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貞觀大閒人 作者:賊眉鼠眼(已完成)

   
vc2008 2015-3-1 14:59:49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67 4823002
V123210 發表於 2016-6-28 00:32
第六百一十章 水落石出


    李素和孫輔仁沒有動作,一旁大吃特吃的李治卻呆住了,手里長長的竹簽肉條啪地掉落在地,震驚地睜大了兩眼,呆滯地看著李素和孫輔仁。

    李素含笑不語,孫輔仁臉色蒼白,只看著二人的樣子,李治便明白了一切。

    “孫縣令,你竟……竟然是……”李治顫巍巍地指著他,神情一片惶然無措。

    小小的年紀,今日算是第一次見識到了人心世情的險惡。

    鏘!

    李素身後的方老五和王樁愣了片刻,同時拔刀出鞘,冰冷的刀鋒一左一右架在孫輔仁的脖子上。

    “好個惡賊,差點叫你瞞騙過去!”王樁忍不住出聲怒道,想到李素這些天常與孫輔仁見面商議平亂之事,若孫輔仁心懷殺念,早做準備,李素和那位晉王殿下不知死了多少次,想到這里,王樁和方老五後背冒出一層冷汗,心中後怕不已。

    樂融融的烤肉宴,瞬間變得緊張凝重,劍拔弩張。

    李素仍帶著微笑,朝王樁和方老五擺擺手,笑道︰“別那麼緊張,對孫縣令客氣點,他是讀書人,就算玩弄名堂,也斷然不會親自出手行刺我和晉王的,把刀放下,給孫縣令一點體面……”

    方老五和王樁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不敢大意,二人一左一右拽住孫輔仁的胳膊,然後從上到下開始搜身,確定孫輔仁身上沒帶凶器後,這才收刀入鞘,退後一步,眼楮仍滿是戒備地盯著他,隨時保持著挺身護駕的姿勢。

    自剛才被李素一語道破身份後,孫輔仁的臉色便白得厲害,听到李素的話後,終于抬頭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躬身一禮道︰“多謝李侯爺,為我保留了最後一絲體面。”

    這次的自稱不再是“下官”,而是“我”了。

    李素搖搖頭,道︰“不必謝我,就算是這些日子你為災民前後忙碌奔波的答謝吧,哪怕……你都是裝出來的,畢竟也做了一些實事。”

    孫輔仁慘然一笑︰“不錯,齊州陳家背後,還依附著更龐大的門閥世家,而我,就是他們手中的一顆棋子。”

    李素長長一嘆,整個人不知為何忽然泄了氣似的,剛才展露的逼人鋒芒不復再見。

    從烤肉開始,李素外表看似懶散憊怠,實則心中卻緊緊繃著一根弦,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意有所指,因為他自己清楚,從糧草被燒的那一刻起,便是攤牌之時,對方搶先動手,看似亂了民心,但從反面來說,何嘗不是自露了馬腳?所以燒糧之後,李素沒著急指揮救火,反而第一時間進了縣衙,招孫輔仁過來烤肉,用意也在此,相比之下,挖出隱藏在晉陽的毒瘤,將幕後的勢力連根拔起,這件事遠比救火重要得多。

    此刻听到孫輔仁終于親口承認,李素整個人頓時感到一陣恍惚,說是松了一口氣也好,或是勝利之後的疲憊也好,忽然之間,滿是戰意的情緒竟一泄而去,剩下的卻是一股濃濃的虛脫和釋然。

    “卿本佳人,奈何從賊耶?”李素閉上眼喃喃道。

    孫輔仁垂頭,神情痛苦地道︰“我本是齊州寒門之子,自幼聰穎好學,熟讀聖賢經義,那時滿腔報國之心,只想為大唐社稷鞠躬盡瘁,不求聞達于廟堂,只求為天子守牧尺寸之地,造福一方百姓,直到學有所成,欲赴長安科考時,才發現世事人情非我所料……”

    “科考這個東西……”孫輔仁無奈一笑,道︰“科考是寒門學子的唯一出路,這是天下皆知的事,只不過,科考在那些世家門閥眼里卻是不共戴天之宿敵,因為科考取寒士而仕之,繞過了世家門閥薦舉這條必經之路,從此寒門士子不必再往門閥投卷,便可直接以錦繡文章而入仕,入仕之後的寒門士子自然也不可能成為哪家門閥世家的黨羽勢力,而是直接忠心于皇室天家的能臣干吏,對門閥來說,科考便是天家削弱他們勢力的一柄利劍,所以他們痛恨科考,同時也千方百計阻攔寒門士子參加科考……”

    “貞觀九年,我自問學有所成,便欲拜別父母,前往長安應試,然而齊州陳家不知從哪里听到消息,便派人出來阻攔,我剛出齊州城不到三十里,便被陳家快馬追回,同時追回的,還有齊州城近二十名同樣準備去參加科考的士子,把我們半逼半請地帶回了齊州城後,陳家的家主召見了我們,言稱我等學子不必科考,陳家可為我們向朝廷舉薦,當然,言下之意我們後來才知道,既然是陳家舉薦,將來為官後自然便成為了陳家勢力黨羽,盡心以陳家的利益為己任……”

    孫輔仁笑得愈發慘然︰“……那時的我年輕不通世事,而且名利心甚重,一心想著當官,猶豫之後便答應了陳家薦舉,過了半年,我果然當了官,先是河東代州轄下一個小縣的縣令,後來因為我為官尚算勤懇,上任後一年內開荒種糧,大興水利,鼓勵婚育,任內兩年,縣中人口增加了四千多人,此事被監察御史上疏奏彰,還被當年的吏部記入考評,然後,莫名其妙的,貞觀十二年,我便被任為晉陽縣令……”

    “晉陽啊,高祖皇帝龍興之地,素有大唐第三大都之美譽,說是大縣,其實已經算是一個州郡了,我糊里糊涂的當上了晉陽縣令後,陳家派人來找到了我,告訴我這是他們背後運作的結果,而且吩咐我必須時刻注意晉陽地面上所有士族望門的舉動,並且暗中培植羽翼,伺機而動……”

    李素一直靜靜听著,這時忽然插言道︰“何謂‘伺機而動’?”

    孫輔仁苦笑︰“‘伺機’,自然是等待機會,當時我也不知道要等待什麼機會,直到去年年末,大雪不停,陳家終于又找到了我,那時我才明白,這場大雪,便是他們苦苦等了三年的機會。從年末開始,陳家便派了不少生人進入晉陽,這些人很快消散于晉陽的各村各鄉,我知道他們要干什麼,可我沒法制止,不但不能制止,還要做他們的幫凶,因為從我當官的那一天起,我的身上已烙上了陳家的印記,一輩子都擺脫不了……”

    “那麼多的陌生人忽然進入晉陽縣,自然引起了各村里正的警覺,許多里正都向縣衙稟報了此事,而我,則假裝不放在心上,將此事強自按壓下來,任由陳家派去的人在晉陽翻雲覆雨,最後的結果……我便不多說了,想必你們已看得很清楚了。”

    孫輔仁說完了,雖然盡量說得簡單,可也說了小半個時辰。

    說完後,孫輔仁神色黯然垂頭不語,而李治仍一臉震驚,一雙眼楮不停地在孫輔仁和李素的臉上來回打轉。

    李素神色很平靜,答案本是他親自揭開的,孫輔仁說的這些只不過驗證了他的推測,所以他沒有什麼意外吃驚的地方。

    縣衙庭院內,莫名其妙出現了一種詭異的沉默,令人窒息。

    不知過了多久,李素道︰“陳家的背後,果真是太原王氏?”

    這個問題很重要,它關系到朝廷舉起的屠刀將劈向哪個方向。

    可惜的是,李素並沒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孫輔仁苦笑搖頭︰“我雖是一個縣令,卻也只是陳家手里的一顆棋子,李侯爺,你覺得他們會讓一顆棋子知道太多內幕嗎?早在代州時,我便有過猜測,陳家只不過是齊州一個小門閥,既非關隴名門,亦非七宗五姓,在朝堂的勢力可以說非常薄弱,自隋以來,陳家的直系也只不過當過幾任刺史而已,這麼一個小小的門閥,竟敢在龍興之地翻雲覆雨,煽動民亂,若說這些皆是陳家一家所為,打死我也不信,我很清楚,陳家必然依附著一個更龐大的勢力,這個勢力,才是晉陽之亂的禍首和源頭,對那家門閥世家來說,陳家也只不過是他們手中的一顆棋子而已,只是,我並不知道他們到底是誰。”

    李素的手不易察覺地輕輕顫了一下,滿含笑意的臉上漸漸露出苦澀之色。

    好了,謎底解開了,更大的麻煩來了。

    世家門閥啊,照孫輔仁的說法,這家門閥的勢力居然大到如此地步,看來不是關隴名門,便是舉世皆知的七宗五姓之一,無論哪一家門閥都不是輕易能動的,哪怕是貴為天子的李世民,對這些門閥都不得不忌憚三分。

    然而晉陽之亂追查到最後,抽絲剝繭的結果竟直端端地指向這些千年門閥,怎麼辦?帶兵上門把這家門閥滅了?

    真這麼干的話,估計李世民很高興,而且巴不得有這麼個傻子出頭,事情鬧大了,只消把李素往刑場一拉,一刀砍下腦袋,對門閥有了交代,又剪除了一個心頭之患,至于說到犧牲,李素相信在李世民眼里,剪除禍患比他的性命重要得多,兩相取舍之下,死一個李素根本就是一筆非常劃算的生意。
V123210 發表於 2016-6-29 00:14
貞觀大閑人 第六百一十一章 門閥恩怨


大唐的統治階級很復雜,名義上是李氏皇族掌控江山社稷,實際上,民間門閥世家的勢力很大,大到令李世民都不得不忌憚,這些門閥都有著千年的底蘊,旁支門客無數,經營地方多年,在他們所經營的地盤上有著比皇權更深更大的影響力,幾乎可以算是一呼百應,有的地方的百姓甚至眼里只有這些本地的門閥,而不知江山姓李。


門閥世家千年,經營地方無孔不入,一個家族能夠千年延續而不衰,自然有它的本事和道理。除了對朝堂和官府輸出人才培植黨羽不斷滲入以外,最主要的還是靠門閥內的人才培養以及對天下有名望的博學大儒的招攬聘請,所以但凡在大唐境內稱得起名號的大家族大門閥,別人首先看的是它的文化底蘊,門下的大儒們講經論史,博古通今,往往一言既出,舉世皆聞,常引天下無數士子文人爭相追捧,執以尊禮。


這就是門閥的力量,用權勢,金錢,名望和文化交織起來的大網,網上的線條縱橫交錯,無論如何都無法將其剪除,一旦帝王因其勢大而欲除之,則會馬上引起所有門閥和天下士子同仇敵愾的劇烈反彈,從而引火燒身。


這就是李世民對門閥深深忌憚卻不敢輕舉妄動的原因所在,哪怕大唐的軍隊橫掃四海,戰無不勝,哪怕李世民被萬邦屬國齊尊為“天可汗”,但對國內的門閥世家卻仍無可奈何,因為這些門閥不是靠軍隊能夠剿滅得了的,一旦動手則馬上失了民心,因為世家門閥的文化勢力已然深植人心,大唐皇室能舉屠刀殺人,但不可能誅心。


可是,李家與世家門閥的恩怨又是一個躲不開的矛盾,這個矛盾大抵要從關隴集團和中原七宗五姓自魏晉以來的紛爭開始說起,解釋起來很麻煩,那是一段漫長悠遠歲月里的相愛相殺橋段,自魏晉以來,天下的統治權基本都由門閥世家所操縱,連皇帝都不得不看他們的臉色行事。數百年里,關隴集團與七宗五姓時合時爭,有了共同的利益則合起伙來搞風搞雨,有了利益分歧則毫不猶豫地抄刀互砍,雙方跟瘋子似的又是打罵又是相愛,像極了瓊瑤劇里的男女主角。


比如推翻前隋一戰,李淵自晉陽起兵,當時天下門閥世家欣然景從,一同扛起了起義的大旗,各家出兵出糧,煽動民眾百姓共襄盛舉,合起伙把前隋楊家王朝推翻了,而且推翻的速度特別快,爭奪天下之戰只花了一年時間,隋朝便轟然倒塌,由此可見世家門閥的力量多么強大可怕。


正因為如此,立國之后的李家對門閥也產生了深深的忌憚,一心想要剪除卻不敢妄動,只敢偷偷摸摸在背后搞點小動作,用側面迂回的方式壓制門閥的勢力膨脹,比如武德年間開科考,繞過門閥薦舉,直接由皇室取天下寒士而仕之,這就是一個典型的壓制門閥權勢的手段,對七宗五姓等大門閥的評價,李世民曾下過“雖累葉陵遲,猶恃其舊地,好自矜大”,“甚損風俗,有紊禮經,既輕重失宜,理須改革”等評語。


這些話當然不是什么好話,由此亦可看出李世民對門閥并沒有什么好感,雖然當年大家一起同過窗扛過槍,雖然李家也是七宗五姓里的一支,但角度決定立場,李家當了皇帝以后,門閥在他眼里自然跟以前不一樣了,門閥勢大,枝繁葉茂,擋住李家的WIFI信號了……


所以貞觀七年,李世民把當時的尚書省仆射房玄齡召來聊了一次天,這次聊天很重要,其內容性質大抵跟百曉生的江湖兵器譜差不多,意思就是,李世民想重新制訂一本《氏族制》,將天下的門閥世家重新排名定座次。


房玄齡老奸巨滑,當然看出李世民居心叵測,于是很聰明地把這樁不討好的差事扔給了高士廉,由高士廉牽頭,將朝中的中書侍郎,禮部侍郎,御史大夫等相當于副宰相級別的高官攏了一大堆,眾人日夜不休,一個月后,一本重新修訂過的《氏族制》終于冒著熱氣新鮮出爐。


李世民滿懷期待打開一看,只看了一眼便勃然大怒,陰沉著臉把高士廉叫進了太極宮,關上殿門大罵了一個時辰,期間有沒有表達強烈的跟高家已故婦女長輩發生超友誼關系的愿望,不可考,總的來說,李世民對這本新的《氏族制》很不滿意,不滿意的原因只有一個,它把七宗五姓里的崔家排在門閥世家第一名。


江山都姓李了,世家門閥里卻還是姓崔的排第一,你崔家這是要上天啊。作為一手建立大唐帝國,同時弒兄殺弟逼父退位的霸道總裁,怎么能忍得下這口惡氣?必須打回重制!


沒能領會圣意的高士廉這回終于明白了,原來李世民修《氏族制》是假,存了打壓門閥的心思是真,于是高士廉忽然福至心靈,如佛陀悟道一般豁然開朗,連夜修修改改,第二天把嶄新的《氏族制》2.0版本捧到李世民面前。


李世民一看,終于高興了,很好,李家排名第一,外戚如長孫家等排名第二,并列的還有新興貴族如程家,秦家,尉遲家等等,而那些山東門閥世家,如崔家,范家,盧家等等,全部名列第三等,在豪門里屬于末等。


這就對了,這才是正確的打開方式嘛。


李世民爽了,但這本新的《氏族制》卻令那些千年門閥世家不爽了,沒招誰沒惹誰的,憑什么我就末等了?還講不講理?


