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貞觀大閒人 作者:賊眉鼠眼(已完成)

   
vc2008 2015-3-1 14:59:49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67 4823004
V123210 發表於 2016-6-15 00:00
貞觀大閑人 第六百章 長安多事



世上沒有完美無缺的人,也沒有天衣無縫的陰謀。


任何陰謀終歸都有破綻和漏洞,有些陰謀成功了,是因為它相對而言比較完美,存在的漏洞微小到沒人發現,所以它成功了。


晉陽的情勢也是如此。


李素清楚這里的水很深很渾,里面不知隱藏多么大的黑幕,但是他也堅信,自己總會找出這個陰謀的漏洞,只要足夠細心。


名叫衛從禮的地主被李素下令半請半強迫地帶進了晉陽縣衙住下,嘴上說得客氣,實際等于將他軟禁。


接下來李素仍忙著指揮禁衛搭建棚帳,而小屁孩李治仍舊跟在他身后,像一塊粘稠得甩都甩不掉的鼻涕,不時提出一些幼稚的麻煩的問題用來刷存在感,臉上永遠只有兩種表情,要么蠢萌,要么寫滿了“該頁無法顯示”的無知,李素被煩得不要不要的。


“子正兄,你猜那個姓衛的地主到底知道些什么?難不成晉陽百姓不見跟他有關?”


“子正兄,我們為何不下令對衛從禮嚴刑拷問?這樣不是更直接嗎?”


“子正兄,我們為何不把所有禁衛派出去尋找逃難的鄉親?或許他們躲起來了呢……”


“子正兄,你作為名滿天下的名士,有沒有感到很大的壓力?”


“子正兄,你搭理一下我啊,我一個人滔滔不絕的說話,感覺自己很羅嗦……”


李素想嘆氣,這位是他的隊友啊,可是表現得這么白癡,早早有了豬隊友的一切潛質,他該怎么辦?


情不自禁地開始猶豫要不要給長安送道奏疏請求換隊友……


長安城。


四道雪災,數以十萬計的難民從四面八方涌向長安城,很自覺地在長安城外的平地或鄉村安扎下來。難民們很平靜,也很有素質,不吵不鬧,只是靜靜地聚集在一處,抬著迷茫無神的眼睛,看著長安城巍峨高聳的城墻輪廓。


繁華國都,熙熙攘攘,看似與都城毫無關聯的雪災,如今長安城的每個人都察覺到,原來雪災已與自己切身相關了。


長安九城增派了守城門的府兵,左右武衛和羽林禁衛紛紛執戈上街巡弋,就連城外南北兩大營操練的府兵也緊急調動起來。


君臣聚集甘露殿,接連三天沒合眼,商議安置難民之事。


最后得出了結論,一則以“撫”,二則以“疏”,三則以“防”。


“撫”的意思自然是賑濟,安頓,調動官府,動員富庶商賈開粥棚,并在城外搭建棚區安置難民,不使一人餓死凍死。


“疏”的意思是疏導,不使難民太過集中,動員并將他們安置到長安周邊的鄰縣,并允周邊鄰縣開官倉放糧賑濟。


“防”,自然是戒備提防,不管怎么說,城外聚集著十萬計的難民,對長安城造成了一定的威脅,所以拱衛長安的各衛全都調集起來,分別駐扎在難民聚集地帶周圍嚴命以待。


李世民一聲令下,城外很快開始搭建棚帳,有意思的是,和晉州一樣,難民區的棚帳也分好了區,早在李素奉旨賑濟晉州時,小屁孩李治便將棚帳分區之法報于長安,并在奏疏里詳細述說了分區的好處,可以避免多少弊端等等,李世民與眾臣商議過后,眾人皆贊嘆不已,于是李世民二話不說,全數納諫。


調動官府和各衛府兵屬于圣旨,不遵也得遵,然而戶部的余糧卻已盡數調往四道賑災,國庫所余極少,于是官府不得已發動長安城東西兩市商賈,并連夜召集城內有名的大糧商。


就在難民三三兩兩聚集時,長安城迅速做出了反應,糧商開倉出糧,一車車的糧食運出城外,有的糧食是以官府名義暫借,有的則直接打出了商號的旗幡,冠以商人姓氏白送,于是城外棚帳的用餐區內,除了固定的官府賑災點以外,隨處還可見“xx商號善棚”“x記善粥”等等旗號,一時間旗幡遮天蔽日,漫天飛揚。


就連一些家境尚只能溫飽的百姓人家,這時也主動從家里分出一部分糧食,籃子里揣幾個烙好的面餅,擱幾個自家人都舍不得吃的雞蛋,蹣蹣跚跚一臉不舍,動作卻十分堅決地遞給官府的賑糧處,然后掉頭便走……


排隊領糧的難民們滿含熱淚,但見衣著粗陋的百姓送來糧食便跪地一拜,百姓匆忙回禮,再給一個共勉的微笑,算是盡過綿薄。


大災之時的關中長安,這里成了一處暖意融融的風景線。世道人心,豈盡如寒冬凜雪?終究也有幾分春意暖風,徐徐吹送人間。


滿朝君臣忙著抗災賑濟,長安城里同樣也有人在忙,不過他忙的不是賑災,而是個人的前程。


長孫無忌府。


今日長孫府上來了一位熟客,同時也是貴客。


一大早,貴客便登門了,長孫家的管家急忙大開中門擺出儀仗準備迎客,卻被貴客阻止。


“孤此來拜訪舅父,自家人何必虛禮?免了,便從側門入吧。”


貴客卻是太子李承乾,長孫無忌的親外甥。


按禮應是先論君臣,再論親倫,太子登門,長孫家是必須大開中門迎客的,不僅如此,還要擺香案,出儀仗,從前門到中堂都要鋪上紅地毯。


只是長孫無忌身份不同,他不但是李承乾的親舅舅,同時也是李世民最為信任的輔國宰相,不客氣的說,長孫無忌在李世民面前的發言權可比李承乾這些皇子大多了,所以禮制是禮制,任何皇子登長孫家的門都不敢托大,更不敢擺王爺的架子,全以晚輩禮相見,包括李承乾。


長孫家的管家自然也是作勢擺個樣子,他相信沒有哪個皇子真敢以禮制要求長孫家開中門,見李承乾果然阻止,管家也從容一笑,將李承乾引入前堂。


剛坐下,李承乾順勢便問起了舅舅長孫無忌,管家恭敬回答他,長孫無忌兩日前奉旨出巡藍田縣,領了兩萬難民將他們轉到藍田縣安置,算算日子,估摸也快回長安復命了。


李承乾點頭,笑容不變。


今日李承乾來得很低調,只帶了數十名侍衛,而他也只穿著很尋常的玄色綢衫,從儀仗到服色再到身上的配飾,絲毫看不出太子的模樣,顯得非常的謙遜有禮。


聽管家說長孫無忌外出,李承乾神情微露失望。


這次登門,自然是有事而來。


自從李素指使游俠兒在東宮前殺人后,李承乾便陷入被動之中,朝臣上疏指責失德是小事,但父皇對他的冷淡卻一日比一日更甚,連裝好孩子乖孩子都沒法令父皇的態度從酷男轉為暖男,以往李承乾還經常拿著群臣的奏疏向父皇請教治國之道,如今卻經常被父皇擋駕,十次求見往往要被拒絕七八次,就算見到父皇,父皇的態度也是很冷淡,不咸不淡哼哼幾句,說點沒營養的話,然后便匆匆將他打發走。


不僅如此,父皇對魏王李泰卻一天比一天恩寵,儀仗規格一加再加,幾乎與他這個太子并肩,賞賜的錢糧金銀還有珍稀物件也越來越頻繁,還允許他在弘文館講學,編書立傳,這些日子李泰混得風生水起,常與無數博學大儒商討學問,據說在長安儒家士子的圈子里,李泰的名聲已然如日中天,大紅大紫。


要命的是,父皇似乎對李泰越來越滿意了,這個事實令李承乾愈發惶恐不安。


近日長安城外聚集難民無數,滿朝上下為安撫難民而到處忙碌,從三省到六部,甚至連長安周邊的地方官府都忙得腳不沾地,每個朝臣都被派了職司,一切以安撫難民為中心,令李承乾惶然的是,父皇竟沒給他派任何一件差事,就連他主動求見都被拒之門外。


太子啊,大唐未來的儲君啊,如此重大的災難關頭,滿朝君臣忙個不停,而他這個未來的儲君卻無所事事,歷朝歷代的大災,皇帝都會派太子親自出面,代表皇帝安撫難民,這幾乎已成了不成文的規矩,因為這是個攬人心的機會,不僅攬百姓之心,也能以仁德的形象贏得士子之心,皇帝九五極貴之尊,他不方便做的事情,太子是代替他做的不二人選,可是……父皇卻偏偏一件差事都沒給他派,這個舉動如今已鬧得滿朝風雨,令無數朝臣愈發猜測不已,東宮左右庶子于志寧等人紛紛勸諫,請李承乾速速面見陛下,不管怎樣都要討一件差事出來,以堵天下悠悠眾口,維護東宮的威望。


所以,這便是李承乾今日登長孫家門的原因。


求見父皇而不果,只好走迂回路線了,李承乾于是找到了親舅舅。


獨自在長孫家的前堂坐了一陣,李承乾愈發坐立不安,說到底他今年也才二十出頭,論養氣鎮定的功夫,自然比那些老狐貍差了老遠,一聽說舅舅不在長安,李承乾便有些坐不住了。


然而,老天終究不負太子,坐了大約半個時辰,李承乾正打算離開另想辦法時,卻聽前面庭院里傳來“老爺回來了”的聲音,李承乾一呆,接著大喜過望,急忙三步并作兩步出堂,飛快迎上前去。


長孫無忌滿面風塵,一臉疲憊,回家剛邁入前庭,便聽到李承乾飛快迎來。


“甥承乾拜見舅父大人。”


長孫無忌愣了一下,不自覺地抬手捋了一下青須,兩眼閃過一道明悟之色,然后躬身行禮道:“原來太子殿下蒞臨寒舍,老臣拜見……”


“舅父大人萬莫如此,折煞外甥也。”李承乾急忙兩手托住了長孫無忌的胳膊,不讓他拜下去。


“君臣為先,親倫為后,殿下,禮不可廢。”長孫無忌堅持道。


“外甥今日微服而來,是以晚輩之禮而登門,自家人何必論君臣。”


以往倒也罷了,雖說李承乾不敢在長孫無忌面前造次,可長孫無忌若堅持行禮,李承乾通常也是半推半就,大家走個過場便完事,可今日李承乾打定主意低調謙遜恭讓,舅甥倆在庭院一個堅持一個推讓,長孫無忌這個禮楞是沒拜下去,最后長孫無忌可能也煩膩了,順勢便作了罷,將李承乾請入了前堂。
V123210 發表於 2016-6-16 00:01
貞觀大閑人 第六百零一章 不定取舍



地位受威脅是大事,位置越高,摔下來越狠,皇位不像面餅,被人搶了頂多也只是自己少吃一點,皇位若被搶,摔下來的人往往連活著都成了奢望,取而代之的那個人肯定不愿看到失敗者在他眼前活蹦亂跳晃來晃去刷存在感……


所以,太子之位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其實是懸在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一旦劍落下,死無葬身之地,當太子的人每天都過著破釜沉舟的日子,無風無浪當下去,將來總有吃香喝辣的時候,一朝被人推下位,性命堪憂。>≥


李承乾如今就有這樣的危機感,近兩年來,他察覺到父皇對他的態度越來越冷淡,反而對魏王李泰卻越來越恩寵,因為父皇的厚此薄彼,朝中大臣暗里議論紛紛,支持魏王即儲君位的陣營越來越強大,而東宮陣營卻被削弱了許多,兩大陣營在朝中形成了一種很微妙的平衡,東宮的威望受損嚴重,對父皇來說,朝堂勢力形成制衡或許正合他意,但對東宮來說,委實是個致命的情勢。


李承乾越來越慌張了,因為太子之位如今已不僅涉及到未來的極權皇位,更涉及到他的性命,他的一生無法避免地行走在兩個極端之上,要么風風光光繼承皇位,一統天下,要么被人取而代之,然后含恨被新皇賜死。


坐在長孫家的前堂,李承乾頗有些局促,雖然對面坐著的是他的親舅舅,可是人在朝堂,心思莫辨,縱然是一直支持他的親舅舅,誰知道他心中的天平如今是否已悄然傾斜到另外一個方向了呢?


長孫無忌仍舊往常般慈祥和藹的模樣,捋著青須笑吟吟地看著李承乾,先聊了一陣子家常,從東宮幾位老師最近教的什么書,到東宮的飲食起居,中間還以長輩的姿態告誡李承乾親賢臣,遠小人之類的大道理,一切都是那么的自然,李承乾與他聊了半晌,緊張忐忑的心情稍有放松,終于找回了娘舅家的感覺,神情也漸漸松弛下來了。


長孫無忌何等的人精,七拉八扯的,還不就是為了讓李承乾放松,見此刻已達到了目的,這才捋須緩緩問起李承乾的來意。


李承乾臉色微變,沉默半晌,忽然起身面朝長孫無忌,然后撲通一聲跪下,放聲泣道:“承乾已失父皇寵愛,儲君之位岌岌可危,求舅父大人救我!”


長孫無忌眉梢一挑,急忙上前扶起他,沉聲道:“怎么回事?殿下細細道來。”


李承乾一邊哭泣,一邊哽咽著將最近父皇對他冷淡,以及偏寵魏王,賞賜多逾皇子儀制等事一一道來。


長孫無忌面沉如水,捋須靜靜聽李承乾哭訴,眼中不時閃過一道復雜莫測的光芒。


抽噎著斷斷續續把事情說完,李承乾泣道:“舅父大人,承乾這幾年確實做過幾件失德之事,有悖儲君之儀德,朝中諸多大臣亦多有指斥,如今承乾已知錯,愿從今往后端正行止,敏行訥言,凡事不違君子之道,不負太子之名,舅父大人……承乾是文德母后所出,是我大唐天家的嫡長子呀!嫡長子不可輕廢,否則違于禮制,天下門閥士子怎能服氣?更何況當年父皇本以次子而奪太子之位,生玄武門之變,至今天下人仍有議論,更不能輕言廢儲……”


話說至此,長孫無忌忽然臉色大變,起身暴喝道:“閉嘴!李承乾,爾欲招惹大禍乎!”


李承乾嚇得渾身一激靈,呆愣過后頓知失言,急忙垂請罪:“承乾口不擇言,請舅父大人恕罪……”


長孫無忌抬眼朝堂外廊下一掃,見堂外空蕩蕩的并無一人,這才放了心,隨即惡狠狠瞪了李承乾一眼,壓低了聲音怒道:“當年的事情也是你區區的?不知這是你父皇的大忌嗎?太子殿下,你差點惹了大禍!”


李承乾被長孫無忌的厲色嚇到,一臉悔恨地點頭認錯不已。


闔眼捋須,長孫無忌沉吟不語,不知過了多久才睜開眼,緩緩地道:“眼下來看,殿下所言所行確實讓陛下失望了,或許動過易儲的心思,然而欲易一國儲君,又是嫡長子,干系太大了,縱是陛下也無法掩天下悠悠眾口,所以太子殿下盡可放心,不到忍無可忍,陛下絕計不會真的易儲的,雖說眼下對你很冷淡,也只是一時失望氣憤,殿下這段時日只需凡事小心,言不可多,行不可訥,遵人子之孝道,行賢德之儀行,所謂‘水滴石穿’,陛下終會恢復對太子的恩寵。”


李承乾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眉,顯然對長孫無忌的回答不太滿意,說了一大通話看似句句在理,可細細思量后,一句都沒用。


他李承乾今日是來拉同盟求助攻的,這樣的回答豈能打他?


