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貞觀大閒人 作者:賊眉鼠眼(已完成)

   
vc2008 2015-3-1 14:59:49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67 4823005
V123210 發表於 2016-5-31 00:33
第五百九十章 最壞打算


    “死而後已”是有底線的,底線就是必須還糧食,人可以死,糧食不能不還。

    這是李素對眾地主高喊響亮口號的理解。

    李素很認同他們,大家都不是聖人,包括李素在內,對所謂的“奉獻”都是有條件的,響亮漂亮的口號沒事可以多喊幾嗓子,前提是別跟傻子似的付出太多,自己盆滿缽滿,多得溢出來時,溢出來的那部分可以無私地奉獻出去,如果人格再偉大一點點,盆里缽里的也可以稍微拿點出來,再多就翻臉了。

    這不是自私,而是人性,世上絕大部分人的人性,可以奉獻,但絕不能奉獻全部,一半都要考慮一下。

    相比起來,眼前這幾十位地主已經很慷慨了,當然,主要是李素拿出的契憑給了他們足夠的底氣,以官府甚至王爺的名義借糧食,永遠不擔心會賴帳。

    李素高興極了,這是自從離開長安以來最舒爽的一天,晉州百姓的危厄終于稍有緩解。

    近萬石糧食,可以說李素把晉州境內所有隱型的存糧全都搜*淨了,再也不用擔心六天後官倉已空時,難民們會鬧出大亂子,在災年里,糧食是穩定人心最大最有效的東西。

    “甚好,晉王殿下和本官都很欣慰,諸位良紳識大體,曉大義,晉州能有諸位慷慨解囊,實是社稷之福,百姓之福也,晉王殿下和本官代朝廷,陛下以及百姓,多謝各位了。”

    說完李素直起身,李治也急忙露出鄭重凜然之色,二人一齊朝眾地主很正式地長長一揖。

    眾地主急忙還禮,連道不敢。

    禮畢。李素笑道︰“大災之年,不可行奢糜之事,只是今日特殊。晉王殿下和本官便代朝廷宴請諸位良紳,宴席或許簡陋。但我等心意卻誠摯,還望諸位莫棄。”

    眾地主不由臉上有光,湛湛生輝,李素會做人,也會說話,先是連嚇帶威,將眾人唬住,接著誘之以名。直接把皇帝陛下的題字搬出來當誘餌,眾地主明知是個坑也毫不猶豫地跳了進去,最後借糧落實,眾人難免有些後悔和怨意,這時李素再說幾句抬舉話,行一個禮,擺個宴席,這樣一來,眾地主面子里子實惠都有了,縱然心中仍有些許怨氣。終究也煙消雲散。

    說到底,這是個階級森嚴的年代,皇帝的兒子。欽封的縣侯,在這些地主和土財主眼里,已然是頂了天的大人物,這樣的人物跟神仙下凡似的在他們面前降落,並且對他們無比禮敬和客氣,僅是這一樁,便令眾地主分外領情兼榮耀了。

    還有就是借糧一事的利弊。

    不借糧行不行?當然行,你的糧食你做主嘛,可若是不借的話。後果可就由不得你做主了,災年光景。為了防止百姓因為餓肚子而造反,可以說無論王爺還是官府。都會不惜一切代價維持民間的穩定,這個“一切代價”里面,便包括了這些地主們的性命,糧食不借也得借,敢不借的話,二話不說先逮起來,好好享用大牢里十八般刑具,撬開你的嘴,把你藏糧食地方逼問出來,然後一刀把你砍了,砍了還會對外宣揚此人不識大體,家中藏糧千石卻對百姓生死漠然以對,良心道德壞到流膿了,殺一個道德敗壞的人,百姓們只會拍手稱快,絕沒有任何人會為他鳴不平。

    嚴格說來,拋去李素和李治二人的抬舉話,客氣話,還有行禮宴請什麼的表面功夫不提,李素今日的行為便是徹徹底底的搶劫行為,不同的是,搶劫得很斯文,有理有節有據,還一不小心站在了道德的制高點上,讓地主們想反對都沒個說法。

    …………

    宴席果然很簡陋,真不是李素謙虛,席上每人簡單三道菜,兩葷一素,素菜還是派人臨時從山上挖來的野菜,三道菜一碗黍米飯,沒有酒,千年以後賣十五塊錢一份的盒飯套餐便成了王爺和縣侯招待眾地主的宴席。

    眾地主吃得很高興,都是財主,都是見過世面的人,什麼山珍海味沒吃過?這頓飯菜雖然簡陋,但畢竟是王爺和縣侯代表朝廷親自招待的,說是“國宴”也不過分,國宴究竟吃什麼,土財主們不知道,大抵皇帝陛下吃的肉夾饃肯定比別人的多夾了兩塊肉吧。

    食物內容不重要,重要的是檔次和意義,李治和李素以主人的身份親自相陪,屢屢以水代酒,相敬眾地主,眾人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一頓簡餐賓主盡歡。

    ********************************************************************

     “三日後,地主們承諾的糧食應該可以到位了,晉州之危解矣!”

    眾地主告辭後,李素癱坐在席上,無力地笑了笑。

    應酬是很麻煩,而且也是很累人的一件事,整整一天,李素都在跟這些鄉下土財主打交道,用盡了心思,耗費了無數腦力,終于有了一個不錯的收獲,但是,也令他此刻無比疲累,渾身虛脫般沒了力氣。

    小屁孩李治卻精力十足,直到地主們走後,一直保持高冷扮相的晉王殿下很快換了臉,高冷範兒馬上變得又萌又賤,上竄下跳沒個正形。

    “子正兄高才,治不能及也!”李治笑嘻嘻地拽著李素的袖子,道︰“解晉州之危,此事若被父皇知曉,定會狠狠夸我吧?”

    李素嘆了口氣,道︰“殿下你要搞清楚,你父皇就算要夸,也該狠狠夸我才對,你干啥了?”

    “子正兄此言差矣,你我兄弟情深,早已不分彼此,況且此次奉旨出巡,你我榮辱與共,功勞自然也不分彼此……”李治賤笑道。

    嘖。剛認識這小屁孩的時候咋沒看出他的嘴臉竟如此無恥?

    李素把李治朝外推了一把︰“彼是彼,此是此,臣覺得還是分清楚一點比較好。若是背黑鍋,臣倒覺得大家不分彼此一起背比較好……”

    李治撇嘴。顯然也深深鄙夷著李素的人品。

    “近萬石糧食啊,足夠整個晉州百姓吃一年了吧?”李治一想到忽然弄來這麼多糧食便興奮不已,不停地搓著手算小帳。

    李素斜瞥了他一眼,悠悠地道︰“這麼多糧食,你以為我會全部用在晉州?”

    李治一呆︰“不然怎樣?”

    “如今大唐整個北方皆遭了災,這一萬石糧食看似很多,但與北方受災的百姓人數平均一下,你覺得每個人能分多少糧食?或者說。有多少人分不到糧食?”

    李治呆愣無語。

    李素嘆了口氣,道︰“所以,這些糧食不能全部用在晉州,只能留下夠晉州百姓三月所用即可,剩下的,咱們要帶去晉陽,殿下別忘了,這次咱們的主要目的地是晉陽,而不是晉州,晉陽的災情甚至更嚴重。殿下當有心理準備才是。”

    李素解釋得很清楚,李治很快懂了,接著露出釋然輕松的表情。笑道︰“那也沒關系,你曾說過,災年里最能穩定人心的是糧食,只要咱們把糧食運過去,像如今的晉州一樣,在城外搭建一片棚帳,給難民們發放賑糧,父皇交給我的差事想必指日可定,咱們就輕松地載譽回長安啦……”

    李素沒吱聲。一臉古怪地盯著李治,盯得李治直發毛。臉上的笑容也有點僵硬了。

    “呃,子正兄。莫非治所言不妥?”

    “妥,太妥了……”李素頷首,道︰“這樣好不好,殿下領著禁衛先去晉陽,嗯,糧食也帶過去,就像我在晉州城外的做法一樣,我呢,便駐留晉州,監督晉州官府放糧,你我分工,殿下若立下功勞,我絕不搶你半分,殿下覺得如何?”

    李治年歲雖幼,卻也是個伶俐的小屁孩,很快听出了李素話外之意,小臉不由一垮,垂頭喪氣地道︰“子正兄有話不妨直言,何必把治遣去晉陽送死?”

    李素笑了︰“你也知道去晉陽是送死了?說得那麼輕松自在,還‘載譽’,照你現在如此輕敵的想法,別說‘載譽’了,落個馬革裹尸而還的下場也不是沒可能……”

    李治臉色一變,然後起身朝他一揖,道︰“治錯了,還請子正兄指正點撥于我。”

    李素嘆了口氣,這小屁孩,認錯倒是無比迅速,認起錯來可謂迅雷不及掩耳,倒教自己一肚子教訓的話沒法說了。

    “殿下,晉陽之亂,糧食是不能完全解決問題的,它跟晉州的情勢不一樣,晉州相對而言比較單純,百姓只缺糧食,有了糧食,人心就定了,鬧不起事來,但晉陽是大唐龍興之地,這個地方代表的意義不一樣,所以那些心懷不軌之人也會選擇在晉陽行陰謀煽動之事,我們在到達晉陽之前,只能先做最壞的打算,那麼請問殿下,最壞的打算是什麼呢?”

    李治深思,然後……茫然懵懂地搖頭。

    算了,小屁孩今年才十二歲,這個問題估計他也沒法答。

    于是李素緩緩地道︰“最壞的打算,莫過于那些背地里搞陰謀的人已經得逞,他們已經將大部分受災的百姓煽動起來,並積極在暗中謀劃造反了!”

    李治臉色大變,震驚地看著他。

    李素淡淡地道︰“這只是最壞的預計,或許沒那麼嚴重,但我們做事之前必須懷著未慮勝,先慮敗的想法,如此,不論發生任何突發情況,我們也不至于驚慌失措,都能從容淡然處之,若你懷著只是去晉陽賑濟災民的想法,說不定剛進城就中了敵人的冷箭,所以,我們要做好最壞的打算,從踏入晉陽地界的那一刻開始,你只能當自己已身陷敵國,處處危機,處處伏兵,時時刻刻必須打起精神防備,如此才能保全自己。”

    李治神情感動,再次朝李素長長一揖︰“子正兄高論,治受教了,多謝!”

    李素眨眼︰“真的受教了?”

    “真的。”李治誠懇臉。

    “那麼我問你,若我們踏入晉陽後發現災民們已經造反了,城池已被亂民佔領了,我們該如何?”

    李治凜然道︰“領兵平叛,奪回晉陽!”

    “錯了,但凡是個正常人,遇到造反的第一反應,應該是掉頭就跑,先保命再說……”
V123210 發表於 2016-6-1 00:20
貞觀大閑人 第五百九十一章 安排善后



李治才十二歲。


自從李素認識他后,便在心中不停提醒自己這個事實。


若是千年以后,一個十二歲的孩子正在干什么?撒尿和泥巴玩或許對他來說有點幼稚掉價,不過終歸脫不開“玩”這個字。只是玩法高級了一些而已。


爬樹掏鳥窩,下水捉泥鰍,實可謂“敢上九天攬月,敢下五洋捉鱉”的初級1.o版本,這個年紀大多數的孩子對讀書學習總是很懵懂且反感,但又迫于家長的大棒不得不苦撐,至于人生三觀,尚正處于非常稚嫩的雛形階段,簡單的對錯或許清楚,但大是大非卻不一定能夠明辨。


如果拿千年后的孩子跟李治比的話,不得不說,李治確實高出一大截。


小屁孩明顯沉穩多了,生于皇家,各種禮儀做得行云流水,讀書都是房玄齡,孔穎達這些當世大儒親授,衣食住行都有貼身的宦官宮女打理,他要做的僅僅只是在睡醒吃飽喝足以后,靜靜坐在院子里呆思考人生……


所以,投胎是門技術活,這門技術比絕大多數的技能更有用,有的人生下來便必須營營碌碌,從長大到變老都不得不為生計奔波,而有的人,從出生到老死,飯來只須張嘴,衣來只須伸手,這都是命。


同行的這段日子,李素與李治的交情也越來越深厚,剛開始是拴在同一根繩上的螞蚱,多少帶有幾分不大情愿,更何況二人相識的過程還那么的神奇。


只是到最后這兩只螞蚱越來越投機,都覺同拴在一根繩上的現狀貌似也很不錯,李素存著刻意交好的心態,畢竟他很清楚眼前這個十二歲的小屁孩幾年以后一不小心撿了一個天大的漏,而李治,則完全被李素吸引,吸引他的,大抵應該是李素的……人格魅力?