可是,江山畢竟姓李,李世民說的話就是理,不僅是氏族制,自李世民登基后,針對山東豪門的打壓就從來沒有停止過,力度一年比一年大,從土地到稅收,從人才薦舉到軍隊管理,處處刻意削弱世家門閥的影響,有意識地將統治權朝長安城集中,門閥世家敢怒而不敢言,心里憋了口惡氣無處發泄,怎么辦呢?


你李家能背地里搞小動作,我們門閥世家當然也不客氣了,于是各大門閥聯合起來,成了大唐民間勢力最大的反對黨,各家門下的大儒和名士們得了授意,一個個搖身一變,變成了公知,對李家的統治從來沒有半句好話,不管朝廷發布什么政令,到了門閥的嘴里便是禍國殃民的惡政,更何況李世民自己不爭氣,玄武門干過一樁虧心事,這下算是被門閥拿住了把柄,眾口鑠金往死里黑他,天下一旦出現災害,便是今上無德,而至天譴云云。


晉陽這次的民亂,大抵便是李家和山東豪門相愛相殺的產物。


恩怨很復雜,有愛也有恨,當年心口的朱砂痣,如今成了惡心人的一抹蚊子血,分手沒有吻別,只抄刀互砍,一邊砍一邊流淚說“來啊,互相傷害啊”……畫面非常感人。


可是李素卻無法接受,明明是你們大人物的恩怨,自己為何不幸躺槍?你們關上房門互砍就是了啊,為何非要在晉陽搞出這么大的事?而他又是李世民派往晉陽平亂的欽差,此事處理得不好,門閥固然不會放過他,相信李世民也不介意把他砍了祭旗順便平息眾怒。


莫名其妙的,李素發現自己成了風箱里的老鼠,兩頭不討好。


感覺更難受的還有孫輔仁。


孫輔仁比李素更悲憤,因為自從李治一行來到晉陽后,孫輔仁行事一直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無論言行都是正義凜然且天衣無縫的,他想不通,李素為何莫名其妙的就懷疑到他身上了。


“李侯爺,你是怎么看出我的身份的?還請侯爺不吝賜教,否則我死亦難瞑目。”孫輔仁語氣堅決地道。


李素回過神,暫時壓下了滿腹的煩躁,深深看了他一眼,嘆道:“孫縣令,你做得太完美了……”


孫輔仁:“…………”


完美也有錯?


李素接著道:“我這人疑心病重,而且有點霸道,我覺得世上除了我自己,應該再沒有第二個完美的人了,誰若表現得太完美便會引起我的懷疑……”


這次不僅是孫輔仁,就連李治都無語了。


“自我和晉王殿下來到晉陽,眼里只看到孫縣令忙前忙后,為鄉親四處奔波,該哭的時候哭,該喜的時候喜,仿佛已經完全跟鄉親們融合在一起……”


李治忍不住插嘴道:“這也沒錯啊,咱們經過晉州的時候,晉州刺史不也是這樣的好官嗎?”


李素笑道:“這就是疑點之一了,因為晉州刺史是好官,所以他被百姓愛戴,所以晉州出了亂子他能夠很快穩住局勢,而晉陽卻不一樣,殿下還記得嗎?我們剛到晉陽時,看到百姓的情緒并非憤怒或憂愁,而是麻木不仁,顯然百姓們被官府或士族荼毒甚深,否則縱然受了災也不會露出這種完全沒有希望的表情,孫縣令,一個真正被百姓愛戴的官,是不會讓治下的百姓露出這種表情的,我相信你沒有禍害百姓的心思,但你后面的門閥不會這么想,他們要的就是朝廷民心盡喪,說你為虎作倀也好,說你身不由己也好,總之晉陽的百姓這幾年的日子怕是不好過,這個,是我懷疑你的第一個理由。”


孫輔仁露出驚訝之色,隨即垂頭黯然不語。


李素繼續侃侃而談:“第二個理由,晉陽民亂是事實,孫縣令這些日子前后奔走,做出的每一個決定在我看來都是恰當的,合適的,但是以你為首的官府在做出了正確的決定后,局勢卻越變越亂,官府對治下的控制力低到這等地步,這是很不正常的,孫縣令,我和殿下剛到晉陽的那一天,你被村民毆打致傷,想必也是你上演的一出苦肉計,為的是博取我和殿下的信任吧?”


目光一瞥李治,李素含笑道:“殿下,還記得那位值守晉陽宮的老宦官申義嗎?”


李治愕然點頭。


李素的笑容帶著幾許寒意:“這位老宦官,怕也是被門閥收買了,與晉陽官府沆瀣一氣,暗通款曲,否則晉陽搞得這么亂,身為晉陽宮副監卻沒有向長安稟報任何消息,這怎么也說不過去,晉陽地面上的毒瘤太多,咱們一個個的挖掉。”


扭頭望向方老五,李素冷冷道:“方五叔,馬上派人去晉陽宮,拿下值守晉陽宮的所有宦官宮女,特別是那個申義,咱們有的是時間慢慢辨別忠奸!”


方老五抱拳凜然領命,轉身匆匆離去。


垂頭喪氣的孫輔仁猛然抬頭,眼中露出震驚之色。


李素朝他咧嘴一笑,挑了挑眉毛,道:“意外不意外?驚喜不驚喜?”


看著神色震驚的孫輔仁,李素笑道:“還有第三個懷疑你的理由,孫縣令想不想聽聽?”


孫輔仁漸漸收起了震驚的神情,面無表情地看著李素。


“既然你這么有誠意的看著我,我還是說了吧。”李素笑了笑,道:“記得前幾天我翻閱晉陽縣志嗎?這一翻就是三天,老實說,我還真沒有這么用功看過書,這次來到晉陽算是破例了,縣志呢,寫得很詳細,只不過詳細的部分卻是在孫縣令上任之前,待到孫縣令上任后,縣志里的內容實可謂亂七八糟,東拉西扯,亂得毫無章法,本地縣志可是歷任縣令必須要完成的公務,當時我就在想,一個為官清正,心懷黎民的好官,為何治下書吏修的縣志卻一塌糊涂,叫人無法直視?難道這位好官和我一樣懶散?”


“更令我奇怪的是,晉陽是中原重鎮,諸多門閥本系旁支林立,門閥在本地可謂影響深重,可是縣志里關于門閥在本地的舉動卻完全沒有記載,分明是有意避開了,孫縣令,欲蓋彌彰的火候太過,實在令我不得不懷疑你是否真的清白……”
V123210 發表於 2016-6-30 00:41
第六百一十二章 禍水東引


    李素一直覺得自己性格是完美無缺的,包括疑心病。疑心病太重難免不太容易信任別人,眼里看到的任何一件事,首先不是接受,而是懷疑,認為它相對比較合理了,符合事物發展的邏輯了,再去接受它。

    這個毛病至少在晉陽縣是有利無害的,就是因為疑心病,李素把晉陽的一盤亂局抽絲剝繭如同外科醫生做手術一般,一樁樁地解開,理順。

    看似毫無關聯的幾件事,串聯起來竟是疑點重重,破綻百出。矛頭直指孫輔仁。

    晉陽自去年隆冬雪災有了跡象時便亂象叢生,合理的,不合理的,絕對無法繞開孫輔仁這位縣令,沒把事情處理好,反而越弄越亂,教李素怎能不懷疑他?

    孫輔仁服氣了,再無半句爭辯置疑,在李素面前深深垂下了頭,臉色黯然,闔目不語。

    水落石出,李素的心情卻並不輕松。

    一團亂麻解開了,更大的麻煩還在等著他。

    幕後之人是千年門閥世家,這是無可爭議的了,然而,不論是哪家門閥,李素都無法輕易動手,干系太大了,一個掌握了本地的名望,權勢,文化和輿論的龐然大物,李素一個小小的縣侯,縱有皇命加身,可他能拿這個龐然大物怎樣?

    孫輔仁被王樁帶下去了,一縣父母官,今日被關進了自己轄縣的大牢,等待朝廷發落。

    “太原王氏?真是他們嗎?”李治的神情很凝重,抬頭看著李素,陽光很刺眼,李治眯起了眼楮,只看到他的背後一層金黃色的光暈,表情卻隱在光暈里無法捉摸。

    “殿下覺得是他們嗎?”李素淡淡問道。

    李治搖頭︰“我不敢信,子正兄,你知道嗎?我高祖皇帝晉陽起兵時,第一個響應的便是太原王氏,換句話說,當初我父皇若未得到太原王氏的支持,也斷不會勸高祖皇帝起兵,正因為有了王氏,而且當時高祖皇帝是太原留守,掌管太原重兵,兩相聯合,高祖皇帝才能領兵席卷天下,滅了隋朝,父皇對天下七宗五姓頗有忌憚,但唯獨對隴西李氏和太原王氏不曾防備,因為隴西李氏本就是我們李家,而王氏則有從龍之功,若說事隔二十余年後,王氏竟對朝廷有了反心,無論如何我也不敢相信……”

    李素點頭︰“是這道理,王氏造反的動機並不大,大唐立國後,天家一直未曾虧待王氏,我們剛才一直陷入了一個誤區,晉陽地處太原,並不一定就是太原本地門閥干的壞事,也存在有**水東移嫁禍的可能,證據指向太明顯,反而也是一個疑點……”

    李治兩眼一亮︰“所以,你也不信是王氏,對嗎?”

    李素笑道︰“我沒這麼說,沒拿到證據以前,誰都有可能,太原王氏目前也擺脫不了嫌疑,只是以常理推測,王氏的嫌疑並不是那麼大而已,嫌疑不大,但,還是有。”

    李治眸光一黯,嘆道︰“好好的晉陽,為何搞成了這個局面?我李家到底哪里對不起天下人了?”

    抬頭望向李素,李治愁眉苦臉地道︰“揪出了孫縣令,可晉陽的亂局還是沒有解決啊,反而越來越亂了,那些被藏在山腹山谷里的災民被人供養著,這些日子已經三番五次下山作亂了,眼看一觸即發,或許來日擰成一股後直接攻打晉陽城也不一定,子正兄,你快拿個主意吧。”

    李素沉吟片刻,道︰“眼下情勢危急,一步踏錯便萬劫不復,所以我也拿不出好辦法,想來想去,索性把話攤開來說吧,派人去太原王家請人,請一位王家有分量的人過來,咱們和他聊聊。”

    李治點頭。

    李素慢吞吞地道︰“還有,請人之前,請李伯伯領兵朝太原王家推進,一萬兵馬正面,五千兵馬壓住兩側,形成合圍之勢,推進到王家三十里外扎營。”

    李治吃了一驚︰“真對王家動手?”

    “不是動手,是威壓,到了這個時候,王家該表態了,李伯伯的兵馬,可以讓他們表態的速度快一點……撕破臉也好,拼命澄清也好,總歸王家必須盡快向朝廷拿出一個態度來。”李素微笑道。

    李治神情忐忑道︰“會不會太過了?王家畢竟是從龍之臣,此舉怕會寒了功臣之心……再說,朝廷兵馬壓境,王家就算不想反只怕也會動一下不該有的心思了。”

    李素笑道︰“王家冒不起這個險,一大家子呢,上到直系旁支,下到門客儒士,一家上下幾千口人全在,不到萬不得已,他們不會犯險的,若晉陽之亂本是王家在幕後指使,那就更沒錯了,晚剿不如早剿,對朝廷終歸是利大于弊的,若王家不是幕後之人,那簡單,朝廷擺出了姿態,王家若要自證清白,就把那個幕後之人揪出來,這樣一來……”

    李治兩眼大亮,頓放光彩︰“這樣一來,咱們的麻煩便成了王家的麻煩,這樁大麻煩扔給王家,我們坐山觀虎斗?朝廷解決門閥之事或許有難處有忌憚,但門閥與門閥之間爭斗卻是毫無顧忌的,若然麻煩解決,父皇再以高官厚賜以安撫功臣之心……”

    李素再次笑撫狗頭︰“然也,殿下越來越聰明了,以後再騙你錢恐怕還得多費點心思……”

    **************************************************************************

     第二日,並州大都督府長史李績領兵拔營,徐徐朝太原方向推進,與此同時,一騎快馬出晉陽,朝太原王家飛馳而去。不僅如此,李素還遣出了晉王禁衛千人,直撲齊州陳家,嚴令將一家老小全部鎖拿,押回長安待審。

    第三日,李績所部前軍斥候到達太原王家三十里外徘徊游弋,王家聞訊大驚失色,急忙派出信使向李績詢問究竟,李績拒見,信使又朝晉陽城飛馳。

    第四日,兵馬主力至太原,離王家三十里外安營扎寨,王家上下既怒且不安,家主王呈驚怒交加,馬上令門下儒生名士口誅筆伐,一聲令下,附屬于王家的儒生集結在太原王家的祖宅內,指天罵地,痛呼今上不仁,王家蒙冤雲雲。

    這一代的家主王呈是王家嫡子,血脈源自上古周朝靈王之子太子晉,也是秦朝名將王翦的嫡系子孫,如今太原王家的掌門人,身體里每一滴血都滿載原汁原味的祖傳染色體。

    面對突如其來的大禍,作為家主的王呈自然無可退避,不等晉陽來人,便領著門下一群大儒名士怒沖沖朝晉陽城而去。

    …………

    晉陽縣衙內,李素和李治見到了這一代的王氏掌門人。

    王呈的臉色很難看,白里泛著青紫,額頭太陽穴隱隱可見血管賁張,如同一條條的蚯蚓似的布滿額頭,一副隨時隨地爆血而亡的架勢。

    李素一眼便看出,這位老先生恐怕有冠心高血壓之類的毛病,心中不由有些憂慮,原本只想以威勢壓人,如今看來,怕是不能再刺激他了,不然王家掌門人死在晉陽縣衙,引起太原王氏上下的劇烈反彈,李世民不殺他都不好意思了。

    于是李素二話不說,先拉著李治一起朝王呈賠禮道歉,語氣溫和,態度誠摯,一副不小心用了過期軍事地圖而致誤傷友軍的歉然,陪了半天小心,又溫言軟語哄了幾句,旁邊的小屁孩李治則適時地代替他父皇回憶當年,暢想未來,一大一小配合默契之下,王呈終于心氣漸平,額上的血管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退下去,至少目前再沒有爆體的跡象了,李素這才放了心。

    王家這次是興師問罪而來,作為久經風浪的家主,當然不會被兩個年輕人幾句軟話一遞便熄了火,大兵壓境搞出這麼大的陣仗,總歸是要交代的。

    要交代很簡單,李素馬上拿出準備已久的證據。

    從地主衛從禮的揭舉,再到縣令孫輔仁和晉陽宮老宦官申義的供詞,還有一系列指向王家的疑點和證據,一樣樣擺出來,王呈的臉色越來越難看,表情也越來越精彩,時紅時白,陰晴不定,不知想到了什麼。

    李素眼楮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的臉,心中頓時愈發確定了自己的猜測,此事王家或許不是幕後主謀,但一定知道內幕,對方敢在王家的地盤上煽動民眾造反,若說根深葉茂的王家對此毫不知情,未免有些荒謬了,李素的猜測是,王家與幕後煽動造反的那家門閥暗里達成了某種交易,這個交易或許是某個地方的勢力移交,或許是朝中某幾重要位置的官職移交,總之,王家與那幕後之人必然有交易。

    可是今日王家怎麼也沒想到,李世民派來的王爺和縣侯居然直接把矛頭指向了王家。

    王呈很悲憤,而且是有冤無法訴的悲憤。

    說是冤枉呢,王家確實冤枉,這件事王家一直沒有參與,李治說得沒錯,王家有從龍之功,天家對他們也不薄,王家斷無造李家反的動機,可以說,王家從頭到尾都是清白的,然而說到清白,王家卻又不是太清白,畢竟這里面的內情王家最清楚,也算是間接參與了。

    門閥是龐然大物,發展到最後,必然都以利益為先,符合本家族利益的事情,不管忠還是奸,先把好處摟在手里再說,包括當年李淵晉陽起兵,王家欣然景從,這里面若說是因為李淵和王家感情深厚的結果,怕是會被人笑掉大牙,當年王家景從必然出于利益,如今背著李家與別人達成交易,暗挖李家的牆角,也是出于利益。

    門閥與門閥之間如同國家一般,沒有永恆的感情,只有永恆的利益,分久則合,合久則分,全因利字使然。

    原以為王家做得天衣無縫,而且嚴格說來,王家確實是清白的,至少沒有直接參與任何事,充其量就是裝聾作啞而已,所以王家在這件事里可進可退,兩者皆從容。

    萬萬沒想到啊,這個名叫李素的縣侯做事居然如此不講究,二話不說先把矛頭對準了王家,不僅派大軍壓境,一副屠滅滿門的架勢,而且還給王家戴了一頂謀反的帽子,蒼天可鑒,這頂帽子應該戴在別人腦袋上才對啊,王家干什麼了?什麼也沒干呀!

