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貞觀大閒人 作者:賊眉鼠眼(已完成)

   
vc2008 2015-3-1 14:59:49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67 4822984
V123210 發表於 2016-8-13 23:57
第六百五十章 福至心靈

    本該命中註定的一對夫妻,第一次見面居然從耍流氓開始,可見“緣分”二字是多麼的扯淡。

    李素望向李治的目光愈發深邃了,很想不通啊,這傢伙撩女人的本事從哪裡學來的?

    武氏似乎也有點慌張,急忙退了一步,擡頭飛快朝李素一瞥。

    李治卻渾若不覺,笑道:“人確實是人,但莫叫什麼貴人,我也不算太貴,哈哈……”

    李素嘴角抽搐了一下,這冷笑話冷的……

    李治說完又朝李素揚揚下巴示意,李素忍著抽他的衝動,暗歎一口氣,上前為李治撐面子。

    “武姑娘,這位是我大唐皇九子,晉王殿下。”

    武氏吃了一驚,急忙上前襝衽見禮,李治擺了擺手,笑道:“勿須多禮,本王今日只是微服私訪,不必張揚,哈哈……”

    武氏抿了抿脣,嘴角微勾,然後擡頭看著李素,道:“貧道恭賀侯爺丈人冤案昭雪,得還清白。”

    李素笑了笑:“武姑娘多禮了,同在一個村裡,都是熟人,俗禮不必講究。”

    武氏眼波流轉,如水盪漾,輕笑道:“禮不可廢,若讓公主殿下知道貧道目無尊卑,怕是會責罰貧道的……”

    李素不動聲色,大晚上在鄉道上碰到她,若說是巧合遇見,那也太巧了,想必這武氏定有話對自己說,不過李治和一眾親衛等外人在場,她不便說。

    寒暄幾句後,雙方客氣道別。

    …………

    看著武氏婀娜的背影消失不見,李治好奇地道:“很少見你對一個道姑如此客氣,……那道姑確實貌美,你看上她了?”

    李素臉有點黑,大唐萬千美女,看上誰也不會看上她啊,知道她若干年後多可怕麼?

    “你覺得那個道姑怎樣?”李素不答反問。

    李治愕然:“怎樣?什麼怎樣?”

    李素哼了哼:“就是問你,覺得她美嗎?你喜歡嗎?”

    李治愣了半晌,幽幽嘆道:“你問一個十二歲的孩子這種問題,覺得有意思嗎?我王府裡貌美宮女也不少,可我一個都沒動過,不像別的皇兄,王府的宮女都被他們禍害乾淨了……”

    說完李治垂下頭,憂傷地盯著自己的下三路發呆。

    李素嘆了口氣,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肩:“別急,會長大的,守得雲開見月明,你總會等到禍害整個王府宮女的那一天。”

    李治攥緊了拳頭,面容剛毅,充滿了矢志不渝的決心。

    *************************************************************************

    長安城。

    第一次主動登魏王府的門,李素心裡感覺有點怪怪的。

    總覺得自己現在成了與奸臣沆瀣一氣的反派人物,魏王李泰這傢伙不算壞得太徹底,但至少是個壞人,李素跟這種壞人來往太多,總覺得自己彷彿跳進了大染缸,純潔的白色變成了五顏六色。

    李泰很客氣,親自迎出門來,李素只見一具胖乎乎的身子像一隻圓滾滾的巨球迎面襲來,眨眼間便被李泰那雙肥得不像話的肉手握住。

    “子正兄大駕寒舍,蓬蓽生輝……”

    猝然受襲,李素大驚,掙了幾下,胖子力氣大,沒掙脫。

    “殿下,魏王殿下,有話好好說,不用這麼親熱……”李素急眼了,這麼一握該沾上多少細菌啊,說不定還會傳染肥胖症……

    李泰愕然,李素使勁一掙,手終於掙出了魔掌。

    “好好說話,別動手動腳,碰我一下你知道我要洗多久嗎?”李素有點來氣,也不管他是不是王爺,更不管他是自己目前的盟友。

    說完李素便掏出潔白的絲帕,在被碰過的地方使勁擦拭,一臉沾上屎般的嫌棄。

    李泰估摸從小到大沒被這麼嫌棄過,怔怔呆立許久,肥臉陰晴不定。

    李素擦完了手,見李泰仍呆呆看著他,於是哈哈大笑:“玩笑之語,殿下莫當真,認識久了你會發現,我這個人是很風趣的,大家都說我是妙人。”

    說完李素彷彿為了安撫他的玻璃心,還好心地在他背上拍了拍,以示親密。

    被捋了順毛的李泰終於高興了,肥臉一擠,臉上的肉團堆出了一個憨態可掬的笑容,很可愛。

    誰知下一瞬間,李泰的笑容凝固了。

    李素這混帳……拍完他的背以後,居然又擦手!又擦手!

    本王到底有多髒!

    …………

    無事不登三寶殿,李素這次進魏王府當然不是閒得沒事串門來的。

    大家目前算是合作者,裡面不夾雜太多私人感情,原本李素和這個胖子就不存在任何私人感情,大家充其量是互相利用的關係,這一點,彼此心知肚明,所以坐到堂上時,二人雖然都在笑,但都覺得對方笑得好假。

    二人唯一的話題當然只有太子李承乾,扳倒他是二人共同的目的。

    提起這事胖子就開心極了。

    “真是天助我也,正愁不知從何下手,這個不爭氣的皇兄竟自己捅了簍子,哈哈,子正兄你是沒聽過,他那句話說得多混帳,據說父皇差點氣死,當場打斷了他的腿,哈哈,‘殺五百人,豈不定’,人才啊!他是怎麼想出這句混帳話的?”胖子滿面紅光,心情顯然非常好,興致勃勃地幸災樂禍。

    李素笑了笑,也不說話,事涉機密,堂內所有宦官宮女被胖子揮退,李素只好自酌自飲,頗得悠閒。

    “現在朝堂上一團亂麻似的,魏徵,褚遂良,包括我的長孫舅舅,都紛紛上表,指斥太子失德,魏徵更是在金殿上跳腳大罵太子無德無行,有昏君之資……”語聲一頓,李泰壓低了聲音,神情卻愈發眉飛色舞:“不瞞子正兄,出了這樁事後,許多原本站在太子那一方的朝臣忽然轉了風向,從出事到今日,好幾位朝臣給我府上送了名帖,說想來拜望我……”

    嘿嘿冷笑幾聲,李泰道:“自作孽,不可活,下了這一步昏棋,用不著我來推,他自己就會倒,看來我以往高估了這位皇兄,早知他如此不爭氣,我這幾年何必四處奔忙,落個不安分的口實,等他自己倒下去,太子之位自然便是我的了。”

    李素笑道:“殿下鴻福齊天,九五尊位坐等可得,臣為殿下賀。”

    李泰大笑不已,神情愈發得意:“原本奪取東宮我只有四成勝算,畢竟不到萬不得已,父皇不可能廢長立幼,此舉掩不住天下悠悠眾口,可是這位東宮太子自己作死,自從他說了那句話後,我的勝算由四成升到了六成,只等支援我的朝臣越來越多,佔到朝中半數左右時,我便可伺機發動易儲之議,群臣上表,眾口一辭,父皇原本已對太子失望,多半也會順水推舟,應了易儲之議,皇長子若廢,接下來的新太子……哈哈!”

    李素目光閃爍,自顧飲酒,臉上的微笑一直不曾散去。

    李承乾確實是作死,但按李泰的說法,他若真敢這麼幹的話,嗯,他也在作死。

    自己的親爹,兩個兒子居然都不瞭解他,多麼悲哀的事。

    一位自信自負,乾綱獨斷的天可汗陛下,生平大小征戰無數,可謂屍山血海裡滾過來的人,用這點小聰明去糊弄他是小事,當爹的頂多微微一笑,懶得跟他計較,可他若敢把朝中半數大臣團結到他的周圍,這可是犯忌諱的大事了,再缺心眼的帝王都不會容許兒子幹這種大逆之事,更何況他的親爹還是英明睿智的天可汗。

    李素敢肯定,如果這個胖子真敢這麼幹的話,李世民一定淚流滿面朝自己的兒子下毒手,嗯,玄武門大小死絕的超值套餐,魏王殿下值得來一份,那時的胖子,可就成了貨真價實的死胖子了。

    很好,完美的作死,找不到半點瑕疵。

    李素不想提醒他,畢竟大家並不熟,李素沒義務驚醒這個胖子的美夢。

    李泰仍在笑,笑得很得意,兩隻被肉擠成的小眯縫眼湛然放光,表情興奮極了,彷彿東宮太子之位已近在眼前,近得只要伸出手一抓,就能把它握在手心裡。

    站在旁觀者的角度看,李素忽然覺得李泰很可憐,被權欲迷了心的模樣都很可憐。

    “我那太子皇兄已被打斷了腿,父皇命他回去閉門思過,據說所有的東宮宦官宮女都換了,看來父皇已對他寒了心,今日早晨,長孫舅舅派人又給我送了一大堆書,囑咐我好生向學,莫學我皇兄不長進,哈哈,這句話可謂意味深長,我敢說,父皇心中必然有了易儲之念,甚至暗裡跟長孫舅舅聊過此事,不然舅舅不可能有這般舉動……說到底,最該感謝的還是那位太子皇兄啊,無緣無故的,怎會出此昏招,白白便宜了我,實在令人……”

    李泰眉飛色舞說著,一邊說一邊不經意瞥了李素一眼,見李素表情淡定,神態悠閒地自酌自飲,對他說的話渾然不覺,李泰不由有些不悅,沒見過這麼不捧場的,我都說得口沫橫飛了,你好歹附和幾句應個景兒呀,怎麼說我也是個王爺……

    忽然間,彷彿晴天一記霹靂,不偏不倚劈中了李泰的靈臺穴,李泰瞬間福至心靈,一個念頭飛快閃過腦際,接著圓滾滾的身子原地跳了起來,又驚又駭地指著李素。

    “是你!是你對不對!一定是你!”

    李素嘆了口氣,放下了杯筷。

    這胖子咋咋呼呼的,實在令他很不適應,所以說,跟不熟的人打交道最費神了。

    “什麼是我?殿下說的話我一句都不明白。”李素茫然無辜狀,很萌。

    否認無效,李泰畢竟也是聰明人,懶得理會李素裝無辜,眼睛定定注視著他,臉色時青時紅,變幻莫測,不知過了多久,忽然仰天大笑。

    “終於明白了!原來不是天助我,是人助我!我道太子也算是謹慎之人,怎會說出如此混帳的話,而且偏偏那麼巧,恰好被門外的張玄素聽到……子正兄,你果真是高人啊!盛名之下無虛士,滿朝君臣皆贊你為英傑,以前我還有些嫉妒你,今日算是真正服氣了!”

    李素嘆道:“殿下莫非醉了?你說的話我越來越不懂了……”

    李泰繼續無視,反而迅速起身,正經地朝李素行了一禮。

    “多謝子正兄助我,得子正兄一人之助,我的勝算又多了兩成,未動而謀算於先,子正兄不愧是上過戰陣的將軍,兵法委實毒辣,泰多謝了。”

    李素苦笑,再裝糊塗未免侮辱別人的智商了,所以說,跟聰明人打交道也很討厭,別人一個念頭就知道真相,再怎麼否認都沒用。

    “殿下怎知是我?或許是別的皇子乾的呢,畢竟,恕我實言,覬覦東宮之位的皇子可不止你一個。”

    李泰傲然一笑:“覬覦東宮的確實不止我,但那些皇弟們我都清楚,都是些不入流的貨色,府裡養的那些謀士幕僚也是些庸碌無為之人,斷然想不出如此妙極的計策,太子這次被坑得不輕,而且栽得莫名其妙,我剛才想了又想,舉世之人除了你子正兄,怕是誰也想不到如此坑人的計策了……”

    李素臉迅速黑了,說的是人話嗎?誇我還是損我?

    李泰大笑幾聲,笑完後忽然意味深長地盯著李素。

    “此計非一人謀算而能功成,東宮必有子正兄的內應,子正兄下得一手好棋呀,怕是很久以前就開始佈局了吧?你與太子結怨是在貞觀十一年,是那一年開始的嗎?”

    李素仰頭看著房樑,喃喃自語:“我怎麼發覺自己無法跟你溝通了?你說的話我又聽不懂了……”

    李泰哈哈一笑,道:“無妨,子正兄不願說便不說,哈哈,這次找你結盟看來真是找對人了,這步棋佈得實在太妙,儘管留著,以後對你我有大用,……既然子正兄已先出了手,我想請教咱們下一步該如何做?”

    李素眨眨眼,笑道:“下一步,當然該你出手了,是你要奪東宮之位,我只是個看熱鬧的,總不能事事都由我來辦吧?”

    “我出手無妨,如今太子失德,父皇和天下臣民皆對他失望寒心,正是趁熱打鐵之時,請教子正兄,我該如何出手?儘管直言,我能做到的絕不保留,這次定要將他推下太子寶座,換有德之人居之,不客氣的說,我就是那個‘有德之人’!”

    李素嘖的一聲。

    這傢伙不但是個死胖子,而且是個死不要臉的死胖子。
V123210 發表於 2016-8-15 07:06
第六百五十一章 重翻舊案

    長安表面仍一片平靜,最近的被長安臣民津津樂道的大事件,只有太子李承乾說的那句混帳話,以及被李世民打斷了腿的訊息。

    表面平靜,但朝堂的表象之下卻是暗潮洶湧,長孫無忌,房玄齡,李靖等這些重臣每日都被召進太極宮,其餘的朝臣則各自串聯,議論,原屬於太子陣營的朝臣們紛紛生出動搖之心。

    令這些人動搖的不僅僅是太子的混帳話,而是說出這番混帳話以後衍生出來的惡劣後果,任何人站隊之前,首先要對比的,其實跟買東西的道理一樣,所謂“貨比三家”,覺得哪一家最實在,最有前景,他們才願意掏錢,站隊也是一樣,太子李承乾不需要表達什麼,只需要亮出身份,便足以令許多人擺明立場了。

    不出意外的話,他就是未來的大唐皇帝了,不站他這邊還能站哪邊?

    相比之下,李泰籠絡人心艱難多了,名不正,言不順,按道理說,他根本連奪取東宮的想法都不應該有,可惜的是,李世民這個失敗的父親毫無保留毫無底線的寵溺給了他錯覺,或許李泰本來是個好孩子,然而李世民的寵溺卻滋長了他的野心,漸漸的,這個好孩子也變了味道,開始不擇手段欲將兄長取而代之。

    在李素眼裡,李泰是個悲劇人物,因為他活在一種非常逼真的假象裡而不自知,如猴子撈月,又如夸父追日,看似近在眼前觸手可及的東西,伸出手卻是一片虛無幻相,誰能想象得到,下一任的太子人選爆出了一個大冷門呢?

    此刻李泰仍興奮不已,他非常篤定自己離太子寶座越來越近了,這是個千載難逢的時機!因為李素的算計,太子已被推到了風口浪尖,他只需要輕輕往太子的背上壓下最後一根稻草,這個龐然大物便會轟然倒地,永世不得翻身。

    李素也笑,整個大唐只有他最清楚誰是最後的贏家,這是絕頂的機密,就算他此刻告訴李泰,叫他別忙了,太子就算倒了也輪不到你,李泰的反應想必也是嗤之以鼻的,權欲野心存在這麼多年,蠅營狗苟這麼多年,成功只離他一步了,這種關鍵時刻,他怎會相信李素的話?

    所以李素選擇沉默。

    人就是這麼可愛的動物,即將一頭栽進坑裡時,旁邊若有人拉他一把,告訴他前面是個坑你別跳,大多數人通常都不會信的,往往非要真的一頭栽進去了,痛了傷了,才會相信這果真是個坑。

    “悔恨”這種東西,基本上都是這樣栽進坑裡的人所獨有的。

    “如今朝堂議論紛紛,太子失德離心,父皇多次召長孫舅舅,房相等人進宮議事,想必已動了易儲之念,泰求子正兄賜教,我下一步該如何做,才能讓父皇愈發堅定易儲之心?”李泰長揖為禮,圓滾滾的身子彎腰頗為吃力,直起身時臉都漲紅了。

    李素笑道:“殿下王府裡謀士如雲,皆是才德兼備之人,殿下該如何做,他們會給你正確的答案,你問我一個懶散疏憊之人,卻是緣木求魚了。”

    李泰跺了跺腳:“哎呀,子正兄你就莫矜持了,這都什麼時候了!我王府裡那些貨色我難道不清楚嗎?他們只會勸我趕緊進宮在父皇眼前晃來晃去,順便告太子的狀說他平日對我多有欺壓等等,讓父皇對太子越發厭惡,這種蠢法子我能用麼?”

