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貞觀大閒人 作者:賊眉鼠眼(已完成)

   
vc2008 2015-3-1 14:59:49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67 4822987
V123210 發表於 2016-7-23 00:25
貞觀大閑人 第六百三十章 吐蕃大相


夏日炎炎的烈陽下,長安城外灞橋邊,徐徐行來一隊人馬。


隊伍的穿著有點怪異,皆著式樣古怪奇特的長袍,袍色花花綠綠,腰無束帶,頭戴翹角皮帽,就連他們騎的馬,骨骼也非常精奇,竟比中原的馬兒矮小得多,瘦瘦矮矮仿佛不堪重負似的,魁梧的大漢騎著它,雙腳幾乎可以沾地而行。


隊伍很浩蕩,大約千余人左右,有男有女,甚至還有僧人,隊伍里除了人和馬,還有數十輛大車,車上滿滿載著東西,隊伍的末端,數十名大漢揮舞著鞭子,驅趕著近千頭羊,一時間馬叫羊嘶,好不熱鬧。


這樣一支怪異的隊伍,踏著關中飛揚的塵土,緩緩行到了長安城外。


隊伍正中,為首的一人大約三十多歲,穿著很華麗的長袍,帽子上鑲嵌著一串串珠玉,身上的佩飾多如繁星,從古玉到金器銀飾,可謂琳瑯滿目,隨著馬背的上下顛簸,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響,像一個移動的五金雜貨鋪。


穿得雖然怪異,但其人卻相貌不凡,說是不凡,實在是因為此人長得偏丑陋,膚色黝黑,兩頰顴骨高高隆起,還帶著兩團高原紅,鼻如鷹嘴,眉若掃帚,嘴如臘腸,組合起來的整體畫面實在令人不敢恭維,唯獨一雙眼睛,看似親切和善,然而卻不時閃過精光。


此人正是大名鼎鼎的吐蕃大相,祿東贊。


祿東贊在吐蕃的名氣不小,如果按史書上的說法,祿東贊可以算是吐蕃的中興之臣。


老天眷顧,各領風騷。吐蕃自從松贊干布即位后,迎來了欣欣向榮的春天,不知吐蕃哪位已故君主的墳頭突然冒煙噴火,這幾年吐蕃的國運莫名其妙便紅火起來,憑心而論,吐蕃的君主松贊干布算是一位英主雄才,而下面的大相祿東贊,也是一位非常精明厲害的角色,吐蕃有了這兩位君臣,就好像劉備遇到了諸葛亮,一個如魚得水,一個如水遇魚,正是水乳.交融,蜜里調油,你儂我儂,恩愛無邊,羨煞旁人。


有英主,有賢臣,二人相輔相成,在位治國大興水利,扶助農桑,練兵布陣,吐蕃這幾年無論國力還是軍力皆蒸蒸日上,不大不小對大唐也產生了一定的威脅,數年前侯君集牛進達挾收復松州之余威,報復性領軍深入吐蕃境內攻城掠地,手里掌握著震天雷這般逆天的神器,挺進吐蕃境內千里后也不得不撤軍,除了對唐軍不利的高原氣候和復雜的地理環境外,侯牛二將對松贊干布的忌憚也是原因之一。


總的來說,松贊干布和祿東贊這兩人不好惹,哪怕睥睨所向無敵的唐軍也必須忌憚三分,若非戴綠帽,兒子不是親生,隔壁王叔叔莫名其妙赤身裸.體掛在自家陽臺外面之類不共戴天的大仇,大唐一般也不太愿意兩國交戰。


今日,大唐都城外,吐蕃最不好惹的人之一,大相祿東贊來了。


顛簸的馬背上,祿東贊瞇著眼,迎著烈陽,一眨不眨地盯著遠處雄偉巍峨的長安城樓,眼中閃過一抹莫測的目光,嘴角的微笑卻顯得那么的親切自然。


祿東贊身旁,與他并騎而行的是一位中年男子,身穿大唐紫袍,臉型方正,不茍言笑,眼神略顯陰沉,此人正是奉旨至鳳州迎吐蕃一行的鄖國公張亮。


此刻見祿東贊微笑看著長安城墻,一旁的張亮微微一笑,語氣和善卻帶著幾分傲色道:“我大唐國都長安,占地關中,居者百萬,依八水之濱,據秦嶺之險,雄視天下,萬國朝拜。”


祿東贊笑了笑,一張嘴居然說的一口流利的漢話。


“鄖國公所言甚是,本相深以為然,只不過……上天賜予貴國甚厚,難免引萬國覬覦,世間萬物皆有盛極而衰之虞,貴國如今兵鋒之利,橫掃天下,可猛虎若有老邁體衰之日,未可知是否有群狼噬虎之憂?”


話說得溫和客氣,可語鋒卻非常尖銳,張亮聞言臉色一僵,畢竟是外賓,也不便發作,只好嘿嘿冷笑兩聲,閉口不言。


說到底,大唐和吐蕃之間的關系并非太和睦,幾年前兩國還交戰過,幾場戰役各有勝負,可謂相愛相殺,這幾年兩國外交來往頻繁,但對話時的火藥味仍有些濃。


祿東贊見張亮臉色不好看,頓時大笑幾聲,道:“鄖國公海涵,本相蠻夷之人,不通中原禮數,說話直來直去,冒犯了。”


張亮皮笑肉不笑的哼哼哈哈客氣兩句,小小的不愉快算是揭過不提。


隊伍離長安城金光門越來越近,祿東贊瞇眼眺望,發現遠處城門口有一群穿著官服的人靜立,不由笑道:“貴國皇帝陛下實在太客氣了,竟勞動朝中大臣相迎,本相深感不安吶。”


“大唐乃禮儀之邦,對友邦自然不會失禮,大相應得此禮待。”張亮淡淡地道。


祿東贊點點頭,笑道:“蠻夷之人不懂規矩,稍停還請鄖國公指點禮儀一二,莫教本相鬧了笑話才好。”


張亮含笑應了。


祿東贊眺望一陣后,忽然道:“不知等在城門前的貴國朝臣是哪些人?鄖國公可否賜告一二?”


張亮笑道:“大多是禮部和鴻臚寺的官員,鴻臚寺卿唐儉大概也在其中吧。”


祿東贊恍然,笑道:“唐儉之名,本相久聞矣,聽說當初貴國皇帝陛下平滅突厥,唐儉孤身入敵營,以三寸之舌而令突厥可汗搖擺不定,為貴國出兵爭取了戰機,本相常與我國贊普談古論今,說到貴國君臣時,贊普對貴國唐儉常贊頌有加,他說,貴國平滅突厥,唐儉一人堪比十萬雄師。”


奉承話人人愛聽,饒是不茍言笑的張亮,此時也不由哈哈大笑,面帶得色,隨即笑聲一頓,若有深意地瞥了祿東贊一眼,道:“站在城門口的還有一位,姓李,名素,爵封涇陽縣侯,大相一行居于長安,陛下有旨,命李素代天子款待大相各位。”


聽到“李素”的名字,祿東贊的眉梢忽然一跳,神情立馬變得有些復雜了,眼中更是精光大盛。


“李素?”祿東贊動容道:“可是那位……李素?”


張亮含笑,似乎明白祿東贊的意思,點頭道:“正是那位……李素。”


祿東贊沉默半晌,嘆道:“此少年英杰,聞名久矣!中原之地,人杰地靈,福地也。”


對李素,祿東贊自然不陌生,不僅不陌生,這個名字對祿東贊來說可謂刻骨銘心。


松州一戰,五萬唐軍攻伐二十萬守城的吐蕃軍隊,原本毫無懸念的必勝一戰,卻因為李素這個人,發明了一件莫名其妙的大殺器,最終松州失守,二十萬吐蕃兵棄城倉惶而逃,唐軍乘勝追擊,兩位大將不但將松州城收復,還領軍深入吐蕃境內千里,燒殺搶掠,一馬平川如入無人之境,那一戰,吐蕃吃了大虧,而導致吐蕃吃大虧的人,就是這個李素!


聽到李素也在城門口迎接,祿東贊的眼中露出饒有興致的光芒,嘴角的笑意也越來越深了。


“若能結識這位少年英雄,本相此行不虛了。”祿東贊嘆息般笑道。


張亮眸光閃動:“松州一戰,吐蕃因此人而大敗,大相不恨他么?”


祿東贊哈哈大笑:“胸襟如海者,豈止大唐哉?我吐蕃亦不甘其后,松州之戰已是陳年舊事,不值一提,倒是這位名動天下的少年英雄,本相若不結識,與入寶山空手而歸有何區別?還請鄖國公代為引見。”


二人說著話,不知不覺已到了城門前,一名吐蕃將領揚手大喝了一句吐蕃語,隊伍立馬停下。


城門口,以鴻臚寺卿唐儉為首的官員們紛紛上前,與祿東贊見禮,眾人一陣談笑寒暄,仿若多年不見的老友一般,氣氛倒也頗為融洽。


祿東贊對唐儉尤其客氣,話里話外皆有奉承之意,唐儉不愧是大唐著名的外交官老司機,對祿東贊滔滔不絕的贊賞只是含笑謙讓,不見半點被糖衣炮彈擊中的模樣。


眾人寒暄一陣后,禮部一名官員朝后面揮了揮手,一隊身著鎧甲威武不凡的將士和一隊衣著光鮮亮麗的舞伎走出來,兩隊人擺好陣勢,隨著編鐘和笙簫的悅耳樂聲,兩隊人在吐蕃大相一行人面前翩翩起舞,城外遠遠圍觀的百姓們也紛紛朝祿東贊歡呼致意。


祿東贊臉上帶笑,心中卻一凜。


上國氣度,華夏禮邦,從百姓身上便可見端倪一二,哪怕對待曾經交戰過的敵國,百姓們亦毫無芥蒂,坦然歡迎,這是何等的民族自信與涵養。一陣陣熱烈的歡呼,似乎是整個大唐用一種平常且平靜的語氣在對他說:我打敗過你,但我還是歡迎你。


有這種自信和氣度的國家,至少數十年內是絕不會衰敗的,大唐這個亦友亦敵的鄰國將來必然愈加強盛,對吐蕃來說,可就不是一件好事了。


與眾臣見禮過后,祿東贊有些心不在焉,扭頭四下張望了片刻,終于忍不住拽了拽張亮的袍袖,輕聲道:“為何不見涇陽縣侯李素?”


張亮微驚,急忙四下掃了一圈,發現李素果然不在其中,頓時神情有點尷尬。


“這個……啊,可能,或許……”張亮尷尬得不行,期期艾艾半晌竟找不出一個合理的理由。


如此重大的外交國事,身為陛下指定的唯一接待人居然缺席迎接儀式,張亮心中實在有些惱火,迎著祿東贊期待又迷茫的目光,張亮咬了咬牙,硬生生憋出了一個理由。


“少年郎貪歡嗜睡,或許起晚了些,還請大相莫要見怪,李縣侯稍遲便至。”


祿東贊恍然,然后露出理解且曖昧的微笑:“確是正理,我們都曾年少過,倒真羨慕這些年輕人了,可惜時光不復,春宵難度,如今縱有殺敵之心,卻苦無鏖戰之力啊!”


張亮聞言哈哈大笑,旁邊一眾朝臣真心的假意的,也都紛紛笑了起來。


“既是春宵貪晚,我們也不做那焚琴煮鶴的惡人,鄖國公,可愿與本相在此等候李縣侯?說實話,本相對這位少年英雄委實仰慕,還請鄖國公莫怪本相孟浪。”


張亮苦笑點頭,轉身悄悄朝隨行侍衛扔了個眼色,示意他趕緊去太平村叫李素過來。


張亮編的理由不算瞎話,他真的猜中了。


不錯,李素確實起晚了,倒不是因為貪歡,睡到自然醒是李素生活中最常見的狀態,古人所謂的“聞雞起舞”,對李素來說根本是句廢話,除非聞到的雞味是油煎蔥爆,否則他絕不會起舞,肯德雞也不行。


李素醒來時已是日上三竿了,揉著惺忪的睡眼,打著長長的呵欠,一臉游離于夢與現實之間的恍惚,毫無意識地任由許明珠用布巾揉搓著他的臉。


洗漱過后,李素終于恢復了一半清醒,坐在庭院開始發呆,揉著自己的額頭喃喃自語:“我總覺得今日有件很重要的事沒辦……到底是什么事?”


良久,重重一拍大腿:“對了,去刑部打探一下消息,老丈人關在牢里該不會被人弄死了吧……”


說走就走,李素隨即大聲吩咐薛管家備馬,挑了方老五和鄭小樓等十幾名部曲隨行,眾人上馬出門,直奔長安城而去。


一路疾馳,不到一個時辰便遙遙可見長安城門。


方老五在前開道,騎在馬上忽然指著遠處的城門,大聲道:“侯爺,西邊金光門前似乎聚集了一大堆人,好像都是異國番邦之人,門口都占滿了……”


李素臉上閃過怒色,哼道:“這些不知所謂的番邦,一點交通常識和禮儀規矩都不懂,長安城三面九門,非要擠在一個門里進出,人長得丑就罷了,腦子也有病!改道,我們走延平門進城,不跟這幫化外蠻夷瞎擠!”