投了眼緣便是如此,看什么都順眼,任何話任何舉動都覺得正確。


于是,莫名其妙又似乎是意料之中的,李治和李素越來越熟稔了。


而李素對李治的親近,則很注意分寸尺度,別人都不知道,唯獨他清楚,這個小屁孩可是繼承了李世民皇位的,而且他看似性格懦弱,實則在當皇帝的那些年里,卻干出了不少大事,大唐在他的治理下,甚至隱隱過了父皇的功績。


面對隱藏版的級大Boss,李素其實壓力很大,在不明白小屁孩心性的情況下,與之交往既要不卑不亢,也不能太過強勢,活在這個世上,李素不怕得罪人,哪怕對那位太子殿下,李素都敢主動布局坑他,可唯獨眼前這個小屁孩,他卻不能不小心,得罪李治的后果可比得罪太子嚴重多了。


晉州糧食危機解決,余刺史是最后一個知道消息的,這些日子他領著全城官吏沒日沒夜守在城外的難民棚帳區里,從搭建到分區,從賑糧到如廁,數千難民的吃喝拉撒都得他來操心,幾日下來,余刺史已然眼圈黑,形體消瘦,連眼神都顯得有點呆滯了,看起來就像關在大牢被王樁方老五用過刑似的。


“稱職”,余刺史當得起這兩個字,大唐別的官吏是什么樣子李素不清楚,但余刺史這些日子的所作所為卻實實在在看在李素眼里,盛世官員,為天子守牧一方,雖無殺敵血戰之功績,卻有解萬民倒懸之勞苦。


得到消息是在地主們告辭后,余刺史匆忙回府,得知晉州躲藏逃難的地主們被晉王殿下的禁衛們挖老鼠似的挖出整整一窩,而且從他們身上敲詐……借得近萬石糧食,余刺史呆若木雞,沉默許久忽然撲通跪下,一邊放聲大哭,一邊朝李治和李素磕頭,哭嚎之聲,震蕩前堂。


小屁孩一點也不見臉紅,很坦然地把功勞攬在自己身上,扶起余刺史一邊溫言安慰,一邊用一種隱晦的得瑟語氣,述說這些日子自己如何殫精竭慮,如何為民操勞,如何一拍腦袋想到這個主意等等,總之,很偉大,比忙前忙后的余刺史還偉大。


李治一邊吹噓自己,一邊不忘扭頭朝李素討好地笑笑,似乎怕李素當場拆穿他,李素翻了個白眼,懶得跟小屁孩計較,李治聞弦知意,立馬又把李素抬出來,并且以王爺的身份很不客氣地做了裁斷排名,解晉州糧危的功勞,晉王殿下第一,李縣侯第二,至于忙前忙后累得跟狗一樣的余刺史,則很不公平地排在第三。


偏偏余刺史卻對李治的排名很服氣,忙不迭地點頭,多日的愁苦臉色瞬間變得陽光燦爛,不時還捋著胡須仰天出豪邁愜意的笑聲。


糧食是壓在晉州上下官員身上的一塊巨石,李素和李治雖然整日在刺史府里吃吃喝喝啥都不干,連挖地主的行動都由手下的禁衛代勞,可是不得不說,這一大一小兩個懶散之人,卻悄無聲息為晉州解決了一樁天大的麻煩,僅以此功,李治李素二人的功勞便比余刺史大多了,更何況,難民棚帳分區的嚴律,漸漸也顯露出它的妙用。


“棚帳分區之法,委實高明,下官欽佩萬分……”狂喜過后,余刺史說起了城外的難民棚帳,一開口便露出無比欽佩的表情,朝李素拱了拱手:“到底是長安陛下階前的重臣,見識與本事與地方官員無異皓月之比秋螢……”


李素笑著謙虛兩句,李治在旁邊嘴唇囁嚅,神情躍躍欲試,李素飛快一記眼鏢甩過去,用眼神無聲地警告他,小屁孩若連這個功勞都敢跟他搶,今日不管他王爺不王爺,非抽他一頓不可。


李治中了眼鏢,尷尬地嘿嘿一笑,訕然坐了回去,并且朝他露出討好的笑容,表示絕無搶功勞之意,李素滿意地收回殺氣,很好,玉不琢不成器,小屁孩不抽不長記性……


余刺史沒注意一大一小的暗潮波動,捋須笑道:“初時李侯爺堅持棚帳分區,下官當時很不解,眼下大災之時,官府能調動的官吏和兵丁不多,難民成千上萬,這種無謂之事徒費材料,既繁瑣又無用,先給侯爺賠個禮,說實話,下官當時心中對侯爺甚至有些怨氣的……”


說著余刺史很誠懇地起身,向李素長長一揖,李素急忙回禮,連道不敢當。


余刺史重新坐下,緩緩道:“這些日子,下官整日整夜守在棚帳內巡弋,對侯爺的布置也用心開始觀察,卻漸漸現了一些妙處,‘居住區’內干干凈凈,鄉親們秩序有條不紊,雖是男女老少婦孺住在一起,卻絲毫不見亂象,放飯時都自覺地走出棚帳,到用餐區排隊領飯,吃完后若要如廁,則走到如廁區解決,之后再回到居住區,下官初時不解,后來卻現晉州刺史府和轄內大小縣合起來不到百名官員,管理數千近萬的鄉親卻易如反掌,游刃有余,直到昨日,居住區內有一位鄉親忽然腹瀉,按侯爺的規定,下面的兵丁將其移到隔離區,不準任何人出入,守在那里的大夫立馬為其診治,現那位鄉親竟然得了痢疾,若不是事先分了區,而且有了侯爺的鐵律,痢疾一旦擴散傳染出去,對城外上萬百姓而言,又是一樁天大的禍事……”


余刺史神情充滿了贊嘆,拱手道:“李侯爺心思靈巧,機智無雙,短短幾條鐵律,卻是萬家生佛,活人無數,善哉善哉。下官代晉州父老多謝侯爺了!”


說完余刺史起身再次行禮。


李素起身謙遜回禮,小屁孩李治則在一旁幽幽嘆氣,似乎為自己沒搶到這樁功勞而幽怨懊惱。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


糧食的近憂已解決,可從長遠來看,晉州這一整年的日子也不好過,聞訊而來的難民只會越來越多,糧食只會越吃越少,更何況李素一行即將啟程赴晉陽,也要帶走大半糧食。


啟行之前的幾日,李素在晉州刺史府內安排善后,除了派人向長安奏報之外,還召集晉州官員訓話。


災年里農耕沒了指望,卻也不能坐以待斃。腦子活絡一些,眼光長遠一些,終歸要百姓們找條活路出來。


晉州位于河東道,自古便屬于關中平原,若非災年,晉州的氣候和土地都是非常怡人的,所以晉州境內特產已頗豐。比如鴨梨,松木,沉香,布絹等等,皆是上等,既然糧食種不成了,官府就必須動城外百姓生產自救,采木,采梨,織布等等,不能真讓這些百姓聚集城外吃睡而不勞作,久之亦生禍患。


于是李素定下了以勞換食,多勞多得的律條,不僅如此,在李素的授意下,李治以晉王的身份,連同涇陽縣侯,晉州刺史等,聯名向河東道以外尚未受災的河南道,江南道等諸州縣遞公函,以本地特產換取他們的糧食,形成一條良性循環的產業鏈條。


一切安排妥當,李素和李治帶領禁衛和部曲隊伍,順便帶走了近五千石糧食,終于啟程出城,開赴晉陽。
V123210 發表於 2016-6-2 00:16
貞觀大閑人 第五百九十二章 活命之恩



出晉州城,城外仍是一片熱火朝天的景象。


官吏和百姓都很忙,忙著上山采木,忙著搭建棚帳。現有的棚帳已足夠晉州難民所用,只是李素和余刺史等人一致認為,晉州城外放賑糧的消息很快會傳出去,各方難民必然聞訊而來,那么現有的棚帳必然不夠用,未來上萬甚至數萬人住在一起,絕不能太擁擠,否則容易傳染疾病,擴建棚帳已是勢在必行。


車馬在城外停留了許久,李素和李治騎在馬上,靜靜地看著余刺史一臉疲憊地指揮百姓搭建工程,各級官吏前后奔忙,百姓們扛木采石,還有遠處伙夫用大勺在巨大的鐵鍋里不停翻攪,凜冽的寒風里隱隱夾雜著幾許粥香……


李素嘴角綻開了笑容。


華夏數千年,其實就是一部數千年的苦難史,天災,**,戰爭,瘟疫,種種磨難被老天毫不留情地加諸在這些勤勞樸實的百姓身上,無數人因此死去,又有無數人滿懷希望出生,總有一種精神代代相傳,那就是不認命的活著,與老天爭搶生機。


這個民族盡管諸多磨難,可是仍舊一代一代蓬勃繁衍著,與天斗,與災斗,與人斗。


仍舊是陰沉的天氣,仍舊是一片蕭然的初春,可是此時此刻,李素卻仿佛在晉州城外看到了一片綠意盎然的春光,綠油油的青草地里,百花綻放。


“啟程!”


李素依依不舍地再次看了一眼生機勃勃的景象,揮手下令。


前方,還有種種艱險困厄等著他,要像城外這些人一樣,咬著牙一件一件去克服,去度過,去活著,不能懈怠啊。


儀仗車馬緩緩啟行,大車的轱轆發出吱吱的轉動聲。


千人的儀仗禁衛,兩千多臨時征調的民夫押運著五千石的糧食,浩蕩的隊伍很快引起了城外官吏和百姓們的注目。


遠處指揮工程的余刺史呆了片刻,急忙撩起官袍下擺朝李素等人跑來。


李素遠遠地朝他揮手,笑著制止他的舉動,并朝他遙遙拱手,算是作別。


余刺史停下腳步,眼眶似乎有些發紅,沉默片刻,忽然揚聲大喝道:“所有官民人等,停下手里的活計!”


周圍的官民一愣,不解地停下,好奇地看著余刺史。


余刺史深吸一口氣,嘶啞著嗓子大聲道:“晉州官民,拜謝晉王殿下,涇陽李縣侯活命之恩,皇恩浩蕩,澤被萬民,生于斯世,蒼生之幸!”


余刺史說完,周圍所有官民愣了片刻,然后一個接一個地朝李素和李治跪拜,就連在棚帳里休憩養息的婦孺老人們也紛紛走出棚帳,遠遠地朝騎在馬上的那兩位年輕人跪拜下去。


“謝晉王殿下,李侯爺活命之恩!”


聲如萬馬齊奔,震蕩山野。


李素眼眶也發紅了,抿著唇沒說一句話,一旁的李治早已感動得不行,坐在馬鞍上淚如雨下。


與李治一同默默地翻身下馬,二人整了整衣冠,肅然朝四周跪拜的百姓長長一揖,以作回禮。


“李素(李治)謝過晉州父老……”二人齊聲道。


直起身,李素含淚笑了起來,朝四周揮了揮手,道:“各位父老請起,大家……一定要好好活著!”


說完二人上馬,留戀地環視一眼,隊伍再次徐徐啟行。


晉州官民仍跪拜于地,靜靜注視著儀仗隊伍漸行漸遠。


俠之大者,為國為民。


救一人于水火,只是小道,解萬民于倒懸,遂稱大道。


走在去往晉陽的路上,李治一直處于興奮狀態,就連活了兩輩子見多識廣的李素,心情也久久激蕩不已。


李治滿臉紅光,騎在馬上抓耳撓腮,興奮得不知如何宣泄。


李素扭頭看了他一眼,笑道:“殿下很高興?”