    “王家千年門閥,遠從周朝太子晉開始算起,傳到如今已有千年,祖居太原四十余代,世受朝廷景仰,百姓愛戴,王家主,您是王家這一代的掌令,切不可自誤啊。”李素語重心長地道。

    王呈氣得臉色鐵青,堂堂千年門閥的家主,居然被一個小輩教訓,實在不可忍。可是……眼前這小孽畜擺出來的一樣樣證據,卻令王家有口難辯,因為這些證據是真的,而且大牢里還關著與此事直接有關聯的犯人,現在人證物證一口咬定了王家,王呈能怎麼辦?

    李素扭過頭,不忍再看王呈的表情,悠悠地道︰“下官只是小小縣侯,晉王殿下更是年幼不堪擔當,此事干系重大,下官與晉王亦無權處置,這些人證物證,下官只能送往長安,請陛下聖裁,還請王家主莫與我們兩個小輩計較,這是你們大人物的事,我們擔當不起……”

    王呈面色鐵青,鼻孔喘著粗氣,陰沉地道︰“王家是清白的,豎子安敢冤我!此事縱然鬧到陛下階前,老夫也定要據理力爭!”

    李素含笑道︰“您請便,這是您和陛下之間的事,但是……”

    李素直起了身子,目光漸漸多了幾分冷意︰“但是,事實證據俱在,並州兵馬也已受了軍令,在下官眼里,這就是一樁天大的謀反案,王家主盡可去長安城與陛下分辯清白,但下官身負平亂之責,卻萬萬不敢懈怠,縱然是千年門閥,亦不可罔顧國法,王家主,對不住了,職命在身,無法徇私,王家滿門上下數千口,先入了大獄再說吧。”

    王呈勃然大怒︰“豎子爾敢!我王家世受天恩,千年以來都沒人敢對王家動手,你是何人敢拿我王家問罪!”

    李素笑道︰“我有證據,為何不敢?王家主若要耍橫,並州兵馬可任你耍橫,看誰比誰橫,您若要講道理,那麼下官來與你講道理,人證物證俱在,事涉謀反,敢問王家主,您如何自清?下官如此處置,有何不對?”
V123210 發表於 2016-7-1 00:53
貞觀大閑人 第六百一十三章 圖窮匕見(上)


一番不軟不硬的話,頂得王呈無話可說。


話說得很明白,李素給了他兩條路,耍橫或是講道理。


論耍橫,李績的并州兵馬就在王家祖宅三十里外,一聲令下可將王家上下全部鎖拿下獄,晉地是王家的祖業,但歸根結底,這天下卻是李家的江山。


講道理,人證物證俱在,樁樁件件的證據都指向王家,每個證據都在告訴王家一個很殘酷的事實:“你家造反了”。


朝廷平反自古便是天經地義的事,千年門閥造反,朝廷該滅還得滅,不會因為你家勢力大就放你一馬,你都威脅到皇權了,跟你還有什么好客氣的?不信我帶兵剿滅你?不信你可以試試。


王呈不敢試。


王家枝繁葉茂,傳延千年,族人遍布大唐,作為家主,稍有一個決策出了錯,對王家都是滅頂之災,越是龐然大物,越不敢輕舉妄動,責任太重,消磨了意氣。


冤枉是冤枉,可這個冤枉有苦無處訴,鬧到長安城李世民面前,王呈都辯無可辯,這事怎么說都不占理。


講理講不通,哪怕你帶一批儒生名士過來也沒用,聲音再大也大不過一個“理”字。耍橫的話,李素比他更橫,萬余并州兵馬此刻還在王家祖宅前巡弋游走,虎視眈眈,隨時都能一口把王家吞掉。


直到此刻,王呈才真正開始正視面前這位年紀輕輕的縣侯了。


李素之名,王呈很早以前便知道,他的一些事跡,包括跟東陽公主的小八卦,王呈都清楚,作為大家族的族長,長安城的任何風吹草動都必須要入他眼耳的。在他以前的印象里,李素的崛起只能算是“幸進”,嗯,大抵就是把皇帝哄高興了,皇帝陛下哈哈一笑隨手便封個官爵,這種寵臣弄臣性質的人物,歷朝歷代都有,不足為奇。


直到今日與李素見了面,二人對了幾句話以后,王呈這才深深察覺到李素的不簡單,可以肯定,這家伙二十出頭的年輕又是入省又是封侯的,如此圣眷絕非拍馬溜須而得來的,他是有真本事的。


多少真本事還沒看出來,但見面后三言兩語間,李素把整個王家逼到角落里進退不能,僅憑這一點,這家伙就絕不是個簡單人物。


王呈的神情次露出凝重之色,這一刻,他真正把李素當成了可以平等對話的對手。


至于一旁上竄下跳刷存在感的小屁孩李治,嗯,王呈果斷無視了。


看著王呈額頭漸漸又暴起的青筋,李素有點擔心老先生爆體,只好拱了拱手,盡量把語氣放得平和一些。


“王家主,晉陽是王家祖傳基業,王家經營千年,可謂名望極隆,當年我高祖皇帝晉陽起兵,也多呈王家恩義相助,王家與天家應是一榮俱榮才是,您何苦自誤?”


王呈瞪著他,怒道:“何出‘自誤’之言?王家本是清白的,全是被你所誣!”


李素淡淡笑道:“好吧,下官就說個假設,嗯,假設啊,比如說王家確實是清白的,晉陽亂局的幕后指使人其實是另一家門閥,因為與王家有了交易……具體什么交易就不說穿了,總之,王家愿意裝聾作啞任由那家門閥上竄下跳,當初雪災將至,王家或許會心存僥幸,覺得煽動數十萬災民作亂,可教日月換了新天,王家或能從中取利。可是如今雪災已停,朝廷賑災的糧食源源不斷,并州兵馬已至晉陽枕戈待旦,同時我們已知道那些被利用的災民就躲在晉陽左近的山谷山腹也好,武也好,我們都已做好了準備,今時非同往日,敢問王家主,你覺得那家門閥還有勝算嗎?他們與你的交易還能作數嗎?那一家出了事,王家能好到哪里去?王家何苦鐵了心要跟那家門閥一條道走到黑?王家對朝廷的怨恨果真如此不共戴天了嗎?”


王呈臉色時青時紅,瞪大了眼睛卻久久訥訥無語。


李素悠悠地道:“時也,勢也,審度而行之。那家門閥縱然根基牢固,千年底蘊深厚,可是想趁大災而作亂,重演當初高祖皇帝晉陽起兵,妄想占了李氏江山,恐怕有些自大了吧?王家主也是活了大半輩子的一族掌令,見識閱歷自比我們這些黃毛小子更多更廣,請問王家主,你真的對他們有信心嗎?”


王呈終于露出了猶豫之色,李素冷眼看著,頗為欣賞地笑了。


欣賞的其實并非王呈的識時務,事實上李素并不覺得自己一番話可以讓他做出不同的選擇,一切還是因為利之所趨。


李素敢肯定,自李績所部兵馬對王家形成合圍之勢的那一刻起,王呈便已有了決定,他帶了一群儒生士子氣急敗壞跑來晉陽城理論,這個舉動本身就是一種含蓄的服軟,向朝廷低頭承認自己錯了,否則以王家家主之尊,在明知朝廷已懷疑他的情勢下,哪里還敢進晉陽城?他敢來,證明他已意識到王家的危勢已迫在眉睫,朝廷在他家門口擺出兵馬可不是嚇唬他的,審時度勢之下,王呈不得不服軟,不得不親自進晉陽城。


李素欣賞的,卻是王呈的演技。


明明已服軟了,可偏偏在他和李治面前還要做出一副不甘不愿的樣子,仿佛王家還有更多更好的選擇,今日服軟我是給你面子之類的模樣。


政治人物的基本技能,演技必須要精湛,說哭就哭,說笑就笑,一言不合就飆演技,感人搞笑或是催人尿下,全看當時的劇本怎么安排。


王呈此刻的演技很不錯,至少李素覺得自己的火候做不到這般爐火純青。


良久,王呈抬起頭瞪著李素,嘿嘿冷笑:“老夫看出來了,李縣侯,你這是禍水東引,大家心里清楚,王家與此事無干,可你把這頂謀反的帽子硬生生扣在王家頭上,王家若欲自辯,只能動王家的力量,把幕后那人揪出來才能自證清白,而朝廷則完全可以壁上觀,李縣侯年紀輕輕,心思倒是狠辣周全,自古英雄出少年,老夫終于信了這句話了。”


李素正色道:“家主此言差矣,既然非把話說透了,下官斗膽問一句,王家果真清白么?清不清白,大家心照不宣便是,如今情勢已明朗,縱然下官今日不與你說這些,敢問家主如何決斷?還是愿意跟他們一路硬扛到底?”


李治這時插言道:“王爺爺,我大唐立國后,高祖皇帝和父皇可曾有半點虧待王家之處?若有,請王爺爺直言,小子回去稟奏父皇,父皇必會自省,給王家一個交代。”


一搭一唱,王呈神情愈猶豫了。


這時,縣衙外忽然傳來一陣匆忙的腳步聲,方老五的身影出現在庭院內,滿頭大汗地抱拳行禮,道:“稟侯爺,城外有亂民攻城!”


李治和王呈聞言大驚,李素卻不見意外之色,只是平靜地挑了挑眉梢。


“亂民人數幾何?軍械若何?城門可曾關閉?”李素鎮定地問道。


方老五道:“亂民從東西兩面城外而來,小人大致看了看,大約七八萬人上下,亂民未披甲,兵器大多是鐵鋤,竹竿,柴刀之類,鮮少有持大唐制式軍械者,付將軍見遠處城外冒出黑壓壓一片便覺得不對勁,馬上下令遷災民入城,緊閉四面城門,嚴命以待。”


李素點點頭,然后眨了眨眼,狐疑地望向王呈:“王家主,這該不是你的手筆吧?數遍晉地,只有王家才有此膽魄氣度呀……”


王呈一呆,接著勃然大怒:“安敢血口噴人!王家怎會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顧不得自辯,王呈說著忽然垂下頭,臉上的陰森怨毒之色一閃而過。


李素眼中閃過一抹笑意,他知道這陰森怨毒之色并非沖著他而來的,想想也冤,幫他們背了黑鍋也就罷了,卻趁著王家家主進晉陽城,悍然煽動災民攻城,此舉不僅直接造了朝廷的反,還將王呈也陷入了險地,顯然存了一鍋全端的殺念。


感情破裂了,交易作廢了,李素敢肯定,王呈現在肯定如被負心薄幸郎拋棄的純情少女一般,由愛生恨,由粉轉黑了。此刻他心里想的必然是如何把那家門閥大卸八塊。


庭院眾人一片沉默,縣衙庭院外,王呈帶來的一群儒生名士則悉悉索索一片慌亂,不少穿著青衫頭戴綸巾的儒生想進庭院勸家主逃跑,但看到王呈鐵青陰沉的臉色后,儒生們非常識趣地退回了庭院外,焦急地等待家主的決斷。


城外忽然傳來一陣震天的巨響,接著山呼海嘯般的喊殺聲遠遠傳來,庭院內外,所有人的臉色都變了。


果然是災民作亂!果然是真正的舉旗造反,事情終于鬧到不可收拾了!


“王家主,到了這個時候了,你還不快說實話!你真打算讓整個王家為那些賊子陪葬嗎?今日城外之敵本官或許無法退之,但殺你祭旗壯威卻易如反掌!不管你們是否清白,王家就是這次攻城作亂的主謀,朝廷兵馬必將王家殺個雞犬不留!”李素忽然厲聲喝道。


王呈猛地一激靈,抬頭看著李素凜然且帶著殺機的臉色,王呈咬了咬牙,使勁一跺腳。


“好個盧家!竟敢落井下石,太原王氏必與你不死不休!”


李素眼一亮,急忙追問道:“盧家?范陽盧家?原來竟是他們?”


王呈瞥了他一眼,怒哼一聲,沒理他。


李素不計較,不失時機地問道:“范陽盧家祖業在河北道幽州易州一帶,他們為何跑到晉陽煽動作亂?”


王呈怒道:“天下門閥旁支繁多,遍布天下,誰說盧家便只能在范陽活動?我王家也有旁支在幽州,怎樣?哪條王法說不準許了?”


李素失笑,這老頭,自打剛才把盧家抖出來后,心里便憋了一股火,嗯,算了,不跟老人家計較……


“盧家在晉陽的旁支是哪一支?他們住在哪里?”


“晉陽城外北面四十里,石佛村……”王呈仿佛泄去了渾身的力氣,虛軟無力地道。


“王樁,方五叔!”李素揚聲大喝。


“在!”二人抱拳。


“石佛村盧家,拿人!無論主仆全部鎖拿!”


“是!”


看著二人領命而去,王呈呆愣片刻,道:“此時亂民攻城,晉陽被圍,你們……如何出城拿人?”


李素忽然展顏一笑,朝他眨了眨眼:“或許……城外的亂民忽然良心現,自動自覺給我們讓開了一條道呢?”
V123210 發表於 2016-7-2 00:09
貞觀大閑人 第六百一十四章 圖窮匕見(下)


王呈是王家的族長,族長已當了很多年,大約隋朝開始他便是王家說一不二的瓢把子,一言一念而定家族興衰的那種頂尖權力人物,雖然本身并未在朝堂中任職,但王家門下直系子侄輩和豢養的儒生們在朝堂和地方上任職者頗多,所以王家才有這么大的權勢,能居于有名的七宗五姓之一,權力,金錢,地盤,名望,還有文化,這些全部加起來,才是一個千年門閥真正的底蘊。


按說以王呈久經風浪的閱歷,這個時期正是修煉成精的老狐貍階段,怎么也不該吃虧上當受騙,只不過王呈卻沒想到,今日竟在兩個小輩面前栽了個跟頭,這個跟頭栽得不輕,一句話脫口而出,硬生生把王家這艘大船掉了個頭。


輕敵是大忌,王呈今日便輕敵了。從見到李素的那一刻起,王呈便一直沒怎么瞧得上眼,第一印象就把李素當成了不堪與敵的黃毛小子,先便存了輕視的念頭,莫名其妙便有了一種絕世劍客對陣江湖小菜鳥的優越感,然后……陰溝里翻了船,栽在小菜鳥手里了。


當李素派人出城要拿下盧家時,王呈的腦子轟地一炸,腦中馬上閃過一個念頭。


被坑了!