“舅父大人說的極是,承乾謹記于心,只不過父皇如今對魏王泰極度偏寵,儀仗和賞賜一度與東宮并肩,逾制若斯,惹滿朝議論,東宮威望掃地,這……還請舅父大人指點。”


長孫無忌笑了笑,道:“平常心即是,殿下眼里何必看重這些俗物?魏王儀仗就算逾制與東宮并肩,就算他的王府修得比東宮還漂亮,那又如何?殿下須知,如今你最重要的東西還是屬于你的,旁人輕易奪不走,包括魏王泰,那就是‘太子’的位置,這才是最重要的東西,陛下對魏王再恩寵,你仍然是太子,將來大唐的皇帝仍然是你,只要殿下從今往后不再做令陛下失望的事,陛下就絕不可能真的把你廢黜了,老臣的意思,殿下明白了么?”


李承乾再次皺了皺眉,顯然長孫無忌的回答還是令他不滿意。


長孫無忌接著道:“殿下,你與魏王,晉王皆是老臣的外甥,皆是吾妹文德皇后所出,所以,你和他們一樣,都是老臣的親人,兄弟鬩墻之事,老臣也不愿見,殿下是長子,亦是長兄,弟弟們有什么忘形跋扈之處,站在太子的位置或是兄長的位置,你都應該稍作忍讓才是,萬不可傷了兄弟和氣,換句話說,縱然魏王泰近來獨得帝寵,以至咄咄逼人,殿下也該一退再退,做些符合兄長的姿態出來讓朝臣們看見,殿下多忍讓幾次,朝臣們便知殿下的胸襟氣度,便會滿朝贊頌殿下的仁厚,這些話你還怕傳不到你父皇耳中?聽得多了,你父皇自會對你融冰化雪,恢復如初,此即‘以不變應萬變’,善也。”


李承乾神情微動,這番話終于令李承乾比較滿意了。


其實長孫無忌的說法并不新鮮,類似的話,東宮左右庶子那些屬官不知對他說過多少次,只不過長孫無忌說出來,分量自然與東宮那些屬官不一樣,更何況,長孫無忌愿意推心置腹與他說這些話,便試探出了長孫無忌的態度,顯然,這位親舅舅也是不愿父皇妄動易儲之念的。


試探態度,其實比請求指點更重要,態度有了,確定他是站在東宮這個陣營的,有些麻煩便不需要說透,長孫無忌自然知道如何在父皇面前保他這個太子。


李承乾終于滿意了,神情也漸漸輕松下來,臉上甚至擠出了幾分笑意。


長孫無忌也很輕松,正事說完,話題扯到別的方面,長孫無忌慈祥和藹地對李承乾諄諄教誨,態度如同當年一般,既維持著君臣之儀,也不失長輩威嚴和愛護,瞧不出任何不同之處。


閑話半晌,李承乾適時告辭,行禮過后滿意而歸。


前堂內,長孫無忌慈祥的笑容漸漸僵冷,最后面無表情,捋須闔目,不知在想什么。


身后傳來輕悄的腳步聲,長子長孫沖腳著足衣,如貓潛行,輕輕走到長孫無忌的身后。


“父親大人,看來如今太子有些惶恐,怕是著急了。”長孫沖輕聲道。


“嗯。”長孫無忌仍闔著眼,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


看了看堂外空蕩蕩的庭院,長孫沖的聲音更低了,湊在長孫無忌的耳邊輕聲道:“孩兒適才在后面靜聽了許久,聽父親大人的意思,似乎……繼續保太子?”


長孫無忌嘴角一勾,緩緩地道:“你從哪句話里聽出老夫要繼續保太子了?”


長孫沖一驚,也不顧父子禮儀,立馬跪坐在父親身旁,輕聲道:“父親大人的意思……難道舍太子而就魏王?”


長孫無忌終于睜開了眼,淡淡瞥了兒子一眼,道:“世上之事,不是非東即西,非黑即白,未到乾坤鼎定見分曉之時,千萬莫隨便定出取與舍,勝敗五五之數終究還是太過行險,我長孫家已是大唐門閥權貴,多年經營方有今日之盛況,所以萬不可踏錯一步,陷家族于萬劫不復之境。因文德皇后之故,長孫家與天家已是休戚相關,無可分隔了,所以,我們的選擇必須要與陛下的選擇保持一致,否則,長孫家必危。”


一席話聽得長孫沖滿頭霧水,細細咀嚼半天之后,長孫沖滿臉羞慚道:“孩兒愚鈍,實不知父親大人言中深意。”


長孫無忌笑了,搖頭道:“儲君之位非同小可,易儲則動搖社稷根本,萬不得已而不可輕言廢黜,而老夫觀陛下近年親魏王而遠太子,一半實因太子所為令陛下失望,另一半,怕也是為了平衡朝局,為防東宮勢大而不可收拾,故親魏王以制衡。畢竟陛下當年還是秦王時,同樣的情勢也曾在武德年間出現過,陛下心生忌憚,不得不防,但自從去歲中秋,太子無故杖責東宮左右庶子后,老夫看出來,陛下對太子已失望透頂,怕是真動了易儲之心……”


長孫沖神情微動,試探著道:“陛下若真有了易儲之心,父親大人方才何必對太子說那些……呃,父親大人想必自有您的道理。”


長孫無忌嘆道:“老夫剛才說過,長孫家已是門閥,不可隨便決定取舍,更不可隨便表態,沖兒,明白老夫的意思么?”


長孫沖臉上露出明悟之色,點頭道:“孩兒似乎……明白了。”


長孫無忌欣慰一笑,不再往下說了,沉吟片刻,淡淡地道:“明日老夫便向陛下進諫,請陛下委派太子代天巡視安撫難民,畢竟是太子啊,如此大災關頭,怎可不見太子身影?陛下防心甚重矣……”


長孫沖道:“父親大人所言極是。”


長孫無忌搖搖頭,接著道:“魏王泰如今奉旨編撰《括地志》,怕是快成書了吧?”


“是,聽說年中便可告成,此書包羅大唐山川河流各處地理,兼每州每城每地之民俗風情,可謂古今一絕,魏王縱與太子之位無緣,僅憑此書便可名垂千古矣。”


長孫無忌點頭,淡淡地道:“老夫書房里有兩本書,分別是《禹貢》和《水經注》,書上皆有魏時酈善長先生的親筆批注,可謂絕世孤本,對魏王泰編書必有大用,沖兒,你代老夫去一趟魏王府,將這兩本書送去,就說是老夫的一點心意。”


長孫沖兩眼一亮,情不自禁躬身道:“父親大人高明,孩兒領教了。孩兒這就去辦。”
V123210 發表於 2016-6-18 01:11
貞觀大閑人 第六百零二章 晉陽生變(上)



朝局隨著圣眷的變化而變化,這是一座耀眼的金字塔,下面的人總是眼巴巴地盯著頂層的臉色,以頂層的喜惡為喜惡,整個金字塔的風向也隨著頂層的轉變而轉變。


名垂青史的名相長孫無忌也不能免俗,他永遠不會隨便站隊,更不會輕率地做任何決定,他做任何決定之前先要看的便是李世民的臉色,長孫家必須與天家保持高度的一致,才能真正做到家國利益休戚相關,才能保得長孫家這條大船在任何時候都不會被天家所猜忌而翻掉。


今日也是如此。


李承乾低姿態的登門拜訪,語氣和態度甚至已到了低三下四的程度,再加上毫無爭議的嫡長子身份,以及與長孫家的舅甥關系,如此親密的關系,從利益到血緣都無可挑剔的緊密聯系在一起,然而長孫無忌還是沒有輕易表態。


因為李世民的態度不明朗,所以長孫無忌的態度不可能明朗。


這種奪嫡爭位的重大關頭,每邁出一步都有可能決定家族的興衰,長孫無忌冒不起這個險,哪怕冒險的對象是自己的親外甥也不行,他不能為了李承乾把整個長孫家族的命運全押到賭桌上,這顯然是非常不劃算的,利益和生死面前,再親密的血緣關系算得什么?退一萬步說,就算李承乾這個太子被廢黜,接替他太子之位的人也必然是長孫皇后親生的嫡子,與長孫家也是嫡親的血緣親人,那么,誰上去誰下去,對長孫家來說有區別嗎?


所以長孫無忌選擇了兩頭燒灶,一頭燒太子的熱灶,另一頭燒魏王的冷灶,兩邊都不得罪,左右逢源。


至于排名第三的嫡子,那位才十二歲的晉王李治,這個名字在長孫無忌的腦海里只是浮光一閃,然后馬上搖頭否定了。


前面兩個快打破頭了,不是甲就是乙,怎么輪也不可能輪到老三來坐這個位置。


一則年歲太幼,十二歲,冠禮都沒行,還是個啥事都不懂的小屁孩。二則朝中沒有人脈,沒有陣營,唯一的倚仗便是皇帝的寵愛,三則一無所長,這個年紀看不出他的人品,看不出他的學問,看不出他的為人處世,可以說毫無特長,平凡得根本不入眼,這樣的小屁孩何德何能可以被選中當上太子?


長孫無忌對李治完全無感,而且也篤定李治沒有任何希望參與到這么復雜的東宮之爭的戰役里來,所以,嗯,無視了。


晉陽縣。


“子正兄,你說我是不是經常被人無視啊?”


李治睜著蠢萌的眼睛,一臉失落地看著李素。


“殿下何出此言?”


李治嘆了口氣,用一種假裝成年人的語氣幽幽地道:“你看啊,來晉陽不少時日了,對吧?這些日子你們都在忙著賑濟百姓,對吧?孫縣令忙個不停,你也忙個不停,就連我身邊的付善言他們都忙個不停,好像你們總能找到事情做,總有忙不完的事情,可我呢,我這個堂堂的皇子每天卻只能坐在城外的棚帳邊,蹲在城外的棚帳邊,或是累了躺在棚帳邊,看著你們忙來忙去……每個經過我身邊的人都會看我一眼,然后當作什么都沒看到的樣子扭頭走過……”


李素愣了一下,然后笑撫李治的狗頭,道:“殿下萬金之軀,不必做什么事情的,只要你站在城外,讓百姓接受官府賑濟時能順便看到你站在那里,你的作用就完全達到了,就像,嗯,就像城門口的吊橋一樣,看著沒什么用,但實際上……擺在那里還是很好看的。”


這番安慰話顯然令李治情緒愈低落了,抬頭橫了他一眼,然后垂頭失落地嘆氣。


李素笑了笑,沒打算繼續安慰。


小屁孩有顆脆弱的玻璃心自然要安慰一下的,但也不能太慣著了,畢竟李素頂多算是他的便宜姐夫,又不是他爹……


孫輔仁的確很忙,自從李素一行來到晉陽后似乎更忙了,只不過跟以前不同的是,他忙并快樂著。


知道李素此次帶了不少糧食來,晉陽的百姓至少不會被餓死了,李素帶來的糧食極大地緩解了他的壓力,作為晉陽縣令,如今他要做的事情便是上山下鄉動員百姓聚集城外接領官府賑糧。


只是動員工作做得并不好,因為雪災的緣故,許多村莊的百姓早早走光了,這也是李素至今覺得奇怪的事,晉陽周邊的村莊幾乎都成了**鬼莊,里面不見一個人,城外領賑濟糧食的不到一萬,很多人就這樣無緣無故不見了。


等了三四天,孫輔仁從城外村莊回來,順便還帶回來了兩三千人,這些人算是他這幾日的勞動成果了。


一個人口二十萬的大縣,居然逃難只剩了不到一萬人,實在令人費解。


孫輔仁回來時臉色不太好,這幾日行走奔忙于各村之間,漸漸的,他也覺得不對勁了,百姓逃難不可能逃走那么多,畢竟這個年代里,“故土難離”的思想還是根深蒂固的,不到馬上餓死的地步,誰都不肯輕易離開土生土長的家鄉,可是晉陽各村的百姓卻一口氣全跑了,好像神仙變了個戲法似的,手一揮就把人變沒了,實在是反常得很。


“敢問李侯爺,這個名叫衛從禮的地主……到底是什么人?為何讓他住在縣衙里?”孫輔仁不解地問道。


連日的奔波,而且收效甚微,孫輔仁的精神很不好,臉色也很差,臉上布滿了憔悴和疲累,眼珠子滿是通紅的血絲,連官員最基本的衣冠儀態看起來都一塌糊涂。


李素嘆了口氣,道:“孫縣令辛苦了,這些日子看你先后奔波,晉王殿下和我非常欽佩,只不過,你畢竟是晉陽一縣父母,在這大災關頭,身子尤其重要啊,萬民生計系于一身,你要好好保重才是。”


孫輔仁嘆道:“職命所在,不得不為爾,但求無愧陛下,無愧黎民便是……李侯爺,這幾日多虧您和殿下坐鎮城外善棚賑濟百姓,為下官分擔了許多事,下官感激不盡……”


語氣一頓,孫輔仁指了指正在縣衙后院園子里閑逛打呵欠的衛從禮,疑惑地道:“只不過……此乃何人,為何侯爺要將他接進縣衙里住下?”


李素扭頭看了衛從禮一眼,嘴角噙著幾分輕笑,道:“他……算是一個客人吧,嗯,煩請孫縣令叫府中下人好生招待,有吃有喝就行,或許……”


“或許什么?”


李素笑道:“或許,晉陽百姓失蹤之謎,此人知曉幾分端倪,這幾日忙著賑災,待城外鄉親們安定下來后,我再好好跟他聊聊,敬酒或者罰酒,終歸要吃一樣的。”


孫輔仁一驚,扭頭看了眼衛從禮,隨即點點頭:“既是侯爺所命,下官自當遵從,晉陽縣大牢里也有刑具,侯爺若欲刑訊,只管取來用便是。”


李素失笑:“用刑具反倒落了下乘,放心,我有一百種法子讓他老老實實開口,或者……讓他后悔為何生到這個世上。”


天氣終于放晴了。


一大早醒來,李素看到一絲金色的陽光透過窗格,傾灑在地上,李素一驚,翻身而起,顧不得整理衣冠,匆忙跑出門外,抬頭看著天空那一輪火紅刺眼的艷陽,呆愣過后,不由放聲哈哈笑了起來。


“來人,快來人!都起來,出太陽了!”李素揚聲在院子里嚷嚷開了。


很快,晉陽縣衙后院熱鬧起來,李治揉著惺忪的睡眼,打著呵欠一臉迷糊地走出門,李素上前狠狠拍了一下他的肩,李治慘叫一聲,馬上清醒了。


“殿下,出太陽了,陰雨天氣已過,快隨我出城!”李素高興地笑道。


李治一臉迷茫道:“出太陽又怎樣?”