身后眾人轟應一聲,拔馬便朝延平門馳去。


于是,涇陽縣侯李素成功且完美地繞過了祿東贊,也繞過了自己接待外賓的重要任務,一行人打馬疾馳,意氣風發地從延平門進了城,苦了金光門外一群苦苦等候望眼欲穿的國公,大相,以及禮部和鴻臚寺官員……


領著眾人穿過城門甬道,李素拍了拍額頭,一臉苦惱,失神般喃喃道:“還是覺得有件重要的事沒辦,到底是什么事啊?誰能給我一個提示……”
V123210 發表於 2016-7-24 00:14
貞觀大閑人 第六百三十一章 小小沖突


領著方老五和鄭小樓等人,李素一行在長安城晃晃悠悠一上午,期間去刑部署衙跑了一趟,又去了一趟大理寺,辦事的都是方老五和鄭小樓,李素則找了家酒樓坐等消息。


畢竟李素已對外宣布閉門謝客,再在長安城的各個署衙里上竄下跳,未免遭人詬病。


方老五和鄭小樓帶回來的消息基本都是利空,托人使錢全無用處,許敬山的案子鬧得太大,李家送出去的錢都覺得燙手,沒人敢接,就連那個被李素要挾的刑部主事孫清,都畢恭畢敬地把那塊栽臟的玉佩送了回去,話說得很客氣,再敢要挾威脅他,就自己吊死在李家大門口,給如今風口浪尖的李家錦上添花,再喜添一樁血案。


李素只好悻悻放過了他,能把自己逼得這么狠,孫清的心理壓力一定很大,李素表示理解。


無頭蒼蠅似的在長安城里轉悠了一上午,又在酒樓里吃了一頓難以下咽的午膳,吃完后李素憂心忡忡思索接下來用什么法子把老丈人的案子鬧得更大一些,直到這時,張亮派出去的人才找到了李素。


看到來人的一臉哭相,李素才終于意識到今日自己忘記了一件什么事。


往,是自己消極怠工,往大了說,這是一次很嚴重的外交事件,傳出去足以讓朝堂的令官們寫下n篇花團錦簇的文章參死自己。


李素見到祿東贊時已是下午時分,祿東贊已被禮部和鴻臚寺官員安排住進了四方館。


所謂“四方館”,是隋朝時建的,用以接待各國朝賀使節和藩邦君臣,隸屬鴻臚寺轄下,館內置通事舍人一名,專司照顧外賓之職。


李素的心情有點忐忑,聽說有一群人在西城金光門外等等整整一上午,鄖國公張亮等得臉都綠了,離開時臉色陰沉得像要殺人,至于禮部和鴻臚寺那些官員,大夏天的在烈陽下傻子似的白等一上午,他們當然也沒什么好臉色,好些人離開時都叫囂著要狠狠參李素一本。


所以當李素以救火般的度趕到四方館時,表情是非常尷尬的。


四方館的門口站著十來名穿著怪異的大漢,從服色上看,應該是祿東贊帶來的隨從,見李素頭也不抬地往里沖,吐蕃大漢們很不客氣地一左一右架住了他,順手便將李素重重一推,李素猝不及防,蹬蹬蹬連退幾步,幸得后面的鄭小樓眼疾手快伸手扶住了他。


李素呆怔住了,表情甚至有點不敢置信。


這是大唐耶,這里是大唐國都長安耶,什么時候開始,堂堂御封縣侯竟在自己國家的國都內被一群外國人推來推去?還有法律嗎?


片刻之后,李素回過神來,頓時明白生了什么,神情立馬陰沉下來,嘿嘿冷笑道:“有意思,剛來長安便喧賓奪主,看來吐蕃大相閣下是欺我大唐無人?”


緩緩退開兩步,李素朝身后的方老五,鄭小樓和十幾名部曲喝道:“給我把他們揍趴下!揍得重的,回家領賞!”


話音剛落,李家部曲搶軍功似的一擁而上,攥緊了拳頭朝著一臉懵然的吐蕃大漢們出手了。


一陣砰砰作響,吐蕃大漢們挨了一頓拳腳后頓時也反應過來了,紛紛勃然大怒,毫不客氣地回手還擊,兩幫人馬鏖戰一處。


能被祿東贊帶來大唐的隨從,自然都是身手不錯的家伙,不但長得高大魁梧,而且也有非常高的本事,剛開始被李家部曲打得措手不及,反應過來后卻絲毫不落下風,兩幫人打得昏天黑地,難解難分。


李素站在遠處看著,越看眉頭皺得越緊。


事情展到現在,可不止是打架斗毆這么簡單,已經上升到國家榮譽的層面了,打贏了或許只挨李世民一頓斥責,說不定心中還暗喜,若是打輸了,就是大損國威的事,沒準要坐牢流放的。


扭頭望向一旁裝酷的鄭小樓,這家伙不知什么毛病,向來都喜歡單打獨斗,死活不肯參與打群架這么刺激好玩的群體活動,這樣很不好,脫離了群眾,最終會被人民扔下時代的馬車。


“還擺什么酷!趕緊上啊!”李素氣得朝鄭小樓屁股后面踹了一腳。


鄭小樓仿佛背后長了眼睛似的,頭也不回,身子微微一側,輕松躲過了李素這一腳。


李素怒瞪了他一眼,道:“你盡管裝吧,我可告訴你,今日若打輸了,損了大唐國威,陛下說不定將我流放千里,那時我一定帶你一起上路,大家都別好過!”


鄭小樓冷冷朝他一瞥,然后撇了撇嘴,心不甘情不愿地向前踏了兩步,接著動作徒然加快,像一只蒼鷹般撲進了羊群。


到底是高手,鄭小樓一出場,戰勢立變,只聽得混戰的人群里傳來一陣陣凄厲的慘叫聲,一個個吐蕃大漢以各種匪夷所思的姿勢倒飛出來,重重摔落在地,捂著身體的各個部位慘呼不已,鄭小樓一身本事實可謂靜如死豬,動如瘋狗,最后殺得性起,竟連李家部曲也被扔出來兩個。


李素眼皮直跳,不知是嚇的還是氣的。


當鄭小樓越打越嗨,李素覺場面漸漸失去控制,打算出來喊停時,四方館內匆忙跑出一道身影,氣急敗壞地喊了停。


這聲停其實喊不喊無所謂了,在場的吐蕃大漢基本上都被鄭小樓放倒了,有這個起瘋來連自己都打的家伙在,吐蕃大漢焉有幸理。


四方館的庭院內匆忙跑出一人,穿著六品官服,看樣子是四方館的最高領導通事舍人,后面卻慢悠悠地跟著一個中年男子,穿著式樣古怪的錦袍,身上的配飾像個五金雜貨鋪似的叮當作響。


李素冷笑兩聲。


馬上見勝負的節骨眼才跑出來,時機拿捏得真巧妙。


祿東贊表情平靜,目光緩緩掃過滿地打滾呻.吟的吐蕃大漢,眼中波瀾不驚,仿佛地上躺的著人與他毫無關系,隨著目光的移動,最后落在李素身上。


李素抬眼,坦然與他對視,二人目光相碰,并沒有想象中的火花四射,大家都表現得很平靜,很淡然。


抬腿跨過地上打滾的吐蕃大漢,李素走到祿東贊身前,朝他拱了拱手:“足下想必便是吐蕃大相?涇陽縣侯李素,見過大相。”


祿東贊頓時露出驚喜的表情,急忙迎上前,單手撫胸躬身一禮:“原來是名震天下的少年英杰,本相失禮了。”


李素笑道:“大相謬贊,實不敢當,下官只不過是塵世一介俗夫而已。”


祿東贊哈哈大笑:“性情中人,何必自謙?本相借花獻佛,厚著臉皮當一回主人,來,李縣侯里面請。”


李素拱了拱手,二人并肩而入。


至于地上躺著的吐蕃大漢,二人非常有默契地選擇了無視。


走進四方館,朝南的正屋是祿東贊的住所,屋子不大,里面的擺設卻頗為奢華,屋內四角擺著大冰塊用以消暑,李素進屋便覺得一陣涼爽。


賓主各自落座,李素又起身朝祿東贊賠禮。


“下官馭下不嚴,剛才在門外與大相的貴屬有一些沖突,下官向大相賠罪了。”


祿東贊呵呵笑道:“無妨,是本相下面的人學藝不精,怨不得別人,看得出李縣侯的貴屬也是沙場廝殺漢,若沒有一點火爆脾氣和血性,哪里算得男人,放心,此事本相絕不跟貴國皇帝陛下提起半句。”


李素嘿嘿陪笑,心中卻跟明鏡似的,今日幸好打贏了這一架,祿東贊縱然想跟李世民告狀也沒臉說,若是李素打輸了,恐怕祿東贊就會得了便宜賣乖了,在皇帝面前耀武揚威還是很有爽點的。


不過,早知道祿東贊這么大方,剛才應該叫鄭小樓打死幾個的,給吐蕃多添幾個烈士,讓吐蕃百姓們多幾個崇拜的英雄,雙方愉悅且共贏,多好。


誠惶誠恐狀感謝了幾句,李素也順坡下驢,不再提起此事了。


祿東贊捋了一把胡須,含笑注視著李素,目光很專注,仿佛要將李素的模樣刻入骨子里似的,李素被他盯得渾身毛,一臉不自在,正在猶豫要不要編個家里燉著湯的爛借口告辭時,祿東贊忽然開口了。


“本相今日到長安,在城門口等了你一上午,李縣侯,你可不厚道啊。”祿東贊笑道,語氣很親切,玩笑的意味居多。


李素眼皮一跳,急忙笑道:“下官身子向來不好,前兩日偶染風寒,在家臥病,故而迎駕來遲,還請大相海涵。”


祿東贊挑了挑眉:“哦?身子不好還能助大唐雄師收復松州,還能憑數千殘弱之兵死守西州,頂住數萬西域大軍攻城半月,看來李縣侯的本事實在不小,果真是盛名之下無虛士呀。”


李素眨眼:“大相似乎對下官很熟悉?”


祿東贊大笑:“大唐名臣名將無數,但年輕一輩里,可稱為‘英杰’者,唯足下一人矣,更何況吐蕃與大唐唯一的一戰,就是因你而敗,本相怎能不關注?”


“松州一戰,下官只是扔了幾個陶罐罐,指揮此戰的是牛進達大將軍,可不關我的事。”李素毫不猶豫把黑鍋扔給了牛進達。


祿東贊笑道:“松州一戰已是陳年往事,如今大唐與吐蕃是友好鄰邦,以往的仇怨皆消,本相遠在吐蕃,卻時常聽到李縣侯的種種事跡,遠的不說,就說最近,李縣侯平晉陽之亂,一人之謀算,而將兩大門閥玩弄于股掌之中,單只看這般手段,李縣侯便很不簡單了,本相對足下心實慕之,愿結交足下這個朋友,還望李縣侯莫棄。”
skyeye9999 發表於 2016-7-25 13:48
第六百三十二章 各懷鬼胎

    交朋友是好事,李素從來不拒絕交任何朋友,不講個人衛生的除外。

    祿東贊請求結交李素這個朋友時,說實話,李素的內心是拒絕的。因為吐蕃人的衛生習慣實在是

    從剛見面到現在,李素一直儘量和祿東贊保持距離,實在是受不了他身上的味道,偏偏還不能表現得太明顯,畢竟他與祿東贊的每一句對話每一個表情,都代表著兩個國家之間的關係和態度,一個國家嫌另一個國家身上很臭,有可能爆發尊嚴之戰,後果很嚴重。

    當然,不敢拿他當朋友還有別的理由。

    祿東贊是吐蕃人,李素是大唐人,當初收復松州之戰,李素是個關鍵性的人物,因為他的存在,吐蕃佔據的松州城意外失守,唐軍一路追擊,深入吐蕃境內千里,攻城掠寨,殺人無數,松贊干布剛即位不久便遭此大敗,那一戰差點讓吐蕃國內的大小貴族們起來造松贊干布的反了,東拉西打的,花了好幾年才漸漸重新鞏固了君主之位,總的來說,李素的存在,令松贊干布和祿東贊很狼狽,給他們帶來了大麻煩,可以說,李素是整個吐蕃的仇敵,剁一萬刀都不解恨的那種。

    現在面前這位吐蕃大相居然笑眯眯說要跟吐蕃的仇敵交朋友,說實話,李素不敢交這個朋友,他交不起。

    交朋友還得看對象的,每個人一生裡總會交到很多朋友,真正理智的人會把自己所有的朋友分類,對有點貪財的李素來說,有的朋友屬於傾家蕩產型,就是說,遇到難處了,大家可以傾家蕩產把錢借給彼此度過難關,有的屬於四五萬或兩三萬的朋友,超過這個限度就傷感情了,還有的屬於一毛不拔的酒肉朋友,平時一起吃吃喝喝沒關係,微薄的交情裡絕不包括為對方解決哪怕一丁點的困難和麻煩,一旦有事求他,立馬被拉黑取關。

    至於眼前這位急著要跟李素交朋友的吐蕃大相,李素不太感興趣。

    太客氣了,一見面就滔滔不絕的誇讚和追捧,糖衣炮彈一發接一發不要錢似的朝李素傾泄而去,李素越聽越警覺,這麼有禮貌,他根本看不出來對方到底會選擇什麼時候背後捅自己一刀。

    “下官亦素喜交友,大相之請,下官萬分榮幸,以後下官與大相便是朋友了”李素表情很誠懇,從裡到外透出一股濃濃的真誠。

    祿東贊笑道:“你我既是朋友,何必還稱大相下官這種見外的話?我在長安有多日盤桓叨擾,日後你我以兄弟相稱如何?”

    李素笑了,順勢便朝祿東贊拱手:“愚弟李子正,見過祿兄。”

    祿東贊臉色一僵:“祿祿兄?”

    嘴唇囁嚅幾下,祿東贊似乎想解釋自己的名字雖然叫祿東贊,可並不姓“祿”,然而看到李素誠懇的笑臉,祿東贊決定入鄉隨俗。

    “祿兄就祿兄吧,子正賢弟有禮了。”祿東贊笑吟吟地道。

    李素嘿嘿陪笑了幾聲,然後二人陷入沉默。

    說是朋友,可大家實在很不熟啊,不知該聊些什麼話題,兩國和平共處,共同發展之類的屁話應該拿到朝堂上跟李世民聊,李素說白了就是一個地陪導遊。

    想到地陪導遊,李素發覺自己終於找到了話題,於是開始跟祿東贊聊起了大唐的風俗人情,從絲綢到瓷器,從市面上琳琅滿目的特產貨品,到大唐的目標是星辰大海等等,祿東贊一直笑吟吟地聽著李素天南海北的亂扯,趁著李素歇氣的當口,祿東贊這才笑道:“聽賢弟一席話,愚兄大漲見識,這幾日若賢弟有瑕,可否領愚兄在長安城四處逛逛,領略一下大唐國都的風采?”

    李素笑道:“祿兄所請,愚弟必不推辭。”

    告辭走出四方館,已近黃昏了,李素長歎一口氣,他發覺自己說廢話的本領又精進了幾分,滔滔不絕說了一個下午,心裡只盼著祿東贊在長安玩過癮了趕緊走人,不然李素擔著這份勞心費神的差事,對自己委實是一種極大的折磨。

    更何況,李素的老丈人如今還關在刑部大牢裡,許明珠和丈母每天在家以淚洗面,自己忙著營救,實在提不起心勁去陪一個不知所謂的異國大相閒逛閒聊。

    所以李素走出四方館的瞬間便做了一個決定,這幾日索性把剛認的祿兄扔在四方館裡不聞不問,自己則抓緊時間想辦法救老丈人,大唐的生活節奏這麼快,大家都這麼忙,就不要互相傷害了。

    祿東贊站在廊沿下,負手靜靜看著李素的身影從大門消失,嘴角的笑意一直不曾消逝過。

    廊下拐角處,一道魁梧的身影悄然走近,站在祿東贊身後行禮,輕聲道:“大相,這位大唐的官兒對我們吐蕃似乎頗有戒意”

    祿東贊頭也不回,笑道:“拉紮,你是我們吐蕃使團的副使,身負接送大唐公主和親的重任,難道你不知道此人的名號?”

