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貞觀大閒人 作者:賊眉鼠眼(已完成)

   
vc2008 2015-3-1 14:59:49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67 4822959
V123210 發表於 2016-9-25 09:08
貞觀大閑人 第六百八十章 縱火示警

    子夜,延興門,守城都尉王 清洗麾下府兵,不願依附者皆就地斬殺,一炷香時辰不到,延興門城頭上所有的府兵全換成了王 的心腹部將,城頭馬道上卻躺滿了尸首。

    傾盆大雨的夜色中,李安儼率左屯衛六千余精兵悄悄進了城。

    城門下的空氣里彌漫著淡淡的血腥氣,李安儼騎在馬上渾若無覺,仰頭看著天空中急驟而落的雨絲,李安儼嘴角露出滿意的笑容。

    六千精兵入城,今夜出其不意的奇襲,定能創下一個以寡敵眾的傳說,絲毫不遜色當年的玄武門。

    擁戴太子李承乾坐上皇位的他,日後該是怎樣的富貴榮華?李靖,程咬金,李績……這些高高在上的當世名將也不得不在他面前低下高貴的頭顱。

    從龍之功,不比開疆闢土差,甚至更得帝王信任恩寵,攀爬巔峰的路不止一條,李安儼選擇了一條更快更輕松的路,一朝功成,位極人臣。

    “入城後列隊待命,只待城中太子左率衛大營火起,便向左右武衛發起攻擊。”李安儼冷冷下達了軍令。

    …………

    …………

    被牽扯進陰謀里的人不僅僅只有軍隊和權貴,還有長安城的市井小人物。

    剛到子夜,長安東西兩市左近的一些低矮屋子門口忽然冒出了許多人影,高矮胖瘦,穿著雜亂,每個身影都那麼鬼鬼祟祟,貓著腰悄無聲息地朝東市街心聚集,很快便聚集了二十來人,他們站在滂沱大雨里,雨點淋濕了他們的衣裳卻渾若不覺,直到東市一家綢緞店鋪的門開了一條縫,一道魁梧的人影從店鋪內走出來,眾人神情一振,紛紛注目。

    魁梧的漢子面貌奇丑,先緩緩環視眾人,然後刻意壓低了聲音道︰“各位都是王大哥的心腹弟兄,以前都承過王大哥的大恩,王大哥有話讓某轉告各位,今晚所行之事頗為凶險,若被官府拿住,多半要掉腦袋的,王大哥不忍各位兄弟落個淒慘下場,所以做事之前先把話說清楚,誰若此刻心有猶疑,盡可馬上退出,王大哥絕不見怪,日後仍拿你當兄弟……有人想退出嗎?”

    二十來人顯然並無絲毫怯意,聞言紛紛舉起了拳頭,異口同聲道︰“願為王大哥效死!”

    魁梧漢子點點頭︰“好,王大哥沒看錯你們,今夜若有人不幸身死,王大哥養爾等父母妻小,絕不教任何人欺辱,這是王大哥的千金一諾。”

    眾人激動不已,紛紛躬身行禮表達感激。

    魁梧漢子仰頭看了看天色,猛地一揮手,道︰“走!”

    …………

    長安城,四方館。

    吐蕃大相祿東贊半躺在床榻上讀書,桌上的油燈搖曳,時有秋風入室。今晚雷雨交加,天氣已有了幾分寒意,對常年生活在寒冷高原的祿東贊來說,大唐入秋後的天氣更讓他歡喜適應。

    兩國聯姻,不僅僅是男女迎親拜堂那麼簡單,大唐成親的俗禮太多,皇室尤甚,留在長安城幾個月了,祿東贊一直耐心等著大唐籌辦陪嫁和儀仗,其過程之繁瑣,饒是祿東贊這樣的一國宰相也覺得受不了,幸好再過些日子就熬出頭了,昨日殿內省的宦官告訴他,大唐一應陪嫁物品已準備好了,連隨同陪行的和尚道士也都整裝待行,這個好消息令祿東贊高興極了,所以時已子夜仍興奮得無法睡著。

    今晚祿東贊看的書是《呂氏春秋》,這是一本好書,早在中原秦朝時便已成書,書中以黃老道家學說為基礎,結合儒家,法家,墨家,兵家和陰陽家等諸子百家學說,古往今來,天地萬物,興廢治亂,三教九流皆在其中,祿東贊越看越贊嘆不已,深深被中原的古老文化所折服。

    正如大唐對周邊列國有著強烈的領土野心一樣,其實吐蕃也對大唐有野心,平心而論,李世民和松贊干布都是一代明君,他們自信且自負,對擴充國土有著強烈的欲.望,兩位明君生在同一個時代,不得不說這是天意緣分。

    欲圖其國,必先了解其文化,只有深刻的了解它,才能在佔領其國後徹底的毀滅它。

    祿東贊便是懷著這樣的心情讀書的。

    深夜子時,四方館外的梆子敲了四聲,秋風吹拂入室,室內燈火搖曳不定,祿東贊打了個呵欠,有了些困意。

    油燈將盡,夜色無垠。

    四方館外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祿東贊皺了皺眉,心中覺得奇怪。

    作為大唐的國都,祿東贊知道長安城是實行宵禁的,入夜後便不準任何官員百姓在城中走動,一旦被發現便落罪,輕則打板子下大獄,重則流放千里,所以每天日落以後,長安城各坊坊門關閉,白日喧囂的大街根本不可能看到人,此時深夜听到腳步聲,祿東贊不由好奇起來,放下手中的書本,起身出了屋子,來到四方館的院中。

    院中站著許多吐蕃隨從,他們更早听到外面的動靜,紛紛出屋查看究竟,每個人拔刀在手,警覺地隔著大門聆听著外面的聲音,只是礙于大唐宵禁律法森嚴,吐蕃眾人也不敢輕犯,所以沒人出門。

    見祿東贊出來,隨從們紛紛行禮,祿東贊擺擺手,沉聲道︰“外面何事喧嘩?”

    隨從搖頭︰“好像有許多人往咱們四方館方向來,門外的腳步聲越來越多,越來越亂了,大相,會不會是唐國出爾反爾,要對咱們動手了?”

    祿東贊失笑搖頭︰“本相來唐國後一直本分,也並未開罪唐國皇帝和大臣,求親也是按照兩國的禮數來求的,唐國君臣有何理由對咱們動手?更何況咱們吐蕃也不是任人揉捏的軟柿子,敢對咱們動手,唐國君臣不考慮後果麼?你們未免太多疑了。”

    隨從勉強陪笑了幾聲,還沒來得及說話,四方館的院子外面便有人啪啪打臉了。

    “快,就是這家,沒錯了!”

    “吐蕃人真住這里?”

    “沒錯,我看得真真的。”

    祿東贊和吐蕃隨從聞言色變,面面相覷之後,祿東贊強笑道︰“勿慮,他們不敢拿咱們怎樣的,定是長安城內有刁民作亂……”

    隨從們紛紛配合的點頭。

    “里面就是吐蕃人的住所了,快,點火燒屋!”外面的喊叫聲又一次打祿東贊的臉。

    祿東贊額頭開始冒汗,卻強撐著冷笑︰“呵呵,嚇不到我的,今夜大雨,萬物濕透,連片樹葉都點不著,卻妄言什麼點火燒屋,豈不可笑……”

    隨從們這次卻無人回應附和了,直到現在大家的腦子都是一片懵然,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祿東贊也一樣,外面那群人分明是沖著吐蕃人來的,可祿東贊想破腦袋也沒想明白自己在長安城里到底得罪了誰。

    冤有頭債有主,凡事總有個因果吧?自己並沒有種下惡因,那麼眼前這莫名其妙的惡果到底是腫麼回事?