遠處震天的喊殺聲慘叫聲仍遙遙傳來,可謂驚天動地,舉城惶然,縣衙的庭院外,不時看到穿著皂服的差役驚慌失措狼奔豕突,匆忙的身影一下又一下地從圓拱門外閃過,空氣中甚至隱隱能聞到一絲絲燒焦的糊味……


一切的景象,看在王呈眼里都是那么的真實,任何人身處這樣的環境里,都會毫不懷疑地覺得確實有亂民在攻城,而且聲勢浩大,李績的并州兵馬還堵在王家門口,根本無暇救援,城中守衛薄弱,不堪一擊,晉陽城危在旦夕。


這等危急時刻,亂民破城近在眼前,王呈第一反應就是被盧家坑了,盧家單方面撕毀了協議,不僅要造朝廷的反,還順手把王家給端了,所以抓住了王呈入晉陽城的絕妙時機動攻城,顯然打著雞犬不留的主意,王呈的第二反應就是憤怒,羞惱,堂堂千年門閥的族長居然被人賣了,這口氣怎能忍?李素在旁邊一聲斷喝,王呈毫不猶豫就把盧家給捅了出來,大家都別想好過。


可是,直到李素吩咐下面的人出城拿人時,王呈這才猛然驚醒。


自己確實是被人坑了,但坑他的人不是盧家,而是面前這個李素!


演技啊,足夠拿十個小金人的演技啊,全城的軍民都是群眾演員,而且都是非常稱職的演技派群眾演員,震天的喊殺,慘叫,不時傳來的轟然巨響,空氣中燒焦的味道,還有每個人匆忙經過庭院時的驚惶表情,李素恰到時機的斷喝逼迫……


“英雄出少年,哈哈,果然是英雄出少年!李縣侯的風采,老夫今日總算領教了,盛名之下無虛士,老夫佩服!”王呈仰天哈哈大笑,眼中寒芒閃爍,羞怒交加。


李素面色平靜,朝王呈眨眼,一臉迷茫狀拱手:“王家主何故笑?下官實在不懂您的意思……”


“哈哈,好!好個李縣侯,世上有膽子算計老夫者,怕是絕無僅有了,多年以來老夫自鳴得意,以為無人敢欺,太平糧吃久了,心思便懈怠了,今日這個跟頭栽得不冤,不冤!”


李素一臉雖不明但覺厲的表情,拱手亂贊:“不愧是千年門閥的族長,說話端的深奧難懂,卻莫名其妙的人深省,下官都不知道該深省什么,但是……確實好厲害啊!”


王呈臉色鐵青,額頭青筋暴跳,又開始玩爆體了……


二人如同和尚打機鋒似的你來我往,心知肚明此刻所言無益,該說的都說了,該背叛的也背叛了,李素兵不血刃得到了關鍵的信息,而王呈,則一敗涂地。


情勢無可再挽,王家被李素硬生生拉回了朝廷的陣營里,盟友都賣了,王家此時根本沒有第二個選擇,只能鐵了心跟朝廷站在一起。


一老一小兩只狐貍斗法,勝負已分。


唯獨旁邊的李治仍是一臉狗看星星般的茫然,當他現二人的對話自己越來越聽不懂時,李治終于急了:“你們到底在說什么?在說什么?能解釋一下意思嗎?能不能不要當我不存在?”


王呈鐵青著臉,冷冷瞥了李治一眼,然后朝李素嘿嘿冷笑:“手段領教了,老夫今日認栽,該辦的事,自有王家來辦,不勞朝廷動手,這里畢竟是晉陽!”


李素微笑著行禮:“如此,下官多謝王家主了。”


指了指李素,王呈冷冷道:“今日所賜,老夫記下了,來日必有報還!”


李素無辜地眨眼:“下官年輕言微,王家主該不會以為是下官的主意吧?臨出長安前,陛下召下官奏對,下官在晉地的一切舉動皆是陛下所授,王家主,冤有頭,債有主啊,千年大門閥拿下官一個小出去也不妥呀。”


惹不起千年門閥,被這種龐然大物惦記絕非好事,遲早家破人亡的下場,所以李素毫不猶豫把李世民拉進來背了這個黑鍋,只要晉陽之亂處理得漂亮,他相信李世民不會拿他怎樣的,頂多也就是個功過相抵,這個沒關系,他不在乎。


王呈神情一滯,果然……又上當了,驚疑不定地朝李治看了一眼。這次學聰明了,也不表態,只是扔下兩聲陰森的冷笑,拂袖揚長而去。


不長記性說的就是王呈這種人,剛被坑過一次,心里對李素仍存著輕視,頑固老觀念害死人,他總認為王家是千年大門閥,他王呈輩分甚高,與天家的關系匪淺,就連李世民見了他都得恭敬地叫一聲“世伯”,這么大的基業和勢力,一個小小的縣侯怎敢冒此大不韙,當面坑王家的族長?所以李素把李世民抬出來后,由不得王呈不懷疑。


如果這件事是李世民在背后指使,那么一切就說得通了,縣侯沒膽子干的事,皇帝必定有膽子干,敲打也好,警告也好,大唐立國后的兩代帝王,對他們這些千年門閥心存忌憚和戒意,這是舉世皆知的事,如果李素所言屬實,今日膽敢主動坑王家,那么證明帝王對門閥的不滿已經到了一個很高的地步,甚至于離撕破臉就差那么一線了。


這個問題,比眼前一大堆的麻煩更重要,王呈必須要嚴肅對待,回去召集核心族人細細研究商討,論證一下帝王對王家的態度到底不滿到什么程度,以此來調整王家未來十年甚至數十年的戰略展規劃。


看著王呈領著一群儒生怒氣沖沖離去,李素挺拔的身軀仿佛被戳破了的皮球,猛地泄了氣,虛脫似的癱軟在庭院中,懷里掏出一塊雪白的絲巾擦了擦汗。


李治氣得直跳腳:“子正兄,到底怎么回事?你們剛才一來一往的到底在說什么?看王爺爺的模樣,似乎上了你的惡當,你到底怎么坑了他?你快告訴我呀!”


李素有氣無力地指了指庭院外,道:“殿下你聽聽,亂民攻城的喊殺聲還有嗎?”


李治一愣,支起耳朵聽了一陣,然后奇道:“不說不覺得,咦?不是亂民攻城嗎?為何突然沒動靜了?對了!剛才亂民圍城,城里根本不可能出去,你派人去城外盧家拿人豈不是亂命?還有還有,王爺爺帶著人也出城了,你們好像都對攻城的亂民毫不在乎,實在是太侮辱亂民了……”


語聲一頓,李治忽然倒吸了口涼起,顫巍巍指著李素,驚道:“攻城……是假的?是你派人在城外干的?你……你實在是……”


“實在是膽大包天對吧?”李素橫了他一眼,悠悠地道:“殿下還記得那兩萬并州兵馬嗎?前些日亂民頻繁下山屠戮村莊,我請李伯伯領兵推進,以為震懾,期間還派出去一支五千人的兵馬不知所蹤……殿下當時問過我,我沒告訴你,今日你應該明白這五千人我用來做什么了吧?”


李治仍一副無比震驚的模樣,呆呆地點頭:“明白了,這五千人你令他們喬裝亂民,佯攻晉陽,震懾王家族長,王爺爺被攻城的亂民一嚇,又被你一聲大喝,馬上就把盧家賣了……”


李素笑道:“五千人演出五萬人攻城的場面,將士們實在辛苦了,完成得不錯,王家主倒也不是蠢貨,馬上就現上當了,可惜……終究還是晚了點,該賣的都賣了……”


李治驚奇的神色里帶著幾分崇拜,先點頭,然后再搖頭,嘆道:“父皇曾不止一次夸你心思靈巧,果決明斷,且心智凡,故而常夸你是我大唐少年英杰,自我認識你以來,卻只見你懶散倦怠的模樣,并無甚出奇之處,直到今日,治方知子正兄之大才!”


李素懶洋洋地道:“夸,繼續夸,往死里夸,今日有閑,我多聽幾句贊揚不打緊的,夸我的辭藻不妨再華麗一點,最好回房作一篇四六駢賦專門用來夸我……”


李治白眼一翻,果斷略過這個不要臉的話題,道:“既然幕后之人已浮出水面,那么咱們……”


“咱們什么都不用做,而且不能做,別忘了,門閥不能輕易動的,就算要動,也不該由朝廷去動,看到你家王爺爺剛才出去時的那張臉了嗎?”李素嘿嘿壞笑:“我敢保證,不出三日,盧家可以在晉陽地面消失了,那些被盧家藏在山谷里的災民,也該一批批出山,到晉陽城外領賑災糧了……”


李治神情憂慮地道:“晉陽地面上的盧家只不過是范陽盧家的一個分支,王家若對盧家動手,范陽盧家會不會……”


李素身子往席子上一倒,又恢復以往懶散的樣子,悠悠地道:“就算兩家打出腦漿子,關我們什么事?殿下,我們只是來晉陽給災民賑濟糧的呀……”
V123210 發表於 2016-7-3 16:16
貞觀大閑人 第六百一十五章 壯士斷腕


既然把責任推到別人身上,就一定要推得干凈點,千萬不能再沾上。

李素現在的態度很干脆,擺明了就是來賑災的,他和李治代表朝廷,朝廷天使來到晉陽,晉陽的亂局情當沒看見,來到晉陽的目的很單純:賑災,撫民,除此之外,天塌下來也由晉陽本地的門閥去頂著,朝廷天使不管。

責任推得很干凈,而且算計得很陰險,悄無聲息就把王家坑了,王家的家主怒沖沖而來,最后怒沖沖而去,結果卻完全不一樣。

是日,原本嚴嚴實實堵在太原王氏門口的李績所部并州兵馬突然奉命撤退,李績一聲令下,黑壓壓的兵馬眨眼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從來不曾存在過一般,人心惶惶欲哭無淚的王家上下也終于松了口氣,面面相覷間,紛紛有種劫后余生的慶幸和后怕,莫名其妙涌上心頭的幸福感連他們自己都不知道是腫么回事。

并州兵馬總歸堵過王家的門,這事不可能當作沒有發生。

兵馬撤回晉陽時,并州大都督府長史李績單槍匹馬親自登門,態度很謙遜,語氣很誠懇,道歉加解釋,連稱是誤會,總之一句話,兵馬并非針對王家,而是打算上山剿匪的,結果軍伍里的文吏不省心,拿了一份過期的軍事地圖糊弄將軍,李大將軍一不小心就信了,后來一不小心就把兵馬堵王家門口了,搞得大家這么尷尬,放心,李大將軍已幫王家報了仇,那個不省心的文吏已被大將軍種進土里了……

借口搬出來鬼都不信,偏偏王家的家主信了,不信都不行,面對殺人如麻的名將,王呈的態度平靜,架子端得很穩,不卑不亢,言語溫和,什么借口無所謂,你說什么我都信,大家都明白是怎么回事,李績登門也只不過是走個過場,過場走完,李績彬彬有禮地告辭了。

兵馬撤走的第二天,王家開始有了動作。

千年門閥世家,經營盤踞晉地數百年,枝繁葉茂,名震一方,門下儒生名士無數,明里暗里還有著自己的武裝力量,既然存了收拾盧家的打算,自然出手便不必再留情面了,背叛盟友也好,為除惡自保也好,當初暗里達成的協議成了負心薄幸郎的山盟海誓,一朝翻臉,下手無情。

與李素短暫交鋒過后,王呈明白了朝廷的底線。

晉陽亂局必須平息,朝廷也必須揪出一方殺一儆百,煽動亂民造反這種事絕對不能姑息,否則以后每逢災年便有門閥起而效仿,李家還過不過了?所以,這次必須有人為此事承擔責任,不是王家就是盧家,至于到底是哪一家,你們自己看著辦。

毫無預兆地,李素便把王家和盧家關進了一個斗獸籠子,王家和盧家別無選擇,能活著走出籠子的只有一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所以王家動手了,這是李素布下的死局,王家解不開,盧家也解不開,兩家不管心中對李素有多大的怨氣和仇恨,也得先把對方干掉再說。

短短三日,晉陽地面風云涌動,殺氣盈野。

首先是王家門下的儒生名士們制造輿論,討逆檄文漫天遍野,有的以書面形式四處張貼,有的則在民間百姓里口口相傳,盧家煽動亂民謀反的證據被王家一筐筐的抬了出來,至于這些證據多少是真,多少是假,這個時候已沒人在意,看在百姓和士子們眼里,盧家就是大逆不道的黑心門閥,必須認罪伏法并且死一萬次都不冤枉的那種。

長安朝廷君臣的仁德開始在晉陽漸漸廣為流傳,仿佛后面有一只無形的大手在徐徐推動,莫名其妙間,大唐君臣心系百姓黎民,大災之時不離不棄的說法漸漸成了晉陽地面的主流聲音,朝廷咬牙勒緊褲帶,緊急從各道各州調集糧食,賑濟災區,天使官員日夜操勞任勞任怨,就算被無數不明真相的群眾詆毀辱罵仍不怨不嗔,勤懇踏實地做著本分的工作……

盧家一夜之間成了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而李素和李治二人卻成了萬家生佛的活菩薩,劇情逆轉之快,連李素都有些措手不及,不知該擺出怎樣的姿勢來迎接萬民的景仰。

輿論啊,輿論的力量實在是不可小覷,李素這時也深深體會到千年門閥的底蘊是多么的可怕。一夜之間化黑為白,自己地盤上翻云覆雨,左右民心,偏偏百姓們還非常樂意買帳,王家說什么百姓信什么。

至于盧家,驟然被王家背叛,盧家這時也急了,門下的儒生們也忙著辯解,可對晉陽的百姓來說,盧家終究只是范陽本家的一個分支,而且遷來晉陽的時間并不長,根本還未取得百姓的認同,范陽本家的布局太倉促,也沒想到盟友會在背后捅刀子,在晉陽這塊地面上,王家才是首屈一指的大家族,有著左右地方官府和民心的本事,盧家想在晉地與王家斗法,天時地利人和一樣都沒占,從王家動手的那一刻開始,盧家便注定了敗局。

鋪天蓋地的指責斥罵朝盧家席卷而去,盧家氣急敗壞,卻無可奈何。王家擺出來的證據無法反駁,真里摻著假,假里摻著真,欲辯而不能,而且論在晉地的地方士族勢力,盧家根本不是王家的對手,當王家一聲令下發動起了晉陽各村各莊的地主富戶們對盧家口誅筆伐時,盧家已被打得毫無還手之力。

短短數日之內,民間輿論的基調已被王家強行定下,盧家一敗涂地。

并州兵馬撤走的第五日清晨,位于晉陽城北石佛村的盧家傳出一聲凄厲的哭嚎,好事者進門發現,盧家上下百余口,無論男女老少婦幼,全部懸梁自盡,無一幸存,只剩了一位老管家跪在庭院內痛不欲生嚎啕大哭。