“嗯!”李治重重點頭,笑道:“治今日始知行善之樂,原來竟如此……如此……”


“滿足?充實?”李素笑著幫他接話。


“對,滿足,充實,如飲瓊漿,酣暢淋漓……”李治靦腆地笑了笑,接著嘆道:“治常年居于宮中,不知民間疾苦,當初父皇遣我赴晉陽,我心中其實是有些不情愿的,覺得是趟不討好的苦差,可是今日見晉州城外百姓朝我拜謝,我忽然覺得自己吃再多的苦,受再多的累也值了。”


李素笑道:“陛下時常掛在嘴邊的‘水亦載舟,水亦覆舟’,殿下居于宮中,或許體會不到這句話的深意,今日親眼所見,親身所歷,想必已知其然也,大唐的百姓都是善良本分且知足的,只要不讓他們餓肚子,他們心甘情愿供養包括你父皇在內的權貴,‘民為水,君為舟’,就是這個道理,所以說,水載則舟行,水傾則舟覆,我們這些做舟的,也應該為水承擔一些責任,我們在晉州做的事,便是責任的一部分。”


李治露出迷茫之色,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李素看了他一眼,笑而不語。


還是個孩子,世間的道理真正能懂的不多,說到這里差不多就行了,以后的日子長著,慢慢潛移默化便是。


自從與李治相識開始,李素便自覺或不自覺地灌輸一些道理給他,有的道理淺顯易懂,有的比較深奧,李治有的聽懂了,有的卻無法深刻理解。


作為未來必然繼承李世民皇位,成為大唐第三位皇帝的皇子,并且在他治理下開創出一番不遜于貞觀的功績,李素覺得自己有責任在李治還年幼時,將一切正能量的東西深深植入他的骨子里。


因為自己的到來,有些歷史的大勢和方向已然改變了,可是李素已漸漸喜歡上這個樸實單純的年代,并且在不太累的前提下,讓這個朝代走得更高,更遠,更強盛,皇帝對國家的作用和影響是非常巨大的,李素希望李世民之后能夠再出一位明君,圣君,不負天下百姓所望,一肩擔負國家重任,繼續帶領大唐帝國向前推進。


這就是李素這么一個懶惰到令人發指的人,一路上卻不厭其煩地給小屁孩灌輸人生道理和心靈雞湯的原因,干了這碗走心不走腎的雞湯,給小屁孩充點節操值。


大道理說完,其實李素也覺得別扭,他發現自己很不習慣說這些大道理,一路給李治灌輸的這些東西,連他自己有時候也做不到,典型的假大空口號,可喜的是,小屁孩居然毫不懷疑的信了。


很好,就喜歡這種容易糊弄的小屁孩。


隊伍走出晉州百里,便進入了晉陽地界,兩個地方的地名看似只差一個字,實則相距得有數百里,眼下的隊伍除了儀仗禁衛外,還有民夫和一車車的糧食,所以這幾百里路少說也要走個十來天。


興奮過后,該過的日子還得繼續過,該走的路還得繼續走。


隊伍很快又變得沉寂枯燥,無聲中緩緩行進。


“子正兄,好無聊……”


聽完大道理的李治覺得乏味了,旅途嘛,就是這么枯燥,這年頭沒有手機放音樂看電影什么的,整天騎在馬上叉開腿,又累又無味,李治這個年紀的孩子能一路忍受下來,李素都覺得挺佩服的。


李素斜瞥了他一眼:“殿下無聊啊?要不要臣為殿下找幾十個歌舞伎過來,圍著殿下載歌載舞?”


李治兩眼一亮:“這荒郊野外的,子正兄真有辦法弄來……”


話沒說完,看著李素面無表情的臉,李治頓時止了話頭,垂頭喪氣地道:“子正兄你又誑我……”


隨即神情立馬變得諂媚,夾雜著一絲絲小猥瑣,李素嫌棄地撇了撇嘴。


“子正兄,三國故事,多少天沒說三國故事了……”李治央求道。


“三國啊……你的隨身財物不是被我敲詐光了么?又有錢聽故事了?”李素露出市儈的嘴臉。


李治:“…………”


剛剛子正兄那偉光正的高大形象呢?那“民如水,君如舟”的正義模樣呢?畫風轉變太快,小屁孩一時無法適應心理落差。


“治……寫欠條,回長安定然如數歸還。”李治咬牙道。


李素從懷里掏出厚厚的一疊欠條,慢條斯理道:“殿下,你這一路上都欠了我多少錢了?回長安了你確定能還上?”


“子正兄看我誠懇的表情……”李治眨著大眼賣萌。


李素嫌棄得不行,小屁孩這些日子不學好,連他的招牌語氣都學會了……


“好吧,先寫欠條,再說故事……上次說到哪里了?”


“三英戰呂布。”小屁孩記憶力很不錯。


“哦,對,三英戰呂布,話說奸臣董卓篡政,曹操召天下十八路諸侯討賊……等等,這是何人?他在寫什么?”李素停下了話頭,好奇地望著剛被李治召過來的一名書吏打扮的人,這人雖是書吏打扮,騎馬的功夫卻不錯,不僅雙手放開韁繩,還一手執筆,一手端著一塊硬木板,上面鋪陳著一疊紙。


李治討好地笑:“子正兄勿疑,治只想記一記,你的故事太有趣了,聽一遍不夠,所以治命書吏記下,有瑕時再看……”


李素斜瞥了他一眼,悠悠地道:“記故事啊……這個,價錢可不一樣了,要漲價的,版權費什么的……嗯嗯。”


“治再寫欠條。”小屁孩爽快地道,一副債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癢的光棍嘴臉。
V123210 發表於 2016-6-3 00:47
貞觀大閑人 第五百九十三章 待之以誠



敲詐一個小屁孩當然是有點過分,更何況這個小屁孩不但被自己敲詐得干干凈凈,還欠下一屁股債,李素偶爾三省吾身時,心里也有過淡淡的愧疚和自責,這種滿滿的如同高中生放學后搶小學生零花錢的罪惡感一直縈繞于心,然而李治這個不把錢當錢的小屁孩每次寫欠條又寫得那么爽快,對錢的態度如同糞土一般不屑一顧,每每此時,李素腦子里的惡魔便打敗了天使,毫不留情地繼續下手敲詐……


小屁孩一定不知道他已欠下多少錢了,李素也懶得提醒他,可以肯定的是,回到長安后,小屁孩王府的府庫一定跟國庫一樣空蕩蕩的能跑耗子,持家無道倆手漏財的小屁孩要么坐在空空的庫房里哭天搶地,要么……報警?


出了晉州,路就不好走了,基本是崎嶇的山路,車馬難行,有時候一不注意,車轱轆就陷在爛泥里,需要十來人合力把大車抬出來。


天氣仍然陰沉,越往北走,寒意似乎越凜冽,李素和李治騎在馬上,裹著厚厚的皮裘,仍感覺到一陣陣的寒意襲身,二人嫩嫩的臉蛋紅通通的,都快凍出裂紋了,走幾步還使勁吸一下冒出來的鼻涕泡兒,風度和優雅俱無。


“……三英戰呂布啊,嘖,那一戰打得慘烈,呂布是誰?三國武將排名第一的家伙,武力值高達一百零八,配上兵器更猛……”


“子正兄,啥叫‘武力值’?”李治冷不丁插嘴。


李素斜了他一眼:“再插嘴要收錢了啊,你自覺去寫欠條。”


“您繼續說,治絕不多言了。”李治訕笑。


“……不要在意那些細節,反正你只要知道呂布很猛,三國所有武將里最厲害的一個,話說呂布守虎牢關,當時十八路諸侯兵臨關下,指名約戰呂布,十幾萬個大男人齊刷刷站在虎牢關下,揚刀指著城墻一起喊‘呂布約不?’‘呂布約不’?或者‘呂布來一發’,‘呂布你在上面自己動’……你想想,十幾萬個人啊,而且都是大男人,對堂堂三國第一武將說出這么不知羞恥的話,呂布焉能不怒?于是抄起方天畫戟就出關迎戰,關外十八路諸侯大笑曰:‘甚善,我們終于撩到奉先矣!’……”


李治兩眼發直:“…………”


李素看了看他的表情,嘆了口氣,喃喃道:“這段應該修飾一下的,屬于十八禁內容了,好污……”


“后來呢?”李治露出極感興趣的模樣,也不知他感興趣的是很黃很污的內容,還是真正的故事。


“嘖,這孩子真早熟……”李素撇了撇嘴,接著道:“后來當然就打起來了,話說呂布不愧三國第一武將,接戰便連斬諸侯數將,并得意洋洋揮戟示威,當時袁紹和曹操急了,放言曰:‘誰能拿下此獠,必重賞!’,這時劉備站出來請戰,曹操很奇怪,說‘諸將皆奈何不得呂布,公何以戰之?’,劉備淡定曰:‘很簡單,我們兄弟三人輪他,大哥輪完到二弟,二弟輪完到三弟’……嘖,殿下你看,三國那個時代真的好污好亂,不忍直視,幸好你沒生在那個亂世。”


李治繼續呆滯狀:“…………”


好好一個“三英戰呂布”的故事,被李素編成了黃段子來回說了大半個時辰,說完后李素意猶未盡地咂摸咂摸嘴,扭頭再看李治,小屁孩微張著嘴保持呆滯狀態。


“好了,這段說完了,下次給你說點刪節版的……”李素撫了撫他的頭道。


李治回過神,驚嘆道:“呂布……真猛將也!”


李素笑道:“你父皇也不差,麾下有李靖,李績,程咬金,尉遲恭,秦瓊這些名將,揮斥前隋,無敵天下,遂得大唐江山。”


李治點點頭,無比向往地道:“藥師伯伯,程叔叔他們也都不錯……若是讓三國里那個紅臉漢子關羽與秦瓊伯伯大戰三百回合,不知誰勝誰負……”


李素臉有點黑,后世“關公戰秦瓊”的俗話該不會是從這個小屁孩嘴里說出去的吧?


李治仍舊滿臉憧憬,道:“好個呂奉先,當真是三國無雙的猛將,此人或許智謀不足,然勇武蓋世,非帥才,卻是極好的將才,若歸于我父皇帳下效力,真不知會為我大唐開創怎樣的曠世功業……”


李素眨眼:“可是,呂布是三姓家奴呀,這人很沒節操的,誰勢力大他就投奔誰,誰若失了勢他二話不說就叛變,這樣的人你父皇敢用嗎?”


李治白了他一眼,道:“有何不敢?父皇常說,天下之士皆可用,貪財者我賜之以帛,重義者我待之以誠,尚名者我許之以官,如此,豈有不景而從者?”


李素若有深意地看著他:“你呢?你若是皇帝,有這么一個沒有節操容易叛變的武將,想殺又舍不得殺,想用又不放心用,你當如何處之?”


李治愕然,他沒想到李素會突然提出這個問題,隨即垂頭陷入沉思,片刻后,抬起頭道:“我若是皇帝,無論貪財,尚名,重義,甚至無論這個人有沒有本事,對任何人我皆待之以誠,或許開始時他們并不服我,不認我,但時日久了,他們終究會被我感動,從此對我死心塌地,我相信我若以誠待之,并無辜負之處,他們一生必不舍叛我,不忍棄我。”


李素呆怔,久久不語。


有的時候看一個人的世界觀價值觀,只從平常的一些對話里便能看出幾分,其實剛才這個問題,李素是有意問之,目的也是想知道李治的回答。


李治的回答無疑是很正確的,正確得有點過分,有點單純,但是,從這個回答里,李素卻一眼看到了這個孩子無比純潔干凈的內心。


未來的李治,將會有無數暴風驟雨等著他,經歷無數風雨后,心性不知會變成什么樣,可至少現在,此刻,這個孩子是干凈的,從里到外都是。


見李素久久不語,李治不由有些臉紅,垂頭輕聲道:“治的回答……是不是錯了?”


李素嘆了口氣,道:“殿下,任何時候,付出什么不一定就能收獲到什么,世上狼心狗肺之人多矣,你待之以誠的人,付出再多別人也不一定會被你感動,說不定會把你當成傻子,無限無盡地向你索取,當你已付無所付時,他們就會毫不留情地離你而去,甚至干脆在你背后捅你一刀,因為反正你已沒有了利用價值……”


李治張大了嘴,驚愕地盯著他,似乎沒想到一貫溫潤爾雅的李素今日竟會對他說出如此陰暗的話。


李素扭頭朝他笑笑,道:“話不好聽,對嗎?可這就是世道人心,按說你還是個孩子,我不該跟你說這些的,但你和別人不同,有些陰暗的東西,不好的東西,我覺得你應該早點知道比較好,往后若有人算計你,你也知戒備提防,不會傻乎乎的上當……其實,若從帝王之術來說,你父皇用人的法子是對的,當然,你這個年紀知道‘待之以誠’這四個字,也算很不錯了,殿下,你是個好人。”


李治忽然不覺剛才被人發了好人卡,呆怔過后,忽然問道:“子正兄剛才說我和別人不同,我和別人有何不同?”


