇到的麻煩都能在他手里輕松化解,有驚無險地直達康莊。還有的人天生沒什么本事,但運氣卻出奇的好,仿佛投胎前被老天爺親過一口似的,滿滿的幸運光環伴隨一生,基本遇不到倒霉和麻煩事,一路平平順順,臨終也是帶著笑一覺睡過去。

聰明和運氣都是天生,但一個人的本事卻是出生后自己學會的,而且本事是最扎實的東西,也是真正屬于自己能夠掌控的東西,一旦有了,基本伴隨一生,可以靠它養家糊口,也能靠它一遂生平之志。

但本事這東西也是有限的,學得再精妙,總有一座更高的山峰等著自己征服。所以但凡真正的聰明人,對自己的本事必須有個非常清醒且客觀的認識,能夠很明確地知道什么事情自己能做到,什么事情自己絕對無法做到。

能夠對自己有這樣一個認知,除非一生運氣特別差,不然絕不會失敗到哪里去,最少也能平平順順活到子孫滿堂,壽終正寢。

很顯然,李承乾并不具有這樣的認知,或者說,情勢已將他逼到不得不豁命一搏的地步。

在局外人眼里,一件毫無勝算毫無希望的事情,偏偏李承乾覺得有很大的把握能夠成功,因為他的父皇給他帶了個好頭,十七年前,李世民面臨的處境也和現在一模一樣,同樣是地位岌岌可危,同樣有性命不保之憂,他卻靠著一眾忠心擁戴的部將,還有出奇不意的突襲,一次無異于火中取栗的冒險,一番冷酷無情的手足相戮,最后成王敗寇,江山在握。

有這樣一個活生生的例子擺在面前,也難怪李承乾自信心爆棚,在他認為,成功是可以復制的。

可是知情的人卻很清楚,李承乾絕不可能成功。

李世民的成功是無法復制的,千古以還,成功的例子只能有這一個,誰復制誰死。

所以李承乾自信滿滿的同時,長安城的魏王府內,李素和李泰像兩個耐心十足的獵人,靜靜地等待著獵物走進他們設好的圈套內。

“魏王殿下,一切都安排好了嗎?”

李泰瞇了瞇眼,本來小得可憐的眼睛被臉上的肥肉一擠,更是只剩了兩條縫。

“宮里都安排妥當了,不出意外,太子應在子夜發動,昨日我已秘密見過了常伴伴,告訴他這幾日定有巨變,常伴伴已遣人密查東宮,不過這幾日太子頗為安分,而東宮內的眼線也無法得知太子與那些人到底商議了什么,手里拿不到證據,此事又太過重大,常伴伴一時也拿不準該不該向父皇稟報,畢竟……太子謀反,可是戳父皇心窩的痛事,而且朝野必然震動,波及甚廣,若無真憑實據,常伴伴也不敢貿然稟奏……”

李素想了想,道:“拿不到證據也沒辦法,太子終歸會發動的,只不過太子心高才疏,謀劃時日尚短,我敢斷定,他能掌握的軍隊絕不足萬人,對長安城十數萬守軍來說,太子這點造反的兵馬定能輕松被剿滅,不會給太極宮和長安城造成太大的損害,索性便等他發動后再稟奏吧。”

李泰搖搖頭,苦笑道:“子正兄所言未免太輕視太子了,不足一萬人的反軍同樣也是一支不容小覷的軍隊,當年父皇玄武門兵變時,同樣也是以寡擊眾,隱太子猝不及防之下失了先機,父皇才能輕松奪了皇位……子正兄,兩軍相搏,萬莫小看了‘先機’二字,若我們提前得知太子必反的情勢下卻毫無部署,萬一真教太子趁勢攻進了太極宮,控住了父皇性命,那就真的萬事皆休矣。”

李素笑道:“殿下放心,此事交予我便是,定能讓太子箭在弦上之際功虧一簣,讓城內守軍首先做出反應,不必比太子快多少,只須快那么一厘一毫,太子便敗局已定。”

李泰眨眼:“你有什么法子?”

“找個人默默吊死在太極宮門前,驚動羽林衛,殿下覺得怎樣?”

“……誰能擔此重任?”

“這個人不但要有分量,而且要有重量……”

貞觀十七年八月廿七,太子李承乾仍居城外青云觀,遣人至太極宮言稱悟道辯機,李世民允。

當日,東郊城外左屯衛大營內,中郎將李安儼忽然無故不見蹤影,營內眾將士并無人察覺。無獨有偶,李安儼失蹤當日,太子左率衛右郎將常迎望亦無故失蹤,和李安儼一樣,二人失蹤時間太短,并未引起營內袍澤將士的注意。

關中連日秋雨,雨勢不大,綿綿如絲般的纏膩像情人的輕嗔薄怒,鬧心卻帶著幾分旖旎綣繾,欲愁還休。

李素走出魏王府時已是傍晚時分,天空陰沉沉一片,雨絲輕柔地打在臉上,有點冰涼。

走出魏王府,早已等在門外的方老五上前,為李素撐開了油傘。

鄭小樓和一眾部曲靜靜站在門外的空地上,眾人各自牽著馬,目注李素。

方老五隱隱落后李素半肩,舉著傘悄聲道:“遵侯爺吩咐,小人剛去了一趟東陽公主府,將侯爺的叮囑原封不動向公主殿下轉達了一遍……”

李素腳步不停,淡淡地道:“她怎么說?”

“公主殿下似乎不大相信,問了小人很多問題,小人也不知該不該回答,只好一概推說不知,后來公主殿下終究信了,馬上命人打出了儀仗,離開公主府,進了太極宮,長安變亂若不平,公主殿下約莫不會出宮了……”

李素笑了,欣慰地點點頭:“她一直很聽我話,從不讓我操心,如此便好,家小既已安頓,我便再無顧忌了。”

方老五猶豫片刻,遲疑道:“侯爺,太子……果真會反嗎?小人到現在還是不敢相信,好好的太子當著,聽話一點的話,將來這江山遲早是他的,這個時候造陛下的反,他……吃錯藥了?”

李素笑道:“他吃錯藥很多年了,旁人看起來不可能的事情,他偏偏覺得能成功,自信心這么強的家伙,不狠狠打擊他一次,他怎會歷經風雨見到彩虹?”

朝方老五眨眨眼,李素笑道:“太子謀反篡國,一旦發動,說不定咱們也有危險,五叔怕不怕?”

方老五猛地一挺胸,狠狠地道:“老子怕個屁!”

隨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方老五尷尬地道:“侯爺見諒,小人粗鄙慣了,一張嘴沒個把門的,您老饒小人這一遭……”

李素大笑:“行伍漢子,不拘小節,我怎會計較?五叔莫忘了,我當年也是親自上過殺陣的,差點連命都交代了,整天跟你們這些鐵打的漢子相處,有什么粗俗話我沒聽過?”

方老五呵呵憨笑兩聲,隨即拍著胸脯豪氣干云道:“侯爺請放心,小人和眾多袍澤的命已賣給了侯爺,此生愿為侯爺驅使,小人縱拼了性命也定保侯爺不傷一根毫發。”

李素笑道:“沒那么嚴重,這次我只看戲,頂多跑個小龍套,這種事情牽涉太深是給自己找麻煩,不出意外的話,這次應該沒有五叔和眾兄弟袍澤的用武之地了。”

說著李素的腳步頓了頓,道:“我最擔心的還是我爹和夫人的安危,夫人走前非要把所有兄弟都留給我,可我這里并無危險,五叔,你選二十人去我爹他們藏身之地,隨侍我爹和夫人身邊保護他們,再派人告訴鄭小樓,我爹和我夫人的安危就拜托他了,叫他打起精神來,別再那副死氣沉沉的鬼樣子。”

方老五點頭應了,說話間二人已走到馬前,一名部曲遞過韁繩,李素翻身上馬,方老五問道:“侯爺,接下來去哪里?”

李素臉上泛起一抹苦笑,嘆道:“去見一位讓我很傷腦筋的故人……”

傷腦筋的故人姓侯,名君集。

準確的說,這位故人已讓李素傷了很多次腦筋了,有時候李素都情不自禁地后悔,當初李世民流放他時,自己為何非要替他說話,為了他甚至連自己的功勞都拿出來抵了他的罪過,為了一個人如此殫精竭慮,老實說,李素覺得自己和他的輩分應該反過來,讓他叫自己一聲叔叔比較合適,不然心里不平衡。

如今剛回長安沒多久,這位傷腦筋的長輩又成了李素心中的一個隱患。

侯君集回長安后遵照李世民的旨意,關上大門閉門思過,一概謝絕外客。

所以李素領著部曲們來到侯家門外時,不出意外地吃了一個閉門羹,幸好李素的耐心不錯,而且依他貌似溫和實則暴躁的脾氣,這次居然沒發火把侯家門口的部曲揍一頓,實在是善莫大焉。

保持著微笑,李素溫柔卻堅定地告訴門房再去通報一次,這次要連名帶姓的通報,如果侯君集還不見他,那么李素只好由貴客變成砸門的惡客了。

門房看出了李素臉上刻著的“來者不善”四個字,顯然也知道李素這個人對侯家的意義,不但不敢發火,反而屁顛顛著了火似的再次通稟去了。

沒過多久,侯家的側門吱呀一聲打開,侯君集親自迎了出來,見面不等李素行禮,滿臉青黑胡渣的侯君集便先重重嘆了口氣,說的第一句話如古龍復生,令人無限唏噓。

“你不該來的……”

李素頓覺無比耳熟,不假思索地回了一句標準回答:“可我已經來了……”
skyeye9999 發表於 2016-9-14 23:05
第六百七十三章 卿本佳人

    見面第一句話,二人各懷心思。

    侯君集愣住了。

    他說的“你不該來”,其實只是一句感歎,這句話並沒有別的意思,在侯君集的眼裡,李素是恩人,恩人在這個要命的關頭登侯家的門,侯君集委實不願見他,所以見面才說了一句“你不該來”。