晉陽官府迅速派出仵作差役追查,不到一日便結了案。

結論很簡單,“畏罪自盡”。

“自盡”的證據很明顯,盧家男女不僅衣著光鮮整潔,懸梁時神情平靜,家主還留下了一封沉痛懺悔的遺書,說是盧家一時糊涂,上負圣心,下負黎民,更牽累了范陽本家,諸多惡行皆罪于晉陽盧家,與范陽盧氏無關,作為家主,治家無方,不意壞了盧家門閥名聲,實痛悔萬分,無顏茍活于世……

長長的遺書握在李素手里,字字句句表達出盧家的悔恨和負疚,李素面色陰沉,攥著遺書的手卻在微微顫抖。

他沒想到門閥之間的爭斗竟是如此殘酷慘烈,一朝翻臉,絕不留半分情面,出手便是要命的殺招,連敵人家里的一條狗都不放過,百余口人命就這樣被抹去了存在的痕跡,永遠消逝在塵世中,死后都沒能留個好名聲,縱然載于史書,也難逃“畏罪自盡”四字,字字噬血誅心。

盧家老小自盡的第二天,災民從晉陽附近各個山谷山腹里一批批走出來,一千,兩千,上萬,在這個雪災過去已一個多月的晉陽野外,黑壓壓的人群扶老攜幼而出,紛紛朝晉陽城外的官府賑災棚帳而去,廣袤無垠的城外,從萬余人漸漸到數萬,最后接近十萬。

前幾日與孫輔仁攤牌前,城外的糧草著火,那些被燒的糧草是真正的糧草,做戲要做真,李素并未下令轉移糧食,他擔心露了馬腳,弄巧成拙,糧草被燒后被搶下一半,剩下的真的全燒了,但當晉陽災民從山谷中走出來,基本聚集在城外棚帳后,不消官府開口,太原王家送來了一萬石糧食作為賑濟。

皇帝陛下的嫡子,李治這位才十多歲的晉王殿下穿著正式的朝服在城外閃亮登場,以朝廷的名義親自進入棚帳區,對每一個見到的災民噓寒問暖,號召鼓勵百姓生產自救,朝廷官府必不離不棄云云,災民們大受感受,紛紛跪伏于地,拜謝天恩,李治跪拜還禮,雙方淚眼婆娑,感人至深。

王家出糧,李治有正統的朝廷身份,朝廷與王家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爭取名望民心,表面一派融洽,實則各自勾心斗角,但百姓們卻是最終受益的一方。

又過了幾日,天氣愈發暖和,實實在在感受到了春意融融的氣息,被賑濟的災民們也住不下去了,推舉了幾位有名望的宿老出來,與朝廷和王家深談了一次,大概意思是各村各鄉百姓不愿再受賑濟,因為自尊心接受不了自己像個廢人,靠賑濟過活,紛紛愿意各自回村回鄉,土地已化凍,春播雖然錯過了,但地不能荒廢,種不了糧食還能種豆子,種綠菜,種一切趕得上農時的作物,大家齊心協力咬牙撐過這個災年,再圖明年的好光景。

李治代表朝廷答應了百姓的請求,同時也承諾,朝廷對百姓的賑濟不會斷,賑災糧食會發放各村里正,每日以村莊為單位各自領糧,朝廷與百姓同心同德,共同患難,一起撐過這個災年。

于是,短短數日內,城外棚帳里的百姓們紛紛攜著全家老幼,步履緩慢卻踏實地往自己家中走去,邁出的每一步都充滿了由衷的喜悅和希望。

千年以還,百姓農戶就是這樣容易滿足,他們勤勞善良,本分知足,只要不餓肚子,任何外界的暴風驟雨他們都愿意逆來順受。

幾乎一夜之間,盧家倒了,民心定了,流離失所的百姓回家了,晉陽地面上的凄風苦雨瞬間化為暖陽高照,春意盎然,充滿希望的笑臉重新回到了百姓們的臉上,盡管此處無聲無息,但李素能感覺到,晉陽之亂已徹底平息。

這里,只是一個受了災而百姓們仍充滿昂揚斗志,滿懷來年憧憬與天斗的地方,如此簡單。

李素和李治留在晉陽縣處理善后,李績的并州兵馬仍在晉陽城外扎營壓陣。

安撫百姓,災后重建,召集各村地主富戶和里正善待鄉民,從各道調集更多的糧食和農作物種子,組織百姓挖溝清渠灌溉,以及從各方籌集耕牛,農具,清查仍留在山腹中度災的少許百姓等等,善后工作是個大工程,李素和李治忙得腳不沾地,無暇分身。

而盧家老少懸梁的消息這時也已傳到了范陽,范陽盧氏本家震怒,冤有頭債有主,矛頭直指太原王氏,兩個千年大門閥正式進入敵對狀態,就在李素忙著安撫晉陽百姓,前后奔波善后事宜的這些日,范陽盧氏與太原王氏之間開始激烈交鋒,互碰火花,雙方門下的儒士口誅筆伐,互相傷害,以各自的地盤為據點,在民間制造輿論,到最后,文斗漸漸發展成武斗,雙方家族各自在自家地盤清場,斷對方的商道和人脈,驅逐與對方有干系的地主富戶,向官府施壓,你來我往,各有勝負,鬧得不可開交。

直到晉陽的善后接近尾聲時,李治以晉王的名義向范陽盧家修書一封,書信中語氣嚴厲,斥責盧氏治家無方,致使分支煽動災民,妄圖謀反,居心不軌,殊為大逆,晉王奉旨平亂,嚴命盧家追查自省,否則必傳檄天下,共譴叛逆。

措辭嚴厲的書信遞到范陽盧家后,盧家頓時熄了火不敢再吱聲。

情勢已經很明朗了,盧家分支在晉陽搞出的事情,范陽盧氏不可能不清楚,甚至,這個分支本就是受范陽盧家的指使而遣去晉陽定居的,現在太原王家忽然撕毀協議,背后狠狠捅了一刀,而朝廷借勢問責,集結了兵馬虎視眈眈,盧家的家主并非愚蠢之輩,自是識得時務,眼下的情勢很顯然,盧家敗了,既然敗了,就要做出失敗者的姿態,此時若還趾高氣昂態度囂張,無疑是不智之舉,若刺激到了朝廷,李世民正好對這些千年門閥忌憚又戒意頗深之時,豈能不趁勢派兵把整個盧家滅了?

于是盧家家主馬上轉變了態度,向長安城快馬遞送了一份認罪奏疏,奏疏中毫不猶豫地把那個盧家的分支當成了替死鬼頂了上去,言稱范陽盧氏對此毫不知情,此皆盧家分支所為,范陽盧氏已召集全族老少祭拜祠堂,并宣布將晉陽盧家從族譜中除名,并向朝廷請罪,請朝廷嚴旨追查,范陽盧氏絕不偏袒包庇,家主自罰斷食七日以贖罪云云……

蝮蛇蟄手,壯士斷腕,衡量利害之后,盧家做出了最正確最理智的決定。

而這場門閥爭斗中的小蝦米齊州陳家,在李素派禁衛赴齊州鎖拿人犯時,陳家的家主自知大勢已去,在禁衛登門之前,家主連同此案有關的族人和門客全部自盡,只留下一家婦孺老小,仍被禁衛鎖拿入長安。

至此,晉陽亂局漸漸平定,恩怨皆了,善惡有報。

此時晉陽的上空,一輪艷陽高照,冰雪化凍,萬物重生,處處鳥語蟲鳴花香,迎接這個遲來的春天。
V123210 發表於 2016-7-4 07:08
貞觀大閑人 第六百一十六章 賜婚聯姻


晉陽事定,李素和李治一封聯名奏報飛馬送入長安,長安城的反應很迅速,五日內便有信使至晉陽,除了褒揚李治李素一行,言明回長安再行封賞外,還嚴命將犯官孫輔仁及家眷,以及盧家謀反的各種證據送入長安,雖然盧家百余口都死了,但姿態還是要做的,所以人犯雖然帶不走,但當時驗尸的資料報告以及仵作差役人等,也要去長安向大理寺述職。

謀反案處置完畢,李世民又單獨給王家下了一道旨意,這道旨意有點怪,宦官宣旨之前還把王家的家主王呈召到了晉陽城,命他和李治等人一同接旨。

很蹊蹺的旨意,李素和李治都滿頭霧水,面面相覷間,皆不知其意。

王呈來得很快,這次是隆裝而來,而且還帶上了王家里面有頭有臉的宿老和晚輩,一副正式被國家元首接見的隆重態度。

人是來了,而且來了不少,只不過面對狠狠坑了王家一次的李素,王家人基本都沒什么好臉色,一大群人看到李素,涵養好一點的還知道敷衍式的行個禮,閃電般的速度拱拱手馬上收回,涵養差一點的年輕一輩就不客氣了,見了李素不但不行禮,還惡狠狠怒哼一聲,表達王家上下集體對李素的憤怒。

李素苦笑不已,這個梁子結得有點深,以后怕是無法化解了。

想想也理解王家的舉動,如果換了他被人如此坑了一回,并且挑動兩家門閥斗得差點兩敗俱傷,他估計也沒什么好脾氣,王家沒有直接抄刀把他剁了,說明千年門閥的良好教養確實很有成效,當然,也不排除李素的臉太過完美無暇,人家不舍得破壞這件完美的藝術品。

宣旨的是一位姓崔的中書舍人,剛奉了旨意從長安趕到晉陽,滿身風塵,神情疲憊,涵養卻很不錯,耐心也很好,一直笑吟吟的與李治李素和王家人閑話家常,一點也不見倦怠之色,反而精神飽滿,妙語如珠,對王家和李素之間明顯存在的敵意和火藥味也完全視而不見,一副世界和平的模樣,嗯,是個久經風浪的老官油子了。

能動用中書舍人跑來晉陽宣旨,本身便可看出李世民對太原王氏的重視程度,待到相關人等到齊,全部集中在晉陽縣衙的庭院中,這位中書舍人這才清了清嗓子,笑吟吟的模樣刷的一下變得嚴肅凝重,寶相莊嚴,庭院里的李治和王家眾人也紛紛露出肅然之色。

擺香案,面北而拜,院子里黑壓壓全矮了一頭,然后便聽到抑揚頓挫的宣旨聲。

圣旨很正式,四六駢賦作得文采飛揚,每一個字吐出來皆是朗朗正音,回蕩天地,可以肯定是三省某位大儒朝臣的代筆,李世民絕不會花太多時間干這種咬文嚼字的無聊事,他能做的大概只是在圣旨最末龍飛鳳舞簽個名,蓋個大印,收工。

耳里聽著圣旨,李素的心神卻不知不覺飄散了。

他對這道圣旨沒什么興趣,更重要的是,他……根本聽不懂。

而且他可以肯定,這道圣旨必然是以安撫太原王氏為主要目的,安撫的手段無非是賞賜金銀布帛良田和封官晉爵之類的,總之,滿滿都是套路。

既然圣旨與自己無關,而且自己文化水平太差勁又聽不懂,李素走神自然是題中應有之義。

自省一下晉陽平亂的經過,李素覺得這樁差事干得有好也有壞,好的是晉陽之亂確實平息了,明一路,暗一路,再加上李績的并州兩萬兵馬,恩威并濟,軟硬兼施,陽謀陰謀樣樣上齊,殺人放火坑蒙拐騙……

想到這里,李素情不自禁地嘖了一聲。

平亂的經過不太善良啊,不管了,能抓到老鼠的就是好貓,壞的也很明顯,有些黑鍋李素背不起,于是毫不猶豫地扔給了李世民,李世民猝不及防也吃了李素這個悶虧,不得不咬牙把鍋背在身上,而且還要給李素擦屁股,比如眼前這道抑揚頓挫的圣旨,便屬于擦屁股的內容。

得罪王家的是李素,李世民卻不得不出面安撫,賞什么賜什么封什么,皇恩浩蕩之下,其實也是強顏歡笑,李素有點擔心,回到長安怕是李世民對他沒什么好臉色……

思緒繁多,混亂如麻,就在李素的神思漸漸飄游太虛無妄之境時,一句話把他拉了回來。

“……朕聞太原王氏仁祐之幼女,門襲鐘鼎,訓彰禮則,幽閑表質,柔順為心。貴而不恃,謙而益光。惟皇九子晉王治服寐思之,朕躬垂之,可立王氏幼女為晉王妃……”

李素聽到這里,不由倒吸一口涼氣,接著“噗”的一聲打算噴笑,幸好反應及時,飛快垂下頭,捂住了嘴……

李治的反應更激烈,聽到這里愕然抬頭盯著那姓崔的中書舍人,無比震驚且悲憤地脫口道:“你是不是念錯了?憑啥是我?我干了什么……哎呀!”

李素眼疾手快朝跪在他前面的李治屁股狠抽了一記,李治一聲痛呼,頓覺失言,扭頭再看王家眾人,卻已遲了,王家以王呈為首,一眾人神情不善,惡狠狠地瞪著李治,顯然剛才李治脫口而出的那句話已深深傷害了王家一眾脆弱的玻璃心。

姓崔的中書舍人被李治這一打斷,神情有些不悅,但畢竟打斷他的是皇帝的親兒子,而且還是嫡皇子,他也不便說什么,只溫和地笑了笑,繼續宣旨。

小屁孩的表情更受傷,無比幽怨地瞥了李素一眼,認命地閉上眼,輕嘆口氣,繼續伏首恭順狀聽崔舍人宣旨。

李素憋得滿臉通紅,想笑,又很感慨。

歷史果真不是那么容易改變的,就算稍稍偏離了軌道,可它還是硬生生的扳正回來了。

太原王氏幼女,王家的掌上明珠,未來的高宗王皇后,將來要跟蕭妃和武妹妹扳腕子決生死的人物,李世民終究還是將她賜婚給了李治。

李素沒想到的是,居然是因為這件事而賜的婚,李王兩家結成姻親,安撫王家的意圖非常明顯,盡管如此,可王家還是很買帳,圣旨念到尾聲,王家眾人已紛紛露出滿意的笑容,雖然剛才李治的態度令眾人很不滿,可是……這是政治婚姻,兒女皆是政治棋盤上的棋子,棋子的滿意與否,對政治大局毫無影響,下棋的人不需要知道棋子的喜與惡,哪怕你將來把王家幼女扔在宮殿中不聞不問,但她仍是明媒正娶的晉王妃,王家也是堂堂正正的天家外戚。

這就夠了,要的就是這個身份,享受的也正是這個等級的安撫,至于個人感情,是這場彼此心照不宣的政治婚姻里最不值一提的東西。

冗長羅嗦的圣旨終于念完,崔舍人松了一口氣,將圣旨卷了起來,雙手捧到王呈面前,王呈神情肅然雙手接過,高舉過頂,伏首道:“太原王氏領旨,叩謝天恩浩蕩。”

眾人起身,崔舍人拂了拂衣袖,先朝李素和李治笑了笑,又與王家眾人寒暄片刻,便施然告辭,回長安復命去了。

走了一個潤滑劑,縣衙庭院內的氣氛頓時變得很尷尬。

王呈等人瞪著李素,不住地嘿嘿冷笑,李素仰頭望天,嘴里喃喃念叨“小透明,我是小透明,請無視我……”

李素不接招,王家眾人只好將目光轉向小屁孩李治……

李治咧了咧嘴,擠出一個難看的表情,看不出是想笑還是想哭,面孔漲得通紅,對王家眾人的集體注目,李治不知如何反應,掙扎片刻,還是以婿禮事之比較穩妥,于是朝王呈長揖到地。

“那個,啊,孫婿……治,拜見王爺爺。”

王呈眉梢一挑,不咸不淡地道:“殿下免禮,老夫可不敢當。”

李治傻笑:“敢當的,敢當的……”

李素嘆了口氣,已經很尷尬了,李治這傻乎乎的回話,令氣氛愈發尷尬,尷尬癌都犯了。

求助的目光望向李素,李素翻了翻白眼。

跟我求助有什么用?我現在跟王家的關系已經到了每天互相祝福對方出門被車撞死的地步,我一開口萬一王家再塞幾個閨女給我當老婆怎么辦?