李素笑笑,這話就不好回答了,劇透神馬的……


淡淡瞥了他一眼,李素道:“別人欠了錢恨不得飛到九霄云外躲著債主,你欠了我那么多錢卻好意思恬著臉上來搭話,從這一點我便看出你和別人有很大的不同……”


兩天后,隊伍已進入晉陽地界,離晉陽城尚距一百多里。


晉陽地屬并州,李治是掛名的并州大都督,這也是李世民這次必須把這個小屁孩派出來的原因,都督就是都督,無論這個都督大小,地方出了事,都督是必須代表朝廷出面解決平息的。


進入晉陽地界后,路上的難民明顯多了起來,和晉州一樣,百十人一群,攜家帶口,拎著簡單的行李,一步一步緩慢而蹣跚地走在山路上,每個人臉上都透著深深的饑色,更多的卻是一片對前途和生活絕望的木然的表情,從這些難民的臉上,李素幾乎看不到任何生機。


越看越驚心,李素背后甚至有一種毛骨悚然之感。


此刻心情很沉重,同樣是饑餓,這些百姓卻跟晉州的不一樣,晉州百姓再餓,他們懂得掙扎求生,懂得跟官府鬧事,懂得帶著全家人往長安城去找活計養活家小,他們做的一切只是為了活著。


可是晉陽的這些百姓,他們……像一群沒有靈魂的行尸走肉,只是拖著軀殼下意識地走動著,他們似乎已對未來完全絕望了。


李素的心徒然一沉。


百姓們這種沉默而木然的表情,看似平靜,實則卻已非常嚴重了,誰都不知道在這平靜的外表下,醞釀著怎樣的驚天風暴,這個時候只要一點點小火星,說不定就會燒成燎原大火。


李素不再遲疑,迅速招過一名部曲,沉聲道:“拿我的腰牌馬上趕去晉陽城面見刺史,就說晉王殿下和涇陽縣侯奉旨賑濟晉陽百姓,請晉陽刺史馬上召集民夫在南城門外搭建難民棚帳,并且放出消息,今晚官府開粥棚,請難民們速至南城門外聚集,快去!”


部曲領命,匆匆打馬狂奔而去。


李治臉色有些蒼白,指著經過身邊的百姓,訥訥道:“子正兄,他們……他們……”


李素沉聲道:“殿下,晉陽的麻煩比我們想象中大一些,而且比晉州嚴重多了。”


“你如何看出來的?”


李素嘆息道:“從難民的臉上,殿下,無論遇到任何惡劣的天災人禍或意外,每個人都會有求生意志的,哪怕啃樹皮野草甚至吃土,都要讓自己活下去,可是從這些難民的臉上,我只看到了絕望。”


李治愕然道:“晉陽……到底發生了什么?”


李素放眼眺望遠處,冷笑道:“這個問題,我想晉陽刺史會回答你的。”
V123210 發表於 2016-6-5 00:18
貞觀大閑人 第五百九十四章 駕至晉陽


晉陽屬于并州,在歷史上,晉陽的地位很重要,它屬于北方重鎮,是僅次于長安洛陽的第三大都城,五代十國的紛爭史上,那么多人輪流當皇帝,幾乎所有的皇帝都在晉陽或晉陽附近發跡起家。如果所謂的風水玄學真實存在的話,晉陽就屬于那種龍氣彌漫,貴不可言之地,野心家們只要深吸一口氣,吸進去的滿滿都是龍氣,實在是心曠神怡爽歪歪……


唐高祖李淵無疑也是吸過晉陽龍氣的人,而且看樣子吸得比較多。


眾所周知,唐高祖李淵也是在晉陽起兵反隋,聯合關隴集團世家門閥,從起兵到占據整個隋朝的江山,整個過程只用了一年,由此可見,當時沉暮的隋朝脆弱到何等地步,仿佛只是輕輕戳了一指頭,一個龐然大物般的巨人便轟然倒地,江山換了新主人。


因為晉陽是龍興之地,所以大唐的兩代帝王對晉陽都很重視,這種重視卻只體現在心理上,武德年間,李淵下旨將晉陽歸劃到并州治下,一個原本由郡治的大都城,莫名改成了縣城,歸由并州管轄。當然,這完全是軍事和政治行政區方面的統一考慮,晉陽是山西腹地,北臨突厥,南面長安,正經的中原重鎮,兵家必爭之地,更何況對李唐江山有著無可替代的深層政治地位。


所以今年大唐北方四道皆雪災,四道數十座城池或多或少都有一些亂象,但一聽說晉陽亂了,李世民和朝臣們卻格外凝重,第一時間將晉王李治和李素派了出去平息,這就是因為晉陽不能亂,在政治上,處于龍興之地的晉陽等于一座高大顯眼的風向標,無數人的眼睛都盯著它,晉陽若亂,北方四道將會紛紛起而效之,那時整個大唐的半壁江山都會亂了。


離晉陽尚距一百多里時,李素便已派出禁衛通報晉陽縣令,命他迎接晉王儀仗,禁衛飛馳而去,隊伍仍在緩慢地朝晉陽移動。


一百里的路程,隊伍卻整整走了一天,后面的運糧馬車沒辦法提速,待能看到晉陽那座巍峨城墻的輪廓時,已是第二天下午時分了。


騎在馬上,看著遠處那一道黑色的長長的城墻,中間的箭樓如利刃聳立,傲然立于晉中平原上,李素不由露出淡淡的笑意。


到晉陽了,此行最終的目的地。


風雨苦難,甚至刀兵之危,未來等待他和李治的,卻不知是什么。


不管是什么,吾往矣!


未多時,隊伍行至晉陽城下,與晉州不同的是,城外并未聚集難民百姓,空蕩蕩的一個人都沒有,空曠的平地上,偶爾只聽到幾聲烏鴉的啼叫,嘶啞難聽,除此別無一人。


李素的臉色有些疑惑。


城外固然沒有百姓難民,但也沒有一個官員,意料中的晉陽縣令出迎的景象并沒有看到,城門吊橋下空蕩蕩的連一條歡迎他們的土狗都看不到。


李素還在疑惑,李治卻不爽了,情緒瞬間浮上臉,小臉蛋陰沉陰沉的,露出幾分罕見的皇子傲氣。


“晉陽縣令安敢如此慢待本王!”李治怒道。


李素斜瞥他一眼,看著李治漲紅了臉,兩只鼻孔擴張,瘋牛似的呼哧呼哧喘著粗氣,片刻后,李素才悠悠地道:“王霸之氣散完了沒?”


“……差不多了。”


“好,殿下收了神通吧,冷靜下來仔細想想其中的原因。”


李治語氣仍有些冒火:“能有啥原因?”


“晉陽受災比晉州嚴重,這個時候晉陽縣上下官員是最繁忙的時候,他們要安置難民,要到處找賑災糧食,還要提防難民鬧事,相比之下,出來迎接一位皇子和一位縣侯當然就不那么重要了。”


李治指了指空蕩蕩的城門,道:“就算晉陽縣令不出迎,那也該讓咱們看到他們是如何安置難民吧?可是你看,難民也沒有,官員也沒有,整個晉陽城如同死了一般,不見半點生機,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素摸了摸鼻子,慢吞吞道:“這也是我疑惑的地方,非常時期,殿下不必計較禮儀之事,咱們且先下令隊伍城外扎營吧。”


隊伍城外扎營的同時,李素派了禁衛進城入縣衙打聽晉陽情勢。


沒多久,禁衛出城來報,晉陽縣衙空無一人,連最基層的捕頭衙役和雜役都沒有,整座縣衙空無一人。


李素眉頭緊蹙,開始覺得有些不安了,這個情況很不正常,安置難民再忙,縣衙必須有人駐守的,哪怕有事全出去公干了,總該有個守傳達室(耳房)的老頭吧?


李治見李素臉色陰沉,不解地看著他,滿臉懵懂。


李治生于皇宮,長于皇宮,甚少出宮,對地方官府的規矩自然更是全然不懂,所以他不清楚李素臉色為何如此凝重。


“再探,多叫些禁衛進城,大街小巷跟居于城內的百姓打聽,不僅打聽官府的事,但凡晉陽地方的所有情況都可以問一問,受災情況,難民多少,餓死者傷亡者,趁災亂鬧事者,官府的處置方法等等,都去打聽!”李素冷冷下令。


禁衛抱拳領命而去。


扭過頭,李素朝身后的方老五一笑,道:“方五叔,你領著咱家的弟兄去晉陽城外的村莊走訪一下,看看是怎生的景況,我剛才說的那些,你都順帶著打聽打聽,另外再打聽一下各個村莊的鄉紳氏族是何人,在晉陽大抵有多大的勢力,如果這些鄉紳沒跑出去逃難的話,不妨將他們帶來見我。”


方老五領命離開。


李治不解地道:“咱們直接找到晉陽縣令不就行了嗎?為何還要自己打聽探訪?”


李素嘆道:“殿下,你沒發現晉陽很不正常嗎?官衙無人,也看不到難民,城外一片死寂,難不成晉陽并未受災,仍是一派太平景象?”


李治搖頭。


李素道:“所以有些事情,咱們不能聽別人說,要自己親眼去看,去問,親眼看到的東西才是真相,別人說的話,終歸還是不能盡信的。”


李治反應很快:“你的意思是說,晉陽縣令信不過?”


“我沒這么說,只是看到晉陽如此反常,我心中存疑,所以咱們不得不小心行事,若晉陽縣令遲遲不出現,莫非咱們就這么干等著他不成?”


李治似懂非懂地點頭。


李素看著他,笑道:“現在,咱們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殿下知否?”


“不知。”李治回答得非常干脆利落。


“第一件事都不知道,咱們要辦的第二件事恐怕殿下更不知道了吧?”


“對,不知道。”


李素嘆了口氣,道:“此行以殿下為主,我只是輔臣而已,就算殿下年幼,處事不精,但是在一問三不知的時候,是不是也稍微露出一點羞愧之色,表達一下‘知恥近乎勇’的意思?”


李治呆了片刻,然后果然露出羞愧之色:“治實不知行止,還望子正兄賜告。”


李素贊道:“甚善,收到你的誠意了,好吧,咱們現在要辦的第一件事,就是……開粥棚。”


指了指城外一片空曠的平原,李素道:“這里,置鐵鍋十口,令伙夫開始熬粥,然后派人去各村告訴鄉親們,此處有官府賑糧。”


李治恍然點頭,隨即道:“第二件事呢?”


李素抬頭看了看天色,時已近黃昏,可是天氣陰沉,不見落日,天空一片黑壓壓的烏云,籠罩在暮色中。


“第二件事……殿下,咱們應該去晉陽宮看看了。”李素沉聲道。


晉陽宮位于晉陽城內。


這座宮殿始建于東魏年間,由權臣高歡下令所建,當時的晉陽宮只是一個避暑所在,后來隋文帝時擴建,再后來,隋煬帝即位后,這位特別喜歡土木工程以及坐船巡視天下的皇帝下令再次擴建晉陽宮,晉陽宮的規模越建越大,最終成了隋煬帝比較重要的行宮之一。


這座宮殿頗具傳奇色彩,因為它的存在跟大唐的建立有著直接的關系。


隋大業十三年,李淵官拜太原留守,兼領晉陽宮監,也就是說,李淵那時是幫皇帝守太原和晉陽宮的一把手,整個太原地區由他一人說了算。


權力大了,手握重兵,又是出身關隴世家,駐守著一個如此重要的兵家必爭重鎮,但凡是個正常人,終歸心里會冒出一點諸如當皇帝之類的小理想,小憧憬。


李淵當時怎么想的沒人清楚,但事實上李淵久久沒有行動,直到有一天,他的兒子李世民干了一件非常坑爹的事,李世民想辦法把老爹李淵灌醉,然后把他送進了晉陽宮,并且叫了一位絕色宮妃來給他侍寢,李淵當時醉得七葷八素,稀里糊涂就把那位絕色宮妃給睡了……


有個常識是必須所有人知道的,男人如果醉得真的不省人事,哪怕身邊躺著仙女也是毫無知覺和反應的,李淵當時醉得那么厲害居然還有力氣睡宮妃,要么就是他天賦異稟,要么……就是順水推舟。


睡完了宮妃,李淵酒醒,看到身邊**裸的妃子,嚇了一大跳。


眾所周知,所謂的“宮妃”,絕對只能給皇帝睡的,別的男人多看一眼都是犯罪,而作為晉陽宮監的李淵卻把宮妃睡了,而且一晚上估計睡了不止一次,這個事情可就嚴重了,給皇帝戴綠帽子是怎樣的下場?