    名叫拉紮的漢子遲疑了一下,道:“此人是害我吐蕃失守松州的禍魁。”

    祿東贊搖頭,歎道:“作為出使唐國的副使,若你對唐國君臣的所知僅只這點皮毛,本相不得不說,你不配當這個副使。”

    拉紮垂頭惶恐道:“拉紮知錯,請大相指點。”

    祿東贊垂頭,看著自己的手。

    他的手很精緻,而且相比別的吐蕃人而言,他的手還很乾淨,李素嫌棄他實在有點吹毛求疵了。

    “李素所能者,可不僅僅是造出了震天雷而已,這些年唐國皇帝交給他的差事,他都辦得漂亮俐落,二十出頭的年紀,皇帝竟將他調入書省任職,顯然是為了給下一任國君培植羽翼,為李素將來輔治天下鋪埋伏筆,在皇帝心裡,李素將來的位置大抵等同於如今的右僕射長孫無忌,是皇帝身邊最重要也最信任的臣子,所以,對李素此人,我們不可等閒視之,將來吐蕃若與唐國有開戰之日,有此人在朝堂,怕是不好對付。”

    拉紮猶豫了一下,道:“可是臣下聽說,李素與唐國太子似乎有仇怨,將來若皇帝逝去,太子登基,李素怎麼可能成為新皇最重要最信任的臣子?”

    祿東讚歎了口氣,道:“你又失職了,如今唐國太子失德喪行,言行多有忤逆殘暴之處,唐國無論朝堂還是民間,皆有太子即將被廢黜的傳言,傳言自然不可全信,不過可以肯定的是,唐國皇帝必然有了易儲之心,難道你沒聽說,唐國太子多次求見皇帝,而皇帝並不見他,父子二人算來已有半年未見了,上月唐國四道雪災,數十萬流民擁至長安,按唐國規矩,本應太子代皇帝出面安撫流民的,可皇帝卻並未差遣太子出城,此事的暗示可就很明顯了,唐國皇帝怕是已對太子很不滿了,朝堂民間所謂的易儲之說,也不是空穴來風,或許過不了多久,我們便可聽到東宮易主的消息。”

    拉紮心悅誠服點頭:“大相遠在吐蕃,掐指卻知數千里之外的事,臣下佩服。”

    祿東贊正色道:“吐蕃和唐國皆是當世強國,所謂一山不容二虎,兩國將來必有一戰,中原有位先古兵家聖賢曾說過,夫未戰而廟算勝者,得算多也,未開戰前,敵人內部外部的一切情報和內幕,我們務必都要查清楚,多掌握一樁內幕,未來的戰事我們便多得一分勝算,兩國交戰,可不是拉出兵馬你砍一刀我戳一劍那麼簡單。”

    “所以大相刻意交好李素,也是這個原因?”

    祿東贊笑道:“不完全是,本相只是對這位唐國少年很好奇,很想知道他究竟有什麼本事,能令唐國皇帝如此看重他,聽說此人很愛乾淨,而且有些貪財,若有可能收買他的話,對吐蕃未嘗不是件好事,更何況,本相在入長安城以前便收到了潛伏在城裡的探子傳來的消息,李素啊,如今正有一樁麻煩呢,而且是一樁人命官司,這樁官司越鬧越大,本相想看看李素有何本事能扭轉逆勢,自證清白。”

    李素目前無法自證清白。

    看似簡單的一樁人命官司,其實卻非常麻煩。刑部和大理寺會審,他們無法找出許敬山直接的殺人證據,只知道是許敬山賣的茶葉裡下了毒。

    而李素,他也找不出許敬山沒殺人的證據,畢竟死了一個活生生的人,而且死者家人一口咬定許敬山有最大的殺人嫌疑,許敬山和李素辯無可辯。

    不僅如此,此事還鬧上了朝堂,不僅牽扯了一位刑部侍郎,連三省六部許多官員都被傳喚問話,事到如今,可就不止是一樁兇殺案那麼簡單了,李世民有沒有用此案借題發揮達到某種政治目的的想法,不可知,李素其實也在小心觀察試探,他的眼睛緊緊盯著李世民。

    把事情鬧到如今這般地步是李素的傑作,他不確定的是,李世民究竟清不清楚是他幹的,更不確定那位刑部侍郎韓由下獄,到底是李世民的默許,或是他也被蒙在鼓中,李世民大張旗鼓辦這樁民間的兇殺案,到底有沒有別的目的,若李素想把此案鬧得更大一些,是否會觸怒李世民,或是正合聖意,君臣二人無聲配合來個小小的朝堂清洗

    一樁兇殺案,涉及到的東西太多,太深,也太危險,李素如今每邁出一步都仿佛踩在一塊極薄的冰面上,說不準下一步便會整個人掉進冰窟窿裡凍死。

    長安城整整閒逛了一天,日落時分,各坊官敲著銅鑼吆喝著要關坊門,招呼百姓商賈們各自歸家歸店,李素踏著鑼鼓聲,領著方老五等人慢悠悠地出了城。

    太平村。

    武氏站在李家大門二十餘丈處的一個偏僻角落裡,神情猶豫躑躅,欲進又止。

    她想大大方方的走到李家門前,大大方方的告訴值守門禁的部曲,說武氏求見李侯爺。

    其實一切舉動都可以大大方方的,因為武氏這次求見李素,並沒什麼見不得人的目的。

    可是,她還是不敢。

    站在門外遠處的陰暗角落裡,武氏已徘徊了一個多時辰,這一個多時辰裡,她不停在角落裡踱步,掙扎,身上一襲黑白相間的百衲道袍隨著身形的擺動扭轉而搖曳生姿,怎麼看都像是一副月下幽會情人的懷春少女。

    說不出為什麼如此鬼祟,武氏就是不敢上前,與李素見過一面之後,武氏莫名就對李素產生了一種畏懼的心理,每當她回想起見面時,李素望向她的目光,他的眼睛清澈明亮,在漆黑的夜色裡仍像兩汪清可見底的靈泉,不含半點雜質,可偏偏那略帶幾分笑意的目光,卻令武氏至今回想起來都不自在。

    是的,那雙帶著笑意的目光,讓武氏由衷感到畏懼。

    在那道目光的注視下,武氏覺得自己的一切謀算和心計都被他看穿了,看透了,那種眼神,就像一個大人居高臨下笑看著小孩子玩的把戲,那麼的幼稚可笑,不值一哂。

    所以,今日武氏遠遠站在李家門外,猶豫了一個多時辰,也沒拿定主意到底該不該上前求見。

    她很想得到一個機會,但她也很怕那雙眼睛。未完待續。
V123210 發表於 2016-7-26 00:58
貞觀大閑人 第六百三十三章 武氏獻計


小人物的命運是由大人物決定的,不管甘不甘愿,無法否認。


武氏如今就是個小人物。


曾經隨侍帝側,被封才人的盛極風光,那時的她不可一世,眼高于頂,眼里除了當今皇帝陛下,再容不下他人,李世民的寵溺給了她錯覺,她覺得自己是被喜愛的,是與眾不同的,后宮佳麗三千,皇帝的眼中卻只有她,她說的任何一句話,做的任何一件事,都能得到皇帝的夸贊和認同,寵溺無比,難免便產生了驕縱的性格,以及生出了一些不該有的心思。


長孫皇后逝世多年,帝后之位一直懸而不決,那段最受榮寵的日子,武氏甚至以為自己可以問鼎皇后之位。是的,當時她確實是這么想的,一則年輕稚嫩,不知宮闈險惡,二則,李世民的寵溺給了她強烈的幻覺,就像完美的愛情故事一樣,殺伐果斷冷酷無情的霸道總裁喪妻無偶,有酒有故事,只等某個傻不拉嘰的灰姑娘闖進他的世界,然后壁咚腿咚各種咚,最后修成正果明媒正娶,遂成后宮之主,母儀天下


幻覺是美好的,現實是殘酷的,事實上,霸道總裁對誰都冷酷無情,包括這個灰姑娘,當某天一道圣旨將她貶進掖庭后,武氏終于夢醒了。


掖庭這段艱苦的日子里,她越來越明白,無論自己的人生想要攀上怎樣的位置,都只能靠自己,任何人都不能相信。


然而,武氏從巔峰墜入塵埃,她不相信別人,卻又不得不依靠別人。


因為她不甘心此生陷于道觀囹圄之中終老,經歷過世間豪奢的宮廷生活后,清苦的道觀怎能容得下她那顆不安分的心?


所以今日她站在李家的門口,她需要一個機會,一個能令她走出道觀的機會,這個機會只有李素能給她。同時她也明白,機會是自己爭取來的,要想得到這個珍貴的機會,她必須獲得李素的信任和好感。


武氏至今仍后悔的是,當初與李素的第一次見面可以說很失敗。她在他面前玩弄的那點小心機,打的小算盤,一絲不漏地落入李素的眼中,尤其是最后她在他手心輕輕撓的那一下,別的男人或許就中招了,可李素卻不一樣,當時她清楚地看到,李素的眼睛非常清澈,清澈中還帶著幾分戲謔般的笑意,一想到那雙眼睛,武氏便覺得臉上火辣辣的,仿佛挨了一個耳光一般又痛又麻。


當時她就后悔了,無可否認,對付男人,是最簡單有效的辦法,可是她之后馬上明白,這一招對李素沒用。除了當今陛下,武氏從來沒有這般畏懼過一個人,在他面前,武氏有一種自己被扒光了任他觀賞的羞恥感,每每腦海里浮現出他那雙眼睛,她便覺得自己整個人都不好了。


可是,她需要機會,再畏懼,再羞恥,理智都讓她不得不選擇主動求見他,因為她別無選擇。


遠遠站在李家門前,武氏心中百味雜陳,各種滋味。


不知過了多久,正當她深吸一口氣,下定決心打算大大方方上前時,遠處傳來隆隆的馬蹄聲,武氏一驚,急忙退入陰暗的角落里。


李素領著自家部曲從城外趕回來,此時已是入夜時分,饑腸轆轆的他只想趕緊回家洗個澡,換一身干凈清爽的衣服,再好好吃一頓美味可口的飯菜,最后四仰八叉躺在庭院內享受人生,明早起床苦逼的繼續營救老丈人


一行人騎著馬,不快也不慢,眼看離家門口越來越近,李素已露出了放松的表情。


這時離他半個馬身的鄭小樓忽然厲聲喝道:“誰躲在樹后鬼鬼祟祟,覬覦侯府,給我出來!”


李家十幾名部曲反應迅速,方老五拔刀出鞘,猛踢馬腹,馬兒吃痛疾走,眨眼間攔在李素面前,其余的部曲分一半人,飛快結成半圓陣勢,緩緩朝大樹包抄而去,另一半人則將李素團團圍住,密不透風,鄭小樓長臂一揮,從馬上立起,像一只搏擊長空的大鵬飛向大樹的陰影處,人在半空時,長劍已出鞘,劍尖直指樹影深處的某處。


李素一直保持目瞪口呆的狀態,每到這種風聲鶴唳之時,李素總覺得自己很廢物,這種失落的感覺剛消停沒多久,馬上又會遇到另一個鬼鬼祟祟的人,又被親衛部曲保護,然后再次油然而生自己的本質仍舊是個廢物的感覺,很虐心。


鄭小樓手中劍勢如長虹貫日,夜色里只見一道雪白的匹練如流星追月,疾若閃電,誰知當劍尖刺入樹影深處時,鄭小樓忽然停下,以物理學無法解釋的原理,將疾若閃電的劍勢硬生生止住,動作如凝固似的一動不動。


李素等了片刻,忍不住道:“你卡帶了?”


鄭小樓面無表情,忽然撤劍入鞘,一臉酷酷地走了回來,淡淡道:“我不殺女人。”


說話時,李家部曲已將樹影深處的女人圍了起來,李素凝目好奇望去,卻見慘淡的月光下,武氏一臉蒼白顫巍巍地走了出來。


李素恍然,沒好氣地瞪了鄭小樓一眼,隨即溫和笑道:“原來是武姑娘,久違了。”


武氏被剛才李家部曲的表現嚇得面如土色,走出來時兩腿還在微微打顫,聞言急忙襝衽一禮:“貧道悟慧,拜見李侯爺。”


李素比她更客氣:“別多禮,大家都是鄰居,用不著這些虛禮。”


頓了頓,李素扭頭看了鄭小樓一眼,轉過頭來望著武氏一笑,道:“剛才他說什么不殺女人你莫相信,他對女人其實非常殘暴,以后離他遠點,真正不殺女人的是我”


鄭小樓:“”


武氏抿了抿唇,垂頭拘謹應是。


李素滿意地笑了,沒錯,輕松當一回豬隊友,就是這么任性。


看著武氏在他面前緊張惶恐的模樣,李素轉頭看了看自家大門,猶豫片刻,還是決定不請她進去了,大晚上的女客人登門,老爹和許明珠面前解釋不清楚,再說李素深知武氏不是簡單人物,未弄清她的來意前,大家最好還是保持純潔的點頭之交比較好。


“不知武姑娘今日在此是為了”


武氏急忙垂頭道:“貧道特來感謝侯爺,多謝侯爺在公主殿下面前分說,日前公主殿下已將貧道調入道觀內院,當她的貼身侍女了”


李素失笑不已。


東陽道觀里的職司實在有點亂七八糟,前院住一群道姑,后院住一群宮女,外面還有皇宮禁衛,看起來完全就是一鍋不倫不類的大雜燴,而且道觀內的職業轉換非常混亂,好好的道姑當著,被調入內院就成了侍女,如果在道觀內評個職稱高低的話,大概前院道姑幫和后院宮女派會抄刀互砍


“貼身侍女啊,跟綠柳一樣?”李素笑道。


武氏點頭:“是,和綠柳姑娘一樣侍侯公主殿下。”


李素笑意愈深,看來東陽確實聽了他的話,適當的把武氏的地位提高了一些,這是好事,李素相信以武氏的本事,遲早有出頭之日,此時善待于她,不求她感恩,至少將來她騰達之時不會記恨,因為人性是最經不起推敲的東西,恩與仇的轉換既快且莫名其妙,恩情別人不一定記得住,但仇恨卻一定刻骨銘心,永生不忘,李素不希望自己和東陽將來被一飛沖天的武氏劃入仇人那一類。


看著武氏仍然惶恐緊張的模樣,其實李素也覺得難受,于是笑道:“感謝就不必了,我也是隨口跟公主一提,以后好生侍奉公主便是”


說完揮了揮手,李素往家門口走去,邁了兩步卻發現武氏仍留在原地,神**言又止。


李素只好收回腿,道:“還有事?”


武氏點頭:“是。”


“有事盡管說。”李素的態度很和善。


武氏抬頭小心翼翼看了他一眼,隨即馬上垂下,輕聲道:“恕貧道無禮,侯爺能否借一處僻靜之地說話?”