“有了太陽,萬物便有了生機,或者說,雪災已到了尾聲……”李素耐心解釋道:“盡管春播時分已過,但至少還可以人為的挽回一點什么,我們現在要做的,便是組織鄉親各回其鄉,馬上挖渠引水播種,或許今年收成不算太好,但至少也有一些微薄的收獲,總比顆粒無收強多了。”


李治明白了,惺忪的神情也漸漸放出了光亮,像雪后初晴的陽光,神采奕奕起來。


轉過頭,李素吩咐叫孫縣令,卻聽部曲稟報,說孫縣令天沒亮就出城下鄉了。


李素沉默片刻,搖頭苦笑,這個縣令……當得實在太稱職了,相比之下,自己這個侯爺反倒像一片懶惰的綠葉,襯托著孫縣令這朵紅花。


斜眼瞥了一眼旁邊一臉蠢萌無知的李治,李素嫌棄地撇了撇嘴。


嗯,這家伙是另一片綠葉……


出城的路上,禁衛前方開道,李素和李治步行,二人一邊走一邊興致勃勃地商議亡羊補牢的春播事宜。


“可是,百姓們都逃難了啊,整個晉陽只剩城外棚帳的不到萬名百姓,晉陽這么大的地方,誰去播種?”李治不解地問道。


李素道:“眼下最重要的是跟老天搶春時,一刻都不能耽誤,所以城外這些百姓要讓他們馬上回家,并告訴他們,官府不會斷了賑濟,必有專人將糧食送到各村各寨,那些因逃難而致家中田地無人播種的,我們動員一切力量先把種子播下去,比如動百姓有償播種,甚至動用咱們的禁衛和并州的府兵幫百姓播種,只要種子播下去就不急了,那些逃離了家鄉故土的百姓,不管他們是真的逃難去了也好,或是躲藏起來了也好,把他們找回來是我們下一步要做的事,分清主次便是。”


李治點點頭,隨即嘆道:“也不知那些百姓都跑哪去了,難道他們都以為跑去長安便一定有活路嗎?都是攜家拖口的,一家子好幾張嘴,每天都要吃要喝,多少存糧夠他們吃到長安的?”


李素沉默片刻,道:“不一定都逃往長安了,晉陽二十萬人口,若全部都逃往長安,你想想,長安城下僅晉陽百姓就有近二十萬人,陛下和朝臣還不得急眼?長安早該有旨意來了,如今長安那邊并無消息,說明逃出去的百姓其實并不多,至少逃往長安的百姓不多……”


“子正兄,那個衛從禮果真知道些什么內情嗎?”


“或許知道,或許不知,我只覺得可疑,如今我們在晉陽就像無頭蒼蠅,諸事毫無頭緒,但凡有可疑的東西,對我們來說都是打開突破的一個希望,寧抓錯不可放過。”


李治苦著臉道:“我總覺得晉陽這地方邪氣得很,什么怪事都有可能生……”


李素嘆道:“八旬老婦為何慘死街頭,百頭母豬為何半夜慘叫,禁衛宿營為何屢聞呻*吟,殿下貼身的犢褲為何頻頻失竊,這一切的背后是人性的扭曲還是道德的淪喪……”


李治越聽越震驚,兩眼驚恐地睜大,雙手不自覺地朝下身一捂,臉色蒼白顫聲道:“晉陽居然生了這么多事?還,還偷了我的……犢褲……?”


李素淡淡朝他一瞥:“……并沒有,你緊張什么,我只是比方一下可能會生的怪事而已。”


李治:“…………”


二人說著話,腳步卻不慢,離城門尚距百余丈時,忽聞城外傳來一陣反常的喧囂吵鬧聲。


李素腳步一頓,順手拉住了李治,凝目望向城門外,神情忽然凝重起來。


吵鬧聲越來越大,緊接著忽然傳出一聲凄厲的慘叫。


二人前方的禁衛神情一肅,反應飛快組成一個圓陣,將李素和李治緊緊圍在中間,紛紛抽刀指向城門。


李素神情陰沉,心頭掠過不祥的預感。


城門外面正是當地官府和禁衛為百姓難民們搭的棚帳區,這些日子一直按李素的分區法隔離開來,百姓們吃飯住宿皆在此,原本已漸漸安撫下來的人心若再生什么意外,很可能會導致近萬百姓難民的集體嘩變,小風波都會變成驚濤駭浪,一而不可收拾。


“來人,馬上徹查!”李素冷冷地下令。


方老五領著幾名部曲匆匆奔向城門。


沒過多久,方老五一臉凝重地跑了回來,沉聲道:“侯爺,城外有難民行刺官府差役,不知何故刺死了三人,百姓嚇壞了,害怕官府追究株連,兩三千人翻過棚帳的柵欄跑了,剩下的幾千人正在騷動,似乎醞釀嘩變!此地危險,不宜久留,請侯爺和殿下離城暫避!”
V123210 發表於 2016-6-20 00:44
第六百零三章 晉陽生變(下)


刺死官差是很嚴重的事件,幾可與造反大罪并列。
城外的百姓人群仍在騷動,熙攘攢動的人潮中帶著一股濃濃的無法遏制的恐慌氣氛,恐慌氣氛在不斷地蔓延,加深,由一個點變成幾個點,最后漸漸變成了一個面,隨著恐慌的蔓延,人群漸漸如洪流拍岸般狠狠地朝棚帳區邊緣的柵欄邊蜂擁而去。

晉陽縣的差役和李治帶來的禁衛把臂列于人流前,仿佛一道抗洪的防線,拼命做著最后的努力,試圖抵擋人群沖破柵欄四散而逃。

李素臉色愈發陰沉,抿著唇久久不發一語。

李治已慌得沒了主張,求助般望向李素,身邊的禁衛見他沒反應,也顧不得失儀放肆,強行架著李治的雙臂朝相反方向的城門而去。

“方五叔!”李素忽然道。

“在!”方老五抱拳。

“傳我令,差役和禁衛人等全部放開柵欄,任由百姓離去,不可強行阻攔,更不可呵斥打罵!”李素冷冷道。

方老五愣了一下,接著馬上明白過來,領命匆匆而去。

緊緊護侍李治身邊的都尉付善言也露出贊賞之色。

稍有見識的人都明白,李素此刻的命令是正確的。剛才有心人暗里點了一把火,森嚴國法擺在面前,百姓又都是一群沒有安全感的難民,出了這樁事,人群的惶恐騷動是正常的,都怕被官府株連追究,所以不管這樁事是誰干的,大部分人都下意識地選擇了逃跑,此時若差役們強行攔阻或打罵,便等于是在即將爆炸的火藥桶上添了一把火,百姓不爆都不行了,這一爆炸,事件可就一發而不可收拾了。

堵不如疏,大禹治水的理念,可不僅僅只是治水,治民亦當如是。

扭過頭看著付善言,李素道:“你們保護好殿下,我去城外看看。”

付善言剛抱拳,卻見李治死命掙扎起來,漲紅了小臉道:“我是嫡皇子,父皇命我赴晉陽正是安撫賑濟百姓,此刻怎可避之?子正兄,我隨你一起去!”

奮力一甩臂膀,李治扭頭瞪著付善言怒道:“你們這些狗才,欲陷我于不忠不孝不義乎?”

李素猶豫了一下,深深看了李治一眼,展顏笑道:“如此,殿下便跟來吧,付將軍,好生保護殿下便可。”

見付善言仍不肯放手,李素加重了語氣,道:“付將軍,晉陽情勢危殆,陛下遣我等來此不是游山玩水的,既然踏上了這條路,便該有舉身赴難的準備和擔當!皇子亦當如是。”

李治急忙點頭:“子正兄所言正合我意,付善言,你個狗才再不放手,就給我滾回長安享福去!本王不需要你保護!”

付善言臉色變幻不定,猶豫了片刻,惡狠狠瞪了李素一眼,終于不情不愿放開了李治。

李素與李治相視一笑,然后并肩抬步,堅定地朝城門外走去。

二人的身邊,數十名禁衛拔刀緊緊圍著,一邊走一邊如臨大敵地注視著城外的騷動。

李素神色坦然,仿若閑庭信步,扭頭看了一眼李治,淡淡地道:“那些難民,或許很快會變成亂民,甚至反民,我等走出城外無異羊入虎口,殿下,你怕嗎?”

李治神情緊張,吞了口口水,努力地挺直了胸膛,道:“子正兄不怕,我也不怕!”

李素噗嗤一笑,道:“誰說我不怕?我其實怕得要死,此刻恨不得掉頭就跑,跑得越遠越好,哪怕逃回長安被陛下治罪,也好過被一群亂民亂拳打死,殿下,我可是越走越心虛了,你呢?”

李治愣住了,這不是正確的打開方式啊!按理說不是應該一臉無畏無懼兼一臉正義凜然神圣不可侵犯地給自己熬一鍋香噴噴的心靈雞湯嗎?比如“雖千萬人,吾往矣”之類的,看著亂感動亂激蕩燃起自己一腔熱血然后傻乎乎出城受死,留給世人一抹夕陽下孤獨而悲壯赴難的偉岸背影……

可是……,李素這家伙居然在如此緊要的關頭說出這樣一番話……

你這是不按牌理出牌啊,套路呢?啊?我需要的套路呢?

李治忽然之間仿佛被扎了洞的輪胎似的,嗤地一聲泄了氣,此刻不用李素再說,他已經有了一種掉頭就跑的沖動。

瞥了一眼臉色越來越難看的李治,李素臉上的表情卻越來越開心,像一只白撿了一百只雞的狐貍,眼中閃爍著惡作劇的光芒。

連他自己都覺得奇怪,此時此刻,自己為何跟瘋了似的,居然笑得如此開心,回長安后應該找個大夫看看了,或許,跟孫思邈道長聊聊如何煉丹成仙的話題也不錯,大家瘋魔的癥狀比較相似……

事實證明,城外并非龍潭虎穴,付善言等數十名禁衛緊緊護侍著李治二人走到棚帳區柵欄邊緣,百姓們都處于恐慌逃跑的情緒里,亂哄哄的一團糟,誰都沒注意到李治這一行人的存在。

李素站在柵欄外,皺眉看著不遠處驚慌逃離的百姓,婆娘叫,小孩哭,一派兵荒馬亂景象。偌大的平地上,人群驚慌失措狼奔豕突,中間卻露出一塊誰都不敢靠近的空地,空地上,三名晉陽縣衙差役模樣的人倒在血泊中,鮮血將黃色的土地浸染了一大片,伴隨著周圍慌亂的腳步,顯得那么悲涼。

李素抿了抿唇,揚手指著遠處道:“來人,把所有的柵欄全部搬開,讓百姓自定去留,官府絕不留難。”

禁衛和差役領命,紛紛上前搬走柵欄,然后離得遠遠的,一臉漠然地看著百姓離開。

奇怪的是,原本驚慌逃離的百姓看到官府差役搬開了柵欄以后,卻紛紛停下了腳步,驚疑不定地看著面無表情的差役們,亂哄哄的景象頓時為之一靜。

李素適時大聲道:“鄉親父老們,我乃陛下欽封涇陽縣侯,奉旨巡視晉陽,今日城外突生事端,但本侯絕不留難,更不會對各位父老株連牽扯,實話說,晉陽官府差役被刺,查是肯定要查的,此事斷不可姑息!但本侯可以發誓絕不冤枉無辜,與此案無關的人,本侯絕不會教他身陷莫白之冤,冤有頭,債有主,天公地道,恩怨分明,現在,若各位父老還想離開,本侯絕不留難,各位盡可放心離去,若有人愿意留下,像往日一樣每日能吃兩頓飽飯,本侯更是歡迎,官府的善棚仍然每日發放賑糧,咱們一切照舊!各位父老,是走是留,任由各位自己選吧。”

這番話令驚疑不定的百姓心中愈定,沉默中面面相覷,有人猶豫想離開,又怕差役們忽然翻臉拿人,有人猶豫想留下,又擔心官府說話不算數,一時之間人群竟陷入膠著僵持狀態,久久沒人敢妄動。

李素抬頭看了看天色,時已上午,艷陽高照,于是嘴角一勾,轉身朝遠處的伙夫重重一揮手,揚聲喝道:“今日提早一個時辰,馬上開飯!”

伙夫們急忙快速地攪動大鐵鍋里的米粥,很快平地上彌漫著一股誘人的粥香,不少百姓喉頭蠕動不已,目光貪婪地注視著那十幾口冒著裊裊白霧的鐵鍋。

然后,一位老婦人終于忍不住,悄然向前跨出了一步,有了第一個馬上就有了第二個,第三個,很快,幾乎所有的百姓全都仿佛被控制了靈魂似的,不由自主地邁步朝鐵鍋走去。

還剩下十幾個站在棚帳區邊緣的人,這些人原地不動,神情猶豫,最后終究還是選擇了離開。

李素神色自若地看著這些人離開,方老五飛快朝李素瞥了一眼,李素不易察覺地搖搖頭。

他明白方老五的意思,但他覺得此舉并無意義,按常理揣度,事發之后,真兇應是第一時間選擇和那些百姓們一同離開了,沒有留下來看熱鬧的道理,畢竟暴露的風險很大,兇手沒有理由留下來挑戰自己的生存極限。

就算兇手果真是這十幾個離開的人之一,拿住了也不會有什么太大的收獲,還是那句話,親自動手的人往往都是邊緣的炮灰角色,幕后之人不會傻到讓他知道什么內情給自己留下禍患的。

跑了兩三千個百姓,萬幸的是,留下的近七千百姓已被李素一番話安撫下來了,此刻大家都捧著碗,非常有秩序地排隊領粥,情緒比較穩定。

李素舒了一口氣,查兇手的事不急,該冒出來的,終歸會冒出來,遲早而已,最重要的是穩住了人心,沒有鬧出更大的亂子,這就足夠了。

看著李素三言兩語把這一切擺平,李治崇拜兩眼冒光,不住地在旁邊“哇”“哇”的贊嘆個不停。

李素照例笑撫他的狗頭,道:“夸我的話留到回長安后再說,添油加醋也無妨,辭藻越華麗越好,現在,殿下覺得咱們下一步該做什么?”

李治想了想,道:“把三名差役的尸首抬回縣衙驗尸,派人明察暗訪,仔細詢問事因,抽絲剝繭查緝兇手!”

李素笑了笑,贊道:“殿下有長進了,不錯。”

李治喜道:“如此說來,我蒙……不,我說對了?”

李素望向方老五,沉聲道:“派幾個人回縣衙,把衛從禮拿下!擇日不如撞日,今日該從他嘴里掏點東西出來了!”

方老五抱拳匆匆而去。

李治不解地道:“子正兄,剛才不是說查緝兇手嗎?找衛從禮做甚?”

李素笑道:“那是你說的,我可沒說要查緝兇手……”

“可你不是夸我長進了嗎?”