正在惶恐不安時,坑爹的兒子李世民領著一大群人沖進宮里,踹開了大門,親自來捉老爹的奸,破門而入后的第一句話就是“爹,你睡了皇帝陛下的女人,你完了,你死定了……”


滿滿的狗血套路,李淵被兒子嚇得魂不附體,急問如何是好。


李世民當然不客氣,馬上道“你已經給皇帝戴了綠帽子,要么你親自去給皇帝陛下賠罪,說不定皇帝陛下有喜歡戴綠帽子的愛好,一高興就把你赦免了,要么咱們就直接造他的反吧。”
V123210 發表於 2016-6-7 00:49
貞觀大閑人 第五百九十五章 晉陽宮前



論坑爹界的翹楚人物,李世民是絕對排得上號的,他把老爹李淵坑得不輕,不僅如此,天下咄咄怪事多矣,但兒子帶著一大群人來捉老爹的奸,實在不多見,更何況,那女人還是兒子親自安排的。≧


從頭到尾都是套路,沒有一絲絲真誠。


面對李世民的強勢,李淵被嚇到了,當李世民咬著牙一字一字告訴他,如今你把宮妃睡了,下場要么死,要么索性造楊家的反,若是造反成功,以后全天下的女人你愛睡誰睡誰,誰都沒膽子攔你。


李淵垂著頭猶豫掙扎半晌,李世民看出老爹的猶豫,趁熱打鐵道,如今天下大亂,到處揭竿而起,可謂烽火盈國,刀兵滿目,但是那些所謂的義軍都是些什么人?農民百姓,盜匪強梁,一個個臉上寫滿了“失敗者”三個字,那些什么瓦崗寨英雄,還有吹噓得神乎其神的“十八路反王”“六十四路煙塵”,聽起來氣勢磅礴,實則都是些渣渣……(反王榜排名第一的混世魔王程咬金無辜躺槍)


李世民又道,不要誤會,我不是特意針對哪位反王,我是說所有的反王都是渣渣,就憑這幾路貨色妄想推翻隋楊,奪取江山,我就呵呵噠了……


見李淵臉色愈陰晴不定,坑爹的兒子繼續勸道,……可是咱們李家不同,咱們是關隴貴族,與其他的世家門閥交好,更手握太原兵馬,駐守晉中重鎮,進可直擊長安,退可占據晉中,稱王分治江山。這天下歸根結底仍是貴族門閥的天下,那些農民組成的義軍是成不了事的,最有希望問江山鼎重幾何者,舍我李家其誰?若是聯系關隴各世家門閥同舉義旗,以我李家為反了隋楊,偌大江山何愁不可取也?


不得不說,李世民雖然坑爹,說的話卻很有道理,給老爹分析天下形勢并無夸大或自驕,對敵人對自己都有著非常客觀清醒的認識,李淵終于被說得心動了,像一個饑渴多年猛然被漢子撕扯衣裳的中年寡婦,嬌羞薄怒卻又半推半就,欲迎還拒,既想要快感又怕倒了貞節牌坊,猶豫掙扎許久,最后終于狠狠一咬牙,行,反了!


許多年以后,史書蓋棺定論,世人都說奠定大唐立國基礎的人是李世民,是他給老爹下套,是他趁機向老爹剖析天下大勢,也是他半逼迫半勸服老爹起兵推翻隋朝。


千秋功過,不可盡信史書,李淵絕非史書里所記載的那般懦弱無能,仿佛他的一切決定都是兒子在背后幫他,實際上,能深受兩代隋帝信任,并放心讓他留守太原重鎮,手握十萬兵馬的人,若是懦弱無能,他焉能高升如此官位?焉能快快樂樂地活到跟晉陽宮的宮妃胡天胡地,稀里糊涂給皇帝戴綠帽子的那一天?


所以,李淵之所以敢造隋朝的反,是因為他自己本來就想造反,這個念頭已存于心中多年,暗中秘密謀劃而已,而不是被他兒子勸到造反,理論上來說,老爹被兒子捉奸后的第一反應不該是聽他分析天下大勢,而是一棍子撲死這個不孝子。


晉陽宮,對李唐來說意義非凡,這里是李淵起兵反隋的導火線所在,而且這個導火線估計連李淵自己都沒臉說。


大唐立國二十余年,自從李家父子在長安城坐穩了龍庭后,晉陽宮也就漸漸被李家遺忘了,除了固定駐守的宦官宮女外,這座頗具傳奇色彩的宮殿已泯然于世間。


然而這一次,晉陽宮終于再次落入李家人的眼中。


雪災起,晉陽亂,晉陽宮再次充當了導火線的角色,因為晉陽宮被大雪壓垮了十余間宮殿,這個高祖龍興之地受災嚴重,在如今世人的眼里看來可不僅僅是天災,許多神秘玄幻的說法便喧囂塵上,一時間市井眾說紛紜,議論不休,流傳最廣,取信度最高的說法自然是天譴,沒辦法,誰叫李世民干過一樁很不光彩的事呢,弒兄殺弟,逼老爹退位禪讓,在這個崇尚以孝治國的年代,李世民無疑是上下五千年所有兒子們的絕對反面教材,并且被民間指指點點十多年。


不孝,是要遭天譴的,晉陽宮顯然就是被天譴了,這是老天釋放出來的明顯警告。


而晉陽之亂,起因便是被雪壓垮的十余間宮殿,有了事實,有了迷信傳說,謠言自然便有了市場,相信它的人越來越多。


一切,皆因晉陽宮而起。


李素和李治并肩走到晉陽宮前,宮門巍峨高聳,氣勢恢宏,絲毫不遜于長安的太極宮,不一樣的是,晉陽宮明顯破敗了,宮門上的朱漆和銅釘都已掉色剝落,廣場上的青石磚也遍地坑洼,凹凸不平,整個景象處處斑駁,處處蕭然,宮門緊閉,門前的廣場上空蕩蕩的,不見一個值守的府兵,更不見宦官。


二人在宮門前站定,后面跟著數百名禁衛。


李素望著陳舊破敗的宮門許久,朝李治揚了揚下巴,道:“殿下,去叫門吧,今日你也算回家了……”


“回家?”李治揚眉不解。


李素沉聲道:“這是你高祖皇帝爺爺龍興之地,在這座宮殿里,你高祖爺爺睡了一個……干了一件大事,雖然那時的你連液體都不算,不過想必你父皇都跟你說過的。”


李治笑道:“這話倒是沒錯,我也算是回家了。”


說著李治挺起胸,走到宮門前,掄起拳頭使勁砸門,砸著砸著覺得力道太小,最后索性用腳踹了。


“本王是晉王,哪個混賬在里面?還不開門迎駕!再晚半刻本王定將爾等吊起來掛在旗桿上抽死!”


李素撇了撇嘴,這小屁孩,看著溫文柔弱,真正擺起王爺的架子,那迎面撲鼻而來的濃濃的紈绔惡霸味道……嘖!


又是砸門又是踹門,偏偏有人吃這一套,未多時,厚重沉實的宮門出難聽的令人倒牙的吱呀聲,大門徐徐開啟,才只開了一線,一名老宦官便從門縫里匆忙閃身而出,定定看了李治片刻,忽然撲通跪在李治面前,惶然道:“老奴拜見晉王殿下,殿下遠來而至,請恕老奴未迎之罪。”


李治的王爺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扭頭朝李素得瑟地擠擠眼,然后回過頭肅然道:“你起來吧,先告訴本王,你是何人,在晉陽宮任何職。”


老宦官大約六十來歲,頭白了一大半,身軀微微佝僂著,臉上布滿皺紋,眼睛似乎有些毛病,看人時不自覺地瞇著,而且眨眼很頻繁,李素端詳半晌,猜測這老宦官可能因年老而患了青光眼白內障之類的病。


聽得李治垂問,老宦官起身后急忙彎腰稟道:“回殿下,老奴名叫申義,十二歲便已入宮,爾來已有近五十年矣,老奴入宮那陣子還是隋朝的天下……咳,老奴該死,年紀大了,改不掉啰嗦的毛病,殿下,老奴是晉陽宮的副監,當年高祖皇帝陛下領王師出晉陽征伐天下時,便委老奴為晉陽宮副監,看守我大唐高祖皇帝龍興之地,后來貞觀四年時,當今陛下巡視晉陽,入住晉陽宮,亦叮囑老奴繼續看守此宮,其實老奴早在高祖皇帝未興義師時便看出來了,當今陛下那時還是太原留守之子,其行也,宛若龍騰,其踞也,宛若龍盤,頭頂隱隱可見紫光,正是九五極貴之相……”


李素和李治不約而同打了個呵欠。


這老宦官倒也實在,前面說一句自己年紀大了很啰嗦,接著便不負眾望,果然很啰嗦……


李治年紀小,耐心也不夠,終于忍不住打斷了老宦官的滔滔不絕,道:“你是晉陽宮的副監,那誰是正監?叫他來見我。”


名叫申義的老宦官神情一滯,吃驚地看著李治,連身后的李素都嘆了口氣,下意識地挪開幾步,一副我跟這瓜娃其實并不熟的表情。


李治愕然:“咋了?我問錯了嗎?”


申義垂訥訥不敢言,李素忍不住嘆息道:“殿下,‘晉陽宮正監’的位置,應該是空懸的,因為當年高祖皇帝陛下曾是太原留守時,兼領著宮監的官職,高祖立國,臣子后人自然要避其諱,其位必須空懸的,就好像當初你父皇還是秦王時,被高祖皇帝陛下任為尚書省的尚書令,你想想,后來你父皇登基后,尚書省還有‘尚書令’一職嗎?只有左右仆射了,‘仆射’之名雖是尚書令的輔官,實則房相,長孫相行的卻是宰相之實,這便是所謂的‘避諱’……”


李治臉色被臊得通紅,有點惱羞地白了他一眼,道:“行了,你比這個老宦官還啰嗦……”


不敢看申義怪異的眼神,李治四下環視,假裝看風景的樣子,嘴里道:“如此說來,這晉陽宮應該是你當家了,那么,申義,你告訴本王,晉陽到底怎么了,縣令和差役等一干官員呢?宮里其他的管事呢?還有,晉陽災情如此嚴重,為何城內城外卻不見一個難民?”


申義不停眨著眼睛,看來眼疾有點嚴重的樣子,沉默半晌,道:“殿下,晉陽情勢確實不妙,因為雪災誤了春播農時,一年生計無望,百姓攜家帶口離鄉討活路者不少,聽說也餓死了不少……”


李素心頭一沉,搶著問道:“晉陽縣令如今何在?”


申義臉色有些陰郁,嘆了口氣道:“災情嚴重,情勢危急,不知哪里冒出來一些大逆不道的謠言,晉陽城外村莊都傳遍了,留下來的百姓們人心紛亂不穩,據說上月還有一伙子盜匪強梁打著殺富均糧的旗號煽動蠱惑百姓們造反,幸好被并州都督府的將軍領兵滅了,縣令早在十日前便親自下鄉,聯合當地士族鄉紳平息謠言去了,而且也要向當地的士族鄉紳們籌糧賑災,瞧眼下的情勢,沒個十天半月的怕是回不了城……”
V123210 發表於 2016-6-8 00:19
貞觀大閑人 第五百九十六章 事起生變



晉陽是大縣,時下大唐采用的是州縣制,即地方官府只設兩級,州和縣,雖說州之上還有“道”,但這個“道”是不常設官員的,縣的首官遇到事了,首先向州首官稟報,州首官刺史得了消息,如果發現自己處理不了,怎么辦呢?直接八百里快騎遞進長安城,扔個大黑鍋給皇帝陛下,讓他操心去。


晉陽與別的大縣又不一樣,早在隋朝時還是郡治,后來武德年廢郡而立州縣制,于是晉陽也由晉陽郡改成了晉陽縣,劃歸并州,但因為晉陽是高祖皇帝起兵反隋的龍興之地,再加上晉陽人口多,版圖大,又是大唐北方直面突厥的邊境重鎮,無論政治,地理,經濟還是軍事,晉陽都有著特殊的地位,所以武德年間晉陽改縣之后,又將晉陽劃為“京縣”。


什么叫“京縣”呢?時下大唐對全國所有的縣都分等級的,一共分為大縣,中縣,中下縣和下縣,但是這樣劃分未免有些簡單粗暴,于是又根據各縣地理位置和人口經濟等條件,作出了更細致的區別,如離都城長安不遠,而人口和版圖比較大的縣,則稱為“京縣”或“赤縣”,又以地理條件優劣美惡劃分出“畿縣”“望縣”“緊縣”等,其意思大抵跟后世的“全國百強縣”之類的評比差不多,如果一定要更深刻的解釋何謂“京縣”,那么三個字可以概之:很牛逼。


作為大唐的第三大都城,晉陽縣大約有五萬戶,二十多萬人口,這個數值看起來似乎有點可憐,放在后世任何一個縣,拎出來都比晉陽多得多,可是如今的貞觀年確實只有這么多人,房玄齡曾在貞觀十三年上疏,向李世民報告如今的天下人口數,這份奏疏大抵相當于人口普查的性質,在房玄齡的奏疏里,整個大唐如今只有三百零四萬戶,人口一千二百多萬。


據說李世民看了奏疏很生氣,氣得半宿沒睡著覺,為什么呢?沒面子啊!