李素眉頭微微一皺,隨即展顏笑道:“這里皆是我李家的親衛部曲,全是自家人,任何事情不必瞞他們。”


李素說完,方老五和一眾部曲紛紛露出感激之色,又不懷好意地掃了武氏一眼。


武氏朝眾人行了一禮,愧聲道:“貧道與眾位不熟,故不知究竟,剛才是我失禮了,諸位切莫怪罪。”


部曲們不懷好意的表情紛紛散去,臉色頓時變得柔和,有兩個還咧嘴傻笑起來。


李素含笑看著這一切,心中卻感慨不已。


一個人的成功,難道僅僅靠著歷史車輪必須碾壓的軌跡?只看武氏的為人處世,可知她在歷史上能成功絕非僥幸。


“好了,你說吧。”


武氏垂頭,輕聲道:“這幾日公主殿下憂心忡忡,寢食不安,貧道后來方知,原來竟因李家有了一些小麻煩,聽說侯爺的丈人因人命官司而下了刑部大獄,侯爺府上也牽扯進了這樁官司里?”


李素笑道:“不錯,確有此事。”


武氏咬了咬下唇,聲音放得愈發低沉,道:“貧道時感侯爺恩德,聽說李家出了事,貧道亦如公主殿下般憂心如焚,這幾日思來想去,想了一個愚拙之法,說出來不管成與不成,終是貧道報答侯爺的一番心意,還望侯爺莫笑。”


李素兩眼一亮,神情終于變得饒有興致起來:“如此說來,武姑娘今日來此,是為了獻計?”


武氏面帶羞意點點頭:“獻計不敢當,只是婦道人家一點愚笨的念頭而已。”


李素深深注視著她,久久不語,武氏垂頭不敢與他對視,一顆心卻跳動得厲害。


那種畏懼惶恐的感覺又來了!


武氏深深感到無力且無奈,見面總共才兩次,可每次總覺得自己**裸站在他面前,她的一切心思和**都在他的眼中一覽無遺,無所遁形。


良久,李素忽然問道:“你知道我丈人家和李家到底遇到了怎樣的麻煩么?”


武氏松了口氣,道:“貧道聽公主殿下提過一些,大概意思是,侯爺的丈人賣茶葉,喝死了人,而刑部一位侍郎莫名其妙出現。時機拿捏得恰好,將您的丈人鎖拿入獄,后來那位刑部侍郎竟被查出收取了受害人大量的賄賂,還有一封受害人的親筆信,于是侍郎也被下了獄,因為牽扯了朝臣,此事終于上達天聽,陛下震怒,嚴旨徹查,事到如今,這已不是簡單的一樁兇案了”


李素笑道:“總結得很詳細,公主殿下怕是不會這么羅嗦吧?為了報答我,武姑娘實在費心了。”


武氏暗嘆一聲,索性決定不裝了,落落大方地道:“侯爺沒說錯,貧道確是刻意四處打聽過,不過請侯爺相信,貧道對侯爺絕無半點壞心思。”


李素點頭笑道:“我信你,你接著說,你欲獻何計?”


武氏既然放開了心思,語氣也變得大膽起來,聞言抬起頭,直視著李素,道:“恕貧道放肆,侯爺,那位姓韓的刑部侍郎下獄,貧道猜測,應是侯爺的手段吧?”


李素挑了挑眉:“你看出來了?”


武氏輕聲道:“正如那位韓侍郎鎖拿侯爺丈人的時機一樣,大理寺收到檢舉韓侍郎的匿名信,那封信同樣也來得太巧了,真正要推敲的話,應該瞞不過有心人的”


李素嘆了口氣:“情急權宜之策而已,我哪里還顧得周全?”


武氏見李素終于承認,薄唇不由微微一翹,隨即道:“雖然有漏洞,但貧道不得不說,侯爺這一步棋下得很妙,侯爺的丈人本就蒙受不白之冤,而且無論風向還是證據,皆對他不利,若想公正公平地查清此案,唯有將案子鬧大,鬧到朝堂民間人人皆知,那藏在幕后的人才不敢輕舉妄動,更何況,那韓侍郎本身也很可疑,可以說他是此案目前唯一一個漏洞和缺口,從他身上著手,此案真相大白之日不遠矣。”


李素笑道:“既然你存心打聽過,應該知道此案如今仍陷入僵局中,我找不到證據證明丈人的清白,刑部和大理寺也找不到證據證明丈人確實殺了人,請教武姑娘,這僵局該如何打破呢?”


武氏神情仍舊很恭謹,輕聲道:“貧道今日便是特意為此事而來的,若欲破局,仍須從韓侍郎身上著手,恕貧道直言,侯爺將事情鬧大了,可還是不夠大,最好鬧到朝堂君臣皆驚,讓眾人覺得此案背后深不可測,從而君臣皆怒,下定決心一查到底,如此一來,真相自然大白于天下。”


李素笑了,這算不算典型的看熱鬧不嫌事大?原本把韓侍郎弄進大牢已覺得自己夠膽大包天了,沒想到這里站著一個更膽大的


“把事情鬧得更大?呵呵,武姑娘的說法倒有趣,鬧事可講究火候的,火候太猛了,我擔心引火燒身,不知武姑娘何以教我?”


武氏垂頭輕聲道:“這樁案子里,侯爺已退無可退,貧道看得出來,此案明著指向您的丈人,實際上是沖著侯爺,沖著李家來的,您的丈人若保不住,對方下一個要動的就是侯爺您了,所以,侯爺此時只能選擇把事情越鬧越大,鬧到令朝堂震怒的同時,也令幕后主使之人膽寒害怕,這樁案子若是傾朝之力徹查的話,貧道相信會查出結果的,幕后主使之人想必也清楚這一點,所以把事情鬧到不可收拾時,貧道篤定幕后那人會果斷收手,甚至不惜付出斷腕的代價,也不會把自己牽扯進去,那時您的丈人自然無罪而釋,清白自證了。”


李素嘆了口氣,這女人的腦子確實管用,此刻他忍不住生出一股把她留在身邊當謀士的沖動了,這幾年東闖西蕩的,遇到任何麻煩都是自己獨力解決,身邊實在缺一個像武氏這樣心竅玲瓏且足智多謀的角色來幫自己一把。


“說了半天,你說要把事情鬧大,到底怎樣鬧大?”李素含笑問道。


武氏仍垂著頭,仍是輕言輕語,語氣卻忽然透出一股狠厲毒辣的味道。


“下獄的韓侍郎在長安城中有家眷,侯爺若欲把事鬧大,何妨暗中屠滅韓家滿門老并且嫁禍于幕后主使之人?”
skyeye9999 發表於 2016-7-27 09:51
第六百三十四章 善惡之念

    “善”與“惡”兩個字,對李素而言沒有太明顯的界限,做一件善事不會感到太大的心理滿足,做了惡事也不會覺得有多少愧疚,行善或是做惡,純看時與勢所需,當然,大部分是善的,這是天性,只要人還沒有壞到頭頂長瘡腳底流膿的地步,做善事的感覺終歸比做惡事強得多,說是行善積德,還不如說是尋求自我安慰與肯定,當一個人連續做了十件善事後,忽然做一件惡事時,心裡的愧疚不會那麼深,總覺得功與業能抵消,也不會遭報應?

    這是人性,很多人心底深處其實或多或少都有這樣的想法,佛家的因果,道家的修身,說到底差不多也是功與業的計算,不同的是,佛家的因果不止一世,而是生生世世,至於道家,則就很高冷了,管你功還是業,既入道門就給我好好煉丹,等著升天。

    老實說,李素的善惡是非心並不是很分明,所以對旁人行的善或惡,也不會太計較,這樣看起來,李素的性格顯得很寬容,脾氣很好的樣子,他的性格多少也被道家的一些思想所影響,看似和藹親切,其實內心高冷,管你幹了什麼,只要不惹我,一切都是浮雲。

    只不過,此刻當武氏的俏臉忽然扭曲猙獰,陰惻惻在他耳邊說出“屠滅韓家滿門”的話時,李素的臉還是忍不住狠狠抽搐了一下,馬上扭過頭盯著她,眼中閃過一抹驚色。

    實在無法想像,一樁滅門的慘事能從這張誘人的櫻唇裡說出來,朱唇微啟,吐出來的字字都仿佛帶著殺意,帶著血腥,連李素這種親歷過屍山血海的人都情不自禁感到渾身冰冷。

    “屠滅滿門?”李素皺起了眉,仿佛懷疑自己聽錯了,於是再問一遍以確定。

    漆黑的夜色裡,武氏並未看到李素冷的臉色,也沒看到他皺起的眉頭。

    若論善惡是非之心,武氏比李素更淡薄,經歷過宮闈的榮光與低谷後,她從中學到了許多,“冷血無情”是最重要的一課,不僅如此,在她的認知裡,大唐所有的權貴應該都是冷血無情之輩,只要利益相關,完全可以漠視生命,殺戮無辜,她眼裡的大唐權貴和百姓,只是一條非常鮮明生動的食物鏈,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天經地義的事。

    “是,屠滅滿門,韓侍郎家中婦孺老小,盡數屠滅,做下此事,必震驚天下,大唐自立國以來,從未出過這等重大血案,陛下和朝堂聞訊必然震怒,必然嚴旨徹查,到了那時,此案可不是刑部和大理寺兩大署衙能決定結果的,或許連三省宰相都會參與進來,甚至由陛下親審也未可知,李侯爺,若事情鬧到這般地步,相信那幕後主使之人必然會生了懼意,貧道不知幕後之人是什麼來頭,或許是朝中重臣,或許是世家門閥,甚至……也許是東宮太子,不管他是什麼人,論權勢,終歸不如陛下大,此案若鬧到不可收拾,第一個害怕的必然是他,若再不主動收手了結此案,難免會引火焚身,除非他是個瘋子,打定了主意與李侯爺同歸於盡,否則不可能撐得下去……”

    武氏越說越得意,隱隱可見神采飛揚之狀:“時勢所迫,力所不逮,接下來侯爺什麼都不用做,時勢終會逼得他主動退讓,侯爺丈人的案子,相信那人也會主動給刑部和大理寺一個交代,只求儘快按下此事,不會再為難侯爺的丈人,此案遂可不審而釋,兩兩相安。”

    武氏滔滔不絕說了一大堆,直到說完了,臉上的得意之色仍未淡去,顯然這個主意她想了很久,自覺天衣無縫且簡單有效,可以說是通往真理的唯一途徑,此刻終於在李素面前表達完整且清楚,心中的得意之情,難以言表。

    武氏說完後便垂頭不語,靜靜等著李素開口,神情依舊恭敬,並無半點邀功之色。

    漆黑的樹影裡,李素的眼睛閃爍不定,死死盯著眼前這個看起來嬌弱秀麗的女子,心中卻久久無法平靜。

    武氏說的每一個字他都聽進去了,而且不得不說,如果只看結果的話,武氏獻的這條計非常簡單有效,若依言而行,李素有信心能讓老丈人在最短的時間內從刑部大牢裡放出來,李家和許家也能儘快從這樁凶案中脫身自保,從而洗清這些日子的汙名,甚至於,他還能從中現蛛絲馬跡,查清到底幕後主使之人到底是誰,日後是防備還是報復,全在自己一念之間,可以說,只要照武氏的話去做,事態基本可以扭轉,化被動為主動了。

    然而,李素能做嗎?

    不可否認,善惡是非的概念在李素心中一直是比較模糊的,為了達到目的,縱然幹點惡事也無所謂,結果是好的就行,只不過李素心中的“惡”,跟武氏心中的“惡”,二者顯然不是一個等級的,或者說,武氏如今的心裡其實已沒有了“善”和“惡”之分,有的只是結果,只要能達到自己想要的結果,善也好,惡也好,根本不重要,無論過程善惡,都只是達到目的的一種手段。

    李素現在的心情很複雜,不知該如何回復武氏。

    武氏獻計是一番好心,無論報恩也好,為了博取他的信任以便將來得到一個離開道觀的機會也好,目前而言,她對李素沒有壞心思,她不敢,也沒有能力對李素使壞。

    可是李素也見識到了武氏做人的底線,可以說,她基本已沒了底線。

    滿門婦孺老小,她眼都不眨便輕飄飄一句“滅門”,一家老小的性命換來的只是朝堂君臣的注意,以及震驚天下的聲勢,從而讓李家和許家從這個案子裡脫身。

    此刻李素腦子裡想到的並非老丈人的案子,而是自己與武氏在價值觀上的衝突。

    李素的善惡模糊,但做人做事終究有底線,他不介意殺人,事實上他殺過人也坑過人,但他絕不對無辜動手,這是最基本的底線。可武氏,她根本已沒了善惡之念,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正如李素當初救她之前所預料到的,她這個人是一柄雙刃劍,可傷人亦可傷己,而且不易被控制,她的野心,她的手段,還有她扭曲的三觀,基本上與李素都格格不入,把她救出掖庭,實不知這一步到底是對是錯,待她有朝一日青雲直上,紅袖擲詔,他與她究竟是唇齒相依的盟友,還是互相傷害的死敵?

    四周很安靜,方老五和鄭小樓領著部曲站在周圍,眾部曲隱約聽到了武氏的建言,但他們皆面無表情,作為部曲,他們很清楚規矩,眼睛看到的,耳朵聽到的,必須有選擇性的過濾,有些不該他們看,不該他們聽的東西,他們自動選擇遺忘。

    武氏垂著頭,一直靜靜地等待李素的回應,態度雖然恭敬,可她的臉上還是有幾分得意的,她覺得自己的計策簡直無懈可擊,堪稱完美,李素如果是個思維正常的權貴的話,就一定會欣然採納她的建議。

    許敬山的生死,武氏並不在意,她在意的是希望自己和他有一個美好的開始,這個開始無關男女之情,而是一個得才所用的機會,李素用了她的計謀,那麼她在他心裡從此必然有了一個位置,而她,也就有了新的前程,不管怎樣的前程,都比在清苦的道觀裡蹉跎年華,孤獨終老要好。

    然而,李素的沉默維持了一炷香,越是沉默不語,武氏的心中越是忐忑,時間越久,她對自己越來越沒了信心。

    如果自己的計策真正完美無暇,李素不該是這個反應!