    今夜外面那群人似乎是職業打臉的,而且專打祿東贊的臉,祿東贊的冷笑還掛在臉上,外面便有了動作,接連嗖嗖幾聲作響,從院子外面扔進來無數只小陶罐。

    祿東贊臉色大變,盡管只是夜空里的驚鴻一瞥,可他仍看清了小陶罐的模樣,聯想到李素曾經在松州城下弄出的那種小罐罐,祿東贊愈發心驚。

    幸好這次的小陶罐比較溫和,落在院子和房頂上便沒有爆炸,而是發出一陣碎裂聲。

    祿東贊驚魂稍定,隨即鼻端卻聞到一股濃烈的火油味,祿東贊使勁吸了吸鼻子,味道仍消散不去。

    身後的隨從卻指著房頂驚呼︰“大相,是油!他們扔進來的是油!”

    “什麼!”祿東贊大驚。

    由不得一眾吐蕃人反應,四方館外面忽然又扔進了無數支燃燒的火把,漆黑的夜色里,昏黃的火光像流星一般落在四方館的院子里,房頂上,像一陣美麗眩目的流星雨。

    四方館頓時火起,傾盆大雨淋在火堆上,卻毫無作用,油助火勢,火借風勢,四方館的大火瞬間便熊熊而起。

    祿東贊再也無法為喜愛的大唐作任何解釋辯白了,不但童話里是騙人的,中原的聖賢書也是騙人的,看看都教化出了一群怎樣的刁民!好意思說我們吐蕃是化外蠻夷,呸!不要臉!

    祿東贊又驚又怒,眼看四方館的房子燒了起來,四方館內所有的吐蕃使團隨從全都亂了,有人紅著眼拔刀便往外沖,有人拼了命往燒著的屋子里跑,搶救貴重的財物。

    祿東贊一把揪住往外沖的隨從,厲聲道︰“不準出去!唐國有宵禁嚴法,今晚這把火來得蹊蹺,焉知里面有沒有圈套,出去便落了唐人口實!”

    隨從們滿臉憤恨,卻只能從命,恨恨地瞪著四方館外。

    火勢越來越大,照亮了四方館周圍的民居,如此大的火勢終于引起了武侯和坊官們的注意,于是銅鑼急促地敲響,四面八方傳蕩著氣急敗壞的救火聲。

    外面放火的那群漢子似乎達到了目的,也紛紛跟著大喊起來。

    “謀反了!謀反了!太子今夜謀反!”

    聲音越傳越廣,隱隱蓋過了四面救火的呼喊聲,然後仿佛事先約好了似的,四方館外一陣雜亂匆忙的腳步聲,放火的漢子們一聲招呼,紛紛四散開來,隱沒入漆黑的夜色中。

    祿東贊站在院子中,放火之人的喊聲字字皆入耳,直到外面的人離去,祿東贊的臉色卻難看至極,身軀氣得瑟瑟直抖。

    良久,救火的人離四方館越來越近,已能听到武侯坊官們焦急的呼喚聲,祿東贊這才松了一口氣,無神地癱坐在地上,滿臉悲憤地仰望天空。

    “你國太子謀反,……你燒我屋子作甚?本相招誰了?”
V123210 發表於 2016-9-26 07:04
貞觀大閑人 第六百八十一章 宮闈密奏

    滿腔悲憤,罄竹難書。

    祿東贊到現在都是一臉懵逼,搞不清在這座舉世尊仰的大唐都城里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一夜之間所有的人和事都不符合邏輯了呢?大唐人的世界,他這個老外真的不懂……

    回過頭再想想剛才還在充滿虔誠的讀中原聖賢書,為書中的每句話擊節贊嘆不已,再看看現在四方館內處處冒煙著火的房子,祿東贊剛剛建立起來的三觀崩塌了。

    說好的無為不爭呢?說好的禮儀之邦呢?我在屋子里學習你們的文化,羨慕你們先賢的智慧,你們卻特麼的在屋外放火……

    這一刻,祿東贊對人生充滿了迷茫。

    吐蕃隨從忙著打水滅火,祿東贊呆呆站在院子里不言不動,不知過了多久,他忽然回過神來,隨手一把揪住一個吐蕃路人。

    “剛才外面喊什麼?”

    吐蕃隨從不確定地道︰“唐國太子……謀反?”

    祿東贊倒吸一口涼氣︰“太子謀反?今夜?此時?”

    隨從急忙應是。

    眼中閃過無數莫測的光芒,隨即祿東贊重重地一擊掌,有****襄盛舉的興奮。

    “反!使勁反!早該反了!唐國越亂越好……”祿東贊高興極了,頓了頓,又幸災樂禍地補充了一句︰“……最好把太極宮也燒了!”

    看著使團隨從們仍忙著井里打水滅火,祿東贊皺了皺眉,喝道︰“都給我回來!唐國的房子,燒成渣都不關我們的事,要你們救什麼!明日我便去太極宮覲見唐國皇帝,今晚賊人火燒四方館,皇帝必須給吐蕃一個交代,否則必不甘休!”

    隨從們急忙扔了桶和盆,老實地在院子中站好。

    “還有,天明後馬上派人出城,遠赴吐蕃,告訴我們的贊普,唐國內亂,太子謀反,我們吐蕃大軍可于邊境集結,伺機而發。”

    隨從行禮應是,剛轉過身,祿東贊又叫住了他。

    眼中閃過一抹冷冷的笑意,祿東贊道︰“命人再擬一份國書,待我吐蕃大軍邊境集結後再遞予唐國皇帝,語氣不妨謙卑一些,就說吐蕃請求唐國多贈文成公主陪嫁之物,錢財也好,瓷器絲綢也好,佛經道家典籍也好,修橋鋪路蓋房的工匠也好,總之多多益善,請唐國皇帝看在兩國友邦的份上不吝賜贈。”

    隨從一呆,抬頭驚愕地盯著祿東贊︰“大相,這不是,這不是……”

    祿東贊笑道︰“你想說趁火打劫對嗎?”

    隨從不敢應,垂頭稱罪。

    祿東贊哈哈大笑︰“太子謀反,唐國內亂,今夜不論誰勝誰負,唐國皇帝都會措手不及,哪怕剿滅了謀反,將來很長一段日子也要清洗朝堂,拔除余孽,文臣武將人人自危,此時正是唐國內部空虛混亂之時,天賜良機,若不取之,豈不白白錯過機會?”

    *************************************************************

    只不過燒了幾棟屋子,買單的還是大唐皇帝陛下,李素也沒想到引發了吐蕃大軍的整裝待發,這事應驗了蝴蝶效應果真是存在的。

    如果上天給李素一個重來一次的機會,李素……還是會選擇燒屋。

    你兒子造反,我燒幾棟屋子示示警只是毛毛雨啦。

    反正死無對證,賠錢的又不是他,至于吐蕃大軍邊境集結……這可不是李素能控制的,相信松贊干布和祿東贊也不敢輕舉妄動,沒別的原因,因為大唐皇帝李世民和他手下一群老殺才都是典型的暴脾氣,尤其是大唐如今手里還掌握著令鄰國聞風喪膽的震天雷,心情不好便扔幾個過去听听聲響,一句惹毛我的人有危險。邊境集結大軍是你的事,敢越邊境一步便知大唐軍隊的厲害。