所謂的“沒面子”,自然要有比較,俗話說“人比人該死,貨比貨該扔”,就是這個意思,在隋朝大業二年,當時的朝臣也給皇帝上過一份人口普查報告,那一年全國的總戶數是八百九十萬戶,人口四千六百多萬,時隔三十多年,無數朝臣和百姓追捧鼓吹的“貞觀盛世”,卻比隋朝驟然低了那么多,所謂的“盛世”,仿佛像一場自編自導,自娛自樂的掩耳盜鈴把戲,李世民焉能不怒?當時那種心情,就好像期末考試后學渣看到學霸的成績單……


如今大唐的各級官府鼓勵生育,出臺了無數生育獎勵政策,為了轄下人口的增長,為了民間百姓配種繁殖的大事,官府催促成婚,動員下崽已經到了喪心病狂的地步。甚至連李素本人都是官府鼓勵婚育的犧牲品……當然,如今看起來已是獲益者了,就是這么神奇。


所以,如此大力度的鼓勵生育,不是沒有原因的。


不過矛盾的是,男女成婚生育如此重要,大唐卻默認男風搞基為風雅,這個邏輯實在令人想不通……


晉陽的二十多萬人口對朝廷來說自然不算少了,可是對李素來說,這二十多萬人卻成了他的大麻煩。


災年的百姓是很容易被煽動起來鬧事甚至造反的,所以理論上這二十多萬人都有造反的可能,若果真集結成軍,再有一個適合的所謂順應天意的領導者,那么,這二十萬因災而反的百姓驟然成軍,席卷晉中直逼長安也不是不可能。


名叫申義的老宦官啰嗦個沒完,大概意思李素聽懂了。


情勢與自己想像的一樣嚴重,總的來說,眼下的晉陽有兩個大麻煩,其一,謠言滿天飛,其二,大災缺糧,百姓分崩離析。


“縣令下鄉向鄉紳籌糧,能籌到糧食嗎?大災之年,難道鄉紳們沒出去逃難?”李素不解地問道。


申義愁容滿面地嘆道:“盡人事而聽天命,咱們也只能如此了,朝廷的賑糧遲遲不到,晉陽謠言四起,百姓人心不定,老奴覺得呀,這謠言比天災還可怕,缺糧朝廷可以調撥,但是謠言,卻不是官府一天兩天能平息下去的……”


李素與李治對視一眼,然后都嘆了口氣。


正打算進晉陽宮看看,尤其要看看那十余間被大雪壓垮的宮殿,忽然一名禁衛匆匆從遠處跑來,抱拳道:“稟殿下,晉陽縣令回城了!”


申義聞言露出奇色,道:“怪了,孫縣令十日前下鄉平息謠言,向鄉紳籌糧,這可是個耗費日子的活兒,難道短短十日便有收效了?”


禁衛道:“……殿下,晉陽孫縣令是被差役抬回來的,他身受大小傷十余處,回來時昏迷不醒,如今正躺在縣衙,大夫正給他診治。”


李素三人同時大吃一驚,異口同聲道:“何人敢對朝官動手?”


禁衛道:“聽說是被晉陽城外的鄉民毆打,具體便不知了。”


李治臉蛋迅速漲紅,一臉怒色咬牙道:“好個刁民,真是無法無天了!”


李素斷然道:“殿下,走,去縣衙看看!”


晉陽縣令姓孫,名輔仁,本是齊州人,如今這年頭雖說有了科舉制,但畢竟還不算太普及,大唐大多數的縣令都是通過士族薦舉而任命的,孫輔仁也是如此。


李素和李治匆匆趕到縣衙,申義也前一腳后一腳跟著過來了。


走進縣衙,直穿大堂,李素等人徑自入了后院廂房,孫輔仁滿身傷痕躺在床榻上,臉色蒼白,兩眼緊閉,上身****著,胸膛后背處處淤青,似乎是被鈍器打過,一名老大夫正忙著給他敷藥。


床榻旁還有一位婦人,二十多歲的模樣,兩名小丫鬟一左一右扶著她,婦人靜靜立于一旁正傷心抹淚,看年紀應是孫輔仁的夫人。


李素三人一進門,婦人呆怔過后便露出慍色,尋常人家的后院一般是不允許陌生男子進入的,更何況這里還是縣令家的后院,申義急忙解釋介紹,聽說是從長安來的王爺和侯爺,婦人急忙大禮跪拜,這個時候自然也沒必要客套,李素命丫鬟扶起了她,然后上前俯下身,仔細端詳著孫輔仁的傷勢。


下手很不輕,身上的傷痕大大小小十多處,但基本都是鈍傷,沒見流血。


“殿下,從孫縣令的傷痕看出什么來了嗎?”李素盯著孫輔仁,嘴里淡淡問道。


李治也學他的樣子仔細看了一遍,道:“被打的啊,這還能看出什么?”


李素搖頭,道:“殿下還要更細心一些才是,你看,孫縣令身上的傷大多集中在胸膛,后背以及大腿,脖頸以上卻鮮少有傷,唯一一處是腦部太陽穴附近,這說明什么?說明下手的人看似瘋狂,實際上卻是留了手的,他們也不敢真把縣令打死,要么是對朝廷心存忌憚,怕把事情鬧大,要么就是刻意為之,向朝廷官府示之以威,我以為前者的可能更大一些,唯獨這腦部的那道傷,或許便是害孫縣令昏迷的主因,孫縣令主要是被鈍器所傷,鈍器擊打太陽穴,力道控制不好的話非死即殘,可孫縣令卻只是昏迷,說明下手的人是個行家,至少是個揍人的行家……”


嘴角露出一抹怪異的笑,李素淡淡道:“所以……所謂被鄉民毆打,這些人里面究竟有多少真正的鄉民,多少心懷不軌的惡徒,這事還真是耐人尋味了。鄉民中摻雜了這么多的惡徒,既要示威,又心存忌憚,敢對縣令下手,又不敢真的把事情鬧大,這些惡徒恐怕羽翼已成,但還沒到豐滿的地步,晉陽之亂,或許還有救……”


李治一臉懵然加崇拜,呆怔半晌后道:“從這些傷痕你居然能看出這么多道道來,難怪父皇對你如此看重,將如此重任交予你,子正兄果然名不虛傳……”


不僅如此,就連一旁的申義,婦人甚至大夫都一臉欽佩。


老大夫拱了拱手,道:“這位侯爺說得沒錯,孫縣令身上其他的傷痕看似嚴重,實則只是皮肉之傷,并無大礙,真正令他昏迷的,正是太陽穴附近的那一擊。”


李素謙虛地搖了搖手,道:“請問大夫,孫縣令何時能醒來?”


大夫猶豫了一下,正要答話,床榻上的孫輔仁忽然發出一聲難受的呻*吟,隨即緩緩睜開了眼睛。


婦人大喜,猛地伏在他胸膛上,一邊抹淚一邊大哭。


醒過來的孫輔仁臉色仍有些灰敗,吃力地拍了拍婦人的肩,然后目光移到李素和李治二人身上,失神的目光透出幾許疑惑。


申義笑著上前,先問候了一下孫輔仁,又把李素二人的身份介紹了一下。


孫輔仁頗為驚訝,強撐著欲起身行禮,被李治攔住了。


李素猶豫了一下,還是忍不住問道:“孫縣令大傷在身,正應靜養,殿下與我本不該再拿晉陽之事煩擾你,可是如今晉陽情勢不妙,殿下與我還是不得不多嘴問幾句。”


孫輔仁搖頭,吃力而虛弱地道:“侯爺盡管問來,下官知無不言。”


李素點點頭,道:“請問孫縣令,你的傷……果真是被鄉民毆打所致嗎?”


孫輔仁眼中露出憤怒之色,咬了咬牙,道:“尋常鄉民怎敢冒犯朝官?那些人都是惡徒,甚至……說是反賊亦不為過!”
V123210 發表於 2016-6-9 08:48
貞觀大閑人 第五百九十七章 危言聳聽


無論歷朝歷代,百姓打官員是很嚴重的一件事,在各朝律法里,不論對與錯,百姓打官員少說也是殺頭的罪,更嚴重的可能會被滿門抄斬,因為官是皇帝統治天下百姓的代表,打官就意味著直接挑釁皇權,等于打皇帝的臉。


孫輔仁被揍得很慘,從政治角度來說,等于李世民的臉被揍腫了。


孫輔仁的憤怒當然能理解,如果李素被揍成這樣,早就氣得自爆了,只是孫輔仁話里的“反賊”倆字,卻令李素神情凝重起來。


“孫縣令說‘反賊’,不知何意?”


孫輔仁強撐起身子,旁邊的夫人急忙扶起他,給他背后墊了一張褥子。


喘了幾口氣,孫輔仁輕聲道:“下官這幾日在晉陽西城外的營頭村,城中謠言四起,營頭村尤甚,下官聽說自上月因天災而誤春播始,營頭村的鄉民便頻繁鬧事,不僅村中盜掠案件增多,甚至一些謠言都是從營頭村首先傳出去的,村里百姓人心動蕩,里正前往勸說也被打成重傷,下官這次帶了十來名差役去營頭村,為的就是從源頭上把那些大逆不道的謠言全掐了,然后將造謠之人拿問以儆效尤……”


李素想了想,道:“孫縣令,不知營頭村的謠言主要說的什么?”


孫輔仁道:“……說的全是誅心之言,什么今上不仁,故上天降災于人間,是為警醒百姓,若不能改換天地,不僅是今年,往后十年里,天下都將災難不斷,謠言還說,這些都是可以證實的,從今上登基的貞觀元年開始,幾乎每年都有重大的天災,比如貞觀元年的山南道的蝗災,貞觀二年黃河決堤,貞觀三年江南道洪災……”


李素皺眉道:“這些鬼話百姓也信?”


孫輔仁露出苦笑,嘆道:“百姓信,因為……這些不是鬼話,真的是事實,下官到了營頭村后聽到這些謠言,馬上命隨侍書吏翻閱志書,打算以事實駁斥謠言,可是書吏翻閱志書后告訴我,謠言里說的從貞觀元年一直到今年的災難,是真實存在的,每一件都有志可查,顯然造謠的惡徒確實做足了功夫,百姓中有年長者,自然也清楚這些話的真假,于是一傳十,十傳百,營頭村的百姓們便都信了,只不過所謂的‘改換天地’之類的話太過誅心,村民不敢言罷了……”


李素不由也露出了苦笑。


謠言這種東西,也分低級和高級,低級的謠言自然是滿嘴跑火車,一通胡說八道下來沒一句實話,經不起任何推敲和證實,這種謠言是最容易平息的,因為它根本站不住腳,哪怕一句話都不辯解,謠言終究有不攻自破的一天。


而高明的謠言就麻煩了,九句真話摻一句假話,聽的人前面九句真話全信了,也推敲查證過了,最后再來一句假話,誰能不信?這種謠言往往生命力是最堅韌的,一旦起了頭就會如星火燎原之勢迅速蔓延,而且謠言里僅有的那句假話,往往是造謠者最終的目的,摻雜在真話里的假話很容易被取信,而被取信的后果就是殺傷力巨大,不容易平息,造成的后果也是很可怕的。


從古至今的改朝換代,那些野心家們往往以宗教或上天之名煽動造反,謠言便是他們主要的手段方式。


晉陽城的謠言,無疑是屬于后者的,很麻煩很難平息的那一種,配合著李世民曾經不光彩的事跡,還有這些年不斷的天災,以及今年降臨到每個百姓頭上的絕望生計,謠言迅速醞釀發酵,最終蔓延成災。


李素揉了揉鼻子,沒好氣地瞥了李治一眼,目光里的意思很清楚,看你爹干的好事!


李治渾然不覺李素不善的目光,反而憂心忡忡嘆了口氣:“如此說來,晉陽的謠言平息不了了?”


神情忽然一變,李治換上一副惡狠狠的表情,道:“本王倒想看看,到底何方惡徒膽敢煽動百姓改換天地,活膩味了,全都拿下砍了!”


李素斜瞥著他,道:“惡徒摻雜在百姓里,你分得出誰是良民誰是惡徒嗎?”


李治惡狠狠的表情頓時一滯,接著像一只扎破了皮的球,迅速泄了氣,無比頹喪地道:“我分不出……”


李素淡淡地道:“那就等你分得出以后再放狠話,現在多看,多聽,少說,咱們如今要做的也是這件事,分出善惡,然后懲惡揚善。”


孫輔仁朝李素看了一眼,贊道:“侯爺年歲尚輕能有如此睿智,下官佩服,早年下官便聽說過侯爺之名,今日一見,果然盛名之下無虛士,陛下遣侯爺和晉王殿下巡視晉地,實是圣明。”


李素笑道:“這些話可以留到以后再說,孫縣令再說說,你是如何知道打你的人不是鄉民而是惡徒,甚至是反賊?”