    待到一炷香時辰過去,武氏的表情漸漸由得意變為了惶恐。

    她覺自己又一次做錯了。

    計策是完美的計策,她自己甚至暗中推演過無數次,確定了它的無懈可擊,計策沒錯,可是,人錯了。

    武氏並不瞭解李素,這是她錯得最厲害的地方。

    良久,李素終於打破了沉默,聲音沒了剛才的溫和與笑意,略顯幾分陰沉。

    “武姑娘,你是不是覺得……你獻上此計後,我便從此高看你一眼了?”
skyeye9999 發表於 2016-7-29 00:39
第六百三十五章 不造殺孽

    武氏的心瞬間沉入谷底。

    她終於確定自己今晚做錯了,錯得離譜。

    李素是縣侯,是權貴,天下的烏鴉有可能都是一般黑,但天下的權貴卻不一定都是一樣的心思。

    權貴和平民百姓一樣,有好人也有壞人,每個人的脾氣性格不一樣,李素有他的底線,很明顯,武氏剛才獻的計策越過了他的底線,而她,卻渾然不覺,仍洋洋自得,這是她錯得最厲害的地方。

    撲通一下,武氏馬上跪下,神情惶恐道:“貧道萬死,請侯爺責罰!”

    李素看著她,眼神冰冷。

    “武姑娘,你和我不一樣,我雖已是縣侯,但我與世無爭,只想安逸平靜地度過此生,正因為我這種淡薄的性子,陛下和朝臣們才會對我高看一眼,才會對我不吝封賞,我二十出頭便被封了侯,這是大唐立國以來所罕見的,因為我不爭,所以對任何人沒有威脅,所以,他們才捨得給。”

    李素嘴角一勾,淡淡地道:“而你,武姑娘,你難道沒注意到,自我認識你到現在,我對你的稱呼一直都是‘姑娘’,而非你道門的身份嗎?因為我早看出來了,你對道君並無敬意,你對‘道姑’這個身份更是深惡痛絕,一心想要脫身而出,所以在我心裡,你根本不屬於道門中人,你有野心,你想做人上人,你善於把握一切機會,也不在乎用任何手段,你活得比誰都明白,比誰都專心,你只有一個心思,就是用盡一切辦法出人頭地,重享當初的富貴榮華,武姑娘,你覺得我說得對不對?”

    武氏越聽面色越蒼白,最後已然冷汗潸潸,垂頭死死咬著下唇,不敢說話。

    李素盯著她,歎了口氣,語氣終於輕緩了些,道:“武姑娘,你這一生活得不容易,自幼與母親姐妹相依為命,又被同父異母的兄弟趕出家門,受盡世間苦楚,好不容易入了宮,隨侍陛下身邊,自以為時來運轉,然而終究還是黃粱一夢,沒過幾年便被陛下打入掖庭,差點沒命,現在出了掖庭,屈身于道觀,命保住了,可你並不喜歡如今的生活,也不甘心一生就這樣庸碌平凡到老……”

    武氏大驚,抬頭盯著他,吃吃道:“侯爺您……您為何知道……”

    “你別管我為何知道你的身世,實話告訴你,我救你出掖庭只是一時好心,但掖庭之中需要被救的苦命女子何其多,你難道沒想過我為何偏偏只救了你?”

    武氏渾身一震,急聲道:“這是貧道心中最大的困惑,求侯爺賜告原因。”

    李素冷冷地道:“原因你日後便知,我知你不甘心一生困于道觀,也理解你急於脫離道姑身份的心情,今晚你獻計於我,想必也是為了這個,武姑娘,我明白告訴你,你的計策不錯,只看結果的話,它確實能達到我想要的目的,但是,你所獻之計全無一絲善念,按佛家和道家的話來說,你這是造殺孽,而且殺的還是無辜婦孺老小,這種惡念,我無法認同。”

    “是,貧道知錯了。”武氏垂頭,淚水順腮而落,也不知幾分真誠。

    李素歎了口氣,道:“要解決一個麻煩,並非只有一個辦法,無論有沒有別的選擇,也不該拿無辜之人的性命來當自己的墊腳石,武姑娘,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武氏行了一禮,恭聲道:“貧道明白了,侯爺宅心仁厚,貧道不該在侯爺面前獻此毒計。”

    李素點點頭:“你我並不熟悉,我也沒義務教你做人的道理,有野心並非壞事,所有建立在野心之上的努力都是無可厚非的,只不過,多少還是要存一絲善念,為自己積一點福報,武姑娘,你今日所獻之計……不可取。”

    武氏吸了吸鼻子,紅著眼眶輕聲道:“是,貧道明白。”

    “好,你請回吧,回去好好侍侯公主。”

    武氏又行了一禮,起身離去,背影在慘澹的月光顯得分外落寞。

    李素神情微動,忽然叫住了她:“武姑娘留步……”

    武氏腳步一頓,緩緩轉身,仍垂著頭不敢看他:“侯爺還有何吩咐?”

    直到這時,李素才露出了幾分笑意,道:“姑娘心思敏慧,非凡超群,留在道觀侍奉道君和公主確實有些委屈,先不說今日所獻之計可不可取,至少你的動機是好的,姑娘且耐心等些日子,來日我送你一場富貴。”

    武氏一驚,接著大喜,最後終於喜極而泣。

    今晚的心情實在是大起大落太刺激了,先是滿懷得意主動跑來獻計邀功,接著被李素批得體無完膚,心情又羞又氣又失落,恨不得一頭撞死才好,原以為這位李侯爺已對自己失望透頂,自己留在道觀永無出頭之日了,誰知臨走居然從天而降一樁大驚喜。

    如此大起大落的際遇,也幸虧武氏非常人,若換了別的姑娘,恐怕會被刺激得當場瘋掉。

    “多,多謝侯爺!”武氏馬上跪伏於地,又哭又笑地朝李素行了一大禮:“貧道若有出頭之日,願為侯爺鞍前馬後,甘憑驅使,絕不食言!”

    李素笑了笑:“你我都明白,你不是鞍前馬後甘憑驅使的人,不過我也不在乎,武姑娘,今日的情分只是今日,明日富貴之時,你若還念幾分舊情,你我自是守望相助的朋友,你若不念舊情,也是你的本分。回去吧。”

    武氏抬頭深深看了他一眼,目光頗為迷茫。

    ***********************************************************************

    直到武氏的背影已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李素仍靜立門外槐樹下發呆,不知在想什麼。

    侯爺不動,李家的部曲們自然也不敢動,方老五,鄭小樓等部曲不遠不近地散開,十數人就這樣一聲不吭陪著李素站在樹下,久久不言不動。

    武氏獻計只是個小插曲,不過卻給李素提個了醒,自己的手裡,確實該掌握一些實力了,否則終究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被動處境。王直的那些手下在某些關鍵的時候或許能起作用,但這股勢力還是上不得檯面,只能暗中行事,一旦暴露出來,便犯了大忌諱,那時自己的死期也就到了。

    所以,應該在這股暗勢力以外,再培植一股勢力,這股勢力可以堂而皇之,可以大明大亮,無論怎麼查都查不出它和自己有關聯,但它又能為自己所用,在關鍵時可以一呼萬應,用以自保。

    只不過,培植這樣一股勢力,實在太艱難了,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除非自己能等到一個完美無暇的時機,才能栽柳成蔭。

    李素就這樣呆呆地站在樹下,入夏雖然炎熱,可夜裡終究有幾分涼意,李素忽然覺得身子有些發冷,正打算轉身回府時,肩上忽然多了一件披風。

    李素回頭,許明珠明亮清澈的眸子在黑夜裡瑩瑩閃動。

    “夫人怎麼出來了?”李素笑道。

    許明珠幽幽道:“妾身聽到動靜,又見你久未進門,心中不踏實,於是出來看看……”

    李素眨眼:“所以,剛才我和那位武姑娘的話,你都聽到了?”

    許明珠點了點頭。

    李素歎道:“其實武姑娘所獻之計沒錯,依言而行的話,丈人很快會無罪開釋,而李家和許家也能儘快從這泥潭中抽身而出……只不過,我回絕了她,此計太傷天和,不可取,夫人是不是生氣了?”

    許明珠搖頭:“妾身識得大體,怎會生夫君的氣?那位姓武的道姑說的話,妾身也都聽到了,當時只覺得心寒,若真照她所言,我爹固然能脫身而出,但這筆殺孽,卻一輩子種下了,用一門老小的性命換取我爹一人之性命,妾身亦不願為之。”

    李素笑著將她摟進懷裡,輕撫她的肩頭:“不愧是我李素的婆姨,和我想到一塊去了,不錯,這個法子好是好,但太狠毒,救你爹的法子很多,不一定非要用這個,夫人你要相信我,容我再想幾日,終歸會有辦法救老丈人出獄的。”

    許明珠點點頭,順勢偎進他懷中,聲音有些哽咽:“妾身信夫君,就是擔心我爹在大牢裡受苦……”

    李素笑道:“這個你放心,由於此案牽扯進了一位刑部侍郎,刑部在此案中已無法擺脫嫌疑了,所以陛下已下旨,將老丈人轉進大理寺監牢,夫人你應該知道,大理寺監牢可是我的老地盤,裡面無論管事還是牢頭,甚至是大理寺卿孫伏伽,都是我的老熟人了,老丈人關在裡面,斷然不會受半點委屈,只當是過幾天與世隔絕的舒坦日子。”

    許明珠驚喜抬頭:“真的嗎?我爹真的轉進了大理寺監牢?”

    李素笑道:“我還能騙你?放心吧,今日我從長安城回來前,已派人去過一趟大理寺了,跟那些管事和牢頭也都打了招呼……”

    臉上的笑意越來越深,李素忍不住咧起了嘴角:“打過招呼後,已有管事將你爹轉進了當初我住過的那間牢房,夫人你是不知道,那間牢房有多乾淨,裡面有桌有椅,有酒有菜,床也乾淨,地也乾淨,保證找不到半隻蝨子,沒事可以思考一下人生,無聊可以把獄卒叫來陪他聊天,如果丈人那老不正經的毛病還沒改掉的話,有需要時從外面青樓給他送個姑娘進去啪幾下也不是不可能……”

    許明珠噗嗤一笑,羞紅著臉使勁捶了他一下,嗔道:“都什麼時候了,夫君還有閒心說笑!”

    李素笑道:“真不是說笑,老丈人如果關在刑部大牢,我可真笑不出來,但今日轉進了大理寺嘛,呵呵……不是為夫我吹噓,自從我累教不改成了慣犯被關過兩三次後,大理寺監牢真成了我的地盤了,老丈人在裡面盡可呼風喚雨,所謂四海之內皆是爹,裡面從管事到獄卒,老丈人只管拿他們當爹看,有一個算一個,全都慣著他……”

    許明珠氣道:“夫君越說越不像話了,誰當誰是爹呀?別忘了,你也比我爹小一輩呢,見了那些獄卒,你該叫他們什麼?”

    李素撓了撓頭,一想也對,莫名其妙把自己矮了兩輩,很不划算。

    “總之,老丈人現在算是安全了,今日我還叫人打聽了一下,現在已由孫伏伽為主審了,如今這案子越扯越大,孫伏伽這些日子忙著查刑部那些官員,看還有什麼人牽扯其中,老丈人反而已不是重點,短期內應該不會提審他,所以我派人把話遞進了監牢,叫老丈人耐心等候,就當是度假了,我這幾日想想辦法救他出來。”

    聽到許敬山的人身安全無虞,許明珠久懸的心終於放下了,愁容滿面的臉色也漸漸變得輕鬆起來,輕聲道:“妾身婦道人家,一切便仰仗夫君奔走了。”

    “放心,我一定會救出你爹的,就怕你爹住在裡面太舒服不肯走了……”

    許明珠白了他一眼:“再舒服的地方,終究也是座監牢,世上哪有死活住在牢裡不肯回家的傻子?夫君莫鬧了!”

    李素笑臉一僵,臉頰抽搐了幾下,黯然歎息不語。

    夫人什麼都好,就是不太會聊天……

    …………

    …………

    第二天清晨,李素起床後正打算再去長安城裡拜訪幾位長輩,請他們幫忙活動一下老丈人的案子,薛管家卻匆忙來報,門外來了一位客人,而且是外國客人,——吐蕃使團的副使,名叫拉紮。

    拉紮登門拜訪依足了大唐的禮數,不僅遞了正式名帖,還有兩大車禮品。

    李素猶豫許久,最終決定,看在那兩大車的面子上……接見他。

    沒辦法,禮單太誘人了,珍珠瑪瑙不要錢似的,雖然沒看到它們的成色,但只看那一串非常可觀的數量,便足以讓李素心花怒放,柔情似水了。(未完待續。)
本帖最後由 skyeye9999 於 2016-7-29 00:45 編輯

skyeye9999 發表於 2016-7-31 14:22
第六百三十六章 重禮收買

    “禮多人不怪”,就是這個意思。

    對李素來說,不管任何人登門拜訪,只要拎了禮物上門,哪怕不共戴天之仇也暫時擱下,客客氣氣待若上賓,收了禮物後再決定砍他還是捅他,畢竟,禮物是無辜的。

    李素收到禮單後,眼睛一直盯著禮單上的每一個字,表情充滿了驚歎和貪婪。

    送這麼重的禮,先不管他什麼目的,至少應該給他五星級酒店的服務標準,定要給他賓至如歸的喜悅和安寧……

    “夫君,吐蕃是異國番邦,異國使節登門本就有些不懂規矩了,還帶了如此重禮……”

    看著李素手攥禮單,傻了似的笑個不停,許明珠不由擔心而委婉地勸道。

    李素回神,神情忽然變得無比正義:“夫人放心,我只是見見那位使節,他們送的禮我是決計不會收的,你要相信夫君的人品!”

    許明珠這才高興地點點頭:“妾身相信你,夫君記得把禮回了人家,若然收下,傳出去令官又會參你了。”

    “相信我,為夫是有底線滴,絕非見錢眼開之人!”