    太極宮。

    雨夜,子時,萬籟俱靜。

    李世民坐在甘露殿內,听著殿外淅瀝的雨聲,垂頭批閱奏疏。

    殿外無聲走來一道蒼老的身影,常涂穿著絳色官袍,靜靜站在殿門外,神情猶豫躊躇。

    太子謀反的消息常涂早听魏王密報過,但常涂一直不敢輕信,畢竟太子和魏王是死對頭,死對頭潑的髒水能不能取信,這就見仁見智了。

    所以這幾天常涂一直壓著這件事沒敢跟李世民稟奏,私下卻發動了一切能發動的力量全力追查證實。

    謀反非同小可,尤其還是太子謀反,常涂跟隨李世民多年,深知他的性子。當年的玄武門之變手足相殘,說是情勢所迫也好,說是野心所趨也好,但在李世民內心最深處,對兄弟手足下毒手這件事也是非常自責悔恨的,只是這種自責悔恨無法對外人說,對外還得硬起心腸歷數兄弟的罪過,表達自己多麼的委曲求全,兄弟如何的殘暴不仁,咄咄相逼,人前人後不同的矛盾心情,這些年一直反復煎熬著李世民的內心。

    所以李世民登基後對子女的和睦關系尤其看重,然而心里看重,行動上卻常常忽略,當皇帝實在太忙了,忙得連家庭里父親和子女的感情維系都需要安排一個行程出來,而那些子女們因為缺少了父親的直接教導,隨著年歲的增長,性格也漸漸變了味道,權力錢財土地美色,世上那麼多的誘惑,哪樣不使人動心,本就是意志不堅定的少年,稍一誘導便滋生了野心,野心越長越大,無法遏制,終成大禍。

    比如太子李承乾。

    直到今天日落前,常涂終于從東宮的眼線耳目中得到了切實的消息。

    太子李承乾果然在謀劃造反,並且已箭在弦上!

    常涂不敢再隱瞞下去,消息查實後馬上來到甘露殿,然而站在甘露殿門外,常涂卻停下了腳步,死魚般木然且冰冷的眼中閃過一道黯然之色。

    親兒子造反,常涂能想象李世民的表情將是怎樣的錯愕和痛心,這種痛楚一如當年他親手搭弓將兄長李建成一箭射死的那一剎。

    父子,手足,本應是人世間最親密無間的關系,可終究落得互相殘殺,時隔十七年,他的親兒子竟效他當年,也向他舉起了屠刀……

    這該是怎樣的痛?萬箭穿心不過如此了吧?

    心如鐵石的常涂此刻站在殿門外,心中一時竟也生出不忍和悲憐,為殿內這位雄視天下的天可汗陛下,也為這位注定失敗到一塌糊涂的父親。

    躊躇半晌,腦中措好言辭,常涂無聲地一嘆,終于還是邁步走進了甘露殿。

    悲痛且留往後細數品鑒,可眼前的謀反,卻是一定要迅速撲滅的,否則後果嚴重。

    小碎步輕悄上前,看著桌案後的李世民一手扶額,一手執筆,神情專注地批閱奏疏,常涂神色黯然,卻不得不打斷了李世民的思路。

    “陛下,老奴有急事稟奏。”

    李世民從小山高的奏疏紙堆中抬起頭,神情已然非常疲憊了。

    “有事快說。”李世民淡淡地道。

    常涂停頓片刻,終于狠下心道︰“陛下,太子涉嫌謀反,老奴已查實。”

    李世民一呆,疲憊無神的雙眼忽然精光暴射,臉色卻迅速陰沉下來。

    “你說什麼?再說一遍!”

    常涂面無表情地重復︰“太子事涉謀反,老奴已查實。”

    “太子?承乾?你是說承乾謀反?”李世民瞪大了眼楮,隨即狠狠一拍桌案,大怒道︰“你個狗才老糊涂了?天下誰都能造朕的反,唯獨承乾不會!這天下本就是他的,他有什麼理由造反?他憑什麼造反?”

    常涂不出聲,仍舊面無表情垂頭恭立。

    李世民說到這里語氣已漸漸有些不確定了。

    今年以前,未來的大唐江山或許可以說是李承乾的,可是今年他對李承乾越來越不滿意,甚至公然召集重臣商議易儲之事,雖然此議不了了之,但風聲卻已傳了出去,入得李承乾耳中,能不心生怨恨嗎?東宮之位朝不保夕,心中怨意愈濃,于是暗中謀劃造反,有什麼不可能的?

    李世民臉色瞬間數變,最後失神地癱坐下來,抬頭望向常涂。

    “果真查實了麼?給朕細細道來。”

    常涂語氣平靜地道︰“老奴已查實了,從陛下召集重臣商議易儲之事後,太子便密召漢王李元昌,襄陽郡公杜荷,長廣公主之子趙節,還有左屯衛中郎將李安儼入東宮,密謀此事者,此四人為首。”

    李世民陰沉地道︰“可知謀反細節?何時發動,何人運籌,長安十二衛多少軍隊從逆?”

    常涂道︰“老奴猜測……發動或許便在這幾日了,甚至是今夜。長安十二衛中,左屯衛李安儼經營多年,恐已不穩,太子左率衛中郎將劉思純因軍士私斗而被罷免,改換右郎將常迎望代其職,老奴思之,這恐怕是太子設下的圈套,那常迎望必是太子的人,其余幾衛是否有將領從逆,老奴不得而知。”

    李世民神情愈發陰沉,沉默片刻,緩緩問道︰“……朝中大將軍可有涉事者?”

    常涂猶豫了一下,道︰“東宮府千牛賀蘭楚石近日頻繁出入其丈人侯君集府中,不知其意。”

    李世民身軀一震,心中愈發痛楚難當。

    “親子和肱股之臣皆反我!朕,何錯之有?”
V123210 發表於 2016-9-28 11:26
貞觀大閑人 第六百八十二章 誰試鋒芒

    “何錯之有”。

    這是李世民的態度,一切壞事的發生,他都不覺得自己有任何錯,錯的是別人,李世民太自負了,自負到了狂妄的地步,隨著這些年大唐擴充越來越多的版圖,李世民的自負和傲慢也隨著版圖的擴大而擴大,他漸漸把自己活成了一座不可攀爬的高山,永遠站在神靈的角度俯瞰世人。

    神靈怎麼可能犯錯呢?

    這位失敗的父親最失敗的地方在于,他從不覺得自己是失敗的。

    兒子造自己的反,錯的當然是兒子,自己這個父親對他多年教導,為他遍請世間名師大儒,時刻督促他的學業,給他灌輸治國安邦的道理,縱容他的各種胡鬧和殘暴不仁的行徑等等……

    李世民捫心自問,自己這個父親已經做得足夠好了,是李承乾沒有珍惜,一次又一次消耗著他的寵愛和耐心,最終寵愛耗盡,他徹底對兒子失望寒心,這才有了後來的易儲之議。

    作為父親,能給的都給了他,李世民曾經自省過,到底自己還有什麼地方做得不夠,一次又一次的自問後,李世民愈發覺得自己沒錯,是的,對這位嫡長子,李世民做得足夠多,足夠好了,仁至義盡之後,換來的卻是兒子刀劍相向。

    這一刻,李世民的心痛得無以復加,曾經那個在他面前俯首帖耳,恭敬孝順的兒子,今日搖身一變,變成了一只嘴角噙血的白眼狼,此痛猶如萬箭穿心,生不如死。

    相比兒子的背叛,更令李世民感到事態嚴重的是侯君集的參與。

    “君集亦欲反朕乎?”李世民沉聲問道。

    常涂垂頭道︰“不知侯君集其意,但是這段日子東宮中人頻繁與其接觸卻是事實。”

    李世民怒視他︰“為何不早報?”