李素翻了翻白眼,沒搭理他。

孩子嘛,哄哄就好,真不真心的,昧著良心夸幾句,但不能老哄,還是那句話,畢竟李素不是他爹,沒義務時刻照顧小屁孩的情緒……

相比追查刺殺三名差役的兇手,提審衛從禮更重要。

兇手只是炮灰,抓不抓住對目前的晉陽亂局并無影響,但衛從禮知道的東西,或許能為破局帶來一線曙光。

“本”與“末”,李素一直判斷得很清楚,舍本逐末的事大概只有李治這種小屁孩才會經常干。原本李素打算派人明察暗訪,將晉陽百姓無故大規模消失的事情查個大概的脈絡出來后再提審衛從禮,方便兩相對證,解開疑團,可是今日城外刺殺差役之事明顯是幕后有人指使,搶先出手欲鬧出大亂,李素不得不更改策略,先提審衛從禮再說。

這是無奈的做法,因為上輩子追狗血懸疑劇的經驗告訴李素,但凡一個人知道太多秘密,總是活不長久的,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再狗血一點的話,說不定死之前還留一口氣,斷斷續續抖抖索索,說半句“兇手是……”然后果斷咽氣,或者用顫抖的血手寫下兩筆似是而非令人薅禿頭發的筆劃,寫到一半同樣果斷咽氣,非得留個懸念讓人分分鐘想把他分尸一萬片……

李素不希望自己莫名其妙成為這種狗血劇的主角,所以,他必須趕在衛從禮被人弄死之前掏出自己想要的東西來。

雖說衛從禮是“本”,但李治和李素二人的禁衛部曲眾矣,二人在邁進縣衙之前,下面已有人將刺殺差役的事由查問清楚了。

起因很簡單,差役們巡弋棚帳區,兩名百姓模樣的人早起后嘻嘻哈哈在居住區解開褲子便尿,差役發現后果斷阻止,并厲聲命二人去如廁區解決,二人不聽,很快雙方起了爭執,然后二人同時掏出短刀,將不曾防備的三名差役捅死,圍觀的百姓見殺了人,而且殺的是差役,于是嚇壞了,兩名兇手趁勢大喊道“我們殺了官差,官府追究起來你們也跑不了,殺官差等同于造反的大罪,此時不逃更待何時?”。話說完,周圍的百姓瞬間全亂了套,兩名兇手則趁著百姓逃離時將自己隱藏在人群里跟著一塊離開,杳杳不知所蹤。

李素聽了部曲稟報后,皺眉沉吟不語。

李治眨眼道:“這只是尋常的因爭執而起的兇殺案呀,似乎……沒那么復雜吧?”

李素斜瞥了他一眼,道:“制造恐怖氣氛,煽動百姓鬧事且先不說,尋常的百姓會隨身攜帶短刀,并且出手狠辣果決嗎?”

李治摸了摸鼻子,訕笑幾聲,沒話說了。

二人邁進縣衙,方老五當先迎了上來,李素提心吊膽地看著他,見方老五神色正常無異,李素終于放了心。

還好,沒那么狗血,看來衛從禮沒被人干掉,也沒機會有出氣沒進氣的給大家制造懸念。

事實上衛從禮活得很滋潤,這幾日被李素強行留在縣衙包吃包住,說是留客實則軟禁,衛從禮似乎比以往更圓潤白胖了幾分,在這個大災之年的晉陽縣,衛從禮的變化委實有點脫離群眾,在錯誤的體重上越走越遠。

李素見到衛從禮的模樣后不由嘆了口氣,心中暗恨那個把他喂得白白胖胖的……飼養員?說是包吃包住吧,你也不能太實誠了呀,飽一頓餓一頓,差不多有個意思就好,何必糟踐糧食。

此刻衛從禮的表情很惶恐,剛才方老五等人破門而入,臉上清楚寫著“來者不善”四個字,眾人把他架出房門,令他老實蹲在庭院內,衛從禮馬上明白,白白胖胖的好日子從此一去不復返了。

見李素滿臉笑意走到他面前,衛從禮二話不說,撲通跪倒,神情愈發惶恐不安。

“侯爺饒命,小人實不知犯了何罪,請侯爺明訓。”

李素笑吟吟地蹲下,眼睛直視著他,道:“衛員外,我們做個游戲如何?”

衛從禮一呆:“什……什么游戲?”

“一個新游戲,名叫‘真心話大冒險’,就是互相問對方一個問題,對方可以選擇說真心話,也可以選擇大冒險,‘大冒險’的意思是,如果回答不了問題,那么就必須做一件匪夷所思難度很高的事情,比如脫光了裸奔,抽孫縣令耳光等等,否則就選擇如實回答問題,嗯,很刺激很好玩的。”

衛從禮嚇得面如土色,抖若篩糠,一旁毫無相干的小屁孩李治卻兩眼忽然放出光亮,興致勃勃地道:“這個游戲好有意思,子正兄,我也參加好不好?”

李素扭頭狠狠瞪了他一眼,李治腦袋一縮,癟著嘴沒吱聲了。

回過頭,李素又恢復了一臉如沐春風的笑容,笑道:“這里是縣衙,我是官,你是民,我是主,你是客,無論官還是主,都應該有點風度的,所以,衛員外先提問題,不管是真心話還是大冒險,我若做到了,便換過來由我提問,衛員外,你先請。”

游戲很新鮮,這個時代的人顯然聞所未聞,李治一臉躍躍欲試,衛從禮的臉色卻越來越白,此時此刻,他大概明白李素的意思了,跟軟禁的形式一樣,這根本就是另一種溫婉的提審手段。

期期艾艾半晌,衛從禮始終沒說話。

李素沒有半分不耐煩之色,一直保持著風度翩翩的笑容,等著衛從禮開口,只是眼里的寒光卻越來越盛。

終于,衛從禮實在受不了李素森然的目光和活閻王收命似的笑容,抖顫著打破了沉默。

“如此,小人……小人無禮了,先問侯爺一個問題……”衛從禮抬起頭,可憐巴巴地問道:“敢問侯爺……您早上吃了嗎?”

李素笑了:“沒吃,還餓著呢,好,該我問了,請問衛員外……”

話音一頓,李素的語氣不知不覺變得寒森起來:“請問衛員外,……晉陽二十萬百姓離鄉背井,他們……究竟跑到哪里去了?”
V123210 發表於 2016-6-21 01:01
貞觀大閑人 第六百零四章 驚天秘密


提審的手段頗具創新意識,而且氣氛非常融洽,用游戲來審犯人,李素算是開了古往今來的先河了,盡量減少被審者的心理壓力,大家都用和風細雨吹面不寒的方式把問題解決,挺好。


兩人中間如果再擺幾瓶冰啤酒,不時再劃個拳,猜個骰子,旁邊再放一段嗨到飛起的音樂,那就更好了,反正李素挺懷念這個氣氛的。


當然,這得看被審者的態度,所謂先禮后兵,又所謂先敬酒再罰酒,衛從禮選擇喝敬酒還是選擇喝罰酒,全看他的意思了,李素兩者都不介意,兩者都愿意配合。


游戲很有新意,至少這個時代的人沒玩過。


只是玩游戲要看心情,心情好自然興致勃勃,比如李治,因為不能參與而在旁邊抓耳撓腮,急得不行,但衛從禮這個游戲參與者顯然此刻心情不太好,對他來說,這個游戲很要命。


李素很直接,大家都挺忙的,沒必要繞圈子,第一個問題便直奔主題。


衛從禮臉色很難看,蒼白里透著幾分青紫,一副法場上即將被劊子手砍頭的表情。


“二十萬百姓不是小數目,官府差役累得跟狗似的在晉陽轄內村莊四處搜尋,幾乎全部十室九空,雖說家里沒了存糧要找活路,可官府沒說不賑濟吧?走幾步到晉陽城,香噴噴的米粥等著大家,每天躺在棚帳里吃飽了就睡,多美好的日子,可是晉陽城外只有區區不到一萬人等著官府賑濟,而各個村莊也空蕩蕩連只耗子都看不到,這就有點說不過去了,晉王殿下和本侯初來貴寶地,晉陽地面上發生的這些怪事,還望衛員外不吝指教。”


李素含著笑,慢條斯理地說出這番話,說話時眼睛仍一眨不眨地盯著衛從禮,衛從禮臉上任何一絲表情變化都沒逃過他的目光。


衛從禮目光閃爍,遲疑半晌,吃吃地道:“侯爺,小人……小人可以選……,呃,選大冒險嗎?”


李素笑了,欣然道:“當然可以,這是游戲規則之內的選擇,你既不愿回答這個問題,那就大冒險吧,我說一件事,你若做到了,這個問題揭過,咱們繼續下一輪。”


衛從禮苦著臉拱手道:“還請侯爺示下。”


李素抬手指著旁邊的李治,道:“看見我身邊的晉王殿下了吧?”


“看見了。”


“好,抽他,抽完了咱們繼續。”李素壞笑道。


李治愕然,一臉無辜躺槍的懵然。


旁邊付善言等人面色不善,以半圓之勢緩緩圍上來,眼里亂飆殺氣,也不知這殺氣是沖著衛從禮還是沖著李素,估計沖李素的多一點。


衛從禮面色慘白,撲通一聲跪下,終于哭出聲來:“侯爺,小人只是晉陽縣小小的升斗小民,請侯爺放過小人吧。”


李素嘆了口氣,道:“真心話不愿說,大冒險又不愿干,衛員外,你玩游戲不講究啊,你告訴我,我該拿你怎么辦?”


衛從禮垂著頭,訥訥而無言,似乎想硬扛到底的樣子。


李素笑吟吟的看著他,眼中終于冒出了殺氣。


之所以決定先禮后兵,不是心懷仁慈,而是李素本身有嚴重的潔癖,看不得用刑后血肉模糊的樣子,太倒胃口了,可是此刻衛從禮看來似乎更喜歡喝罰酒,李素便不得不更改一下方式,既然和風細雨達不到目的,腥風血雨也不錯。


就在李素眼中殺氣愈盛,打算下令用刑時,衛從禮忽然開了口,打破了要他老命的沉默。


“侯爺,小人有難處……”衛從禮艱難地道。


李素笑道:“活在這世上,大家都有難處,比如我和晉王殿下,一個是皇子,一個是縣侯,算是權貴了吧?可陛下交代的差事還是得辦好,辦不好的話,回到長安,晉王殿下難免被訓斥,讓陛下失望,而我,也免不了被治罪,甚至被流放,你看,不論地位和權勢,過日子誰沒點難處呢?”


頓了頓,李素又笑道:“當然,人都是自私的,我也不能免俗,所以相比之下,為了解決我的難處,難免就無法顧及你的難處了,這是人之常情,還請衛員外見諒,我敢肯定,你必然知道一些我想知道的東西,把你知道的說出來,接下來的事你就不必擔心了,官府自會保你周全,大唐境內的任何地方都是皇帝陛下的王土,沒人敢動你。”


說著李素朝李治一瞥,多日相處,二人之間早已有了默契,李治挺起胸膛,一臉稚嫩的威嚴狀沉聲道:“本王乃皇帝陛下嫡子,我可對天發誓,只要你說出來,定保你周全,一根汗毛都不少你的。”


衛從禮仍是滿面愁苦,顯然李素二人的保證并未給他太大的信心。


猶豫掙扎半晌,衛從禮情知今日這道坎應該是過不去了,不老老實實招認的話,眼前這兩位看起來和善親切的權貴一定不介意微笑著把他大卸八塊。


所以,他只能選擇先過了眼前這道坎再說,至于以后的麻煩……眼前的坎都過不去,談什么以后?


見衛從禮咬牙,李素明白他已做了決定,不由溫言笑道:“那么,衛員外,咱們重新開始游戲?我提問,你回答……”


衛從禮苦笑道:“侯爺,話說到這份上,您沒必要繞圈子了,小人其實清楚您想問什么,不勞您動問,小人這就原原本本說出來,還請晉王殿下和侯爺記得剛才的話,定保小人和家眷的周全。”


李素笑道:“好,你說,我等洗耳恭聽。”


衛從禮垂頭沉默,似乎在組織措辭,良久,抬起頭道:“侯爺,其實自去歲隆冬開始,晉陽縣的百姓已開始遷移了……”


李素眉頭皺了起來:“去歲隆冬……那時就有人看出開春的雪災了么?”


衛從禮搖搖頭:“小人只是晉陽的草民,充其量薄有家資,勉強算是富戶,但論起人脈,其實并不廣博,殿下和侯爺是頂尖的權貴,或許并不知道下作人的心思,人脈不是那么好攀扯的,小人沒什么出息,眼睛整天盯了自家的幾畝田地里,對外面的事反倒并不是太在意,所以有沒有看出雪災,小人真的不知情,只知道去年隆冬,大雪下得邪性,然后,就有百姓三三兩兩地離家了……”


李素皺眉道:“都是同村同莊的鄉親,離家總有個說法吧?怎么跟人解釋?離開家到哪里去,去做什么,以何為生,家里的田地還要不要了,等等,這些都是問題,難道那些離家的人對外沒個說法嗎?”


衛從禮搖頭:“沒說法,就這么離開了家,都是趁著半夜無人走的,一走就是一整個家子,從老人到婆姨再到孩子,一夜過去,整個家便全空了,連看門的狗都被帶走了……”


李素不自覺地挺直了身子,肅聲道:“你確定是去歲隆冬的事?”


“確定,那時元旦還沒到,小人自家的莊戶都悄無聲息的走了十幾戶,當時小人急得嘴角冒泡,不停跟家人說,今年這元旦怕是過不下去了,因為跑掉的莊戶還欠了半年租子沒交……”


李素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事情比他想象的更嚴重,如果說是雪災來臨后,百姓們三三兩兩離家,那是被老天逼得出去討活路,被人收留也好,被別有用心利用干些見不得光的事也好,終究是因天災而引起的**,可若是在雪災來臨前百姓便三三兩兩離家失蹤,這可不是小事了,說明背后有人謀劃,有人策動,揭開來便是一樁天大的陰謀。


飛快掃了李治一眼,小屁孩仍一臉懵懂,看不出多沉重的樣子,顯然沒領會到衛從禮話里意思,嗯,不怪他,以他的年紀和蠢萌的屬性,想不通也是正常。


“衛員外,你接著說。”按下心中的煩躁,李素含笑道。


“后來過了元旦,大雪絲毫沒有停下的跡象,已快開春了,馬上就是春播,連綿不休的大雪覆蓋田地,有經驗的老農漸漸看出了不對,每天愁眉苦臉蹲在田邊嘆氣,舉家離開村莊的百姓越來越多,人多了,終于也有了說法,被人攔下問了,一說就是今年定是災年,家里存糧不夠,出去討個活路……侯爺,‘存糧’這個東西,家家戶戶都必須有的,每年莊戶要上繳租子,除去交給地主和官府的租子,剩下的全是自家的口食,年景好的時候多存點,年景差的時候少吃點,盡量存下來,留待明年再圖個好念想,有的存麥米,大多數存糜子,米比較金貴,糜子這東西就賤了,牲口也吃,人也吃,農戶家里大多都是糜子摻了一點點米攪和在鍋里,煮熟就算是全家人的一頓飯了……”


“小人家里往上三代都是地主,算不上出息,但對農事還是很清楚的,家里莊戶每年能存下多少余糧,大抵心里也有個數,若說剛過了元旦,春播還沒開始就吃完了家里的存糧,打死小人也不信,關中年年鬧災,哪年也沒見農戶們凄慘成這光景,往往都是自家人少吃點,地主接濟點,官府再賑濟點,災年馬馬虎虎就這么對付過去,待到秋收后,又能存下糧食,當時小人心里就犯了嘀咕,估算了一下覺得不對勁,于是找村里的里正,里正也急,于是把事情報上晉陽官府,可惜的是,當時晉陽縣上下都忙著對抗雪災,忙著調撥賑糧,這點小事縣衙里沒人在意,小人該做的都做了,只好看著鄉親們一個個離鄉……”


“后來,大概是上月,小人見春播無望,又聽說鄰村鬧匪,幾家富戶連續被盜匪滅了家,可謂雞犬不留,小人心里不踏實了,因為小人也害怕,怕有一天坐在家里招了殺身之禍,沒來由的被賊人盜匪一刀砍了,實在死得冤枉,所以便將家眷送往山南道的遠親家,小人則藏好家財和存糧,也離開了家,打算進山里躲一陣,進了山,發現山里居然也有不少人,大部分是各村的災民,小人甚至看到了幾個自家的莊戶,他們聚集在山坳里,不知用的什么法子,在山里挖了一些窯洞,人就住在窯洞里……”


衛從禮說著,臉上露出古怪的表情,看了李素一眼,緩緩道:“進山不失為度災年的方法,每年鬧災的時候都有鄉親進山,因為山里樹林茂密,長著很多蘑菇和野菜,這東西吃不盡的,挖完以后沒幾天,一場新雨過后,又長出一茬兒來,更何況山里野獸和獵物也不少,運氣好的話,打一兩頭狼,一兩只兔子山雞什么的,足夠一家人對付好幾天,有葷有素,遇到災年一般都能對付過去……小人見山里災民不少,原也打算進去和大家一起過些日子的,畢竟山下不安全,人多倒踏實了……可是小人剛準備出去與大家招呼時,卻發現有人給山坳里的鄉親們送飯來了,百來個大漢,抬著二十幾口大鍋,鍋一揭開,里面香噴噴的米飯和面餅……”


李素眼皮一跳,道:“等等,衛員外,你剛才說,有人給山坳里的鄉親送飯?而且送的是米飯和面餅?”