“城外依稀……仿佛……還燉著湯呢,我得去看看……”李素喃喃自語,腳步卻不停,而且越走越快,在李治可憐兮兮以及王家虎視眈眈的注視下,李素身影閃過庭院的圓拱門,眨眼便不見了,扔下李治孤零零的獨飼虎狼。

宣旨過后的第二天,諸事已定,李素迫不及待地下令啟程回長安。

雖然只出來了兩三個月,可李素卻仿佛經歷了一輩子似的,太長太久了。

家里的老爹和許明珠不知怎樣,程咬金那個老流氓有沒有黑自己的進項,道姑當得不純正的東陽是不是每天有口無心地念著經書,還有家里中庭大銀杏樹下的那張竹躺椅,旁邊置酒布菜,人躺上去逍遙快樂似神仙,縱面南背北而王亦不為……

突然間,李素歸心似箭。

儀仗禁衛拔營,方老五和王樁隨侍,一眾李家部曲抬頭挺胸,臉上綻放光彩,似乎內心也因歸家的喜悅心情而不能自抑。

相比李素和李家部曲的興高采烈,李治則垂頭喪氣,如喪考妣,一路都提不起精神,霜打的茄子似的。

“虧大了,這次晉陽之行虧大了!”李治哭喪著臉,像只蒼蠅似的從啟程開始便在李素耳邊絮絮叨叨,羅嗦個沒完。

李素騎在馬上,閉眼靜氣養神,懶得搭理他。

“虧了,我好虧啊……”李治委屈得嘴角癟成了苦瓜狀,愁眉苦臉道:“莫名其妙的,我怎么就要娶親了?我到底得罪誰了?”

抬頭望向李素,李治委屈地道:“明明是你得罪了王家,父皇為何讓我來受過?子正兄,治之惑兄可解乎?”

李素瞟了他一眼,悠悠道:“晉陽之亂已平,你既在父皇面前立了大功,掙足了民望,還白賺了一個名門大戶的閨女當婆姨,殿下,你到底虧在哪里?”

李治張了張嘴,發現無言可對,不由氣急敗壞道:“可我才十二歲!”

“那又怎樣?”李素朝他下三路一瞥,然后扭過頭道:“現在不中用,不代表以后也不中用,那個……殿下,你要對自己有信心,……還要有耐心。”

李治一臉迷茫:“啥不中用?我哪里不中用?”

李素笑撫狗頭,純情小處男挺可愛的,就是傻了點,怎么看都不像史書里說的那位英明睿智不遜乃父,領導大唐進入國土版圖快速擴充時期的高宗皇帝,莫非史書是這小屁孩臨死前請槍手寫的?

李素撫頭的動作,李治倒從來沒生過氣,每次李素把手撫到他頭頂時,李治總是微微瞇著眼,露出小狗曬太陽似的愜意舒服的表情,萌得不要不要的。

從長安到晉陽,二人可謂休戚與共,同甘共苦,而且越來越有默契,李治雖然年幼,但眼力絕不差,該聰明的時候非常聰明,從來沒讓李素失望過,李素的能力再加上李治的身份,二人一搭一唱,晉陽之亂就在這一大一小二人的手里平息了。

相處的時間越久,李素對李治的感情也越來越喜愛。

這種喜愛的情緒跟他日后當不當皇帝無關,是發自內心的覺得這孩子不錯,沒有半分功利的想法,哪怕因為李素的到來而改變了歷史,李治并沒有當上皇帝,李素仍會將他當成自己的一個朋友,或是比朋友更深一些的兄弟之情。

當然,感情是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慢慢加深的,人與人的相處之道也是如此,目前來說,李素還沒有為李治赴湯蹈火的覺悟,只是感情比剛認識時深了許多,這種“深”是有底線的,比如剛認識李治時,大家關系還不熟,如果李治眼前有個大坑,李素不會吱聲,只會眼睜睜看他栽進去,再比如現在,大家已經很熟了,如果有一支冷箭射向李治,李素的忠心也沒到以身幫李治擋箭的地步,頂多暴起身形把李治踹飛,讓他不被冷箭射中就夠了,這就是二人目前關系深淺的寫照,至于將來二人的交情更深了,李素會不會以身為李治擋箭……這個,應該是不會的,還是會一腳把他踹飛。

回程枯燥乏味,但歸家的喜悅和迫切心情在隊伍中彌漫不散,所以行軍的士氣還是很高昂的,當然,其中少不了方老五高亢嘹亮的秦腔黃調,常引得隊伍一片大笑和起哄,氣氛就在這種歡快的調子里越走越快。

李績這次也隨軍進長安,除了留下五千兵馬長駐晉陽,其余的一萬五千人撤回了并州,作為這次平亂的武力威壓角色,李績也要跟著進長安述職。

剛打發過李治,讓他努力對日后有婆姨的日子漸漸習慣,李績便策馬上前,與李素并肩而騎。

顛簸的馬背上,李績捋須深深看著李素,嘴角噙著一絲捉摸不透的笑意,李素被李績的目光盯得渾身發毛,只好朝他咧嘴友善地笑笑。

“以往長安城常言李家娃子機智過人,聰慧敏行,行事常出人意料,連陛下都夸贊你是大唐的少年英杰,為此而刻意將你調職尚書省,可見日后前程不可限量,老夫直到如今方才相信傳言不虛,小娃子,你一人心思可當得十萬雄兵啊。”

李素連連陪笑:“小子不敢,李伯伯謬贊了。”

“老夫說是就是,親手掙來的功勞,有什么好謙虛的?娃子可莫學了文人儒士那種酸腐之氣,老夫最看不慣了!”李績不滿地道。

“是,小子發現自己確實很了不起,李伯伯所言非常恰當,小子當仁不讓。”李素從善如流地改正了瞎謙虛的錯誤。

“你……”李績捋胡須的手一抖,似乎想抽他,可剛才自己確實是這么訓斥的,李素似乎沒做錯什么,一時間頗為猶豫躊躇。
V123210 發表於 2016-7-6 00:20
貞觀大閑人 第六百一十七章 回程還鄉


李績與程咬金的性格不一樣,程咬金走的大開大闔的剛猛套路,行軍布陣或是攻城掠寨,甚至連打家劫舍都帶著一股子飛揚跋扈直來直往的架勢,搶完了還理直氣壯告訴你,這次搶得不順意,下次多存點,瞬間讓人覺得自己莫名其妙成了他家佃戶,被程家收租是天經地義的事,也不知這種自我犯賤的想法是從哪里冒出來的。


李績不一樣,李績比較要臉,就算惦記你家東西也不會搶,只會酸溜溜來幾句不陰不陽的諷刺,等到當事人被諷刺得面紅耳赤,心甘情愿把他惦記的東西雙手奉上,李績這才一臉不甘愿勉為其難地收下,送東西的人還莫名其妙覺得自己欠了人家老大的人情,恨不得再多送一些來償還才好……


都是老狐貍,都有著強大的逼人犯賤的實力,李素覺得跟這些名將啊,宿老啊什么的打交道實在太累,從這些老殺才身上基本占不到便宜,每次跟他們聊完天都有一種被洗劫一空的失落感。


盡管都是被洗劫,不知為什么,李素總覺得李績軟刀子活剮的方式更令他……愉悅?


可能被李治傳染了吧,感覺自己賤得不要不要的……


天生的儒將氣度,身材魁梧剽悍,可面相卻是一副溫文爾雅飽讀詩書的樣子,令人由心對他生出一種親近,仿佛親人般愿意與他來往,哪怕這位親人笑瞇瞇的抄刀搶劫他。


騎在馬背上的感覺并不好受,除了顛簸,更難受的是大腿兩側隨著馬背起伏不停在馬鞍上磨啊磨,騎一天的馬,大腿內側必定會起水泡,第二天第三天說不定便皮開肉綻了,像李素這樣養尊處優細皮嫩肉的貨,到了行軍第三天便開始齜牙咧嘴,強行忍受。


一張黑色的物事朝李素頭頂上罩落,伴隨著一聲不屑的冷哼。


“接好,把它墊在馬鞍上,軟和很,說是文武雙全的少年英雄了,外面傳得邪乎,那是沒見過你騎馬的慫樣,長途行軍看似簡單,里面的道道兒多得很,你啊,夠學。”李績捋須哼道。


接在李素手里的是一張黑熊皮,非常的厚實,而且整張皮完好無損,不見一個箭眼,可見獵熊之人箭法了得,不是直接射中了黑熊的眼睛,便是戳中了它的……菊花?


感激地朝李績咧嘴一笑,李素愛不釋手地撫摩了熊皮一陣,最后將它墊在自己的馬鞍下,李績滿意地一笑,李素眼尖,現李績身邊的親衛頭子一臉不舍,欲言又止,被李績一巴掌扇去,垂頭老老實實不吱聲了。


李素不由愈感激,看得出,這張熊皮是李績的珍藏之物,或許這只熊就是他親手獵的,現在隨手一扔,把它當成一件普通的玩意扔給了自己,小小一個舉動,便看出李績確是真心實意拿李素當成了晚輩。


都是實在人,權貴圈雖然免不了一些亂七八糟的腌臜事,可這些名將卻個頂個的直爽豪邁,待人真誠,就連以惡霸形象橫行長安的程姓老流氓,在李素最艱難的時候向他求救時,他也沒讓李素失望過。


“多謝李伯伯厚賜,小子愧受了。”李素朝李績咧嘴笑。


長者賜,不敢辭,謙讓也要看時間場合,李績的珍藏之物若被李素謙讓回去,保不住馬上就會飆,李素不想破壞眼前這個美好的氣氛。


李績滿意地點頭,捋了捋長須,緩緩地道:“平定晉陽之亂,老夫沒怎么插手,這是上面的意思,明白嗎?陛下有密旨,此事任由你和晉王殿下裁斷,不過老夫卻是從頭看到尾,不得不說,你干得不錯,換了老夫來處置此事,結局怕是不能如此善了,亂民也好,門閥也好,終歸要死一大批人的,或許火上澆油,激得整個晉地全亂了不可,而你,沒有妄殺亂民,對門閥也沒動過手,既有雷霆手段,也有甘霖普降,連消帶打的把亂局平定,這一點,老夫怕是不如你……”


李素張嘴剛想謙虛幾句,又想到剛才李績教訓過自己不必太謙虛,于是只好附和道:“是啊是啊,小子也覺得自己很不錯……”


李績臉一黑,深吸一口氣,強自按下想抽他的沖動,緩緩道:“剛才當老夫放屁,娃子啊,該謙虛的時候還是謙虛一下吧。”


李素急忙道:“李伯伯說得是,伯伯實在謬贊了,全是小子運氣好,誤打誤撞而已。”


李績饒有興致地挑挑眉:“謙虛也要有個章法,能說出個一二三的條陳來,不然就是虛偽了,娃子你說說看,你到底哪里運氣好?”


李素嘆道:“此事涉及晉陽本地門閥,甚至連七宗五姓都參與進來了,老實說,小子在奉旨離開長安時便隱約有這么個念頭……如今是貞觀盛世,說是‘盛世’,當然有點夸大,但不可否認,如今是一個君圣臣賢,文武兼備的年代,民間百姓純樸勤勞,無論何地,對長安君臣的仁德皆口口相頌,雖然每年鬧災,可災害這東西是天注定的,不能鬧了災就往陛下身上推吧?我所知道的大唐百姓可沒有這么不講道理的,所以,謠言在晉陽傳得沸沸騰騰,先我便存了疑慮,謠言驟然間在晉陽傳開,背后必然是個有極大號召力煽動力以及有人力財力的人才能辦得到,試問在晉陽本地,除了官府以外,誰還有這等只手遮天的本事?”


李績瞇起了眼:“所以,你從離開長安開始便懷疑是門閥所為?”


李素笑道:“當時沒想到,說實話,也不敢想,李伯伯您比小子的見識廣多了,自然清楚那些門閥在大唐內是怎樣的光景,說是龐然大物不過分吧?每逢亂世,登高一呼而應者云集的,必然是門閥中人,連高祖皇帝和陛下立國后都不得不對七宗五姓忌憚禮讓三分,我只不過是個小小的縣侯,手里沒兵沒將的,當時離開長安時想都沒敢往門閥身上想,直到后來,我和晉王殿下到了晉州,看到有人混雜在百姓人群里散播謠言,煽動百姓對抗官府,當時晉州刺史就在百姓人群中,那一幕終于令我對門閥產生了懷疑……”


搖了搖頭,李素嘆道:“太膽大妄為了,當著刺史的面還敢公然行煽動蠱惑之事,尋常的小股反賊或是盜匪之流可沒膽子沒底氣干這事,做賊的看見當官的,天生就該透出幾分心虛才是,哪有楞頭青硬頂著跟當官的對著干的?所以當時我就覺得晉地的亂局,恐怕不是小股反賊流民或盜匪能干得出的,后面必然有一股能與本地官府分庭抗禮的勢力支持,晉地才會亂得不可收拾。”


李績點了點頭,目光充滿了贊許:“所以,你在晉州時便懷疑是門閥所為?然后決定將此事查個水落石出了?”


李素嘆道:“李伯伯又錯了……當時懷疑到有可能是門閥所為后,我第一個念頭是想馬上啟程回長安的……差事辦砸了,陛下頂多也就把我撤職免爵吧?不會砍我頭對吧?可如果繼續追查此事,我很有可能連腦袋都保不住……”


李績愣了片刻,指著李素鼻子笑罵道:“沒出息的慫貨,老夫還打算夸一夸你臨危不懼,遇亂不慌,你自己倒先泄了氣,教老夫一肚子夸贊沒法出口了。”


李素陪笑道:“您別夸,真的,小子其實就一俗人,該怕的時候還得怕,該跑還得跑,見利忘義的事不是沒干過,慚愧一陣再自責一陣,勁頭過了還是照樣過日子,下次該見利忘義時說不定還是會繼續干,小子跟尋常升斗小民其實沒區別。”


李績也不知該夸還是該罵他,沉吟片刻,嘆了口氣道:“到底是年輕人,活得真,話也說得真,做人是該這么個活法,世上的好人也有壞毛病,壞人也不見得就真的壞得徹底了,好的地方比壞的地方多一點,這個人便可以算是好人,你既然當時想跑,為何又留下來決定繼續前往晉陽?”