    而李素一句“我已經來了”,這句回答可不單純,侯君集瞬間解讀出了許多層意思。

    看似很正常的回答,然而結合這個敏感的關口,李素的這句話似乎表達出“我已知道一切”的意思,更帶著一股無法言喻的對立情緒。

    “我已經來了”,隱含的意思就是說,不管你決定做什麼,我都要和你對著幹,不幹不舒服斯基。

    侯君集呆立門口,盯著李素那張溫文和煦的臉,一問一答皆是模棱兩可,含糊不清,侯君集也不清楚李素到底知道什麼,知道了多少。

    驚色一閃而逝,侯君集畢竟是面若平湖胸有驚雷的大將軍,於是很快恢復了冰冷如鐵的神色,身子微微一側,道:“進門再說吧。”

    李素含笑伸手:“侯叔叔先請。”

    侯君集點點頭,也不客氣,轉身便先跨進了門。

    前堂賓主坐定,侯君集的待客令李素很滿意,沒有大戶人家一來客人就擺酒宴的壞毛病,甚至連杯清水都不看,侯君集看起來一副急著打發他離開的樣子,李素含笑不語,看來侯君集不僅做人失敗,做主人同樣也很失敗,難怪不被朝中諸多同僚待見。

    “來送禮還是來串門?”侯君集很直爽,開口便是櫃檯辦手續般的公事態度。

    李素咧了咧嘴:“……路過。”

    侯君集眯眼盯著他片刻,漸漸放下了心,展顏強笑道:“雖然被你救了命,但好歹也是你的長輩,登門不帶禮物,不怕老夫見怪麼?”

    李素笑道:“侯叔叔莫總把救命這事掛在嘴上,小侄真的只是順手而為,您要是心中放不下這點微末恩情,不如送份值錢的重禮給小侄,咱們叔侄便算是兩兩抵消了如何?”

    侯君集哼了哼,面現慍色:“老夫的命只值一份重禮?”

    “……兩份也行。”

    侯君集一愣,接著哈哈大笑:“你小子果真是個妙人,難怪程老匹夫這幫人總對你讚不絕口,再混帳的話從你嘴裡說出來,都透著一股子可愛的機靈勁兒……”

    李素咧嘴笑道:“是各位長輩抬愛了,幸好小侄年紀輕,趁著未至而立,抓緊時機恬著嫩臉裝乖扮巧,再過幾年這張臉裝不了嫩,長輩們真會嫌我了。”

    侯君集大笑道:“你儘管裝,哪怕你五十歲了還裝嫩,至少老夫面前還是買帳的。”

    幾句話之間,賓主稍嫌壓抑的氣氛莫名其妙陰轉晴,二人談笑風生,相處十分融洽了。

    閒聊幾句後,侯君集捋須緩緩道:“說吧,今日來老夫府上到底作甚,別再說什麼路過之類的鬼話糊弄我。”

    李素眨眨眼,笑道:“除了路過,小侄確有一事不明,特意登侯叔叔的門求教……”

    “儘管說,老夫知無不言。”

    李素歎了口氣,道:“侯叔叔這幾日閉門思過,其實小侄也不常外出,侯叔叔知道,陛下任我尚書省都事,說是正職,其實就是個送信的,小侄天生憊懶,當差也當得慚愧,有一日沒一日的,差事就這麼混過去了,大多數時候小侄在家讀書,昨晚挑燈夜讀,忽然讀到一個故事,可裡面有個疑惑委實不解,想來想去,知道侯叔叔是文武雙全的當世名將,於是小侄今日冒昧登門求教。”

    侯君集眉梢微微一挑,笑道:“老夫慚愧,戎馬半生,領兵征伐頗有心得,但這讀書麼……罷了,你且說說,看老夫能為你釋疑否。”

    李素笑道:“如此,小侄便不客氣了,昨晚小侄讀書,讀的是《隋書》,恰好讀到‘韋鼎傳’,嗯,侯叔叔知道‘韋鼎’這個人吧?”

    侯君集眉頭漸漸皺起,沉聲道:“老夫略知一二,‘韋鼎’者,梁陳兩朝名士,後來隋得天下,投為隋臣,累官至太府卿,授任上儀同三司,除光州刺史,此人博通經史,又通陰陽相術,為人善逢迎,為官有政績,說不上好人壞人,但確是一代名士。”

    李素笑道:“侯叔叔果然博學,小侄昨晚讀到韋鼎傳時,看到一個關於韋鼎的小故事,開皇十二年,韋鼎任除光州刺史時,治下有一豪強,平日衣冠楚楚,好善樂施,頗得民望,然而暗地裡卻行不軌,常有劫盜不法之事,於是韋鼎便找到了這位豪強,跟他說了一句話,這句話太深奧,小侄不太懂,所以想請侯叔叔幫忙指教……”

    侯君集平靜地看著他,道:“他說了一句什麼話?”

    李素臉上的笑容不知何時已漸漸收斂起來,無懼地直視他的眼睛,一字一字緩緩道:“韋鼎說,‘卿本佳人,奈何從賊耶?’小侄學識淺薄,實不知此話何解,求侯叔叔賜教。”

    平地驚雷,風雲突變!

    侯君集臉色劇變,猛地一拍桌案,指著李素怒喝:“好個混帳小子!”

    李素面無懼色,甚至含笑看著他,表情古井不波。

    侯君集卻截然相反,此刻他臉頰通紅,須發怒張,形若瘋癲,兩眼吃人似的狠狠盯著李素。

    祥和融洽的氣氛,隨著李素的一句話,瞬間煙消雲散,侯家前堂劍拔弩張。

    二人對峙不知多久,侯君集通紅的臉頰漸漸發白,眼中閃過一道惶然之色,最後緩緩跪坐下來,渾身如虛脫般再也沒了力氣。

    “你……你知道了多少?”侯君集的聲音沙啞難聽,如鋸朽木。

    “該知道的,我都知道了……”李素長歎一聲,道:“侯叔叔,我知你心中有滔天之恨,可是,因恨而以臣伐君,終是不忠不仁,而且是以全家老小的性命為賭注,侯叔叔,你心裡的恨……難道值得用全家的性命去換一次宣洩麼?”

    侯君集兩眼失神地望向房梁,喃喃道:“我為他鞍前馬後,南征北戰,滅高昌國,掌控絲綢之路,一樁樁功勞拿出來,任一件皆是潑天大功,可他對我卻說棄便棄,只為平息幾個亡國遺民之怒,便將我供上了祭台,這樣的君主,我一生效忠於他有何意義?”

    李素歎道:“侯叔叔覺得有勝算?”

    侯君集苦笑:“毫無勝算,必敗之局。”

    “既知必敗,為何一意孤行?”

    “本已是一顆棄子,既已生不如死,死又何妨?”

    李素點頭,他大致理解侯君集的感受了,前半生自以為是風光無限,臣民尊仰的從龍功臣,也確實為李世民立過無數功勞,所以侯君集從來都是高傲孤絕的,哪怕與李靖等人的關係鬧得很僵他也從來不在乎,因為他相信李世民不會負他,只要有皇帝的寵信,他便可以無視一切同僚,然而滅高昌之戰,李世民為了平息眾怒而將他罷職流放,這個殘酷的事實終於令他認識到,原來自己不過是皇帝手中的一顆棋子,該用的時候便用,該舍的時候毫不留情地捨棄。

    這個事實徹底擊倒了侯君集的忠心和自尊心,孤傲的人自尊心總是特別強,一想到流放回到長安後,那些平日裡他看不上的同僚們暗地裡幸災樂禍甚至鄙夷的模樣,侯君集的恨意便愈深,仇恨終於壓倒了理智,強烈的自尊心不容許自己像個可笑的丑角,默默承受來自四面八方的嘲諷和冷笑,所以侯君集參與了太子的謀反,他急切需要做出一番改天換地的大事,一來平息心中的仇恨,二來為了向那些嘲諷自己的人證明自己的本事。

    理解了這些,李素望向侯君集的目光已帶了幾分憐憫。

    “侯叔叔,我知你並無野心,你已位至國公,太子謀反就算成功了,他能給你的也只不過是郡王宰相,地位再高能高到哪裡去?更何況,他成功的希望極為渺茫,侯叔叔久經殺陣,對敵我態勢比任何人都看得清楚,你跟隨太子謀反,只不過是自尊心作祟,可是,為了你的自尊心,竟連父母妻兒的性命都押上,真的值得嗎?”

    侯君集冷笑:“看來你對陛下真是死心塌地。”

    李素歎道:“我從來不覺得自己有多麼忠心,只不過,人活一生,終歸有個信念,為自己活,為家小活,都是個活法,怕事也罷,擔當也罷,歷經半生炎涼,誰能真正毫無顧忌地縱橫天下,快意恩仇?我做不到,因為我肩上有擔子,侯叔叔不妨拍拍自己的心,你真的做得到嗎?太子還未發動便已註定了敗局,而你,成了他的陪葬品,從此侯家滿門皆沒,侯氏一支在這世上永遠消失,這一切只因你的一個決定。更不必說千百年後的史書上,你會被史官寫得多麼不堪。”

    侯君集聞言沉默,臉色時青時白,擱在膝上的雙手時而握拳,時而成爪,顯然內心掙紮無比激烈。

    李素歎了口氣,道:“侯叔叔,我曾救過你一命,這一次,我願再救你一命,你只消伸把手,我便把你拉回來,太子謀反還未發動,連我都提前知曉了,你覺得他能有多少勝算?長安城裡布下了多大的羅網,只等太子往裡鑽了,我實在不希望落進網裡的還有你,小侄言盡于此,長安巨變即生,我且看你的決定。”

    說完李素站起身,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後轉身離去。(未完待續。)
V123210 發表於 2016-9-15 23:32
第六百七十四章 東宮之變

    離開侯家,李素走出大門,心情卻無比迷茫。

    侯君集最終會做出什麼決定,說實話,李素也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盡力了。

    歷史上的侯君集參與了李承乾謀反,最後的結局自然是死路一條,這一世因為李素的存在,歷史的車輪是繼續沿著原來的軌跡隆隆向前,還是會突然折拐換個方向,李素也不知道。

    一念天堂,一念地獄,這“一念”,存乎侯君集的心中,李素該做的已做了,剩下的事情,不是他能左右的。

    綿綿的秋雨仍在下,已是傍晚時分,遙遙聽到各坊的坊官們敲著鑼,吆喝著商販百姓們各歸各家,馬上要落門宵禁了。

    李素走下侯家門外的臺階,方老五牽馬上前,將繮繩遞給他。

    “侯爺,城門快關了,接下來去哪裡?”