    李素噗嗤一笑:“你都招了些什麼人呀,一個個都是落井下石的行家。”

    李泰嘆道:“人家是太子,我只是皇子,情勢未到完全明朗前,真正的人才幾個願意站到我這邊?不怕子正兄笑話,我王府謀士雖多,但大多都是一些讀死書的呆子和庸碌之輩罷了。”

    李素想了想,道:“殿下如果真欲圖東宮之位,此千鈞之時,萬不可輕舉妄動,陛下或許有了易儲之心,此時或許正在遲疑不定,你若選擇在這個時候上竄下跳,必然適得其反,奪嫡的心思昭然若揭,落在陛下眼裡,恐怕對你有弊無利。”

    李泰直起身子,面帶喜色:“聽君一言,果然振聾發聵,受益良多,依子正兄的意思,此時我索性隱忍不發,冷眼觀變?”

    李素笑道:“不,這個時候你應該向陛下上表,態度堅決地站在太子一邊說話,從兄弟情義說到國本動搖,說太子以前多麼勤學為善,如今偶有失言,不過是酒後醉語,勸你父皇不可因小過而施重懲,……總之,這次你就當是太子的鐵桿心腹,一心一意全站在他那方說好話,進美言。”

    李泰小眯縫眼一耷拉,頓時有些不樂意了:“要我為他進美言?子正兄,你莫鬧了,本來情勢一片大好,太子就差一步便被推倒了,我若為他美言,父皇萬一真聽進去了,不再計較太子的過錯了,我該怎麼辦?”

    李素嘆道:“欲進先退,欲取先予,殿下,你父皇是萬眾拜服的天可汗,不是軟耳根子,他行事極有主見,不可能因旁人一句話而搖擺,你上表只是表明你的態度,向你父皇表現你‘善’的一面,讓你父皇對你更高看一眼……”

    說著說著,李素有點不耐煩了:“殿下,你真不明白還是裝糊塗?我們能繼續聊下去嗎?”

    李泰畢竟是聰明人,其實李素說完後,他便大致明白意思了,此刻再細細一琢磨,兩隻小綠豆眼不由一亮,眼睛太小,亮度有限。

    “‘欲進先退,欲取先予’,子正兄高才啊!”李泰讚道。

    李素眨眨眼:“殿下明白意思了?”

    “明白了!”肥腦袋使勁點。

    李素接著道:“還有,明裡你上表,暗裡,你還是需要做點別的事,比如……給這件事再添上一堆火,讓太子殿下往懸崖邊再邁一步……”

    李泰急道:“子正兄快說……”

    李素悠悠道:“我丈人被誣陷下獄的案子你還記得吧?丈人雖然無罪開釋,但總得有個結尾呀,不能說把人放了就當沒這回事,我丈人在獄裡可受了不少苦呢……”

    “子正兄的意思……?”

    **************************************************************************

    李素只打算當個看客,至少前期是個看客,看客別無所求,只希望更熱鬧點,看熱鬧的不嫌事大嘛。

    李泰被帶壞了,以前本來就不是什麼好東西,跟李素來往了兩次後,被他開發了腦洞,於是事件漸漸朝李素希望的方向發展。

    兩個聰明的壞人湊在一起琢磨出來的壞主意,當然是屬於壞到頭頂長瘡腳底流膿的那種壞。

    走出魏王府,李素情不自禁深深吸了一口長安城的新鮮空氣,空氣夾雜著市井的嘈雜,喧鬧,甚至還有一絲絲不知從哪裡飄來的馬糞味道,可李素卻覺得空氣比魏王府強多了。

    在魏王府裡,李素呼吸的全是滿滿的陰謀味道,壓抑,沉悶,每一句話彷彿都帶著濃濃的算計謀策,人類陰險狡詐欺騙的本質在王府內展現得淋漓盡致,全都是負能量,相比之下,李素情願多聞幾下馬糞味,畢竟,馬糞也是陽光下的馬糞。

    天空有些陰沉,快下雨了,也許是這一年夏天的最後一場雨,眼看要立秋了。

    李素嘆了口氣,似乎眨眼間,半年又過去了。

    與李承乾結怨幾年了?也許是貞觀十一年吧,有人說人性本惡,恩情轉瞬即忘,而細微的仇恨卻能記住一輩子,可李素卻真的不大記得與李承乾之間到底是哪一年結的怨了,仔細想想,似乎連結怨的原因都有些模糊,可是,莫名其妙的,他和李承乾之間的仇恨卻越來越不可化解,彷彿背後有一雙大手使勁的刻意的將他推到李承乾的對立面,從此不共戴天,勢不兩立。

    直到現在,李素對李承乾仍談不上太大的恨意,除了刺殺老爹令他確實生了怒火,不管不顧地報復了回去,其餘的恩怨,實在不值一提。

    然而,他和李承乾之間的仇恨終究還是無法調和了,人性就是這麼奇怪,明明沒有太大的恨意,可彼此就是想********置對方於死地。只因李素心裡清楚,自己絕不能讓李承乾繼續當這個太子,因為他也不知道歷史會不會因他而改變了軌道,所以李素必須要推翻他,否則一旦歷史改變,李承乾果真當上了皇帝,那便是李素全家的末日,李承乾絕不會容許自己的仇人在眼皮子底下蹦達的。

    鬥爭到了這一步,置對方於死地已經與曾經的恩怨並無太大關係了,很簡單的道理,不是他死就是我亡,時勢決定敵友,踏進朝堂的人都身不由己,利益高於一切,哪怕沒有任何恩怨和理由,該出手弄死就必須弄死,不弄死他,他就要弄死我,塔尖的風景雖美,但殘酷得令人心寒。

    這一次,李承乾也該倒了。

    靜立於魏王府前,李素呆呆出神,不知過了多久,方老五喚醒了他。

    “侯爺,回嗎?天快下雨了,想回家咱們得快一點……”

    李素仰頭看了看天色,然後嘆道:“是啊,快下雨了,但願雨後又是一個朗朗乾坤。”

    方老五咧嘴笑道:“下不下雨都是朗朗乾坤,誰敢不朗朗,老子活劈了他。”

    …………

    太極宮。

    裴儼走在通往萬春殿的路上。

    裴儼四十來歲年紀,其父曾是跟隨高祖李淵打江山的功臣之一,大唐立國後,裴儼蔭父恩而入官,朝堂沉浮二十年,如今已是中書省右諫議大夫,專司上諫,廷議,封事。

    裴儼的腳步很輕,但每一步邁出皆中規中矩,步履之間彷彿用尺量過似的,每一步的距離大小完全一樣,只從他的邁步姿態便可看出,其人在生活中怎樣的嚴謹自律。

    他的表情永遠帶著不苟言笑的肅然,就連與人閒聊都彷彿在討論軍國大事一般,每說一句話都要細細思量過後再說出口,所以二十年朝堂沉浮下來,因為他的性格,裴儼並未交到多少朋友,卻也沒有什麼敵人。

    今日進萬春殿,裴儼打算履行自己的職責,“右諫議大夫”的主要職責,就是上諫。

    李世民在萬春殿內批閱奏疏。

    萬春殿就在立政殿的旁邊,立政殿是三省宰相辦公的地方,而李世民批閱奏疏比較隨性,有時候在甘露殿,有時候又在別的宮殿,召見朝臣也是如此,對於比較親近的朝臣,如長孫無忌,房玄齡,還有那幫老殺才將軍以及李素等人,基本都在甘露殿召見,至於別的朝臣,可就沒這般殊榮了,裴儼便是如此,這種姥姥不親舅舅不愛的性格,導致李世民也對他親近不起來,召見他便選在萬春殿。

    走到萬春殿外廊柱下,裴儼整了整衣冠,然後揚聲道:“臣,右諫議大夫裴儼,請覲天顏。”

    過了片刻,殿內走出一名宦官,面無表情地道:“陛下宣裴儼進殿。”

    裴儼謝過,邁著小步跨進了殿門,見李世民頭也不擡地批閱奏疏,裴儼躬身行禮,道:“臣裴儼,拜見陛下。”

    李世民擱下筆,揉了揉額頭。

    最近很煩,煩心事太多,夏末各地汛情不絕,黃河再度決堤,沿岸州縣災情慘重,大唐從內務到外交皆忙得一塌糊塗,更不省心的是,家裡還出了一個天字第一號的大混帳,偏偏這個混帳是自己冊封的太子,幾次動了易儲之心,無奈卻被長孫無忌房玄齡等人勸住,說的都是場面話,什麼“禮不可廢”,什麼“廢長立幼於禮不合”,話裡話外都是勸他息了易儲之心,當然,眾人的言下之意李世民也聽出來了。

    你本來是老二,大逆不道弒兄殺弟才繼承了皇位,這事兒天下人都記著呢,都盯著你呢,現在你又想把嫡長子廢了立另外一個皇子,你是想作死嗎?這麼大的江山你還想不想玩了?

    這個理由比天大,長孫無忌和房玄齡也沒多說,畢竟天家易儲這種事太敏感,處處都是雷,饒是半生君臣半生諍友,這種敏感的話題他們也不敢多說什麼。

    但李世民聽進去了,易儲的念頭再次被壓制下來。自己已經帶給天下一個壞榜樣了,下一任的大唐皇帝必須是嫡長子,不可輕易。

    揉著發疼的太陽穴,李世民擡眼看到裴儼仍躬著身,於是笑道:“裴卿免禮,今日見朕,有何要事?”

    裴儼臉上閃過一絲遲疑,接著神情很快恢復了堅定,從懷裡掏出一本奏疏雙手捧著高舉過頭頂。

    “臣啟陛下,臣有事奏。”

    殿內的宦官馬上將奏疏接過,捧到李世民面前。

    李世民笑著取過奏疏,隨手翻開,嘴裡卻道:“有事你直接面奏不行嗎?非得寫奏疏搞得如此正式,朕實在……”

    語聲忽然一頓,李世民已看清了奏疏上的字,神情不由一滯,接著露出幾分古怪的表情。

    仔細將奏疏從頭到尾看了一遍,李世民眼皮跳了幾下,然後合上奏疏,長長嘆道:“裴卿為何上此本?”

    裴儼凜然道:“管人間不平事。”

    “東市黃守福一案,刑部和大理寺已然了結,唯一剩下的是刑部侍郎韓由的受賄案,裴卿選在這個時候重提此案,到底為了什麼?”

    裴儼道:“案子結了不代表高枕無憂,世間還有惡徒逍遙法外,除惡不盡,誰能說此案真正了結了?”

    李世民揉著太陽穴,只覺得頭更痛了。

    眼前這位諫議大夫是個棒槌性子,能拿他怎麼辦?當初了結此案是李世民的授意,大家都不蠢,當然清楚此案背後涉及甚廣,一個刑部侍郎只能算是炮灰,再往深裡挖,實不知會挖出怎樣的驚天人物,為了一樁尋常的凶殺案,有必要把好好的朝堂搞得人心動盪嗎?

    所以李世民果斷喊停,查到韓由這一步就夠了,黃守福的家眷突然翻供說是誤飲了藥物,朝中君臣也非常聰明地默認了這個事實。

    這就是火候,無論蒸煮煎炒,講究的都是一個火候,火候過了,一鍋菜便糊了,大家都沒法吃,李世民目光老辣,在一個最適合的點上果然停下,火候把握得特別好,從此風平浪靜,大唐的馬車繼續滾滾向前行進……

    可是這個該死的裴儼,今日的奏疏上又把此案翻了出來,奏疏上不僅把漢王抖落了出來,而且言語間隱指東宮太子與此案有關。

    這就非常討厭了,逼著李世民把這團火燒得更旺盛,生生燒糊了一鍋菜。

    “此案到此為止,裴卿不必再深究了,連苦主的家眷都說是苦主本人誤服了沖剋之藥而喪命,主動撤回了狀訴,所謂民不舉,官不究,裴卿何必又把此案翻出來?”說著李世民狠狠瞪了他一眼。

    討厭啊,左看右看討厭!還嫌我事不夠多,不夠煩麼?硬生生又給我添了一樁。

    裴儼卻絲毫不肯妥協,作死之態頗具魏徵神韻。

    “陛下!這樁案子已不止是苦主的事了,而是朝堂之事!陛下,漢王跋扈長安,縱奴欺壓良善,也不止這一樁案子,臣這裡還有本,歷數漢王殿下多年惡行,請陛下御覽!”

    說著裴儼從懷裡又掏出一份奏疏,雙手高捧過頭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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貞觀大閑人 第六百五十二章 一日定情

    重翻舊案顯然是有預謀的,裴儼是執行者。

    所謂“天理公道”自然是擺在明面上說的東西,如同口號一般,事實上朝堂里發生的齷齪事多了,有的被挖出來,有的永遠被壓下去,這個時候也沒見天理公道出現支持一下正義。

    可偏偏,黃守福這個原本已經了結了的案子,在有心人的運作之下被翻了出來,因為他們要求“天理公道”,要求“********”。

    李世民明白裴儼的意思,所謂“********”,就是繼續深挖,甚至李世民都不必親自挖,裴儼已經把奏本呈上來了,里面歷數漢王多年來的劣跡,更重要的是,黃守福一案里漢王府參與其中的所有證據。

    證據有人證,也有物證,甚至還有黃守福家眷親手畫押的供詞,承認是被漢王府管事崔豐所逼而誣告,總之,被了結的案子被裴儼一道奏疏全部翻了出來,還把漢王牽扯進來,事態升級了。

    李世民很不悅,這是種添堵行為,給滿朝君臣添堵,以前就不怎麼待見裴儼,是因為這家伙死腦筋,一根腸子通到底,他眼里的世界不是黑就是白,絕不存在灰色地帶,而朝堂之事,灰色地帶往往是最多的,所以裴儼不但不被皇帝待見,混跡朝堂二十年也沒交到幾個朋友,大家都不愛和他玩。

    “裴卿,此案已結,可止矣。”李世民神態堅決,隨手將他的奏疏輕輕朝案上一扔。

    裴儼垂頭︰“陛下是明君,何故縱容漢王?”

    李世民臉頰一抽,眼中已積蓄怒氣。

    縱容?

    沒錯,李世民是縱容,漢王是他的親弟弟,盡管是個不爭氣的紈褲子弟,那也是親弟弟,為何不能縱容?本來天下人對他當年弒兄殺弟之事頗多詬辭,現在難道又拿自己的親弟弟開刀?天下人會怎麼看他?大家眼里的帝王與禽獸何異?再說,這算多大的事?只不過一條人命而已,堂堂天家想壓下一樁命案難道很難嗎?為何世上偏有這麼多不長眼的人竄出來敗興?

    更何況,已經有一位刑部侍郎被拉下馬了,現在又牽扯到漢王,如果這樁案子繼續挖下去的話,不知道還會牽連多少朝臣,貞觀朝堂形勢一片大好,難道要選在這個時候對朝堂搞一次大清洗?

    無論公與私,重翻此案都是弊大于利的,李世民當了十幾年皇帝,如此簡單的利弊權衡還是看得很透徹的,所以,這樁案子絕對要繼續壓下去。

    “裴卿勿復多言,此案就此打住,你退下吧。”李世民索性懶得理他了,不耐煩地朝他揮了揮手。

    裴儼不走,他還有話沒說。

    “陛下,這樁案是否重審,怕是由不得朝堂了……”裴儼忽然嘆了口氣︰“臣之所以上本,是因為這幾日長安城里已經傳遍了,漢王有不法事,長安城內幾乎每個百姓都知道,臣不知傳言的源頭是哪里,臣只是風聞而奏事,陛下可掩臣一人之口,掩得住天下悠悠眾口否?”

    李世民神情一滯︰“長安城傳遍了?”

    “是,傳遍了,陛下若不信,可現在派人核實。”

    李世民面露狐疑之色,朝殿內的宦官揮了揮手,宦官會意,急忙退下,看樣子是出宮查實去了。

    作為一位英主,李世民的性格很強勢,而且特別自負,他懷疑的事情一定要親自驗證才會相信,任何人說得天花亂墜也沒用。

    半個時辰後,宦官回宮了,跪在李世民面前點了點頭。

    李世民臉色頓時變得很難看,眼中露出一絲殺氣。

    “誰傳的?給朕查!”

    宦官領命匆匆退下。

    再望向裴儼時,李世民眼中的怒氣仍未消︰“裴儼,此事是你所為嗎?”

    “臣剛才說過,臣是風聞而奏事。”裴儼神情鎮定,一臉坦蕩。

    李世民一揮袍袖︰“爾且退下,待朕想想……”

    裴儼嘴角不易察覺地一勾,行禮後緩緩退出了萬春殿。

    殿內,李世民的臉色鐵青,眼神殺氣四溢,殿內的空氣忽然變得肅殺凝滯。

    天家壓下一樁人命案當然容易之極,可是,若這件案子又被傳得沸沸揚揚,天下皆知,誰還能壓得下?再強勢的皇帝也不行!

