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貞觀大閒人 作者:賊眉鼠眼(已完成)

   
vc2008 2015-3-1 14:59:49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67 4823000
V123210 發表於 2016-7-10 00:48
貞觀大閑人 第六百二十章 心計稚嫩


涇河的河灘邊流水潺潺,漆黑的夜色里,一對人影緊緊擁抱在一起,久久不愿分開。


分別并不算太久,可他和她都感覺仿佛隔了一輩子似的漫長,心愛的人活生生站在眼前都如同做夢一般不真實。


“下次不要跑那么遠,那么久了……”東陽語氣里帶著怨意:“父皇朝堂里的臣官那么多,能文能武者不知凡幾,為何每次這種危險的差事都要你去干?隨便拎一個出來不比你強多了嗎?”


李素滯了一下,然后嘆息道:“雖然知道你想表達的是不舍得我離開你的意思,可……我怎么聽著如此不是滋味呢?你確定沒有存著順便踩我一腳的心思?”


東陽噗嗤一笑,又捶了他一下,道:“什么叫順便踩你,主要就是踩你,誰叫你這么狠心,一走就是小半年……”


嬌俏地橫了他一眼,東陽笑道:“晉陽的亂局平了,家里怕是又亂了吧?回家后你的夫人怎么沒把你給平了?”


李素嗤笑:“我專業平亂二十年,誰平誰還不好說,不過看你這架勢,莫非今晚你想把我平了不成?”


東陽皺了皺鼻子,道:“我一個出家人,可平不了你,你莫來禍害我便謝天謝地了。”


李素舔了舔嘴唇道:“你父皇近年對你我之事已睜只眼閉只眼了,這次晉陽之亂我不大不小也算立了功,要不……我再試一次?”


“試什么?”


李素盯著她,一字一字道:“求你父皇讓你還俗,然后堂堂正正嫁給我!”


東陽一驚,接著露出幸福的表情,不過仍果然搖頭道:“李素,就這個樣子已經很好了,你有妻子,我有寄托,每日可相見,每夜可想念,這樣挺好的,若你跟父皇再提要求,眼下這美好的日子只怕就過不成了,就算父皇答應了你的要求,讓你娶我,你覺得父皇會把他的女兒嫁進你家做妾室嗎?那時若父皇逼你休妻娶我,教我情何以堪?教你夫人以后如何做人?你的一生豈不是背定了‘負心’的名聲?若為了區區一個名分而掀起漫天風雨,我實不愿為……”


“李素,你,我,你夫人,一輩子就這樣了,好不好?”東陽垂頭,笑著嘆道:“無名無分我也認了,這世上只有一個你,值得我無名無分跟你廝混糾纏一輩子。”


李素露出了苦笑。


剛才確實是有些沖動了,男人不管年齡多成熟,心智到老都有一些孩子氣,比如剛才。


脫口而出的一句話,其實根本沒想過后果,東陽隨意一點醒,李素才頓悟這背后隱藏著多大的麻煩,是啊,東陽是公主,若把迎娶她的事情搬上臺面,李世民怎么可能答應他的女兒給人做妾?若是娶做正室,許明珠怎么辦?兩個對他情深意重的女人,手心和手背,怎么能取舍?


握緊了她的手,李素神情愧疚地嘆了一聲。


這一生終歸負了一個人。


見氣氛低沉,東陽主動岔開了話題。


“快說說,你在晉陽如何平亂的,我每日都派禁衛去兵部打聽消息,兵部尚書李伯伯說晉陽兇險得緊,這些天我一直懸著心,后來聽說晉陽之亂被你平了,而且你還出手收拾了兩家門閥……你到底怎么做的?”


李素斜了她一眼,道:“花前月下,伸手不見五指的環境里,我一本正經跟你討論國事,你覺得有意思嗎?”


東陽捶了他一記,嗔道:“對我來說,國事也是家事,怎么不能說了?”


“那還不如談談你的發型……”李素抬眼朝她高聳的高云髻看了一眼,道:“今晚打扮得如此……別致,不是你自己打扮的吧?”


東陽拂了拂發鬢,笑道:“好看嗎?”


“好看,非常好看!”李素隨手撫著她的發髻,滿臉愛意地夸道:“……村口王師傅燙的?”


東陽氣道:“什么王師傅,肯定不是什么好話!人家辛苦弄了小半個時辰呢。”


“自然點就好,你本是天生麗質,沒必要學那些婦人所謂的流行,以前長發飄飄的樣子我就很喜歡,真的,就像馬上羽化升天似的,看見你就想抱緊你大腿,讓你帶我一起飛……”


東陽笑彎了腰,又氣又笑呸了好幾聲。


濃情蜜意時,身后傳來窸窸窣窣輕碎的腳步聲,李素和東陽同時皺起了眉。


相聚的時光多珍貴啊,這個時候被打擾,二人都有點不高興。


扭頭望去,卻見一名穿著道袍的女子站在兩丈開外的草地上,像只小鹿般怯怯地看著他們。


李素皺眉還沒說話,東陽的語氣已有些冷了。


“誰讓你來這里的?”


武氏一驚,嚇得后退了兩步,然后垂下頭惶然道:“稟公主殿下,貧道……為殿下拿來了簪子,呃,就是李侯爺送您的那支,殿下不是說……希望李侯爺親手為你戴上嗎?”


李素奇怪地扭頭看了東陽一眼,然后回過頭,沉聲道:“你是道觀的道姑?”


武氏不敢抬頭,眼睛只盯著自己的腳尖,輕聲道:“回李侯爺,貧道悟慧,四月前進的道觀,道號還是殿下取的。”


李素忍不住回頭又看了東陽一眼,發現她眉宇間帶著幾許罕有的冷意,不由愈發好奇。


“你來這里……就是為了送一支簪子?”


武氏垂頭道:“是。”


東陽冷冷道:“是你自己的主意,還是別人叫你來的?”


武氏急忙道:“是慧清師姐叫貧道來的。”


東陽性子柔弱,心地善良,聞言終于臉色稍緩,道:“既非你擅自做主,那便罷了,簪子留下,你且回去吧。以后……要懂些規矩,明白么?”


武氏連連點頭稱是。


一旁的李素聽出了不尋常的味道,不由道:“這人……”


東陽狠狠白了他一眼,道:“此女你應該不陌生呀,哼,千辛萬苦從掖庭里……”


話沒說完,李素大驚,情不自禁便站起了身,震驚地看著面前的武氏。


“你是并州武氏?武才人?”李素驚道。


武氏神情比李素更惶恐,嚇得又退了兩步,道:“正是貧道,不過貧道不再是‘武才人’,而是悟慧。”


李素腦子嗡嗡作響,眼睛睜得很大,夜色里看去像兩顆墜入凡塵的星星。


見李素久久不出聲,武氏有些尷尬,想告退,又覺得不能失去這個好不容易創造的見面機會,猶豫了一下,忽然福至心靈,于是面朝李素盈盈下拜,凄然道:“聽聞是李侯爺將貧道救離掖庭宮,貧道一直未曾拜謝,苦命女子福薄,不曾有福面見侯爺,今日老君保佑,還請侯爺受貧道一拜。”


女皇啊!一統天下的巾幗啊,歷史上唯一一個公然稱帝的女皇帝啊!如果歷史的車輪不偏離方向的話,未來若干年后,或許自己還要在太極殿內向她叩拜的,然而現在,這位顯然還是剛出新手村狀態的女皇卻在向他跪拜,這爽點……嘖!


李素不自在地咳了兩聲,漆黑的夜色里,沒人看出他此刻的震驚臉色,須臾的恍神之后,此刻已恢復了正常。


“武才人免禮,救你也算是積個福報,莫惦記此事了,往后你跟著公主殿下潛心向道,便算是報答了吧。”


武氏垂著頭,嘴角不易察覺地一勾,輕聲道:“侯爺的話貧道記住了,回去后貧道定為侯爺每日焚香祈福,請老君保佑侯爺平安康健,世代尊榮。”


李素胡亂點頭,然后便見武氏雙手捧著一支簪子上前,李素一愣,下意識便伸手接過,


二人的手相觸,李素只覺一片柔滑嬌嫩,接過簪子后,忽覺手心一癢,原來竟是武氏在他手心撓了一下,動作很輕也很快,抬頭詫異地看向武氏,卻見她仍垂著頭,一副如履薄冰惶恐不安的樣子,有那么一剎那,李素竟有些懷疑剛才自己的手心是不是產生了幻覺……


“擾了兩位貴人的清靜,貧道失禮,這便告退。”


說完武氏退開幾步,行禮后轉身離去。


李素呆呆地看著武氏的背影,目光復雜,久久無語。


“哼!”


一聲薄怒嬌哼終于將李素喚回了神。


“她的背影可是長了鉤子,把你眼珠子都快勾出來了,人都走老遠了還看什么呢?”東陽酸溜溜地道。


李素苦笑,垂頭把玩著手里的簪子,搖搖頭,道:“那個武氏……平日在你道觀表現如何?”


東陽再溫柔,終究也還是個女人,世上或許有不吃飯的女人,但絕沒有不吃醋的女人,此刻仍舊醋意未消,沒好氣道:“還能如何?每日早晚課,日常的誦經清修,別人怎么做她也跟著怎么做,我平日都住在內院里,哪里有心思每天盯著她呀。”


李素嘴角露出一抹笑意,喃喃道:“是個聰明女子,而且頗有心計,看來人尖子就是人尖子,只要有心,哪里都能冒頭,我若逆天而為,怕是不大容易……”


東陽滿頭霧水道:“你嘀咕什么呢?什么‘頗有心計’,你看出她耍弄什么心計了?”


李素朝她揚了揚手里的簪子,道:“送這支簪子,怕不是那么簡單,具體是個怎樣的內情,我也不大清楚,只不過結合她后面說的拜謝救命之恩,呵呵……”


“拜謝救命之恩怎么了?”東陽仍一副懵懂茫然的樣子。


“我問你,你的公主府出面把她救出的掖庭,你有沒有告訴過她,其實救她的人是我?”


東陽搖頭。


李素笑道:“那么……她是怎么知道救命恩人是我呢?還特意跑過來拜謝?還弄了個送簪子的借口,可見啊,這女人心里早已有數,今日送簪子只是借了個由頭,她主要是想來見我……”


東陽一呆,接著怒容滿面:“你是說,她今晚從頭到尾在使計?”


李素大笑,摸了摸她的頭,道:“你氣什么?她又沒害你,只不過耍了點小聰明而已……”


抬眼看著武氏消失的方向,李素面帶深意地笑道:“此女心思,不可以常理揣之,現在耍弄心計或許有些稚嫩青澀,假以時日,會越來越不簡單,你放心,沒你想的那么復雜,她見我不是圖謀我這個人,而是因為我代表著機會,一個可以讓她一飛沖天的機會。”
V123210 發表於 2016-7-11 00:32
貞觀大閑人 第六百二十一章 入宮述職


李素和武氏的初見,算不上驚天動地,天空不見晴天霹靂,地上不見遍地靈芝,沒有任何異象來襯托這次見面的偉大性,震撼性,以及歷史在這一刻定格的永恒畫面等等……


客觀的說,李素與武氏的見面很平凡,而且武氏略顯狼狽,當然,她走的時候心情很不錯,因為她覺得自己已達到了目的,她的目的本來就是要讓李素認識自己,對自己留下深刻的印象,武氏自信做得不差,清麗脫俗的外貌,小心翼翼的神情,還有那仿佛受驚小鹿般一嚇一退的走位等等,任何一個表情任何一個動作,無一不是為了迎合男人心底最深處的女性審美觀,激男人對一個柔弱不堪且又命苦的女子的保護欲。


所以武氏走的時候很開心,她覺得今晚不虛此行,沒有枉費她花了半天時間又是布局又是說謊,尤其是遞簪子的那一剎在他手心里的輕輕一撓,簡直是神來之筆,不可復制,想必從今晚起,那位年輕英俊且又極得圣寵的李侯爺心里從此對她有了深刻的印象,至于日后,只要李侯爺心里有了她這個人,大家又同住在一個村里,日后自然有大把的機會等著她慢慢占領這個男人的心。


可惜的是,武氏的道行終究淺薄了一些。


她不知道的是,李侯爺心里住著一只千年的老鬼,這點小伎倆在他面前耍弄,說是關公面前舞大刀都有些高抬她了。


李素心里只有滿滿的無奈。


只聽了武氏幾句話,他便把她看穿了,他知道武氏想要什么,“機會”這個東西,他不吝于給她,把她從掖庭救出來原本就是李素為自己布下的一步暗棋,這步棋對他的將來或許有用,或許沒用,但選擇這個時候救她,總歸給自己種下了善因,如同買了一支軟不拉嘰的潛力股,成本小,但回報率高,就算這支股廢了,停牌了,對他來說也不會傷元氣,畢竟便宜嘛。


可是……武氏想要一個機會一飛沖天,方法卻用錯了,尤其是在他手心里輕撓的那一下,嘖!你撓李治去啊,李治才是你該撓的人好不好?撓我有什么用?你和李家父子不清不白的關系搞得那么亂,我這么有潔癖的人會攪進這灘渾水里嗎?簡直不知所謂。


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李素轉頭看著東陽,笑道:“這位武氏……你日后莫要對她太冷落,適當的提拔她一下,有事沒事多關心關心她,讓她記你一點恩情,將來或許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獲。”


東陽蹙眉,沒好氣道:“你還偏著她,還說沒有看上她!”


李素嘆道:“相信我,我對她的心思,沒你想的那么復雜,真的,此女前程……不可限量。”


東陽有些驚奇地盯著他,道:“你這人看似隨和友善,其實心里傲氣得很,從來沒聽你夸過誰,說話做事都帶著一股子俯視的味道,好像誰都不如你,你只是懶得做而已,今可稀奇了,你居然夸贊一個女流之輩……”


李素臉有點黑:“我在你心里的形象這么惡心?”


東陽噗嗤一笑,白了他一眼:“你以為有多高大?父皇與長孫和房相閑聊時,君臣常點評朝堂諸臣,說到你時,無論父皇還是兩位宰相,都一臉的怒其不爭,都說你有奇才,施之社稷,可經天緯地,只可惜太懶了,懶得令人指,明明有十分的本事,偏偏只肯用三分,不是對大唐不忠,而是你真心懶得把十分的本事使出來,把你點評完了父皇和兩位宰相一齊搖頭嘆息,然后同聲大罵老天瞎了眼,好好的一身本事給了一個奇懶無比的混帳,簡直是天災**……”


李素越聽臉越黑,一張俊臉黑得完全融進了漆黑的夜色里。


“有完沒完?多久沒見了,一見面把我損成這樣,大家還能愉快的聊下去嗎?”


東陽忍住了笑,推了他一下,道:“你怪我作甚?都是父皇和宰相們說的,我只是復述而已,不識好心的家伙!”


見李素臉色仍有些不好看,東陽笑道:“好了好了,難得見你夸一個人,就算你對她有別的心思我也認了,如你所愿,從明日起,武氏調進內院,和綠柳一同隨侍我,滿意了吧?”