孫輔仁嘆道:“下官到營頭村后,首先便召來當地里正詢問,里正說,咱們大唐的里正制分得很細致,以四戶為鄰,五鄰為保,百戶為里,五里為鄉,營頭村二百戶人家,恰有兩位里正,二人都說最近村里多了不少生人,都是過路暫歇的行商走販,賣些雜物針線粗布等等,今年大災方興,村里人心惶惶時,那些過路的行商卻愈發多了起來,哪怕一天什么都賣不出去,也笑呵呵的不以為意,反而很喜歡跟村民們聊天,談天說地無所不言……”


“這些人從來不為生計所憂,每到飯時便離村,午后又來,不偷不搶不討,就喜歡往村民扎堆的地方鉆,從此仿佛在村里定居下來似的,里正年初時便感覺到蹊蹺,向縣衙稟報過兩次,可那時正好晉陽宮殿被大雪壓垮,下官忙得焦頭爛額,對此事并未上心,過了一個月,大災來臨,營頭村首先便亂了起來,據說有人煽動鄉民搶了村里的一家富戶,并且就在那時,一些大逆不道的謠言便毫無預兆地傳開了……”


“下官那時才知情勢嚴重,急忙領了差役去營頭村平息此事,結果剛聽完兩位里正的稟報,外頭便聚集起了無數鄉民,說什么天災已至,百姓生計無望,要縣衙給個說法,朝廷到底管不管百姓死活之類的話,下官急壞了,便走到百姓人群里,對他們好言相勸不要相信謠言,并且許諾發誓朝廷定會給百姓一個交代,定會撥付糧食賑濟百姓,然后……人群里便發出一個聲音,叫百姓們不要信我的話,說什么朝廷國庫已空,糧草顆粒俱無,哪有什么糧食賑濟大家,這句話令百姓勃然色變,最后終于一發不可收拾,百姓們便朝我和差役們動手了……”


“下官是個讀書人,本無縛雞之力,被打時只能雙手抱頭,旁邊的差役拼命護住我,可雙拳難敵四手,更何況周圍的百姓密密麻麻,拳腳如雨點一般,差役們拼了命也無法護我周全,下官依稀記得有人用木鋤的柄朝我太陽穴擊了一下,然后我就昏過去了,有幾人倒練過幾天把式,性子也火爆,一見情勢亂了,也不敢拔刀,怕鬧出大事,于是以刀鞘相抗,混亂中一通亂拍,這才從人群中把我救了出來,大家護著我匆忙回了城……”


孫輔仁說了很久,似乎精力愈發不濟,臉色更白了,虛弱地嘆了口氣,抬頭望向李素,道:“此事下官有做得不周全的地方,當初那些行商頻繁來往于營頭村時,下官就應該派人徹查此事,這是下官的不對,此事了后,下官自會向朝廷請罪,只是今日之事,下官敢問一句李侯爺,若說是鄉民無知,向下官動手也只是逞一時血勇,這話李侯爺信嗎?”


李素苦笑,孫輔仁的敘述很詳細,幾乎每個細節都說得很清楚,雖然沒有直接說出結論,可是連白癡都聽得出來,毆打縣令這件事,或許是鄉民動的手,但后面必有指使之人,那些莫名其妙出現的行商走販怕是脫不了干系。


“那些行商走販呢?”李素問出一個很重要的問題。


孫輔仁嘆道:“下官被打昏迷,差役們抬我回城的路上我曾有過短暫的清醒,當時便馬上下令將那些行商拿下,誰知差役們去了營頭村后發現鄉民已散,不知所蹤,那些行商更是人影俱無,差役們沒有任何收獲,反倒是發現兩位里正被打得重傷吐血,躺在地上動彈不得……”


李素想了想,扭過頭看著李治,道:“殿下,你覺得此事當如何處置?”


李治呆了一下,然后道:“馬上向晉陽周邊城池發海捕文書,將那些行商的模樣畫下來遍貼晉中,哪怕能拿下一個都行。”


李素笑了笑。


嗯,還是個孩子,能想到這一層也算不容易了。李素也說不清為什么,如今總是有意識地在鍛煉李治,考究他處事的方式方法,提點對錯,教他明辨是非善惡,而李治的態度也很端正,這些日子下來,李素都覺得自己漸漸成了他的老師了。


“殿下,如今最重要的不是緝拿那幾個小角色,其實那些人拿不拿下,于大局并無影響,重要的是穩定人心,人心穩了,謠言自然不攻自破,殿下再想想,我們現在應該如何穩定人心?”


李治偏著頭思索半晌,道:“糧食!糧食能穩定人心,咱們帶了糧食來,賑濟晉陽城內外百姓才是迫在眉睫的!”


李素笑道:“殿下英明,就照殿下的意思辦。”


見二人如此對話,孫輔仁的眼神頗為怪異,目光一直在二人身上打量不停,似乎對這兩位長安來的王爺和侯爺很好奇,好奇他們此行的主次位置似乎……顛倒了?而且這位小王爺居然也不生氣,活脫脫一副甘之如飴的樣子,似乎天生就覺得應該矮這位侯爺一頭,模樣特別的……賤?
V123210 發表於 2016-6-12 00:06
貞觀大閑人 第五百九十八章 事出蹊蹺



李世民這個皇帝當得命苦。


也許是李世民的八字太硬,把全天下都克住了,自從登基以來,大唐天下便災害不斷,從蝗災到洪災,從旱災到雪災,每年都有一款適合大唐,每年都不重樣的粉墨登場,搞得現在的百姓都隱隱有一種期待驚喜的扭曲念頭,是啊,今年又過完了,明年會有怎樣的天災等著我們呢?想想還真是令人期待呢……


每年都要無辜躺槍一次的李世民哭暈在太極宮茅房,而且辯無可辯,誰叫他當年為了當皇帝搞出一樁不光彩的事來,所以登基以后天底下發生的所有災難,百姓們當然毫無壓力地把這個黑鍋扔在他頭上,不背也得背,所以眼下的大唐若論誰最怕天災,不是百姓,而是李世民,沒辦法,心虛嘛,天一打雷就變臉色,生怕那個八桿子打不著的老天爺又在警告他什么,一點弒兄殺弟的破事提心吊膽十幾年也沒消停。


李素也怕天災,也怕百姓造反鬧事。


來到這個年代五六年了,曾經的草根農戶子弟,父子二人連肚子都填不飽,咬牙熬夜給富戶人家做馬桶換口里的吃食,老爹大冷天跳進溝渠里給地主挖土,挖得一身冰冷回來,手里拎著兩袋子糙米,笑得如同中了巨獎似的開心,那幅畫面至今仍深深刺痛李素的心。


五六年過去,曾經食不果腹的李家如今已赫然躍入了大唐的權貴階級,李素貴為縣侯,來往皆是皇帝皇子,宰相名將,聲名顯赫于天下,家中的田地和莊戶一年比一年多,資產也越積越厚,如今甚至連李素自己都搞不清自己家的庫房里到底有多少錢了,哪天若得罪了皇帝被抄家,有些錢財連他都說不出來路,一頂“巨額財產來源不明罪”的帽子怕是摘不掉了。


李家起來了,雖然家中人丁不旺,算不上枝繁葉茂的門閥,可是,終究卻是大唐長安城里數得上號的權貴大戶。


無論怎樣提醒自己要保持本心,扎根于百姓中,事實上,無可否認的是,李家確實已成了高門大戶,早已漸漸脫離了農戶草根的階級,既然已是權貴階級,那么自覺不自覺的,總要站在屬于自己階級的立場上去看待周圍的人和事,思考和行事都已深深打上了這個階級的烙印。


所以李素也怕百姓造反鬧事,因為自己無法免俗,既得利益者關心的是自己階級的利益會不會被損害,會不會有“眼見起高樓,眼見樓塌了”的那一天,百姓造反無疑就是損害自己利益的一種。


不同的是,李素終歸還是多了幾分良心,他不會為了利益而傷害百姓,并且竭盡所能不餓死一個百姓,作為一個脫離了貧下階級的新興權貴,憑著心中幾分悲憫和善念,李素問心無愧。


李治更不希望看到大唐內部的造反,因為損害的利益比李素這個縣侯更直接,有了這個共識,才是李素和李治二人如今通力合作的基礎。


城外的難民棚帳搭建得很快,千名儀仗禁衛上山伐木采石,在城外的開闊平原地帶迅速搭起了架子,并且和晉州一樣,嚴格按照李素的分區法,區與區之間用柵欄分隔開,派禁衛巡弋維持秩序。


用餐區內架起了十余口大鐵鍋,鐵鍋后面站著伙夫,用大鐵鏟奮力地攪拌著鍋里的米粥,一陣陣誘人的粥香隨著寒風吹拂,漸漸在城外平原上彌漫開來。


糧食是最好的誘因,不用什么言語,很快,城內城外便忽然間冒出了一群衣衫襤褸的百姓,遠遠站在棚帳區外觀望,看著那十余口熱氣騰騰的鐵鍋,聞著空氣中淡淡的米粥香味,無數百姓暗暗吞咽著口水,卻一動不動,神情遲疑不敢上前。


李素和李治站在用餐區內,看著那些遲遲不敢上前的百姓,李治急得直跳腳。


“又不收他們錢,不但白給糧食,還幫他們煮熟了,就差喂進他們嘴里了,他們還在猶豫啥?”


看著那些不敢動彈的百姓,李素眼中閃過一絲異色,神情若有所思,觀察了一陣后,扭頭道:“來人,叫幾個大嗓門的禁衛,敲鑼打鼓告訴百姓,此處是官府賑濟難民所在,每日兩頓管飽,不但管飽,還管住,吃喝拉撒官府全管了,叫鄉親們莫再遲疑,速速來領糧食。”


禁衛領命而去。


很快,棚帳區的邊緣,好幾名大嗓門的禁衛敲著鑼鼓大聲吆喝,力竭聲嘶地告訴百姓,這里可以白吃白喝白住,官府全管了。


遠處的百姓們聽得真切,可神情仍舊遲疑,有幾個人畏畏縮縮往前踏了一步,可是很快又退回來。


李素眉頭皺得更深了,喃喃道:“白吃白住都不敢過來,跟晉州可是完全兩個樣子,這里面顯然有人在搞事情啊……”


李治愕然:“搞啥事?你的意思是說,有人跟官府作對?”


李素淡淡笑道:“眼下沒證據,我也不敢下定論,但其中必有蹊蹺……方五叔他們還沒回來,或許他們回來后能給我一個滿意的答案。”


頓了頓,李素忽然皺眉,指著遠處架起的十幾口鐵鍋道:“對了,鐵鍋為何架十五口?而且排得亂七八糟的,前七后八沒個規矩……”


李治傻眼:“架鐵鍋也有規矩?”


李素正色道:“當然要有規矩,無規矩不成方圓,不但要是雙數,而且排列必須對稱,左邊是什么樣子,右邊也必須是什么樣子,就像照鏡子一樣,如此才叫規矩……”


“這是哪家的規矩?”


李素大拇指反過來指著自己,淡淡地道:“這是我李家的規矩,若是我家的伙夫把鐵鍋排成這個德行,早被打斷腿了。快,叫人添一口鐵鍋,在用餐區一字排開,左邊八口,右邊八口,中間留塊空地擺兩盆梅花……算了,這個時候沒必要搞這些裝飾,梅花不擺了,反正十六口鐵鍋,一定要整齊,一定要對稱,一定要賞心悅目,令人心曠神怡……”


李治臉頰抽搐了幾下,這毛病……整個大唐都沒見過。


禁衛們如同長安東市的店伙計攬客似的使勁敲鑼打鼓,賣力吆喝,一邊喊一邊臉色赧然,腦門都滲了汗,很羞恥的樣子。


付出終究還是有回報的,饑餓最終戰勝了畏懼,沒過多久,遠遠圍觀的百姓人群里終于出現了一個膽大的,小心翼翼蹚雷區似的往前踏了一步,這一步踏出再也沒有退回去,而是繼續踏出了第二步……


民眾是盲從的,缺少的只是一個帶頭的人,有人領頭走出了第一步,接下來的情勢便完全改變了。


很快有了第二個百姓,第三個,第四個……


終于,所有百姓漸漸朝用餐區的十六口鐵鍋聚攏,吞咽著口水貪婪地注視著冒著熱氣的鐵鍋。


“排隊輪著來,官府不管碗筷,各家自取,趕緊的!”一名禁衛放聲喝道。


百姓沉默著迅速排成十幾列長隊,空曠的平原上,浩浩蕩蕩如長龍般蜿蜒。


李治嘴角露出了笑容,神情頗為興奮,心中充斥著滿滿的成就感,救活一大群人的感覺原來比在宮中對宦官宮女頤指氣使要美妙得多。


扭過頭望向李素,卻見李素仍舊眉頭緊皺,神情凝重。


“子正兄,百姓來取食是好事,你為何仍愁眉不展?”李治好奇問道。


李素沉聲道:“殿下沒覺得哪里不對嗎?”