    所以,這樁案子又要被翻出來了。

    到底是誰,在背後弄鬼?他想達到什麼目的?

    不知過了多久,李世民忽然扭頭望向殿外,咬著牙冷冷地道︰“召……漢王入宮!”

    …………

    啪!

    狠狠一記耳光,漢王李元昌的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飛快紅腫起來。

    李世民仍覺不解恨,又飛起一腳,李元昌被踹得倒飛出去,頭踫到了大殿的門檻,一聲慘叫後,鮮血從他額頭汩汩流下。

    “李元昌!朕知你平日飛揚跋扈,目中無人,仗著皇室宗親的身份欺男霸女,漢王府在長安城的產業不止三十個店鋪吧?長安城外被你兼並的土地何止萬畝!這些朕都忍了,因為你是朕的弟弟,可你,竟敢公然殺人,李元昌,當初父皇定下的大唐律,還有朕定下的貞觀律,在你眼中算得什麼?你真以為朕不敢殺你?”

    李元昌只有二十多歲年紀,他是李淵老年得子,李世民說是他的兄長,實則扮演的卻是嚴父的角色,此刻見龍顏大怒,李元昌也被嚇到了,渾然不顧鮮血直流的額頭,跪在李世民面前一邊磕頭一邊嚎啕大哭。

    “陛下……皇兄饒我!饒我這一次!元昌實屬冤枉,一切皆是家奴所為,弟亦毫不知情,直到那惡奴做下這樁事之後才對我坦白,然而那時命案已犯,一切都遲了,皇兄,我是冤枉的呀!”

    李世民大怒,隨即又狠狠扇了他一記耳光︰“當朕三歲孩童可欺耶?事前你不知情,事後呢?事後你做了什麼?你順水推舟把這樁案子栽贓給別人,還指使刑部侍郎助紂為虐,朕的朗朗清平朝堂,被你搞得烏煙瘴氣,長安市井民怨四起,質疑朝堂不公,君臣昏庸,這一切,朕全拜你所賜!”

    李世民越說越氣,又一腳狠狠踹去,李元昌被踹得打了兩個滾才停住。

    嗖地一下,李元昌趕緊起身,繼續跪倒在李世民面前,臉色一片蒼白,混雜著縷縷絲絲的鮮血,紅白相間分外狼狽。

    李世民此刻像一只發怒咆哮的獅子,冷酷無情的本質終于在李元昌面前完全釋放出來了。

    對這個親弟弟,李世民實在是太怒其不爭了,可是,終究只能縱容,縱容不是因為疼愛,因為他很忙,他忙到連自己的親兒子有時候都沒時間管束,只好眼睜睜看著不爭氣的兒子們每天干著不爭氣的事,事惹大了,一頓暴抽,一腳踹出長安滾回封地,再過一年半載,氣也消了,想起那個縮在封地里的兒子,又是一陣心疼,于是下詔把他叫回來,吳王李恪,齊王李,這些皇子都領教過父皇的忽冷忽熱,呼來喚去,像對待一只寵物,高興時摸摸毛,不高興時踹遠。

    李世民就是這麼失敗,他是失敗的父親,也是失敗的兄長。

    漢王李元昌雖是王爺,但卻沒什麼骨氣,尤其是在李世民面前,俗稱的“慫貨”就是他這個樣子。平日見了李世民像老鼠見了貓,嚇得渾身直顫,惹了禍避無可避,除了磕頭認罪求饒,別無他法。

    看著伏地磕頭不已的李元昌,李世民覺得很累,心力交瘁了。

    閉上眼,深呼吸,李世民試圖平復情緒,深呼吸好幾次,發現心里的邪火怎麼都壓不住,于是抬腳朝李元昌再次踹去,這下終于爽了。

    “明日朝會,當著滿殿朝臣的面,你自己負荊請罪吧,還有,你王府那個殺了人的家奴……”

    李元昌急忙惶恐道︰“事後弟見情勢不妙,已將其殺之……”

    李世民臉上頓時閃過濃濃的厭惡之色,這個不學無術的東西!什麼叫“見情勢不妙”?什麼叫“殺之”?一件事說法不同,性質也不同,堂堂皇室宗親,連這點起碼的常識都沒有麼?說一句“將其正法,以懲其罪”會死嗎?

    “明日你在朝會上當眾請罪,然後自去宗正寺等候發落,李元昌,若朕以後再听到你的劣跡,可不會如今日這般輕易便宜了你……”

    說著李世民走到他面前,揪住他的前襟猛地往前一提,湊在他耳邊森然冷笑︰“……殺兄弟的事,朕也干過,不差多一件。”

    李元昌嚇得渾身如篩糠,眼淚都下來了,惶恐磕頭如搗蒜。

    *******************************************************************

    裴儼所言不虛,長安城確實有了風聲,而且沸沸揚揚,不過這一次的傳言不是李素所為。

    太平村。

    听到漢王連滾帶爬被召進宮,李素的嘴角勾起一抹輕笑,不出意外的話,這家伙要倒霉了,李世民的教育方式向來粗暴,不是打就是罵,漢王這次進宮,出來時少說也會鼻青臉腫,斷手斷腳也不是不可能,李承乾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魏王李泰確實不是省油的燈,這事干得確實漂亮,先把傳言鬧到人盡皆知,然後再指使裴儼進宮上諫,就算李世民想壓下此事都已不可能,這樁案子仍舊還得往下挖,再挖的話,該輪到太子了……

    一步步的布局,算計得分毫不差,那個圓滾滾的胖子絕不似他表面看起來那麼憨態可掬。這次他和那胖子是合作,一旦太子下台,他和胖子的合作便告終止,二人的蜜月期也算過去了,那時是友是敵還真不好說。

    李素甚至能猜出胖子的想法,他以為這次合作只是個開始,以後太子下台,他便成了太子的不二人選,那時無論時與勢,李素如果不是傻得太厲害的話,只能選擇站在他這一邊,畢竟大家合作得這麼愉快,而他又是下一任大唐皇帝的超級種子人選。

    可惜的是,李素真的傻得厲害,所謂的合作只是一桿子買賣,做完就散伙,因為李素早已選擇了站隊,站在任何人都想不到的一支隊伍里。

    很奇怪啊,李治那個小屁孩存在感到底有多弱,為何從長孫無忌到皇室宗親,大家全都自動自覺地將他無視了,覺得他是個對皇位毫無威脅的人。

    下次得跟小屁孩聊聊人生理想,順便讓他檢討一下自己的透明體質。

    …………

    天空很藍,漂浮著朵朵白雲,河灘邊,李素靠在東陽的大腿上,仰頭望著天,感受著東陽那雙修長結實又軟軟的大腿,他卻呆呆出神,不知在想什麼。

    東陽整個人都酥了,李素的頭與她的腿親密接觸,如今仍是夏末,大家穿的衣裳很薄,只隔了薄薄的一層絲綢,偶爾一摩擦,便覺得心旌漾動,渾身雞皮疙瘩都冒起來了,念多少遍清淨咒都沒用。

    “最近老不著家,總听說你往長安城里跑,到底干什麼去了?”東陽的聲音有些許幽怨。

    “我最近老跟不三不四的人交朋友,你要多管管我,不然我會變壞的……”李素幽幽道。

    “什麼不三不四的朋友?”

    “一個死胖子,理論上來說,你要叫他哥哥……”

    大唐皇室里的死胖子只有一個,屬于標志性人物,很好認,東陽秒懂,吃驚道︰“你跟魏王來往?”

    李素眨眨眼︰“是啊,意不意外?驚不驚喜?”

    “驚喜個鬼!”東陽重重捶了他一下,氣道︰“你少跟他見面,魏王是什麼人你還不清楚嗎?他太危險,會害到你的。”

    “有什麼危險?”

    東陽嘆氣︰“你是真不懂還是裝糊涂?魏王覬覦太子之位,早已是人盡皆知之事了,據說最近太子犯了錯,朝野皆雲父皇有易儲之心,以魏王對東宮的垂涎,他會干出什麼好事?這種時候你跟他來往,小心被牽累進去,畢竟父皇會不會易儲猶在兩可之間。”

    “對你親哥哥如此評價,東陽,你很失禮哦……”李素笑道。

    東陽又捶了他一記,嗔道︰“沒良心的,我是為了誰?”

    李素笑道︰“好了,我自有分寸,事實上魏王殿下更擔心……”

    “他擔心什麼?”

    “他怕跟我來往多了,會被我帶壞,真是豈有此理……”

    東陽想了想,釋然道︰“說得對,你比他壞多了,我忽然不擔心了……”

    伸手朝她軟軟的大腿上調皮地一摸,東陽羞怯地輕叫了一聲,接著滿臉通紅,憤憤地瞪著他。

    “說點別的事,上次你說江夏王的長女被封文成公主,即將遠嫁吐蕃和親,又說她很苦,她苦什麼?”話剛落音,李素頓覺失言,換什麼話題也別換這個話題呀,這不明擺著自找麻煩麼?

    “慢著,再換個話題!今晚吃什麼?”李素果斷糾正錯誤。

    東陽瞪他一眼︰“偏不!就要說這個,你縱不提我也要說的。”

    李素仰頭望天,喃喃道︰“天色不早了,家里還……”

    “還炖著湯是吧?找借口也不肯多花點心思,這個爛借口你都用過多少次了!不管,今就算你家燒了,也得听我說完。”

    說著東陽幽幽一嘆,道︰“文成公主她很可憐,她……原已有了意中人,這次被封公主,又要遠赴吐蕃和親,她在府里哭得死去活來,幾番求懇江夏皇叔收回成命,可聖旨已下,江夏皇叔也沒有辦法,連著幾個月,在府中數次求死而不得,如今已是形如縞木,與死人沒兩樣了。”

    “她的意中人是誰?作為男人,尤其是被女子深愛的男人,這個時候總該站出來做點什麼吧?”

    東陽頓時露出幸福的神色,摸了摸他的下巴,笑道︰“你以為世上男子誰都是你這樣的麼?終歸還是負心薄幸郎居多,有情有義的太少……文成公主的心上人呀,也是個異國人,說來她和他認識也巧,去年上元夜,父皇下令長安免宵禁,全城徹夜盡歡,她和他就是在上元夜里認識的,那時文成公主喬裝成男子模樣看燈猜謎,恰好那個他也在猜同一個謎,其謎曰︰‘畫時圓,寫時方,冬時短,夏時長’,二人同時看到此謎,于是異口同聲說出了謎底,原來是個‘日’字,便是那次初識,成就了二人的緣分……”

    東陽幽幽一嘆,語氣傷感地道︰“也不知是佳緣還是孽緣,偷偷摸摸一年多了,沒想到一紙旨意下,有情人兩兩分離……”

    李素目露奇色︰“二人一日定情,實在是羨煞旁人吶!不過你爹也是狠角色,專業棒打鴛鴦二十年,勉強也算是本事了……”

    東陽嗔道︰“你怎麼總能蹦出些怪話?”

    李素奇道︰“你怎會跟文成公主如此熟悉?記得你以前從不跟皇室宗親來往的啊。”

    東陽笑道︰“以前確實不來往,後來出了家,更是與俗世隔絕了,可誰叫我開了個道觀呢?大唐皇室宗親里的出家人只有我一個,這兩年許多公主都慕名來給道君供奉香火,許願立志什麼的,文成公主也是信徒,她對佛道兩教都很信奉,所以一來二去的便與她認識了,交情越來越好了……”

    李素重重嘆氣︰“意思就是說,麻煩離我越來越近了?”
V123210 發表於 2016-8-18 07:07
第六百五十三章 狹路相逢

    有句俗話叫“自作孽,不可活”,李素現在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

    煩惱皆因自找,麻煩皆因嘴賤,如果不在東陽面前提起這茬兒,想必李素現在還是一臉幸福的看天際雲捲雲舒,看庭前花開花落,心靈雞湯熬得噴噴香,絕不會像現在這樣提心吊膽。

    當然,李素唯一的收穫是,原來歷史上那位溫婉賢良的文成公主,還有一段與某人不得不說的故事。

    “某人是誰?”李素冷不丁問道。

    “啊?”東陽一時沒反應過來。

    “一日定情那個男的,他是誰?猜燈謎都猜得如此下流,定然長得很醜……”

    東陽啐了一口,道:“別編排她的情郎,人家的身份也不差,是異國的王子呢。”

    李素嘁了一聲,道:“異國王子還糾結個屁,郎有情妾有意的話,直接下手搶不就行了?單人搶不過就群毆,群毆搶不過就發動戰爭跟吐蕃打一場,誰贏誰娶文成公主。”

    東陽嘆了口氣,道:“哪有那麼容易,人家雖是王子,可他的國家太弱小了,跟吐蕃沒法比……知道‘真臘國’麼?”

    李素茫然:“真臘國?在哪個方向?”

    東陽玉臂一伸,遙遙朝南方指去:“據說在大唐極遠的南方有六詔國,六詔國繼續往南,便是真臘國。”

    李素仍茫然眨著眼:“南方六詔?似乎……依稀……是雲南大理那一帶?還要繼續往南……哈?柬埔寨?!”

    這下換東陽茫然了:“什麼雲南大理?柬埔寨又是哪裡?”

    “不要在意這些細節……一個真臘國的王子,為何會懂我中原文化,還會猜燈謎,搞得一副風.流才子的模樣,很招人恨知不知道?欺我大唐無人耶?”

    東陽橫了他一眼,嗔道:“我大唐廣納異國王臣使節和商販,周邊鄰國皆以識大唐文字,讀孔孟聖賢書為榮,那位真臘王子早在貞觀六年,他還不到十歲時便被老國王送來大唐,請了儒生教他識字,熟讀孔孟,學了十來年了,不論模樣還是談吐,已與我大唐人毫無區別,人家怎麼就不能猜燈謎了?”

    李素點頭,一些零碎的線索在腦海裡漸漸拼湊起來了。

    簡單的說,那個不知姓名的柬埔寨王子學了半吊子中原文化,上元節那夜鬼使神差跟文成公主認識了,二人互生好感,私許終生,或許無人的地方互相抓抓摸摸也不是不可能,只不過那個什麼小國太弱小,而吐蕃的松贊干布卻是一個連李世民都不得不忌憚三分的梟雄人物,現在兩個成年男子都想娶文成公主,文成公主卻只許柬埔寨王子一人……

    都說“弱國無外交”,這句話聽起來很空洞,可是真正應到現實裡來,卻充滿了極度的殘酷和悲涼,說來也是一國王子,卻連老婆都搶不回來,只能眼睜睜看著李世民下旨將他的心上人送去蠻強之國和親。

    這就是“弱國無外交”的真正意思,說是忍氣吞聲也好,說是忍辱負重也好,說得難聽點,就是縮著腦袋不敢冒頭的慫貨,國力軍力決定膽氣,也決定有沒有搶老婆的勇氣,從東陽的話裡李素猜得到,那位王子殿下固然鐘意文成公主,可他不敢爭,因為他不僅僅是文成公主的情郎,還是一國王子,一旦出手爭了,等待他的或許便是兩國交戰,而且是毫無懸念的必敗之戰。

    王子是有理智的王子,他不敢以全國臣民的性命為代價來成全自己的愛情,那太自私了。

    看著為文成公主憂愁不已的東陽,李素苦笑道:“這些事,我們也只能當個閒事聽聽罷了,你父皇旨意已下,吐蕃大相祿東贊已到了大唐,約莫過些日子準備妥當後,祿東贊便會將文成公主接回吐蕃,與松贊干布成親,東陽,這個結果任誰也無法改變了,誰敢阻攔,便是潑天的大禍,無盡的麻煩。”

    東陽自然也明白李素所說的嚴重性,於是黯然點點頭,幽怨地道:“只盼她離開長安後,慢慢忘掉那位真臘國王子吧,‘情’之一字,再大也大不過‘國’。”

    李素嘆道:“不是誰都有你我這般敢抗爭的勇氣,我們能豁出去,因為我們只是孑然一身,除死無大事,他們豁不出去,因為他們身上還揹負整整一個國家的責任。相比一國的安穩平靜,‘情’之一字的分量實在是太輕了……”

    東陽幽幽一嘆,也不再說話了。

    ************************************************************************

    李素確實招惹不起這樁情事,而且還是別人的情事,那兩個當事人他連見都沒見過,沒有義務幫他們解決麻煩。

    當然,李素就算出手,也無法改變任何事,和親的旨意已下,連迎親的使節都到了長安,李素怎麼幫?告訴李世民說,你李家那個文成公主別嫁了,給我個面子,讓她換個人嫁。

    可以肯定,如果李世民聽到這句混帳話,一定會脫下鞋子,用鞋底子狂扇他的臉,一直扇到面子腫成豬頭為止。所以觸黴頭的事李素是絕對不會幹的。

    一大早李素又出門了,一個閒散侯爺最近比三省宰相還忙,坐在馬車上的李素情不自禁想檢討一下自己的做人原則,以前懶得髮指的人突然變得如此勤快,每天上竄下跳的,到底圖個什麼?