“關我什么事?你愛怎么辦就怎么辦,把她扔井里我也不反對。”


大清早天沒亮李素便起床了。


許明珠手忙腳亂給他穿戴朝服,外院薛管家則指揮下人備馬,方老五選齊了十來名部曲,一身戎裝準備隨行。


一家上下因為李素而變得活力十足,雞飛狗跳。


穿戴完畢,李素騎上馬,部曲們緊跟隨行,一行人踏著黎明的曙光,匆匆朝長安城趕去。


按理說,昨晚李素就應該隨李治一起進長安城面君的,只是李素歸家的心情太急迫,尤其是已到了家門口,不趕回家與家人團聚實在有違他做人的原則,所謂“家國”,當然是先家而后國,這個順序不能亂。


至于這么做有可能帶來被御史參奏的后果,李素倒不是很在意,做人當然力求達到盡善盡美,盡量把自己往完美無缺的方向努力展,但做臣子就不同了,做臣子的多少還得留點小把柄,小缺點,讓皇帝和朝臣們清清楚楚看在眼里,讓他們明確知道這個人的缺點和弱點,才會給他們帶來放心,一個完美無暇的臣子絕不會讓皇帝感到安心的,落在皇帝眼里,這種完美的人往往被劃入大奸大惡一類,因為完美,意味著不可掌控,不可掌控則不可信任,有機會的話,一刀把他砍了才最合心意。


李素不用刻意表現出小把柄小缺點,因為他本來就有一身的小把柄小缺點,又懶又刁還貪財,把柄缺點多得像篩子似的,所以……就不必在乎篩子多一個或少一個小洞了。


一行人不急不徐進了長安城,一路從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穿行而過,走過木柵欄相隔的各個坊門,徑自到了太極宮前。


遞上腰牌,李素靜靜站在宮外等候,沒過多久,有宦官匆匆小跑過來,稱陛下詔令甘露殿覲見。


留下方老五和一眾部曲仍在宮外等候,李素隨著宦官入宮。


久違的熟悉感覺,李素是太極宮的常客,太極宮內每一座殿宇幾乎都留下過他的足跡,就連里面某些宦官內侍他都能說出名字。


隨著宦官走了一炷香時辰,李素來到甘露殿外,然后……二人的腳步一頓。


李世民穿著黃袍,捋須站在殿門外,后面跟著一臉木然冰冷的內侍常涂,李世民則笑吟吟地盯著他。


李素吃了一驚,就連領路的宦官都驚呆了。


這分明是御駕親迎的架勢,放眼天下,能讓皇帝親自迎出殿門外的人可不多了,每年各藩屬國入長安朝貢,李世民也不曾親自出迎過,今日李素居然獲此殊榮,實在令他……警鈴大作?


晉陽之亂雖說是李素親手平定的,可這樁事其實干得并不漂亮,臨走還把挑釁門閥的黑鍋扔給了李世民,李世民沒把李素拖出去抽一頓已然算得仁德君主了,親自出迎這種待遇,實在匪夷所思……


李素忍不住犯起了疑心病……


笑得這么親切,難道要找我借錢?


“臣,涇陽縣侯李素,拜見……”李素按規矩行臣禮。


話沒說完,李世民已上前兩步,握住了他的手,語氣有些喜悅又有些急迫:“行了,少來這套虛禮,朕有事問你……”


“臣奉旨平晉陽之亂,今晉陽平靖,臣特向陛下交旨……”


李世民擺擺手:“晉陽之事容后再說,朕且問你……”


“太原王氏已被陛下安撫,唯獨范陽盧氏勢大,臣慚愧,雖然揪出了禍,卻拿他們無可奈何……”


連著打斷兩次話頭,李世民怒了:“給朕閉嘴!朕讓你說話了嗎?宮闈之內懂不懂規矩?”


“啊?啊!臣死罪,臣……”


“啊個屁啊!朕且問你,你用了什么法子,讓小兕子好轉了?”


李素這時才真正吃了一驚:“小兕子好轉了?不會吧?”


李世民面色不善地瞪著他。


李素急忙改口:“這個,恭喜陛下,公主殿下福緣深厚,陽壽千歲。”


李世民這時激動的情緒終于有些緩和了,也覺剛才自己那著急的模樣有些失儀,不由掩飾般干咳幾聲,緩緩道:“自你離開長安后,小兕子常半夜哭鬧不休,說要尋你玩耍,子正有所不知,晉王治與小兕子皆是觀音婢所出,后來觀音婢薨逝,一兒一女年幼且多病,朕遂親自將他們帶在身邊撫養,小兕子身患惡疾,哭笑時常伴有劇烈氣喘,有時喘得急了,也會休克昏厥,朕遍請天下名醫,都說小兕子陽壽堪憂,那時你剛離開長安,小兕子夜里哭鬧不休,朕心急如焚,生怕她哭得激動時昏厥過去,要知道,每次她一哭,都如同游走于生死邊緣……”


李世民說著說著,臉上漸漸露出古怪的表情:“就在朕焦急不已,太極宮所有太醫都被朕召于殿外隨時待命時,卻現小兕子哭鬧時竟然沒有劇烈氣喘了,哭聲有些氣短,也有點喘,可是并不劇烈,而且也沒有昏厥,后來趁她睡著后,朕召太醫進殿把脈,連太醫都覺得奇怪,小兕子的脈象比以往大有不同,雖說惡疾仍在,可生機似比當初強了許多……”


“朕和太醫都感到奇怪,后來問了當初在你家時你總給她喂一些味道怪怪的湯藥,隨行的太醫也證實了此事,他們拿湯藥方子辨證過,現并無害處,沒過幾天,孫思邈老神仙也進宮覲見,說是你曾將方子留給他,他辨證多日后覺,此藥方對氣喘之疾甚有大用,子正啊,你老實告訴朕,那藥方是從何處得來?小兕子的病是否可以治愈?”


李素目瞪口呆聽完這一切,不由有些惶然。


藥方呢,當然害不了人,里面幾味藥材都是前世模糊聽來的,確實是針對哮喘之疾的,至于每味藥的藥量,當初因為自己心里沒數,所以采取保守治療,盡量取材比較少,沒想到居然真把小兕子的病情控制住了。


難怪今日李世民擺出如此高規格的迎接陣仗,原來不是為了晉陽之亂,而是為了小兕子。


撓撓頭,李素為難地道:“陛下,那藥方并非臣所出,很多年前,村里來了一位……”


“一位游方的老和尚,對嗎?”李世民皺眉,語氣不善。


“絕對不是!”李素斬釘截鐵道:“……來的是一位游方的老道士。”


李世民濃眉一挑,隨即嘆了口氣:“罷了,誰給你的方子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張方子確實很管用,太醫署和孫老神仙都仔細探討過,老神仙親自將幾味藥材的量增減了一番,說此方治氣喘有效……”


李素苦笑道:“陛下,臣說實話,藥方確實可治氣喘,只不過治標不能治本,它的作用無非是將病情壓制,緩解而已。”


李世民深深看了他一眼,點頭道:“是實話,孫道長也是這么說的,不過對朝不保夕的小兕子而言,這個藥方仍是她保命的東西,緩解也罷,壓制也罷,只要她能活著,朕于愿足矣!”


嘴角漸漸露出了笑容,李世民道:“所以,獻上這張方子,你算立了大功,朕今日必須好好謝你才是。”


李素連道不敢。


李世民不由分說,拽著他的袖子進殿,進殿以后李素才現,殿內居然已擺好了宴席,有肉有酒擺滿了桌,顯然今日不僅是御駕親迎,而且還是賜御宴的規格,可見李世民的心情多么高興,也可見小兕子在李世民心中的位置怎生重要了。


規格高,待遇高,但李素并沒有飄飄然,畢竟古往今來有無數反面教材做借鑒,比如很多年前項羽請劉邦吃的那頓飯,規格也不小……


李世民很高興,一邊頻頻邀酒,一邊哈哈大笑,瘋了似的。


李素喝了兩杯酒后,抿了抿唇,道:“陛下,關于平定晉陽之亂,臣想向陛下……”


李世民笑臉頓斂,臉色一沉,狠狠瞪了他一眼,道:“晉陽之事,朕等下再與你計較!現在莫擾了朕的雅興,來,飲勝!”


李素眼皮一跳。


果然宴無好宴,等下怕是要跟自己算帳了,尤其是關于讓李世民背了門閥的黑鍋一事……


李素這頭心驚膽戰,李世民陰沉的臉色忽然一變,頃刻間變得和顏悅色如沐春風。


“子正獻方有功,朕說過要獎賞,君無戲言,來,告訴朕,你想要什么?”


李素飛快地眨眼,看著李世民那一臉和善親切的笑容,一時卻無法適應。


翻臉比翻書還快,而且連翻了兩次,表情轉換沒有任何ps痕跡……這位天可汗陛下該不會精神分裂了吧?
skyeye9999 發表於 2016-7-12 10:47
第六百二十二章 遠避麻煩

    “要什麼”是個很誘人的話題,尤其這三個字還是皇帝禦口親言,所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整個天下的人和物理論上都是皇帝一個人的,皇帝龍顏大悅想賞給李素什麼,這種場景就好像李素在雜物間撿到了一盞阿拉丁神燈,摩擦摩擦之後,想要什麼就有什麼。

    當然,要東西的人也得注意分寸,不能得意忘形,更不能不切實際,如果不知好歹說想要當皇帝,這個樂子可就大了,阿拉丁神燈瞬間變狗頭鍘,先剁成五段晾乾再說。

    現在,這個巨大的誘惑擺在李素面前,看著李世民似笑非笑的表情,李素臉頰抽了抽,垂頭很恭敬地道:“為陛下解憂,臣之本分也,不敢邀功。”

    李世民笑道:“朕要賞你便賞你,莫使這些虛禮,算是報答你治好小兕子的一片心意,你有何求,儘管說來,朕必允之。”

    李素撓撓頭,苦笑道:“陛下,臣真的別無所求,說官職,臣以二十來歲年紀入省,已算得上重任在肩,論爵位,年紀輕輕已封縣侯,再往上封難免遭人詬病,論錢財,臣家境算得殷實富裕,不愁吃穿,陛下,臣真的沒有什麼想要的了,況且臣治晉陽公主殿下之疾,是因為她伶俐可愛,臣實喜之,可沒有存任何攀附邀功的心思,陛下萬莫誤會。”

    李世民點點頭:“朕相信你確實喜歡小兕子,你為她做的事情也是真心實意的,你的心意尤其可貴,所以朕才想表示點什麼,當初朕與你說過,若小兕子能平安活到老,朕願以半壁江山換之,這話也是朕的真心話。”

    笑著瞟了李素一眼,李世民道:“如今小兕子病情好轉,朕估摸你也沒有要半壁江山的膽子吧?”

    李素急忙道:“臣不敢,小兕子得此寵愛,臣實為她高興,至於別的……”

    李素小心翼翼看了李世民一眼,道:“如果陛下一定要賞的話,不如……把臣在晉陽幹的某些事情揭過去,無功無過,兩兩相抵如何?”

    李世民臉色頓時有些陰沉了,冷笑道:“你在晉陽幹了什麼?你且說說看。”

    “呃,總的來說,臣的表現還是可圈可點的……”

    李世民臉頰抽了抽,沒說話,只冷哼了一聲。

    李素一直在偷偷看他的臉色,見他對自己的這句話並無太明顯的嘔吐行為,李素便忽然有了一股子莫名其妙的信心。

    對啊,我在晉陽確實幹得不錯啊,我心虛什麼?除了把挑釁門閥的黑鍋扔給了李世民以外,哪裡還有缺點?再說這個黑鍋……我一個小小縣侯背得起這個鍋嗎?既然背不起,又是在為你這個皇帝辦事,不扔給你扔給誰?

    於是李素理直氣壯了,道:“挑動王家和盧家兩大門閥內鬥,還有引太原王家入彀,臣做的一切都無私心,都是為了大唐的社稷,陛下,門閥之患於社稷而言,不必臣多說,陛下自然清楚,此次晉陽之亂皆因門閥而起,門閥早已成了大唐之患,臣在朝堂,食君俸祿,對門閥下手自然不容情,門閥勢大,而致朝廷政令不暢,他們各自在地方有著一呼百應的能力,這次晉陽之亂便是明證,所以……”

    “行了行了!”李世民揉了揉額頭,苦笑道:“越說越理直氣壯,朕為你背了黑鍋,你一不道謝二不道歉,反倒教訓朕一通,李素,你越來越膽大了,該說的不該說的,都給朕打住,門閥之患用不著你來提醒朕!”

    李素乾笑著應了。

    李世民斜睨了他一眼,哼道:“倒是好算計,打著天使的幌子,背著朕挑撥離間,在晉陽又是大軍壓境,又是坑蒙拐騙,明裡暗裡全上了,把兩家門閥挑出了真火,你便把黑鍋往朕的頭上一扔,你卻拍拍屁股回了長安,可惜了上天給你的一身本事,全用在歪門邪道上了,若施之於社稷,不知是我大唐多大的福分,可惜了……”

    “陛下,臣的職命是平亂,一切手段皆以平亂為目的,晉陽之亂平了,臣的任務也就完成了,至於手段光彩或不光彩,臣別無選擇。晉陽民亂當時一觸即發,若徐緩圖之,恐釀成大變,臣只能下痛手先把王家算計進來……”

    李世民歎道:“是啊,太原王家被你算計了,一家子上千口,門下還有無數大儒名士,你這一算計,王家都快被你逼瘋了,知道朕這些日子收到多少參你的奏疏麼?知道朕挨了那些大儒們多少痛駡麼?知道朕為了安撫王家,與三省宰相們多少夜不眠不休研討方略麼?最後還賠上了朕最心愛的雉奴的終身……”

    李素眨眼:“陛下,王家被算計在先,最後還不得不賠出一個閨女嫁給天家當座騎……咳,當正妃,臣想來想去,賠本應該是王家才對吧?”

    “哦?”李世民濃眉一挑,然後陷入了深思,最後點頭,眉宇間竟漸漸舒展開了。

    “子正所言……也不是沒有道理,哈哈!”

    同樣的事情,換個角度一想,李世民頓時眉開眼笑,笑容裡帶著一股全天下所有父母都相同的自私自利想法:兒子的基本屬性之一,就是天生可以禍害別人家閨女,不吃虧。

    李素暗中撇了撇嘴,若是知道你還有個兒子跟別的男人不清不楚,關上房門不知道誰禍害誰,不知你還笑不笑得出……

    “晉陽之亂,平定得不錯,當然,也有瑕疵……”李世民目光不善地瞪了他一眼,道:“此事,朕不封不賞了,你的年紀,官爵太高未免招禍,明白朕的意思嗎?”

    “臣明白,臣謝陛下。”

    告辭出殿,李素走在大殿門廊下,腳步漸漸放緩,最後停下。

    立在原地沉吟猶豫片刻,最後長長一歎,露出一絲苦笑,李素隨即又往殿內走去。

    看著去而複返的李素,李世民有些愕然。

    “子正還有事?”

    “有事。”

    “說。”

    李素遲疑片刻,道:“剛才陛下問臣想要什麼,不知這句話還作數否?”

    李世民愣了一下,接著笑道:“君無戲言,自然作數。”

    李素垂頭緩緩地道:“臣……能否請求陛下給侯君集大將軍發一道赦令?令他免於流徙之苦?”