    李素仰頭看了看天色,笑道:“今日咱們留在城中,去東市找王直,那個混帳拿著我的錢大宴賓客,三五日裡已花了我上千貫,今日必須大吃一頓回本,不然心裡不舒坦。”

    方老五咧嘴一笑,心中微覺奇怪。

    李素經常村裡城裡兩頭跑,但他從來都是個很有原則的人,事情再忙也會在城門關閉以前出城回家,這個習慣多年不曾壞過,今日卻破天荒地留宿城中……

    反常的決定令方老五有些詫異,接著腦中一道靈光閃過,方老五悚然一驚,失聲道:“難道今晚……”

    李素已跨上了馬,扭頭迅速回頭,冷森看了他一眼。

    方老五頓覺失言,急忙閉嘴。

    李素卻悠悠一嘆,表情複雜地喃喃道:“今晚……應該是今晚了,如果不是今晚,那麼他比我想象中更蠢,如果真是今晚……”

    李素說著,嘴角勾起一抹怪笑:“……他還是一樣的蠢。”

    方老五和一眾部曲已上了馬,李素忽然狠狠一揚鞭,難得地露出意氣風發之態,大笑道:“走,去東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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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夜,雨勢更大了,陣陣涼風捲集著雨點,如蠶豆般噼噼啪啪打在房頂,像進軍的鼓點。

    東宮,正殿。

    殿內燈火通明,李承乾身著太子朝服冠冕,神情冷肅。

    貼身禁衛紇幹承基站在他身後,恭聲道:“殿下,萬事俱備,只等殿下一聲令下了。”

    李承乾點點頭,轉眼望向殿旁神情不安的漢王李元昌,襄陽郡公杜荷等人,道:“城外左屯衛如何?”

    杜荷扭頭看著李元昌,見他表情惶恐,目露懼色,只好自己站出來答道:“中郎將李安儼已準備妥當,這些日子李安儼暗中籠絡了十餘名大小將領,手中掌左屯衛精兵六千餘,並收買了值衛長安東城延興門都尉王熘,與其約定今夜子時三刻,為李將軍開啟延興門……”

    李承乾又道:“太子左率衛呢?”

    “左率衛中郎將劉思純已被咱們設計拔除,因私鬥一事而被兵部罷了官,如今換上了右郎將常迎望代其職,常迎望早已發誓為殿下效死,只不過常迎望上任時日尚短,來不及籠絡左率衛太多將士,今夜子時過後,約定在左率衛大營縱火,只待這邊火起,大營必亂,常迎望可率兩千人趁亂衝殺,配合進城的左屯衛李安儼,李安儼率部直擊仁壽坊和朱雀大街,守住街口,狙擊左右武衛援兵,而常迎望則率部直撲太極宮,一內一外,兩相配合,事可定矣。”

    李承乾緩緩點頭,計劃非常完美,似乎找不出漏洞,近一萬兵馬,靠的就是出其不意,雷霆閃電般解決,一如當年的玄武門。

    “若能再多給我一兩年的時間,我的把握會更大一些……”李承乾面沉如水,搖搖頭,甩去此時不合時宜的感慨。

    “侯君集那裡怎麼說?”李承乾轉頭看著賀蘭楚石。

    賀蘭楚石急忙道:“丈人已答應只等城中一亂,便在子時出門,直奔左右武衛,他曾任兩衛大將軍,麾下門生部將如雲,只待高聲一呼,兩衛必生內亂,無法赴援太極宮,至於宮中羽林禁衛不過數千人馬,不足為慮,餘者如龍武軍,左右候衛,左右備身府等,日夜守侯皇宮內外,但若事起突然,這些禁衛猝不及防之下必然救援不及,我等只須速戰速決,以迅雷之勢直撲宮闈,控制了……陛下,此戰已立於不敗,那時殿下代天子降詔,稱父皇效古賢堯舜禪位,天下縱譁然,亦無可改變事實,大勢可定矣。”

    一套完整的謀反的計劃,在幾個人的寥寥數語間,終於顯露全貌。

    李承乾蹙眉,沉默。他將所有計劃裡的每一個細節在腦海裡仔細過了一遍,確定沒有任何紕漏之後,這才緩緩點頭。

    杜荷上前輕聲道:“殿下不妨細細思量,看看還有什麼遺忘……”

    李承乾眼中厲色一閃,忽然道:“信火起時,著令左屯衛李安儼另遣百人,直撲城外太平村,先給我把李素滿門屠盡!”

    “啊?”杜荷大驚,接著面現遲疑,這個正需用兵的節骨眼上,可以說每一支謀反的力量都是他們迫切需要的,只待事成,整個江山都是你的,這個時候你還跟一個小小縣侯計較什麼?

    李承乾神情堅定,不容置疑地道:“我到今日這般境地,全拜此人所賜,今晚可能會成功,也可能會失敗,不管勝與敗,這個人我都不想看見他活著!就算敗了,我也要拉他一起共赴黃泉!”

    杜荷聞言只好躬身領命。

    李承乾深吸了口氣,緩緩環視面前的幾人,這些人便是他起事的班底了,若事成,他們將來必然位列新朝三公,爵貴王侯,若事敗,便是跟隨自己赴黃泉的下場,不管他們的才能如何,總之,他們與自己已緊緊綁在同一條船上了。

    站起身,李承乾的目光已是一片殺意,還帶著幾分病態似的瘋狂。

    “諸卿,大丈夫建功立名,當從險中取,今夜大雨必是天公助我,且隨我手提三尺青鋒,試問鼎重幾何,英雄何覓!”

    正殿內,所有人的情緒紛紛被點燃,齊聲道:“必為殿下效死!”

    眾人散去,李承乾獨自坐在殿中,為自己斟了一杯酒,端杯的右手卻在微微顫抖,不知是興奮還是害怕。

    一道身影從殿後屏風處轉出,稱心靜靜看著李承乾的背影,淚如雨下。

    “殿下……”稱心幽幽嘆息。

    ……你終歸還是走了這條路!

    李承乾頭也不回,哈哈笑道:“稱心,天色不早,你且安睡去,今夜孤不陪你了,等你一覺睡醒,或許有個極大的驚喜等著你,哈哈……”

    稱心眼淚流得更急,卻仍乖巧地嗯了一聲,卻遲遲不曾動彈,只是痴痴地盯著李承乾的背影,彷彿要將他的每一個角度的模樣都深深印刻在腦海中。

    今夜此刻,恐怕便是訣別之時了吧。

    …………

    …………

    半個時辰後,天色已是深夜。

    東宮後花園的叢林裡不知何時冒出一群穿著黑衣的漢子,大約二百來人,為首的正是李承乾的貼身禁衛紇幹承基,二百多人同時在叢林裡鑽出身子,卻沒發出任何聲音,眾人單膝跪在溼軟的泥地上,蠶豆般的急雨滴落時的噼啪響聲完全將眾人的動靜掩蓋住了。

    這是個平靜的夜晚,與往常的每一天並沒有任何不同,至少對東宮值守的將士們來說確是如此。

    漆黑的夜色裡,紇幹承基面容冷峻,擡頭看了看天色,然後狠狠一揮手,二百餘黑衣漢子紛紛散開,隱入無盡的夜色中。

    很快,東宮內外傳出一道道悶哼倒地的聲音,紇幹承基站在花園中間不言不動,眼睛半闔,不知過了多久,一名黑衣漢子匆匆趕來,抱拳低聲道:“東宮內所有的皇帝眼線耳目已全數剪除,屬臣張玄素,于志寧等人已回家,餘者皆已伏誅。”

    紇幹承基神情平靜地點頭,顯然這個結果在他的意料之中。

    “趁雨勢甚大,馬上清除東宮巡衛,伏擊值守府兵,正門交由常迎望將軍率兵奪取,一個時辰內,東宮要徹底掌握在太子殿下手裡。”

    黑衣漢子凜然領命,轉身離去。

    …………

    東宮正門。

    門口宮燈高掛,將正門外空曠的廣場照得亮如白晝,廣場外的任何動靜皆盡收眼底,萬無一失。

    門口約五百人的巡夜府兵正在各自列隊來回巡梭,滂沱的雨夜裡,雨點拍在將士們的鎧甲上,寒氣愈發沁入骨髓。

    遠處南面傳來整齊的腳步聲,巡夜的府兵一愣,接著神情緊張起來。

    一名火長拔刀指住來處,大喝道:“東宮禁地,何人擅闖?”