    內心無比抗拒,可李素終究不得不到處奔忙。

    時機到了,火候足了,太子也該下臺了,有這麼一個敵人時刻在陰暗處盯著自己,李素連睡覺都不自在,所以,再懶散的人都必須要把仇敵幹掉才能安心繼續懶下去。

    趕到金光門時,日頭才剛剛褪去金色的霞光,長安城內卻早已人頭攢動,車水馬龍。

    一個百萬人口的國都,每天城門從開啟的那一刻起,繁忙便無時不刻不在。

    李素跟著進城的商隊後面,馬車和部曲們不慌不忙進了城。

    今日要去拜會幾位殺才長輩,聽聽那些老奸巨滑的傢伙們對如今朝堂局勢的分析。

    數十名部曲簇擁著馬車行至仁壽坊,迎面忽聽街對面盡頭傳來幾聲叱呵。

    然後李素看見一隊人馬遠遠朝自己這方行來,人並不多,百來人穿戴鎧甲前面開道,後面一輛六馬並轅的寬廂馬車,馬車飾以金漆,十來名宦官匆忙跟在後面小跑。

    李素眼皮跳了跳,雖然沒打出旗號,可他認出來這是太子的車駕,舉國上下的儀仗裡,也只有太子獨一份。

    接著李素犯了愁。

    路並不寬,仁壽坊屬於居民區,沿街開著一溜商鋪,國都長安的商業發達,五湖四海的商賈們紛而聚之,原本很寬敞的街路被路邊的商鋪有意無意地往街中間擴充,有的擺一線花卉,有的圈個小院,導致了仁壽坊的路越來越狹窄,而坊內的坊官武侯們也大多睜隻眼閉隻眼,畢竟都是街坊鄰居,擡頭不見低頭見,許多事情行個方便,大家都相處愉快,他們的底線很低,街道中央能夠容一輛寬廂馬車通過便足夠。

    李素不由苦了臉,與太子的車駕迎面碰上,而路卻只有這麼寬,兩者必須有一人先退出避讓。

    幾乎一瞬間,李素便做了決定。

    “馬車往後退,避讓太子殿下儀仗!”

    車伕的驅使下,拉車的雙馬一步一步緩緩後退,李素也下了馬車,領著所有部曲站在路邊,和所有行人一樣朝太子車駕躬身行禮。

    …………

    李承乾躺在馬車裡,眉頭緊皺著,左腿不時傳來的劇痛令他不時發出一陣輕輕的吸氣。

    一條腿被父皇打斷了,太醫署的太醫診治過後下了結論,這條腿不易復原,日後會落下終生殘疾。

    一國太子,居然成了殘疾,而且還是被父皇生生打斷了,李承乾只覺無比屈辱,是的,只有屈辱,並無悔恨。

    或者說,他只有恨,並無悔。

    李承乾二十四歲了,早已不是青春叛逆的年紀,可是這幾年他的性格卻比青春期的少年更偏激,因為他攤上了一個失敗的父親。

    家裡孩子多,作為兄長,自然要對弟弟妹妹們做出表率,無論生活裡的噓寒問暖,或是惹禍後的幫忙擔當,貞觀九年之前,李承乾都做得很好,那時長孫皇后仍健在,母慈子孝,兄友弟恭,弟弟妹妹都小,心中並無權欲野心,那時的天家,是朝野稱羨的一個友愛家庭。

    然而貞觀九年,長孫皇后逝世,一切彷彿都變了。

    李世民國事繁忙,無暇管束子女,弟弟們漸漸長大,內侍省每月發下諸皇子的吃穿糧米用度時,總會情不自禁地多嘴問一句,東宮發了多少,得到的答案往往令諸皇子眼紅嫉妒,每每朝會或出行,明明是親兄弟,弟弟們卻要向兄長行君臣之禮……諸多區別待遇的落差,終於令皇子們心中出現了嫉恨,接著冒出了將其取而代之的萌芽。

    這個時候的李世民,卻格外寵溺會讀書且嘴巧討喜的魏王泰,無論任何賞賜加封,皆因心情而予,從萬貫錢財,到儀仗車馬,還有父子間各種親暱到不行的表現,導致朝野流言四起,紛紛猜測易儲之說。李承乾開始時擔心,接著焦急憂慮,然後憤怒卻又無可奈何,最後索性麻木且自甘墮落……

    世上一切的愛和恨,絕非毫無理由的。

    所以李承乾的心漸漸被仇恨所佔據。恨父皇,恨兄弟,恨朝臣,恨一切阻擋他成為下一任大唐皇帝的人。

    酒後狂言風波已過了好幾天,李承乾的斷腿卻仍沒好,太醫給他敷了藥,然而每日腿部的陣痛仍令他痛苦不堪,終於忍不住了,於是下令儀仗出宮,打算親自拜訪孫思邈老神仙,求老神仙給他重新開一副療傷鎮痛的方子,車馬行至仁壽坊時,忽然感覺馬車停了,李承乾正被斷腿折磨得一陣陣鑽心的痛,脾氣也比往常暴躁了許多。

    “為何停下?”李承乾怒問。

    馬車外,一名宦官小心翼翼道:“回殿下,路太窄,前方有馬車……”

    李承乾怒道:“對面瞎了眼嗎?不認識太子儀仗?叫他速速避讓!”

    宦官回道:“是,對方正在避讓,殿下稍待片刻便好。”

    李承乾重重哼道:“不知是哪家不長眼的東西!”

    宦官沉默片刻,忽然道:“奴婢認出來了,那是涇陽縣侯的車駕……”

    李承乾一愣:“涇陽縣侯?李素?”

    “正是。”

    李承乾深呼吸,往日的新仇舊怨此刻輪番在腦海閃現。

    對李素,李承乾向來是比較輕蔑的,李素的出身只不過是長安城外的一個農戶,作為皇三代的他,慣來講究血統出身,天下能入他眼者除了父皇外,便只有那些千年的世家門閥了,而李素這個田舍郎出身的傢伙,一次次的得罪他,開始一兩次李承乾並未放在心上,也從不反省黑白對錯,再到後來,李世民的寵溺越來越向魏王泰傾斜,而他李承乾卻彷彿被命運之神詛咒了似的,一次接一次的倒黴,本人的風評和名聲也在這一次次的倒黴裡越來越低,這幾年一連串的倒黴事裡,李素的影子總在裡面若隱若現,而李承乾對他的恨意也越來越深。

    聽到對面的馬車是李素的,李承乾臉色一寒,心中頓時怒火高漲。

    都是你!害我落得如今這般境地,都是你!

    “孤的光陰何等寶貴,豈能因一介村夫出身之人而浪費!來人,儀仗集隊,給孤衝過去開道!”

    李承乾躺在馬車裡,冷冷地下令。

    車外負責儀仗的是東宮太子左率衛將領,將領接令後不由有些發愣,擡眼看去,對面李縣侯的車馬已快退到坊門外,只消再等片刻便可通過,這個時候太子殿下卻忽然下令衝過去……見過撕破臉的,沒見過這麼撕破臉的。

    將領猶在愣神時,馬車內的李承乾冷聲催促道:“你還在等什麼?”

    將領一凜,急忙抱拳應命,策馬趕到儀仗前方,高舉雙手,朝對面李素的車馬虛空一劈,厲聲喝道:“太子令,衝過去,開道!”

    轟!

    百名太子左率衛將士令出身行,策馬朝李素的馬車衝殺而來。
V123210 發表於 2016-8-18 17:47
第六百五十四章 不共戴天

    大唐的等級森嚴,人與人之間大多還是先看身份的。所以皇子與國公家的孩子能玩到一起,公主與郡主縣主們也能玩到一起,當然,市井百姓則只能與市井百姓嚼嚼舌頭,聊聊八卦,商人們等級最低,百姓都不待見。

    不同的階級之間壁壘分明,秋毫無犯,很少聽說有皇子願意跟平民百姓交朋友的,看在別人眼裡這是不守規矩的表現,當初李素第一次與程處默相識,這也是他認識的第一個大唐權貴,那是因為李素從兩個匪徒手裡救下的公主,令程處默對他刮目相看,也因為程家是長安城所有權貴中的異類,全家人都不在乎規矩,也不喜歡守規矩。

    既然壁壘分明,自然有著嚴格的階級禮儀,比如李素是縣侯,李承乾是太子,論身份都是權貴,但太子不知比李素高貴了多少倍,所以狹路相逢後,按規矩必須是李素主動避讓。

    李素確實避讓了,大多數時候,李素也是個講規矩的人,既然來到這個年代,不可能靠一人之力去改變太多,只能按照這個年代的遊戲規則來玩,不守規則便不容於世間,下場無比淒涼。

    李素的決定很正確,果斷下令馬車退回街口也很及時,雖說太子只是儲君,但儲君也是君,該有的君臣之禮還是要講究的。

    可是,李素也沒想到李承乾並不講究君臣之禮,他在李承乾眼裡只是個仇人,仇人相見,分外眼紅,於是不等李素和部曲們反應,便悍然下令儀仗直衝開道。

    百來人的騎兵隊伍看似人不多,但太子左率衛所屬皆是禁軍中的精銳,狹長的街道上,百人的衝鋒竟也顯露出千軍萬馬的氣勢,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李素和部曲扭頭,不由大驚。

    百人騎隊朝他們筆直衝來,一個個凶神惡煞,滿臉殺氣,而李素的馬車離街口還有三四丈的樣子,看這支騎隊的架勢,似乎是衝著李素的馬車而去。

    然而李素此刻卻仍站在路邊,騎隊的突然發難,百匹戰馬衝刺,李素睜大了眼,驚愕地看著騎隊離他越來越近,一時竟沒反應過來。

    還是方老五反應最快,見勢不妙,急忙揪住李素的後領,狠狠往後一拖。

    轟的一聲,百人騎隊擦著李素的衣袍衝過去,李素險而又險地避過了一劫。

    “開道”的意思,就是開道。

    李素的馬車仍在緩緩後退,車伕卻被嚇傻了,眼睜睜看著騎隊朝他衝來,李素急忙揚聲道:“跑!別管馬車!”

    車伕終於回神,渾身一激靈,接著雙手抱頭,不顧形象地原地橫滾過去,剛滾到路邊,騎隊已殺到,李素那輛雙馬並轅的馬車在騎隊將士眼中不堪一擊,為首十餘人拎起手中的鐵鏜,長錘等兵器,狠狠地朝馬車車頂砸去,一下又一下,片刻間便將馬車砸成了碎片,最後一名將領模樣的中年漢子忽然拔劍狠狠一刺,拉車的兩匹馬被刺中了脖頸,淒厲地悲嘶兩聲,最後頹然倒地,倒在滿地血泊中。

    從騎隊驟起發難,到馬車被砸,馬兒被刺死,期間的過程說來話長,其實不到半炷香時辰,一切便已結束,風平浪靜,街口的路旁,馬車只剩下了一堆木屑和殘片,兩匹壯馬倒在血泊中,猶自不甘地微微抽搐。

    騎隊完成了任務,不出一語往回走,將領策馬趕至李承乾的馬車外,抱拳道:“稟殿下,道路已清。”

    車內沉默片刻,傳出李承乾冷冷的回答:“啟行。”

    …………

    街道兩旁的百姓和商賈目瞪口呆,卻沒人敢發聲,見太子儀仗車駕又徐徐啟動,眾人紛紛凜然退到一邊,有膽小怕事的甚至直接竄進了路旁的店鋪內,而李家的一眾部曲卻早已義憤填膺,尤以方老五為甚。

    “欺人太甚!還沒當皇帝呢,竟已如此跋扈,是可忍,孰不可忍!”方老五目露殺機,佈滿老繭的大手一揚,一眾部曲皆是血性漢子,紛紛拔刀出鞘,對面緩緩啟行的太子儀仗見李家部曲攔在路前拔刀相向,不由大怒,也紛紛抽出兵器,兩撥人馬在街心相隔十丈遙遙對峙。

    “大膽狂徒!衝犯太子鑾駕是何居心!”將領揚劍喝道。

    方老五凜然而上,大聲道:“某等只想討個公道!太子便可為所欲為麼?我家侯爺所犯何罪,竟被太子儀仗公然打砸馬車!”

    “呸!你也配問太子,滾到一邊去!”

    李素自事發後便一直面無表情,腦中無數念頭閃過。再看了看自己和部曲車伕們並無人受傷,臉頰抽搐幾下,忽然揚手沉聲道:“方五叔,都給我退回來!不可犯駕!”

    “侯爺,這些人太欺……”

    話沒說完便被李素打斷,李素厲聲道:“都退回來!”

    方老五等人不得不領命,悻悻退回到路邊。

    李素面朝李承乾的馬車笑了笑,很奇怪,連他都不知道此時自己居然為何還笑得出來。

    “臣馭下不嚴,望太子殿下恕罪,殿下請行。”

    馬車內的李承乾聽到李素那道討厭的聲音,眉頭不由皺了皺,目光愈發陰冷,卻沒有說半句話,東宮儀仗簇擁著馬車,趾高氣昂地從李素面前經過,一路暢通地走了。

    經過李素身邊時,馬車一側的簾子忽然掀開,露出李承乾那張陰柔冷森的臉龐,李素面帶笑容,躬身行禮,二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碰撞之下,激起陣陣火花,相視片刻,二人同時一笑。

    撕破臉的笑容,大抵如是,從此真正不共戴天了。

    …………

    馬車走出老遠,方老五恨恨地道:“侯爺為何攔我等?就這百來號樣子貨,我們出手便將他們收拾了!”

    李素眼也不擡,淡淡地道:“收拾他們之後呢?我和你們都要下大獄了,你以為太子鑾駕是可以隨便衝撞的?”

    方老五一滯,不甘地道:“難道就這麼算了不成?”

    李素笑了:“我的馬車很便宜麼?就這麼算了?”

    ***********************************************************

    馬車內,李承乾隱隱有些不安。

    剛才砸了李素的馬車,殺了他的馬,確實出了口久抑的惡氣,馬車被砸成碎片的剎那,李承乾只覺滿心歡暢,連疼痛多日的腿都好了許多。

    然而,事畢之後,李承乾心中泛起了淡淡的悔意。

    長安城誰都知道,李素這個人不好惹,自從他第一次與東宮直接衝突後,敢招惹李素的人越來越少,連東宮太子他都不怕,他還怕誰?從某方面來說,李素的“不好惹”形象,是建立在東宮之上的,東宮成了他一戰成名的墊腳石,別人招惹李素之前首先便要暗自掂量掂量,自己與東宮比何如?如果比東宮差,那麼啥都別說了,老老實實縮著吧。

    這也是尤其令李承乾憤怒的一點,東宮的威望竟已成了這個傢伙的試金石和長安城內敢不敢惹李素的標杆,恩怨加身,威望掃地,多日積抑的怨憤,令李承乾再一次衝動起來,下令砸了李素的馬車。

    可是,砸了人家的馬車不是拍拍屁股就完事了的,太子也不行。

    本來就被李世民打斷了腿,腿還沒好,轉身又惹了事,李承乾這時也覺得自己有點衝動了,如果李素拿此事作文章,在朝堂上鬧將起來,恐怕李承乾會再次付出代價。

    更何況,李素名字裡雖然有個“素”字,可天下人都知道,這傢伙真不是吃素的,就算他不鬧上朝堂,李承乾也不得不擔心他會另出陰招,出陰招的結果,也許會被鬧上朝堂更可怕。

    馬車搖搖晃晃,李承乾坐在車內眉頭時舒時皺,臉色陰晴不定。

    今年不知怎麼了,彷彿衝撞了太歲一般,李承乾只覺事事不如意,處處遇風波。若論付出的代價最大的,莫過於這一次酒後狂言了,一想到自己已經是終身殘疾,李承乾心中不由怒火萬丈,方才砸李素馬車的小事很快被他拋諸腦後。

    如果說李承乾現在最恨什麼人的話,他最恨的一不是父皇,二不是李素,最恨的卻是東宮左庶子張玄素。

    這條斷腿,就是因為張玄素聽到他那句酒話後馬上進宮告狀,這才令父皇勃然大怒,衝動之下打斷了他的腿。

    馬車內,李承乾忽然攥緊了拳頭。

    孤還是太子,還沒有被廢掉,那些背叛我的人……都該死!