    李世民呆住了,接著臉色漸漸有些陰沉了:“這是你的要求?”

    “是。”

    “為何?”

    李素歎了口氣,道:“去年侯家還欠我一千貫錢呢……”

    “說實話!”

    “臣只是不想大唐失去一位戰功彪炳的大將而已,國朝二十餘年,文治武功正是鼎盛之時,每一位大將軍皆是大唐的無價之寶,不可或失,侯大將軍或許有過錯,但他流徙瓊南一年,已經受過懲戒了,陛下若不召回,臣恐侯將軍對陛下離心離德,那時大唐才是真正的痛失良將……”

    李世民一雙銳利的眼睛死死盯著李素的臉,久久不發一語。

    李素神情坦然,無懼無愧。

    良久,李世民揮了揮手:“此事朕自有計較,子正勿複多言。”

    “是,臣告退。”

    李素輕歎口氣,默默往殿門外退去。

    “慢著……”李世民忽然叫住了他:“子正的官職還是尚書省都事,不過近期有吐蕃大相祿東贊來長安朝賀,子正便代朝廷招待大相一行使團吧。”

    李素愣了一下:“吐蕃大相?”

    李世民笑道:“當年大唐因數正的震天雷一物而大敗吐蕃,收復松州,說起來,子正與吐蕃的淵源不淺,好好招待,勿喪我大唐國威便是。”

    “臣,領旨。”

    **********************************************************************

    退出甘露殿的李素神情多了幾分輕鬆。

    求赦侯君集的話,他很早以前就想說了,可惜總碰不到合適的時機,今日李世民既然這麼有興致扮演阿拉丁燈神的角色,李素就不必跟他客氣了,該說的話全都說出來,時機錯過便不復再來。

    李素跟侯君集的交情其實並不深,甚至可以說很陌生,而且侯君集在史書裡的下場李素也非常清楚,按說這種人應該敬而遠之,可李素卻始終無法置身事外。

    來到大唐很多年了,由最初的陌生到漸漸熟悉,由熟悉到漸漸喜歡,不可否認,李素喜歡大唐的一切,喜歡純樸勤勞的百姓,喜歡務實嚴謹的朝堂,尤其喜歡大唐府兵在一個雄心勃勃的帝王和一眾經驗豐富殺人如麻的將軍們的帶領下征伐四方,戰無不勝,這是個民族自信心從未如此膨脹過的年代,這是個詩酒華章,刀劍槍戟和男兒血性相融合的浪漫年代。

    潤物無聲般,李素已融進了大唐,完完全全的融進,再也找不出前世的影子,他喜歡這裡的一切,並且不願意用自己的能力把它改變得面目全非,所謂先進的發明,所謂完美的政治制度,那些原本不屬於這個年代的東西,應該在它應該出現的年代再出現,李素能做的便是在這個年代裡,好好享受來之不易的重生,他不想把自己變得太忙碌,不想讓自己珍貴的今生變得像一隻旋轉不停的陀螺,更不想這個年代的輝煌和鼎盛太快消逝。

    求赦侯君集,便是出於李素這樣的本心。

    我就不改變什麼了,大唐現在挺好的,用不著改變什麼,至於將來戰場上的輝煌,國際地位上的尊崇,民族自信和榮譽的高漲,就靠你們這些將軍用刀劍去證明,我呢,就專門救你們……

    每一位大將軍,都是成就大唐輝煌的基石,站在李世民的立場上,或許多一個少一個無所謂,自負的天可汗總覺得天下英才數之不盡,用之不盡,可李素並不這麼想,像侯君集這樣的大將軍,少一個,那就真的少一個了,時間再往後推移幾年,若將來李治真的登基為帝,麾下多一個大將良材終歸是不差的,當他們年歲漸老,戰陣經驗越來越豐富,每一個人都將是核武級別的存在,李素所做的,無非是為將來的李治多存下了一顆核彈。

    心思重重走出了宮門,抬頭見日頭正中,君臣二人敘話不知不覺已近午。

    李素撇了撇嘴。

    還天可汗呢,都中午了也不知道留人吃頓飯,到了飯點就著急把人趕出宮,比鄉下土財主還摳門。

    方老五等候多時,將李素扶上馬,一行人離城回家。

    至於李世民後來說招待吐蕃大相云云,李素沒怎麼放在心上。

    異族藩邦的大相嘛,來了長安帶他吃吃喝喝遊覽一番,或者上青樓塞幾個姑娘摟摟抱抱,吃夠了玩夠了再打發他們離開,多省事,說不定還可以撈到一點賄賂什麼的……

    …………

    …………

    “吐蕃大相?祿東贊?”

    河灘邊,東陽的神情有點古怪。

    李素心一提,他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

    “這位吐蕃大相……難道好男風?”李素惴惴問道。

    東陽噗嗤一笑,嗔道:“整天想些什麼呢?盡是些不正經的東西。”

    “你的表情告訴我,招待吐蕃大相似乎沒有我想像中那麼簡單,有內幕?”

    東陽猶豫了片刻,道:“還記得貞觀十年吐蕃松贊干布向大唐求娶公主麼?”

    李素笑道:“當然記得,這事鬧得大,你父皇不答應,那個松贊干布惱羞成怒,二話不說把吐谷渾揍了一頓,也不知吐谷渾招誰惹誰了,嚇得人家可汗跑到天山看風景,一看就是兩年,請他回國他都不敢。”

    東陽笑道:“後來吐蕃舉兵犯我松州,說到底也跟娶公主不成有關,土蠻子行事野蠻,不合心意便攻城掠地炫耀武力,後來因為你的震天雷,侯叔叔和牛伯伯等人不僅收復了松州,還深入吐蕃境內千里,遇城攻城,見人殺人,那一戰可讓吐蕃吃盡了苦頭,也終於把他們打服了,後來松贊干布遣使入長安,態度明顯恭順許多,願同大唐百年交好,永不言戰……”

    李素笑道:“所以,這次吐蕃大相來長安,是以藩屬的名義代表松贊干布朝賀你父皇?”

    東陽搖搖頭:“不,吐蕃不會在大唐面前以藩屬自稱,雖說吃了敗仗,可終究沒傷到吐蕃的元氣,說來松贊干布算是一個不錯的君主,前兩年趁父皇北征薛延陀,松贊干布也抓緊時機整合吐蕃境內的大小貴族,集中皇權與神權,兩年下來,成效頗豐,其人已在吐蕃有了非常強大的威望……”

    李素擰眉:“一個鄰國太強大了,太統一了,對大唐來說可不是什麼好事……”

    東陽點頭,歎道:“所以,父皇這幾年對吐蕃已漸漸有了戒意,朝中三省宰相議事,常有針對吐蕃的政令,比如限制對吐蕃的鹽鐵販賣,只對其售茶葉,絲綢,瓷器等名貴奢侈品,並以吐蕃的青稞換取這些奢侈品,松州和祁山等地每年增設府兵,並且日夜操練,以求府兵最快時間適應高原作戰等等,這都是為日後與吐蕃或許可能的一戰而未雨綢繆……”

    “那麼,吐蕃大相這次來長安,到底為了什麼?”

    東陽輕輕地道:“還是那樁老事,……求婚,松贊干布說了,死也要娶一位大唐公主回去。”

    李素驚呆:“都過了五六年了,這傢伙還惦記咱們的大唐公主?你父皇到底上輩子欠了他多少錢啊?這輩子不依不饒追了這麼多年。”

    東陽長歎,眼裡多了一抹輕愁:“也不知這蠻國頭子到底吃錯了什麼藥,聽說多年前便立下宏願,此生非大唐公主不娶,為此不惜發動戰爭……”

    李素眨眨眼:“既然人家那麼誠心,那就打發他一個公主嘛,不必你們皇女去,隨便在你們李家宗族裡選一個醜點的,隨便封個公主名號,馬馬虎虎對付過去便是。”

    東陽苦笑:“早已選了,江夏王叔的長女,父皇上月下詔,封其為‘文成公主’,打算賜婚給松贊干布,這次吐蕃大相祿東贊來長安,為的就是將文成公主接回吐蕃,與松贊干布成親的。”

    李素歎了口氣。

    “和親”一說,漢已有之,著名的“昭君出塞”其實就是漢朝的對外和親。

    很迂腐的做法,靠一個女人來維繫兩國間的短暫和平,怎麼看都是一件屈辱且脆弱的事情,事實證明,無論送了多少女人去和親,兩國間該發生戰爭時絕沒有因為這些女人的存在而停歇過,所謂的“和親”之說,最後往往變成了自抽耳光的一樁蠢事,而且歷朝歷代也不吸取教訓,耳光抽了一次又一次,仍樂此不疲。

    東陽看著李素,幾番欲言又止。

    李素皺眉看著她:“還有內幕沒說完?”

    東陽點點頭:“有。”

    李素緩緩地道:“我的理智告訴我,不能再聽你說下去了,因為你的臉上寫著‘麻煩’倆字,而且這倆字顯然跟我有關,我一旦聽你說完,便意味著招惹麻煩上身……”

    東陽橫了他一眼,道:“聽點閒話就怕了?當初你可是屍山血海裡殺出來的少年將軍呢。”

    沒理會李素聽不聽,東陽歎了口氣,幽幽道:“現在確實有一樁大麻煩,江夏王叔的長女,就是被父皇封為‘文成公主’的那位,她心已有所屬,死活不願和親吐蕃……”

    話沒說完,李素一臉驚色,騰地站起身,雙手捂著耳朵,一邊搖頭一邊大喊著“我不聽我不聽我不聽……”,在東陽驚愕的目光裡,像瓊瑤劇裡被劈了腿了男主角一樣飛快竄遠,眨眼便沒了影。(未完待續。)
V123210 發表於 2016-7-14 01:19
貞觀大閑人 第六百二十三章 懲戒清洗


每個人對待麻煩的態度不一樣。

有的人喜歡迎難而上,有的人則落荒而逃。


李素屬于后者。


這跟怯懦沒關系,李素純粹只覺得麻煩這個東西是個很麻煩的東西,就像有潔癖的人眼里的一塊污漬,一張用過的廁紙,一坨四仰八叉橫躺在路中間的牛屎,不是怕它,而是深深的厭惡它。


所以東陽才起了個話頭,李素便果斷決定溜之大吉,因為東陽的每一句話都散著一股濃濃的麻煩味道,李素連聽都不想聽,一聽就入戲了,一旦入戲,麻煩就沾上身了,跟鼻涕似的甩都甩不掉。


雖然只聽了一句開頭,李素便察覺到這件事不是一般的麻煩,兩國和親,公主死活不從,還冒出一句“心有所屬”,大唐的公主還沒嫁過去,吐蕃頭子松贊干布頭頂便隱隱可見綠光閃耀……


權貴圈子本來就亂,如今高原上的吐蕃蠻子非要插一腳進來,原本單純無邪只知道打打殺殺的吐蕃蠻子也被大唐帶偏了。


李素決定置身事外,公主心有所屬也好,松贊干布綠油油也好,都是別人的事,李世民給他的任務是招待吐蕃大相,管好那位大相在長安的吃喝玩樂就好,等他吃飽了,玩夠了,帶著大唐公主啟程回吐蕃了,李素那時拍拍屁股朝禮部交卸了差事,便大功告成,從此安安心心過著懶到令人指的日子。


李素從太極宮回來的第三天,朝堂里忽然生了一些變故。


尚書省兩位侍郎,御史臺三位御史,還有五位令官忽然被鎖拿下獄,不僅如此,吏部還連下六道公文,一口氣將河東,山南兩道的六位縣令全部罷免,由吏部選新官上任,至于軍隊,龍武衛兩位輕騎都尉被免,還有四位文吏也遭了殃。


接連三日,太極宮旨意頻出,每一道旨意都代表著一個重大的人事變動生,被罷免的官員或武將全都按上了罪名,有的貪墨,有的扯上了民間的人命官司,有的家宅建筑規格逾制等等,罪名五花八門,朝堂眾臣震驚的同時,也好好上了一堂普法教育課,不上不知道,原來大唐律法里的究罪名目如此之多。


處置的結果也異常的神,這些官員武將下獄的第二天,處置結果便從宮里傳出來了,一名侍郎斬,余者查抄家產流徙千里,典型的從嚴從重判。


罪名都是堂而皇之的,每一條拿出來都能糊弄人,可是同一時間內把這么多官員拉下馬,蠢貨都明白這里面非同尋常,必然有內幕。那些所謂的罪名,拿到臺面上來說的話,自然是說得過去的,可是皇帝陛下這番動作,明顯意有所指,至于指的是誰,那就不見得每個人都清楚了。


李世民的舉動給平靜無波的朝堂投下了一塊巨石,一時間驚濤駭浪,人人自危。


早在貞觀十一年,朝堂也經歷過一番清洗,那是李世民北征薛延陀之前,為了穩固后方而采取的手段,這一次,李世民等于又一次小規模的清洗了朝堂,所有人卻不知究竟。


有意思的是,李世民這個略顯粗暴甚至可以冠上“暴虐”的處事方式,朝臣盡管心中驚疑,卻無一人站出來質問究竟,就連忠誠耿直以挑戰生存極限為此生至樂的侍中魏徵老頭,對李世民這番倒行逆施竟也未置一辭,站在朝班中閉目養神,仿若神游太虛。


而長孫無忌,房玄齡這些三省重臣更是不一語,面無表情。


爆脾氣的魏徵都沒吭聲,顯然情況更不對勁了,所有人忍住驚疑,未敢言語,朝堂上一片氣氛詭異的沉默。


沉默中,所有被究罪的官員砍頭的砍頭,流放的流放,結局無從改變。


沒過幾日,范陽盧家的人來了長安,來者竟是家主的嫡長子盧鴻,入長安城后,盧鴻馬上向禮部遞帖,請求覲見李世民。禮部不知是否收到了什么指示,刻意晾了盧鴻三日后,才通知盧鴻進宮覲見李世民。


沒人知道李世民與盧鴻聊了什么,只知道最后的結果是賓主盡歡,李世民大笑著親自將盧鴻送出大殿,盧鴻則滿臉復雜且苦澀的微笑,出宮的當日便匆匆出城回去了。


直到這個時候,所有朝臣才恍然大悟,終于明白前陣子這一通亂棍到底把誰揍了。


范陽盧家這次損失慘重,從那些犯官的官職來看,盧家損失了侍郎,御史,令官,還有非常敏感的軍中武將兩人,李世民這一棍子可著實把盧家抽痛了,一朝出手便大大削弱了盧家在朝堂中的勢力,前面還在跟太原王氏互相傷害,后面李世民抽冷子便給他來了一招釜底抽薪,范陽盧家這次終于傷了元氣。


為何收拾盧家,為何出手如此不留情面,原因大家心照不宣,你盧家干過什么事自己心里有數,敢煽動百姓造我李家的反,就得做好被我李家埋了的心理準備,要不是看你盧家勢力太大,早把你家殺得雞犬不留了……什么?王家也有份?沒錯,太原王家確實有份,可誰叫人家眼疾手快掉轉了槍口,二話不說當了污點證人呢?所以王家因而得福,與天家結了親,而盧家,就被剁了一只手,這就是一前一后的待遇差別。


盧家來人后,長安的朝臣們終于明白怎么回事了。


清洗是有針對性的,李世民不是暴君,殺人也講道理,盧家敢煽動造反,那么,朝堂里占據的某些重要位置就要讓一部分出來,這就是懲罰,對大門閥來說,這也是最傷筋動骨的懲罰,比殺直系子弟更慘痛。


一連串的風云變幻,李素待在家里悠哉看著熱鬧,渾然不覺這些風云變幻全是因他而起,王家固然恨不得把他除之而后快,范陽盧家更是欲將他挫骨揚灰,而李素本人卻在……烤雞翅膀?