    夜色裡傳來一記冷哼,一名三十多歲的中年男子披戴盔甲,緩緩走出,他的身後緊跟著兩千餘名全副武裝的將士。

    巡夜的火長一呆,待看清來人的模樣後,急忙行禮:“拜見常將軍。”

    來人正是常迎望,左率衛右郎將,剛代中郎將暫領左率衛,東宮所有的防衛皆歸常迎望統領。

    見頂頭上司到來,火長神情恭敬又帶著幾分疑惑。

    這裡可是東宮,常迎望無緣無故帶著兩千多兵馬跑到東宮正門來,而值守的袍澤們卻沒聽到任何兵馬調動的指令,這可就透著奇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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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123210 發表於 2016-9-17 09:52
第六百七十五章 子夜奪門

    未經調令而私自領兵,在任何朝代都是足以抄家滅門的大罪。

    “兵權”這東西太敏感了,皇帝對它又愛又怕,用之可平天下,然而一不小心又會反噬害己,可謂一柄雙刃劍,所以大唐自玄武門之變以後,李世民以自己為反面教材,非常敏感地察覺到當時大唐軍制中的嚴重漏洞,當年還是秦王的他,一招手便是千軍萬馬來相見,助他順利奪取了江山寶座,這種要命的事他李世民可以幹,但別人絕對不行。

    所以貞觀元年開始,大唐的軍制便進行了一次又一次重大的改革,改革針對的主要是領軍的將領,尤其是在軍中頗具威望,一呼百應的高階將領,長安城北衙十二衛,每衛大將軍從此成了一個虛銜,天下無戰事時,大將軍要做的便是大營練兵,處理軍中內務,以及……朝會上打瞌睡,若是哪位將軍吃錯了藥想把府兵帶出大營搞個野炊或者春個遊什麼的,等待他的必然是人頭落地,毫無商量。欲調動兵馬投入戰事,首先要有皇帝的旨意,其次要有尚書省的調令,還要有兵部的魚符,三者湊齊後方能領兵出營。

    今夜東宮正門前,剛上任的左率衛右郎將常迎望卻毫無徵兆地領著兩千多將士出現在東宮門前,而東宮的值守將士事先卻沒聽說有任何兵馬調動的訊息。

    這就很詭異了。

    火長的眼睛眯了起來,哪怕對方是比他高無數級的將軍,火長也凜然不懼地站在常迎望面前,與他正眼直視,右手不著痕跡地按在腰側的刀柄上,充滿戒意的眼睛盯著常迎望的臉。

    “常將軍深夜領數千兵馬無故出現在東宮門前,末將斗膽問一句,不知將軍可有調令魚符,或是陛下旨意?”

    常迎望刀削般剛硬的臉頰微微一扯,正眼也不看他,冷冷道:“你在置疑本將?”

    “末將職命在身,不得不問。”火長毫不退讓地道。

    常迎望道:“本將剛接到陛下旨意,今夜城內有賊人作亂,本將奉旨調兵,增派東宮,以護太子殿下週全。”

    火長垂著頭,道:“將軍恕罪,末將還是想看看旨意,或是兵部調令。”

    常迎望嘴角扯出一個古怪的微笑,伸手探入懷中,嘴上卻道:“旨意當然有,未奉詔令便敢私自調兵,你以為本將長了幾個腦袋?此處燈火太暗,這位袍澤你且過來,仔細看清楚了。”

    火長畢竟閱歷尚淺,不知世道險惡,大概打死也沒想到居然真有人敢造反,聽說常迎望有調令,心中的懷疑已放下大半,不由自主地將身子湊了過去。

    常迎望沒讓他失望,果然從懷裡掏出了東西,不過掏出的不是聖旨也不是調令,而是一柄半尺長的匕首,電光火石間,匕首無聲無息刺入了火長的胸膛,接著迅速拔出,夜色中一道寒光閃過,雪亮的刀鋒再次劃過火長的脖子……

    火長兩眼圓睜,不敢置信地看著常迎望,雙手死死捂住脖子,似乎想讓那噴薄而出的鮮血流得更慢一點,讓自己的生命多挽回一點,嘴張得大大的,想喊,卻喊不出聲,只能聽到喉頭裡面發出喀喀的怪聲,猶若夜半鬼魅,分外驚悚可怖。

    “這道旨意,不知袍澤可還滿意?”常迎望含笑湊在他耳邊輕聲問道。

    火長已說不出話,身體裡所有的力量已隨著脖子傷口噴薄的鮮血,盡數流逝殆盡,身軀軟軟倒地之時,常迎望身後閃電般衝出兩名部將,一左一右將火長胳膊架住。

    常迎望不再看已氣絕的火長,轉過身朝東宮門前的將士沉聲道:“城中恐生變亂,本將奉詔領兵入東宮保護太子殿下,剛才你們的袍澤已查驗過聖旨和兵部調令了,爾等速速開啟東宮大門!”

    東宮門前,巡夜的將士們面面相覷,茫然地望向那位呈奇怪姿勢站著的火長,然而卻只能看到他的背影,遲疑躊躇之時,常迎望身後的兩千餘左率衛將士已上前。

    與東宮值守將士擦肩而過之時,左率衛忽然暴起發難,幾個呼吸間,百餘名值守將士已被屠戮,剩下的將士呆愣過後,不由大驚,紛紛拔刀衝上前,奈何今夜以有心算無心,一邊是猝不及防,另一邊是有備而來,況且人數相差懸殊,就連幾聲示警的大喊也被滂沱的大雨掩蓋,不到一炷香時辰,所有的值守將士盡數戰死,無一存活。

    看著地上躺滿了一地的屍首,常迎望神情冷硬,淡淡道:“馬上清理乾淨,地上一絲血跡都不能留,換上咱們自己人守住大門,派人稟報太子殿下,東宮已在掌控之中。”

    *************************************************************************

    深夜,太平村。

    李安儼遵照李承乾的指令,撥出左屯衛一百將士奔赴太平村。

    誰都清楚,這是個很不成熟的舉動,至關重要的時刻,太子居然還惦記著以往的私仇,並且選在這個時候進行血腥報復,而這種報復對即將到來的鉅變來說,並無任何政治或軍事上的助益,它純粹就是為了發洩太子久抑心胸的仇恨。

    都覺得不合時宜,可誰也不敢反對,因為這是太子的命令。

    英明也好,昏聵也好,自己認的老大,含淚也要跟下去,命令也要不折不扣的執行下去。

    李安儼很給面子,不但派出了百人的隊伍幫太子報仇,而且領兵的還是一位校尉。

    從左屯衛大營深夜疾馳近百里,終於趕到了太平村。

    村民早已入睡,未進村口眾人便下了馬,放慢了腳步不出聲息地朝李素家奔去。

    大雨瓢潑而下,急促的雨點打得人睜不開眼睛,眾人踩著泥濘的鄉道,高一腳低一腳艱難地走到李素家門前,卻見大門緊閉,燈火俱熄,領兵的校尉眼露戾色,狠狠一揮手,身後百人隊伍踹開了李家大門,如蝗蟲般湧入。

    很快,校尉便得到了一個很壞的訊息。

    李家前後院不僅不見一個人,連條守門的狗都看不見,每間屋子都是一片漆黑,站在院子中間,四周方圓連一絲人味都聞不到,活像一座鬧鬼多年的凶宅。

    校尉眼中閃過一絲惶然。

    居然撲了個空,顯然不是什麼好兆頭,李素那廝必然已提前將家人轉移了,否則不可能家裡連個下人都看不到,如果再往深處想,李素提前轉移家人是否代表著……他早已知曉了太子的謀反計劃?此時長安城裡的太子恐怕已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然而未動而失密,如果太子謀反的訊息已走漏了風聲,長安城裡是否有一張大網等著太子?這可是要命的大事!

    校尉的臉色一連數變,想也不想,順手便揪過一名府兵,顫聲道:“快,快馬趕去延興門,告訴李將軍,事已洩,斷不可為,快去!”

    府兵踉蹌跑遠。

    部將們也急了,紛紛湊到校尉身邊,道:“咱們怎麼辦?還趕去長安城嗎?”

    校尉猶豫半晌,道:“記得咱們接到的軍令是什麼嗎?”

    “屠盡李素滿門。”

    校尉冷冷道:“軍令未完成,誰敢回長安城吃李將軍的軍法?更何況,大事已洩,太子殿下功成的希望愈發渺茫,恐怕終究落得一敗塗地的下場,咱們趕回長安參與此事,必然被當成反軍一刀砍了腦袋,你們都不想活了嗎?”

    眾人急道:“進退不得,我們該如何是好?”

    校尉思量片刻,冷笑道:“咱們繼續完成軍令,先把李素的家人找到,然後全殺了,回頭若太子事敗,咱們至少沒有親身參與長安城的變亂,追究起來就算落罪,也不至於掉腦袋,頂多便是個流放的結果,若太子成功了,咱們便把李素家人的人頭獻上去請功,如此,豈不兩全?”

    眾人想了想,頓覺大妙,於是紛紛贊同。

    “可是……李素的家人已轉移,誰知道他們藏在哪裡?”

    “一群人有老有小,有主有僕,有家當有細軟,他們能跑多遠?一路出行,不可能沒人瞧見他們的行蹤,咱們分四個方向找幾個村民出來審問,我就不信沒人看見他們的蹤跡!”

    …………

    同樣的深夜,長安城東市,王直居所。

    賓客已散,連開十日的酒宴,王直的小院裡已是一片狼藉,很顯然,上門的賓客素質都不太高,白吃白喝不說,把主人的院子弄得彷彿一群山賊剛剛光臨過似的。

    王直也不介意,這幾年混出的“小孟嘗”的雅號不是白叫的,從當年李素讓他發展長安勢力開始,王直便每天都過著這種呼朋喚友吃吃喝喝的日子,對他來說,革命就是請客吃飯。

    小院後面還有一個小涼亭。

    李素便坐在涼亭裡,一邊賞著亭外的雨打芭蕉,一邊獨斟獨飲,頗得雅趣。

    良久,王直將前院的事料理完畢,不快不慢走進了涼亭,給自己斟了一滿杯酒,然後一飲而盡。

    “太子果真會在今夜發動?”王直有些不安地問道。

    李素臉色平靜,端杯淺啜:“不出意外的話,太子應該已經發動了,你沒發現今天是個黃道吉日嗎?特別適合造反……以及下葬。”
V123210 發表於 2016-9-19 07:18
第六百七十六章 先抑後揚

    王直一直不明白,為何李素這麼肯定李承乾必然今晚動手,對他來說,只要不太倒黴,每一天都是黃道吉日,今晚大雨連綿,天空隱隱雷聲隆隆,實在看不出這樣的夜晚到底哪裡適合造反。

    幸好王直的性格有個優點,不懂的東西絕對沒有打破砂鍋問到底的興趣,不懂就是不懂,不懂的東西就拋諸腦後,讓它隨風飄散,這樣的性格如果求學的話,一定會被先生活活打死,但做人的話,會比一般人活得簡單快樂。

    “我手下的弟兄都安排好了,他們散落長安城各處,只等你一聲令下,既然太子即將發動,咱們該怎麼做?”王直嚴肅地道。

    “敵不動,我不動,敵若動,我亂動……”

    “啊?”