    常涂面無表情地道︰“事無憑據,徒增麻煩,亦傷臣心,老奴壓而未報,直至今日方才查實。”

    李世民怒哼一聲,臉色卻愈發凝重。

    李承乾造反,他只是痛心,拋開感情方面的事不說,客觀看來,李承乾造反在李世民這種久經戰陣的人眼里簡直就像一個大笑話。

    長安都城擁兵十數萬,十二衛大將軍互不統屬,並無兵權,所有的兵權都牢牢掌握在李世民手中,李承乾年紀輕輕,朝中漸失陣營,軍中毫無根基,他造反頂多能湊幾千個烏合之眾,李世民撢撢灰塵的功夫便能輕易將李承乾平了。

    可如今麻煩的是,侯君集竟參與其中了。這個人的出現令李世民不得不重視。

    李世民很清楚侯君集對他有怨恨,滅高昌都城之後,李世民為平眾怒而不得不將侯君集流放,雖說是依國法軍法而為,但這個決定多少有些鳥盡弓藏的意思,李世民對他其實也是有些愧疚的,所以當初李素求情赦免侯君集,李世民等于有了台階,順勢便下了,答應了李素的請求。

    畢竟是多年的君臣,李世民原本打算對侯君集多加安撫,以恩典和手足之情消弭侯君集的恨意,可是……誰能想到侯君集竟卷入了太子造反一事中。

    跟李承乾不同的是,侯君集在大唐軍中的分量可是非常重的,他曾任左右衛大將軍,李世民還是秦王時,侯君集便已是立功無數的高級將領了,雖然大唐軍制改變,大將軍並無調兵實權,可每個大將軍麾下舊部如雲,這些舊部各自統兵無數,若被大將軍誘之以情利,這些統兵的舊部若擰合成一股力量,那就實在太恐怖了。

    一個大將軍的存在,對鄰國無異于一顆核彈,可一旦倒戈,對內也是一種非常可怕的威脅。

    李世民面沉如水,冷冷道︰“侯君集究竟反還是沒發,你查不出嗎?”

    常涂搖頭︰“東宮中人入侯府皆是密議,無從得知。”

    李世民仰頭閉眼,緩緩道︰“如此,朕便當他已反了。……常涂,速速調集羽林禁衛,還有,擬旨發予程知節,牛進達,李績三人,程知節接管左武衛,牛進達接管右武衛,李績統龍武軍,三軍進長安城,左右武衛入太極宮,龍武軍擊敵,左右武衛防衛宮門,羽林禁衛在兩儀門內布下箭陣,任何人膽敢闖宮皆射殺之!”

    常涂躬身領命。

    殿外一道驚雷忽然炸響,雨勢如山洪傾注,打在殿頂的琉璃瓦上 啪作響。狂風卷入殿中,吹滅了殿內幾盞宮燈,大殿陷入一片黑暗。

    常涂剛準備命宮人點燈,卻見李世民朝他無力地揮手︰“你去吧,朕想獨自坐一會兒。”

    常涂躬身退出大殿,邁出門檻後忍不住回頭張望了一眼,卻見李世民孤獨地坐在殿內,像一個形將就木的老人,身軀佝僂蒼老,偌大的甘露殿被一種濃濃的悲涼痛苦氣氛包圍著,常涂看不清李世民臉上的表情,但他卻深深感到從李世民身上散發出來的那股悲愴的氣息。

    常涂看著李世民孤獨的身影,無聲地喟嘆。

    江山共主,手握天下,那又如何?終究逃不過世情反復,人心薄涼。

    常涂走後,空曠寂靜的大殿內,忽然發出一聲沙啞的咆哮,其聲若困獸嘶鳴,若鵬鳥哀啼,聲聲泣血,最後咆哮漸漸化作了哽咽,痛哭。憤恨痛苦的聲音在殿內悠悠回蕩。

    “朕何錯之有,我兒何以負朕!”

    太平村東面,窯洞外。

    閃電,雷雨,一傾如注。

    雨夜下,一場生死廝殺激戰正酣。

    鄭小樓已身負大小十余道傷,手中的利劍不知何時卷了刃,人已無力,劍尖低垂,鮮血順著劍刃蜿蜒,匯聚于劍尖,然後一滴一滴落在被雨浸透的爛泥里。

    李素留給李道正的十名部曲已戰死三人,余者皆負傷,眾人強撐著力竭的身軀,在窯洞外稀松不成形卻難以逾越的防線。

    窯洞內,是李家的主母和丫鬟,雜役們,部曲們這道用生命構成的防線成了他們最後的希望。

    半個多時辰的激戰,敵人付出了三十余條性命的代價,然而終究還是沒能越過那道防線。

    敵我雙方膠著對峙,雙方都在用這短暫的時光迅速恢復體力,等待迎接下一場更激烈的廝殺。

    鄭小樓面無血色,鮮血從身上的各處傷口汩汩流出,他感到一陣頭暈目眩,只覺身體已虛脫,那柄輕盈的利劍握在手中都仿佛有千鈞之重,虛弱得連胳膊都抬不起來了。

    與鄭小樓並排而立的七名部曲是方老五的手下,他們都曾經與李素經歷過西州血戰,今夜的情勢與當年一樣,都是以寡敵眾,都是斷絕生望,部曲們並無懼色,反而平靜地看著對面數丈之遙的敵人,嘴角帶著輕蔑的笑。

    從西州回長安,進了李家的莊子,年輕的侯爺待他們不薄,侯爺的親人也待他們不薄,他們喜歡侯爺夫人帶著丫鬟不講道理似的給他們安排屋子,天熱送冰塊,天冷送被褥,他們更喜歡與李道正蹲在田邊,老老實實听老爺子告訴他們農事技巧,順便開幾句葷玩笑。最喜歡的是侯爺,那個時刻懶散仿佛打不起精神的年輕人,卻有著一副寧死不屈的剛烈脾氣,無形中仿佛有種魔力,讓人忍不住追隨他,為他搏命,為他效死。

    為這樣的一家人舍生赴死,此生已無遺憾。

    所以部曲們都很平靜,哪怕明知自己已陷入死亡的邊緣,他們仍滿不在乎,寥寥數人,慷慨從容,寧死不退。

    李家部曲的對面,領隊的校尉已膽寒心顫。

    原本以為奔襲而來只是殺幾個老弱婦孺,手到擒來般輕易的事,最後卻變成了一場游走在生死邊緣的驚心血戰,區區十來人,楞是把上百號人攔在窯洞外,每邁進一步都要付出性命的代價!

    對方也有傷亡,從十來人到現在只剩了七八人,校尉看得出他們已力竭,已疲憊,甚至有的人連刀都握不住了,可看到他們平靜從容的模樣,校尉打從心眼里畏懼,外表再如何不堪,橫在他們面前的都像一座無法攀越無法征服的高山,偉岸,堅硬,不可動搖。

    扭頭看著自己身後大約七十余袍澤,再看看對面稀稀垮垮隊不成形的七八個人,校尉心中掙扎不已。

    七八個人對七十人,原本毫無懸念的廝殺,可他卻越來越沒有把握,因為他們的敵人似乎強大到無法戰勝,不知怎樣的意念在支撐著他們,居然硬挺到現在。

    猶豫半晌,校尉狠狠一咬牙。今夜已是必敗之局,無論太子事成與否,李家人若未除,等待他的都是軍法無情,不如索性放手一搏,先攢點籌碼在手里,方可保得性命。

    “兄弟們,再鼓把勁,他們撐不住了!”一道炸雷響起,校尉揚刀厲聲吼道。

    七十余人強打起精神,如同狼群一般扇形散開,呈半圓狀舉刀緩緩朝鄭小樓等人逼近。

    鄭小樓半闔的雙目猛然圓睜,看似力竭的身軀不知哪里冒出來的勁道,手掌一翻,利劍在夜色下暴射寒光,劍尖遙指前方,微顫而堅定。

    其余的七名部曲也忽然露出剽悍之色,橫刀而立,目露凶光。

    又一場生死豪賭,在雨夜下緩緩開啟。

    “上!”校尉下了軍令,七十余人蜂擁而上,數十柄利刃朝鄭小樓等人劈砍而來。

    鄭小樓和部曲們慘然一笑,卻毫不畏懼地迎上。

    這是最後一次搏殺了,因為他們僅余的力氣只夠支撐這一次搏殺了。

    雙方短兵相接前的一剎,鄭小樓身後忽然傳出一道暴烈如火般的怒吼聲。

    “欺人太甚!當我李家無人麼?”