衛從禮的表情抽搐了一下,嘆道:“侯爺也發現不對勁了么?是的,小人對天發誓,絕對沒有看錯,那些人抬來的就是米飯和面餅!小人若有半字虛言,教我生生世世淪入畜道不得超生!”


直到這個時候,李治也終于聽出不對勁了,茫然地道:“大災之年,進山度災的百姓居然吃得到米飯和面餅?而且有專人給他們送去,誰這么大的手筆?”


李素看了他一眼,扭頭朝衛從禮強笑道:“衛員外你繼續說。”


衛從禮臉頰一抽,嘆道:“小人的家境其實不壞,老實說,這些年家里多少也存了一些糧食,哪怕連續十年顆粒無收,小人也自信能填飽一家人的肚子,小人之所以送走家眷,自己也離開了家,是因為躲盜匪,免遭無妄之災,并非為口食所奔波,所以小人和那些山坳里的災民不一樣,當時小人躲在樹林里,看到那百來名大漢給鄉親們派發米飯和面餅,小人覺得心跳得厲害,那塊山坳從里到外透著邪性,不知里面有什么見不得人的勾當,小人本想上前與大家湊個伙的,想想還是打消了主意,然后馬上下了山……”


李素沉默片刻,緩緩問道:“衛員外,不是我不相信你,你上山的時節正是大雪剛停,萬物蕭瑟之時,樹林也算不得茂密,人藏在里面,一眼可見分明,那些藏在山坳里的鄉親為何沒被官府或路過的人發現呢?”


衛從禮嘆道:“侯爺到底是精明人,這話問到點子上了,那一片山坳地勢很低,恰好在兩座山交界的最低處,說是山坳,實則是一片山谷,僅有一個羊腸出口,那唯一的出口有一片崎嶇的山石和矮叢,將出口遮得嚴嚴實實,就算有人走到出口前,看到滿眼的山石和矮叢,也定以為前無去路,折身而返,人群聚集的山坳上方,則是一片參天大樹遮蓋,上不見天日,大白天的都要點著火把,若非熟路之人,永遠也不可能想到里面居然住著那么多人……”


李素沉聲問道:“那么,你所見的那片山坳內,到底住著多少人?”


衛從禮想了想,道:“少說也有四五千人,那片山坳很大,光是挖出來的窯洞都有上百個……”


見李素面色凝重,沉吟不語,衛從禮苦笑道:“侯爺,小人是個本分人,往上數三代都本分,除了收租存糧,對朝廷對官府從來沒生過什么不該有的心思,小人今年活到四十二了,也算是有了一些見識,這片山坳里不聲不響住著那么多人,又非官府賑濟,每到飯時還有專人送飯,瞎子都看得出此事不尋常了,小人天生膽小,哪里敢摻和這么大的事,侯爺,您可要明鑒呀!”


李治忍不住插言道:“可是我們逮到你時,你為何不主動點,痛快的把這事說出來?你在躲避什么?”


衛從禮老臉擰成一團,叫屈道:“殿下您開眼呀!那山坳里有專人白養著幾千號人,不知道養這些人做什么,有這么大手筆的人,自然不是無名小輩,若被他們知道是小人泄露了他們的秘密,要弄死我這個小小的地主還不是易如反掌?小人只是一介草民,能得罪得起誰?敢得罪誰?若不是侯爺今日逼到這般境地,小人怎敢泄露此事?”


李素不停揉著眉心,只覺得頭疼得厲害。


自己的直覺果然沒錯,第一眼看到衛從禮就覺得這人有問題,今日果然從他嘴里掏出了東西,掏出的東西很有可能是一樁驚天巨案。


李素相信衛從禮嘴里的山坳可能不止一處,畢竟晉陽二十萬百姓消失了大半,而衛從禮恰好遇到的那片山坳只有四五千人,可以肯定,類似隱蔽的地方還有很多,而且……這些消失了的百姓全由人家每天白養著,由此推論下去,結果令人不寒而栗。


誰有那么多糧食,能夠養活十來萬人,把這些人全聚集起來,幕后之人到底想干什么?
V123210 發表於 2016-6-22 00:20
貞觀大閑人 第六百零五章 烽煙突起



養活一個人并不容易,特別是在一個農業生產相對落后的年代里,就更不容易了。


一石糧食大約一百斤出頭,五千人吃一頓飯大概需要多少糧食?以每人二兩來算,那么五千人的一頓飯大概需要十石以上的糧食,供養十萬人一頓飯大約需要二百石,這還只是一頓飯,如果每天供兩頓,連續供養兩個月,那么十萬人需要兩萬四千石糧食……


帳很容易算,李素片刻間便算出了大概,那么,問題來了……


晉陽地面上,誰有那么大的手筆,眼都不眨便拿出兩萬多石糧食供養百姓?一不跟官府打招呼,二不敢光明正大,賑濟災民都偷偷摸摸如同做賊似的,他圖什么?


李素心情越來越沉重。


他相信世上有好人,好得純粹,好得令人指像個傻子,可是,隨手拿出兩萬多石糧食不求名不求利無私賑濟災民的好人,實在是亙古未聞,大奸大惡的表象往往是大善大義,賑濟災民本身沒錯,但偷偷摸摸養在不見天日的山坳里,顯然里面就有問題了。


不僅有問題,而且有麻煩,這個麻煩很大,是一個價值兩萬多石糧食的大麻煩。


仔細端詳衛從禮的表情,李素又問了幾個問題,有的問題衛從禮答了,有的答不上來,直到李素確定衛從禮肚里的東西已被掏干凈后,這才揮了揮手,命人將他帶下去,當然,待遇不變,還是管吃管喝管住,甚至允許他離開縣衙,前提是他有這個膽子離開。


“殿下,咱們怕是遇到大麻煩了。”李素苦笑著朝李治道。


“因為有人藏匿災民?”


“對,管吃管住,每頓還都吃米飯和面餅,晉陽地面上的災民被他們照料了一大半,殿下,你相信他們純粹出于好心么?”


李治飛快搖頭:“好心沒有這般鬼鬼祟祟的道理,賑濟災民本是行善,大災之年,朝廷燃眉之際,有人愿意挺身而出,官府求之不得,絕不會怪罪,好好的一件善事搞得如此神秘鬼祟,這里面怕是有事。”


李素笑了,連后知后覺蠢萌蠢萌的小屁孩都看出了不對,看來今日果然挖出了一樁驚天大案。


“接下來怎么辦?咱們要不要調動兵馬,先把那山坳端了?”李治肅然問道。


李素搖頭:“千萬別端,一切還沒明朗之前,切記不可打草驚蛇,就當不知此事,日子該怎么過就怎么過。”


扭過頭望向王樁,李素道:“王樁,你馬上派人把孫縣令召回來,晉陽這般境地,下鄉搜尋難民已無用處,讓他馬上回來主持晉陽大小事務,今日寒意已減,艷陽高照,怕是雪災過去了,叫他動災民回家春播,雖然春播農時已過,也可種點豆子綠菜油菜等各種耐活的作物,總之不能讓好好的田地空著,這些事孫縣令比我懂,讓他去辦,抓緊時間辦!”


王樁領命而去。


再看向方老五,李素道:“方五叔,煩你從殿下的禁衛和咱家部曲里挑一些靈醒又會說本地話的弟兄,喬扮成災民出城,四散于晉陽各個村莊周圍,扮作逃荒的樣子,記住不要主動尋找那些藏人的山坳角落,如果有人接近,鼓吹某個地方有吃有喝,就跟他去,混入那些地方,細心記下所見所聞,想辦法把消息遞出來。”


方老五領命。


回頭又望向李治,李素嘆了口氣,神情凝重地道:“殿下,咱們恐怕必須調動并州兵馬了。”


李治縮了一下脖子,訥訥道:“真有這么嚴重了嗎?只是幾千個藏在山坳里的災民而已……子正兄,調動兵馬非同小可,一旦調動卻又未能成事,或是事情并沒有那么嚴重,回到長安咱們可都要向父皇領罪的,就算父皇不追究,朝堂那些言官令官也不會放過我們……”


“想象,殿下,你必須揮想象……”李素沉聲道:“幾千個災民只是表象,晉陽有十萬以上的百姓莫名其妙不見了,他們應該都藏在類似于山坳那種地方,最重要的是,有個神秘的人物或勢力每日給他們提供飯食,晉陽縣流言肆虐,有人頻頻煽動災民鬧事,甚至有膽子毆打縣令,刺殺差役,各村莊匪患嚴重,打家劫舍,甚至滅人滿門,把這些亂象捏合起來,殿下,你還覺得晉陽無大事嗎?”


李治愕然呆滯。


良久,李治似乎也想明白了,臉色時白時青,掙扎猶豫半晌后,終于狠狠一咬牙:“成!我聽子正兄的,這就向并州大都督府調動兵馬!”


很快,兩騎快馬從晉陽縣出城,一騎向北,一騎向南,兩封紅翎軍報分別往長安和并州,李治在往并州的調兵文書里附上了半塊魚符,還有李治和李素的聯名大印。


晉陽離并州很近,它本就是歸屬于并州轄下所治,并州大都督府的兵馬主要為了防備北方的突厥和薛延陀,當然,也兼治晉地民亂,畢竟是高祖龍興之地,又與北方敵國接壤,地理位置十分重要,大都督府自大唐立國后便存在,哪怕李世民已經滅了突厥和薛延陀,大都督府也一直未曾裁撤。


兩日后,并州大都督府收到了李治的魚符和調兵文書,大都督府沙場點兵,兩萬府兵整裝披掛南下,直奔晉陽。


第三日,晉陽北面石窟村的偏僻山谷里忽然殺出兩千災民,兩千余災民搖身成了亂民,亂民當場擊殺石窟村里正,并將村里僅剩的十余位老弱婦孺屠殺殆盡,李素和孫縣令等人聞訊大驚,匆忙調集禁衛兵馬圍剿平叛,亂民卻已不知所蹤。


第四日,晉陽城外的村莊又殺出三支人馬,揮舞著長棍橫刀,將巡弋的差役擊殺后迅撤退,不見蹤影。


接連數日,晉陽處處烽火,突然間陷入了兵荒馬亂之中。


李素和李治心中焦急,然而李素還是冷靜地下令撤回追緝的禁衛兵馬,收縮防御,僅以守衛晉陽縣城為目的,任由城外烽煙四起,李素自巋然不動。


當日晚間,一名神情鬼祟的年輕男子來到晉陽縣衙正堂外,向值守的禁衛遞上了一封書信。


禁衛將書信遞進內院,李素展開書信后神情一凜,馬上召見此人。


年輕人穿著很樸素,或許不應該叫樸素,叫破爛才貼切。


一身粗布衣裳,腳下蹬著一雙露出了腳趾的草鞋,膚色黝黑,年紀輕輕卻滿臉皺紋,走在鄉道上與尋常的逃荒災民并無任何區別,長相也普通得很,是那種讓人看過一眼后能夠迅把他忘記的類型。


縣衙內院的廂房內,方老五親自領著李家部曲四處把守,李素和李治很低調地接見了此人。


一見面就分出了等級高低,年輕人見到李素和李治后馬上抱拳躬身行禮,道:“常順拜見晉王殿下,拜見李侯爺。”


“常順?你隸屬哪個官衙?是什么身份?”李素皺著眉,揚了揚剛才遞進來的書信,道:“為何你有陛下親筆御書的書信?”


常順笑了笑,露出一嘴的白牙,跟他黝黑的皮膚搭配起來非常亮眼,像黑夜里的星星。


“隸屬哪個官衙請恕,不過……”常順笑著朝李治看了一眼,道:“晉王殿下想必是見過小人的。”


李治一臉迷茫,垂頭思索許久,方才一拍大腿,道:“你是常伴伴身邊的人!我去年曾在甘露殿見過你。”


常順笑道:“殿下好記性,時隔一年還能記得小人模樣,小人倍感榮幸。”


李素不解地道:“常伴伴是誰?”


李治道:“常伴伴名叫常涂,是父皇的貼身內侍,在太極宮的地位很特殊,除了父皇,誰的命令都不聽,而且他曾在父皇面前下重誓,將來父皇若龍御歸天,他必殉陵以隨。”


經李治確認,又有李世民的親筆書信,李素終于解了疑惑,對常順的身份再無懷疑。


同時李素心里也暗自一凜。


那個隨侍李世民身邊的“常伴伴”恐怕不是簡單人物,他的職責絕非每天給李世民端茶遞水那么清閑,眼前這個常順是常涂的身邊人,在晉陽如此危急緊張的關頭,帶著李世民的親筆書信來到這里,他的身份顯然也絕非送快遞的那么簡單……


由此推斷,就像李素暗自掌握著長安城一股隱藏于地下的勢力一樣,李世民的手里也掌握著一股任何人也無法探知究竟的勢力,這股勢力的領,恐怕就是他身邊的內侍太監常涂了,眼前這個常順,就是常涂手下的一員干將。


想到這里,李素暗暗出了一身冷汗,心中不由有些虛。


皇帝果然都是精明之輩,越英明的皇帝秘密越多,李素曾為自己在長安城擁有一股地下勢力而暗暗竊喜,現在看來,恐怕自己高興得太早了,以李世民的精明,實在不知道他到底有沒有現李素的這股勢力,或者,他早已現了,只是默不出聲,就像農戶養豬一樣,等到養肥了再一刀宰了……


想到這里,李素眼皮直跳,一股危機感驟然襲上心頭。


常順自不知這短短的片刻,李素竟想到那么深遠,見李素抿唇不語,常順主動打破了沉默,道:“殿下和侯爺出長安赴晉的同一天,小人便奉陛下旨意同時出了長安城,只不過二位貴人是儀仗出行,而小人則是喬裝百姓,二位在明,小人在暗,其實這些日子,小人已暗中跟著二位貴人好些天了,只不過二位一直不曾察覺罷了……”


說著常順露出欽佩之色,望向李素道:“倒是侯爺手下有一位老兵很厲害,在晉州時小人差點被他懷疑,多虧小人急中生智裝傻賣乖,這才打消了他的懷疑……”
V123210 發表於 2016-6-23 00:12
貞觀大閑人 第六百零六章 并州兵至


李素聽懂了,常順說的“老兵”是指方老五。


嘴角扯了扯,李素失笑搖搖頭,還是看低了方老五的本事,除了廝殺搏擊本事外,騎術也不錯,難得的是心思單純且忠肝義膽,今日才知道,反偵察的本事居然也不錯。


家有一老,如有一寶,李素頓時覺得身邊有了方老五,用起來真的很順手。


至于常順的存在,李素倒是一點都不意外。


從李世民派他出長安時他便想清楚了,要處理晉陽之亂,李世民絕不會只派他和李治這一路人馬,必然留有暗手,這跟信不信任無關,對帝王來說,再信任一個人也不可能毫無保留地把希望全部寄托在他身上,總歸要留一步暗棋,用來查遺補缺也好,用來制衡也好,總之必須要保留一個從容進退的空間。


常順的存在,就是李世民落下的一步暗棋。常順,常涂,都姓常,常涂的身份又是李世民貼身的內侍,掌握著一股神秘的勢力,那么眼前這個常順的身份想必不低,應該是被常涂引為心腹的那一種。


想清楚這個關節,李素的目光閃過一抹莫測的光芒,深深看了常順一眼。


常順似有所覺,扭頭與李素的目光相觸,隨即很謙遜地朝他笑了笑,有種不言而明的默契。


很好,都是為帝王服務,職業不分貴賤也不分明暗,皇帝怎么說就怎么做。


沒搭理一臉他鄉遇故知驚喜的李治,李素悠悠地道:“既然不知你隸屬哪個官衙,本侯就直呼名字了,常順,陛下遣你為暗路,與我們同赴晉陽,你的職命是什么?這個問題你方便說嗎?不方便就當我沒問。”


常順笑了,露出一嘴白牙,道:“這個可以說,侯爺多慮了,小人離開長安前陛下有過囑咐,小人領了一批人暗中跟隨二位貴人,是為了暗中將晉陽之亂弄清楚,二位貴人在明,那么多雙眼睛盯著您二位,有些事情必然無法查,也查不到,小人不一樣,小人本是災民打扮,可謂滴水入海,隱于市野……”


李素沉聲道:“晉陽這幾日的亂象你也見到了,常順,你查出什么了嗎?”