    …………

    …………

    李家第一次接待外賓,全家上下有些緊張,內院傳出吩咐,家主前堂接見吐蕃副使,薛管家急忙命下人清掃前庭,前庭掃得一塵不染了,薛管家還左看右看不順眼,看得李素眉頭直皺,有點看他不順眼了。

    不過是個異國番邦的副使而已,如今的大唐倒沒有崇洋媚外的風氣,恰好相反,都是異國番邦視大唐為發達國家,無論穿著,禮儀還是風俗,甚至連國家官制都自覺或不自覺地模仿著大唐,薛管家搞出如此隆重的陣仗,實在有點喪權辱國的意思了。

    李素翻著白眼,在前堂接見了吐蕃副使。

    很有意思的相識過程,這個名叫拉紮的傢伙身材很魁梧,說話也是粗聲粗氣,有種一言不合就幹仗的剽悍架勢,可偏偏說的每一句話都非常客氣,想像一下那種滿臉橫肉硬擠出來的和煦笑容,還用“你瞅啥我瞅你咋地”這樣的語氣說出來的生硬客氣話,老實說,李素都替他尷尬了,有點後悔今日的接見,不過看在禮物的面子上,李素決定再忍一忍,五星級酒店的賓至如歸嘛,不能見面就逐客。

    拉紮進門行禮便定下了基調,此行是代替大相祿東贊而來,由於大相在長安城內身份比較敏感,不便親自上門拜訪,請李侯爺海涵云云。

    然後拉紮繼續把今日的拜訪內容劃定了範圍,只提吐蕃大相願以私人身份與李侯爺結交,希望李侯爺與大相以後成為好朋友,從此相親相愛永不分離,絕口不提兩國邦交以及任何私人交情以外的話題。

    很善解人意的吐蕃大相,將拜訪限定在私人交情以內,李素也松了口氣,這個時候,這個地點,如果拿什麼兩國大事來當話題,李素也不知道能不能接得住。

    賓主就坐,東拉西扯半天,基本都是大唐的天氣哈哈哈,吐蕃的天氣呵呵呵之類沒營養的廢話,拉紮顯然不是個好的聊天對象,李素看得出,雖然這傢伙是副使,但從性子和風格上來看,他應該是吐蕃軍中的將領,是個久經沙場的戰將,說不定當初大唐與吐蕃的松州之戰也有他的份。

    相比李素的強自忍耐,拉紮的感受比他好不到哪裡去。

    他確實不太會聊天,當然,這不是重點,重點是這位姓李的侯爺,態度不但和氣得一塌糊塗,而且盯著他的目光怪怪的,就好像看著一條轉發就能得到好運的斑斕錦鯉在水裡游啊遊,很瘮人。

    李素耐著性子和他聊了小半個時辰,終於大家都受不了了,於是拉紮起身告辭,李素也如釋重負,親自將他送出門外。

    滿臉堆笑揮舞著小手,直到拉紮一行人騎馬的背影消失在門外鄉道上,李素這才放下手,長長舒了口氣。

    權貴掙點錢也不容易啊,為了這點禮品,強堆了多久的笑,才算把禮品攏進了窩裡……

    “夫君,你……怎麼還是收了人家的禮?”身後的許明珠滿臉嗔意地跺腳。

    李素轉身,垂頭注視著自己的手,愕然驚奇狀道:“我收禮了嗎?”

    許明珠俏臉氣得通紅,瞪著他道:“收了,一件不落,夫君你全收下了。”

    李素歎息:“怎麼就收下了呢?實在太沒節操了……”

    抬頭看著許明珠,李素眼裡充滿了真誠:“夫人你要相信我,我真不想收的,可是從那個吐蕃蠻子進來到出去,我的身體仿佛被一股莫以名狀的洪荒之力控制住了,不准我把禮品退回給人家,否則洪荒之力會讓我原地爆炸,見過震天雷嗎?就是那種爆炸……”

    *******************************************************************

    以許明珠的智商,當然不相信李素的鬼話。

    只不過成親這些年了,她對李素的毛病多少有些瞭解,比如潔癖,比如貪財。

    平日表現還算正常,然而一看到錢財就走不動道了,非要想方設法把它們搬到自家庫房裡,更何況還是別人親自用大車送上門的錢財,錢財既然進了門,豈有往外吐之理?

    收下了禮物,李素滿足了,從頭到尾透著一股子舒爽,心滿意足地躺在庭院內發呆順便思考人生。

    祿東贊派人登門拜訪,還送了如此重的大禮,李素當然不相信他只是純粹為了想與他交個朋友。

    朋友沒有這麼個交法,見面剛認識就送兩大車重禮,送了禮還無欲無求,這種朋友最應該防備,當面客氣得不像話,不知道什麼時候就在背後捅一刀。

    祿東贊的雅意,李素當然也明白了,很狗血的套路,想收買大唐的重臣嘛,看誰比較得勢便燒誰的灶,以得勢的排名來定送的禮物的輕重,在送禮之前想必吐蕃使團是提前做過功課了的,不管花多少錢財收買,只要兩國衝突和利害關頭能夠適時遞出一個消息,花出去的錢財便是百倍千倍的收益。

    這幾年大唐與吐蕃的關係有點微妙,一方面兩國曾經交戰過,大唐勝,吐蕃敗,以松贊干布自負的性子,當然接受不了這個結果,所以與大唐交好的決定實在是從大局出發,松贊干布心裡還是憋了一肚子火的,更何況兩國之間在許多方面都有著無法避讓也無法割捨的利益關係,比如兩國民間的貿易,佛家僧侶的來往,還有一個名叫吐谷渾的國家夾在中間既是緩衝又是互相爭奪的焦點,所以兩國之間哪怕如今已有了通婚和親之好,仍存在一些若有若無的敵意。

    李素相信,祿東贊送的禮絕不止他這一家,長安城裡大大小小的權貴吐蕃使團應該都送過,而且送給誰,送多少,他們都暗地裡估好了價,送給李素的這兩大車禮物,就是他們收買李素的價,李素值這麼多,所以他們出手絕不保留,花一百兩銀餅才能辦成的事,絕不會只花十兩,不是有錢燒得慌,而是一百兩買到的東西才是真東西,十兩只是個假貨,頂多也是個山寨品,他們要的是真心實意,所以自己出手也必須真心實意。

    躺在大銀杏樹下想明白了這些,李素臉上的笑意更深了。

    吐蕃人還是太單純啊,可能常年生活在高原地區,所以腦子都有點缺氧……

    他們還沒見識過什麼叫提上褲子不認帳,別的權貴李素不清楚,反正祿東贊扔進李家的錢,其作用大抵跟肉包子打狗差不多,臉皮是個好東西,有的人有,有的人沒有。

    所以李素坦然收下祿東贊的禮物後,按禮應該登門拜謝的,李素也沒去,就連陪著吐蕃大相逛長安城吃喝玩樂的本職工作也懶得應付,居然就這樣把堂堂一國大相扔在四方館裡曬太陽,而李素……則躺在自己家裡曬太陽,大家各曬各的,有點老死不相往來的意思。

    李素偶爾忍不住也揣度一番,他覺得祿東贊到了這時應該也有了一絲不妙的預感,就像走路上丟了錢包的那種不妙。

    畢竟,送了兩車重禮居然沒收到任何回應的事情,祿東贊這輩子估計都沒遇到過。

    …………

    …………

    長安城說大不大,李素收禮的消息自然瞞不住有心人。

    兩天后,宮裡來了人,宣李素進宮面聖。

    李素眼皮子直跳,硬著頭皮換上官服,惴惴不安地跟著宦官進了宮。

    仍舊是甘露殿,李素戰戰兢兢跨進殿門,恭恭敬敬行禮。

    李世民穿著一襲尋常樣式的圓領黃袍,天氣炎熱,黃袍下擺撩得老開,露出兩條毛茸茸的大腿,赤著兩隻大腳板,旁邊還有倆宮女使勁扇著扇子,累得香汗淋漓,殿內四角分別擱置著大堆的冰塊,透出幾許涼意,可李世民滿頭大汗的樣子,似乎冰塊並未起到多少作用。

    恭敬地垂著頭,李素的嘴不易察覺地撇了一下。

    嘖!還皇帝呢,這副模樣怎麼看都不像是真龍天子,反而跟王直那些烏煙瘴氣的市井痞漢手下的形象頗有幾分神似。

    “哼!”

    按慣例,李世民每次見李素都要哼一下的,李素幾乎都以為這是李世民見面時的口頭禪了。

    抄起矮桌上的茶碗,李世民狠狠灌了一口,長長吐了口氣,方才斜眼瞥著他。

    “子正啊……”

    “臣在。”

    “朕聽說,你最近的日子頗為逍遙自在,每日在家不是躺著就是睡著,不是去河邊釣魚就是上山打兔子,嗯?”

    李素抬頭,正色道:“回陛下,絕對是謠言!”

    李世民挑了挑眉:“哦?難道朕所聞不實?”

    “恕臣無禮,確有不實,上山打兔子有,但臣絕對沒有下河釣過魚!……但臣決計不會去河邊釣魚的,太陽那麼曬,臣怎會自找罪受?”

    李世民一滯,接著又怒哼了一聲。

    “朕交給你的差事呢?啊?要你代朕招待吐蕃大相一行,你卻把祿東贊扔在四方館不聞不問,你就是這樣給朕辦差的嗎?”

    李素急忙道:“陛下恕罪,臣……有苦衷。”

    “有何苦衷,說!”

    李素抬眼,小心看了看李世民的臉色,然後歎了口氣,道:“陛下想必知道,前些日子,臣的丈人捲進了一樁兇殺案,人還關在大理寺,這些日長安城流言四起,說丈人倚臣的權勢胡作非為,草芥人命,連帶著也壞了臣的名聲,說是我李素亦是欺男霸女之輩,滿城風雨,李家飄搖,丈人捲入命案,臣為自證清白,早已言明閉門謝客,輕易不外出,所以接待吐蕃大相之事,還請陛下令委他人……”

    李世民臉色有點難看,又重重哼了一聲,語氣森然道:“朕聽出來了,說什麼自證清白,其實你在跟朕訴苦,對嗎?你丈人的案子朕也知道,此案牽扯了刑部官員,鬧得不小了,律法無情,你丈人若是清白,刑部和大理寺自不會冤枉他,他的案子是他,你李家沒必要做出這等委屈姿態,平日該做什麼還做什麼,此案牽扯不到你李家頭上,明白朕的意思嗎?”

    李素垂頭道:“臣明白了。”

    李世民頓了頓,臉上又露出既嫌棄又鄙夷的表情:“還閉門謝客,還自證清白,吐蕃副使一車車的禮物往你家裡送,你收禮收得不亦樂乎,朕還真沒見過閉門謝客閉得似你這般不要臉的!”(未完待續。)
skyeye9999 發表於 2016-7-31 14:23
第六百三十七章 深宮奏對

    李素可以肯定,李世民根本不會聊天。

    也幸虧這傢夥是皇帝,話說得再難聽別人都不敢拿他怎樣,如果他不是皇帝,就憑他這種耿直的說話方式,絕對是暗巷裡被套麻袋敲悶棍的下場。

    一件李素自以為很高端的事情,到了李世民嘴裡變得一無是處,家裡捲進了案子,閉門謝客有錯嗎?自證清白有錯嗎?至於吐蕃副使送禮……我把刀架他脖子上逼他送了嗎?人家是自己死皮賴臉登門的好不好?兩大車禮物擺在大門口,我能不收嗎?不收多不禮貌,大唐是禮儀之邦,“禮儀”倆字啥意思?就是別人給你送禮,你不能拒絕,拒絕就失儀了,這才叫禮儀之邦。

    一肚子詭辯沒法說出口,李素也不敢說,這番話若真被李世民聽到,估計會把他吊在太極宮前的旗杆上,讓他冷靜幾天。

    “陛下恕罪,臣……確實收了吐蕃使團送的禮,正打算向陛下稟奏……”李素歎了口氣,不甘不願地從懷裡掏出一份禮單,雙手呈上。

    早在收下吐蕃人禮物的當時,李素便知道這事根本不可能瞞得住,禮單早就準備好了,此時送上去,倒也不會獲罪,畢竟勉強算是投案自首性質。

    只不過禮單到了李世民手裡,那些重禮只怕在李家庫房裡待不住了。李素從不敢高看李世民的秉性,這傢夥從來都是個黑吃黑的,不講究。

    果然,李世民老實不客氣地接過禮單,斜眼朝禮單一瞟,然後嘿嘿冷笑:“一百塊上等貓眼石,一百塊上等瑪瑙,呵!還有一百隻水晶琉璃盞,吐蕃大相好手筆呀。”

    李素垂頭,悄悄撇了撇嘴,什麼水晶琉璃盞,不就是小玻璃杯嘛,而且還是那種不太透明雜質甚多的玻璃杯,這是所有禮品裡他最看不上眼的,不知道為什麼,這個年代無論大唐還是異國都拿它當寶貝,據說長安東市里一隻玻璃杯賣兩貫錢,真是不可理解。

    “送您了,陛下,那一百隻水晶琉璃盞臣送您了。”李素毫不猶豫地丟車保帥。

    “混帳!當朕什麼人了?朕是那種打臣子家產主意的昏君嗎?”李世民忽然發怒。

    “臣失言,陛下恕罪。”李素低眉順目。

    李世民又掃了一眼禮單,冷笑道:“真是大方,這份禮單估算起來,怕是不少於兩萬貫吧?子正啊,看來你在吐蕃大相心中很值錢呀。”

    李素急忙道:“再值錢,臣也是陛下的臣子。”

    李世民哼了一聲:“朕這個皇帝窮得很,可給不了你如此重禮。”

    “不給一分一毫,臣也是陛下的臣子,用重禮買來的東西,往往都是不忠心的,忠臣無價可估。”

    李世民臉色終於緩和,笑道:“這句話說得好,人雖混帳了些,卻有顆玲瓏心。”

    屈指彈了彈禮單,李世民似笑非笑道:“子正可曾看出,吐蕃大相為何送你如此重禮?”

    “看出來了,他想收買臣,大唐與吐蕃如今關係微妙,亦敵亦友,所以吐蕃大相想在大唐朝堂內預先埋下棋子,將來若兩國交戰,大唐朝堂的棋子可在關鍵時為他所用,扭轉敗勢,不得不說,這位吐蕃大相深謀遠慮……”

    李世民眼中露出讚賞之色,點頭道:“不錯,年輕雖輕,可看事情看得明白,不枉英傑之名……”

    隨即李世民臉一板,沉聲道:“明知他要收買你,你為何還敢收他的禮?”

    李素眨著眼,一臉萌萌地道:“陛下,收禮和被收買,……有關係嗎?他非要送,臣自然便收了,他要買我,也要看臣答不答應,世上沒有強買強賣的道理呀……”

    李世民語滯,這神邏輯……好奇葩。

    李素咧嘴笑了笑,道:“對吐蕃來說,臣就是一隻養不熟喂不飽的狼,陛下勿須多慮。”

    李世民呆怔半晌,幽幽歎了口氣。

    朕的朝堂裡,怎麼出了這麼一號節操掉光了的貨色,嘖,好羞恥!

    羞恥心這東西,有的人有,有的人沒有,李世民的羞恥心顯然比李素多一些,想想李素的無恥行徑就覺得臉上無光,可是偏又無法辯駁,畢竟,確實是吐蕃強行送的禮,人家錢多任性,就喜歡幹肉包子打狗的事,你有什麼辦法?