    雙方頓止,同時扭頭望去,卻見李道正穿著一副不知從哪里掏出來的老舊皮甲,皮甲上厚厚的灰塵都沒擦,手里握著一支丈二長戟,戟尖已鈍,布滿銹色,顯然是很早以前的老物件了,此刻李道正皮甲披掛,手執長戟,目露煞氣,威風凜凜地站在窯洞外,與往常那佝僂畏縮的老農形象盼若兩人。

    敵人驚呆了,李家的部曲們也呆了,從來沒見過老爺這般形象出場。

    唯獨鄭小樓仿佛早已知曉,臉色仍舊平靜如水,絲毫不見驚訝之色。

    校尉被李道正的模樣嚇到了,因為這位老農模樣的人此刻的扮相說不出的怪異,連他也搞不清這人到底是誰,為何在這最後的緊要關頭忽然冒出來。

    “你,你是……”

    李道正冷哼︰“我是李素他爹,你們辛苦跑來趕盡殺絕,我就是你們趕盡殺絕的對象。”

    校尉一驚,接著大喜︰“兄弟們,除了他!”

    七十余人轟然而上,鄭小樓和部曲們大急,奮力廝殺,且戰且朝李道正方向退去,試圖保李道正周全,然而對方畢竟有七十余人,鄭小樓等人使盡力氣和招數,終究擋不住敵人不要命似的沖擊,仿若大堤決口一般,二三十人繞過鄭小樓,從側面迂回而過,迅速將李道正包圍起來。

    李道正仰天哈哈大笑,身軀突然一沉,手中生了銹的長戟猛地橫掃,光影掠過,地上頓時躺下了七八人,隨即李道正嘿然大吼,一戟戳去,正中一人心窩,戟尖入胸數寸,一條人命已收割。

    敵人被李道正隨手使出的凌厲兩招驚呆了,數十人圍著他,一時竟無一人敢上前捋其鋒芒。

    “這,這是……龍武軍中的招數!”一名敵人失神地喃喃道。

    李道正豪邁大笑,長戟猛地朝地上一頓,喝道︰“眼力不錯,某曾是大將軍麾下親衛,退則牽馬墜蹬,進可轅門射戟,帳下效力十年,百戰而還,尚有余勇可賈,爾等宵小,可敢試我鋒芒!”

    校尉不甘心地咬咬牙,赤紅著雙眼,厲喝道︰“上!”

    李道正哈哈一笑,手中長戟幻化漫天虛影,看架勢分明是個殺人的老行家,二三十人蜂擁而上,漫天虛影化實,長戟橫掃下路,虛晃過後猛然一挑,又是一人被刺得透心涼,眾人大懼,紛紛後退,這一招虛虛實實,竟不知如何抵擋,比起前面那個執長劍的沉默漢子鄭小樓,眼前這個揮舞長戟的家伙似乎更難對付,因為他的招式套路是真正兩軍對陣時使的招數,簡捷有效,招出必見血而歸。

    連殺兩條人命,李道正似乎激發了心中隱藏多年的豪情和殺氣,舉戟斜指夜空,雙目怒視群敵,口中忽然如山崩地裂般迸出一個字。

    “殺!”

    一字落音,天地變色!
V123210 發表於 2016-9-29 23:17
貞觀大閑人 第六百八十三章 叛軍入城

    想當年,金戈鐵馬,氣雲萬里如虎。

    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歲月清滌,霜刀雪劍,英雄蒙塵久寂。可是,英雄畢竟是英雄,拂拭過身上的塵埃,久藏多年的鋒芒仍令天下不敢直視。

    英雄雖老,鋒芒仍在,誰敢試刃?

    李道正執戟站在雨夜中,破舊的皮甲,生銹的長戟,還有歲月在身軀上留下的蒼老印記,整個人像極了秦皇陵墓里的兵馬俑,從里到外透出滄桑與虛弱。

    可是這道滄桑虛弱的身軀此刻站在大雨里,猶如天神降凡,威風凜凜,一桿銹跡斑斑的長戟握在手中,孤零零一人面對群敵環伺,卻有著如同手握天下生殺般的氣勢。

    校尉和一眾府兵被嚇得連退數步,直到退出長戟橫掃半徑之外堪堪站定,驚惶地看著李道正寒松般屹立的身影。

    李道正整個人散發出凌厲霸道的氣勢,長戟狠狠往地上一頓,邁腿向前踏了一步,盯著校尉等人道︰“朝堂事,朝堂了,明爭暗斗也好,謀朝篡位也好,出了廟堂,諸事皆了,我兒李素得罪太子殿下,本是朝堂里該解決的事,太子殿下何以如此歹毒,竟欲屠人家小?爾等遇主不明,前程何在?”

    一番話霸氣而不失情理,校尉表情變得復雜,遲疑片刻,嘆道︰“我等粗鄙武夫,只知奉命行事,朝堂之事不是我們能插手的。”

    李道正怒道︰“我也是粗鄙武夫,但最起碼明辨是非黑白還是懂的,天下事總逃不過‘道理’二字,為何你們卻不懂?”

    校尉沉默半晌,咬了咬牙,道︰“我若明辨是非,我的家小會被‘道理’二字害死,你若是我,你該如何做?”

    李道正愣了一下,接著灑脫大笑道︰“我若是你,恐怕會和你一樣拋開是非,只保家小性命了,男兒生于世間,諸多羈絆,總要有所挑揀,挑道理還是保家小,無論哪種選擇都沒有錯,我都敬你是條漢子!”

    校尉眼眶一紅,刀尖垂地朝李道正行了一禮,沉聲道︰“多謝,得罪。”

    “多謝”是因為李道正的理解,“得罪”是他不得不繼續這場混淆了是非的廝殺。

    其實世上哪有真正徹頭徹尾的壞人?終歸是諸多羈絆,身不由己。

    天空又炸響了一道驚雷,閃電瞬間將黑夜照亮,那一剎的光華,令敵我雙方都看到了彼此的臉。

    李道正哈哈一笑,雙手揚起長戟,斜指對方,大喝道︰“生死勝負,成王敗寇,不過如此了,來吧!”

    校尉臉色一黯,隨即閃過一抹猙獰,揚刀吼道︰“兄弟們,殺!不死不休!”

    冒著傾盆大雨,雙方再次豁命廝殺起來。

    鄭小樓和眾部曲哪里敢讓李道正如此犯險?見敵人分出一半人馬紛紛向李道正沖去,鄭小樓等人大急,揮舞著刀劍奮力朝李道正方向匯集而去,忘情搏命之下又收割了數條人命。

    然而形勢仍舊危急,李道正的出現確實改變了戰局,但這種改變是有限的,敵眾己寡,數量上仍佔了劣勢,雙方殺作一團能夠陷入激烈膠著狀態,全靠李道正,鄭小樓和一眾部曲的身手高強,臨戰經驗比敵人豐富,這才堪堪維持了雙方的平衡。

    一炷香時辰後,當李家部曲再次倒下兩人,而敵人也有十人送命之後,戰況愈發白熱化了,此時的敵我雙方已然殺紅了眼,李道正左腿被砍了一刀,鮮血汩汩如注,卻渾然不覺,此刻他仍是戰圈的中心,敵人欲取他性命,而鄭小樓等人豁命保他性命,李道正手中一桿長戟舞得密不透風,片刻間便有數人倒在他那神鬼莫測的長戟下。