    ***********************************************************

    馬車被砸,李素當即決定掉頭回家。

    既然面對面撕破了臉,李素也不必有什麼顧忌了,必須加快速度把這個傢伙推下去。

    眾部曲滿肚子怒火,簇擁著李素回到家,於是,太子砸李家馬車,殺馬的事以最快的速度在李家傳開,李家上下頓時炸了鍋。

    “咋跟太子鬧到這地步了咧?”李道正滿臉無奈嘆道:“當初以為你們不合,也就是年輕人耍耍鬧鬧,大人們麼當回事,咋想到都恨到殺馬砸車咧,娃兒,太子可不敢惹啊,想想辦法應付過去,不然以後他當了皇帝,我們全家都遭殃咧。”

    李素點頭:“爹您放心,此事孩兒一定妥妥當當處置好,相信我。”

    李道正猶豫了一下,道:“要不要找找你那幾位將軍叔伯?請他們幫忙拿個主意,那些將軍縱橫沙場半生,算無遺策,千軍萬馬都被他們滅咧,這點風波他們一定能解決。”

    相比大家的焦急,李素卻沒怎麼放在心上,朝堂的形勢,李世民易儲的心思,他都大致估算到了,所以嚴格來說,如今太子是處於劣勢的,被廢黜只在早晚間。

    安慰似的扶著李道正的胳膊往裡走,李素笑道:“這點小事,不必勞煩那幾位老殺……嗯,老叔伯了,爹您要相信我,這事孩兒定能解決……”

    湊在李道正耳邊,李素輕聲道:“這一次,該算總帳了。”

    李道正悚然一驚,猛地扭頭看著李素陰沉卻帶笑的臉,良久,李道正點點頭:“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就好,唉!娃大咧,管不著咧……”

    說完李道正嘆著氣回了房。

    內院裡,許明珠卻氣得直抹淚,一臉又怒又恨。

    “那匹馬兒是前年從東市買的,才三歲多,挺通人性的,不僅性子溫和,而且不挑食,馬廄的馬伕餵它吃什麼它就吃什麼,沒想到竟然說殺便殺了……”

    李素眨眼:“夫人放心,明我就去報仇,我派刺客堵在東宮等太子,也給他放一回血,夫人喜歡扎哪個部位儘管說,太子的死相你可以量身訂製……”
V123210 發表於 2016-8-19 17:17
第六百五十五章 獻計除敵 上

    從李承乾下令砸車殺馬那一刻起,一直到回家後安慰傷心抹淚的許明珠,這期間李素的心情都是非常平靜的,像一口沉寂的老井,無風亦無波。

    事情已經發生,臉已經撕破,這種時候無謂的憤怒和衝動已無必要,憤怒的情緒會讓人做出失去理智的事情,面對太子這尊龐然大物,稍有行差踏錯,等待他的便是狂風暴雨,太子是君,李素是臣,君可殺臣,臣不可伐君,這便是這個時代的遊戲規則,李素不憤怒,是怕自己被憤怒支使而犯下大錯。

    冷靜而睿智的頭腦,永遠是做任何事的首要條件,拋開所有的仇恨,忘記一切的恩怨,李素現在想的只是用什麼手段在太子背後推一把,讓他倒得更快一點,姿態更狼狽一點。

    安撫好了妻子,已是掌燈時分,李素把許明珠送去臥房歇息,他自己則回到了書房,點亮了一盞孤燈,盤腿坐在書案前發呆。

    燭光有些昏暗,襯映著李素那張莫測的臉龐,一片寂靜裡,蠟燭忽然爆出一聲輕響,竟是一朵雙蒂燈花,仿若流星般給了斗室短暫的一瞬燦爛。

    李素被驚醒了,嘴角不知何時勾起一抹看不懂的笑意。

    …………

    …………

    東宮。

    李承乾盤坐在矮桌後,神色陰沉,目光森森。

    稱心老老實實跪坐在他身後側方,垂著頭一聲不吭,自從上次張玄素執棍而入欲擊殺他後,稱心與李承乾在一起時老實了許多,至少有外人在時是如此。

    此刻東宮前殿內確實有外人,準確的說,是李承乾的仇人。

    張玄素圓瞪雙眼,使勁揮舞著雙臂以增加說話時的氣勢,一臉不爭地訓斥著李承乾。

    “殿下難道真不想當這個太子了麼?”張玄素重重跺腳,只著足衣的雙腳在木地板上發出咚咚的悶響。

    李承乾冷冷道:“想當太子又如何?不想當太子又如何?張卿到底想說什麼?”

    張玄素怒道:“若想當太子,為何今日惹出砸車殺馬的禍事!若你不想當太子,何如趁早向陛下請禪,將東宮讓給旁人,也好過將來你被廢黜後連活下去都艱難!”

    這話太刺耳了,可這就是張玄素的性格,他是貞觀朝有名的諫臣,他發起飆來連李世民都敢罵,何況區區一個太子,尤其這幾年,李承乾越來越墮落,而張玄素受了不少朝臣的指責,大家紛紛罵他失職,而導致太子變成如今這副不爭氣的模樣,張玄素這幾年受的壓力也非常大,看到李承乾這副油鹽不進的樣子,不由愈發生氣,一怒之下難免口不擇言了。

    這句話確實難聽,李承乾終於忍不下去了,臉色迅速漲紅,狠狠一拍桌案,厲喝道:“張玄素,你好大膽!當了這麼多年官,連臣禮都不識了麼!”

    張玄素遇強則愈強,聞言脖子一梗,目光無畏地直視李承乾,頂撞道:“臣只為明主者識禮,比如殿下的父皇!”

    李承乾眼中殺機大盛,狠狠地盯著張玄素,似要將他生吞活剝一般。

    “張玄素,孤一直敬你是貞觀朝的忠直之臣,但,臣就是臣,臣再忠直,也不能逾越了本分!孤是東宮太子,你卻一次又一次對孤不敬,是欺我這個太子已失勢否?”

    張玄素眼中露出痛苦之意:“臣是東宮老臣,比誰都不願意見你失勢,你和我的前程早已牢牢綁在一起,可是太子殿下,你為何變得如此模樣!當年那個勤奮向學,謙遜有禮的太子哪裡去了?這幾年臣為了幫殿下走回正途,已然殫心竭慮,心力交瘁了,殿下與臣休慼與共,何來欺你失勢之說?你若失勢,臣的下場能好到哪裡去?”

    說著張玄素眼眶泛淚,仰頭深吸一口氣,神色間已見濃濃的疲倦之意。

    張玄素這番情真意切的話並未打動李承乾,李承乾似乎一心往牛角尖裡鑽了。

    這幾年沒睡過一晚踏實覺,做夢都在擔心自己忽然被父皇廢黜了儲位,改換魏王泰取而代之,嚴重的心理壓力令他早已在精神崩潰的邊緣,後來三番兩次的倒黴事全落到頭上,就連耍點小陰謀小詭計也是偷雞不著蝕把米,眼看魏王泰越來越得勢,父皇對他越來越冷淡,擔心被廢黜的心理終於徹底崩潰,這也就是從今年年初開始李承乾終日縱情酒色,不思進去,完全墮落下去的主因。

    一個人一旦鑽進了牛角尖,心思完全偏激之後,旁人的勸慰再情真意切,也斷難將他拉回頭了。

    看著張玄素動情流下的眼淚,李承乾冷哼一聲。他只覺得做作,噁心,想到如今自己的殘疾之身皆因眼前之人向父皇告狀所致,李承乾心中的恨意更深了。

    “張卿,孤仍是大唐太子,每日仍老實本分待在東宮內,你到底在指責我什麼?”

    張玄素聽到李承乾冰冷的聲音,不由心灰意冷地長嘆一口氣。

    這個人,已無可救藥了!

    “殿下何以妄稱‘老實本分’?今日殿下仁壽坊悍然下令砸了涇陽縣侯的馬車,還殺了他家的馬,你可知如今已鬧得長安城盡知,無數臣民因殿下的跋扈之舉而感到愈發憤怒難抑麼?你原本已令陛下深感失望了,為何還要不停惹禍?”

    李承乾悲愴冷笑:“臣民憤怒,且讓他們憤怒便是,若父皇已對我失望,廢黜了我便是,天下之大,無人可信,我左右不過一條性命,誰願拿,拿去便是!”

    張玄素看著李承乾悲涼的神情,心中一痛,泣道:“殿下何必自棄!直到今日,直到現在,一切都來得及的!你畢竟是陛下的嫡長子,是貞觀元年便正式冊封並昭告天下的東宮太子!就算陛下對你再失望,若非萬不得已沒了選擇,陛下亦斷然不會廢你的,殿下,臣求你振作,若此時開始改過自新,大唐未來的九五尊位仍然是你的!”

    李承乾眼神一冷,暴喝道:“張玄素,不要再假惺惺了!你打什麼主意孤心裡清楚得很!從古至今,廢太子只有死路一條,你這個東宮屬臣的位置卻是穩穩當當,來日只不過換個主人而已,以為孤不知你心中的小盤算麼?這一頭對我橫加指責訓斥,那一頭卻在父皇面前告密討好,左右逢源,好不快哉!”

    張玄素震驚地道:“殿下……何出此言!臣的職責是陛下所指派,臣所司者,不是殿下本人,而是大唐未來的社稷根本!你若行差踏錯,臣怎能不向陛下稟奏?”

    “滾!孤的東宮不需要你這種兩面三刀的逆臣!滾!”李承乾失控地厲喝。

    張玄素淚流滿面,呆滯地看了李承乾一眼,轉身不發一語離去。

    從頭到尾,君臣的談話都落在稱心眼中,稱心恭謹地跪坐在後面如同雕塑般不言不動,眼皮卻一陣陣的跳動不已,看著李承乾情緒失控,如瘋子般大吼大叫,稱心的心彷彿被針扎般刺痛難耐。

    待張玄素離開後,李承乾深呼吸幾次,又狠狠灌了幾口酒,酒意上湧,臉迅速通紅一片,眼眸中升起了一團赤紅的血霧,濃濃的殺機在血霧中翻騰,縈繞。

    “逆臣!都是逆臣!孤若登基,誓必將你們這些逆臣殺得乾乾淨淨!”李承乾如受傷的野獸般低沉嘶吼道。

    稱心渾身一顫,挪動雙膝跪行到李承乾身邊,雙臂一伸,抱住了李承乾的雙腿,輕輕地上下撫動,彷彿安撫他暴躁的情緒。

    “殿下息怒,莫氣壞了身子,奴還在您身邊,奴是您的,您一個人的……”奴心微闔雙目,如夢囈般呢喃。

    李承乾神色一緩,蹲下身抱住了他,悽然嘆道:“此時此境,我只剩下你了,稱心,你才是真正一心一意對我好,絕不會背叛我的人……”

    稱心身軀微顫,不知為何,眼淚順腮落下。

    “奴確是真心為了殿下好,可奴也想真心勸諫殿下,求殿下您振作,剛才張玄素所言沒錯,一切還來得及的,陛下不會輕易把您廢黜掉,廢了嫡長子,陛下無法跟天下臣民士子解釋,也亂了立長不立幼的綱常禮制,殿下只是偶有小過,但並不失大節,陛下或曰失望,但絕不會廢您的……”

    李承乾臉色頓時有些難看了:“稱心,連你也幫著外人教訓我?”

    稱心一顫,急忙垂頭道:“奴不敢,殿下恕罪。”

    李承乾重重一哼,擡眼望著空蕩蕩的殿門,張玄素早已走得不見蹤影了,可李承乾盯著殿門的目光卻殺機愈熾。

    “張玄素這個逆賊,吃裡扒外的東西,做我東宮的屬臣,卻向父皇告狀,害我被父皇活活打成了殘廢,此仇若不報,孤當這太子有甚意思?”

    稱心大驚,猛然擡頭盯著李承乾,駭然道:“殿下不可一錯再錯了!您再走錯一步,陛下和朝臣……”

    “稱心!你吃錯藥了!你到底站哪邊的?”李承乾暴喝,臉色一片陰沉。

    稱心嚇得一抖,垂頭不敢再吱聲,身軀卻仍瑟瑟顫個不停,一道聲音反覆在腦海中迴盪。

    要出事了,出大事了!

    ***********************************************************

    太陽很溫和,快入秋了,陽光也不似夏天那般毒辣了。

    李素半躺在竹椅上,兩眼微眯著,隔遠了看好像已睡著,近了卻只是假寐。

    銀杏樹下好乘涼,地上掃得一塵不染,攤上這麼一個愛乾淨的主人,下人們卻累壞了,光是李素最喜歡待的大樹下,每天不知被清掃多少遍,地上但多了一片樹葉,都會引得男主人一臉不爽。

    當然,除了這點小毛病外,李家幾位主人對下人都還是很和氣的,每年年末收了烈酒作坊和香水作坊的帳回來後,從薛管家到掃地的雜役,總少不了一個厚厚的大紅包,這個紅包的分量大抵相當於小半年的工錢了,所以儘管男主人對衛生和工整對稱方面有著近乎變態般的要求,但想進李家籤活契當下人丫鬟的人還是數不勝數,而李家的下人在家裡雖然唯唯諾諾,可走出去時卻是一個個昂首挺胸,像一隻看門鵝巡視領地般高傲且優雅,愛煞村裡一眾芳心懷春的少女們。

    院子很安靜,自從昨日被太子砸車殺馬之後,下人們都以為男主人心情不好,所以李素周圍方圓三丈內無論人畜蝦蟹皆逃散無蹤,實在不小心碰面了,下人一臉準備後事閉眼等待昇天的模樣卻令李素恨得牙癢癢,很想把家裡下人們集合起來,排著隊一巴掌輪著扇過去,包括薛管家……

    眼睛半闔半睜,仿若假寐,但李素此刻腦子卻在飛快轉動。

    與太子的矛盾終於激化,永無調和的可能,那麼,只能把他當成生死仇敵,現在李素需要的是製造一個契機,將李承乾置於死地。

    偌大的朝堂,上面還有一個英明睿智的君主,李素想把太子扳倒,不僅要絞盡腦汁使出計謀,更要做得天衣無縫,不讓朝中君臣對他起疑,所以,這個計謀首先不能把自己牽扯進來,否則可不止是引火燒身那麼簡單,全家人的性命都會因自己的疏忽而被活活燒死,李素被砸車殺馬而不曾憤怒,就是擔心自己的衝動選擇會連累到家人的安危,他冒不起險。

    只是,這個契機太難找了,除非自己保持良好的耐心等下去,可是憑白的等待終究是消極的,眼下李承乾因犯錯而被滿朝大臣指責叱罵,李世民在易不易儲之間來回搖擺不定,可以說眼下的時機和火候都是最合適的,錯過這一次,下次等到了機會也不會有完美的結果了。

    思量許久,李素苦笑搖頭。

    干係太大了,而身邊太缺人了,一個人的力量終究太渺小,若欲算無遺策,僅靠自己一人是絕不可能的,他不是神仙,做不到萬無一失。

    腦中忽然一道靈光閃過,李素忽然想起了一個人,於是忽然站起身來,揚聲喝道:“來人,來人!”

    喊了幾聲,無人出現,顯然由於今日男主人心情欠佳,下人們早躲遠了。

    李素怒了:“人都死哪裡去了?滾出來一個!”

    一名倒黴的下人倒拎著掃帚,以慷慨赴死的表情悲壯地出現在李素眼前,一副任殺任剮的模樣。

    李素氣壞了,一腳狠狠踹去:“上法場呢!這副醜樣子啥意思?”

    下人被踹得一個趔趄,急忙站定身形,垂手躬身。

    “去公主道觀裡,跟公主殿下說一聲,我要臨時借調那姓武的姑娘一用……”

    下人赫然擡頭,驚愕道:“……用?咋用?”

    李素飛起一腳踹去:“怎麼用我有必要跟你說嗎?快滾!”

    下人連滾帶爬抱頭鼠竄。

    …………

    …………

    不多時,身著百衲道袍的武氏盈盈走入李家的大門,進了院子後,面朝李素行了個道家揖:“貧道悟慧,恭聆侯爺吩咐。”

    李素拿眼朝她輕輕一瞥。

    今日武氏素面朝天,顯然下人催得急,武氏來不及妝扮,未施脂粉便匆匆趕來了,頗具規模的胸脯起伏有些厲害,看來是一路小跑過來的。

    雖然神情有些疲累,但武氏的雙頰卻泛起兩團紅雲,眼神清亮且興奮,李素這次主動施召喚術,磨人的小妖精彷彿見到了出人頭地的曙光。

    打量了一番後,李素收回了目光,吩咐下人在院中銀杏樹下鋪上竹榻,同時奉上茶水,熱情招呼武氏坐下。

    武氏小心翼翼跪坐在李素對面,垂頭屏氣,一副沉靜優雅的模樣。

    下人奉上熱騰騰的茶水,武氏捱不過李素熱情的招呼,捧過茶水輕輕小啜一口,隨即嘴角勾起淡笑。

    “聽說此茶乃侯爺親創,入口先苦而後甘,飲之如品人生,高低起伏,各有滋味,由茶而觀人,恕貧道放肆,侯爺年紀雖輕,但也是嘗過人生百般滋味的過來人,哪怕如今權勢在手,所創之茶仍然苦先甘後,想必侯爺居安亦不敢忘危矣,貧道胡言亂語,請侯爺莫罪。”

    李素兩眼一亮。

    喝過他的茶的人不少,從家人到東陽,再到那幫子老殺才,可真正能從茶裡領略到人生滋味的,卻僅只武氏一人,此女蘭心蕙質,實在是人生難遇的妙人,這種人若為友,可為此生知己,若為妻,可琴瑟相合,若為敵……則為生死大敵!