    李素笑了:“亂說的,你忘記這句話,對了,你今年也二十了,到現在還沒娶婆姨,你爹為何沒把你活活打死?”

    王直:“…………”

    我好不容易參與了一次國家大事,你現在卻跟我聊娶婆姨?

    “……我娶不娶婆姨跟太子造反有關係嗎?”

    “毫無關係,但跟你王家香火有關係,你大哥成親好幾年了,一天被你大嫂打三頓偶爾還加頓宵夜,你爹孃估摸已指望不上他生娃了,而你到現在還沒成親,更要命的是,到現在你還沒有絲毫髮情思春的跡象,我若是你爹,恐怕早已把你這不孝子打殘廢了……”

    王直不高興了:“佔便宜是吧?”

    “咋不識好賴人咧?明明是在關心你……,你不會還在打算娶當年從東市救下的那個胡女吧?”

    王直眼睛一眯:“你也不贊同我娶她?”

    李素笑道:“我贊不贊同沒意義,關鍵是你爹孃贊不贊同,那個胡女在東陽府上住了好幾年了,東陽說她很懂事很本分,是個值得娶的姑娘,可惜咱們關中人從來沒有娶胡女當正妻的說法,你爹孃肯定不答應,對吧?”

    王直臉一抽,苦惱地雙手捂頭,嘆道:“所以我現在連村子都不敢回了,我爹天天唸叨著要揍死我……”

    李素鄙夷地瞥他一眼:“真想娶她,總歸能想出辦法的,想不出辦法是因為你蠢。”

    王直兩眼一亮:“你有辦法?”

    “有。”

    “有辦法你不早說!”王直不喜反怒。

    “你又沒問我……”

    王直服氣了:“李素,李大爺,求您賜教,助我脫離苦海……”

    “聽說過‘先抑後揚’這四個字麼?你不用回答,我知道你肯定沒聽說過,先抑後揚的意思是,先給你爹孃來個巨大的打擊,最好是讓他們絕望的那種,然後在絕望中再給他們一個小小的希望,人在絕望時,小小的希望會被無限放大,你和那個胡女的事自然順理成章了。”

    王直傻眼:“……能說得直白點嗎?你知道的,我大字都不認識幾個,現在你跟我說的什麼先抑後揚,什麼絕望希望,我實在……”

    李素嘆了口氣,道:“也就是你們兄弟了,我才有足夠的耐心,換了別人我早一巴掌乎過去……聽著,你找機會回次家,告訴你爹孃,就說你給自己取了個表字,姓王,名直,字‘不直’,以後跟別人介紹就說自己是王直王不直……”

    “啥意思?”王直茫然道:“我到底直還是不直?”

    “這個要看你個人的喜好了,我話裡的意思就是,你跟你爹孃說,你忽然發現自己喜歡男人了,特別妖嬈的那種男人,畢竟這幾年你在長安城廝混,裡裡外外交道的都是官員武侯,那些貴人喜好風雅,尤喜男風,久而久之,你被帶壞了,所以決定娶個男人回家,除了不能生孩子,別的地方無可挑剔,外面賢良淑德,床上香暖緊湊,王家得此賢媳,實在可喜可賀……”

    王直:“…………”

    “你說,你爹孃得知這個好訊息,會高興成啥樣?”

    “……會給我辦喪事,白髮人送黑髮人。”王直咬牙道。

    李素點頭:“你看,你如果說娶個男人回家,你爹孃絕望了吧?這個時候你一頓揍是免不了的,說不定你大嫂都會親自出手,然後便是全家人的哭天搶地,苦苦哀求你浪子回頭,這時你再適時提出這世上你只鐘意一位女子,就是那個胡女,若不能娶她,情願一輩子跟男人過了,你說你爹孃會不會妥協?”

    王直原本以為李素在消遣他,正積了一肚子火氣,此刻眼睛卻忽然一亮,接著陷入了沉思。

    李素淡然一笑,不再說話,端杯自飲。

    “似乎……是個好辦法,爹孃再看不上胡女,總比娶個男人回家好吧?反正就這兩個選擇,矮子裡面拔高個兒,不答應都不成,好辦法!回家我就辦!”王直忽然高興起來了。

    李素敲了敲桌子:“說正事,怎麼扯到你娶男人上面去了?真是不著調。”

    “……這事是你先扯起來好吧?”擡頭看看天色,王直道:“按你的說法,太子如果今晚發動,定會選在子時左右,現在快子時了,說吧,咱們該怎麼辦?”

    李素道:“現在重要的是讓陛下知道太子今晚必反,然後馬上佈置城內城外守軍迅速剿滅,我與魏王手中無兵,就算有兵馬也不敢亂來,所以我們只需要做一點輔助的事情便可以了。”

    “怎樣輔助?”

    李素笑道:“在太子發動之前咱們先鬧出動靜,讓陛下有了戒備,剩下的,便看朝廷如何調動兵馬撲滅叛亂。”

    王直皺眉:“不會讓我的手下弟兄跟太子的反軍去廝殺吧?老實說,我手下那些貨色打聽個訊息,或是小偷小摸是行家,讓他們跟朝廷精銳面對面廝殺,恐怕……”

    “誰說要跟反軍廝殺了?你手下那些人我還不清楚?根本不是那塊料,不過有件事還必須得讓你的手下去辦……”

    王直精神振奮道:“說吧,手下弟兄早等著了。”

    “長安城裡找間不順眼的屋子,然後放把火……”

    王直臉頰抽搐了幾下:“就是說,我要幹殺人放火的勾當?”

    李素笑眯眯地道:“殺人的事自有別人去做,我們純潔點,不殺人,只放火。”

    王直畢竟不算太笨,馬上道:“城中火起,各衛守軍自然會警惕,然後逐級上報,而這個時候太子的命令已發出去了,根本無法叫停,只待反軍發動,已有了警惕防備的守軍便輕鬆將他們剿滅,對不對?”

    “你好聰明,比你大哥聰明多了,此處至少省了我二十句以上的解釋,甚善!”李素由衷地誇道。

    王直嘿嘿一笑,然後道:“現在最後一個問題,……你覺得長安城裡哪間房子讓你最看不順眼?”

    “太極宮……”李素話剛出口,王直的臉已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了,於是李素只好無奈改口:“……再不順眼也得老實看著,對吧?所以,只好退而求次,你覺不覺得四方館跟整個長安城的建築風格很不搭?”

    “四方館?”王直咂摸片刻,然後悚然一驚:“祿東贊?他怎麼得罪你了?”

    “他沒得罪我啊。”

    “那你為何燒他的屋子?”

    “你別搞錯了,四方館是大唐的屋子,不是他的,屋子起火了,傻子都知道跑出來,祿東贊那麼聰明的人肯定也知道,你就不必為他擔心了。”

    ****************************************************************************

    太平村。

    深夜子時,太平村不太平了。

    一陣陣激烈的狗吠聲在村子各處此起彼伏,對一向平靜的太平村來說,這是非常反常的現象,於是很快家家戶戶亮了燈,各家青壯漢子們紛紛抄起農具走出家門,幾家幾戶的漢子們一聚頭,互相詢問了幾句,便聚在一起朝外走,沒過多久,村裡迅速湊成了二三十人的隊伍,舉著火把挨家挨戶敲門。

    王樁也在人群中,他是村裡最精壯的漢子,而且還掛著校尉的軍職,當初也立過赫赫軍功,都說太平村有靈氣,不但出了李素這樣的顯赫人物,連發小王家兄弟如今都混得人模人樣的。

    混雜在人群裡,聽著各家彙總起來的訊息,王樁的心頓時懸了起來。

    很快,村民打聽出來的訊息證實了王樁的擔憂。

    村裡進了百來號賊人,進村後直撲李素家,但是李家不知何時已人去屋空,賊人撲了空很不甘心,於是村民倒了黴,好幾戶人家被賊人破門而入,一通嚴刑拷打,史家老二甚至被賊人一刀殺了。

    村民不是視死如歸的烈士,終於有人承受不住拷打,提供了一些訊息,大抵關於李道正一家轉移的方向路線之類的,而那夥賊人得到準確的路線之後馬上朝前追去,半個時辰前便離開了村子。

    村民們聚在一起議論紛紛,而王樁的面色卻刷地蒼白了。

    李素這些日子忙的事情,王樁大致瞭解,李素瞞誰也不會瞞王家兄弟,更何況王直這些天也是行色匆匆,為李素前後奔忙,王樁自然全看在眼裡,他知道李素在籌備一件大事,一件跟整個大唐社稷有關係的大事,這件事很難,也很艱險,做得不好便是滿門被斬的下場。

    王樁早就向李素提出過幫忙,而李素卻嚴詞拒絕了,沒別的原因,因為王樁娶了婆姨,有了家室,不能牽累他,而且王樁只懂打打殺殺,這件事他確實也幫不上什麼忙。

    李素將家人轉移的事情王樁也知道,他甚至一度覺得李素謹慎過頭了,然而今晚發生的一切終於令王樁非常直觀地感覺到,李素的先見之明多麼的可怕。
V123210 發表於 2016-9-19 07:18
第六百七十七章 有所必為

    賊人果然來了太平村,而且目標非常明確,他們要的便是李素全家的性命。

    王樁這一刻不由替李素慶幸,同時也更欽佩李素的算計,他發現自己確實比不上這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兄弟,除了一身蠻力以外,自己樣樣都不如李素。

    李素似乎能夠很輕易的算到每一件事,而且每次都能算對,比如這一次,王樁覺得不以為然的事情,李素卻料到了,而且事先已做了準備。

    然而,李素終究是凡人,他也有犯錯的時候。

    敵人心狠手辣的程度比李素預料的要嚴重得多,在明知家人已轉移的情況下居然不依不饒,還真被他們打聽出了下落。

    今晚李素夜宿長安城裡,自然不清楚太平村發生的這一切,可是王樁卻急了。

    李素的老爹和妻子都被轉移到一個很安全很隱祕的地方,可是如果賊人果真發現了線索,一路追擊下去,很難說李家的人不會被發現,一旦發現,李家全完了。

    百密一疏,遺恨終生。

    王樁不想看到李素的餘生活在無盡的悔恨和自責中,他眼裡的李素是快樂的,淡然的,這樣的李素才是最順眼的。

    “賊人走多久了?”王樁揪過一名村民,厲聲問道。

    村民一愣,顯然此刻睚眥欲裂的王樁很嚇人,完全不復平日憨厚老實的形象,村民被嚇到了。

    “快說!發啥愣!”