    於是李世民索性拋開這個問題,轉移了話題。

    “子正所言不錯,大唐與吐蕃,確是亦敵亦友,敵友之分全看時勢,如今看似與我大唐稱兄道弟,可朕清楚,這種兩國友好的日子並不會太長久,吐蕃離大唐太近了,其中諸多利益牽扯,中間還夾著一個吐谷渾,大唐將士這些年拼命往外擴張版圖,難免令鄰國不安,弱小的鄰國忍氣吞聲,強大的鄰國卻不會忍,比如吐蕃,所以,吐蕃絕不會真心與大唐友好下去,而是一直視大唐為強敵大患,反過來說,大唐往外擴張,對於強大的鄰國自然也是心中防備,所謂‘友好’,只是擺在檯面上說說的東西而已。”

    李世民歎了口氣,道:“大唐為安鄰國之心,效漢朝和親制,這些年大大小小送出去了不少公主與異國和親,為的也是國境一時之安穩,而圖百年之大計,對吐蕃同樣如是,老實說,松贊干布欲求和親,朕內心是不願答應的,這些蠻子太無禮,早幾年為了求娶公主,甚至不惜發動戰爭,不但差點滅了吐谷渾汗國,而且還強佔了我大唐松州,如此強勢行徑求親,教朕怎能忍得下這口氣?可是與三省朝臣商議後,朕不得不答應松贊干布之請,畢竟,大唐國境首須安穩,平滅薛延陀之後,大唐國庫空虛,實在支撐不起下一場大戰了,送公主和親,也是穩住吐蕃,讓大唐的百姓們多緩幾年的氣……”

    李素猶豫了一下,道:“陛下,恕臣直言,國與國之間是和是戰,一個女人在其中起到的作用是非常弱小的……”

    李世民挑了挑眉,笑道:“哦?子正有何高論?朕願聞之,來人,傳舍人筆墨伺候。”

    李素眼皮一跳,這是正式的君臣奏對的架勢,搞得有點嚴重了。

    於是李素急忙道:“陛下,臣只是隨口一言,陛下莫當真,說得對與錯,亦不必見於史書列傳之中。”

    李世民哈哈一笑,道:“朕自登基以來,向來都是廣納四方良諫,故而成就貞觀盛治之功,漢朝王節信曾言:‘君之所以明者,兼聽也。其所以暗者,偏信也’,所謂‘兼聽則明’,便是如此了,這也是當一個明君的首要之能,若不然,呵呵,你以為魏徵老匹夫那張破嘴罵了朕十多年,朕不僅沒殺他,還將他尊為國士是為何?”

    李素急忙稱是。

    說起來,李世民挨駡的本事確實高人一等,憑心而論,若李素當皇帝的話,這種每天除了罵皇帝沒別的事可幹的傢夥,早被他虐殺了一百遍啊一百遍,由此可見,萬邦崇仰的天可汗陛下……有輕微的受虐傾向?

    說話間,中書舍人帶著紙筆匆匆趕到,見禮後逕自坐在二人不遠處,在矮腳桌上從容地鋪開紙,研好墨,提筆靜靜等待,非常正式的君臣奏對場面。

    李素歎了口氣,只好整了整衣冠正襟危坐,沒辦法,這是規矩,一旦出現君臣奏對的場面,他與李世民之間的每一句對話都將記於書紙上,將來還要列入史書之中,作為皇帝治國的一個輔證,標題大概是“李子正諫太宗奏對”之類的,所以不得不嚴肅。

    李世民此刻的表情也變得嚴肅了,畢竟這是個大話題,而且旁邊還有中書舍人記錄,若還是一副嬉皮笑臉的樣子未免失之莊重,將來臨死前一看史書,上面無端端描述了皇帝奏對時的表情,說什麼“太宗嬉皮笑臉曰”之類的話,那就很傷感情了。

    所以此刻李世民也整了整衣冠,並且揮退了給他打扇的宮女,衣袍下擺也拂正了,並且兩條毛茸茸露在外面的大毛腿也收了回來,很正經的皇帝樣子。

    “看來子正對和親制頗有異議,朕願聞子正高論。”李世民沉聲道。

    李素抿了抿唇,措辭片刻後,緩緩道:“陛下,臣以為,和親制不可取。首先,國與國之間的關係,不是靠一個女人和親便能決定是和是戰,‘國’是大於‘家’的,不可能因為帝王納的一個異國妃子,便能為了她而放棄整個國家的利益,比如一塊肥沃的無人之土,他想要,別人也想要,這塊無人之土究竟屬於誰?最終難免要靠戰爭勝負來決定誰是主人,絕不會因為他家有個異國妃子便退讓一步,就算帝王自己答應,舉國臣民也不會答應,因為這塊國土,並非帝王的國土,而是整個國家的國土,他放棄了,等於整個國家的利益也被他放棄了,換句話說,這種因私而廢公的帝王,在位必然也不會太長久……”

    李世民神情微動,李素這番話,自大唐立國以來,確實無人說過,從皇帝到臣子,都不覺得和親制有何不妥,今日唯有李素說出了不同的想法,而且非常有道理。

    “子正接著說,朕洗耳恭聽。”李世民的表情比剛才更誠懇了,連坐姿都端正無比,巍巍然如待國士大賓。

    一旁的中書舍人奮筆揮灑,洋洋大篇。

    殿內很安靜,李世民不說話,靜靜等待李素開口。

    “所謂‘國’者,帝權天授,而萬眾景從,陛下是皇帝,自然明白皇帝不僅是吃喝享樂的,他的責任比任何人都重,他必須要為國中的權貴和平民百姓謀福祉,建功業,是謂‘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業者有其產’,《禮》曰:‘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陛下,皇帝做到這一步,才算是明君,聖君,權貴和百姓才會無比忠誠地擁戴,反過來說,若因為一個異國和親的妃子,而放棄了原本屬於自己的國土,放棄了原本可以為國家帶來利益的戰爭,選擇妥協與退讓,這個君主,還算合格的君主嗎?權貴和百姓還會擁戴他嗎?”

    “所以,臣以為,和親對兩國而言,往往是非常脆弱的,越是英明的君主,越不會因為女人而放棄國家利益,大唐送公主和親,其作用實在是……”

    李素說著,抬頭看了一眼李世民,見李世民臉色陰沉,李素急忙道:“臣失言了,陛下恕罪。”

    李世民搖頭:“子正果然高論,放心,朕沒有任何不滿,而是在自省大唐和親的國策的利弊,你接著說,直言無妨,忠直謀國之諫,朕只會如逢甘霖,喜不自勝,豈有加罪之理?”

    李素笑了笑,天可汗的胸襟氣度,今日再次見識了。

    生於這樣一個年代,李素願意為它做點什麼,因為它值得自己這麼做。

    於是李素接著道:“話說回來,陛下不妨再思量一下松贊干布這個人……松贊干布貞觀三年被推為吐蕃贊普,在位已有十餘年了,陛下想想松贊干布這十餘年治理吐蕃的所作所為,憑心而論,臣覺得此人確實算得英明之主,這十餘年來效我大唐官制和軍制,國內設大相,副相,推‘十善法’,頒六等章飾告身,整編國中軍隊,效大唐府兵制,劃千戶府為單位等等,這些治國治軍舉措十分英明,可見此人斷非昏庸之主,陛下,如此英主,必然極有主見,不會被他人的意見所左右,他做的每一個決定必然都是對國家有益的,大唐送公主和親,或許短期能和平友好,然而兩國相鄰,交集太多,無論對吐谷渾的爭奪,還是兩國貿易,或是邊境一城一地之摩擦,一旦遇到爭執,以松贊干布的秉性,又有吐蕃強大的軍隊支撐,他怎麼可能為了區區一個和親的公主而選擇妥協?”

    李世民面色不善,重重怒哼一聲。

    李素含笑不語,他看出了李世民的內心獨白,……肯定在罵松贊干布是抄襲狗。(未完待續。)
本帖最後由 skyeye9999 於 2016-7-31 14:49 編輯

V123210 發表於 2016-8-2 07:09
第六百三十八章 和親利弊


    李素喜歡大唐的生活。

    從剛開始時的抗拒,到接受,到最後慢慢喜歡,這個過程花了好幾年。

    正因為喜歡,才慢慢投入感情,投入以後未免多了幾分“愛之深,責之切”的情懷,大唐的某些優點甚至是千年之後的現代社會都缺少的,比如人與人之間的真誠,比如直爽豪邁講道理的純樸風氣等等,當然,也有一些不好的地方,比如和親制。

    所謂“和親”,便是將皇室公主嫁予異國君王或王子,以達到相對穩定和平的外交目的,雖說大唐風氣開放,但女子的地位終究還是比男人低很多的,尤其是皇家的公主,地位雖尊崇,但基本沒有人權可言,每一個公主生下來都是為將來的政治目的而存在的,皇帝把每一個公主都做好了安排,這個公主將來必須下嫁給某位功臣之子,那位公主必須賜給某國君主為妃等等,就像飯館廚房後院籠子里的雞,只要有客人上門,廚子便打開籠子,順手拎只雞出來殺掉,公主基本等同于這般地位。

    當年的東陽也曾經歷過這個劫難,若非李素使計,如今的她已成了高家堂上婦了。

    正因為如此,李素才對所謂的賜婚和親制深惡痛絕。

    很奇怪,很矛盾的國度。

    一方面自信心無比高漲,軍隊橫掃天下,戰無不勝,令周邊鄰國心驚膽戰,國內民風樸實,君聖臣賢,另一方面,卻將這個國家地位最尊貴的公主當成不要錢的禮物似的到處送,這個國家送一個,那個國家送一個,這種只有戰敗國才干的屈辱事情,大唐干起來卻毫無心理壓力,滿朝上下從皇帝到臣民,沒有任何人覺得不妥,仿佛一個戰無不勝的國度送幾個公主出去根本就是一件很正常的事。

    李素很不理解這種邏輯,橫掃天下的大唐帝國就算為了外交目的有和親的必要,那也應該讓異國的公主嫁給本國的皇子才對,為何偏偏反過來,讓本國最尊貴的公主不遠千里跑到異國他鄉獨伺虎狼?

    這很不正常,看起來像是精神分裂病人才干得出來的事,所以李素很反感,所以,李素今日終于忍不住在李世民面前直言不諱。

    有些話,必須要說,不論對國家還是對心愛的人,只有喜歡,才會痴傻。

    “子正言辭中似對賜婚和親隱有憤意……”李世民微微一笑,揮手示意中書舍人暫停,緩緩道︰“還在怨恨朕當年將東陽許配給高家之事?”

    李素一驚,頓覺自己剛才說話的情緒有點不對,于是急忙道︰“臣不敢,已是往事,臣當年有恨,如今無恨。臣今日所言的,是和親這件事。”

    李世民盯著李素的表情看了一陣,然後哂然一笑,也不說信不信,揮手示意中書舍人繼續記錄。

    “子正之意,和親制不可取?”

    李素垂頭道︰“臣以為,確實不可取。”

    李世民嘆道︰“然則諸國朝拜臣服,皆以大唐為宗主,求娶公主亦是為了邊境安寧,諸國遂以娶得大唐公主為榮,若大唐不再送公主和親,邊境安寧何所得?若無通姻之好,諸國君主心中不安,怎知不會心生異志,徒生事端?”

    李素平靜地道︰“諸國之榮,卻是我大唐之恥!諸國若欲求得心安,何妨將他們自己的女兒嫁來大唐?陛下十數皇子,皆是人中龍鳳,任選一人賜婚,也不會委屈了她們,如此,兩國仍是通姻邦交,邊境仍然安寧,大唐是****上國,一無戰敗,二無心虧,豈有將本國公主賜贈番蠻之理?”

    李世民苦笑搖頭。

    李素的話有道理,關于和親之說,隨著大唐這些年國力軍力愈發強大,李世民對異國番邦的政策也漸漸有了改變,這種改變是建立在強大的實力和自信之上的,“自古皆貴中華,賤夷狄,朕獨愛之如一”,這是李世民親口說過的話,這句話充分看出大唐對異國番邦的民族政策傾向,“獨愛之如一”,這句話說得簡單,可做起來卻很難。

    既要照顧各國君主的情緒,尊重他們的風俗人情,也不能委屈了自己,變得曲意逢迎,于是“軟中帶硬,恩威並濟”便成了大唐對所有異國的態度,可是,大唐要讓萬邦臣服朝拜,要讓所有異國心甘情願叫李世民一聲“天可汗”,還要邊境安寧,不生戰事,做到這些很難,只有態度是不夠的,還要拿出誠意,什麼是誠意?送公主和親就是誠意,可以說,大唐公主是李世民施行民族政策的重要一環,大概意思就是說︰你看,朕連自己的親生女兒都送出去了,你們還不識相點,別老給朕生事添麻煩。

    于是,從武德年到貞觀年,許多公主就這樣被送給了異邦和親,成了一件民族政策的犧牲品,一枚身不由己的棋子。

    反過來說,如果大唐徒然停止送公主和親,還要異國君主把他們的女兒送來大唐,結果必然不一樣了,這就給了別人一種霸權的印象,從外交上來說,這是很不利的。至少可以肯定,那些君主們一定會炸鍋,通常來說,和親算是國策,國策的突然改變,一定會引發諸多連鎖反應,這些連鎖反應的後果,恐怕連李世民都無法預料。

    看著李世民苦笑的表情,李素也苦笑起來。

    推行一件事。改變一件事,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太難了,哪怕是橫掃天下的天可汗,也有他的無奈,有他力所不及的地方,這些不是靠武力便能解決的。

    …………

    殿內徒然變得很安靜,中書舍人手中的筆蘸飽了墨,卻懸停在紙上,久久不曾落下,靜等著君臣二人開口。

    一炷香時辰後,李世民終于打破了沉默。

    “子正啊,朕之苦衷,想必爾已清楚,如今大唐雄視萬邦,說是無敵于天下亦不過分,國力軍力愈強,越要小心謹慎,不可輕易國策,朕要的不僅是萬邦朝拜,也要收萬邦君主之心,和親之策諸多弊端,可不得不說,目前它是最穩妥的……子正的意思,朕已明白,但朕……不許諾一定會納諫,此事關系重大,牽扯甚廣,至少目前來說,和親制不可妄改。”

    李素也苦笑︰“臣只是隨口一說,並不指望能改變什麼。”

    李世民點點頭︰“有些事,朕終其一生都無法完成,或許,朕的下一代能改變點什麼,只望大唐一代勝一代,世人皆雲如今是貞觀盛世,依朕看來,盛世卻說不上,朕有生之年所作所為,只為將來真正的盛世打下基石而已,下一代大唐帝王若不昏庸的話,就算只是守成之君,若能廢除一些弊政惡政,盛世亦必可期……”

    說到這里,李世民的臉色忽然變得有些陰沉。

    李素看明白了,如今的大唐太子,下一代的大唐皇帝,李世民的嫡長子李承乾,從他目前的德行來看,顯然是擔當不起如此重任的。

    任何人都年輕過,輕狂過,李世民曾是秦王時,也干過縱情酒色,錯殺忠良之事,可以說,李世民這輩子干的虧心事絕不止玄武門之變這麼一件,然而,一個人錯得再多,性格是不會變的,底線也還是應該有的,像李承乾這般順者生,逆者亡的極端性格,誰反對他他必置之于死地,不僅針對李素和其家人的刺殺陷害,就連東宮左右庶子于志寧等人也成了他的眼中釘,如此暴虐殘忍的性格,將來若真的登上了九五之位,朝野上下豈不尸橫遍地,血流千里?