    李素苦笑嘆氣。

    卿本佳人,奈何心腸太毒了些,為友須提防,為妻更是頭上一把刀。

    見李素沉默不語,武氏掩嘴輕輕一笑,豔若桃李般的臉蛋不由增了幾許春色。

    “婦道人家見識短,貧道胡言亂語,教侯爺見笑了。”

    李素展顏笑道:“武姑娘世間奇女子,巾幗不輸鬚眉,何必妄自菲薄,今日請武姑娘來,實有事需你相助。”

    武氏垂首道:“侯爺請吩咐,貧道但能做到,必不推辭。”

    李素笑道:“沒那麼嚴重,就是想請你幫我出出主意。”

    武氏道:“可是因為昨日太子砸車殺馬之事?”

    李素一愣,接著笑道:“武姑娘訊息很靈通呀。”

    武氏輕聲道:“侯爺是貧道的恩人,您的一舉一動,貧道無時不在關注……”

    李素臉色一滯。

    撩漢真厲害,若不是自己清楚武氏是個什麼人,恐怕早已淹死在她的柔情蜜意裡了。

    “武姑娘說笑了,既然你已清楚來由,我也不必多說,想必你已知道,我與太子的關係向來不睦,有些恩怨是早幾年便已結下,這幾年裡多多少少也有過幾次衝突,一來二去的,仇怨越結越深,如今怕是無可轉圜了,所以……”

    李素話說到一半便止住,接下來的話,實在不方便出口,因為他目前還無法對武氏產生信任。

    誰知武氏卻無比聰慧,李素只說了半截的話,竟被她猜出了未盡之意,聞言驚愕地猛然擡頭看了他一眼,隨即很快垂下頭去,將聲音壓到最低,悄聲道:“侯爺的意思是……使計令太子盡喪君臣之心,堅定陛下易儲之念,然後把他……廢黜?”

    饒是早有心理準備,李素也嚇得差點原地跳起來。

    這女人,真是個妖孽啊!

    “朗朗青天白日,不可胡說!”李素厲色喝道。

    武氏這次居然不怕了,反而咯咯一笑,道:“侯爺欲請貧道相助,亦當袒露心思才對,否則,教貧道從何幫起?”

    李素神情頓時變得尷尬了,第一次被一個女人懟得說不出話來。

    武氏到底心思玲瓏,見李素神情尷尬,在他即將惱羞成怒之前,武氏馬上笑道:“好了,貧道剛才只是玩笑之語,侯爺莫擔心,坦白說,長安城中有此心思的人,可不止侯爺您一人,只是大家都不敢說而已,侯爺您不說,莫如讓貧道猜測一番如何?”

    李素臉色稍緩,哼了哼,道:“你先說,我且聽聽。”

    武氏深深看了一眼他,道:“譬如,只是譬如說啊,侯爺有把太子弄下去的心思,那麼有兩個辦法,一則清其左右,斷其臂膀,使之無人可用,無計可問,比如慣來支援太子的長孫無忌,魏徵,褚遂良等授業老師,還有東宮左右庶子,少詹事等等,使計令他們對太子離心離德,朝臣們自然懂得太子已失勢,那時只須有一個人在朝堂上公然發出易儲的聲音,陛下這幾年本就對太子甚為失望,他所不欲見者,是臣民對易儲的議論,怕別人罵他亂了立長不立幼的綱常,可若是滿朝大臣同聲請願易儲,陛下再無顧慮,多半也會順勢應了……”

    李素點點頭,分析得很在理,不愧是妖孽級的女妖精。

    隨即李素又搖搖頭:“清其左右,斷其臂膀,說來容易,但過程太過繁雜,事情一旦弄繁雜了,其中變數也多,說實話,我並無把握能全程掌控,你剛才說兩個辦法,還有一個呢?”

    武氏見他渾然不覺間似已間接承認了扳倒太子的心思,不由掩嘴輕輕一笑,於是接著道:“第二個法子簡單了,但是要行險……”

    “武姑娘儘管道來。”

    “第二個法子嘛……”武氏頓了頓,語氣忽然多了一絲冷意:“太子無德,近年朝中多人不滿,今年陸續幾樁事做出來,更失了朝中大片人心,若此時有人再製造個事端,朝他背後狠狠推一把……”
V123210 發表於 2016-8-20 23:08
第六百五十六章 獻計除敵 下


    金子無論在任何時候都發光,這句話確實是真理。

    原來歷史上的武氏能成就功業,不僅僅是運氣那麼簡單,在李素心裡,武氏幾乎比大多數男人都強,她不僅有屬於女性的細膩心思,同時更有男人無法比擬的智謀。

    這個女人,已不能單純當作女人來看了,李素與她在幾次接觸之後,對她的評價越來越高,有時候甚至覺得有些不安,暗裡總會反省一下自己,把她從掖庭裡救出來算不算養虎為患?李素比誰都清楚,武氏對他或許有些感恩,但絕不會太多,虎狼之輩註定是養不熟的,來日一旦登上更高的山峰,他與武氏為友還是為敵,純粹只能看利益和時勢了。

    不過現在來說,武氏暫時可以為己所用,所以李素絕不會浪費人才,這樣的人才,用一次少一次,誰都不知道什麼時候大家就散夥了,拿刀互捅了。

    “第二個法子不錯,與我所思不謀而合……”李素朝她笑笑,道:“繼續說,細細道來。”

    武氏得了讚許,不由心氣越高,嫣然笑道:“侯爺這算是承認了?您……就這麼相信貧道?不怕貧道去告密?若然事洩,可是潑天的大禍呢。”

    李素笑道:“我不怕,因為我可以讓這件事死無對證。”

    武氏笑容頓時凝滯,俏臉閃過一抹懼色和惶然。

    淡淡一句話,殺機畢露,武氏聽懂了,剛才輕鬆調笑的表情不復再見,轉而換上一臉莊穆。

    “侯爺恕罪,貧道只是玩笑之語,貧道的性命是侯爺所救,這些日子苦思報恩而不得其門而入,今日有了機會,正當竭盡全力,怎會出賣侯爺,若侯爺不棄,貧道願籤死契,入侯府做個端茶倒水的丫鬟。”

    李素哈哈大笑:“想遠了,沒那麼嚴重,你這樣的丫鬟我可用不起,說正事吧。”

    武氏黯然一嘆,對李素的委婉拒絕有些失望,接著振作精神,道:“第二個法子,確實比第一個更簡單有效,但是有點冒險,若然不慎,則有暴露自己之危,自今年以來,陛下對太子越來越失望,而太子在朝臣心中的評價也越來越低,尤其是前些日酒後說過一句狂言後,滿朝大臣對太子更是寒心透頂,貧道可以肯定,易儲之議雖然沒人敢公然說出來,但在私底下應該已是喧囂塵上,昭然若揭了,可以說,如今的太子正走在懸崖邊上,一不小心便栽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侯爺欲扳倒太子,不得不說,時機選得非常妙,火候拿捏得精準,如果他再出了一樁別人眼中視為大逆的禍事,恐怕滿朝君臣真的要把易儲之議拿到朝堂裡大明大亮的說了。”

    李素嘆道:“太子恐怕也知道自己的處境,若指望他再惹禍,恐怕不容易,昨日砸車殺馬對君臣來說只是小事,而且是不起眼的小事,無法當成把柄宣揚出去。”

    武氏眨眨眼:“以太子的稟性,侯爺覺得指望他以後不惹禍,可能麼?禍要惹得大,大到令滿朝震怒的地步,陛下才會堅定易儲之心,侯爺試想,有什麼大禍能令滿朝震怒?”

    李素一呆,接著脫口道:“造反?”

    武氏笑了:“不錯,只有造反,才會徹底斷了君臣對太子的所有期望,自古以來,造反是最不能被君臣所容的,任何人造反都一樣,尤其是,當今陛下曾經的玄武門之變嚴格說來,也是造反,老子靠造反登基,已被天下人罵了十多年,他絕不會容許自己的兒子這麼幹,如果太子扯上造反,廢黜他只在須臾間。”

    李素嘆道:“有什麼法子令太子造反呢?或者,謀劃造反也算。”

    武氏笑道:“任何人都一樣,被逼急了,自然便造反了。以貧道觀之,太子如今滿心怨恚,這樣的人從來不會反省自己,只恨陛下和朝臣待他不公,上次酒後狂言的風頭還沒過,昨日又砸了侯爺的車,殺了侯爺的馬,可見他並無絲毫悔改之意,貧道猜測,太子還會幹出一些出格的事,那時神仙都救不了他了……”

    “武姑娘所言‘出格的事’是指……”李素猶豫半晌,道:“難道他會刺殺我?”

    武氏笑了笑,道:“恕貧道直言,太子對侯爺確實恨之入骨,不過眼下來說,太子心中還有一個更恨的人,刺殺或曰可能,但他要刺殺的人絕對不是侯爺您……”

    “還有比我更可恨的人?那人一定很了不起……他是誰?”

    武氏輕聲道:“聽說上次太子酒後狂言之後,當晚便被陛下知道了,告密者還是東宮屬臣,若非那人告密,太子也不會將自己陷入如今四面楚歌之境,侯爺覺得,太子恨不恨他?”

    李素恍然:“東宮少詹事左庶子張玄素?”

    武氏笑道:“正是此人。”

    李素讚許地看了她一眼:“武姑娘果然聰慧非凡,若非姑娘提醒,我差點忽略了此事。”

    武氏臉一紅,垂頭輕輕地道:“侯爺才是真的聰慧之輩,貧道這點微末本事看在侯爺眼裡,不過是些小聰明小手段罷了。”

    李素大笑道:“你我都莫謙虛,也莫互相吹捧了,關門自封道號這種事可無趣得很……”

    武氏擡頭看了他一眼,又垂下頭道:“侯爺若想扳倒太子,或許,此事可作為一個缺口,稍作佈置,便可令太子從此翻不得身。”

    李素被她這麼一提醒,思路頓時通暢了許多,心情也變得明朗起來,笑道:“武姑娘提醒得是,此事我知道怎麼做了。”

    武氏抿脣淺笑,端起已涼的茶,小小啜了一口,神情很平靜,並無半分得意邀功之色。

    沉吟片刻,李素道:“上次我說過,定送你一番前程,不過眼下並無合適的機會,武姑娘之才屈居道觀確實有些可惜,這樣吧,我向公主殿下求個情,讓你以客卿身份居於我府上,我若有為難之時,還望姑娘從旁扶襯一二,當然,只是暫時的,不過我家廟小寒陋,不知姑娘可願屈就?”

    武氏呆了一下,接著大喜過望,當即便面朝李素雙膝跪下,喜極泣道:“貧道願為侯爺驅使,多謝侯爺提攜之恩。”

    李素笑道:“看來姑娘在道觀裡真的待不下去了,不過話先說在前面,你來我府上只是客卿,住在前院,而且讓你出家為道是陛下的旨意,一時我也無法為你還俗,你的身份還是道姑……”

    武氏一連迭點頭:“貧道願意,貧道不在乎什麼身份,只盼能盡全力幫襯侯爺一二,以報當初救命之恩。”

    看著武氏驚喜萬狀的模樣,李素揉了揉太陽穴,忽然感到有點頭痛。

    他也只是見武氏確實聰慧多謀,於是頓生惜才之心,覺得把她暫時留在身邊當個智囊謀士也好,畢竟,連一張廁紙都有它的用處,更何況一個聰明的大活人,然而武氏的表現如此驚喜,就好像主人邀請一隻黃鼠狼進雞窩裡做客一般,實在令李素有些後悔,剛才這個決定是不是錯了?這個女人來了李家不會翻天吧?

    **********************************************************************

    天剛亮,長安城的城門坊門已開,坊官們敲了幾記鑼,吆喝幾句開坊了,然後搖搖頭,一臉睏意地回去繼續補覺,很快,沿街的鋪面一家家卸板開門,各家店夥計們打著長長的呵欠,迷迷糊糊地端盆打水,清掃著各自門前的街道,街上沒過多久便熙熙攘攘起來。

    東宮。

    稱心揉著惺忪的睡眼,赤著一雙天足輕悄跨過寢殿的門檻,迎面遇到的宦官宮女們紛紛向他行禮問好。

    這個年代對所謂的男寵仍是寬容的,沒有任何歧視。與男女之情不同的是,男男反而更風雅,更令人羨慕和津津樂道,在雅士眼裡,養個男寵似乎比養個女人更乾淨,更有雅趣,從撫琴吹簫到對詩弈棋,男男之趣似乎比女人更豐富。

    李承乾如今對稱心的寵溺可謂無以復加,東宮裡所有的宦官和宮女都隱隱將稱心當成了太子側妃,稱心的地位比當初剛進宮時高了許多。

    踏著輕快的步履,稱心走向正殿。

    今日李承乾似乎開朗了一些,昨夜李承乾破天荒的沒喝酒,連歌舞伎也沒叫,東宮難得清靜了一晚,稱心覺得李承乾已經振作了,此時回頭走正途仍未晚。

    從寢殿到正殿,中間要穿過一片花園假山,稱心的腳步放輕了些,秀氣的長眉微微一皺,自從上次李承乾在花園內親手殺了一名宦官洩憤後,稱心便對這片花園有了心理陰影,走進去總覺得陰風陣陣,後背發涼。

    稱心走得很慢,步履放得很輕,彷彿害怕驚醒熟睡的鬼魂般小心翼翼,走到那位宦官遇害的地方,稱心的心跳不由加快,死死的抿住脣,不得不說,男生女貌的他此時看起來確實很迷人,比女人更迷人。

    正在害怕時,花園正中的假山後隱約傳來人聲,稱心鬆了一口氣,不自覺地朝人聲方向走去。

    快接近假山時,人聲愈發清晰了,字字入耳,稱心腳步一頓,接著臉孔刷地蒼白起來。

    聲音來自兩個人,稱心都認識,一個是李承乾,另一個是太子的貼身禁衛劉徽。

    “……明晚動手,有幾分把握?”李承乾的聲音很冷。

    “回殿下,七八分終歸有的。”劉徽恭聲道。

    “不!孤要你有十分把握!此事斷不可失敗,失敗便是事洩,事洩便是大禍!”李承乾的聲音高了些,顯然有些緊張。

    劉徽猶豫了一下,肯定地點頭:“是,末將多帶幾個高手,定能將張玄素當場誅殺而不留痕跡!”

    李承乾嗯了一聲,道:“善後之事也需天衣無縫,現場留點證據讓官府去查。”

    劉徽道:“是,末將遵太子吩咐,已查過張玄素的底細,張玄素做官清白,然其族弟不爭氣,常上門求接濟,多次以後,張玄素將其拒之門外,族弟多有怨言,常與人道張玄素六親不認,若張玄素身死,此人自是替罪羊……”

    李承乾滿意地笑:“甚好,孤無憂矣,辦好此事,孤自有重賞。”

    …………

    二人說完話,各自散開,假山背後,稱心滿臉蒼白,目光無神,仰頭望著湛藍的天空發呆。

    今天是個好天氣,可是為何忽然覺得這麼冷?