    村民下意識朝前一指:“半個時辰了,朝那裡去的。”

    王樁的心一沉,他是李素的兄弟,他知道李家人轉移的方向和地點,村民指的那個方向,正是李道正他們轉移的路線,賊人沒走錯路。

    王樁越想越擔憂,咬了咬牙,扭頭便往家裡跑。

    王家這幾年日子越過越好,老大王樁有香水作坊的份子,每年往家裡搬的錢都是用牛車載的,兒子爭氣,王家也算在村裡抖起來了,良田買了上百畝,房子也擴建了,從裡到外亮堂,王家成了太平村裡除李家之外最顯赫的大戶。

    王樁匆匆跑進院子,妻子王周氏正披衣而出,道:“村裡狗叫得厲害,出啥事了?”

    王樁頭也不回,徑自朝東邊廂房跑去,嘴裡道:“賊人進村了,百來號人,衝著李素家去的,李家都藏起來了,但賊人還是問出了下落,恐怕情勢不妙,我得去給李叔幫把手……”

    王周氏一呆:“幫把手啥意思?”

    “就是幫把手!”王樁甕聲甕氣道,嘴裡說著話,人已進了廂房,很快從廂房裡拎出一柄泛著鏽光的陌刀。

    這柄刀有年月了,還是李素當初赴任西州時在路上臨時給王樁打造的,西州守衛戰,這柄陌刀跟隨王樁出生入死,飽飲敵血,歸鄉後這柄刀便被王樁藏了起來,畢竟這年月民間私藏陌刀不大不小也是一樁罪過。

    見王樁拎出陌刀,王周氏嚇了一跳,接著臉色變得難看了。

    “你拿刀啥意思?你想做什麼?”王周氏的聲音有些尖利。

    “救李叔和李素他婆姨的命。”王樁的回答很簡潔。

    “不許去!”王周氏發威了,死死拽著王樁的衣裳,怒道:“百來號賊人,你一個人去送死麼?你也是有家有婆姨的人,怎麼不顧一下家裡,反倒去救外人的婆姨。”

    王樁認真地道:“李素不是外人,他是我兄弟,我和老二的命都是他救的。”

    “那也不行!你是家裡的頂樑柱,你有了三長兩短,王家咋辦?我咋辦?”

    “兄弟有難我若不救,哪裡有臉面活著?我若死了,家裡還有老二,王家斷不了後!”王樁的語氣漸漸重了。

    王周氏氣壞了:“王樁,你今日若敢走出家門一步,信不信我把你揍到半年動彈不得?你這點本事連你婆姨都打不過,憑什麼救別人?”

    “給我讓開!男人的事,婦道人家懂個屁!”王樁頭一次發脾氣了。

    “不讓!李素給了你什麼好處?一次又一次讓你為他流血拼命,你被他灌了迷魂湯了,自己家裡爹孃婆姨都不顧了麼?”王周氏死死拽著王樁的衣裳,寸步不讓。

    啪!

    一記響亮的耳光狠狠扇在王周氏臉上,王周氏白淨的臉龐很快浮起五道指印。

    王樁神情陰沉地瞪著她,一字一字認真地道:“我再說一次,我和老二的命是他救的,他是我兄弟!平日你對我打也好,罵也好,只因你是我的婆姨,我敬你,讓你,但今日,你若再敢阻攔,我便休了你!”

    王周氏不敢置信地看著他,眼前的男人仍是熟悉的眉眼,熟悉的聲音,可是她卻覺得無比陌生,仿若初識。

    “你……你說什麼?”

    王樁瞪著她,眼眶已發紅,語氣卻依舊堅定:“我說,你若攔我,我便休了你,聽清了嗎?”

    王周氏呆住,王樁狠狠一扯被她拽住的衣角,拎起陌刀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家門。

    大丈夫生於世間,有所必為,今日如是!

    王樁一腳已跨出了家門,王周氏捂著臉,呆呆看著王樁毅然決然離開的背影,這一刻,王樁在她眼裡依舊那麼陌生,可是……那個陌生的背影卻突然變得高大偉岸起來。

    當王樁的身影已消失在門外後,王周氏回過神,狠狠擦了一把淚,吸了吸鼻子,然後鑽進了屋子,不知從哪裡抄出一柄老舊的橫刀,橫刀顯然是刻意打造的,比制式的橫刀短了一些,刃面也窄,有點像後世縮小版的東洋刀。

    王周氏抄出刀,拔腿便朝外跑去,高一腳低一腳,很快追上了王樁。

    見自家婆姨抄刀出來,王樁嚇了一跳,寬面的陌刀馬上橫擋在胸前,驚疑道:“你要做甚?”

    王周氏狠狠剜了他一眼,一手倒拎著刀,另一手指著他,道:“你今打了我,這筆賬我回來跟你算,斷不能善了!”

    王樁盯著她:“那是以後的事了,你現在拎著刀出來幹嘛?”

    王周氏變戲法似的,手中的刀輕鬆舞出兩個漂亮的刀花,淡淡道:“我的男人去赴死,我除了陪著,還能幹嘛?”

    王樁大驚:“你要和我一起去救李叔?”

    王周氏惡狠狠瞪了他一眼,道:“我只救你的命!沒本事還強出頭,沒有我在旁邊護著你,乾等著挨刀嗎?”

    “你……”王樁目瞪口呆。

    “我什麼?我爹當年也是大將軍的親衛,萬馬軍中斬將奪旗的英雄,他的一身本事我只學到了三分,但比你這個瓜慫還是強了許多,我怎麼不能陪你去?”

    王樁呆怔半晌,然後呵呵憨笑起來,不時撓撓頭。

    王周氏卻見他處處不順眼,想到剛才竟被他扇了耳光,還揚言要休她,更是氣不打一處來,這時也顧不得許多了,飛起一腳將王樁踹得倒飛半丈,趴在地上哀哀慘嚎。

    王周氏指了指他,神色陰沉地道:“這只是剛才的利息,王樁,此事若了,咱們回家再仔細算賬,若不能了,咱們夫妻黃泉同路,你爹孃留給老二盡孝,咱們走也安心了,起來,快去救人!”

    王樁咧嘴憨笑,肩扛著陌刀往前走,剛走了兩步,冷不防又被王周氏踹了個大馬趴。

    “騎馬啊混蛋!你走路過去給李家收屍麼?這麼蠢怎麼救人?”王周氏神情崩潰地大叫道。

    *********************************************************************

    一道閃電瞬間劃亮了夜空,伴隨著滂沱的雨勢,天空傳來隆隆的雷聲。

    李道正,許明珠和薛管家等李家上下,包括所有的家僕丫鬟們全都聚集在一個不知名的山坳裡,山坳顯然事先挖好了窯洞,一共挖了四個,李素連細節都考慮到了,李道正和薛管家住一個,許明珠和武氏等女眷住一個,剩下的兩個分別給了家中的男僕和丫鬟等下人,窯洞外面有一排矮叢林,叢林的雜草約有一人高,恰好將窯洞的洞口遮住,哪怕有生人無意中闖進來,若不仔細留心觀察,根本不會發現矮叢林後面還有四個窯洞。

    窯洞內外不能生火,以免暴露形跡,但是李素早已派人藏好了充足的乾肉脯,野菜團和清水,被褥枕頭甚至夜壺等一應生活器具俱全,窯洞內鋪上了厚厚的一層乾草,四個窯洞兩端甚至還挖出了兩個小洞作為男女分用的恭所……

    不得不說,李素把這些細節做到了幾乎完美,顯然這個臨時避難的場所也是極盡心思,該考慮的地方都考慮到了,裡面充足的糧食足夠讓這一大家子數十口人躲在洞裡支撐小半年。

    然而,李素考慮得越周到,李道正的臉色便越不好看。

    如此精細長遠的考慮,顯然自己的兒子很早以前便在謀劃某件事了,這件事肯定很危險,否則洞裡藏的糧食不可能如此豐足,李道正很想幫兒子,他是自己在世上唯一的血脈,可是兒子太好強,太獨立,幾乎什麼事都不跟他說,有這麼一個兒子,大多數時候他都是很欣慰自豪的,可是有時候卻不得不為他擔著比別的爹孃更沉重的擔憂。

    兒子太爭氣,對爹孃來說不一定是件好事,比如今日,此刻。
V123210 發表於 2016-9-21 07:19
第六百七十八章 雨夜敵蹤

    雨勢越來越大,李家上下數十口人瑟縮在各自的窯洞內,低抑的氣氛令所有人靜默無聲。

    許明珠蜷縮著雙腿,雙臂環抱著膝蓋,呆呆地看著洞外噼啪作響的雨點狠狠敲打著樹葉,矮叢林裡一片沙沙聲,與窯洞內的寂靜形成鮮明的對比。

    中秋已過,又是雨夜,天氣頗為寒冷,寒風灌進窯洞內,許明珠不由自主打了個冷戰,嬌小的身子縮得愈發小巧,看起來楚楚可憐。

    一張厚厚的裘皮輕輕蓋在許明珠的肩頭,許明珠扭頭望去,武氏嘴角含笑,和善地看著她。

    許明珠潔白的貝齒咬了咬下脣,輕聲道了聲謝,武氏嫣然一笑,搖搖頭。

    洞內只有她和武氏二人,武氏礙於身份,而許明珠對她卻頗有幾分敵意,剛才蓋過裘皮後,好不容易有所緩和的氣氛又陷入了尷尬的沉寂之中。

    不知過了多久,許明珠終於開口打破了這壓抑窒息的沉默。

    “武姑娘和我夫君……怎麼認識的?”