    殺到這般時候,大家其實都累了,校尉更是心驚膽寒,百來名麾下將士對付區區十多人竟討不到絲毫便宜,眼看自己麾下將士已死了一半,卻仍被死死拖在窯洞外方圓數丈之內,付出如此慘重的代價仍近不得窯洞半步,而且看李道正等人凌厲暴烈的廝殺勁,這場以眾凌寡的生死搏斗誰勝誰負還真說不準。

    剩下的數十部將終究都是爹生娘養的,平日里都是自己的手足兄弟,一半人已倒在窯洞外的泥地里了,活著的一半他實在已不忍再用他們的性命來換取這慘烈的勝利。

    一道刀光閃過,李道正痛苦悶哼一聲,背上的皮甲被劃破,鋒利的刀刃在背上留下一道尺長的傷口,李道正痛得臉頰抽搐了兩下,隨即長戟一掃,接著猛地向前一送,又一個敵人慘叫著倒在自己的腳下。

    “李叔!”鄭小樓大驚,咬牙不要命似的朝李道正靠去,手中那柄已卷了刃的長劍索性扔掉,腳尖一挑,從地上拾了柄橫刀,刀花一挽,人已如離弦之箭般沖到了李道正身邊。

    李道正腿上和背上皆負了傷,身軀搖晃了一下,朝鄭小樓咧嘴一笑。

    “終究是老了啊……”李道正喟然嘆息。

    鄭小樓抿緊了唇,眼中閃過一抹悲痛,沉聲道︰“李叔,我和部曲攔住他們,你和侯爺夫人沖出去,今夜已是凶多吉少,多活一個算一個,不突圍咱們都死,不劃算。”

    李道正冷哼︰“我一輩子經過大小陣仗過百,沒逃過一次,活到這把年紀反而惜命了?”

    “李叔,您體諒體諒我,侯爺將家小托付于我,任何人有個閃失,我都無臉再活下去。”鄭小樓臉上第一次露出冷漠以外的苦澀之色。

    李道正哼道︰“不體諒!大丈夫死便死矣,哪有那麼多廢話揪扯!你若實在對我兒有愧,黃泉路上待我好一些,別再整天掛著那張死人臉。”

    說著話,校尉等人再次悄然聚攏,然後頗有默契地半圓散開,顯然打算再發起一次廝殺,一次又一次,李家部曲越來越少,李道正也越來越危險。

    鄭小樓眼楮通紅,如沉寂多年的火山爆發一般,忽然閃過幾許瘋狂,手中橫刀一緊,便待使出同歸于盡的招式。

    李道正朝後面窯洞看了一眼,眼中露出痛惜之色。自己死了不打緊,可兒子的婆姨還在窯洞里,若眼前大家全部戰死,她和李家那些下人丫鬟們的下場……

    李道正搖搖頭,已是這般絕境,再無半點轉圜余地了,除了拼命還能怎樣。

    手中長戟一揮,半丈內劃出一圈暗紅色的光影,李道正喝道︰“我知你們欲拿我人頭邀功交令,大丈夫欲取功名,當豁命以赴,李某大好頭顱在此,過來拿!”

    校尉和麾下將士停滯片刻,定定注視著不遠處豪氣干雲的李道正,哪怕作為敵人的他們,此刻眼中不禁也閃過一抹尊敬崇仰之色。

    世間蠅營者眾,再無這般男兒丈夫。

    以寡御眾,氣力已竭,李道正等人皆知身陷絕境,打算從容戰死時,左邊的小叢林里忽然傳來一道怒吼聲。

    “李叔,我來了!”

    李道正愕然轉頭,卻見王樁一身濕透從叢林中鑽出來,神情非常狼狽,大口喘著粗氣,肩上還扛著一柄鋒利雪亮的陌刀,他的身後,王樁的妻子周氏也握著一柄小巧的橫刀,同樣喘著粗氣,跟在丈夫身後亦步亦趨。

    李道正一呆,接著急得跺腳︰“瓜慫,你來作甚?快滾!”

    王樁咧嘴憨厚一笑︰“我與李素情如兄弟,李素困守城中出不來,我代他陪李叔赴死。”

    周氏站在身後,看著丈夫的背影,咬了咬牙,道︰“我陪夫君赴死!”

    **********************************************************************

    長安城,四方館。

    沖天大火比任何嘶喊吼叫都管用,隨著四方館火勢越來越大,小半個長安城的百姓都驚動了,而王直手下放完火後那一聲“太子謀反”,也落入了無數人的耳中。

    救火的武侯和坊官們自然也听到了,大家反應呆滯,彼此互視幾眼,連四方館的大火都顧不得了,聚在一起商議片刻後,大家一致決定,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太子謀反”這四個字太嚴重了,不知道便罷了,如若听說了而不報,將來上面怪罪下來,自己可就牽扯進謀反案了,這可不是流放幾千里的事,全家都要掉腦袋的。

    “快,開坊門,穿崇義坊,開化坊,沿途向各坊坊官報信,讓他們關死坊門,不放任何人出入,出開化坊後繞到太極宮含光門,向守門的羽林禁軍稟報,最後到朱雀大街,那里住著老將軍們,程大將軍,牛大將軍,隨便誰,砸門稟報此事,快!”坊官氣急敗壞地下令。

    “四方館怎麼辦?”手下訥訥問道。

    坊官扭頭看了一眼,道︰“都燒成這樣了,救了何用?讓它們燒干淨吧,眼下太子謀反的事最重要,辦得利落的話,說不準我們都能升一級官呢……”

    說著坊官臉上露出一絲微笑。

    手下聞言連連點頭,坊官一揮手,武侯和皂役們紛紛跟著坊官離開了四方館,門外只剩了一群拿著盆桶自發救火的高素質大唐百姓。

    四方館內,四面屋子大火沖天,院子里卻傾盆大雨,聞報後的祿東贊呆呆坐在院子中,只覺得心都涼透了。

    唐國人……太現實了,居然真的把他扔在火堆里不管,化外蠻夷……也是有人權的啊!

    …………

    救火的救火,看熱鬧的看熱鬧,大家各自忙個不停的時候,長安城東面延興門方向忽然傳出一聲巨響,接著也是大火沖天而起,火光照亮了半邊天,與四方館的大火互為交映。

    緊接著,鄰坊傳來喊殺聲,還有無數百姓拍打坊門和絕望的哭嚎聲。

    從東市往西,听到動靜的長安官員百姓全亂了,再想到剛才四方館外一群來歷不明的人大喊著“太子謀反”這句話,所有不當回事的百姓這時才信了,于是各自驚惶四散,紛紛逃回家中,有的緊閉家門,有的忙著藏匿財物,還有的則攜妻拖兒出了門,朝自認為安全的地方逃竄而去。

    坊內坊外,有一句話的音量終于漸漸變大,最後全城皆聞。

    “太子謀反,叛軍已入城!”
V123210 發表於 2016-10-3 21:59
貞觀大閑人 第六百八十四章 百密一疏

    長安延興城門。

    左屯衛中郎將李安儼率六千精兵入城,大軍進城後長驅直入,過青龍寺,攻新昌坊,首先將新昌坊的坊門砸碎,守坊的坊官和武侯早就逃命去了,而守城的各衛大軍仍未反應過來,所以李安儼所部幾乎沒有遇到任何抵抗,非常輕松地通過了新昌坊,接著便是宣平坊,永寧坊,可謂一馬平川,異常通暢。

    直到過了永寧坊,李安儼麾下的將士們神情越來越興奮,他們沒想到打入長安城竟如此簡單容易,從入城到進入長安城中心腹地,眼看離朱雀大街不遠了,一路上竟沒有遇到任何守軍,此刻天降大雨,守軍無蹤影,一切都仿佛是老天爺在刻意相助,助他們今夜改天換地的壯舉。或許,謀朝篡位就是這麼簡單。