    李承乾和劉徽已走遠,稱心卻仍呆呆坐在地上,神情茫然地看著天空,憂鬱而悲傷。

    此時的他,終於信了張玄素說過的那句話,太子已無可救藥了。

    東宮左庶子,說是東宮屬官,但亦有督促太子向學立德之責,等於是太子的半個老師,而李承乾卻真的要對自己的老師動刀。

    誅師!多麼惡劣的大罪,嫁禍給別人真的有用嗎?天下誰不知道張玄素曾經告過密,誰不知道太子對張玄素恨之入骨,張玄素若死,再怎樣嫁禍給別人,這天下終究有明白人的,太子他太小看天下人了,或者說,他已走火入魔。

    初秋的風帶著幾許涼意,輕輕拂過臉龐,撩動著稱心髮鬢的几絲亂髮。

    稱心茫然看著天空,眼淚不知不覺流下,白淨美麗的臉龐佈滿了末日般的哀傷。

    “不對呀,這不對呀……”稱心淚流滿面,喃喃自語。

    勸不得了,再勸只能引來他的殺機,他的眼裡如今只剩下恨,對所有人的恨,明明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卻仍覺得上天不公,於是變得一天比一天陰沉冷森,稱心在他身邊也覺得一天比一天壓抑。

    或許,他與太子這段情緣快走到盡頭了,他與他,即將分離。

    呆呆地不知坐了多久,遠處傳來過路的宮女輕輕的歡笑,稱心回過神,使勁擦乾了眼淚,吸了吸鼻子,神情忽然變得毅然。

    …………

    …………

    王直住在東市一條暗巷的矮房裡,很不起眼,東市基本上是商賈們的地盤,這裡的民房基本被來自天南海北的商人們買下來了,有的用作住宅,有的用作店鋪,沿街排列,鱗次櫛比。

    王直就住在其中的一間屋子裡,屋子並不大,僅有一進平房,前面帶個極小的院子,在寸土寸金的長安東市,這麼一間屋子已是極不錯的了。

    屋子已被李素買下,王直一直住在這裡,幾乎已將它當成了第二個家。

    一大早王直就起床了,坐在庭院裡叫手下兄弟買了兩塊胡餅,一斤羊肉,還有半斤酒,一張矮桌架在院子中間,下面墊上草蓆,王直兩腿一盤便開始胡吃海塞。

    看李素總喜歡坐在院中的樹下發呆或睡覺,王直也有樣學樣,初學時覺得很雅,彷彿自己已成了傷春悲秋的飽學之士,時日久了,王直便覺得有些膩味,怎麼也無法體會所謂“風雅”的意境,只不過坐在院子中間大吃大喝倒是很舒服,久了也就習慣了。

    吃到一半,三兩李家五步倒下肚,王直的眼神已有些充血了,不過頭腦還是很清醒,打了個冗長的酒嗝後,繼續往嘴裡扔了一塊鮮嫩的羊肉,嚼得汁水四濺。

    這個時候忽然有手下的弟兄來報,門外有位客人求見,客人頭戴氈笠,以黑布蒙臉,看不清模樣,但說王直一定認識他。

    王直挑了挑眉,吩咐將他領進來,客人進門後一聲不吭,直到王直將其領回臥房,揮退了所有手下,來人這才揭掉了氈笠,露出一張俊美秀氣的面龐,王直乍見之下不由吃了一驚。

    “稱心?”

    稱心朝他躬身行了一禮,依然不說話。

    王直露出凝重之色,六分的酒意已醒了三分。

    以往有過約定,若無重大突發事情,每月只見兩次面,例行稟報東宮一切舉動,這是稱心第一次主動求見,王直知道定然發生了大事。

    稱心的心情也有些波動,定定注視著王直平凡甚至可以說是醜陋的面容,良久,幽幽一嘆:“今日始知足下真面目……”

    王直咧了咧嘴,與稱心相識好幾年了,其實自己的面容隱瞞下去亦無必要,不管怎麼說,稱心如今已和自己綁在同一條船上,誰都無法脫身,所以王直並不懼自己的面相暴露。

    “今日前來,可是有事?”王直沉聲道。

    稱心點點頭,悽婉哀怨之態,連王直看了都情不自禁動心。

    “有事快說,不可耽誤!”王直急聲催促道。

    稱心垂頭,沒多久眼淚便落下,泣道:“太子有動作……他欲刺殺張玄素。”

    王直畢竟不在廟堂,對這個名字很陌生,茫然道:“張玄素是誰?”

    “東宮少詹事,左庶子,銀青光祿大夫張玄素。”

    王直回憶半晌,終於想起來了:“上次設計當場聽到太子酒後狂言的那位東宮屬臣?”

    “正是。”

    “為何殺他?”

    “因為是他向陛下告的密,而令太子陷入四面楚歌之境。太子深恨,意欲除之。”

    見王直仍在發呆,稱心幽幽嘆道:“不知這個訊息是否對足下有用,奴只想請足下救回張玄素,此人若死,太子可真是……萬劫不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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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123210 發表於 2016-8-21 00:02
第六百五十七章 雨夜刺殺 上

    局外人永遠比局內人看得清楚透徹,這與見識和學問無關,局內人沒看到的盲點,局外人一眼看得分明,棋盤外的他知道哪一步能走,哪一步是陷阱,哪一步是萬劫不復。

    稱心此時站在局外,他知道李承乾在幹著一件非常危險的事,這件事從長遠來看並沒有對鞏固東宮地位有任何益處,單純只是為了洩憤報仇,選在這個四面楚歌之時仍只記掛著私仇,而不理會自己如臨深淵的處境,無疑是非常不理智的,稱心深深覺得,李承乾正在走上一條自毀的路。

    所以稱心左右思量後,選擇來找王直告密。

    他的初衷並不想害李承乾,他只想救他,在他閱歷貧乏的認知裡,以為只要救下張玄素,破壞了李承乾的計劃,刺殺屬臣之事就可以當作沒發生,等於他親手把李承乾往深淵外拉了一把。

    作為一個無權無勢如藤蔓般依靠別人寵溺而風光的男寵來說,能小小拉他一把已然是他所能做到的極限了。

    王直聽明白了稱心的意思。

    但他所想的卻與稱心完全不同。

    王直知道李素最近的想法,李素從未想過瞞他,李素最近想做的,是把太子扳倒,如同博弈一般,李素沉氣靜心地等著敵人的落子出現失誤,任何一絲小小的漏洞,都是全域性制勝的關鍵!

    張玄素是東宮屬臣,而李承乾卻想殺他……

    想明白了這一點,王直兩眼睜大,連呼吸都情不自禁地急促起來。

    李素苦苦等待的機會,這樁事……算不算機會?

    王直不懂廟堂博弈之事,他只確信一點,必須以最快的速度把這個訊息遞到李素耳裡,這個訊息到底有沒有價值,能不能為其所用,全看李素自己的判斷了。

    “你,你在這裡等著,哪裡也不準去,等我回來!”王直說走便走,把稱心扔在屋子裡,他卻轉身出了門,大聲呼喝著手下弟兄備馬,他憑直覺預感到,這個訊息很重要,非常重要,必須要親自告訴李素,中間出不得半點紕漏。

    王直快馬加鞭走了,瘋了似的策馬狂奔而去。

    稱心留在屋裡,呆呆看著空蕩的院子,院子裡,一朵金黃色的秋菊悄然頂開了苞兒,孤獨地在這早秋的空氣裡屹立,搖曳。

    …………

    太平村,李家。

    李素騰地站起身,兩眼睜圓,神情震驚。

    “太子要刺殺張玄素?”李素仍不敢置信地問道。

    王直肯定地點頭:“訊息應該沒錯,稱心主動找來的,這是大事,我不敢怠慢,親自把訊息遞給你。”

    李素深吸了口氣,神情卻越來越興奮。

    激動啊!太子殿下在作死的路上越跑越快,像只脫繮的哈士奇一路狂奔,拉都拉不回了。

    “此事可有別人知道?”李素追問道。

    王直斷然搖頭:“除了我和稱心,絕無第三人知道。”

    李素心情暢快,忍不住哈哈大笑了幾聲。

    “好!自作孽,不可活,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李素搓著手,來回轉了幾個圈,心中思忖已定。

    “王直,回去召集人手,要真正信得過的心腹手下……”李素拉過王直,在他耳邊輕聲囑咐安排。

    王直連連點頭,然後一聲不吭離開。

    …………

    王直走後,李素繼續坐在院子裡發呆。

    一張大網,已在他的謀劃下漸漸鋪展開來,貴為太子的李承乾,已成了他的彀中獵物,當然,這隻獵物可能有點精神疾病,自己鑽到網裡來的。

    心中忽生感慨,武氏所料果然不差,這女人真如妖孽一般,僅只從表面的一些端倪便猜到了太子的下一步動作,如此聰慧機敏的女子,若能一生為己所用該多好。

    能讓女人甘心一生為人驅使的法子,只有娶她一途了,可是李素不敢娶,他害怕平靜的家庭會因她的到來而變得雞犬不寧,從來不敢小看這個女人的厲害,以她得隴望蜀的稟性,娶回家時自會感恩戴德,對許明珠這個大婦畢恭畢敬,時日一長,便不甘心只做妾室了,用不了兩年,許明珠肯定會稀裡糊塗死於非命或是瘋癲……

    太厲害了,何止是一朵帶刺的玫瑰,她簡直是一株渾身長刺的仙人掌,碰一下就是鮮血淋漓的下場。

    李素馬上斷了這個念想,併為剛才因利益而生出的私心小小慚愧了一下。

    不過,這個女人該用的時候還是得用,等到將來緣盡之時,大家也好聚好散,她註定有著更遠大的前程。

    拋開心中雜念,李素精神一振,隨即起身走到前院。

    前院大門口,鄭小樓蹲在一棵柳樹前,專心地盯著什麼東西,表情一如既往的酷。

    李素堆起了滿臉笑容,湊上前柔情似水地喚道:“小樓兄,在看什麼呢?”

    鄭小樓頭也不回,冷冷道:“有事求我就直接說事,不要用這麼噁心的語調說這麼噁心的話。”

    李素一滯,要不是自己打不過他,就憑他現在背對自己蹲著的姿態,當場就該給他找只泰迪來……

    “說話不噁心的話,求你什麼事都答應?”李素期待地道。

    “不管惡不噁心,我都不想答應。”鄭小樓冷冷地道。

    李素讚許點頭,有性格,我喜歡,好懷念第一次見到鄭小樓的那個時候,一群痞子混混把他揍得鼻青臉腫,畫面非常令人愉悅開懷。

    懶得跟他矯情了,李素索性直說:“幫我去長安城救一個人。”

    “我只會殺人,不會救人。”

    “你把要殺他的那些人全殺了,我要你救的人就算是救下了,如果殺他的人你殺不完,我要你救的人等於也沒救了。”李素連珠炮似的飛快說道。

    鄭小樓的表情終於有了些許的變化,變得有些茫然,顯然李素這番“殺”和“救”把他繞得有點暈。

    李素和顏悅色看著他:“沒聽懂對吧?沒關係,我重新說一遍,這次說慢點,儘量配合你的智慧……”

    “不用,我不想去,聽懂了我也不想去。”鄭小樓果斷拒絕。

    “為何?”

    “我是你的親衛,只保護你,也只救你,如果有人把刀架在你脖子上,我才會考慮有沒有心情把你救下來,救別人我沒興趣。”

    李素不耐煩了:“給臉了是吧?別忘了我家還住著上百號親衛,你武藝再高,能打得過那些上過戰陣的殺才嗎?”

    鄭小樓一臉莫名其妙:“我沒惹他們,他們為何要打我?”

    “因為我讓他們揍你!揍你的原因是你不幫我揍別人,聽懂了嗎?不懂我再解釋一遍……”

    *************************************************************

    入秋的第一場雨終於來臨,長安城內的坊官們敲著鑼,冒雨扯著嗓子大聲呼喝,催路上的行人各自歸家。

    張玄素從東宮走出來,迎著秋天的雨絲,撐起一把油傘,朝自己家裡跑去。

    張玄素的家在崇義坊,離東宮尚隔兩條街,說遠也不遠,步行一炷香差不多便到了。

    雨下得不大,但有些涼意,像情人纏綿的手撫在身上,溫柔卻傷人。

    冒著細細的雨絲,張玄素擡頭,眯眼看著前路。

    前路霧氣氤氳,平坦的大道藏在一片白茫茫的水氣中,看不清究竟,張玄素嘆了口氣,身上的官袍已溼了,身子也覺得發寒,而回家的路卻愈發顯得漫長。

    路上行人早已回了家,各家各戶閉門而歇,連坊官也受不了這倒黴的天氣,吆喝幾嗓子後便鑽進屋裡避雨去了,路上空蕩蕩的顯得蕭條零落。

    踏著滿地積水,張玄素又往前趕了一陣,不知不覺走到了崇義坊的坊門下,再拐過兩個彎,走進一條巷子便到家了。

    雨如細絲,歸家心切,張玄素的腳步不由加快了些,獨自一人在雨中躑躅前行。

    意外在這個時候發生了,發生得突如其來,沒有任何徵兆。

    兩個蒙面的大漢,還有兩柄窄長的利劍,穿過纏綿的雨絲,無聲無息朝張玄素的後背刺去,疾若閃電!

    *************************************************

    ps:李承乾派人刺殺張玄素,符合史實。
V123210 發表於 2016-8-21 22:56
第六百五十八章 雨夜刺殺 下

    突兀的一劍刺向張玄素後背!

    無聲無息,劍光若閃電,劍勢如奔雷。

    劍尖直指背後中樞命門大穴,顯然出手便存著要人命的架勢。

    張玄素渾然不覺,舉著油傘踏著碎步,雙足小心地避開地上一窪窪的積水,背後的劍尖卻離他越來越近。

    天空忽然一聲炸響,閃電劃破天際,巨大的動靜令刺出去的劍尖短暫的一滯,接著繼續往前刺去。

    鐺!

    一聲清脆的金鐵相碰,張玄素背後兩名刺客愣了。

    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另一柄劍,雪亮的劍尖恰好點住此刻的劍刃,將那勢如閃電的一劍擊偏了方向,充斥天地間的殺意消散無形。

    張玄素這時也聽到了動靜,猛地轉身,赫然發現兩夥人執劍站在他身後,其中一夥是兩個人,另一夥有四個,兩夥人皆黑衣蒙面,互相舉劍遙遙對峙著。

    張玄素這時終於發現不對勁,聯想到剛才自己身後近在咫尺的金鐵相碰聲,頓時全明白了,指著兩夥人驚怒道:“好個賊子,膽敢行刺朝官,爾等不怕誅族麼!”

    兩夥人沒理他,這個時候彼此都很緊張,刺客蒙著臉只露出一雙眼睛,眼神凝重且驚駭,平舉長劍指著對方,似乎在震驚為何突然冒出另一股人馬來。

    而另一方則淡定多了,四人蒙面,眼神平靜如水,其中二人是鄭小樓和方老五,另外兩個是從一眾李家部曲中精心挑選出來的擊技高手。

    雙方就這樣一動不動,互相對峙,張玄素只是個讀書人,卻管不了那麼多,見兩夥人都不理他,不由愈發大怒,索性扯開嗓子喊叫起來。

    “來人!坊官武侯何在?此處有人行刺……”

    話沒說完,張玄素只覺後頸一痛,然後軟軟倒在滿是積水的地上,出手打暈他的竟是鄭小樓。

    “聒噪!”鄭小樓粗著嗓子狠狠罵了一聲。

    整個世界清靜了,兩名刺客神情愈發緊張,其中一人也刻意粗著嗓子道:“爾等何人?敢壞我們的大事,不想要命了麼?”

    鄭小樓冷冷道:“你們要殺的,正是我們要救的。”

    兩名刺客互視一眼,彼此傳遞了一個眼神後,忽然其中一人打了個呼哨兒,尖銳的哨音劃破雨空,很快,從坊門附近的巷道中冒出十來個黑衣蒙面之人,飛快且無聲地朝鄭小樓等人包圍而來。

    鄭小樓等人一怔,覺得非常意外,只不過刺殺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朝臣,居然出動了十多人,顯然對張玄素這個人志在必除。

    不過鄭小樓等人無所畏懼,還未等刺客們圍攏,四人忽然暴起身形,驟然發難。

    一柄長劍,三柄橫刀,從四個不同的方向分別刺去,刺客們停下腳步,舉劍橫擋,一場惡鬥就此展開。

    鄭小樓的武力最強,然而壓力也是最大的,對方似乎也看出了四人的底細,幾乎分出了一半的人馬專對付鄭小樓一人,而鄭小樓除了攻守之外,還要分心照顧躺在地上的張玄素,不使他被敵人下黑手,一時間頓覺壓力倍增,難以周全。

    刺客們的身手幾乎都不錯,而且皆是凌厲凶悍的戰陣技擊招法,顯然是從軍伍中挑選出來的精銳,鄭小樓這邊除了他之外,方老五等人也是戰陣招數,兩撥人馬如同兩軍對壘一般,全是以快打快,不留餘力的死拼。

    與鄭小樓對敵的有五人,這五人顯然是高手,身法矯健靈活,出手必指要害,鄭小樓左閃右避,可對方也不含糊,很快,鄭小樓右肋下被劃了一劍,接著後背也被劈了一道尺長的口子。

    方老五這邊三人的壓力相對較輕,見鄭小樓有些扛不住了,當機立斷,也打了個呼哨兒。

    精心佈置好的截胡局面,李素當然不可能只動用四個人,隨著哨音剛落,從暗巷的屋子裡很快跑出十來人,原本呼叫援兵的決定權在鄭小樓身上,只是鄭小樓自尊心太強,性子又倔,受了傷也死活不肯叫援兵,方老五索性幫他做主了。

    隨著十來名李家部曲的加入,刺客們頓時大驚,心猛地一沉,他們知道今晚行刺張玄素怕是不容易了,對方顯然有備而來,自己這方的行動早已洩露出去,否則對方不會準備得如此齊備,一副請君入甕的架勢。

    心境一亂,身手自然也亂了,趁著對方招式出現混亂之時,鄭小樓猛地刺出一劍,正中一名刺客的胸膛,刺客發出一聲悶哼,倒地而亡。

    另外的刺客見勢不妙,果斷決定後退,鄭小樓等人緊追其後,卷殺而去。

    刺客們狼奔豕突紛紛逃竄,為首一名刺客卻留在最後,為同夥們的逃命爭取時間,鄭小樓卻不理他,與他虛應幾招後,忽然身形一閃,從刺客身旁掠過,直奔逃竄的刺客們而去,幾個衝跳之後,一名落單的刺客終於被鄭小樓劈傷了腿,慘嚎一聲倒地。

    鄭小樓幾步上前,先是一掌把他劈暈,然後掰開他的嘴,用手指在他嘴裡的牙齒間摸索,很快摸出一小顆鑲嵌在牙齒裡的毒藥,隨手扔掉後,朝後面一揮手:“綁了!”