    嘴裡說著話,許明珠的眼睛卻看也不看她,仍盯著洞外的瓢潑大雨。

    武氏淺笑,她當然無法跟許明珠計較,名義上她只是李家的丫鬟,而許明珠卻是李家的主母,正經的正室大婦。

    “回夫人,奴婢也不知是如何與侯爺相識的,不是奴婢有心隱瞞,而是直到現在奴婢都很糊塗……”武氏苦笑。

    她說的是實話,與李素的相識過程,哪怕她身為當事人,也糊塗得滿腦子漿糊,表面上看,是李素莫名其妙託東陽暗中照拂當時已被打入掖庭的她,然後沒過多久,她便莫名其妙被東陽公主從掖庭裡接出來,莫名其妙的成了東陽道觀的一個小道姑……

    從被打入掖庭一直到成為李素家的一位似丫鬟又似謀士的尷尬人物,老實說,武氏這一年過得真的是稀裡糊塗,這一連串事情的發生,她身在局中不僅完全無法掌控,而且連最基本的原因和理由都不清楚,至今仍在過著稀裡糊塗的日子。

    論心塞,武氏比誰都塞得厲害,活了二十幾年一直聰慧無比,典型的有才有貌的女神級美女,現在卻越活越糊塗,感覺自己像個又肥又醜又饞的矮窮醜,而且還智障……

    許明珠終於回過頭,好奇地看著她。

    “你不知道如何與他認識的?”

    武氏嘆道:“奴婢不敢在夫人面前說假話,當初奴婢被打入掖庭,後來被東陽公主接出宮,再後來,奴婢曾對侯爺獻計,侯爺便順勢將奴婢接入侯府……”

    許明珠點點頭:“當初是我父親蒙冤入獄,夫君那些日子為他四處奔走,那次你在我家門前為夫君獻計,我都聽到了,雖說手段不妥,但也承你一片好心,我該多謝你才是。”

    武氏垂頭:“夫人言重,奴婢承受不起。”

    許明珠望向洞外,眼中似有無限愁意:“他……其實是個很懶的人,能躺著絕不坐著,最喜歡的便是坐在院子裡晒太陽,可是現在,他卻越來越忙了,我知他身不由己,可有時候還是為他擔心,因為我根本不知道他到底在忙什麼,他什麼都不肯對我說,只說要我好好在家中享福,把這個家操持好就夠了,……武姑娘,從你進李家開始,夫君便一直很看重你,無論遇到什麼事,他都會把你叫去,請你幫忙出出主意,夫君身邊需要一個像你這樣的人,他現在越來越忙,也越來越累了,需要有人幫襯他,有時候我真的很羨慕你,可以參與他的每一件事……”

    武氏抿了抿脣,輕聲道:“您是他的夫人,唯一的夫人,侯爺敬您,愛您,夫妻一生舉案齊眉,這可比幫他出出主意強多了,夫人,您已身在福中。”

    許明珠扭頭深深看了她一眼,隨即轉過頭,輕輕點頭,望著外面的雨,幽幽嘆道:“雨勢越來越大了呢……”

    武氏笑道:“勢極而衰,明日定是豔陽高照的好天氣。”

    許明珠終於露出了笑容:“不錯,定是豔陽高照。”

    …………

    另一個窯洞內,李道正望著夜空的雨,憂心忡忡不停嘆氣。

    他很擔心兒子,因為他根本不知道兒子到底在長安城裡幹什麼,越是無知便越感到恐懼,李素是他唯一的骨血,他的性命比自己的更重要。

    “慫娃……他到底在幹啥咧。”李道正喃喃自語。

    鄭小樓也在窯洞裡,藉著外面微弱的夜光,他正一下又一下地磨劍。

    劍刃已經磨得很鋒利了,雪白的刃面在夜色下折射出冷森的光,光芒微微顫動,仿若一抹有脈搏有呼吸的秋泓,一柄看不出質地的利劍握在手中,人與劍在一下又一下的磨合中漸漸融為一體。

    鄭小樓是個很沉悶的人,性格內向得髮指,李素以前無數次逗他說話,皆無功悻悻而歸,鄭小樓的世界似乎很貧瘠,他對權力和錢財沒有任何野心,對女色亦如是,每天除了在院子裡練武,別的事情似乎很難引起他的興趣,李素很想不通,這種單調的日子一天又一天過下去,活著到底有什麼意義,很多次李素都忍不住衝動想問問他,過得這麼乏味無聊你為什麼不死了算了。

    雖然性格沉悶,但李素知道鄭小樓是個真正可以託付大事的人,相比之下,沉默寡言的人更能得到李素的信任,嘴皮子笨的人往往心思很單純,沒有什麼壞心眼,答應的事拋頭顱灑熱血也一定會做到。

    所以李素放心地把全家老小的性命交給了鄭小樓,他相信鄭小樓不會辜負自己所託。

    男人之間的信任,就是這麼簡單。

    看到李道正憂心如焚的模樣,鄭小樓的嘴脣蠕動幾下,難得地開口安慰道:“李叔,侯爺不會有事,您放心。”

    顯然,不善言辭的他連安慰人的話都說得那麼蒼白無力,李道正反而更擔憂了。

    “咋會摸事咧?慫娃肯定闖咧大禍,他到底幹了啥?”

    鄭小樓想了想,道:“不是他幹了啥,而是別人幹了啥,應該是太子吧……”

    李道正一呆,接著倒吸一口涼氣,驚道:“他咋又跟太子幹上咧?”

    鄭小樓又想了想,用自以為很走心的輕鬆語氣安慰道:“也沒什麼,大概就是太子造個反,然後侯爺不讓他造反……”

    “嘶——”李道正兩眼圓睜,眼珠子差點彈出眼眶:“太子……造反?”

    鄭小樓仰頭思索了一下,彷彿自我確認過以後,才很認真地點頭:“沒錯,太子造反。”

    李道正騰地一下站起身,急道:“太子造反,他去幹啥?”

    鄭小樓疑惑地道:“我剛才沒說嗎?侯爺不讓他造反呀。”

    李道正:“…………”

    漆黑的窯洞裡,二人久久對視無語。

    良久,李道正爆發了:“你們是要氣死我嗎?太子造反讓他造便是,他慫娃摻和個啥?這種事也是他能摻和的?嫌命長了嗎?”

    鄭小樓語氣仍然很輕鬆,絲毫不受暴怒的李道正影響,一邊垂頭磨劍,一邊淡淡地道:“侯爺有方五叔和一眾部曲護著,定然沒事的,再說太子敗局已定,李叔您就當侯爺進城看熱鬧去了……”

    李道正只覺眼前發黑,腦子一陣陣的暈眩,呼吸也急促起來。

    跟這個木頭疙瘩真的沒話聊了,不僅是代溝,簡直連次元都不同……

    …………

    大雨夾雜著雷電,瞬間將天地照得雪亮,接著又沉入一片漆黑。

    嘈雜的雨聲掩蓋了一切正常或不正常的聲音,包括腳步聲。

    話不投機半句多的二人只好各幹各的事,李道正在窯洞裡來回踱步,神情焦急咬牙切齒,而鄭小樓卻一臉淡定的磨劍,一下又一下。

    忽然間,窯洞外傳來一陣反常的沙沙作響,磨劍的鄭小樓和來回焦急踱步的李道正同時停止了動作,黑暗中二人迅速對視,條件反射般同時屏住了呼吸。

    鄭小樓眼皮跳個不停,隨手一挽,雪亮的劍刃在黑暗中綻出兩朵漂亮的劍花,同時鄭小樓的身子已動了起來,整個人像只遊牆的壁虎似的緊緊貼在窯洞的土牆邊一動不動,仿若石化。

    李道正這時也渾然不復一個平凡老農的佝僂形象,身軀敏捷地飛快往後一竄,整個人橫趴在洞內一塊堆積乾糧的杉木箱子後面。

    二人未談一語,動作配合卻異常默契。

    鄭小樓此時甚至還回過頭深深看了李道正一眼,眼中透出“果然如此”的瞭然意味。

    敵人毫無徵兆地出現了,在這個雷雨交加的深夜,出乎意料的精準,彷彿老練的獵人準確地找到了獵物的巢穴。

    窯洞內的鄭小樓神情依舊冷酷,世上似乎已沒有任何事情能令他動容,包括死亡。

    沙沙的異響越來越頻繁,鄭小樓握緊了手中的劍,頭靠在土牆邊,調整著自己的呼吸,在出手凌厲一擊之前讓身體的狀態達到最佳。

    漆黑的夜空咔嚓一道閃電,瞬間將天地照得亮如白晝,閃電劃破夜空的一剎,鄭小樓和李道正看清了窯洞外的一切,然後臉色都變得非常難看了。

    百多號人躬著身,貓著腰,如一群發現獵物的土狼,一步一步朝窯洞接近……

    *****************************************************
skyeye9999 發表於 2016-9-24 12:40
第六百七十九章 奇襲血戰

    李素對自己的安排自認很周全,從針對太子的行動,到保護家小的舉措,左思右想,自覺面面俱到,幾乎天衣無縫。

    然而,“幾乎”二字畢竟不是個絕對的詞兒,事實上,他的安排出現了漏洞,不是因為思慮不周,而是低估了人性的醜惡。

    一個內心充滿陽光的人,對醜惡的認識終歸有些不足的,站在陽光裡的人永遠無法清楚認識到陽光背面的陰影深處裡隱藏著怎樣的畸形和醜陋。

    李素是凡人,和大多數凡人一樣,他有喜有悲,有優點也有缺點,凡人做人做事不可能完美,一絲絲的疏忽總有被敵人抓住的時候,比如現在。

    雷聲隆隆,大雨傾盆。

    低矮的窯洞外,百來名黑衣漢子手執橫刀,目露冷光,一步步地朝窯洞接近。

    百人的陣勢很有講究,他們呈半圓散開,圓陣六十人左右,後面四十人則在圓陣外面拉弦搭弓,箭尖直指洞內,窯洞洞口的每一寸空間都在弓箭的範圍之內,任何人從洞內突圍,哪怕衝破了圓陣也會受到第二道弓箭防線的無情打擊,顯然這些人打著趕盡殺絕的主意,不打算留一個活口了。

    窯洞內的人早已睡著,對外面的動靜毫無察覺,而李道正和鄭小樓的心情卻越來越沉重。

    毫無預兆的,今日竟已陷入絕境!