李治迷茫道:“哪里不對?”


李素嘆了口氣:“人數不對啊,眼前十六支隊伍,每隊約二百人,加起來不過三千多人,晉陽是大縣,總計五萬余戶,二十余萬人口,就算逃難跑了一半百姓,至少還有十萬,我們初至晉陽時已下令禁衛各村各戶通告官府賑糧之事,按理說絕不可能只有眼下這點人啊……”


李治呆了半晌,訥訥道:“或許,百姓還在趕來的路上……”


李素扭頭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


孩子可以這么單純,但大人不行,眼前的情況很不正常,相比在晉州時一聲吆喝,百姓們人山人海的畫面,眼前這點人,委實太冷清了些,難道晉陽的百姓家中都有存糧,不稀罕官府的賑濟?


一陣雜亂的馬蹄聲打斷了李素的深思,扭頭一看,卻見方老五領著一群李家的部曲打馬飛馳而來。


方老五一馬當先,在離李素二人約五丈距離時忽然勒馬,馬兒一聲長嘶,人立而起,方老五緊夾著馬腹,臉貼著馬脖子,整個人如同與馬兒融為一體似的,任由馬兒前蹄騰空,仍騎在馬背上紋絲不動。


李治兩眼一亮,脫口贊道:“好俊的騎術!”


李素也有些意外,以前沒見過方老五施展騎術,卻想不到他的騎術竟如此高明,幾十年的老兵果然有幾分真本事。


方老五顧不得賣弄騎術,待馬兒兩只前蹄落地,不再動彈后,方老五腿一偏,飛身下了馬。


“侯爺,附近村莊不大對勁!”方老五小跑到李素面前,神情凝重地稟道。


“說說,怎樣不對勁。”李素心一沉,神情卻毫無變化。


“鄉親們全不見了,小人跑了十來個村莊,每個村莊幾乎都是十室九空,留下的也是一些失孤的老人和殘疾,小人仔細打聽過,說是百姓們全往長安逃難去了,可小人還是覺得奇怪,沒道理整個村子全跑了啊……”


李素點頭,方老五的懷疑沒錯,逃難是逃難,但有許多人應該會選擇留下,哪怕留下活活餓死,也不愿離開村莊半步,這種心態其實四個字可以解釋,“故土難離”,老人們基本都有這種情懷,沒道理跑得一個都不剩。


“富戶地主呢?找到一兩個富戶地主了嗎?”李素繼續問道。


方老五點頭:“村子里沒找到,不過小人運氣好,半路上倒是撿到一個,這家伙外面穿著粗布衣衫裝窮苦百姓,幸好小人當時騎在馬上,居高臨下一眼看到他衣領里面穿了一件綠色的絲綢,這玩意可不是窮苦百姓穿得起的,問他他還不承認,抽了兩嘴巴才認了,說是附近鄉郭的地主……”


說著方老五一揚手,道:“把那位衛地主請過來給侯爺見禮!”


話音落,一位神情惶然的中年男子被李家部曲拎到了李素面前。
V123210 發表於 2016-6-13 00:32
第五百九十九章 迷局如霧


    地主姓衛,很高雅的姓,與漢朝的衛青衛皇後是本家。

    只是衛地主此刻的模樣卻沒有衛大將軍半分神采,一臉畏縮地站在李素面前,身子還不時地瑟瑟抖幾下,保養得白白胖胖的面色,卻穿著一身很不搭調的粗布衣裳,看起來活像偷土八路地雷被現場逮住的漢奸。

    李素笑得很溫和,春風般和煦的笑容里,藏著一絲誰都不曾發覺的冷意。

    很有意思,自從來到晉陽,簡直開了眼界,什麼亂七八糟的詭異的神秘的事情,都被他踫上了,連半路撿個地主都是那種畏畏縮縮一副干了虧心事的樣子,好好的晉陽,它到底怎麼了?這里面的水到底多深多渾濁?

    恍惚間,李素發覺自己仿佛回到了當初的西州,那個荒涼的,貧苦的邊城,當初赴任時,西州也是表面上一潭死水,內里卻是暗潮涌動。

    晉陽……也是如此嗎?如果是,到底是誰躲藏在暗地里興風作浪,搞風搞雨?

    思忖萬千時,那位衛地主已朝他躬身行禮。

    “小人衛從禮,拜見這位貴人……呃,這位侯爺。”

    李素笑了笑,側身示意道︰“來,先見過皇九子晉王殿下。”

    衛從禮一抖,不敢置信地睜大了眼,訥訥道︰“皇……皇子?晉王爺?”

    李素微笑道︰“對。”

    身後的李治很配合地仰頭望天,不可一世的模樣,高冷範兒越來越熟練了。

    衛從禮撲通朝李治跪下,顫聲道︰“小人拜見晉王殿下。”

    李治哼了哼,仿佛從鼻孔里發出兩個高傲的單音︰“免禮。”

    接下來的對話,李治就完全成了一件昂貴的擺設,雖然架子端得很高冷,但對話的內容和節奏已由李素完全接手,李治則保持仰頭望天的高傲姿勢,一臉高處不勝寒的寂寞。

    “請問衛員外是晉陽何方人氏?”李素微笑問道。

    衛從禮神情畏縮道︰“回侯爺的話,小人是晉陽隴溝村人,小人往上三代皆住在隴溝村……”

    李素點點頭,接著笑道︰“看衛員外的樣子,想必家境頗豐吧?家中多少畝地,多少莊戶?”

    “小人不爭氣,三代所積,地不過千畝,莊戶不到四百人。”

    李素露出欽佩的表情,拱了拱手道︰“看不出衛員外竟有如此龐大的家業,了不起呀!這兩年地里收成如何?”

    衛從禮老實答道︰“前兩年還成,交了官府的租子後尚有數百石存余,只是這兩年年景不行,風不調雨不順的,地里收成也少,雖說官府也給減了租,但也只是堪堪保住了家里和莊戶們的溫飽,至于今年……”

    衛從禮神情灰暗地嘆了口氣,搖頭不語。

    李素仍舊笑容滿面︰“今年的年景自然更不行,衛員外怕是都沒有春播吧?”

    衛從禮黯然嘆道︰“年尾大雪不停,壓垮了不少莊戶的房子,還壓死了幾個人,那時小人就覺得怕是兆頭不好,果不其然,一直到了春播時節,地里的土仍凍得跟石頭似的,榔頭敲都敲不碎,入春多少時日了,沒下過一場雨,有的田地里連雪都沒化,莊戶們哭得淒慘,找小人拿主意,老天爺降的天罰,小人能有甚辦法?只好陪著莊戶一起哭,帶著他們挖溝渠,給地里灌水化凍,仍是不見成效……”

    “莊戶們吃著家里所余不多的存糧,眼巴巴盼著老天開恩給條活路,存糧越吃越少,最後莊戶一家一家的開始斷糧,小人咬著牙開倉賑濟過幾回,可是,小人家存糧再多,也頂不住幾百號人天天吃呀,後來,春播時節眼看已完全錯過,大家都絕望了,于是慢慢的,有幾家莊戶來給小人磕頭,說是不能在村里等死了,要帶著家小出去找活路,有了一家就有兩家,莊戶們都來向小人告辭,小人想攔,可……怎麼攔?攔不住啊!攔住了就要養活他們,小人家里的糧食能養他們多久?”

    衛從禮說著,忽然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五尺漢子哭得無比淒慘,令人心酸。

    李素也忍不住黯然嘆息。

    莊戶有莊戶的苦,地主的日子其實也並不好過,不是說家里有人有地就可以過舒坦日子的,既然是地主,就得承擔起責任,家里有多少莊戶就得承擔多少人的吃喝拉撒,這年頭民風樸實,還沒有逼著楊白勞賣喜兒的那種無良地主,在這個講理的年代里,無論任何階級,他們的道德底線明顯都很高,不但不敢干喪盡天良的事,還得勇于承擔,這樣才能贏得莊戶們的心,讓莊戶們死心塌地給你干活交租。

    看著眼前哭得淒慘的衛從禮,李素由衷感到同情,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道︰“你已做得很不錯了,時也運也,無可奈何,盡力了便無愧于心。”

    衛從禮擦了把淚,道︰“王爺和侯爺見諒,小人實在是忍不住……”

    李素點點頭,道︰“好,衛員外繼續說,你家的莊戶差不多都走干淨了吧?”

    衛從禮嘆道︰“對,走干淨了,沒法不走,一整年的生計斷絕了,死賴在村里難道眼睜睜看家里的老人婆姨孩子都餓死嗎?好好的家,上千畝天字良田,幾百號莊戶說散就散了,小人每天都站在村口,看著莊戶們攜家拖口離開,最後走得一個不剩,後來听說晉陽鬧匪,有流民搶掠富戶,小人也擔心沒個好下場,先讓僕人送走了家小,然後藏匿了錢糧,小人也離開了村子,害怕被流民搶了殺了,小人不得已扮作流民的模樣……”

    李素沉吟片刻,緩緩道︰“最後一個問題……衛員外,你家的莊戶都離鄉逃難去了,你可知他們都去了哪里?”

    衛從禮臉頰一抽,眼中迅速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轉瞬即逝,很快恢復如常,只不過李素眼尖,成功地捕捉到了不正常的那一瞬。

    李素臉上綻開了笑容,笑得很玩味。

    很好,越來越有意思了。

    “小人……只是莊戶們的主家,卻不是他們的老爹老娘,他們離鄉逃難,小人深覺對不起父老,怎有臉問他們的行止,再說,都是鄉下愚民,活得懵里懵懂,有的莊戶臨到上了路都怕是沒個具體的方向,浮萍似的走到哪里算哪里,侯爺所問,小人實在不知啊……”

    李素深深看著他,悠悠道︰“衛員外果真不知?”

    衛從禮苦著臉躬身道︰“小人怎敢欺瞞王爺殿下和侯爺?確實不知。”

    眼楮一眨不眨地盯著他,不知盯了多久,久到衛從禮臉色越來越白,額頭滲了汗,神色也越來越不自在,李素這才打破沉默,笑道︰“好,該問的都問了,叨擾衛員外了,衛員外遠來辛苦,這便在晉陽城里住下吧,放心,官府管吃管住,不順心的話,給你派兩個僕人也行。”

    “啊?住……住下?住,住哪里?”衛從禮吃驚地道。

    “當然住縣衙里……”李素嚴肅地道︰“晉王殿下和本侯初來乍到,對晉陽一無所知,你也看到了,這里搭起了棚帳,收容賑濟逃難的鄉親父老,孫縣令忙得腳不沾地,無暇顧及我們,難得遇到衛員外這樣的本地人,殿下和本侯正要仰仗衛員外這幾日領我們領略晉陽附近的風土人情呢,衛員外意下如何?”

    衛從禮的臉色愈發苦澀,很顯然,他不願意接這個導游的活兒。

    “侯,侯爺,小人……小人……”衛從禮憋紅了臉,刮腸搜肚組織如何婉拒的措辭。

    李素扭頭朝李治扔了一個類似于“旺財,咬他”的眼神。

    “殿下,發飆!”

    小屁孩配合非常默契,頓時兩眼圓睜,一副怒目金剛的惡霸嘴臉,從鼻孔里拖出一個冗長的單音︰“嗯?”

    衛從禮渾身一顫,急忙跪拜︰“小人從命便是。”

    小屁孩飆完收功,繼續仰頭望天,一派雲淡風輕不可一世的高傲模樣。

    微笑著命方老五將衛從禮領進城,安頓在縣衙住下。

    直到衛從禮的身影消失在城門甬道內,李治的表情從高傲變回了幼稚,急不可待地問道︰“子正兄將他留在縣衙是何意?”

    李素瞥了他一眼,道︰“殿下沒發現此人剛才說的話有什麼不對嗎?”

    “有嗎?沒有啊,情真意切的,我都想陪他哭一陣了……”李治露出熟悉的懵然迷茫模樣,無知的表情蠢萌蠢萌的。

    李素懶得看他,轉過頭望著城門甬道,嘴角噙著一絲冷笑,道︰“‘情真意切’是沒錯,‘不盡不實’也沒錯,此人肚里的東西沒掏干淨,我怎能不盛情將他留下呢?總歸要把肚里掏空了才能放他走吧。”

    李治驚道︰“莫非此人知道些什麼?”

    李素又瞥了他一眼,沒吱聲,他很懶,懶得回答廢話。

    李治又道︰“莫非他知道晉陽許多百姓莫名不見了的秘密?”

    李素淡淡道︰“或許知道,或許不知,總之,把他留住不是壞事,晉陽迷局如霧,終究要找到一個突破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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