沒辦法,家里突然多了兩位客人,都是小客人。


一個是小屁孩李治,一個是小兕子,兄妹二人手牽著手,從馬車里下來,小兕子下了馬車后第一時間驚喜地撲進了李素的懷里,眼淚汪汪地指責李素扔下她跑到晉陽去的行為多么不厚道。


看得出兄妹二人感情很不錯,李治不管到哪里都很認真地牽著小兕子的手,像兄長般溫柔無至的關愛,然后仰起臉時,李素不幸又看見他臉上賤么兮兮的笑。


“胖了,好像也結實了……”李素無比疼愛地看著小兕子,忍不住伸手輕輕捏了捏她那圓乎乎的小臉蛋,粉嫩嫩的仿佛能掐出水來。


小兕子咯咯的笑,清澈的大眼彎成了新月:“父皇也這么說呢,明達覺得最近比以前能吃了,也能睡了,每頓能吃好多……”


夸張地拍了拍小肚子,小兕子露出憂愁的表情:“以后明達吃成了大胖子可如何是好?將來我還要嫁人的呢,以后誰家郎君會娶一個胖成豬似的我?”


李素哈哈大笑:“皇帝的女兒不愁嫁,小兕子放心,有你父皇在,你一定嫁得出去。”


小兕子搖頭:“父皇說,我一生可肆吾欲,不用像別的姐姐那樣被父皇指婚,將來明達長大了,可以自己挑選如意郎君,哪怕出身貧寒,父皇亦不阻攔。”


李素神情微動,看來李世民著實將小兕子疼進了骨子里,連婚姻都允許她自己做主了。


當然,這話多半是以前說的,以前名醫們斷定她活不到及笄,李世民心疼之下,自然向她許下了無數不切實際的承諾。


眨眨眼,李素逗弄道:“那么,小兕子覺得自己美不美?”


小兕子小臉一紅,竟然垂頭羞澀起來,忸怩了半晌,才輕笑道:“宮里所有人都說……明達生得很美呢。”


李素失笑,原來不管女人多大年紀,從五歲到五十歲,都很在乎“美麗”這個字眼的,可愛如小兕子者也不能免俗。


李素繼續逗道:“可是過女大十八變嗎?”


小兕子眨巴著眼,茫然搖頭。


“女大十八變的意思是,小時候長得可愛又美麗的姑娘,十八歲以后就不美麗不可愛了,說不定肥得像豬一樣,水桶腰,滿臉麻子,一巴掌寬護心毛……”


話沒說完,小兕子露出極度驚恐的表情,連退了兩步。


“現在我再問你,小兕子美嗎?”


小兕子連連搖頭,急道:“不美,我很丑,我太丑了!”


扭過頭看著李治,小兕子很認真地叮囑道:“雉奴哥哥你要記住,以后再不準說我美了!不然我長大后嫁人很麻煩的!”


李素大笑,李治則一臉無奈地點頭答應。


第一次來到李家,李治表現得很好奇,而小兕子以前在李家住過一些日子,對李家內外熟悉得很,于是小兕子以傲驕的主人姿態,領著李治將李家里里外外逛了一遍,不時以大人帶小孩的口吻,為李治介紹李家各處的景致和房間。


快到午時,倆小屁孩才把李家逛完,手牽著手回到前庭,


到了飯點,自然要招待兩個小家伙飯食,李素索性領著二人在前庭搭起了爐架,給二人烤雞翅膀。


“子正兄,聽說吐蕃大相要來長安?父皇還把招待大相的差事交給了你?”李治湊上前賊兮兮地問道。


“不錯。殿下有何指教?”


李治兩眼放光,急忙道:“帶上我吧,讓我也見識見識吐蕃蠻子長啥樣,聽說他們活在雪山上,頭頂無,腳長手短,走兩步便仰天叫兩聲……”


李素臉黑:“你真該好好反省一下你的消息渠道了,你說的那個物種名叫霸王龍,幾千萬年前已消失了……”
skyeye9999 發表於 2016-7-15 11:51
第六百二十四章 人命官司

    恐龍的話題不好解釋,當然,對李素來說,最主要的是懶得解釋,這個話題延伸開了,大概要從物種起源開始說起,從單細胞到白堊紀,再到猿猴,而且這個話題很明顯跟盤古開天地,女媧造人的神話傳說有衝突,李治肯定不服氣要和他爭執,爭到最後必然以李素的暴力鎮壓為結局。

    因為一個話題,搞出這麼多事,多麻煩。

    所以李素決定略過去,重新找一個能完美符合李治智商的話題,以求達到賓主盡歡的效果。

    不過小屁孩李治卻顯然不想錯過如此有趣味的話題,李素試著轉移了兩次話題,都被他成功繞了回來。

    “霸王龍是啥意思?傳說中龍生九子,囚牛,睚眥,嘲風等等,可裡面沒有一個叫霸王龍的啊……”李治的眼睛眨啊眨,充滿了求知欲。

    “哦,可能是龍的私生子吧,要不就是妾室生的庶子,不記入族譜的。”李素隨口敷衍道。

    敷衍的答案令李治若有所思:“聽起來似乎有點無稽,但也不是完全沒道理……聽說貞觀九年時,有農戶在岐山挖出一塊很大的頭骨,看起來像龍,其頜張開可完整含下一個壯年男子,想必龍確實是存在的……”

    李素有些驚訝,這個年代的人居然就挖出恐龍化石了?

    想結束這個話題,李治卻又提出了新的疑問:“不過還是說不通,龍是騰雲駕霧,淩於九天之上的,它們應該早已脫離了生死輪回,與天同壽才對,為何還能在人間發現它的骸骨?”

    “可能飛行時失事了吧……”李素笑撫狗頭:“回去問你父皇,理論上來說,你父皇就是龍進化而來的,到了晚上說不定還會在寢宮裡嗷嗷的叫……殿下吃飽了嗎?吃飽了還不速速滾回家,老賴在我家幹什麼?”

    …………

    招待吐蕃大相的差事比較容易,等他來了長安便帶著他滿城遊玩,像給皇軍帶路的漢奸翻譯似的,如果這位吐蕃大相比較好色的話,還得帶他逛青樓,每當他兩眼放光說一句“花姑娘喲西”之類的吐蕃語,李素就得屁顛屁顛幫他安排好,順便還得給他付嫖資,然後站在門外乖乖等他完事……

    這種差事……看起來不是一般的賤啊,李素忽然覺得有點心塞。

    第二天,禮部來人發了個通知,吐蕃大相官駕已至鳳州,五日內到達長安,請李縣侯做好準備。

    李素左思右想,覺得自己唯一能做的準備便是給錢袋裡裝滿銀餅,用來給吐蕃大相付嫖資,當然,還得開發票,不然沒法跟戶部報帳,如果嫌丟人的話,發票開成“辦公用品”也可以。

    ************************************************

    時已夏至,雪災的陰霾漸漸從大唐散去,從去年隆冬到今年夏至,大唐可謂咬牙撐過了又一次嚴峻的考驗。

    春播誤了時,土地仍舊荒蕪,朝廷從各道緊急籌備來的賑災糧食一車車地運往長安,長安城外的流民仍過著半饑半飽的日子,儘管人人都知道這是個災年,可是城外難民棚帳區卻沒有了那種凝重緊張的氣氛,大家守在棚帳裡,每天到飯時便從居住區走出來,安靜且有秩序地排隊領糧,吃完後自覺地默默地回到棚帳區,繼續等待下一個飯時。

    偶爾能聽到從居住區裡傳出幾聲含糊不清的秦腔小調,伴隨著一陣輕鬆的哄笑,和婆姨們羞澀不堪的叫駡聲,顯然有人閒暇時開了葷腔,一陣笑鬧過後,棚帳恢復了安靜,沒過多久又能聽到小孩的哭聲,接著又是大人哄,小孩鬧……

    很生活化的氣氛,哭也好,笑也好,罵也好,每一道聲音都飽含著濃濃的市井味道,一片片無垠的棚帳仿佛變成了一個生機勃勃的城鎮集市,生活在裡面的每一個人都是城鎮的一員,大家同悲同喜,甘苦與共。

    可惜的是,棚帳並非城鎮,它頂多只是一座收容過客的驛站,有人來,也有人走,每天重複著相聚與分離。

    終是故土難離,當大雪融盡,天氣轉暖,流民們開始攜家拖口離開,官府的官員每天都在聲嘶力竭的宣傳,勸百姓回到家鄉,抓緊農時,準備種植一些應時的作物,麥子種不成還能種豆,種油菜,種瓜,並且一再保證當地官府仍舊提供賑糧,直到撐過這個災年。

    百姓終究都是有骨氣有自尊的,誰也不願意像個廢人似的被官府養著,於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棚帳區的離別越來越頻繁。

    與朝夕相處的鄉親告別,再鄭重地朝長安城方向跪拜,一戶又一戶的流民離開了棚帳,踏上了歸鄉的路途。

    因災難而相遇,因希望而離別,每天每時,長安城外的棚帳內上演著同樣的告別與痛哭,轉過身時,又是充滿憧憬的微笑。

    ********************************************************************************

    許敬宗很突然地來到李家。

    算算日子,似乎很久沒見了,李世民北征薛延陀一役,震天雷在其中發揮了重要的作用,薛延陀滅國後,火器局的地位似乎越來越重要了,李素被調離火器局後,許敬宗暫代火器局監正一職,從此沒日沒夜為大唐製造大殺器。

    有時候李素總會忍不住惡意地揣度許敬宗的心理,每天坐在一個只需一點火星就會轟然爆炸的火藥桶上辦公,不知道許敬宗會是怎樣的感受,想升官,想抓權,可惜又沒有技術型的本事,終歸還是要付出一點代價的。

    許敬宗來李家不是串門,從進門開始,他的臉色就不太好看。

    如今李素與許敬宗不是上下屬關係了,再加上他是許明珠的堂叔,李素便以晚輩禮接待,執禮甚恭地將他迎進前堂。

    下人奉上茶水,李素堆起了笑,還沒來得及開始客套寒暄,許敬宗便擺了擺手,憂心忡忡地道:“李監正……”

    話剛起個頭,許敬宗苦笑道:“真是叫習慣了,改都改不了,現在該稱李縣侯了,你我既是曾經的上下屬,亦是姻親,尋常的客套虛禮還是免了吧,今日許某前來,是因為有了一樁麻煩事,這樁麻煩事發生在昨日……”

    李素笑容頓時有點僵硬。

    又是麻煩事!難道老天送他來這裡時怕他日子過得太無聊,順手便給他加了一個天生招惹麻煩的特殊屬性?加屬性也就罷了,為何不順便再給他加一個擺脫麻煩的技能?

    “堂叔且說,侄婿洗耳恭聽。”李素無奈地道。

    許敬宗捋了捋一把飄逸的青須,不得不承認,老帥哥還是跟當初一樣的帥,哪怕此刻滿腹心事,那也是個滿腹心事的老帥哥,緊皺的眉頭令他更多了一抹成熟滄桑的魅力,同時李素也不得不承認,與許敬宗久違多日,今日一見仍有一種強烈的往他臉上潑硫酸的想法,這副長相實在對他在帥哥界的地位是一種嚴峻的挑戰,毀了那張臉才覺得舒心。

    許敬宗渾然不覺李素此刻心中那些見不得光的陰暗念頭,捋著長須歎道:“許某且先問李縣侯,多久不曾見過你的丈人了?”

    “丈人?”李素愕然:“明珠她爹?”

    許敬宗帥臉發黑:“不然你還有哪位丈人?”

    李素嘴唇囁嚅了一下,很想告訴他,理論上來說,當今陛下也勉強算他的丈人,只是這事搬不上檯面而已。

    撓了撓頭,李素迷茫道:“今年開春我便被陛下遣至晉陽平亂,幾日前才回長安,倒是去年時丈人來我家探望過一次,順便與我商量茶葉買賣一事,後來聽明珠說,丈人將家財散盡,拿出全部家當專做茶葉買賣,而且舉家搬到了長安城東市,在東市內買了一個店鋪……”

    看著許敬宗沉默的神情,李素的表情不覺也凝重了。

    “老丈人他怎麼了?”

    許敬宗歎了口氣,道:“我那堂弟,也就是你丈人,如今怕是處境不妙了。”

    “出了什麼事?”

    許敬宗歎道:“他吃上官司了,而且……是人命官司!”

    李素大驚:“丈人是老實巴交的買賣人,對誰都是笑臉相對,怎會扯上人命官司?”

    許敬宗苦笑:“我也覺得不對勁,可他確實吃上官司了,如今已被打入了刑部大牢待審,昨天發生的事,你丈母急得不行,急忙先給我報了信,本打算今日來你家求助,被我安撫住了,你丈母一介女流,此事還是由我來跟你說比較合適。”

    李素急忙道:“明珠還不知情嗎?”

    許敬宗搖搖頭:“她並不知,此事還是莫讓婦人知道比較好,她們對官司這種事一竅不通,只會又哭又鬧,知道了反而添亂,李縣侯你說呢?”

    李素深吸一口氣,短暫的震驚後,此刻他已鎮定下來了。

    麻煩來得猝不及防,許敬宗的話有道理,這個時候能支撐大局,解決麻煩的,還得靠家裡的男人,許明珠那裡暫且瞞著也好。

    於是李素起身,走到許敬宗面前盤腿坐下,壓低了聲音道:“到底怎麼回事,還請堂叔詳細道來。”

    許敬宗苦笑道:“昨天刑部差役來東市拿的人,除了你的丈人以外,茶葉店裡的幾名管事和夥計都被鎖拿了,說是你丈人賣的茶葉喝死了人……”

    李素驚道:“這不可能!”

    炒茶法是李素親筆寫下的秘方,然後交給了老丈人,炒茶這東西後世普通人家裡誰沒有個一兩斤常備?除了翻炒烘烤,裡面根本沒加過任何東西,純天然的茶葉怎麼可能喝死人?