“正因為晉陽最近亂象頻生,處處有亂民屠掠良善,對抗官府,小人今晚才不得不亮出身份,面見二位貴人……”機警地扭頭朝門外看了看,常順壓低了聲音,道:“小人這些日子帶領手下在晉陽察訪,發現頗有蹊蹺,原是二十萬左右的人口,因災而紛紛遷移,往往舉村傾巢而出,按說災民逃荒,不論去哪個方向,首先應該向晉陽周邊城池遷移,有木活工活手藝的,遇到哪些地方招工便順勢留下,掙口飯吃,沒有合適活計的則舉家繼續前行,可奇怪的是,小人仔細算過出晉陽的各條大道小路的人數,發現路上經過的人數合計起來,竟遠遠達不到晉陽逃荒百姓的人數,也就是說,有的災民還沒走出晉陽地界便莫名其妙消失不見了!”


說著常順斜眼一瞥,不經意似的從李素二人臉上飛快掃過,卻愕然發現李素和李治一臉平靜,并無任何意外或吃驚的表情,就連一向咋咋呼呼大驚小怪的晉王李治也是一副面若平湖的模樣,稚嫩的小臉蛋上寫滿了“我早知道”幾個字,并且隱隱還帶著幾分含蓄的得色。


這下輪到常順吃驚了,只是常順常年跟隨常涂生活在太極宮中,早已練就了泰山崩于前亦面不改色的涵養,見二人似乎并不意外,常順表情平靜地繼續道:“……小人當時頗覺意外,察覺到此事非同小可,于是馬上遣手下查訪,慚愧的是,小人手下無能,接連十多日的查訪并無收獲,百姓失蹤之謎仍未解開,直到今日早間,石窟村南面山中忽然殺出兩千災民,將石窟村屠掠一空,當時也是運氣好,小人的一個手下恰好在石窟村拜訪里正,見災民殺至,手下急忙躲在一個水缸中,親眼目睹了兩千災民燒殺擄掠后揚長而去,我那手下也是個靈醒人,趁著災民們離開石窟村時不聲不響跟了上去,混在災民人群中,由于人數多雜,倒也沒被人認出來……”


“那群災民出村后沒回山上,反而一路向北行進,一直走了四十多里路,進了一座無名山,到山腰時,順勢拐進了一條似乎是新鋪成的山道,沿著山道往里走,竟是一番新景象,山道里面樹連樹,石連石,天然一層屏障遮蔽四周,中間一塊崎嶇嶙峋的空地,上方巨樹參天,枝節遮天蔽日,里面足可容納五六千人,手下當時便明白近日晉陽百姓神秘消失的原因了……”


說到這里,李素和李治臉上的表情終于有了變化,二人對視一眼,輕輕點頭。


常順這時明白了,原來自己查到的東西,二位貴人怕是早有察覺。


“手下當時便覺得事關重大,不敢久留,趁勢落到隊伍最末,然后不著痕跡地退出了山道,快馬回城向小人稟報,小人亦覺得事非尋常,急忙將所有手下全部召集,并將他們遣往晉陽附近的所有山川樹林等能夠隱蔽藏身的地方,接連尋找五日,終于小有收獲,手下百余人不分日夜尋找,找到了十處可疑的地方,由于害怕敗露行跡,手下不敢近前查看,但守在外面多日,估摸**不離十了……小人深覺事關重大,不敢推延,只好現身面見二位貴人,將此事告之。”


說完常順從懷里掏出一份羊皮地圖,在李素二人面前徐徐展開,地圖畫得很粗陋,但上面畫的十個小紅圈卻分外醒目。


李素頓時露出喜悅之色,這個消息對他來說,實在太重要了,今晚見到常順很有收獲。


捧起地圖,李素瞇著眼仔細端詳很久,道:“可曾打探出誰是幕后指使?”


常順搖搖頭:“小人慚愧,不曾探得,或許……若能多些時日,小人有把握將幕后之人揪出來。”


李素淡淡一笑:“能懷疑的人不多,晉陽地面上誰最有權勢,誰最有名望,誰家產最豐,誰對天家不滿等等,掰著手指算,數來數去不超過十個,常順,你照這個思路去查,必然事半功倍。”


常順笑了笑,道:“多謝侯爺提醒,小人明白。”


說完又向二人行了禮,常順身形一閃,消失在深沉的夜色中。


人走了很久,李素仍看著常順消失的方向,久久不發一語。


自從吩咐王直駐扎長安東市,收買結交市井城狐社鼠和游俠兒,李素一直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踏錯一步,陷自己和家人于萬劫不復,所以李素甚少動用這股屬于自己的勢力,哪怕王直這兩年已將這股勢力發展得愈發壯大,李素仍不敢輕易動用,甚至還囑咐王直將大權交給信任的心腹手下,令他也逐漸退居于幕后。


李素一直對自己的謹慎很滿意,他覺得自己做得雖然不算天衣無縫,但也應該沒落入過有心人的眼中,直到今日見到常順,察覺到李世民手中也掌握著一股強大的神秘的勢力后,李素這才悚然驚覺,原來自己還是小瞧了天下英雄,特別是小瞧了那位簡直已將“英雄”二字刻在臉上生怕別人不知道似的的皇帝陛下。


掌握在自己手中的這股勢力,到底有沒有被李世民發現?若是發現了,自己當如何應對?把話說重了,在大唐國都長安城里,你鬼鬼祟祟搞出這么一股勢力到底是何居心?安個“欲圖不軌”的帽子不為過吧?若將來有一天李世民突然發難,自己如何度過這道劫波?


想到這里,李素不由眼皮直跳。


原本對自己的未來有著充足的信心,也有著幾乎完美無缺的謀劃,可是今日看來,這些對未來的謀劃有漏洞有缺陷,回到長安后愈發要小心行事了。


三日后,并州兩萬大軍到達晉陽,在晉陽城外五十里安營扎寨。


軍報入城,李治和李素整理衣冠,出城迎軍。


剛走到西城門外,便見遠處飛馳而來百余騎,為首一人頭戴翅盔,身著鎧甲,年約四十多,一把黑亮的長須隨著馬背的顛簸而迎風飄展。


李素和李治二人在城門外站定,含笑看著遠處百余騎馳近。


離城門百丈處,為首一人忽然揚手握拳,百騎如一騎,動作整齊劃一地一齊勒馬,馬兒紛紛長嘶停步,然后百騎同時一偏腿,翻身落馬,朝李素二人步行而來。


饒是李素見識過大唐騎兵的風采,此刻也忍不住暗暗贊嘆一聲。


由細微而見真著,單看這整齊統一的動作,百人如一人的嚴整軍容,便知并州兵馬是何等的驍勇剽悍,將領治軍是何等嚴謹扎實。


治軍不但嚴謹,而且對君臣之禮也分外講究,將領在百丈開外便勒馬步行,顯然正是對李治這位皇子的尊敬,上下尊卑分得很清楚。


直到為首的將領越走越近,李素的眼睛也越睜越大,眼中的驚喜之色也越來越濃。


將領目不斜視,走到李治面前后摘下頭盔,朝李治躬身一禮,道:“臣,并州大都督府長史李績,拜見晉王殿下。”
V123210 發表於 2016-6-25 00:42
貞觀大閑人 第六百零七章 自亂陣腳


十足的驚喜,他鄉遇故知的感慨,特別在這個沒有安全感的地方,一位長輩率領千軍萬馬從煙塵中出現,滿身披掛佛擋殺佛的剽悍架勢,李素感動得快哭了。


李績仍是長安時的老樣子,沒見多少變化,表情有些嚴肅,身軀也不是程咬金那種標準的魁梧悍將身材,無論面貌還是身材,看起來倒像是一位學富五車風度翩翩的中年讀書人,戴上翅盔,身披鎧甲以后,更多了幾分說不出的儒雅意味,頗有幾分三國周郎的儒將神韻。


依禮拜過李治后,李績這才轉過身,看著李素笑了笑,然后說了一句令李素感動得飆淚的貼心話。


“李家的臭小子,眼里只有你家程伯伯是吧?烈酒香水綠菜一車車的往程家送,給老夫的卻只有零星半點,多半還是程老匹夫挑剩下的,厚此薄彼至斯,當老夫死了么?嗯,見你就想抽你!”


到底是武將,說話辦事雷厲風行,李績說完抬腳便朝李素踹去。


李素大驚,急忙往旁邊一閃,遲了,反應太慢,沒閃過,屁股仍被扎扎實實踹了一腳。


“李伯伯您息怒,息怒……”李素使勁瞪了一眼旁邊幸災樂禍竊笑的李治一眼,陪笑道:“李伯伯您真誤會小子了,每逢年節小子都依足了禮數給各位功勛長輩送了心意,每家都是一樣的,真是一樣的……哎呀,李伯伯,您不能再毆打朝廷縣侯了……”


當著小屁孩的面被踹了兩次,李素此刻只覺得面上無光,心中怨念頓生,小屁孩那么崇拜自己,在這個年代好不容易圈了個粉絲,而且是傻白甜型的粉絲,被這兩腳一踹,估摸粉轉路人了,損失慘重。


李績踹過癮了還冷笑:“可算是出息了,還縣侯呢,啥猴兒來著?不管啥侯,在老夫面前有資格擺名號嗎?還說沒有厚此薄彼,程老匹夫隔三岔五幾大車烈酒綠菜的往家里搬,輪到老夫了,還得每逢年節才見著孝敬,過分的是老匹夫還經常抱一壇酒來老夫家里炫耀,喝酒就喝酒,非要在老夫家里喝,喝完了在老夫家耍酒瘋,打打砸砸的,老夫家里的前堂這兩年都重修過五六次了,李家小娃子,這筆帳是不是該算你頭上?”


“啊?”李素愕然,然后飛快眨著眼,心中暗自揣摩李績這番話里的邏輯……


老流氓愛炫耀,老流氓耍酒瘋……這筆帳彎彎拐拐的怎么就算到自己頭上了?費解啊,這位長輩的邏輯到底怎么個路數?


“李伯伯實在冤枉小子了,小子對各位長輩都滿懷敬意,尤其對李伯伯您,更是欽佩得五體投地,只恨不能****登門恭聆伯伯教誨,怎會做出這等厚此薄彼之事?程伯伯確實經常往家里搬酒啊綠菜啊什么的,可是那些東西……不是小子送的啊,您老與程伯伯相識多年,程伯伯的性子想必您老……啊,呵呵。”


李素毫不猶豫地把程咬金賣了。


李績神情稍緩,點了點頭道:“看來倒確是誤會你小子了,程老匹夫是個匪類,做事不講究,那些東西多半是從你家搶去的。”


“您老英明。”


李績對李素的態度很滿意,點了點頭,順嘴又罵了幾句程咬金,溫文儒雅的名將,罵起老流氓來嘴毒得很,看來平日里積怨不小。


以前就看出來了,大唐的幾位開國名將一個個都是剽悍的狠角色,這些年跟著李淵李世民南征北戰殺人屠城,說他們是老殺才一點沒夸張。


雖說都是老殺才,論戰功論殺人的數量,拎誰出來都不相上下,可將軍們私底下卻不是那么和睦,湊一起就是天大的災難,罵娘打架互吐口水猴子偷桃,什么下作招數使出來都面不改色,至于程咬金和李績的恩怨,大抵應該從當初平滅dong*突*厥開始說起,所以二人的真人pk次數不少,至少李素就親眼見過三次以上,屬于老冤家了。


說是冤家,但其實還是抱團的,平日里爭來吵去,抄兵器互砍也有過,反正大家都清楚,李世民也不太喜歡武將之間關系太親密,于是又吵又打的,既能順了圣心,又過足了打架的癮,然而一旦朝堂里文官叫囂了,要搞事了,武將們便非常默契地團結起來一致對外,文斗武斗輪番上場,還有一個完全把臉皮藏襠里的程咬金上竄下跳,順著隊伍指著那些年邁體衰的文官要跟他們單挑,言稱必取項上人頭云云,常引得文官武將們集體鄙夷。


名將們的恩怨,卻苦了李素,見了面逢人就得叔叔伯伯的一通叫,這個叔叔那個伯伯的,橫豎都互相看不順眼,都覺得李素慢待了自己,偏心了別人,李素在夾縫中生存,這邊陪笑那頭行禮,苦不堪言,出了長安城都免不了被這些老殺才們擠兌。


調動并州兵馬來晉陽,說來還真只能由李績率領。因為這是李績職責范圍內的事。


眾所周知,并州大都督府的大都督是李治,一個十二歲的小屁孩當然沒能力統領千軍萬馬,所以這位大都督至今為止都是“遙領”,說穿了其實是個名分而已,并無直接的統兵權。并州真正統兵的是李績,他是并州大都督府的長史,職位看著不大,但實權不小,權力幾乎等于大都督了,當然,權力再大,兵馬是絕對不能隨意調動的,這次李治調動兵馬是因為李世民事先便給了調兵的旨意,李績是依旨行事。


見了面,閑話也寒暄過了,李素指天發誓回長安后給李伯伯送兩大車烈酒,而且當著程家人的面送,李績頓覺有了面子,于是平息了怨氣,心滿意足地被李素迎進了縣衙。


坐進縣衙后院,李績的臉色嚴肅起來,這個時候要說正事了。


“說說吧,怎么個章程,老夫剛領兵至此,兩眼一抹黑,晉陽到底出了多大的事,值得調動并州兩萬兵馬?”


李績捋須扭頭望向李素,神情嚴肅道:“李家娃子,兵馬調動非同小可,你若小題大做,回到長安怕是罪責難逃,你可要拿出個充分的理由讓老夫信服,老夫才好說話,若是一些雞毛蒜皮的理由動了干戈……”


李績說著陰惻惻一笑:“……不等朝堂令官發難,老夫今就把你吊城樓上抽廢了。”


李素急忙道:“小子自有理由的,李伯伯您懂小子,小子不是不知輕重的人。”


李績大馬金刀地一揮手:“細細道來!”