李素嘆道:“正如李伯伯所言,小子好得不純粹,壞也壞得不徹底,這是小子此生做人最失敗的地方,當時小子確實想跑回長安來著,可是……誰叫我身邊多了個晉王呢?小子只是個縣侯,遇事先躲了,頂多不吃這份皇糧,全家也餓不死,可若是丟下晉王殿下,一個十多歲的孩子,能指望他平定晉陽之亂嗎?說不定連命都會丟在晉陽,所以,小子跑不得,不能跑,要跑也該拉著晉王殿下一起跑,晉王殿下不肯跑,小子只好陪他去晉陽了……”


李績哈哈大笑:“沒錯,好得不純粹,壞得不徹底,說的就是你這種人,高不成低不就的,行事比尋常人更多了許多掣肘,你既然不忍心扔下晉王,可見你好的地方比壞的地方多一點,勉強也算好人了……也幸虧有了你,連晉陽縣令的底細都被你揪出來了,小子著實不簡單,尋常哪里會把官員懷疑進去,也就是你了。”


李素笑道:“這是小子壞的一面,任何人任何事都要先懷疑然后再接受,您就別夸了,小子汗顏無地……其實一切都是運氣,揪出縣令是因為他太完美,而且在我懷疑他的時候做了一件蠢事,派人去燒了囤糧,至于后來扯出齊州陳家,再扯到太原王氏,用計逼得王氏扯出范陽盧氏等等,凡事只要打開了一個口子,后面的一切疑團便順理成章勢如破竹了。說來還要感謝李伯伯的并州兵馬,您麾下的兩萬將士可起了大用,若沒有他們,小子就算有了證據也不敢吱聲,頂多一道奏疏往長安一送,讓陛下去解決。”


“恩威并濟,正合奇輔,正則以兵鋒威嚇王家,奇則以五千將士喬裝亂民假裝攻城,逼王呈說了實話,一正一奇,你用得很好,不愧是西州見過真陣仗的。你既然動用了兵馬,自有你的考量,老夫只是奉旨行事,你用不著謝我,只不過你這次把太原王氏欺負得夠慘,恐怕日后……哈哈!”


李績放聲大笑,見李素一臉苦色,李績拍了拍他的肩,道:“娃子莫怕,如今可是李唐江山,千年門閥固然勢大,只不過……”


說著李績忽然面露冷笑:“只不過大唐的疆土上,無數新的權貴門閥興起,他們的風光只是曾經,往后可說不得是誰風光了。若王家對你報復,只管來找老夫,嗯……老夫仔細算算,你在長安的靠山怕是不少了,程老匹夫那一家子匪類跟你如膠似漆,牛進達是你的授冠人,還有李藥師,還有段志玄,還有吳王,晉王,還有那什么什么公主……哼!墻頭草似的東西,見人就‘叔叔伯伯’的一通喊,悄無聲息的,居然被你搭上這么多靠山!王家若先在長安打聽打聽你的底細,日后定不敢動你。”


鼻孔哼哼兩聲,李績壓低了聲音道:“門閥勢大,對大唐來說終究是個禍患,這話老夫只對你,且放寬心吧,陛下的忌憚,各家門閥也都清楚,這些年漸漸不敢對陛下指手畫腳了,你是陛下階前的能臣,極得圣眷,他們不是蠢物,不敢下手害你的。”


李素眨眨眼:“是,小子受教了。若以后有人在長安城追殺我,小子一定先跑到李伯伯府上躲一躲,還請李伯伯救小子。”


李績一愣,接著一記馬鞭抽在李素背上,罵道:“混帳東西,烈酒綠菜一車車往程家送,遇到麻煩了就知道跑老夫府上,說的是人話嗎?換過來!好東西送我家,被人追殺跑程家去,程家一老六小加起來七個大小匹夫,足夠保你命了。”


嘆了口氣,李績盯著李素上下打量了一陣,道:“奇怪啊,前幾年怎么就突然冒出你小子了?你的底細老夫聽說過,出身不過是太平村尋常一個農戶家,聽說娘親早故,你是父親一手拉扯大的,而你父是個斗字不識的老農,不可能教出你這么一號精滑陰損的貨色,又是作詩又是釀酒造震天雷,打仗守城破案坑人仿佛天生就會,有些事做得比我們這些久經風浪的老將還出色,老夫實在是奇怪啊,你家究竟是怎樣的教養?”


“浮云,全都是浮云,小子一身本事稀松平常,只會玩點小聰明,上不得臺面,就這點小聰明還是有一日天降暴雨,狂風四起,野外無人一道閃電霹雷,恰好劈在小子腦門,于是……”


李績打斷了他的話,慢悠悠卻殺氣四溢地道:“再在老夫面前胡說八道,老夫可真抽你了啊。”


頓了頓,李績朝他一笑,道:“以前你我來往不多,每逢年節你也只是送點禮品到府上,點個卯的功夫便走了,這次晉陽一行,老夫與你相處頗為相宜,也越來越欣賞你小子了,當初你受冠之禮,老夫身在并州無法參加,聽說那些老匹夫都去你府上觀禮了,回長安后老夫偷個閑,去你府上看看,據說你家有個洗澡的大池子,還有你李家的吃食也是長安一絕,連陛下都遣御廚去你家學師,老夫從未登過你家門,倒是想領教一番。”


李素笑道:“李伯伯大駕光臨寒舍,小子必掃榻以待,倒履相迎,您隨時來,小子定讓李伯伯滿意……”


語氣一頓,李素忽然想到這幫老殺才的品性,于是訥訥補充道:“那個啥……小子沒出息,寒舍里沒有歌舞伎,您老若想聽點聲響,看點動靜,呃……麻煩歌舞伎自帶。”


李績愣了片刻才回過味來,氣得手里馬鞭一揚,便待抽他,忽聽前方一陣轟然大喊。


“到長安了!到長安了!”
V123210 發表於 2016-7-8 00:03
貞觀大閑人 第六百一十八章 盛裝赴約


    趨駕至南山,遠望見長安。

    層嵐疊嶂的群山遠處,長安城的輪廓在傍晚金黃色的夕照里若隱若現,雄城萬丈,巋然屹立。

    隊伍的歡呼聲此起彼伏,歸家的喜悅迅速在禁衛和李家部曲中擴散開來。

    李素也露出了笑容,先是嘴角一勾,露出一抹淺笑,嘴角弧度越來越大,最後放聲開懷大笑起來。

    李治策馬馳到李素身邊,大笑道︰“子正兄,快趕一步,咱們可在城門關閉前進城入宮,覲見父皇,父皇大悅或可太極宮賜宴,咱們……喂,子正兄!子正兄何往?”

    李素懶得理他,騎在馬背上先朝李績拱手行了一禮,李績含笑點點頭,李素大笑著揚聲喝道︰“方五叔,王樁!”

    “在!”二人凜然應道。

    李素大手一揮︰“李家部曲隨我回家!”

    “是!”

    轟然一陣馬兒長嘶,李家百余部曲在李素的帶領下脫隊朝太平村方向疾馳而去,留下李治一臉懵然和被拋棄後的失落。

    “李伯伯,他……”李治哭喪著臉道︰“咱們應該先進長安城,覲見父皇之後才回家呀,他怎麼把咱們丟下了?日後若有人知道此事,不輕不重怕是會參他一本呢。”

    李績眼里滿是笑意,道︰“殿下覺得,李子正是個怎樣的人?”

    李治想了想,道︰“他是個聰明人,嗯,很聰明,言與行往往都出人意料,常有驚世之論,亦有鬼神莫測之行,這一路我他與朝夕相處,實獲益良多,只是……他似乎,呃,有點懶散,干啥事都是漫不經心的樣子。”

    李績笑道︰“不是漫不經心,而是他其實對國事殊無興趣,‘家國’二字在他心里,最看重的是‘家’,而不是‘國’,所以他寧願冒著被參的風險,也要先回家看一眼,家里平安無恙,他心里踏實了,其次才會想到國事……”

    李治愕然無語。

    李績笑道︰“等殿下再長大些,或許便明白這個道理了,男人在外面再風光,終究心里是有牽絆的,有的因權錢所系,有的因兒女情長所系,還有的,嗯,心里便只系著一個‘家’字了,老夫這把年紀,為國征戰無數,離家時常數載,重功名而輕離愁,此時自省,卻發覺還不如一個年輕娃子活得明白……”

    ****************************************************************

     李素就是李素,世上只有這一個李素。

    李素活得明白,正因為太明白,所以他有他磨不平的稜角,王權與禮律在他心里,哪里比得上家中窗格內透出的一抹等他的孤燈?

    躍馬還家那隔歲,預應乾鵲報高堂。

    騎在馬上風聲呼嘯過耳,眼前的鄉道越來越熟悉,連馬兒仿佛都感應到主人的急切和喜悅,不須催馬,蹄聲漸驟,百余人轟隆隆朝太平村飛馳,身後揚起一片黃色的塵土。

    早已有人先行一步向侯府報信,當李素等人趕到太平村口那棵熟悉的大銀杏樹下時,村里的鄉親們已站在鄉道兩旁,一臉喜色地朝李素等人行禮招呼,李素按捺住急迫的心情,放緩了馬速,強笑朝鄉親們還禮問候。

    行到李家門口時,李道正,薛管家等人早已在門前的空地上翹首以盼,鄭小樓則仍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樣站在李道正身後,見李素領著眾部曲風塵僕僕回來,李道正黝黑的面龐一陣抽搐,忍住了迎上前的沖動,只咧開嘴笑了起來,目光晶瑩,神情激動。

    薛管家可沒那麼矜持,李素的馬兒還未停步,薛管家微胖的身子便搶先一步竄了出來,伸手拉住了韁繩,將李素攙下馬來,一邊笑著流淚,一邊羅嗦嘮叨個不停。

    “侯爺回來了,總算回來了!這些日子老爺和少夫人日盼夜盼,家里連個喜慶氣都聞不到,下人們一個個死氣沉沉的,以後可不敢跑遠了,可不敢了……”

    李素扔了韁繩,朝薛管家笑了笑,轉頭看著老爹,快走兩步到李道正面前,雙膝跪拜,垂頭道︰“爹,孩兒回來了。”

    李道正急忙扶起他,朝他上下打量,笑著不停地點頭︰“好,全須全尾的,沒缺啥,平安就好,平安就好!哈哈,老薛,快,今晚府里加菜,多加肉,可是遭罪了,我娃餓瘦咧,多吃肉補回來!”

    薛管家笑著應下,轉身匆匆進門安排去了。

    父子二人站在門口寒暄,李道正不停念叨著“我娃瘦咧”,一雙有力的胳膊緊緊抓著李素的手腕,仿佛怕他消失似的,門口不知寒暄了多久,李道正這才放開了他。

    李素轉眼望去,卻見大門的門檻內,許明珠眼圈發紅,淚水一串串地滑落腮邊,與李素的目光相遇,許明珠再也忍不住,邁過門檻朝他飛奔而去,跑了幾步又覺失了儀態,急忙改成碎步,在李素面前襝衽為禮。

    “妾身賀夫君功成歸家,妾身……哎呀!”

    李素哈哈大笑著抱起了許明珠,原地轉了幾個圈,周圍的部曲一陣哄然大笑,連鄭小樓那張冰冷的棺材臉都忍不住勾起了一抹笑意。

    “自己家里,行個屁的禮!以後不許了!”李素放下許明珠笑道。

    許明珠羞得不行,腦袋早已埋進李素的懷里,久久不敢抬頭。

    李素一手摟著許明珠,另一手朝部曲們使勁一揮︰“走,進府!今日開宴,吃喝管夠!”

    部曲們轟應,喜滋滋地笑鬧起來。

    …………

    內院廂房里,許明珠的頭仍埋在李素胸前,聲音哽咽,肩膀一聳一聳的。

    “夫君真狠心,一走便是三四個月,連家書也不捎一封,害妾身整日為你提心吊膽……”

    李素苦笑︰“當時晉陽已亂,危機四伏,我與晉王殿下忙得昏頭昏腦,心里只牽掛著平亂懲凶,哪里能顧得上寫家書,原以為一兩月能平定的事情,一拖便是三四個月,老實說,我在晉陽也煩呀。”

    “夫君走後,妾身常托程家幫忙打探晉陽情勢,听說晉陽凶險得緊,好像還牽扯了大門閥,而且馬上要造反攻城了,妾身听了六神無主,嚇得不行,當時顧不得失儀,便去長安城求見程伯伯,程伯伯要妾身放寬心,他說……說夫君是個有本事的,晉陽小小亂象,比起西州的凶險差遠了,若夫君連這點小事都處置不了,程伯伯說……不如早點死了算了,省得活在世上丟人現眼浪費糧食……”

    許明珠說著小嘴一癟,神情敢怒不敢言,委委屈屈地道︰“程伯伯……怎能說這話?”

    李素愣了片刻,失笑道︰“程伯伯對我還真是……呃,有信心啊,夫人莫怪,以後見到他躲遠點,咱以後不跟為老不尊的家伙來往。”

    輕輕撫著她背後的秀發,李素柔聲道︰“夫人這段日子可好?家中一切可好?……咱家的錢庫不會又空了吧?”

    滿腹小別勝新婚喜悅的許明珠頓時破功,噗嗤笑了一聲,然後狠狠捶了他一記,嗔道︰“當妾身是敗家婆娘麼?沒病沒災的,錢庫怎會空了?不僅沒空,比夫君離開長安時還多了不少呢,上月與長孫家和程家的生意又結了一回帳,家里庫房的銀餅都堆起來了,妾身最近忙著跟我父親調兌,听說銅錢比銀餅保值,相同兌比的話,每兩銀餅能多兌三文錢呢……”

    “……長孫家很干脆,香水的買賣說結便結了,人家的帳房還問妾身要不要換成銅錢用大車載回去,妾身尋思畢竟是兩家長久的買賣,若跟長孫家兌了銅錢,雖然人家不會說什麼,但咱們侯府總有佔了人家便宜之嫌,怕長孫家心里有疙瘩,再說傳出去對夫君的名聲也不好,所以結帳時妾身只要了銀餅,只不過程家……”

    喜滋滋地匯報家里的收入,說到程家,許明珠小嘴一癟,又委屈起來︰“程家倒是結了帳,只不過程伯伯說夫君您在晉陽平亂,怕是端午都回不來了,節禮更是指望不上,所以程伯伯他自己扣下了咱家的二十貫帳款當節禮……”

    李素呆了一陣,咬牙道︰“這個……不要臉的老流氓!”

    “還有……程伯伯說當初夫君從牛伯伯家偷了一個大銅香爐給他,後來牛伯伯打上門去,把銅香爐搶走了,程伯伯還受了傷,又扣了咱家一百貫當是補償銅爐和湯藥錢……”

    許明珠美眸瞥著他,小心翼翼地道︰“夫君,為何長安城里這些叔叔伯伯們,都是……都是這般樣子?”

    李素這下連氣都懶得生了,索然長嘆道︰“夫君我以後也要努力變成這般樣子,不然太吃虧了。回來的路上我就在擔心,沒想到果然不幸猜中,算了……”

    甩掉煩心事,李素一雙手不太善良地伸進了許明珠的衣襟內,嘿嘿笑道︰“夫人,都說小別勝新婚,咱們是不是也新婚幾次?”

    許明珠大羞,急忙站起身,擺脫了他的魔掌,拔腿慌慌張張往外跑去︰“妾身……妾身去安排酒宴!”