    許敬宗看著李素越來越鐵青的臉色,歎道:“李縣侯,不管可不可能,事情畢竟發生了,昨日你丈人下獄後,我急忙去刑部打聽了一下,半是仗著監正的身份,半是攀著以往的交情,才從刑部一個員外郎嘴裡套出了一星半點案情經過……”

    嘿嘿冷笑兩聲,許敬宗道:“這事啊,麻煩很,不光是喝死人的事,還有更多的揪扯,你丈人去年買下東市的那家店鋪作為茶葉店來經營,那家店鋪位於東市最熱鬧的地方,鋪面很貴,當時你丈人的錢財幾乎全部押進了茶葉裡面,所餘不多,於是便跟那店鋪的主人商議妥當,言定兩年內付清店鋪本金利息,那店鋪主人也答應了……”

    “你也知道,茶葉這東西,其實還未曾普及開,如今大唐人喝這東西無非嘗個鮮,多數人喝茶還是習慣以前的老法子,所以這大半年你丈人的買賣其實並不太好,勉強保個本而已,那店鋪主人發現你丈人的生意不太妙,擔心你丈人還不上買店鋪的錢,於是突然反悔了,說是必須半年內把錢交齊,否則收回店鋪,你丈人懇求多次,後來最近這兩次你丈人不知道是不是上了火,竟與那店鋪主人吵了起來,似乎吵得很激烈,差點動了手……”

    李素疑惑道:“這與人命官司有什麼關係?”

    許敬宗盯著李素,緩緩道:“因為你丈人賣的茶葉,喝死的人正是那店鋪的主人!”(未完待續
V123210 發表於 2016-7-16 11:25
貞觀大閑人 第六百二十五章 疑竇叢生


喝茶能喝死人,不得不說,這是個很荒謬的說法,李素兩世為人,活久見。

從沒想過讓老丈人做茶葉買賣居然為他埋下了禍患,稀里糊涂的,一口茶能把人喝死,若說這里面沒有內幕,李素情愿把自己的眼珠子摳出來當泡踩。

“確定是喝茶喝死的?”李素緊跟著問道。

許敬宗點頭:“刑部仵作驗過了,說是中了毒,那晚店鋪主人沒吃飯,只喝了一碗茶,所以你丈人賣的茶便成了最大的嫌疑,不對,不能說嫌疑了,若是找不出線索證據為你丈人平反,這樁人命官司鐵定的扣你丈人頭上了。”

“店鋪主人不是跟我老丈人有過節么?不但吵架還差點動手,他怎會去我丈人店里買茶葉?”

許敬宗苦笑道:“跟你丈人有過節,但跟茶葉沒過節呀,當初你丈人開茶葉店時二人的關系還是處得不錯的,你丈人前前后后也送過不少次茶葉給他喝,你弄出來的茶葉邪性很,喝著喝著就有了癮頭,哪怕后來二人關系惡劣了,但喝茶這習慣卻一時改不了,整個長安賣茶葉的,也就你丈人獨一家,現在人家喝死了,刑部不找你丈人找誰?”

李素點點頭。

沒錯,老丈人的嫌疑只怕難洗刷了,欠了別人大筆的錢款,二人因錢還吵過架,關系搞得很惡劣,要死不死的,正好這個節骨眼上喝一口茶便蹬了腿,刑部辦案的差役眼里看來,此案既有前因也有后果,有做案動機也有非常明顯的嫌疑人,一眼看去,這根本就是一樁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殺人案,動機,證據,人犯,樣樣俱全,半天時間就能落供簽押結案打入死牢只等問斬的那種。

“苦主家人怎么說?”李素問道。

許敬宗嘆了口氣,道:“苦主家里已在搭靈臺辦喪事了,今早我去過一趟,家人就四個字,‘殺人償命’。此事,怕是不能善了。”

李素揉了揉額角,頭很痛,有種走在大街上忽然被從天而降的花盆砸中腦袋的倒霉感覺,一直躲著麻煩走,沒想到麻煩還是主動貼了上來,毫無預兆,毫無防備。

不管怎么說,李素首先相信老丈人絕不會下毒殺人,盡管與老丈人來往不多,但李素看得出老丈人是個典型的商人,或許有著商人慣有的精明市儈,甚至趨炎附勢的毛病,可他絕沒有膽子敢殺人,所以,李素可以肯定,老丈人是冤枉的。

這樁冤案若落到別人頭上,冤枉也就冤枉了,一個沒有依靠沒有背景的商戶,本來處處被人瞧不起,背上這樁人命官司,過堂一審,官老爺首先便先入為主覺得并無冤屈,有了主觀的偏向意識,再上幾道刑具一逼,老丈人那德行也不是什么視死如歸的壯士,很容易便屈打成招,落供簽押之后,案子就成了鐵案,再也翻不了身了。

不同的是,他是李素的丈人,一位被封縣侯的年輕權貴,丈人有難,李素不可能視而不見。

“看來,我必須要去一趟刑部了。”李素喃喃道。

許敬宗嘆道:“刑部不好通融,昨日我費盡了力氣,連官職都搬出來壓人了,才從一個員外郎嘴里聽了一星半點,我說要去刑部大牢探望人犯也被拒絕了,刑部的意思我也看出來了,他們想盡快把此案定為鐵案,無法翻身的那種。”

“不管怎樣,我還得去試試,畢竟是明珠的父親,于情于理,我都應該盡全力。”

帶上鄭小樓,方老五,還有李家的數十名部曲,李素騎上馬直奔長安城而去。

輕衣簡行,低調不張揚,李素進城后徑自向刑部走去。

刑部位于朱雀大街的北端,隸屬于尚書省,而李素恰好是尚書省都事,以前專門在尚書省和六部之間送快遞,但凡省內公文來往,皆是李素負責傳遞,所以對刑部來說,李素算是常客了。

到了刑部署衙門口,值守的兵丁見到李素,急忙躬身行禮,連李素的腰牌都沒檢查,徑自讓他進去。

刑部大門內是一塊厚實莊嚴的照壁,照壁上刻著一對狴犴神獸,傳說這種神獸是龍子之一,由于性格明辨是非,秉公而斷,于是常作為審獄署衙的瑞獸,用以警醒和自威。

穿過照壁,里面是一片綠意盎然的前庭,庭后便是有名的刑部大堂,每有震動朝堂君臣的重大案件,便在刑部大堂審問判決。

李素從檐角門廊下穿過大堂,一直往里走,走到二堂的廊柱下才停下腳步。

值守的差役顯然是認得李素的,急忙迎上前行禮陪笑,李素很客氣,微笑著請刑部主事出來一見。

差役以為李素又來送公文的,于是請李素堂上安坐,沒過多久,便見一位綠袍官員匆匆行出。

李素瞇了瞇眼,發現這位官員他認識,姓孫名清,專門負責接收傳遞三省及署衙公文,簡單的說,孫清和李素算是同行,大家都是送快遞的。

二人互相見禮過后,李素又坐了下去,然后天南海北扯起了閑篇,首先是一大段冗長的吾皇萬歲,威服四海,我等何幸生在大唐盛世之類的馬屁,孫清滿頭霧水,卻不得不跟著李素唱作俱佳地面朝太極宮方向遙遙拱手,表示一下為快遞員同行頂帖點贊的意思。

馬屁拍完,李素又開始縱談國家大事,國際形勢,從黃河修堤一直聊到吐蕃松贊干布很可能是他爹的第三房妾室生的等等八卦。

孫清剛開始還能保持禮貌,并偶爾還附和兩句,可是眼見李素聊完這個聊那個,而且似乎有滔滔不絕一泄千里之勢,孫清的臉開始抽抽了。

這位李縣侯吃錯藥了嗎?大下午的跑我這里聊吐蕃國主是第幾房妾室生的這種八卦話題,大家都是干快遞的,每天要接多少單,送多少單,工作那么忙你難道不知道?

“慢,慢著……李縣侯請恕下官無禮。”孫清不得不打斷了李素的廢話,苦笑道:“下官很愿意聽李縣侯的教誨,不過咱們還是以公事為先,你看如何?李縣侯是來送尚書省公文的吧?先把公文給下官,下官歸整送到齊侍郎那里后,再回來聽侯爺教誨如何?”

李素拍了拍額頭,赫然驚醒狀:“啊!對,以公事為先,啊呀,看我這記性,差點忘了正事……”

孫清堆起笑臉呵呵呵。

然后,李素兩手一攤:“不過,我今日沒有公事啊……”

“啊?”孫清大吃一驚,弄半天你真來刑部衙門閑嘮嗑的?

誰知李素忽然一笑,道:“公事雖然沒有,但我有一件私事,還請孫主事行個方便……”

孫清急忙道:“侯爺不妨道來,下官自當盡力。”

李素緩緩地道:“聽說……昨日刑部在東市拿了一名人犯?是個賣茶葉的,姓許。”

孫清凝神想了想,遲疑地道:“姓許?難道是許敬山一案?”

李素笑道:“對,就是許敬山。孫主事,還請您行個方便,我想問問此案的始末,還想去刑部大牢看看他。”

孫清驚疑道:“侯爺和這許敬山……”

“許敬山是我的丈人,我家正室五品誥命許氏,正是他的女兒。”

孫清驚道:“原來許敬山竟是你丈人!這……昨日刑部拿人的時候也沒聽說呀。”

李素笑道:“那是因為我李家和許家一貫低調,可是低調歸低調,也不能任由別人騎到脖子上啊,孫主事您說對吧?”

孫清臉上露出為難之色,嘆道:“侯爺,許敬山一案,恐怕沒那么簡單,下官人輕言微,幫不上什么忙,此案已被呈上刑部堂官的案頭,由張尚書親自辦理……”

“張尚書?”

孫清笑道:“鄖國公張亮,洛州都督,兼刑部尚書,原本尚書一職是遙領,不過年初張公爺從洛州回了長安,如今實領刑部尚書職,令丈一案,下面的人已呈上張尚書的案頭,此事怕是壓不下去了。”

李素心頭一沉,隨即疑竇愈深。

一樁尋常的兇殺案,按理說這樁案子哪怕再惡劣,也該由地方官府即雍州刺史府來審問辦理,因長安雖是國都,但從行政上來說應劃為雍州治下,沒有直接由刑部審理的道理,退一萬步說,就算刑部把案子接手了,也不應該由刑部尚書親自過問,只是一樁兇殺案,有必要勞動一位國公兼尚書親自辦理嗎?三省六部里,連李素這樣的快遞小哥都那么忙,刑部尚書竟閑到這般地步了?

張亮這人他并不熟,見過兩次面而已,張亮也是大唐名將之一,李素跟大唐其他的名將都能很輕易的打好關系,見面一通叔叔伯伯的亂喊,名將們都是爽快人,心里一高興便將他待之以子侄,可唯獨這個張亮,似乎并不太容易打交道,往年見過兩次,李素執禮甚恭,張亮的回應卻很冷淡,李素原本也沒有熱臉貼人家冷屁股的愛好,見回應冷淡,便沒再往跟前湊,只不過每逢年節時,李家送禮的名單上還是有張亮的名字,這是禮數規矩,跟交情沒有關系。

若換了別人當這個刑部尚書,李素多少還能從中使點勁,不求大事化小,至少可以保證審案公平公正,沒有暗箱黑幕,然而沒想到竟是張亮掌刑部,老丈人這案子只怕有點懸了。

李素咬了咬牙,再難辦也得辦,畢竟是自家的老丈人。

“不知張尚書可在刑部?我想拜見一下他。”李素強笑道。

孫清搖搖頭,道:“一大早張尚書就奉旨去鳳州了,說是迎吐蕃大相的駕,怕是要等四五日才回長安。”
V123210 發表於 2016-7-17 10:24
貞觀大閑人 第六百二十六章 強行送賄


孫清的話令李素一陣愕然,隨即心中浮起濃濃的無奈感。

莫名其妙的,刑部接手了原本不該他們接手的案子,尋常的兇殺案竟然勞動刑部尚書親審,親審便也罷了,誰知道刑部尚書把案子一扔,跑去數百里外迎接外國貴賓去了……

不得不說,大唐朝堂的職權實在太亂了些,一部尚書本是文官干的事,結果讓一位武將領了,武將坐在大堂也不好好當他的尚書,李世民祭出大召喚術,尚書立馬搖身一變開始客串外交官……

最令李素傷感的是……吐蕃大相原本由他去招待,為什么沒人知會他去迎接,反而是一個武將兼刑部尚書跑去鳳州迎接?這里面沒他的事了,想想就省心……啊不,傷心。

咂了咂嘴,李素緩過了神,不由苦笑連連。

看來這樁人命官司暫時得放幾天了,審案的正主沒在,他也只能在外面干著急。

“孫主事,咱們也是老交情了,又是同行……”

孫清臉有點黑,“同行”二字作何解?你是尚書省的官,我是刑部的官,大家根本不是一路人好不好。

“……都是送快遞的,可謂‘本是同根生’,還請孫主事看在往日情分上,賣我一個面子。”

孫清笑道:“侯爺言重了,有事侯爺盡管吩咐,下官盡力便是。”

“好,那我也不客氣了,關于許敬山一案,我能看看此案的卷宗嗎?或者孫主事口述一下案情經過也行。”

孫清搖頭:“這個,請恕下官無法做到,侯爺應該清楚,此案的卷宗已呈上尚書的案頭,誰也拿不到,而下官也只是個主事,只負責傳遞省部文書,具體的案情經過,下官也無從知曉。”

孫清說完朝李素投去一抹遺憾的目光。

李素點點頭,說的是實情,一個刑部主事也不是什么只手遮天的大人物,拿這事請他幫忙,委實為難他了,李素不是不講道理的人,既然是實情,此事索性放下不提。

笑容不改,李素繼續提出第二個請求,反正今日進了刑部,總要辦成一件事的。

“既如此,便不為難孫主事了,不過我這里還有一個不情之請,請孫主事務必幫我一把。”

孫清眼皮直跳,還是恭聲道:“侯爺盡管說,還是那句話,下官力所能及,必不推辭。”

李素深深看了他一眼,笑道:“張尚書去鳳州,這一來回少說也有四五天,刑部審犯人的路數,我自然也很清楚的,所以我想請孫主事幫個忙,給刑部大牢打聲招呼,在張尚書回長安正式審理此案之前,讓大牢的牢頭管事們不要動我丈人一根毫毛,是非黑白,審理之后自有公斷,屈打成招這種事,能免還是免了,孫主事,這個忙能幫嗎?”

孫清面帶難色:“這個……”

“孫主事,這可是很正當的請求,我說這話應該不算過分吧?按正常的路數走,案子該怎么審就怎么審,就是不能動刑具,刑部偵緝高手無數,審一樁尋常的兇殺案,似乎沒必要動刑具吧?”

孫清嘆了口氣,苦笑道:“侯爺,還是那句話,下官只是個小小的主事,牢里有牢里的管事,下官的話遞到牢里,也沒人肯聽呀……”

李素皺了皺眉。

嗯,這句也是實情,他能從話里聽出濃濃的誠懇味道,只不過,李素好歹也是當朝縣侯,說是君臣們捧在手心里的寶未免有點肉麻,但至少也是極得君臣喜愛的新興權貴,今日好不容易主動開口請人幫忙,提出一樁被人拒絕一樁,李素的面子未免有點掛不住了,更何況,事關老丈人的性命,兩個要求總要辦成一件才算保住他的命。

“通融一下不行嗎?孫主事在刑部辦差多年,上上下下總歸有點人脈吧?若事成,絕不會薄待孫主事的……”李素強打起笑臉,求人的事很罕見,求起人來也頗不自然,李素很討厭這種受制的感覺。

孫清苦笑搖頭:“實是人微言輕,不堪重托,李侯爺,您就別為難我了,下官能為侯爺做的,頂多給牢里的許敬山送一些精致的吃食,牢里的管事和差役如何審案,下官真的無法插手。”

李素笑了:“好,既然為難,我就不多說了,再想想別的辦法便是,咱們換個話題聊聊?”