李素當即從晉州到晉陽這一路所見所聞詳細說了出來,由始至末,事無巨細,包括個人對晉陽局勢的預測和擔憂,都說得非常中肯客觀。


說了整整一個時辰,李素這才把整件事交代清楚,李績的臉色卻越聽越凝重,待李素說完后,李績捋須點了點頭,道:“照你這么說,晉陽如今已在一觸即發的邊緣,前兩日山上忽然冒出亂民屠掠村莊便是預兆,嗯,情勢危急,確實該調兵了……”


李素嘆了口氣,道:“如今晉陽全亂了,小子從晉州調來了糧草,要安撫百姓,糧草自是不缺的,至少對付三四個月不成問題,但小子這些日在晉陽,卻漸漸發覺有些東西比糧草更重要,幕后那人必然也囤積了大量的糧草,所以災民不一定非得靠官府賑濟才能活下去,官府能給他們的東西,幕后之人也給得起,甚至比官府給的更好,至少官府就不可能拿香噴噴的米飯和面餅來賑災……”


李績哼了一聲,道:“幕后之人那是賑災么?分明是用這些糧食換災民給他們賣命!幾頓米飯便動搖了我大唐的社稷,欲圖竊取江山,呵呵,倒是打的一肚子好主意。”


扭頭瞪著李素,李績道:“小娃子,你有什么頭緒沒?”


李素苦笑道:“若說頭緒,小子自然有些想法的,只不過……此事重大,只消踏錯一步便可能釀成大禍,小子如今竟有些縮手縮腳,不敢施為了。”


李績贊許地看了他一眼,道:“難得這個年紀,居然有老成謀國之心,小娃子當初在西州闖下的偌大名頭,看來不是虛妄所得。小心謹慎是對的,晉陽之亂,其禍首不在亂民,而在那幕后之人,欲平其亂,殺亂民不僅無濟于事,還會惹出更大的禍端……小娃子,老夫是領兵之人,陛下的旨意上說以晉王殿下和你為主,眼下情勢緊急,你可拿得出章程?”


李素想了想,道:“首先,并州兵馬雖至,但不可隨意平亂,尤其不能拿亂民開刀,免得落人口實,引人詬病,但是兵馬既至,便須做出黑云壓城的姿態,否則不足以震懾宵小,所以,小子想請李伯伯下令,并州兵馬向晉陽城方向繼續推進二十里,然后駐扎,并且擺出整軍備戰的態勢……”


李績饒有興致地看著他:“然后呢?”


李素笑道:“然后,我們就不必急了,等著對方先亂陣腳,并州這兩萬兵馬是我們的重要砝碼,兩萬府兵對對方來說是個巨大的心理壓力,必然打亂了他們的某些部署,或許他們以前的謀劃是天衣無縫的,但因為并州的兩萬兵馬壓境,他們或許因為慌亂,或許因為恐懼,那些天衣無縫的部署難免出現漏洞,小子等的就是這個漏洞。”


李績點頭道:“是個法子,只不過,就算他們出了紕漏,你怎么就能看出來呢?”


李素笑道:“眼下晉陽是這個樣子,雖說有點亂,但也不至于太亂,官府與亂民之間其實形成了一種微妙的短暫的平衡局面,如果今日之后,突然發生了某件不同尋常的事,這件事的性質足以打破這個平衡,那么,這件事就是他們的漏洞,順著這件事往里面挖,挖到誰就是誰,更何況,李伯伯領兵到來之前,小子心中多少已有了一點模糊的猜測,有了一個大致的方向,數日之內,這些模糊和大致的東西,大約會慢慢清晰的。”


李績大笑:“好個狡猾的小娃子,原來存了守株待兔的心思,這法子確實不錯,不殺亂民也好,免得朝中那些碎嘴子的令官羅嗦,小子倒是顧得周全。”


李素笑道:“兵法云:‘敵不動,我不動,敵若動,我亂動’,就是這個道理,小子也是拾前人牙慧罷了。”


李績笑聲頓斂,皺眉道:“‘敵若動,我亂動’是哪本兵法書上寫的?簡直狗屁不通,小子你胡說八道便罷,莫扯什么兵法,小心老夫抽你。”


李素眨眼:“或許是《孫子兵法番外篇》?小子也記不太清了。”


當日晚間,并州兩萬兵馬忽然拔營,向晉陽方向推進,推進二十里后,大軍扎下營盤,營盤扎于開闊平原地帶,同時,一支約莫五千人的兵馬奉命離營,在深沉的夜色中飛馳而去,這支兵馬去往何方,執行什么命令,連營中將領都不清楚。


第二天,晉陽城四周仿佛一個被點爆的火藥桶,亂象愈演愈烈。四個方向皆有亂民從山上忽然冒出來,對山下的某個村莊屠掠一番,不同的是,這次屠掠過后,好幾支亂民似乎很有默契地在某個地方匯合,兩支,三支,四支亂民隊伍合為一支,然后飛快竄入山林內不知所蹤。


很有意思的變化,李素越來越肯定自己的猜測了,果然,兩萬并州兵馬對幕后之人形成了一定的震懾和干擾,他們已漸漸沒了安全感,于是主動調整了策略,化零為整,將小支的亂民整合起來,擰結成一股大的勢力,用以應對并州兵馬。


策略是沒錯的,及時的,換了李素是那幕后之人,或許他也會選擇這么干,可惜的是,他們猜錯了李素調兵的目的。


李素調兵不是為了剿滅亂民,說實話,盡管明知平亂是自己的職責,可李素終究是草根出身,不到萬不得已,不會選擇對亂民動刀,亂民其實都是愚民,他們的命運是身不由己的,在這人人自危的大災之年,誰給一口吃食他們就跟誰走,盲從的人總歸是愚昧的,可愚昧并不是一個人該死的理由,該死的是那些愚昧他們的人。


調兵是為了震懾,為了讓對方自亂陣腳,并州兵馬到來的第二天,就出現了各小支亂民合為一大支的現象,對李素來說,這是對方自亂陣腳的先兆,是個不錯的兆頭。


“子正兄,自從并州兵馬來到晉陽以后,我看你臉上的笑容也多了些,是不是也和我一樣覺得踏實了,沒人敢害咱們了?”李治仍舊每天圍著李素轉,明明是王爺的高貴身份,卻偏偏有一顆小跟班的心。


李素嘆了口氣,小屁孩似乎有點悲觀啊,千里迢迢跑到晉陽來出差,腦子里想的不是怎樣把事情辦好,而是怎樣保命,難怪后來連自己的老婆都搞不定,硬生生成就了一位女皇……


“殿下,我臉上的笑容多了些,不是因為并州兵馬,而是因為……我笑起來很好看,所以應該多笑一笑,會笑的男人,運氣通常不會太差的,因為丑男人是沒心情笑的,所以他們又丑又倒霉……殿下,你也不丑啊,來,笑一個。”


李治:“…………”


早已習慣了李素的風格后,李治還是很給面子的擠出一個笑臉,比哭還難看的那種。


“子正兄,我其實知道,你對晉陽的亂象已有了計較,對不對?那該死的幕后之人你恐怕已猜得大概差不離了吧?”


“那么容易猜到,別人還怎么跟你愉快玩下去?說實話,幕后之人是誰我真沒猜到,目前我唯一的結論就是,可以肯定,那個幕后之人……”


“怎樣?”李治急不可待地問道。


李素瞥了他一眼,慢吞吞地道:“可以肯定,那個幕后之人……一定是個壞人!”


李治瞠目結舌:“…………”


這輩子走過最長的路,就是這句廢話的套路……


“殿下,你說,幕后之人是壞人嗎?”


“……是。”


“所以,我的結論很正確,對不對?”


“……對。”


李素笑撫李治的狗頭,露出了欣慰之色。


這種欺負小孩子后滿滿的變態快感是腫么回事?


接下來幾天,李素反而清靜下來了。清靜下來的他卻一反常態,沒有像往常那樣躺在院子里曬太陽,而是鉆進了晉陽縣衙辦公的二堂,沒事翻閱起晉陽縣志,更奇怪的是,李素居然表現出對晉陽縣志饒有興致的樣子,厚積盈尺的縣志一本一本的翻閱,每一本每一句話都看得很用心。


李治被李素的表現嚇壞了,這根本不是他認識的李素,這是被鬼上了身的李素!他認識的李素怎么可能這么勤奮。


嚇壞了的李治急忙叫來了方老五,指著書房里認真看書的李素,然后告訴他,你們家侯爺已經連看了三天書沒挪窩了,方老五也嚇壞了,這根本不是他認識的侯爺,侯爺不應該這么勤奮……


看書啊,多么稀奇的事,侯爺府上內院確實有書房,書房里確實也有書,可李家人都清楚,侯爺的書房充其量就是擺個樣子的,證明自己是個讀書人的擺設,實際上李家書房里的書侯爺一本都沒看過,連翻一下的興趣都沒有,任由那些書擺在架子上被蟲蛀,蛀壞了再去東市買幾本繼續擺著。


如今赫然看到侯爺居然在看書,而且一看就是三天沒挪地方,方老五也嚇到了,這是被鬼上了身的侯爺啊!


就在李治猶豫要不要請大夫給李素瞧瞧時,李素終于擱下手里的晉陽縣志,打著呵欠伸著懶腰走出了屋子。


門口,李治而方老五一臉呆滯地看著他,李治嘴唇蠕動幾下,剛準備說話,被李素打斷。


“別說,也別問,累死我了,我先睡覺,睡到自然醒,誰叫跟誰翻臉,就醬紫。”
V123210 發表於 2016-6-27 00:01
貞觀大閑人 第六百零八章 打破平衡


縣志這東西每個縣都有,這是歷朝歷代編史的重要資料,每個縣衙都有專門的書吏負責編撰,妥善保存。


李素這幾天看的也是這個東西,有關晉陽歷史上生的一切,從魏晉到當朝,每年地方上生的大事件皆有記載,這些記載都是最真實的,可信度很高。


一閉關就是三天,了癔癥似的昏昏噩噩,出了屋子都有點魂不守舍,典型的鬼上身癥狀,難怪李治和方老五等人驚慌失措。


李素沒理會眾人的擔憂,回房倒頭就睡,這一覺睡得舒爽,一睡就是一整天,中間方老五端了飯菜過來,見李素睡得熟也沒敢叫醒,飯菜熱了一次又一次,就在李治和方老五拿定主意打算請大夫時,李素這才伸著懶腰,一臉神清氣爽的出了房門。


守在門外的李治和方老五高興壞了,有種淚流滿面的沖動,上前正要問候,卻見李素抬頭望天,一臉疑惑兼糾結。


“怎么天黑了?醒得不是時候啊,生物鐘亂了……”李素喃喃自語:“要不,回去再睡一覺?”


說睡就睡,扔下門口兩位正醞釀情緒準備煽情的家伙,李素轉身又往屋里走去,顯然打算繼續大睡一場。


“慢著!子正兄,再睡就死了,您先一刀剁了我再睡!”李治急壞了,一把拽住李素的衣袖。


“誰死了?”李素神色不善的瞪著小屁孩,王爺咋了?亂說話照抽,不信你以后當了皇帝還會報復我。


李治陪笑,拽著衣袖的手卻絲毫不松。


“我死了,您再睡我就急死了,真的……晉陽如今烈火烹油,情勢迫在眉睫,您選擇在這個時候關上房門看書睡覺,是不是……呃,子正兄,我知道你必有了計較,咱們一起從長安出來的,有啥計較你好歹先跟我說一聲,讓我心里有個底才是啊。”


可憐巴巴的小眼神,一臉萌萌的哀求之色,眉眼間依稀跟小兕子有幾分相似,可愛得不要不要的。


李素指了指天,道:“天黑了,所謂日升而作,日落而息,此時已是‘息’的時候……”


“你大白天已息過了,實在不行,好歹留句話再息啊!”李治急了。


李素嘆了口氣,看來睡不成了。


招手喚過李治,李素笑著湊在他耳邊輕聲道:“殿下想想,如果你是那幕后之人,當朝廷已遣重兵壓境,自己以前的部署謀劃全部打亂,這個時候你會怎么做?”


李治毫不猶豫地道:“投降朝廷,不能再執迷不悟,投降才是唯一的出路!”


李素:“…………”


愿望不錯,三觀也正得不能再正,而且很耳熟,典型的警察與綁匪對峙的語氣,可惜代入感不強,太過理想化了,反正李素不覺得幕后之人會做這種選擇,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跟朝廷已是水火不容了,斷沒有回頭路可走,投降了也逃不過一個死字,就算失敗也得硬著頭皮撐到親眼見到失敗的那天,然后再悲壯切腹抹脖子。


“殿下你這么說,咱們沒法聊啊……”李素嘆了口氣道。


沉吟片刻,又朝方老五招了招手,李素湊在他耳邊如此如此吩咐了一番,方老五一臉疑惑之色,抬頭看了看李素嚴肅的神情,二話不說領命而去。


“子正兄,子正兄,你跟他說了什么?快告訴我!”李治更急了,留給他的懸念一樁接一樁,小屁孩已有被逼瘋的傾向。


“沒什么,叫他出去給我買宵夜。”李素淡淡扔下一句便回房了。


“……你騙我!子正兄快說,快說!”小屁孩一路追進了屋內。


“哎,殿下,身上還有值錢的物事沒?我繼續給你說三國演義如何?嗯,寫欠條也行……”


“好啊好啊好啊……”李治立馬將正事拋到九霄云外,非常開心地點頭應道。


按理說,李績是長輩,也是領兵多年斗爭經驗豐富的老狐貍,他既然來了晉陽,晉陽之亂該由他來處置更妥當。


可李績的態度很奇怪,他只負責統領兩萬并州兵馬,對晉陽的事從來不插嘴,哪怕被李素吊胃口憋得不行了的李治主動跑去請益求教,也被他哼哼哈哈地敷衍過去,一副我只是來打醬油的作派,氣得李治每次悻悻而歸,第二天又賤兮兮地跑去繼續求教。


碰釘子的次數多了,李治自己不覺得,冷眼旁觀的李素卻看明白了。


他看出來李績并不打算參與此事,或者說,他應該秘密領了什么旨意,任由李素和李治二人折騰,他卻三緘其口,不一語,李素相信,就算自己和李治面前有個大坑,李績也會眼睜睜看著他們一頭栽進去,他頂多站在坑外保駕護航,不讓別人埋土,會不會幸災樂禍的笑則要看他的人品了。


李素看懂了,所以也沒有自討沒趣去求教什么,每天和李績同住在縣衙內,聊天的內容基本都是吃吃喝喝還有天氣,絕口不提正事。


不得不說,跟李績聊天的感覺很不錯,李績讀過的書不少,至少比李素多,李素提起任何話題他都能非常完美地接過來,然后引經據典說得頭頭是道,搞得李素很沒面子,后來李素不得不拿出后世的一些新奇話題,比如自由落體,比如圓周率,比如大唐之外有個到處都是野人土著的新大6,我們的征途是星辰大海等等,這才換來李績的目瞪口呆,一臉老蠢老萌的表情,令李素很有成就感。


“說話又是晌午了……”縣衙庭院里的李績打了個呵欠,一臉百無聊賴地瞥了李素一眼,哼哼道:“上午,什么新大6,什么咱們站在大圓球上,老夫情當聽了故事,現在故事聽完了,又到了吃飯的光景,下午怎么說?咱們繼續坐這里胡說八道?”