    …………

    …………

    當晚,侯府大宴部曲,從薛管家到府里的下人,還有鄭小樓和方老五等百名部曲,皆被李家的家主宴請。

    大門外的空地上,擺了十幾張李家獨制的大圓桌,每十人圍坐一桌,大碗肉,大壇酒,李家的下人和部曲們喝得面紅耳赤,就連內院都專門為服侍主人的丫鬟們開了兩桌,全是自家人,李家的老爺和侯爺本就是怪胎,並不太講究上下尊卑,家主放了話說敞開吃喝,下人和部曲們自然不必客氣,喝得昏天黑地,不知南北。

    敬了方老五和隨行部曲們幾杯酒,又匆忙吃了幾口菜,草草墊了一下肚子,李素在許明珠意味深長的目光注視下悄無聲息地出了門,直奔河灘而去。李素知道,此時此刻東陽一定早已知曉自己回家的消息,他也知道,東陽一定在那個刻骨銘心的老地方焦急地等著他。

    ************************************************************************

     東陽的道觀已忙成一團,亂糟糟不成樣子。

    綠柳像只穿梭不停的蝴蝶,在幾名年輕道姑的協助下,手忙腳亂地為東陽著裝打扮。

    每次離別,每次重逢,東陽總會為他脫下道袍,再著麗裝,女為悅己者容,最美的芳華里,她只為他而用盡全力綻放光彩。

    “頭飾呢?頭飾呢?上月殿中省送來的新頭飾呢?你們擱哪里了?”綠柳咋咋呼呼地喊道,額角因為忙亂而微微滲汗,一雙秀氣的柳眉不知不覺上挑,無形中露出幾分稚嫩的煞氣,瞪著那幾個侍侯的道姑,加重了語氣道︰“不是我說你們,你們也侍侯過公主殿下好幾年了,雖然殿下平日不穿宮裝,可作為下人的,殿下一朝要穿,就必須馬上找得到,馬上穿上身,哪有你們這樣懈怠……”

    “行了行了,綠柳你少說幾句,我是修道出家之人,穿這些……原本是不合適的……”東陽輕輕地道,語氣一如往常般溫柔。

    綠柳小嘴一癟,道︰“殿下,您穿宮裝才最合適,您若穿上了宮裝必然艷光四射,天底下的婦人都教您比下去啦,就您這國色姿容,這窈窕身段兒,李侯爺見了您怕是兩眼冒綠光呢,哼!可不知比他家那位大夫人強了多少……”

    “綠柳!越說越沒規矩了!”東陽聲調高了些,綠柳見東陽似有怒意,急忙吐了吐舌頭,不敢再說了。

    “哎,頭飾呢?怎麼還不送來?你們這些人簡直瓜死了!殿下,奴婢去前院再叫幾個人來幫忙,李侯爺怕是已在家里喝過接風宴,這會子應該等在河灘邊了,殿下您可得快點,莫讓李侯爺等急了,但也不能太快,一定要打扮成最美的樣子再去見他……”

    綠柳一邊嘮叨,一邊匆匆出了寢殿,朝前院跑去。

    沒過多久,武氏和杏兒被綠柳風風火火地拉進了寢殿,東陽面朝大銅鏡,見銅鏡里映出的武氏模樣,不由一愣,卻听綠柳在一旁道︰“殿下,這位武氏您還記得嗎?她可在宮里當過才人呢,說起著裝打扮,咱們這府里怕是沒人比她懂了,讓她來給您打扮如何?”

    噗嗤一笑,綠柳道︰“可得趕緊著呢,李侯爺等不及了!”

    東陽俏臉一紅,面朝銅鏡深深看了一眼鏡子里的武氏,然後點點頭,算是默認了武氏為她打扮。

    武氏自打進了道觀內院寢殿後便一直如履薄冰,生怕行差踏錯,連頭都是深垂著的,有人問話她才敢稍稍抬頭,恭敬地回一句。

    畢竟是太極宮里出來的人,論禮儀,道觀自然是萬萬比不得宮里的,武氏表現出來的良好儀態很快令周圍數人對她刮目相看,唯有東陽,仍盯著鏡子里武氏那張小心翼翼的臉,不知是何含義。

    听到綠柳提起“李侯爺”三字,武氏忽然抬起了頭,眼中露出似喜悅又似詫異之色,隨即馬上恢復如常,上前將東陽的長發輕盤起來,一邊盤卷一邊用小簪固定,在她的巧手侍弄下,東陽的頭發很快被盤成了當下大唐婦人甚為流行的高雲髻。

    綠柳不時跑出去看看天色,著急地直跺腳催促︰“快點快點,月上柳梢,正是良辰美景,莫誤了殿下的好時光……”

    東陽羞怒道︰“綠柳你口沒遮攔的,討打嗎?”

    綠柳嘻嘻一笑,也不當真,只是不停催促。

    武氏在催促聲中卻一直不慌不忙,但巧手確實了得,很快東陽便被她打扮成了一副絕美脫俗的樣子,武氏一邊為東陽整理腰間的配飾,一邊不經意似的一眼掃過妝台,卻發現妝台的漆木首飾盒里,一支有些陳舊班駁的金簪靜靜地躺在盒中,仿佛一顆蒙塵的明珠,與周圍那幾支玉簪金簪格格不入。

    武氏眼楮連眨幾下,接著素手拂過首飾盒,取過一枚美玉佩帶在東陽的腰間,接著又取了一支金簪準備插在東陽的高雲髻上,卻被眼尖的東陽叫停了。

    “慢著,幾年前他……他送我的那支簪子呢?我要戴那支簪子。”

    武氏輕聲道︰“不知殿下所指的是哪一支?”

    東陽的目光這時才回到首飾盒上,接著有些疑惑地道︰“咦?我記得它一直在盒子里的呀,怎會不見了……”

    武氏嘴角一勾,道︰“可能殿下記錯了地方呢,要不要……”

    綠柳這時忽然從殿外沖進來,見東陽打扮大致不差了,于是拽起東陽的手便往外跑。

    “哎呀,別打扮了,再打扮就真晚了,殿下速去,奴婢給您帶路,叫府里禁衛支起火把清道,快快!”

    不等東陽反應,綠柳拖著東陽便消失在殿內了。

    ******************************************************************
V123210 發表於 2016-7-10 00:48
貞觀大閑人 第六百一十九章 制造時機


金風玉露一相逢。


被綠柳風風火火拉出道觀,東陽有點淡淡的羞澀,她覺得自己好像在做一件很羞于啟齒的事情,幽會情郎沒什么,可是……旁邊還有個貼身侍女陪著,還有一大群禁衛點著火把開道清場,能把幽會搞出如此浩浩蕩蕩的場面,心中蕩漾著的絲絲旖旎,全被眼前的大場面破壞了。


一行人走出道觀,馬不停蹄如同行軍般趕往河灘,上了鄉道便聽到村里處處喧囂狗吠,仿佛全村的狗都在為她這次幽會情郎以壯聲色似的,東陽腳底忽然有些軟,臉上火辣辣的燒得慌。


快走到河灘邊的小樹林時,東陽停下了腳步,死活不肯再往前走一步了,綠柳不解地看著她:“殿下怎么了?李侯爺就在前面等您呢……”


“綠柳……”夜色里的東陽看不清臉上的表情,可聲音卻帶著幾許顫抖:“你們……嗯,你和禁衛們先回道觀,我……我和他說說話就回來。”


“那怎么行!大晚上的一片漆黑,出了意外怎么辦?殿下忘記當年你被惡徒劫持的事了?就是因為落了單呀!”綠柳強烈反對道。


“有他在,我不怕!”東陽態度漸漸有些強硬了:“他當年能保護我,如今也能保護我,他還要保護我一輩子的,回去吧,我和他‘單獨’說說話兒。”


“單獨”二字咬得很重,綠柳如今也是二九年華了,早已到了情竇初開的年紀,雖然夜色下看不清東陽的臉色,但綠柳忽然明白了她的意思,然后……她的臉上也有點燒了。


噗嗤一笑,綠柳促狹地擠了擠眼睛,道:“那婢子和禁衛們離河灘遠一點如何?”


東陽只覺得臉燒得厲害,沒理綠柳,默不出聲快步朝河灘邊走去。


身后的綠柳傳來一聲輕笑,眾人留在原地沒跟上去了。


東陽的腳步很輕快,幾乎像在小跑,一身華麗的盛裝在夜色下反射著螢螢的光芒,像一只在黑夜里蹁躚起舞的飛蛾,義無返顧地撲向熊熊的火堆。


跑了沒多久,依稀可聽見涇河水流淌的嘩嘩聲,東陽的腳步更急了,穿過小樹林,波光粼粼的河水旁,一道瘦削的人影靜靜坐在河邊的石頭上,垂著頭似在打瞌睡,懶散的樣子如同烙進了骨子里一般刻骨銘心。


東陽站定,癡癡地看著那道令她日思夜想的人影,看著他懶洋洋似乎什么都不感興趣的模樣,靜靜坐在河邊,與周圍的風景融為一體,仿佛他本就是這道風景里最濃墨重彩的一筆,最令人無法忘懷的亮色。


然后,東陽笑了,素手悄然拎起了衽裙的一角,猶豫了一下,又脫下水綠色的繡鞋,一如當年的初遇,赤著一雙雪白晶瑩的蓮足,踩在柔軟如毯般的草地上,朝他飛快跑去。


東陽道觀內。


武氏坐在前院里呆,螓半垂,露出頸后一段潔白如玉的肌膚,安靜的模樣像一尊玉美人雕像,她的嘴角微微勾起,牙齒白凈且整齊,嘴唇紅艷,黛眉如柳,仿佛剛剛精心打扮過,妝容非常得體,既不顯得張揚,也充分突顯了她這個年紀的女人的風情。


自剛才東陽匆忙被綠柳拉出去后,武氏便一直坐在前院內,不知等待著什么,攏在長袖里的右手微微凸起,似乎正用力攥著什么東西,這樣的姿態一動不動,一坐便是小半個時辰。


一位名叫慧清的中年道姑跨進前院,神情有些疲憊。


慧清是最早跟著東陽的道姑,從東陽的道觀建成后,慧清便被李淳風指派來到道觀,奉東陽為觀主,平日里跟著東陽做早晚課,閑暇時則負責道觀前院所有道姑的飲食起居,差不多算是前院總管家的角色。


武氏見慧清進院,兩眼不由一亮,深吸一口氣,調整了一下表情,很快露出焦急的模樣,起身迎向慧清。


“慧清師姐,剛才公主殿下令貧道為她打扮,把她打扮得好看些,然后去見……嗯,見那位……”


慧清露出了然的神色,這座道觀里,從東陽身邊的宮女到前院的所有道姑,包括外面巡弋的禁衛,對李素的存在已然非常熟悉且明了了,大家甚至不必說到李素的名字,只要說到“那位”,所有都能露出一臉“我懂你”的表情,慧清現在露出的,正是這種表情。


略見稀疏的眉毛挑了挑,慧清示意武氏繼續說下去。


武氏接著道:“殿下說要打扮得好看些,貧道全力而為,只是殿下欲用……那位當年送她的金簪,可當時卻不見那支簪子,殿下好生失望,心有不甘地去河灘邊赴約了,殿下走后,貧道在她飾盒里翻了一下,卻意外現那支簪子就在盒子里,只是當時沒現罷了……”


說著武氏的右手終于從長袖中伸了出來,手里緊緊攥著的,正是東陽苦尋而不見的那支簪子。


武氏神情似焦急又似惋惜,嘆道:“貧道進觀晚,但也聽說過殿下與……那位之間的事,聽綠柳姑娘說過,殿下平日對這支簪子最是在意,它是……那位當年送她的定情之物,今日久別重逢,卻沒有戴上它,殿下此刻的心情想必……頗為煎熬吧?至于那位……若見殿下未戴那支定情之物,倒不知是何想法了……”


慧清本是出家人,對男女****之事似懂而又不懂,只是此時民間風氣頗為開放,禮教尚未被后世的腐儒們扭曲,男女****之事往往十分大方坦蕩,慧清縱然沒吃過豬肉,卻也見過豬跑的,聽武氏這么一說,慧清頓時有些急了,道:“那可如何是好?殿下既然看重此物,赴約卻未戴它,那位……怕是心中不喜吧?誤會了殿下的一番心意就糟了!”


武氏心中一喜,順勢焦急地道:“貧道也是這么想的,殿下為了他而自愿出家,這幾年受過多少寂寞苦楚?若是再被那位誤會,貧道未免為殿下不值了……”


慧清雖然中年,但出家人對男女****之事到底比較陌生和單純,聽武氏說得嚴重,慧清愈著急了,聞言毫不猶豫脫口道:“你現在趕緊去河灘,把簪子給殿下送去,當著那位的面莫說簪子不見了之類的話,就說……就說……”


吭哧半晌,慧清仍未編出一句謊話,急得面紅耳赤,武氏都為她著急,于是很自然地接口道:“就說貧道依殿下的吩咐特意將簪子帶來,請那位親手為殿下戴上……”


慧清兩眼一亮,點頭道:“對,這個說法倒是頗為雅趣,就這么說了,你去河灘邊尋殿下去吧。”


武氏笑了:“是,聽慧清師姐的,貧道這便去了。”


慧清點點頭,轉身進了中庭的三清大殿中清理香爐去了。


武氏面無表情站在庭院內,眼中的笑意卻越來越明顯,她不慌不忙地整了整略見凌亂的鬢,猶豫了一下,又伸出一只手指,將嘴上的唇色擦得淡了些,再刻意將道袍的腰帶收得更緊,露出自己盈盈不堪一握的纖腰,如此一來,一位清新脫俗不著脂粉的絕色道姑形象頓時脫穎而出。


準備好了這些后,武氏攥緊了手中的簪子,邁著碎步出了道觀,朝河灘邊走去。


她臉上的笑容一直在不停的變換,唇角時而高高上揚,笑得非常夸張,時而抿唇淺笑,仿若懷春少女般嬌羞,時而露出幾顆小牙,矜持又不失風情,一路走,一路練習,似乎在選擇面對那位時,該用怎樣的笑容才最合適,最令他著迷沉醉。


離河灘越近,武氏的心跳也莫名地加快了許多,當初被選為隨侍帝側的才人時都不曾如此緊張過。


從被救出掖庭,到奉旨出家為道,再到如今這段平靜安逸的日子,武氏心中積下了許多的疑惑,還有許多的不安和不甘,她告訴自己必須見到李素,必須知道他為何要救她,如果付出的代價不是太大的話,她必須馬上脫離這座道觀,不顧一切地死死抱住李素往上爬,她還年輕,可是馬上就快不年輕了,但她絕不甘心在這座道觀里孤獨終老,她應該有更光明更美好的未來,這個未來可以在侯府,可以在太極宮,可以在一切富貴榮華的地方,但絕不能在道觀里!


她知道東陽一直對她有戒意,從見到她的第一眼起,這種戒意她便很直觀地察覺到了。


她也知道東陽絕不會主動讓她見到李素,因為他是東陽的情郎,一個正常的女人是絕不會讓情郎見到另一個美麗的女人的。


不過沒關系,武氏不僅美麗,而且聰明,別人不給她機會,她懂得自己創造機會,比如今晚,那支莫名其妙消失,又莫名其妙出現的簪子,便是她給自己創造的機會。


離河灘更近了,武氏的心跳得越快,抬眼一看,遠遠的,綠柳和一眾禁衛舉著火把,站在小樹林外靜靜等待著。


武氏停下腳步,美眸四下流轉,然后悄無聲息的繞過綠柳和禁衛們,從另一條小徑拐過去,直奔河灘邊。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vc2008

LV:8 領主

追蹤
  • 39

    主題

  • 18495

    回文

  • 2

    粉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