孫清聞言大松一口氣,臉上露出了輕松的笑容,忙不迭點頭道:“好好,多謝侯爺體諒……”

李素哈哈一笑,順手從腰間把自己隨身佩帶的一塊雪白的佩玉摘了下來,朝孫清一遞,笑道:“前幾在東市閑逛,從一個河北商人那里買下了一塊古玉,價值四十貫,實在是大出血啊,拿回家后,我家夫人卻說此玉有瑕疵,不瞞你說,我湊在燈下仔細看了一個多時辰,還是沒看出瑕疵在哪里,孫主事眼神比我好,幫我看看如何?”

孫清含笑接過,不疑有他,反正現在只要不談許敬山的人命案,聊什么話題都開心。

古玉通體白透,晶瑩無暇,孫清高舉著它,眼睛快變成斗雞眼了,還是沒能找出任何一絲瑕疵。

李素眨眨眼:“孫主事找得出嗎?”

孫清苦笑:“此玉是上品古玉,下官眼拙,實在沒發現有瑕疵,四十貫的價錢其實并不冤,物有所值……”

李素猛地一拍腿:“好了,賄賂你也收了,收人錢財記得替人消災,我丈人若在大牢里少了一根毫毛,孫主事,我可不會放過你哦。”

孫清大驚失色:“賄……賄賂?我……李侯爺,什么賄賂?”

李素好整以暇指了指他手上的古玉:“賄賂不正在你手上嗎?嘖嘖,價值四十貫啊,看我出手多大方。”

孫清額頭立馬滲出冷汗,臉色蒼白,雙手捧著那塊古玉,如同捧著一個已點燃了引線的震天雷,哆嗦著把它朝李素遞去。

“李侯爺……莫,莫鬧!下官與侯爺無仇無怨,侯爺何必害我?”

“這話說的,給你送錢怎能叫害你?此地只你我二人,天知地知,把這古玉拿去東市賣了,夠你家三年吃喝了,乖,把它收下,我要你辦的事呢……”

“不,不行,下官擔不起,萬萬……”

“孫主事!你好好聽著!”李素忽然厲色,接著神情一緩,壓低了聲音語重心長道:“……下雨天跟玉佩很配,送你,是因為愛護你,而你,稍微抬抬貴手,給我丈人行個方便,不僅是這個玉佩,李家還記你一份人情,我的意思你明白了嗎?”

孫清面色仍發白,看著李素時厲時柔的表情,思慮良久,長長嘆了口氣,一副剛被土匪洗劫過的頹然:“罷了,侯爺的意思下官懂了,大牢的管事下官確實認得幾個,您放心,張尚書回長安之前,下官會保令丈在牢里絕不受半點委屈,更不會有人對他動刑……”

李素笑了,拍了拍他的肩:“你看,皆大歡喜,多好,整個世界風和日麗,春暖花開,此事便拜托孫主事了……收禮這么愉悅的事,孫主事何必哭喪著臉?你應該多笑一笑,會笑的主事運氣一般不會太差,來,跟我一起念,‘茄子’……耶!”

走出刑部,李素終于稍松了口氣。

手段不太光彩,不過為了保住老丈人的命,有些事情只好不拘小節了,等老丈人沉冤得雪從大牢里出來,那塊價值四十貫的古玉還是要找他報銷的,熟歸熟,那塊玉可真值四十貫啊。

方老五和鄭小樓在署衙外等著,見李素出來,二人迎上前,露出關心之色,作為李素的心腹,許敬山的事他們自然也知道了,而且深知此事有多麻煩。

李素朝二人笑了笑,接著笑容一收,沉聲道:“方五叔,麻煩派個人去東市,叫王直來見我。”

方老五點點頭。

李素揮了揮手,道:“走,去我老丈人的茶葉店鋪看看。”

鄭小樓猶豫了一下,忽然攔在李素身前。

李素不解地朝他挑了挑眉。

鄭小樓酷酷地道:“方才我們在刑部門外跟守門的差役打聽,差役說,那家茶葉店是兇案事發地之一,有毒的茶葉從那店里賣出去的,已被刑部封了。”

李素嘿嘿冷笑:“封了我也要去看,刑部的封條……呵呵,我一定要買帳嗎?帶你們來是干什么的?”

李素進城帶了數十名部曲,當然不會好心帶他們來逛街的,遇山開路,遇水搭橋,遇封條……大腳把門踹開,雖說親家卷進了兇殺案,但縣侯該有的霸氣還是不能少的。

咣的一聲巨響,當著東市無數商人販夫和百姓的面,鄭小樓一腳把位于東室的茶葉店大門踹開,似乎為了刻意立威,鄭小樓這一腳加重了力道,不僅門被踹開,而且兩扇門還被踹飛了,人群里原本有兩個坊官武侯想上前干預,然而一見李家部曲在門外擺出的陣勢,以及一個個兇神惡煞一臉殺意的模樣,還有眾星拱月般被部曲們牢牢圍在中間那位青衣長衫,豐神俊秀的年輕公子,看背影就知道是長安城里的權貴,一個個來者不善的模樣,小小坊官和武侯哪里還敢強行出頭?

門被踹飛,揚起一陣塵土,李素皺了皺眉,特意在門外等了一陣,才緩緩邁步走進店內。

店里空蕩蕩的,因為這樁命案,不僅是許敬山,就連店內的帳房,伙計全都被拿進了刑部大牢,店內一筐筐裝滿的炒茶也被收繳上去,唯獨只有矮桌上一個漆盒內還剩了幾斤茶葉靜靜地擺在那里。

李素上前打開漆盒,頓時聞到一陣淡淡的茶香,李素深吸了一口氣,喃喃道:“如此風雅妙物,居然能喝死人,真是貞觀年最大的笑話了,……到底是誰想搞事呢?他針對的是許家,還是李家?”
V123210 發表於 2016-7-19 07:12
第六百二十七章 滿城風雨


    一件事情的生,不論好事還是壞事,終歸有它的前因後果,偶然或必然,所謂“種豆得豆,種瓜得瓜”,許敬山一案也是如此。

    無緣無故的,他不會沾上人命官司,更不會成為直接的罪犯,所以李素現在很想知道,自己的老丈人到底得罪了什麼人,以至于別人設了這麼大一個圈套欲置其于死地,或者……別人根本就是沖著他李家來的。

    店內很安靜,也很凌亂,顯然刑部的差役在拿人時順手也在店內搜查了一番,試圖尋找一些直接的有利的殺人證據,按目前刑部的口風來推斷,他們似乎並沒有找到直接的證據。

    李素負著手,在空蕩蕩的店內慢慢吞吞轉了兩圈,眉頭擰得緊緊的,不知在思索什麼。

    沒過多久,王直來了。

    李素扭頭望著他,王直咧了咧嘴︰“昨日生的事,還說今早去村里知會你,誰知你已來了。”

    李素沉聲道︰“到底怎麼回事?我老丈人果真殺了人?”

    王直搖頭︰“生得突然,昨日刑部拿人時我都懵了,然後派出了許多人去打听,甚至買通了刑部一個差役,弄到了一些搜走的茶葉請人仔細看過,里面並未摻毒藥之類的東西,茶葉都是干干淨淨的,可偏偏卻真的喝死了人。”

    說著王直的神情有些愧疚,垂頭道︰“東市是我的地盤,你丈人在東市開買賣,按說我應該保他周全,是我做得不夠,讓你丈人出了事……”

    李素搖搖頭︰“不關你的事,這是有人在背後玩陰謀,就算你派人日夜守在我丈人店鋪門口,該出事還得出事,攔不住的。”

    王直點頭︰“我也看出來了,事情不對勁,後面的人不是簡單貨色,不是我和手下們能攔得住的。”

    李素斜瞥了他一眼︰“我就安慰你幾句,你還真不客氣,打蛇隨棍上了是吧?”

    王直面帶赧然,垂頭羞愧不語。

    見到王直羞愧的臉色,李素的心情這才好過了些,臉色一緩,道︰“知道羞愧就好,我老丈人就在你眼皮子底下出了事,多少跟你照顧不力有幾分關系,所謂知恥近乎勇,如果知道羞愧了,接下來就好生幫我查幾件事,將功補過便是,我問你,你羞不羞?”

    “……羞。”

    “甚好,先去幫我查查那家倒霉的苦主,喝茶都能喝死,他家祖墳一定被人炸了,風水差得一塌糊涂……”

    王直︰“…………”

    “看什麼看,把我老丈人害入獄了,我咒他家祖宗幾句很正常吧?叫你手下去查查那家苦主的底細,看看到底是一戶什麼人家,那倒霉的苦主有什麼在朝為官的親戚或是知交好友姨妹夫之類亂七八糟的關系,一定要查清楚,這個非常重要。”

    王直咧了咧嘴︰“昨日出事後我馬上就派人去查了,出了這麼大的事,我不可能不動彈吧。”

    “還算靈醒,查到什麼了?”

    “苦主姓黃,名守福,祖籍河東道汾州,隋末時其父逃避戰亂,舉家遷到長安城,到了黃守福這一代,已算是土生土長的長安人了,姓黃的一家都善行商,兩代下來,在長安城里開了兩家絲綢店鋪,一家人就住在城東崇濟寺旁的昭國坊,離東市不太遠,這兩年因為經營不善,所以打算賣出其中一家絲綢店鋪,後來被你丈人買下,也就是咱們現在站的這家店,說到與官府的關系……”

    王直苦笑搖頭︰“這姓黃的一家三代都沒有在朝為官的親戚,任何沾邊的遠親都沒有當官的,與他家來往的都是東市的一些商人,這些商人都跟黃守福一樣,混也沒混出太大的名堂,日子過得說富不富,說窮也不窮,典型的殷實小富戶。”

    李素冷笑︰“沒有任何官府背景,這可就奇怪了,我老丈人就算真的殺了人,審案判案的也該是雍州刺史府,民間的凶案可沒有直接讓刑部審的道理,更何況,你知道是誰主審此案嗎?”

    “誰?”

    李素盯著他,一字一字地道︰“刑部尚書,鄖國公張亮,一樁小小的凶案,竟被國公爺親審,你不覺得奇怪嗎?”

    王直吃了一驚,脫口道︰“其中必有蹊蹺!”

    李素翻了翻白眼︰“不知道如何接話,你可以選擇閉嘴,沒必要說這種欠抽的廢話。”

    王直無奈嘆道︰“反正苦主這一家,該查的我都查過了,我可以保證沒有疏漏,姓黃的這一家就是普通的殷實富戶,背景干淨得跟白紙一般。……若再往後面挖,恐怕不是我能查得到的了,你知道,我的那些手下都是東西兩市的市井潑皮,查點家長里短還行,但沒有辦法往朝臣和權貴的家里查。”

    李素想了想,道︰“有沒有查過我老丈人可曾得罪過什麼人?比如官府或權貴什麼的。”

    王直笑道︰“不大可能,你老丈人本身的身份不重要,可你是他的女婿,長安城里但凡能登上台面的官員大多清楚你和他的關系,不看僧面看佛面,太子都在你手里栽過跟頭,你李素的名頭,在長安城可不是誰都能惹得起的,不知你老丈人底細的官員,那就是一些小門小臉不得志的小官了,小官可沒有那麼大的本事能讓刑部尚書親自審案。”

    李素點頭,經過一層層抽絲剝繭般的猜測和排除,現在基本已經能肯定,對方必然是沖著李家來的,而且對方的能量背景不小,明知許敬山和他的關系還敢下手,可見對方並不忌憚他李素的身份地位,老丈人這事還只是個開始,他們真正要針對的,是他李素。

    李素不出聲,神情凝重沉吟半晌,然後,又開始負著手在空蕩蕩的店鋪內踱步轉悠。

    “難道真這麼單純?老丈人活得不耐煩了,在茶葉里下毒,毒死了原店鋪主人他就能賴帳了?”李素喃喃自語。

    王直驚道︰“不可能吧?”

    李素眨眼︰“我也覺得不大可能,要不……咱們來證實一下?”

    “如何證實?”

    指了指矮桌上漆盒里僅剩的小半茶葉,李素期待地看著王直︰“拿這茶葉泡一壺嘗嘗?王直,你有勇氣挑戰我老丈人的人品嗎?”

    王直老臉瞬間綠,圓睜著兩只小綠豆眼,嚇得猛地往後彈了兩步。

    “莫,莫鬧!你老丈人的人品憑什麼要我來挑戰?應該由你來試試才對。”

    李素嘆道︰“可我對老丈人的人品沒有絕對的信心啊……”

    “我比你更沒信心!”

    兩兩相峙,一陣互相推卸責任後,二人不歡而散。

    …………

    李素和王直都不是專業的辦案高手,李素還好點,多少有點推理能力,王直就不足為道了,喝酒吃肉收保護費他是行家,一旦遇到需要嚴謹的推理的事情,他的智商瞬間降低到和王樁同樣的水平,充分展現老王家傻大黑粗的強大基因。

    “這條路走進死胡同了……”李素嘆道︰“行凶者沒有仇人,被害的也沒有背景,就好像一個單純的殺了人,另一個單純的被人殺了而已,可是這事分明沒那麼單純……這條路既然走不通,咱們換一條路走。”

    “什麼路?”