    為首那名刺客見已無力迴天,不由暗歎一聲,拔地而起,飄然遁去。

    李家部曲們背起張玄素,方老五卻慢吞吞的上前,朝那名倒黴的刺客看了一眼,笑道:“逮了個小蝦蟹有啥用,你咋不逮那個為首的?”

    鄭小樓擦拭著劍上的血,淡淡地道:“為首的通常是死士,就算逮住了活的,也從他身上挖不出東西,這種小蝦蟹若是把他嘴裡尋死的毒藥去掉,反倒容易撬開他的嘴,五叔,戰陣對敵您是行家,不過這審刑問訊,您可不如我。”

    方老五也不生氣,憨厚地連連點頭笑道:“不錯不錯,學到老活到老,我除了這一身傻把式,一輩子白活咧……”

    短暫的交鋒,說來話長,實則只有兩炷香時辰便定了勝負,不過終究還是鬧出了動靜,打鬥聲驚動了崇義坊的坊官,李家部曲打掃戰場時,坊官已躲在屋子裡敲起了鑼,一時間坊門內外喧囂不已。

    鄭小樓和方老五互視一眼,非常有默契地收起兵器撤離,在氤氳的雨霧裡,眾人揹著張玄素和被擒下的刺客,身影消失在綿綿的秋雨中。

    ***********************************************************

    東宮。

    正殿後院的花園陰暗角落裡,齊刷刷跪著十名刺客,個個身上帶傷,伏地跪在李承乾面前請罪。

    李承乾臉色鐵青,眼神里布滿了恐懼和惶然。

    他沒想到十拿九穩除去一個仇敵的行動居然會失敗,不僅人沒死,自己這方還死了一個,被人活捉一個,可謂折戟沉沙。

    “十二個人,殺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朝臣,居然失敗了,嗯?”李承乾語氣冷森,面色陰沉。

    為首的刺客正是李承乾的貼身禁衛劉徽,劉徽伏地顫聲道:“殿下饒命,小人原本按事先預定的計劃在崇義坊前伏擊,只是小人剛出手,便被人橫截住了,對方也有十來人,人皆黑衣蒙面,不知相貌,但為首兩人身手頗高,而且大部分皆是戰陣擊技的招數,他們必然有過當府兵的經歷,並且都是高手,那幫人出手便將張玄素救下,我等苦戰許久,無法勝之,又擔心驚動坊官武侯和巡城禁軍,小人只好決定撤離……”

    李承乾瞳孔如針尖般驟然縮小:“這股突然冒出來的人是何方人馬?你們看得出來嗎?”

    劉徽搖頭:“看不出,只知應是府兵出身,肯定上過戰陣,殿下,小人奇怪的是,明明是隱祕的行動,為何對方彷彿知道我們的底細,在我們即將擊殺張玄素時恰到時機地出來攔阻,等於他們在原地設好了圈套等著我們來鑽,與其說是我們伏擊張玄素,還不如說是他們伏擊了我們,殿下,此事行動之前恐怕已洩露了……”

    李承乾怒道:“面授機宜之時正在這個花園裡,只有你我二人,還有誰能洩露出去?劉徽,是不是你灌了幾口黃湯便說與外人知了?”

    劉徽嚇得渾身一顫,伏地磕頭道:“小人敢拿全家老小性命擔保,此事小人對外人一字未曾提過,自殿下授意之後,小人也一口酒都沒喝過。殿下明察,洩密之人絕非小人!”

    李承乾通紅著雙眼,惡聲道:“還能有誰?還有誰膽敢壞孤的大事!”

    十名刺客伏地垂頭,不敢吱聲。

    良久,李承乾長嘆道:“成敗自有天定,怪不得你們,劉徽,你們辛苦了,且下去歇息吧……記住,此事絕不可對任何人提起,否則爾等必有殺身之禍,孤也保不得你們了。”

    劉徽等人急忙應是,三三兩兩起身行禮後離去。

    李承乾仍呆呆地站在花園裡,神情陰晴不定。

    身後的枝葉傳來簌簌的抖動聲,李承乾似乎知道身後是什麼人,頭也沒回地道:“去,將這十人全數滅口,一個不留。”

    身後傳來低沉的聲音:“是。”

    “還有,馬上傳出訊息,東宮屬臣張玄素遇刺,對外說有人謀害東宮屬官,欲對太子不軌,馬上備車馬禮品去張玄素府上,代我慰撫他,並派出東宮禁衛四處搜尋刺客下落,做個樣子出來。”

    “是。”

    身後的聲音已消失,李承乾獨自站在花園裡,身軀忍不住劇烈顫抖。

    能否瞞天過海,他也不清楚,只是到了此時,他也明顯感到,似乎有一張無形的大網,正鋪天蓋地朝他頭頂罩落,無可逃脫。
V123210 發表於 2016-8-23 07:12
第六百五十九章 決意易儲

    究竟是誰,洩露了原本應該是天衣無縫的祕密行動?

    這個問題漸漸成了縈繞李承乾心中最大的疑團。

    理論上,東宮裡的每一個人都值得懷疑,李承乾早就知道,東宮不是他這個太子的東宮,而是父皇的東宮,東宮裡所有服侍他的人,從屬官到宦官宮女再到禁衛,裡面都充斥著父皇的耳目眼線,太子的一舉一動皆在他的指掌之中。

    可是那一日李承乾佈置行動時,刻意避開了東宮所有人,把貼身禁衛劉徽叫到花園隱祕處,悄聲面授機宜,按理說,此事不可能洩露。

    然而事情的結果卻狠狠扇了他的臉,張玄素被救,己方一人死一人被俘,可以說徹底失敗了。很明顯別人布好了圈套等著他去鑽,劉徽這個人李承乾是信得過的,這些年身邊的貼身禁衛都對李承乾死心塌地,劉徽沒有理由在這個關口出賣他,由此可見,那日花園佈置行動時,定然有第二個人聽到了。

    李承乾很想把這個人揪出來,然後碎屍萬段。

    …………

    第二天一早,長安滿城風雨。

    東宮屬臣張玄素被刺殺之事傳揚開來,東宮首先做出反應,不但有宦官拎著重禮登門,代太子殿下問候張玄素,而且東宮的禁衛們也傾巢而出,四處搜尋形跡可疑之人,煞有其事地將神色慌張的人拿下,綁送雍州刺史府審問。

    接著又有傳言說,某皇子覬覦東宮之位,暗中派人行刺東宮屬官,意圖斷太子之臂膀,以孤太子之處境,至於人人口中相傳的“某皇子”是誰,稍知內情的人瞭然一笑,心知肚明。

    這下雍州刺史府熱鬧了,從上午開始,不斷有東宮禁衛從長安街上逮了人進來,一時間人來人往,絡繹不絕,刺史府門前跪滿了一長排,喊冤聲驚天動地。雍州刺史平白遭次橫禍,抹著滿額頭的冷汗,不想搭理都不行,禁衛逮人來時傳了太子的諭令,命刺史嚴加審問,一定要揪出刺殺東宮屬臣的真凶,為左庶子張玄素報仇。

    不僅如此,魏王李泰也無辜躺槍。

    大家口中說的“某皇子”,除了他還能有誰?作為爭奪太子之位的超級種子選手,刺殺東宮屬臣這種事,當然很符合這位種子選手的風格,除了他還有誰能幹得出?

    李泰聽到滿城流言後悲憤極了,躲在王府裡跳腳大罵李承乾卑鄙。

    我確實想把你推下去,也確實見不得有人輔佐你支援你,可是……我怎麼可能幹得出這種一看就露餡的蠢事?正常人都不會這麼幹,何況我這個飽讀詩書智謀超凡的名流雅士?李泰深深覺得這個流言不僅愚弄了大眾,也侮辱了自己的智商,然而流言越傳越厲害,李泰卻辯無可辯,主動出頭辯解,反而有越描越黑之嫌,只好躲在王府裡罵街,憋屈極了。

    不得不說,李承乾反咬的這一口咬得很狠,不但把自己的嫌疑摘出去了,而且還反過來坑了魏王一把。

    只不過人算不如天算,李承乾終究還是失算了。

    他沒算到張玄素的反應。

    張玄素看似文弱,但絕不可欺。早在貞觀四年便是跟李世民在朝堂金殿上面對面頂嘴罵街的狠角色,連皇帝都不怕的人,還怕一個太子?

    昨夜事發之後,張玄素被救下,鄭小樓將他送回府後,又安排了幾個人守在張府前門後門附近,直到天亮才離開。

    張玄素經過最初的慌亂之後,回府仔細一琢磨,便清楚了刺殺他的人究竟是誰。

    他這輩子得罪的人不少,但敢派刺客殺他的人,委實不多,或許,只有那麼一兩個,如果再聯想到最近他告了太子的狀,害太子被打斷了一條腿,誰是幕後主謀自然呼之欲出了。

    更何況……當夜被刺之時,救他的那夥人還活捉了一名刺客。

    刺客原本是死士,一旦事敗便斷然咬毒藥自殺的那種,但前提是有毒藥可嗑,鄭小樓捉住他後第一時間便把他鑲在牙齒裡的毒藥卸了出來,然後五花大綁,嚴刑拷打,一個無法尋死的死士落在變態鄭小樓手裡,開始時委實充了半個時辰的好漢,只不過鄭小樓刑訊的手法太痛苦太變態,一樣一樣嚐了四五種後,死士也受不了了,痛痛快快全招了。

    鄭小樓把刺客拎到張玄素面前,死士垂頭喪氣招供了一切,然後鄭小樓將刺客扔給張府的家丁僕人,拍拍屁股瀟灑走人。

    人證物證俱在,張玄素出離憤怒了。

    他沒想到太子對他竟然已恨到欲除之而後快的地步,天地可鑑,他所做的一切全都是為了大唐社稷!

    關著房門大哭一場後的張玄素,恰好遇到大早上過來慰問壓驚的東宮宦官,張玄素一愣之後馬上明白了李承乾的意圖,不由勃然大怒,下令將禮品和宦官扔出門外,接著張玄素穿戴好朝服,在家僕的陪同下來到太極宮,面朝宮門伏地跪拜,大哭失聲。

    劇情徒然反轉,風聲馬上傳開,原來刺殺張玄素的刺客竟是東宮太子指使!

    長安城的市井百姓們太幸福了,這一個個令人始料未及的新鮮話題,這一樁樁劇情顛過來倒過去充滿懸念和高.潮的反轉劇情,還有那一條條不停爭奪榜單的熱門頭條……

    貴圈太亂,百姓們真是為大唐的權貴圈操碎了心啊。

    …………

    長安百姓津津樂道,看熱鬧不嫌事大,但朝堂卻被張玄素這麼一攪和,徹底震驚了。

    張玄素跪在李世民面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述說著昨夜遇刺的險狀,身後是那名被活捉的刺客,鐵證如山,此案坐實。

    李世民面無表情,直到張玄素說完後,又親自審了刺客幾句,刺客原屬太子左率衛麾下的一名校尉,身份已坐實,基本已能肯定太子的嫌疑跑不了了。

    打發了張玄素後,李世民獨自坐在大殿內,神情陰沉,目光森然。

    一言不發坐了許久,李世民忽然下令,召見長孫無忌,房玄齡,魏徵,李靖等重臣甘露殿覲見。

    眾臣到齊後,李世民將刺客的供狀扔給他們。

    眾人一一傳閱過後,神情頓時變得很精彩。

    長孫無忌一陣愕然,房玄齡白眉一挑,復又如常,而魏徵卻怒而拍案,第一個發飆了。

    “左庶子少詹事素有‘半師’之名,太子殿下膽敢殺師,大逆不道!”

    李世民面無表情地看著他:“魏卿以為,何以處之?”

    都是相處多年的君臣,一個個知根知底,李世民的表情雖然看不出端倪,但今日他把大家叫到一起,還把太子做的這樁醜事拿出來給大家展示,本身就是在表達一個很強烈的訊號。

    李世民意欲易儲!

    只是這話不能由他本人說,因為立長不立幼的規矩是他定的,他不能自己打臉。所以把這幾位重臣叫過來,本意是要讓他們主動說出口。

    魏徵眼皮一跳,雖然老人家慣來以直諫聞名於朝,但他可不是蠢貨,能混到當殿罵昏君還能令李世民引為正衣冠之鏡的地步,足以證明魏徵做人並非一貫耿直,大多數時候是識得利害的。

    什麼是“利害”?就是在討論太子儲君這種敏感大事時,最好別亂說話,否則會引來殺身之禍。一旦表明了易儲的念頭,則代表自己已公然宣稱站隊了,以後朝局若有變化,自己這個公然站隊的人第一個沒好下場。

    於是魏徵心念電轉之後,悻悻一哼,重重地坐了下去,不發一語了。

    李世民目光一轉,望向房玄齡:“玄齡可有高論?”

    房玄齡做宰相多年,貞觀朝內外事皆因他而打理得妥妥帖帖,做事滴水不漏,讓人無可挑剔,但是做官卻有些油滑,尤其事關大唐未來國君之事,更不敢輕易表態。

    “這個……陛下是否查實了?”房玄齡捋著長鬚謹慎地問道。

    李世民點頭:“朕親自問過,已查實了,確是太子所為。”

    房玄齡一滯,這話不好往下接了,沉吟半晌,只好拱拱手:“太子殿下終歸是陛下的嫡子,臣想問問陛下的意思。”

    李世民臉有點黑。

    一個問題踢皮球似的踢過來踢過去,那句大家都想說卻都不敢說的話,眾人聚在一起半天都沒個表態。

    李世民恨恨瞪他一眼,隨即將期待的目光投向長孫無忌。

    長孫無忌苦笑,躲都躲不過去啊。

    “陛下,臣附議玄齡兄所言,終歸是陛下的嫡子,臣想先知道陛下的意思。”

    李世民嘆了口氣,好吧,又被踢回來了。

    轉眼再望向李靖,李世民索性問都懶得問了,自從李靖平了東.突厥而被人蔘劾後,便主動辭了軍權,交卸了職務,對外宣稱閉門謝客,多年不改其規矩,做人做事比貞觀初年時小心謹慎多了,這種重大的問題,李世民猜都猜得到,李靖不但會把皮球踢回來,甚至把皮球踢飛與太陽肩並肩。

    懶得跟這幫老殺才鬥心眼了,李世民索性直言道:“都想知道朕的意思,那麼朕告訴你們,太子這幾年多有喪行失德不法事,並有昏君庸君之氣象,此人將來若即朕之位,恐非社稷之福,所以朕決意……”

    眾人頓時直起了身,殿內安靜得落針可聞,都在等著李世民接下來的話。

    李世民緩緩看了眾人一眼,一字一字道:“朕決意……廢黜太子,另立東宮!”

    明知李世民會說出什麼話,可真的說出口了,眾人仍感到一陣震驚。

    看著眾人呆滯無神的表情,李世民沉聲道:“眾卿可有異議?”

    眾人仍不說話。

    等了一陣後,李世民提高了聲音,又問了一遍:“眾卿可有異議?”

    終於,長孫無忌開口了,捋著青須猶豫片刻,道:“陛下,這個決意……是否有些倉促?”

    李世民眼皮都不擡:“劣跡甚多,不配為君,此為眾所周知之事,朕只順天意,應民情,何來倉促之說?”

    長孫無忌嘆道:“太子殿下縱有萬般不是,可終究是陛下的嫡長子,僅這個身份,就不能輕言廢黜,廢黜嫡長子而另立東宮,無疑給了大唐的門閥,士子和民間他們攻訐陛下的絕佳藉口,廢長立幼,是為大亂之源,陛下,請三思啊。”

    長孫無忌說完,魏徵和房玄齡等人紛紛點頭。

    李世民冷笑:“朕已三思了好些年了,從貞觀九年以後,太子所言所行大變,常有失德之舉,朕一忍再忍,可他卻變本加厲,諸卿,一個這樣的人,若將來當上皇帝,你們能想象他會對大唐社稷造成怎樣的毀害嗎?那是傾國之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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