    李世民敢讓他坐上那張尊貴至極的寶座嗎?

    看著李世民陰沉的臉色,李素心中微動。

    今年已是貞觀十七年了,……時機火候是否已成熟?

    東宮那位,不僅是李世民心頭的一抹蚊子血,也是李素心中的一根刺,他比誰都盼望著拔除它。

    “不說這個了,關于吐蕃使團一行,子正可要好生招待,莫再怠慢了客人,再過些日子,朕便要擇道宗賢弟之女,遠赴吐蕃與松贊干布和親,子正辛苦幾日,為朕辦好這件差事……”

    “是。臣遵旨。”

    李世民笑了笑,若有深意地看著他︰“至于你丈人的案子,朕也不說什麼了,一切讓大理寺和刑部秉公而斷,朕可听說你連大理寺監牢都打點妥當了,你丈人住在里面舒坦得很,大理寺卿孫伏伽斷案亦不曾用過嚴刑,你盡可放心辦差,你丈人清白與否,孫卿自有公斷。”

    “臣謝陛下隆恩。”李素臉色赧然道。

    李世民點點頭,語氣不經意似的道︰“對了,吐蕃大相送你的禮品,九成上繳國庫,剩下的一成你留著,算是朕賞給你的……”

    “啊?”李素驚愕抬頭,汗都冒出來了︰“一九開?陛下剛才不是說,不是說……”

    “朕說過不會打臣子家產主意,對吧?”李世民陰惻惻一笑︰“你那是家產麼?分明是贓物!是不義之財!不趕緊交上來,等著朕把你罷官流放不成?經了朕的手,給你留下的那一成,才算正大光明的家產,懂麼?”

    李素嘴張了幾下,發現太有道理,他竟無言以對,只好泄氣地垂頭︰“臣懂了,臣謝陛下厚賜。”

    “滾!”

    **************************************************************

     出了宮,李素滿心郁悶。

    轉身回頭看看巍峨莊穆的太極宮門,左看右看不順眼。

    贓物,不義之財……嘖!

    李素鄙夷地撇了撇嘴,一種被皇帝合理合法洗劫的失落感驟然襲上心頭。

    真懷疑自己家的庫房連通著國庫,庫房里的錢財一旦稍微多一點,莫名其妙便流進了國庫里,都說花錢如流水是敗家子行徑,可李素並不花錢,庫房里的錢財仍如流水東去不復返可就實在不合情理了。

    朝宮門投去鄙夷的眼神,然而並沒有任何用處,被洗劫的事實令李素整個人都變得頹然無比,垂頭喪氣地朝外走去。

    上馬前行,部曲們緊跟其後,穿過仁壽坊的坊門時,李素發現王直靜靜站在一條暗巷的巷口,朝他微笑。

    李素皺了皺眉,扭頭朝方老五等人眼色示意,然後下馬,獨自一人隨王直走進暗巷,方老五等人則將巷口嚴嚴實實堵住。

    “有事?”李素直奔主題。

    王直點點頭︰“這幾日仔細查過了,苦主黃守福往上查了三代,都無人在朝為官,典型的商賈人家,此事看來不是苦主在背後興風作浪,挑起是非的另有其人……”

    李素神情平靜地道︰“這個我猜到了,苦主確實是苦主,不過害他的不是我老丈人,我相信老丈人的品性,天大的仇怨也下不了狠手殺人。”

    王直道︰“還有,這幾****想方設法接近刑部的官員,我一個得力的手下平日與坊官關系不錯,通過那個坊官終于認識了刑部的一名差役,這名差役當日曾隨同侍郎韓由上門鎖拿你丈人,並且將店中一應掌櫃伙計全拿下獄,還扣下了一部分售賣的茶葉回去找仵作驗毒……”

    李素面色微動︰“結果如何?”

    “給那差役使了錢,送了一百貫,差役終于松了口,他說,當日查抄你老丈人的店後,帶回去的茶葉馬上叫來了仵作驗過,仵作當時並未查出茶葉里有毒,可是第二天……仵作遞上去的結果,卻稱茶葉里有毒。”

    李素露出冷笑︰“有點意思了,驗的時候無毒,第二天有毒了,那位仵作是什麼來歷?”

    王直苦笑︰“不管什麼來歷都沒法查了,因為那位仵作突然死了,就在今日上午,大理寺卿孫伏伽已將仵作的尸首帶回了大理寺。”

    李素眼皮一跳︰“又滅口?”

    王直嘆道︰“滅口是沒錯,但是,今日開始,長安市井里忽然又多了一個傳言,說黃守福的死與許家無關,據說是黃守福的妾室傳出來的話,說是案發當日黃守福並非未進食水,而是喝茶前吃了一碗參湯,里面似乎多加了幾味相克相沖的藥材……”

    李素閉上眼,沉吟片刻,冷笑道︰“很好,看來幕後主使之人已慫了,要息事寧人了。”
V123210 發表於 2016-8-2 07:09
第六百三十九章 息事寧人

    一件事情從簡單到復雜,中間只需要拐個彎。比如眼前這樁案子,說簡單也簡單,無非是前有積怨,于是投毒殺人。

    可是若非要把它往復雜的地方發展也很容易,李素一出手便將一位刑部侍郎牽扯進去了,牽扯到朝臣,引來的關注目光自然多了,事情自然就復雜了,到了這個地步,誰都不會把它當成一樁簡單的凶殺案來看,說它是朝堂爭斗也不過分,不同的是,這次朝爭的敵我雙方陣營並不太明朗而已。

    任何事情只要把水攪渾,其中的黑白忠奸曲直就不容易分辨了,這也是李素想要達到的效果。

    今日看來,效果不錯。

    黃守福自己誤吃了補藥而亡,于是案子又變得簡單了。與許家無關,與朝堂無關,當然,與那位幕後主使人更無關,尤其是這個傳言還是苦主家眷親口說出來的,更多了幾分真實性。

    李素甚至猜到了他們的下一步,如果那位家眷非要去大理寺說清楚,想必連孫伏伽都會被逼得措手不及,甚至從此對自己的人生產生了懷疑和迷茫,反省自己這幾天到底干了些什麼事。

    案子鬧起來也容易,要平息下去也容易,無非換個說法而已。

    李素可以肯定,幕後主使之人必然害怕了,自從刑部韓侍郎下獄後,事情已朝著他無法控制的方向發展,“無法控制”即代表著危險,但凡是個正常人,都不會干這種毫無把握刀尖跳舞的蠢事,所以現在苦主家眷換了個說法李素非常能理解。

    玩不起了,不想玩了,想抽身了,這次大家打個兩敗俱傷,下次有機會再切磋便是。

    “韓由呢?那位刑部侍郎仍舊什麼都沒招?”李素忽然問道。

    王直搖頭︰“沒招,而且我確定他什麼都不會招,因為韓由的家眷莫名其妙不見了。”

    李素點頭,緩緩道︰“明白了,倒是做得滴水不漏,控制了韓由的家人,他當然什麼都不會招。”

    王直笑道︰“也算是好消息吧,你丈人應該會洗脫嫌疑了,既然市井里有了這個風聲,離他出獄之日怕是不遠了。”

    李素嘆道︰“不錯,先把人弄出來再說。”

    說著又冷笑兩聲︰“既然換了風向,後面的事,相信有人會替我善後的……”

    王直茫然眨眼︰“他善後了嗎?”

    李素笑道︰“你沒發現細節嗎?傳言說是喝了參湯死的,與許家的茶葉無關,這句話就是善後,不但把許家的嫌疑撇清了,連許家茶葉的名聲都扭正了,現在最害怕的人不是我們,而是那個幕後之人,他怕事情更不受控制,他怕我把這個案子鬧得更大,別的且不說,孫伏伽當了這些年的大理寺卿,可不是吃干飯的,此時若還不懂得收手,必然引火燒身……”

    王直喜道︰“如此說來,這樁案子馬上能平息了,你丈人也即將平安出獄了。”

    李素冷笑︰“他說挑事就挑事,他說平息就平息,我李素是任人揉搓的玩物麼?這次若不把幕後之人挖出來,誰知道他下次什麼時候又會對我動手?所以,這一次可由不得他,既然招惹了我,平不平息由我說了算,非要把他揪出來斬草除根不可,不然我睡不著覺!”

    冰冷語氣令王直一驚,看著面帶寒霜的李素,王直很明智地沒開口了。

    “咱們且先看他如何善後吧,等到我丈人無罪開釋那一天,便該是我跟他算帳的時候了,這事呀,沒完!”

    王直小心翼翼地道︰“若幕後之人來頭很大怎麼辦?比如魏王,或是……東宮。”

    李素腦海中忽然浮現剛才甘露殿內,當李世民提到大唐下一代君主時的陰沉表情,然後李素臉上露出了莫測的笑容。

    “今日之東宮,難道真是明日之共主嗎?”

    ***********************************************************************

     讓王直派人把話遞進了大理寺監牢,讓老丈人安心,李素則徑自領著部曲掉了個頭,朝四方館行去。

    沒辦法,被洗劫了還得給他干活,接待外賓這事還得由他親自辦,不能再偷懶了。

    四方館外,三三兩兩的吐蕃人聚集在一起,見李素等人到來,吐蕃人紛紛讓開一條道。

    方老五等人識趣地留在外面,跟那些吐蕃人眼瞪眼,鄭小樓則一聲不吭地隨同李素走了進去。

    李素並不介意。自從認識鄭小樓以來,他在李家的存在都是非常超然的,所謂“超然”的意思是,誰都無法指使他做任何事,做什麼,怎麼做,做到什麼程度,全看他個人的心情,哪怕李素都無法勉強他。

    若不是大家都這麼熟了,這種親衛李素恨不得分分鐘開除他。

    今日旁若無人地陪著李素走進四方館,顯然鄭小樓的心情不錯,盡管表面上看不出任何端倪,無論喜怒哀樂,他的臉上永遠都維持著同樣的表情,對,沒錯,死人臉,適合躺棺材里的那種,偶爾扯動嘴角笑一下都如詐尸般驚悚。

    李素走進四方館時,發現祿東贊獨自坐在院子里,仰頭望著院中的大槐樹發呆。

    看到李素進來,祿東贊的表情立馬變得很幽怨,輕飄飄朝他扔了一記復雜的眼神。

    李素汗顏不已。

    自己對外賓確實太不禮貌,且先不提人家送重禮的事,就算是正常的接待工作,李素也做得很不夠,換了一千年後的後世,一國首相來訪,至少也該檢閱個儀仗隊,開個新聞發布會,舉行個國宴什麼的,然而祿東贊自從進了長安城後,也只是被李世民匆匆接見了一次,不咸不淡聊了一個時辰,接下來的日子李素不搭理他,祿東贊只能在四方館里無聊度過。

    李素很愧疚,愧疚得連笑容都扭曲了,夸張地堆起一臉笑,快步迎上前。

    “啊呀,大相恕罪,恕罪,下官這幾日怠慢了,下官萬死!”

    也不見禮,一把握住祿東贊的手不停的搖晃,很新奇很別致的見面方式。

    祿東贊的笑容顯然也不太真誠,看得出也是強擠出來的。

    “賢弟乃國之重臣,自是國事為先,何罪之有?”

    李素仍握著他的手,表情誠懇地道︰“實不瞞大相,下官這幾日並非國事纏身,而是病了,自小身子弱,毛病也多,三不五時便病倒了,有時候一激動還犯渾,腦子里一片亂,待清醒過來後,該闖的禍也闖了,該不該做的事都做完了,請了許多名醫瞧過,可惜都治不好……”

    人生如戲,祿東贊馬上露出關懷之色,表情同樣真摯。

    “賢弟今日可好了些?若是貴體欠妥,莫如回家繼續休養,為兄這里無妨的……”

    “祿兄高義,愚弟就不客氣了,這便告辭,回家躺著養病去……”

    說完李素拱了拱手便轉身。

    “啊?”祿東贊愕然。

    這……到底是啥人啊,完全不按套路出牌啊!客氣話你听不懂嗎?

    幸好李素馬上又轉過身來,哈哈大笑道︰“祿兄莫緊張,愚弟跟你玩笑罷了,您是我大唐的貴客,若把你扔在四方館不聞不問,身為禮儀之邦的主人,這等行徑與禽獸何異?”

    祿東贊臉頰抽搐了幾下,然後斜著眼看他,目光里的意思很清楚,你已經當了好幾天的禽獸了,快跟本寶寶道歉!

    李素渾然不覺,左顧右盼,祿東贊只好略盡地主之誼,請李素堂內上座。

    四方館相當于大唐外交部的國賓館,里面住的都是外賓,外賓不止是吐蕃人,還有天竺,格薩,大食,霍爾等國的使節,基本上是每個國家的使節佔了一個院子,當然,各國使節住在里面,互相之間也是不常來往的,畢竟大家的身份都很敏感,可不僅僅是鄰居關系。

    走進堂內,祿東贊請李素上座,賓主各自坐下後,李素陪著祿東贊寒暄半晌。

    祿東贊一直欲言又止,李素仿佛沒看見,聊了半天都是一些無關痛癢沒營養的話題,最後祿東贊實在忍不住了,抬手揮退了堂內侍侯的侍女,壓低了聲音道︰“前些日愚兄派副使拉扎送給賢弟的禮物,不知賢弟可曾收到否?”

    李素露出感激之色︰“祿兄慷慨,愚弟正想在此謝過。”

    祿東贊笑道︰“收到便好,你我兄弟,不必拘泥于俗禮,禮物不過是愚兄私人的饋贈,賢弟不嫌棄愚兄就放心了。”

    李素又感謝了幾句,隨即臉色一黯,幽幽嘆道︰“既然祿兄與愚弟兄弟相稱,愚弟也就直言了,祿兄啊,您送的禮可害死我了!”

    祿東贊驚道︰“賢弟何出此言?”

    李素嘆道︰“我剛從太極宮回來,陛下今日召見我,說有人檢舉我收受吐蕃重禮,是為臣之大忌,恐心懷不忠不軌,陛下龍顏大怒,不但下旨命我將所有禮物上繳國庫,還罰了我一年俸祿……”

    抬眼幽怨地看著祿東贊,李素眼中露出狐疑之色︰“祿兄,你送這些重禮,不會是想離間愚弟與陛下的君臣之情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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