    “單純的一樁凶殺案,刑部突然跳出來接手,說明這里面有內幕,我們就從刑部下手。”

    王直拍了拍胸脯︰“你說,我來辦,……除了不讓我試茶,什麼都沒問題。”

    李素思索半晌,緩緩道︰“你托門路打听一下,問問案時為何刑部突然知道了消息,又是什麼人主張刑部接手這樁案子,這個人到底有什麼背景,嗯,就從他身上打開缺口吧。”

    王直重重點頭,然後轉身離去。

    事實證明,李素的猜測沒錯,把許家拖下水只是敵人的第一步。

    許敬山入獄四天後,這把火終于燒向了李家。

    第五日朝會時,一名令官忽然上奏,言稱涇陽縣侯橫行鄉里,欺行霸市,縱容甚至指使外戚在長安東市強買強佔,佔了別人的店鋪卻不給錢,主人驅趕仍不離,與人結下仇怨後甚至不惜下毒謀害人命,事後原凶入獄,李家上下打點,花錢收買刑部數名朝官和差役,並恃聖寵而以權勢壓人,試圖逼迫刑部將原凶釋放……

    同一樁事,不同的人嘴里說出來,性質完全變了樣。

    令官的奏疏遞上李世民階前,整個朝堂都震驚了,李世民陰沉著臉,將令官的奏疏逐字逐句看完後,神情冷凝不一語,而此時,被害的苦主家人卻跪在太極宮外磕頭不止,磕得頭破血流,請求皇帝陛下為百姓做主,嚴懲朝臣敗類,還苦主家一個公道。

    這種越過雍州刺史府和刑部,直接跪求皇帝的行為,李世民當然置之不理,皇帝雖是英明的皇帝,可世間終歸有律法和規矩,一樁平民百姓的案子還輪不到皇帝陛下親審。

    李世民可以置之不理,但長安城民間市井卻沸騰了,或者說,苦主家人原本也沒指望李世民為他們家出頭,他們要做的,是擺出弱勢的姿態,制造長安的輿論。

    一家老小齊刷刷跪在太極宮外,一個個頭破血流,直呼蒼天不開眼,慘狀令人側目憐憫,禁衛拿他們無可奈何,可長安城的百姓們卻紛紛站在遠處指指點點,人聚多了,各種說法也就紛紛登場亮相,真實的,虛假的,夸張的,荒謬的,一樁簡單的人命官司,經過百姓人口相傳後,已然變成了大唐貞觀年的滔天巨案,傳得最廣的一種說法,便是涇陽縣侯年少跋扈,倚仗皇帝的寵信和立過的大功,漸行欺凌之事,更過分的是李縣侯的丈人,尤其張狂跋扈,不僅強佔別人的店鋪,爭吵後甚至索性謀害別人性命,其行其言,可謂惡劣,砍一百次腦袋都不冤枉的那種。

    滿天飛舞的謠言就這樣毫無征兆地降臨在李素和許家的頭上。

    連李素都沒料到,這樁凶殺案居然會鬧得這麼大,當自己已變成百姓口中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時,李素的反應實在有些猝不及防。

    最初的驚愕憤怒之後,李素很快恢復了冷靜,同時他也愈肯定了此案背後有人在興風作浪,否則一樁凶殺案不可能在數日里被煽動得滿城皆知,滿城喊打喊殺。

    緊接著,李素迅做出了反應。

    李家閉門謝客,李縣侯不但在家反省己過,而且還上表一封,奏疏中懇請皇帝陛下秉公而斷,不偏不倚,所謂欠債還錢,殺人償命,李家絕不插手,並自閉門戶謝絕訪客以避嫌,只要證據確鑿,懇請陛下依法嚴懲。

    話說得漂亮,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李縣侯的奏疏里留了伏筆。

    所謂“秉公而斷”,所謂“不偏不倚”,所謂“證據確鑿”等等,反正前提條件有很多,言中的未盡之意也很清楚,直白的說,不管你們誰來審,一定要拿得出證據,一定要公平公正,一定要讓李家心服口服。

    這封奏疏在朝堂上掀起了一番不小的風浪,許多令官和御史不滿李素的態度,紛紛出班厲言參劾李素跋扈張狂,同時,又有程咬金,牛進達等武將出班,力保李家與此案無關,懇請李世民勿使牽累無辜忠臣雲雲,朝堂因這一樁尋常的凶殺案而迅分化為兩派,連續數日爭吵不休。至于長孫無忌,魏徵等這些老狐狸,則站在朝班內閉目養神,不言不動,

    奇妙的是李世民的態度。

    看過李素的奏疏後,李世民把奏疏朝矮桌上一扔,面對滿殿大臣無休止的爭論甚至互相謾罵,李世民也是一臉雲淡風輕,漫不經心的模樣令人猜疑不已,都不知道李世民這個態度到底是沒把這樁案子放在心上,或是沒把朝臣的爭吵放在心上,這一刻,仍舊是聖心難測。

    接連三日的爭吵,吵來吵去仍沒個結果,這種嘴仗是最沒有效用且徒勞的,誰都說服不了誰,也沒有直接的證據和口供將它定為鐵案。

    當金殿上的爭吵聲漸漸平息,恢復了安靜後,李世民這才悠悠地開了口。

    凡事不辯不明,不查不明,詔令刑部徹查此案,一應人證物證,當須會同大理寺同審。

    刑部與大理寺兩司會審的例子,在大唐初期實可謂罕見。

    太平村。

    說是“閉門謝客”,李素卻仍在到處亂跑,不同的是再沒有出過村,只在村里遛達。

    長安城和太極宮因他而鬧得不可開交,李素卻一臉無謂的上青山獵兔,下涇河捉鱉,日子過得非常充實且沒心沒肺。

    “再鬧下去就不妙了……”王直蹲在李素身邊愁眉苦臉地嘆氣︰“這幾是沒見著長安城里鬧騰得多不像話,百姓們瘋了似的,街頭巷尾走到哪里都听到有人罵你,說你敗了名聲,敗了人品,當初作阿房宮賦被陛下遷怒而下獄,百姓無不感恩戴德,好好積攢的名聲卻被你丈人家敗光了……如今長安城民憤愈烈,再這樣下去,怕是連刑部和大理寺都不得不順應民意,草草把案子定為鐵案了……”

    李素手里握著一根釣竿,眼楮盯著飄在河面上的一支浮標,嘴里淡淡道︰“陛下親旨徹查,知道徹查這倆字的意思嗎?意思是既要有說得過去的前因,也要有理所當然的後果,有前因,有後果,有口供,有人證物證,這些全部加起來,才能算得上鐵案,才能讓我心服口服,甘願領罪,否則,我一概不承認……哎哎!快,有魚上鉤了!”

    王直急忙起身,幫他把魚從鉤子上摘下來,又朝河面扔了一把烈酒和過的麥米,打了個魚窩兒,然後再給魚鉤掛上小半截蚯蚓。

    李素甩竿,河面恢復了平靜。

    王直這時才嘆道︰“可你現在這樣啥都不干,你丈人的案子被定為鐵案是遲早的事啊,總歸要做點什麼才好吧?要不……我動手下在長安城為你說點好話,努力扭轉一下市井民間的風向?”

    李素搖頭︰“不,絕對不要這樣做。”

    王直奇道︰“為啥?”

    李素抿唇笑了笑。

    在晉陽看到那位名叫常順的人後,李素便徒然驚覺,李世民沒有他想象中的那麼簡單,由他和王直親手培植的這股長安城的勢力,究竟有沒有落入李世民的眼里,還真不好說,不管有沒有察覺,眼下必須韜光養晦,絕不能再有任何大動作了,若然引起帝王的猜忌和反感,李素也就離死不遠了。

    這話沒法跟王直解釋清楚,李素也懶得解釋。

    就在王直急得跳腳,打算一頭栽進涇河里以死警醒李素時,李素終于悠悠開口了。

    “事情雖然鬧大了,但聲勢卻還不夠大,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不管做任何事,火候二字很重要,目前火候不到,我欲為丈人申冤別人也不會采信,既然事情已經鬧大,我在想啊,干脆把事鬧得更大一點,大到成為貞觀年最大的一樁人命案,吸引所有人的目光注意之後,或許,火候差不多便到了。”

    王直滿頭霧水,拼命用自己少得可憐的智商理解李素這番話,半晌之後終于頹然放棄。

    “直說吧,要我怎麼做。”

    李素這時才把目光從河面的浮標轉到王直那張臉上,隨即現王直的這張臉比浮標難看多了,李素不願委屈自己的眼楮,于是再次迅扭頭,嘴角嫌棄地一撇,眼楮繼續盯著浮標。

    “苦主是叫黃守福吧?”

    “對。”

    “叫幾個人把他滿門屠了,冤無頭,債無主,此案順利了結,豈不美哉?”

    “啊?”王直瞬間呆滯,凝固……

    “哎呀,開玩笑的,人生何必太認真……黃守福沒有官府的背景人脈,咱們就給他制造一點背景人脈嘛。”

    “制……制造?”

    “對,那個主張接手此案的刑部官員查出來了嗎?”

    “查出來了,一個名叫韓由的刑部侍郎干的,案後不到一個時辰,刑部便不知從哪里听到了風聲,一群差役沖進店鋪,將你丈人和店鋪所有人都鎖拿走了,然後那位韓侍郎馬上做好了卷宗,馬不停蹄將卷宗送到了刑部尚書的案頭,于是這樁案子便由刑部審理了。”

    李素笑意愈深︰“這個韓由難道精通星相算卦?沒來由的便知道長安東市有凶案生?”

    王直也笑︰“這個韓由必然有鬼,咱們從他身上開始下刀?”

    李素想了想,道︰“明日你準備一大箱銀餅,然後翻出黃守福生前的筆跡,找人臨摹他的筆跡寫一封送賄感謝之類的信,一同放在錢箱里,想辦法買通韓由的家人,把箱子埋進他家的任何角落……”

    王直呆住︰“這……是啥意思?”

    “笨!先把那位韓侍郎拖下水,讓他有口難辯,把韓由和黃守福的關系死死綁在一起,你想想,一樁尋常的凶殺案,里面若牽扯進來了一位當朝的侍郎,陛下知道後會是怎樣的反應?”

    看著李素滿臉的壞笑,王直現自己的腦子已經跟不上節奏了,于是問了一個很愚蠢的問題。

    “你說話慢一點,不要跳得太快,你教給我的算術法,我最多也就只能算到個位數……那個埋進他家的錢箱子,跟拖他下水有何關系?”

    李素大笑,悠悠地道︰“因為我和韓侍郎一樣懂得星相和算卦呀,匿名朝刑部和大理寺一舉報,當差官們從韓侍郎家里挖出錢箱和黃守福的親筆書信,你說說,韓侍郎算不算被拖下水了?”
V123210 發表於 2016-7-21 00:01
貞觀大閑人 第六百二十八章 天翻地覆


有句俗話說,“看熱鬧的不嫌事大”,其實不僅是看熱鬧的,當事人也不嫌事大。

李素向來討厭麻煩,而且也不喜歡惹事,從性格上來說,李素屬于被動型的,只有麻煩主動沾上他了,他才會被動的應對。


開局陷入被動,自然落了劣勢,所以這些日子長安城無論朝堂或是民間,輿論都對李素很不利,早年間攢起的一點好名聲算是一朝盡喪了。


所有與李家來往較深的人都在密切關注著他,并且深深為之憂慮,尤其是程家和牛家,兩家與李素的關系很深,古人對錢財并不看重,但唯獨對看不到摸不著的名聲卻非常在意,大家族大門閥往往情愿妥協退讓吃虧,也要努力維系家族在外界的名聲和風評,一絲一毫對名聲有損的事情,大家族都絕不會沾染,就算不小心沾染上了,也一定做出最迅速最合適的危機公關,在最短的時間內把壞名聲抹掉。


像李家如今這種如過街老鼠人人喊打般的名聲,老實說,屬于無可救藥的那種,等于名聲已臭滿了大街,而且來得非常迅猛,連應對的時間都沒有,莫名其妙的,李家便已成了長安城百姓眼里的劣等權貴,為富為官皆不仁的那種。


出了事,引發各種反應,程咬金和牛進達連夜派人去太平村,詢問此案究竟,兩家都很仗義,李素有什么需要幫忙的,比如扭轉名聲,跟刑部打招呼之類的,沒二話,兩家一定幫忙,然而李素卻拒絕了,話說得很漂亮,李家出了事不牽累旁人,已然有一家一腳踩進渾水里了,不能再有第二第三家,這段非常時期,李家與程家和牛家會盡量減少往來,莫讓兩家也沾了一身騷味,不劃算,李家相信刑部和大理寺會秉公直斷,還許家和李家一個清白云云。


刑部和大理寺的動作很快,刑部尚書張亮還在迎接吐蕃大相來長安的路上,刑部和大理寺已然由兩位侍郎,一位正卿組成了專案組,專辦許敬山殺人案。


兩**司還在取證階段的第三天,大理寺莫名收到了一封匿名信,信上直言刑部侍郎韓由與許敬山一案有牽扯,言稱韓由與被害人黃守福來往密切,且收受黃守福賄賂巨大,并且韓由在黃守福被害的前幾日還與其發生過嚴重的爭吵……


這是個很重大的線索,哪怕韓由是刑部侍郎,兩**司也不可能視而不見,此案已上達天聽,任何細小的線索都不可能隱瞞了,否則便是欺君的大罪。


于是大理寺卿孫伏伽趁著韓由清晨參加朝會的空檔,派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沖進了韓由的府邸,按照匿名信里的提示,徑自在后院的一株大槐樹里挖出了一個大錢箱子,箱內裝滿了銀餅,共計兩千余兩。


錢箱里面有錢自然算不得什么大罪過,充其量便是受賄而已,然而要命的是,錢箱里除了銀餅,大理寺的差役還發現了一封邊角發黃的信,書信的署名正是黃守福,在信里,黃守福除了感謝韓侍郎多年暗中的提攜外,順便還寫了幾句與韓侍郎討價還價的內容,譬如韓侍郎胃口越來越大,黃守福有些吃不消了,能不能再少一點云云……


在黃家家眷驚愕迷茫的目光注視下,大理寺差役如奉至寶將錢箱和書信抬回了大理寺,書信第一時間遞到了大理寺卿孫伏伽的案頭,孫伏伽二話不說,連夜寫下奏疏,第二****會時,奏疏連同書信一起擺在了李世民的桌上。


龍顏大怒,電閃雷鳴,李世民當場拍了桌子,臉上殺氣畢現,厲聲大喝,一查到底。


一樁尋常的兇殺案,因為一封書信而升級到了國朝巨案。


刑部侍郎韓由第一時間下了大理寺的大獄,不僅如此,與韓由交好的幾名侍郎員外郎甚至一部尚書也被大理寺傳喚,大理寺的黑面閻王孫伏伽親自坐鎮,冷著臉將一眾尚書侍郎員外郎等國朝重臣挨著個兒的盤問,至于韓由,更成為了孫伏伽的重點盤問對象。


書信和錢箱的銀餅說不清楚沒關系,只要交代一件事,許敬山殺人案發生不到一個時辰,你一個坐在刑部上班喝茶看報紙的大官是如何得知并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人犯帶回了刑部大牢,難道真是你掐指算出來那日長安東市黑云壓頂有兇兆?


韓由沒法交代,他根本沒想到會引火燒身,這樁案子可以說幾乎天衣無縫了,從出事到拿人,一切都在布局中,除了最開始那個根本沒人注意的細節,那就是他跳出來拿人的速度未免太快了些,不小心把自己暴露出來,于是他便落入了對方的眼中。


所謂受賄和受害人的親筆書信到底是怎么回事,韓由自然最清楚,清楚歸清楚,可他沒法辯解,這種事一旦開口辯解,牽扯會越來越廣,因為這樁針對李家的案子,幕后主使人根本不是他。


被關進大理寺的韓由打死也不開口,案子暫時陷入了僵局,明眼人看得出,這樁案子已越鬧越大了,君臣們已把目光擴散到了整個朝堂,這已不是簡單的兇殺案,而是朝爭!