    此時的態勢很危急,百名不明身份的敵人悄然摸近窯洞,離洞口不足五丈,李素事先派人挖好的四個窯洞裡,三個窯洞的李家主母和下人全都睡著了,唯一僅剩的一個窯洞內只有李道正和鄭小樓還清醒著,更要命的是,因為許明珠的堅持,家中百名部曲大部分被她派去保護李素的安危,剩下的守護李家人的部曲卻僅只十來人左右,也就是說,加上李道正和鄭小樓,窯洞內精通技擊搏殺之術,真正能上得了陣仗的人只有十二人,而敵人卻有百人,以一敵十的情勢,更何況此刻敵人全副武裝有備而來,而李家部曲卻毫無察覺。

    李道正和鄭小樓面色凝重,二人已明白,今夜必是一番血戰,豁命以赴也不見得能讓李家所有人全身而退。

    趁著敵人一步步緩慢地朝洞口接近,李道正也貓著腰,無聲地走到鄭小樓身邊,湊在他耳邊低若蚊訥地道:“等下我先動手,你趁亂去別的洞裡把人叫醒,馬上領她們逃命去,往西邊走,十裡開外有一片樹林,藏在那裡多少能保住性命……”

    鄭小樓扭頭瞥了李道正一眼,目光桀驁不馴,從嘴裡簡單地迸出一個字:“不。”

    李道正大怒,低聲吼道:“慫娃不聽使喚咋?尊卑長幼的規矩懂不懂?”

    鄭小樓這回連頭都懶得回了,眼睛死死盯著漸漸接近洞口的敵人,嘴裡淡淡地道:“你兒子使喚我還得找個我心情好的時候,你能使喚我啥?我做人做事只憑己好,不論尊卑。”

    李道正更怒了,揚手便準備抽他一記,隨即反應過來此刻委實不是窩裡鬥的時候,遂悻悻哼道:“慫娃成得了甚事,還侯爺咧,看看都找了些啥手下……”

    鄭小樓嘴角扯了一下,淡淡地道:“李叔剛才的話沒錯,不過反過來比較好,我出去拖住他們,你趁亂領夫人她們往西逃命去……”

    李道正怒道:“我是一家之主,啥時候輪到你拿主意了?”

    鄭小樓扭頭深深看了他一眼,隨即馬上轉過頭去,輕聲道:“侯爺把老爹和妻子的性命託付於我,因為他相信我能護你們周全,李叔,我不能辜負他。”

    李道正一呆,而鄭小樓話音方落,人已如一支離弦的利箭閃電般沖了出去,一個跳躍騰沖便已沖到了洞外敵人的圓陣正中,手中長劍隨手一揮,一顆血淋淋的頭顱沖天而起,洞外敵人被這突如其來的驟襲驚呆了,從頭領到軍士,百來人竟呆呆看著鄭小樓沒有任何反應,仿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更不相信在這個大雨滂沱的夜裡怎會突然冒出一個殺才,突然便幹掉了自己的一個袍澤,仿若鬼魅般無聲無息。

    血淋淋的頭顱落地,鄭小樓忽然厲聲嘶吼道:“敵襲!所有人不准出洞,外面有弓箭!”

    話音落,一道雪白的光芒閃過,又一顆敵人的頭顱被收割,而鄭小樓則如一只靈貓般竄到了另一個方位。

    隨著鄭小樓的這聲大喊,洞內洞外頓時全亂了,窯洞內所有李家的家眷下人和部曲全醒了,而洞外的敵人這時也回過了神,為首的校尉眼皮一跳,頓時目露凶光,此時形跡已暴露,奇襲無效,索性扯著嗓子喊道:“放箭!遇到任何人就地格殺!”

    數十聲弓弦嗡嗡作響,漫天箭雨朝窯洞內傾泄而去,洞內不時傳出中箭的悶哼還有丫鬟驚惶的尖叫聲,夾雜在隆隆的雷聲中,窯洞內外一片嘈雜哭喊,分外混亂。

    校尉軍令剛下,圓陣已驟然收緊,六十人的陣型有序地朝四個洞口撲去,後面四十人的弓箭手仍不停地朝洞內射箭。

    隨著圖窮匕見,窯洞內的十名李家部曲也驚醒了,畢竟是歷經多年生死的廝殺漢,儘管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卻仍不見慌亂,嚴格遵照鄭小樓的命令,厲聲呵斥洞內的丫鬟家僕們不得出洞,找被褥和箱子掩護擋箭,趁著閃電過後的漆黑夜色以及弓手換箭的空檔,十人從洞內沖出,抽出橫刀與接近洞口的敵人殺作一團。

    **************************************************************************

    長安城東,延興門。

    城門緊閉,仍如往常般寂靜,城頭箭垛內站著一排排府兵,手舉著火把盯著城外的一片漆黑,滂沱大雨已將府兵們的盔甲淋得濕透,深秋冰冷的寒意仿若無形的鋼針紮入他們的骨髓。

    今晚值守延興門的將領是左武衛都尉王溜。

    子時三刻,雷雨隆隆聲中,延興門外忽然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雜聲,城頭高舉火把的將士們神情一凜,不自覺地握緊了手中的長矛長戟,正待揚聲喝問,一陣沉穩的腳步聲從身後傳來,將士們扭頭,發現正是今夜守城門的最高將領王溜,身後還跟著一群將領和親衛,約摸數十人,於是眾將士急忙見禮。

    “稟王都尉,城外二裡處有異聲,是否降下吊籃,派兩個袍澤出城查問?”一名火長抱拳道。

    王溜三十來歲,面貌平凡無奇,下頜光潔,唇上一綹黑須,眼小且狹長,目光漂移不正。

    聞部將稟報,王溜卻不慌不忙搖搖手:“不必查問,入夜前本將已得兵部令文,今夜左屯衛有兵馬調動,由中郎將李安儼領軍,我等只須守城,勿用多問。”

    部將聞言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這話漏洞大了。軍隊調動本是尋常事,能成就大唐這支戰無不勝的雄師,大唐各衛操練府兵可不是在校場上揮舞幾下長矛,喊幾聲殺殺殺就能過得去的,懂得練兵的將領往往還會訓練麾下將士夜戰,襲營戰,馬戰等等,這些都不足為奇。

    可是,不管怎樣的操練方式,斷然沒有離城門如此近的道理,而且兵部的發文也不可能只通知都尉一人,就算是路經城外,如此一支大軍操練,至少也該打起火把行軍,或者派人向城頭府兵知會一聲。

    凡事都有個規矩,尤其是軍隊的事,更是規矩森嚴,軍隊操練也是有著嚴厲規矩,不可逾越雷池一步,今夜城外這支軍隊竟然離城不足兩裡,若是為首的將領下令攻城,將會引出多大的禍亂?沒有哪個領軍的將領敢做出這樣的舉動,除非……他真打算造反。

    城頭的火長心一沉,急忙道:“王都尉,左屯衛李將軍此舉不合規矩,咱們必須派人出城查問,並馬上向左武衛大將軍稟報此事……”

    王溜眼睛一眯,笑道:“慌什麼?這裡是大唐都城,哪個不長眼的難道敢造反不成?左屯衛只是路過城下,你還怕他們攻城?”

    火長顯然是個很較真的人,聞言正色道:“王都尉,話不能這麼說,末將相信他們斷然沒有造反的膽子,可他們卻壞了規矩,此事必須向左武衛大將軍稟報,否則將來人人效仿,說不定哪天真有人敢造反攻城了……”

    王溜眼中飛快閃過一道厲色,臉上的笑容卻越來越深了。

    隨著王溜露出笑容,他身後的部將和親衛也紛紛有了動作,眾人裝作觀察城外動靜的模樣四散開來,漸漸朝箭垛靠近,不知不覺間,眾人已各自站在箭垛內守城府兵的身旁。

    “方火長執意稟報大將軍,是覺得此事本將擔待不起麼?”王溜面露冷笑道。

    “末將不敢,只是職命和都城安危所在,末將不敢徇私……”

    話剛說到一半,方火長忽然覺得肋下一陣劇痛,赫然低頭,發現自己的腹部插著一柄匕首,匕首插得很深,已見不到刃面,只看到刀柄露在外面,隨著自己的呼吸而顫動。

    方火長抬頭,不敢置信地看著王溜,嘴唇一張,正待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喊叫,卻被王溜捂住了嘴,與此同時,方火長前後左右的守城將士們也紛紛發出悶哼,一個個無力頹然倒地,片刻過後,城頭上還站著的已然全是王溜的心腹部將了。

    看著城頭滿地的屍首和鮮血,王溜面無表情,眼睛望向漆黑的城外,朝部將揮了揮手。

    “晃動火把告訴李將軍,延興門已得手,一炷香時辰後為他打開城門。”(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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