    相比麾下將士的興奮,身為主將的李安儼心情卻沒那麼好。進城到現在沒有遇到守軍,對主將來說並不是什麼好兆頭,長安城十六衛守軍,拋開不統兵的四衛,剩下的十二衛人馬加起來足有十多萬,這麼多人馬守衛一座城,守軍可以說遍布城中各地,可李安儼率軍入城後卻不見守軍一兵一卒,這就很不正常了,不正常便代表著不可控,代表著危險。

    本來就是一次很倉促的謀反,籌備策劃的時間並不長,唯一能倚仗的便是出其》不意的突襲,然而入城後卻是這般安靜順利得無比詭異的景象,委實令李安儼忐忑不安,一種不祥的預感越來越清晰。

    “稟將軍,安仁坊方向不知何故燃起大火,請將軍示下。”一名部將抱拳稟道。

    李安儼心一沉,從馬背上挺直了腰,眯著眼眺望過去,只見安仁坊方向果然大火漫天,通紅的火光映亮了半邊天。

    “安仁坊……是民居?”李安儼問道。

    “大部分是民居,但四方館也在安仁坊內……”

    李安儼心情愈發沉重。

    平日任何時間任何地點起火都不關他的事,但今日此刻正是謀大事之時,城中無故起火,實在令李安儼驚疑不定。

    這場恰好出現在謀事之時的大火,是偶然的巧合,還是意有所指?或者說……太子走漏了風聲,事已失密?

    李安儼猶豫片刻,終于咬了咬牙,從帶兵離開左屯衛大營開始,便意味著他已公然反了大唐君臣,不管這場大火是什麼來歷,所謂開弓沒有回頭箭,大軍已進城,太子殿下和他都沒有退路了。

    “傳令將士們急行軍,快速穿過永寧坊,直赴朱雀大街,迅速封死太極宮朱雀門,含光門與城內街口,狙擊增援太極宮的禁軍,只消苦戰兩個時辰,太子殿下大事可定矣!”

    ***********************************************************

    東宮,偏殿。

    太子左率衛右郎將常迎望已全面接管了東宮防務,代價是千條人命。

    東宮本是太子的東宮,太子李承乾是這座宮殿的主人,余者包括宦官,宮女和禁軍在內,都是為服侍和保護太子而存在的,一旦主人不再相信服侍和保護自己的人,那麼換掉這些人也非常容易。

    常迎望率軍控制了東宮大門後,李承乾出現在門內西側小校場上,以太子的名義下令所有東宮的宦官宮女和禁軍聚集于校場,然後常迎望領軍將校場包圍,對仍處于懵然狀態中的宦官和禁軍們舉起了刀劍。

    接下來的結果很簡單,順我者昌,逆我者亡。常迎望順利掌控了東宮,原本的東宮禁軍一個都跑不掉,或歸順或屠殺,只有兩條路可走。

    清理過後,常迎望整軍,準備朝太極宮進發。

    李承乾對他賦予重望,常迎望和麾下數千將士今晚將扮演當年玄武門之變時李世民直屬軍隊的重要角色,而左屯衛的李安儼則率軍狙擊援軍,給常迎望留下充足的時間進攻太極宮,活捉或殺掉李世民,只要李世民被控制住,無論死還是活,李承乾都能名正言順的踏著滿地鮮血登基稱帝。

    時至今夜,李承乾終于撕開了多年溫文恭謙的假面具,用最真實的面孔直視他的父皇和天下臣民。

    野心,權欲,最真實的東西往往是最丑陋的。

    整裝已畢,常迎望朝李承乾行禮,李承乾靜靜看著他,誰都無法知道此刻他究竟是怎樣的心情。

    “殿下且在東宮安坐,臣必不辱使命,至遲兩個時辰,兩個時辰後臣請殿下入主太極宮!”常迎望沉聲道。

    李承乾臉色有點白,不知是不是被這場深秋的驟雨凍著了,聞言露出一絲笑意,道︰“常將軍辛苦,若然事成,常將軍當記首功,可授國公之位,蔭萬世子孫。”

    常迎望大喜,急忙行禮道謝,隨即遲疑片刻,道︰“殿下,若臣率軍入宮後拿住了陛下,當如何處置?”

    李承乾微微變色,沉吟半晌,道︰“若拿住父皇,當以禮相待,勿使受辱。當年玄武門之變後,父皇對太上皇也是執禮甚恭,不曾半點慢待,殿外陳以兵威,殿內恭聆受教,終令太上皇不得不交出皇位,皇位交替和風細雨,也算諸多丑行里的一樁佳話,我等當效之。”

    常迎望面現難色,道︰“陛下多年為帝,性烈如火,寧折不彎,倘若不肯屈服,臣又不能對陛下無禮,這……”

    李承乾臉上閃過一絲怨毒,表情忽然變得猙獰起來︰“大勢既去,豈能不識時務?所謂‘綱常’,先是君臣,其次才是父子,我欲效他奪皇位後仍敬太上皇,可他……也應效太上皇順時勢而禪位才好,若然不從,他能無禮,我便不能無禮麼?”

    常迎望一驚,隨即馬上抬頭,卻見李承乾滿臉殺機,常迎望急忙垂頭,他听懂李承乾的意思了,然而心中卻浮起幾許怪異,兒子謀反,卻大義凜然說什麼“綱常”,這話怎麼听都覺得一股子諷刺和好笑。

    “臣明白殿下的意思,若大軍攻入深宮,拿住了陛下,臣當相機行事。”常迎望恭敬地道。

    李承乾點點頭,正打算再叮囑幾句,忽然庭外一片嘈雜紛亂,常迎望大怒,便待喝問,門外卻匆匆跑來一名披甲部將。

    “太子殿下,常將軍,安仁坊方向起火了!”

    李承乾一驚,急忙和常迎望飛快跑出殿門,站在大殿門廊下眺望,卻見安仁坊方向果然大火沖天,火光照亮了半邊天,連這傾盆大雨都無法將它澆滅。

    李承乾和常迎望二人驚愕萬分,二人互視一眼,心情卻越來越沉重。李承乾畢竟是養尊處優的太子,從小到大沒受過苦,也沒經歷過大風大浪,見安仁坊火起,李承乾的臉色刷地一片蒼白,死死盯著遠處通紅的火勢,失神地喃喃道︰“是巧合嗎?我欲舉事,安仁坊便失火,怎會如此巧?”

    常迎望顯然比他理智得多,聞言斷然搖頭︰“不可能是巧合,其中必有蹊蹺,殿下,不管這把火是誰放的,不管放火的人知道了什麼,現在這把火燒起來,咱們的大事恐怕已有泄露之虞……”

    李承乾大驚,臉色更白了,焦急地道︰“如何是好?常將軍可有應對之策?”

    常迎望神情冷靜,卻嘆了口氣,緩緩道︰“最穩妥的辦法,自然是延後舉事,馬上撤出人馬,無論東宮,左率衛還是左屯衛,都恢復往常模樣……”

    李承乾失魂落魄地道︰“撤回?如何撤得回?此時此刻,只怕李安儼已率軍進城了,東宮里面……咱們也殺了不少禁軍和宦官,此事不可能瞞得住父皇,箭已離弦,咱們如何收得回來?”