大家的眼睛都盯著朝堂,盯著三省六部和大理寺,大家都在等著此案的最新進展,等著大理寺能不能撬開韓由的嘴,從而挖出更深的內幕,至于跟韓由交好的朝臣,則惶惶不可終日,生怕某天大理寺的差役會突然登門,滿臉帶笑客客氣氣把他們請進大理寺的牢房住幾天,至于此案真正的直接嫌疑人許敬山,此時竟被大家集體無視了。


身處劣勢,必須懂得扭轉逆局以自保,不得不說,李素做到了。


一聲不吭閉門謝客,悄無聲息間,朝堂被他鬧得風云翻覆。


李素的思路很簡單,既然已走進了死胡同,索性把水攪渾,把事態升級,反正最壞的情況已經是這樣了,再壞也壞不到哪里去,至不濟拖幾個看不順眼的家伙進來墊背,說不定能收獲到意外的轉機呢。


所以,因為李素這個損人不利己臨死拖墊背的思路,無形之中他充當了一根攪屎棍,臭的不臭的,挑起來攪拌一番再說,于是朝堂被他攪得人人自危,不但賠進去了一位侍郎,還有多位三省六部高官被傳喚,聲勢之浩蕩,事態之嚴重,連慣來以直諫聞名的魏徵在這個節骨眼上都不敢吱聲了。


這樣的結果,恐怕背后針對李家的真正主使人也是始料未及的,誰都沒想到占盡優勢的陰謀算計,如今竟成了兩敗俱傷的局面,而且事情已鬧大,想收手都收不了了。


太平村李家。


相比朝堂的風急雨驟,李家算是比較平靜,作為家主,李素仍舊過著每天吃吃睡睡的安逸日子,外面發生的所有事他全然不管,“閉門謝客”四字對別人來說或許是天大的屈辱,但對他來說卻是不用上班打卡的極妙借口,連著幾日的清靜日子過下來,他甚至都有了一種以后沒事鬧點丑聞躲清靜的沖動。


可惜的是,家人的心情似乎沒他那么好了。


事情鬧得太大,不可能瞞得住,許明珠終究還是知道老爹遭遇了飛來橫禍,又急又愁,終日以淚洗面。


時已入夏,夜色下的庭院里靜謐幽涼,不時傳來幾聲蛐蛐兒叫聲,還有幾聲蛙叫蟬鳴,李素坐在院子里閉目養神,院子正中的大銀杏樹的樹蔭將銀白的月光遮得嚴嚴實實,李素整個人與無邊的黑暗融合在一起。


身后傳來輕碎的腳步聲,李素沒睜眼,卻知道來的是誰。


“丈母睡下了么?”李素閉著眼輕輕問道。


許明珠嗯了一聲,嘆道:“安慰了她很久,又是哄又是騙的,總算哄得她稍微安了心,幾天沒睡了,精神很不濟,心一安定,沒說幾句便沉沉睡去,妾身叫了兩個丫鬟守在門口聽動靜,隨時侍侯她。”


李素點點頭:“睡了就好,事情已發生了,不管怎么說還是要冷靜面對,哭是解決不了問題的。”


出事的第二天,李素便派人將六神無主的丈母接進了李家,丈母畢竟是個婦道人家,平日操持家計沒問題,然而家里一旦出了事,她便慌了神,剛來李家時又哭又鬧,一臉絕望直說老伴救不了了,要上吊跟著老伴一起共赴黃泉云云,李素被鬧得頭疼不已,這幾****和許明珠夫妻輪番上陣,又是保證又是哄騙,終于讓丈母有了一絲期待,鎮定了少許。


許明珠站在李素身后,看不清臉上的表情,可李素卻能感到她心中深深的焦急和憂愁。


“天大的事有我呢……”李素轉過頭,看著她夜色里晶瑩發亮的眸子,輕輕地笑:“夫人,患難之時最重要的是信任,你要相信我,一定能將丈人全須全尾的救出來。”


許明珠幽幽嘆了口氣,道:“下午妾身……去了一趟道觀,見了東陽公主,她也很急,妾身聽她說,長安城因我爹一案鬧翻了天,一樁人命官司,竟牽扯了許多朝臣進去,夫君,妾身是婦道人家,除了操持家計,外事一概不知,妾身越來越不懂了,為何我爹的案子,竟牽扯了這些朝臣?我爹他……從來都不曾與官府交道呀。”


李素笑了笑,有些事沒法告訴她實情,因為她無法理解自己的做法,若被她知道這許多朝臣被牽扯進來是自己夫君的杰作,或許她會嚇瘋掉,說不定直接抄刀追殺親夫,反正救不出老爹了,不如自己主動來個滿門抄斬,兩家一起組團搞個黃泉旅游觀光活動……


“夫人不懂沒關系,我只能說,丈人的案子很復雜,牽扯得很深,再往后可能更深,不過你相信我,不管牽扯到哪一步,我一定保丈人安然無恙……”一手撫上她的臉蛋,李素笑道:“放心,刑部大牢我已托人打點過,丈人在里面不會受委屈的,或許會被跳蚤咬幾口,除此別無難處,出來后又是好漢一條,沒毛病的話或許來年還能給你添個弟弟或妹妹……”
V123210 發表於 2016-7-22 00:03
貞觀大閑人 第六百二十九章 缺口難開


年輕時總覺得世上的任何一個地方,任何一處風景都比家好,無論父親眼里露出多么不舍的目光,無論母親端出多么美味的飯菜,仍挽留不住年輕人對外面的世界的渴望。


每個人都曾年輕過,越年輕越覺得自己不可一世,總有一種莫名其妙的信心,覺得自己有足夠的本事能在外面的世界越爬越高,輕易能坐到富貴不可言的位置,于是無論家人怎樣的叮嚀,怎樣的挽留,都留不住一顆年輕而高傲的心,不管不顧不計后果地離開家,去任何一個陌生的地方,證明自己真的能夠親手得到一切自己想得到的東西,名利,權力,或是美色。


當然,絕大部分是失敗了的,外面的世界顯然不會有人慣著他,有時候甚至沒有任何理由,便會毫無防備地被狠狠扇幾個大嘴巴,走出去才明白,外面的世界再美,終究只是別人的世界,與自己無干,美麗的表象下,其實每一步腳下都是障礙,每一步都邁得特別艱辛,每一步踩下去,總帶著血。


撞得頭破血流后,終于明白,曾經年輕高傲不可一世的信心,原來竟是那么的可憐亦可笑,美麗的世界里,每個人都在卑微的活著,卑微的低著頭,卑微的陪著笑躬著腰,想要得到任何想要的東西,首先必須卑微,意氣風發無視規則的人不是沒有,這種人要么天生的對自己對別人都心狠手辣,要么,他死于意外。


消磨了意氣,拋去了高傲,磨滅了心中那股子莫名其妙的信心后,終于發覺,原來還是家最好。


家里隨時都有熱騰騰的飯菜,總有滿懷擔憂的嘮叨,總有人毫無條件的為你付出。


于是有人因為自尊咬牙苦苦支撐,有人拎著簡單的行李,傷痕累累地回家。


說是歲月成熟了人生也好,說是活明白了也好,說是意氣喪盡斗志皆消也好,年歲越大,越覺得家的重要,家在心中的位置不知不覺便擠下了所謂的“名利”“權力”“美色”以及種種貪欲,不知不覺成了最重要的東西,那是自己最后的堡壘,那是人生的最后一道防線,世上無數謳歌男人為了自己的家不惜與人以命相拼的故事,皆因為此。


躊躇滿志,血氣方剛,半生蠅營狗茍,卻只換得滿懷蕭索,功名未立。


過盡千帆,洗盡鉛華,返璞歸真之地,仍是當年的三尺寒舍陋室。


這些想法,沒挨過耳光的人不會懂。


李素挨過耳光,說得卑微一點,他挨過兩輩子的耳光。


所以有些男人需要花費一輩子才明白的道理,這輩子他才二十來歲便懂了。


他明白“家”這個字意味著什么,他更明白為了這個字,他可以付出到怎樣的地步。


無論任何危機險惡,唯以命相拼便是。


家里有老父,有妻子,將來還會有孩子,自己是一棵大樹,盡管樹蔭稀薄,枝干尚細,可他仍竭盡所能將他們護在自己的枝葉下,給他們一片蔭涼,拼命為他們遮住每一縷烈陽,擋住每一滴雨點。


許敬山下獄,李家也遇到了危機,或者說,許敬山只是被李家所牽累,別人最根本的目的,就是沖著李家來的。


內情太復雜,李素沒辦法跟許明珠解釋,他能做的,只是勇敢的擔當。


“夫君,我爹他犯的事……很嚴重嗎?”許明珠訥訥地問道。


李素正色道:“別聽外面的人瞎扯,你爹犯了什么事?他是清白的!只是被小人算計了而已,我要做的,就是為你爹申冤,記住,你爹沒犯事!跟任何人都要理直氣壯這么說,自家人都弱了氣勢,外面的人怎么看我們?”


許明珠點頭,挺起了胸脯大聲道:“對,就是被小人算計了!我爹是冤枉的。”


李素笑道:“你看,人一旦有了底氣,是不是感覺心胸豁達多了?世道終究是朗朗乾坤,白的黑不了,黑的白不了。”


垂下頭,許明珠幽幽地道:“可是妾身聽說……長安城內沸沸揚揚,不僅是我爹,連咱們李家的名聲都壞了,若為了我爹而讓李家抬不起頭,夫君,妾身實不知日后如何面對您和阿翁……”


李素肅然道:“你我既是夫妻,同甘共苦原是本分,患難何必分彼此?更何況……丈人下獄,多半是受了李家的牽連,別人恐怕就是沖著咱們李家來的,丈人只不過受了池魚之災……”


許明珠愕然,抬頭看了看李素的臉色,抿了抿唇,拽住了李素的手,她的手很冰涼,但很有力。


“夫君,不管誰受誰的牽連,我爹的性命就交給夫君轉圜周全了,妾身明白了,事到如今,已不是分彼此的時候了,妾身愿與夫君共度此患難。”


李素笑道:“夫人放心,這輩子,咱們才剛開始呢,可不敢鬧個家破人亡的下場……”


頓了頓,李素眼中突然冒出一縷寒光,夜色下分外冰冷。


“這一次麻煩主動沾了身,我且等著看誰在后面興風作浪,追查出來必斬草除根,不留后患!”


午后的山腰上,陣陣蟬鳴吵得頭昏腦漲,昏昏欲睡,令人無端多了幾分煩躁。


李素和王直的心情都很煩躁。


刑部侍郎韓由入獄,可惜大理寺卿孫伏伽仍未撬開韓由的嘴,對這位有史記載的華夏第一位狀元公,李素的心情很復雜,既對他的淵博學識充滿了崇拜,在他面前李素說句成語都要小心翼翼看看他的臉色,同時又覺得要不要扇他幾個嘴巴子分分鐘教他如何刑審犯人。


讀書人終究太心軟,下不了狠手,更何況這樁案子牽扯越來越廣,連李世民都動了真怒,孫伏伽投鼠忌器的心情李素也頗為理解,只是韓由的嘴遲遲撬不開,許敬山一案的進展就此停滯陷入僵局,雖說李素已打過招呼,老丈人在刑部大牢里不會受刑,可終究住在臟亂陰暗潮濕的環境里虱子啃跳蚤咬,……很容易變質的。


“韓由下獄后,我依你所言,到處托人使錢打點,刑部但凡能進大牢的人,無論是官員還是差役,我都試過了……”王直愁眉苦臉嘆了口氣,道:“可惜這樁案子鬧得太大,連陛下都發怒了,咱們的銀錢使出去,沒一個人敢收,我剛抬出錢箱子人家的腿就嚇軟了,差點沒給我跪下,說是侍郎韓由前車之鑒在前,死也不敢步其后塵……”


李素揉了揉略顯麻木的臉,嘆道:“如此說來,刑部大牢果真是進不去了?”


王直道:“確實無法滲進去了,據說韓由被單獨關押在刑部大牢最深處的角落里,牢門外還有太極宮的禁衛層層把守,不準任何人靠近,顯然大理寺孫正卿也覺得此人很重要,怕有人殺他滅口,所以防范很嚴,咱們若想接近韓由,幾乎不大可能。”


李素沉吟片刻,道:“目前我們和孫伏伽的想法是一致的,都想撬開韓由的嘴,問清楚到底是誰在背后指使他,最大的問題是,孫伏伽手里掌握著人犯,卻因投鼠忌器而下不了狠手,我能下狠手,卻無法接近刑部大牢……”


王直兩眼一亮:“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想說,咱們跟孫伏伽聯手,讓孫伏伽放咱們進大牢,咱們用刑將韓由的嘴撬開,對不對?對不對?”


李素抑郁地嘆了口氣,怎么辦?從感情上來說,身邊都是鐵桿的兄弟,從小玩到大,不是親人勝似親人,可從理智上來說,李素很不想承認自己有這么一號親人,拉低了幾兄弟的平均智商值……


“用你那十成全新沒用過的腦子好好想想,孫伏伽會答應如此無稽的條件么?他對韓由下不了狠手是因為朝堂的君臣們都在盯著他,不是因為心軟!把我們放進去對韓由用刑,這跟他親自用刑有何區別?”李素狠狠瞪了他一眼。


王直興奮之色不由一滯,接著泄氣地道:“那還能怎么辦?”


李素摸著下巴思索半晌,緩緩道:“辦法倒是有一個……”


“什么辦法?”


李素一本正經道:“很簡單,買通守大牢的差役,悄無聲息混進大牢里,給韓由身上綁滿震天雷,然后逼供,敢不招認幕后主使,讓他原地爆炸……”


王直呆滯:“啊?”


“換個法子也行,震天雷綁你身上,站在韓由面前,敢不招認你就自爆,把他嚇尿,說不定他就招了……”


看著王直一副三觀不僅受損而且受傷的表情,李素幽幽嘆了口氣,很顯然,王直此刻的智商莫名其妙拉高了,對李素出的餿主意似乎并不大認同。


這樁案子發展到現在,韓由的口供很重要,一旦能把韓由的嘴撬開,很多關鍵性的疑團都能瞬間解開,包括躲藏在幕后的主使人。


沒人比李素更急著拿到韓由的口供,這與許家和李家目前面臨的危機有著重要的關系,然而李家是當事人之一,當長安城的流言蜚語沸沸揚揚,將李家置于風暴中心時,為了避嫌,李素不得不主動放棄參與此案的資格,所以韓由不開口,李素也沒辦法去大牢里逼問,只能選擇每日閉門謝客。


目前而言,韓由是此案唯一打開的一個小缺口,這個缺口很重要,認識到這一點人有很多,朝堂里的君臣個個都是久經風浪的老狐貍,一眼便看得分明,老狐貍們看清楚了,那個躲在幕后的人不可能不知道,韓由若是開了口,幕后之人勢必會被挖出來,此案已上達天聽,無論是誰在指使,都躲不過李世民的滔天怒火。


然而奇怪的是,韓由入獄已三天了,按說這個階段幕后的指使人應該慌亂了才是,畢竟韓由隨時有可能把他供出來,那個幕后之人但凡智商比王直高一點的話,此時應該有所行動了才是,殺人滅口也好,銷毀證據也好,或是直接出手施壓也好,然而刑部卻仍舊風平浪靜,不泛一絲波瀾。


李素感到有些不妙,到了這個時候,那人還沒出手,只有兩個可能,一是他掌握了某種方法,所以篤定韓由就算被千刀萬剮也不敢開口,二是……韓由還只是下線,根本沒有觸及到這個幕后的核心,所以人家不怕他招供什么,因為韓由知道的東西根本沒有價值。


第一個可能還好,李素擔心的是第二個可能,堂堂刑部侍郎,正五品官員,刑部的二把手,這種人如果還不曾觸碰到核心的話,這個隱藏在暗處的團伙勢力該是多么強大無敵。


滿腹擔憂,毫無進展之時,太極宮傳來了消息。


吐蕃大相祿東贊車駕已至長安。


李素該揮舞著小手絹兒下樓接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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