李素笑道:“伯伯您若愿意聽,小子這里還有一肚子的胡說八道等著您,您信也好,不信也好,就當打時間了。”


李績哈哈一笑:“好個小混帳,把老夫當孩子哄了?說說正事,晉陽這么個光景,你到底怎么打算的,老夫這兩萬兵馬駐扎城外,每天人吃馬嚼的,可不是小數目,軍中司糧官昨日來報,營中糧草只夠大軍十日所用,你和晉王殿下耗得起,老夫可耗不起了。”


李素眨眼:“小子一籌莫展,這不正等著李伯伯賜教嗎?”


李績怒道:“滾遠!滑不溜手的小混帳,等老夫抽你呢?老夫只負責領軍馳援平亂,余者一概不理,你若有章程趕緊動起來,若沒有章程可別怪老夫心狠,明日便拔營回并州了。”


李素收起了笑容,嘆了口氣道:“李伯伯,小子其實也在等,您領軍多年,慧眼如炬,想必也看出來了,晉陽如今的情勢不妙,幕后之人與朝廷形成了一個微妙的平衡,小子這幾日想盡辦法打破這個平衡,無奈破除不了,所以小子在等,等對方先把平衡打破,并州兵馬可不能走,您這一走,晉陽的情勢只能是敵進我退了……”


李績嗤地一聲,道:“平衡那么容易打破,陛下也不會把你遣來晉陽了,單純殺亂民誰不會?大軍到處,令旗一揮,擋我鐵蹄者死,最難的便是眼下敵暗我明,殺又殺不得的景況,所以陛下和三省宰相才合計把你派來處置,這事派德高望重的老臣來不合適,容易激起對方警覺,鬧起更大的民亂,長安城年輕一輩里,數來數去也就你最精滑,誰都占不了你的便宜,太子得罪你你都敢指使游俠兒東宮門前殺人報復,殺了人以后還能堵得太子不敢聲張,面子里子賺得足足的,晉陽這事挑你來干沒錯,朝廷肯定吃不了虧……”


李素嚇得冷汗直冒:“李伯伯您別亂說,什么東宮殺人,小子完全不懂……”


李績冷笑:“敢做不敢當嗎?還真是油滑到家了,你干的那點事,長安城這些叔叔伯伯們誰心里不清楚?當我們都瞎嗎?來了晉陽反倒蔫了,一肚子壞水哪里去了?你到底在謀算什么?”


李素飛快眨眼,嗯,東宮殺人什么的,真的聽不懂,但晉陽的事可以說說。


“李伯伯耐心再等等,兩日內必有分曉,眼下這等情勢,幕后那個見不得人的人也該出手了,他一出手,平衡必破,晉陽亂局可解矣。”


李績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后點頭:“老夫本打算提醒你的,但你既然胸有成竹,老夫也就不說什么了,且看你如何撥正亂局吧,并州兩萬兵馬隨時可為你驅使。”


“小子多謝李伯伯。”


“別謝老夫,老夫也是奉旨而為,況且……”李績說著仔細端詳了他一番,道:“況且,老夫見你的模樣挺投緣的,說不出原因,就拿你當了親子侄對待,你的事,老夫不會慢待。”


二人正說著話,縣衙門外忽然踉蹌跑進來一個人,此人卻是李家的部曲老兵,滿頭冒汗神色慌張,臉色有些白,見了李素二人顧不得行禮,急聲道:“稟侯爺,大事不好了!咱們從晉州帶來的五千石糧食被人放了火,此刻火勢大起,無法撲滅,侯爺快去城外看看吧?”


李素和李績同時愣住,緊接著,李素眼中卻閃過一絲笑意,扭頭看著李績笑道:“擇日不如撞日,李伯伯,對方果然先動手了,晉陽亂局可破矣!”
V123210 發表於 2016-6-27 00:23
第六百零九章 鴻門烤宴


    大火沖天,城外囤糧的平地上一片忙亂,禁衛們氣急敗壞撲著火,夾雜著不少百姓無助的哭喊,濃濃的黑煙直沖雲上,晴朗的天空漸漸被一片黑霧籠罩。

    李素李治等人匆匆趕到城外,看著眼前這一幕亂象,神情卻各異。

    李治急壞了,淚水在眼眶中直打轉,不停地跺著腳,身邊僅有了幾名侍衛都被他一腳腳地踹出去,命他們取水滅火,觀察半晌,見那火勢愈發不可遏止,李治嘴一癟,終于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怎麼辦?怎麼辦?咱們從晉州帶來的糧草……若被燒了,晉陽百姓的民心可就全亂了!怎麼辦!”

    李素抿著唇一言不發,只看著遠處熊熊燃燒的大火,神情卻不怎麼焦急。

    “重兵把守的囤糧重地,居然說燒便燒了,呵呵,有點意思……”李素喃喃自語。

    “子正兄,這分明是有人縱火,欲亂晉陽民心,他們……連城外這區區一萬人也不願放過,存心斷了他們的活路!”李治嘶聲泣道。

    “好了好了,哭什麼哭,多大的人了動不動就哭,能像個大丈夫一樣硬氣點麼?”李素不滿地道。

    “可是,這些糧草……”

    “糧草已經燒起來了,哭有何用?嘖!”李素嫌棄地一撇嘴,扭頭望向遠處人仰馬翻的救火現場。

    搖搖頭,李素嘴角勾起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

    “太心急了,你若再忍個兩三日動手,或許我還真著急了,可你偏偏選在今日,這個破綻可是你自己露出來的,怪不得我了……”

    “嗯?子正兄,你在說甚?”

    “沒什麼……哎呀,肚子餓了,想吃燒烤嗎?我請客。”李素朝他眨眼。

    李治愣住。

    著火了啊!糧草沒了啊!晉陽眼看就要大亂了啊!這個時候你居然還惦記著吃燒烤?

    “子正兄,你……是不是知道什麼?這把火難道……”後知後覺的李治終于露出了狐疑之色。

    “胡說!難不成這把火是我放的?”李素正色道︰“我只是想吃燒烤而已,很單純的一件事,你想那麼復雜做甚?”

    李治盯著他的臉,半晌後,肯定地點點頭,然後展顏笑道︰“好啊好啊,我要烤麂子肉,外焦里嫩哦……”

    ************************************************************

     扔下城外正在救火的無數軍民,李素居然真的領著李治回了城,居然也真的命人取過燒烤用具和麂子肉,真的開始弄起了燒烤,實在是沒心沒肺的說話算話。

    當然,燒烤之前,李素還是下了一道很平淡的命令。

    “請孫縣令過來,就說晉王殿下和我有請,好東西大家一起分享。”

    孫縣令來得很快,一臉慌張焦急,臉上被煙燻得半紅半黑,一片污濁,兩眼瞪得通紅,似乎剛剛哭過,進了縣衙庭院,看見李素二人後,孫輔仁撲通一聲跪倒,大哭道︰“下官監管不力,百姓的救命糧草被賊人燒毀,下官死罪,願自刎于前,向百姓謝罪!”

    李素搶前一步扶起了他,溫聲道︰“孫縣令辛苦,此事怪不得你,糧草是晉王殿下的禁衛所監管,尋常人等無法接近,孫縣令也接近不了,今日糧食被燒是禁衛的責任,怎能怪得了你?快快起來,喝口水,咱們商議一下對策。”

    孫輔仁跺了跺腳,急道︰“這個時候還商議什麼對策,先救火要緊,能救回多少算多少,不然晉陽可就真亂了!”

    “不急不急,事情要從源頭查起,源頭堵不住,救回再多的糧草終究還是會被賊人毀了,孫縣令你說呢?”李素笑著拉回了孫輔仁。

    “源頭?”孫輔仁愣神的片刻,已被李素拉了回來,木然呆滯地跪坐在草席上。

    …………

    鮮紅白嫩的麂子肉是前兩天禁衛們上山獵來的,雖說晉陽鬧災,可下面的人怎麼也不敢慢待了李治三人,所以每頓飯里總也能見著一些葷腥,李素二人自從出了長安,可真沒過什麼苦日子,典型的朱門酒肉臭,包括此刻。

    李素揮退院內的所有禁衛,只留下方老五和王樁站在身後侍衛。

    燒烤由李素親自主廚,李素的口味向來精致且刁鑽,除了精心教出來的自家廚子,別的地方的飯菜鮮少能入他口而不被挑剔。麂子肉被切割成極薄的一片片,然後被穿在一根根竹簽上,面前架著一個小銅盆,盆內炭火燒得正旺,盆口正中橫著兩根鐵條,竹簽擺在鐵條正中,被火一烤很快滋滋冒油,瞬息間可見鮮紅的肉條漸漸烤成了金黃的焦色,並散發著陣陣肉香。

    李治不知是不是被傳染了李素的沒心沒肺,此刻居然也對城外糧草被燒一事毫不關心,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直瞪著冒油的肉條,喉頭不時咕嚕一聲,吞一口口水,眼中饞色畢露。

    孫輔仁的眉頭卻越皺越緊,魂不守舍地扭頭看看天空不斷竄起的黑煙,又回過頭瞥著李素二人,神**言又止,眼中露出一絲慍色,顯然對李素二人一反常態的淡定和漠然感到很不滿,又礙于二人的身份,一時不敢發作罷了。

    李素的眼楮也只盯著肉條,看著肉條滋滋冒油,李素不慌不忙地三根手指拈起一些磨細了的鹽粒和茴香,均勻地撒在肉條上,對孫輔仁焦急和不滿的神情視而不見,仿佛世上的一切都沒有眼前這幾串肉條重要。

    良久,李素眼楮仍盯著肉條,卻打破了沉默,淡淡地道︰“有句話說,‘治大國如烹小鮮’,這句話粗听很有道理,可細細一琢磨,又覺得未免失之偏頗,眾所周知,烹小鮮當然要用慢火熬炖,講究的是個火候,還有一個耐性,兩者都做到了,小鮮就算烹成了,跟治國的道理一樣,只不過呀,治大國不能總是烹小鮮一樣不溫不火,該用猛火時還得用猛火,這就跟大夫看病的道理是一樣的,有的病人適合用溫文之藥慢慢養息,有的急癥卻必須馬上用猛藥止住,否則必有性命之虞,其實咱們現在的烤肉也是這樣,火太小了,肉條半生不熟,吃了鬧肚子,火太大了,肉條馬上就焦糊,可就吃不得了……”

    李治滿頭霧水,茫然地看著他,不知他羅嗦這一大堆話有什麼目的。

    孫輔仁也是一臉迷茫狀,朝李素拱了拱手,道︰“侯爺高論,下官受教良多,只是城外火勢……”

    “城外的火勢別管,咱們只說烤肉的火勢……”李素總算抬起了頭,朝孫輔仁咧嘴一笑︰“雖然都是火勢,但此火非同彼火,孫縣令,咱們好好聊天,別歪了樓啊。”

    孫輔仁嘆了口氣,情知今日這位李侯爺是要沒心沒肺到底了,只好頹然垂頭道︰“願听侯爺教誨。”

    “這就對了,聊天嘛,你來我往的,話題總要說到一起才能愉快的聊下去嘛,不然你說你的,我說我的,大家聊的不是同一件事,換個脾氣急的坐你面前,孫縣令,你這會子怕是已經挨揍了。”李素淡淡笑著,手里的動作卻不停,飛快翻弄著竹簽肉條。

    孫輔仁苦笑,沒吱聲。

    李素淡淡道︰“嗯,剛才關于烤肉的話題呢,說得差不多了,大概就是那麼個意思,咱們換個話題吧,孫縣令,你上任晉陽縣令多久了?”

    孫輔仁一愣,想了想,道︰“三年有余。”

    “三年了,也算是造福一方了,上任這麼久,想必父母婆姨和孩子都隨過來了吧?天倫之樂可是難得呀。”

    “是,前年已將父母和夫人孩子帶來了晉陽,就住在縣衙後院,今年鬧了災,下官每日忙碌,顧不上家小,便派人將父母孩子送回了家鄉,身邊只留了夫人。”

    李素點頭︰“倒也可憐,說是當官了,家小還是難免顛沛之苦,世人都說當官的享福,不坐到這個位置,焉知其中不為外人道的苦楚?孫縣令之苦衷,我感同身受呀。”

    孫輔仁嘆了口氣,轉過身朝長安方向遙遙拱手,道︰“忠孝難兩全,既然當了官,當為陛下效死命,家小便無法再顧了。”

    “說得好!”李素笑著贊了一聲,隨即遞過兩串肉條,道︰“肉烤好了,嘗嘗我的手藝,當官我或許不如你勤奮扎實,可廚藝我卻當仁不讓,快,趁熱吃,麂子肉是野味,涼了可就有腥羶味了……”

    李治在旁邊早就等得不行了,這時也顧不得王爺的面子,朝李素一伸手︰“還有我,還有我!”

    李素瞪了他一眼,嘆道︰“殿下,你好歹也顧及一下皇子的儀態好不好?”

    輕輕的責備,李素還是遞過兩串肉條,李治不客氣地取過,張嘴就塞,順便還抽冷子白了李素一眼。

    眨著眼,看著慢吞吞吃相文雅的孫輔仁,李素充滿期待地笑道︰“孫縣令,味道如何?比別人烤的肉好吃多了吧?”

    孫輔仁這時哪里有什麼心情嘗野味,聞言胡亂點點頭,並擠出一抹難看的笑。

    “你快樂就是我快樂,孫縣令,能吃到涇陽縣侯親手烤的肉,不謙虛的說,你真是三生有幸,長安城里多少國公郡公都喜歡我家的飯菜,連陛下都派御廚來我家學藝呢,我李家的飯菜可是長安聞名的……”

    孫輔仁敷衍地贊了幾句,食不知味地嚼著肉,眼神卻漸漸有了一絲說不出的變化。

    李素又取過幾串新鮮的肉條,放在架子上翻烤,嘴里淡淡地道︰“我大唐武德年間便恢復了前隋的科考,取天下寒士而仕之,不知孫縣令可曾參加過我大唐的科考?”

    孫輔仁臉頰微微一抽,放下了手中的肉條,垂頭沉默片刻,語氣頓時變得有些低沉。

    “下官是薦舉而入仕,不曾科考過。”

    李素淡淡地道︰“哦,不曾科考過,嗯,很正常,大唐說是有了科考,但如今門閥世家遍地,門閥之中名士才子眾多,由世家門閥薦舉而仕,也算是正途……只是孫縣令,本侯有點好奇,听說你本是齊州人,薦舉你的是哪一家門閥呢?”

    孫輔仁眼皮一跳,道︰“是齊州陳家所薦舉。”

    “齊州陳家?呵呵,這個家族似乎不是太出名呀,早年隋朝時陳家有人當過兩任刺史吧?除此再無人才所出,能在晉陽龍興之地當這一縣父母,怕不是小小陳家能辦到的事……”

    李素手中不停翻動著肉條,眼楮也盯著它們,可目光卻多了一抹寒意,仿佛忽然拔出鞘的利劍,森森的冷芒連火紅的炭火都掩飾不住。

    “孫縣令,陳家的背後,是否還有世家門閥?這個門閥的根基是否就在晉陽附近?比如……太原王氏?”

    含笑的眸子抬起來,李素笑吟吟地看著孫輔仁,卻見孫輔仁臉色慘白,豆大的冷汗一顆顆順著臉頰滑落,眼中一片震驚和絕望之色。

    “……孫縣令,剛才我說過,麂子肉要趁熱吃,涼了可就壞了味,別愣著了,快吃呀。”李素眨著眼好心提醒道,語氣很輕很溫柔,仿佛怕嚇壞了他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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