    看著李承乾驚惶焦急的模樣,常迎望腦中浮起一種不祥的預感。

    其實做一件事情能不能成功,有時候連過程都不必看,只看做這件事的人的神態氣度,氣定神閑者不一定能成事,但驚慌失措者一定成不了事,看李承乾此刻的模樣,常迎望便覺得今夜舉事恐怕凶多吉少了。

    然而,他別無選擇,因為他已上了這條船,手里剛沾滿了東宮禁軍的鮮血,誠如李承乾所說,箭已離弦,由不得自己了,只能鐵了心一條道走到黑。

    “殿下,如今每走一步,後面都是萬丈懸崖,咱們退無可退了。既如此,臣以為不論事泄與否,咱們只管率軍攻入太極宮,以迅雷之勢拿住陛下,外面多少敵軍已不重要,咱們挾天子以令諸侯,亂宮闈而不亂天下,事可成矣。”

    前景描繪得很迷人,李承乾聞言終于稍微冷靜下來,遲疑地道︰“若事已失密,父皇暗中在宮闈埋伏禁軍……常將軍,你麾下只有不到三千人,若中了父皇埋伏,可就萬事皆休了。”

    常迎望搖頭︰“臣以為,就算陛下知道咱們舉事的消息,恐怕也是今晚下半夜的事,否則依陛下的性子,只會消弭事端于未啟,絕不會眼睜睜看咱們動刀兵傷長安軍民性命,所以咱們舉事固然倉促,但陛下得知消息也倉促,長安城里十二衛,倉促之下能調動的兵馬絕不足三衛,太極宮中僅有羽林禁衛和右武衛值守,加起來不過兩萬余人,臣率軍入太極宮後,遣一支偏師從承天門直入,用以佯攻,吸引宮中守軍的兵力,臣再領主力繞永安門直奔甘露殿,如此,咱們或有幾分勝算,殿下意下如何?”

    李承乾想了想,點頭道︰“便依將軍所言,一切仰仗將軍了。”

    ****************************************************************

    長安東市。

    李素坐在王直居所的窗前,怔怔看著窗外的雨打芭蕉。

    不知道為什麼,他總覺得心緒不寧,好像掉了東西似的,從今晚入城後便隱隱有種不太好的預感。這種感覺如影隨形,一直到此刻,已經是後半夜了,听外面的喧囂叫鬧,還有那片照亮了半邊天的大火,這些都是李素親自在幕後謀劃的。

    李素是個很細心的人,他很少犯錯,尤其是事關身家性命的大事,更不容許自己犯半點錯誤,一絲絲的小細節都務求完美。

    從謀劃這件事到今日入城,李素坐在窗前把所有的細節默默地重新捋了一遍,捋得非常仔細,甚至包括自己跟魏王李泰和侯君集等人說過的每一句話,他都在腦子里重新過了一遍,左思右想,還是沒覺得自己在哪個地方有所疏漏,一切都在按自己的計劃循序漸進地推動,不出意料的話,此刻太子的叛軍應該已由延興門入城了,而東宮此時恐怕也是殺得尸山血海,李家皇室仿佛被詛咒的宿命今夜將再一次重現,當年弒兄殺弟,今夜父子相殘……

    雨下得愈急了,李素的眉頭也越皺越深。

    到底哪里出了問題?為何自己莫名其妙感到不安?

    李素揉了揉鼻子,現在他待的屋子是王直的臥房,不得不說,王直雖然是他的手足兄弟,彼此可以把命交給對方,但李素對王直的衛生習慣實在是不敢苟同,屋子里味道怪怪的,不知哪里藏著多日未洗的衣裳,或是……他在屋子里挖了個茅坑?

    幸好王直不是自己的親弟弟,否則李素可能會向李世民學習,也來個弒兄殺弟什麼的,因為這弟弟太不講衛生。

    又坐了一陣,李素實在受不了了,索性起身走出了屋子,獨自一人站在屋外的廊柱下賞雨,寧願自己在外面凍得跟鵪鶉似的,也不願再回那間臭哄哄的屋子遭罪。

    沒過多久,外面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李素笑了,他知道王直回來了,而且不出意料的話,帶來的應該是好消息,听長安城的動靜就知道一切都在自己的意料之中。

    回來的人果然是王直,李素看著被雨淋得濕透的他,笑著招招手︰“先回屋子換身干爽的衣裳再說,淋了雨小心風寒。”

    王直臉色有點不對,聞言搖搖頭︰“先不忙換衣裳,李素,外面的事情我得先跟你說說。”

    李素笑道︰“叛軍入城了,正朝太極宮行進,原本以為神不知鬼不覺的造反,但你燒了那把火,他們的行跡怕是暴露了,守城的十二衛或許已開始增援太極宮,對不?”

    王直點頭,又搖頭︰“原本便是你謀劃的,而且確如你所說,放了那把火後叛軍急了,正匆匆朝朱雀門趕去……這些且先不說,李素,我要說的是一樁私事,很急。”

    見王直神情凝重,李素不覺懸起了心︰“什麼私事?”

    王直盯著他,道︰“你離家進城時,可將李叔和你婆姨安置妥當了?”

    李素一驚,沉聲道︰“啥意思?說清楚。”

    王直嘆了口氣,道︰“剛才我帶著手下兄弟去放火,放完火便听說叛軍進了城,我和兄弟們急忙朝延興門跑,想看看能不能渾水摸點魚,給叛軍弄點小麻煩,誰知到了延興門恰好踫到咱們同村的楊家老三,就是住村北頭坡地的那個楊家,他是特意進城來找你的……”

    李素皺眉︰“楊家老三是怎麼進的城?”

    “混進來的,李安儼的左屯衛精銳奪了延興門,叛軍進城後百姓們嚇壞了,都往城外跑,叛軍的目的很明確,他們沖著太極宮去的,對百姓倒是沒怎麼冒犯,所以叛軍進城後把城門敞開了一陣,任由百姓出城避禍,楊家老三就是趁城門最亂的那一陣混進來的……”

    李素道︰“他特意進城找我何事?”

    王直嘆道︰“事前你將家小安置了,當時我和兄長還覺得你多慮,沒想到果然有賊人殺到太平村了,直奔你家而去,幸好李叔和你婆姨躲出去了,否則不知是怎樣的下場,然而……我們都沒想到的是,賊人竟不依不饒順著你家人躲藏的方向追殺而去了……”

    李素一呆,接著神色大變,一張俊臉瞬間變得慘白。

    李素從來不敢太高看人性,所以盡管這年代有“禍不及家小”的規矩,可他還是把老爹和許明珠轉到另一個安全的地方,防的就是人性里最丑惡的那一面,可是李素終究還是高看了人性,人性是沒有底線的,為了達到目的能干出任何事,有時候甚至什麼理由都不用,只憑一己喜怒而殺人,李承乾就是這種人。

    “賊人追出去多久了?”李素忽然拽住王直的胳膊大聲問道。

    “約莫快兩個時辰了,楊老三借了村里一匹快馬趕來城里,就是知會此事,賊人在你家撲了空後便逮了一戶村民刑問,村民熬不過刑,只好招了……”

    沒等王直說完,李素扭頭便走,邊走邊道︰“叫我家部曲全部集結!快!”

    王直快步跟上︰“城里該安排的你都安排好了,太子謀反你不適合出面,我在城里也無事可做,我跟你一起走吧,再叫上我的手下兄弟……”

    李素頭也不回地朝大門小跑,王直的嘮叨他一個字都沒听進去,腦中只有無盡的悔恨和自責,自己一個小小的疏忽大意,竟置老爹和許明珠于死地,若有個三長兩短,後果將是何其痛心。
skyeye9999 發表於 2016-10-4 11:41
第六百八十五章 如此盛世

    長安城。

    叛軍李安儼所部已推進至朱雀大街南端。

    推進過程很順利,幾乎沒遇到像樣的抵抗,基本屬於一路歡唱“奔跑吧兄弟”高歌猛進,原本以為的浴血苦戰甚至十死無生全都沒發生,叛軍將士們越走越興奮,仿佛看見高官厚祿在向他們遙遙招手。

    唯獨主將李安儼臉色越來越凝重,太反常了,這根本不應該是長安守軍的表現,進城以後根本沒遇到大編隊的守軍抵抗,只有一些零星的數十人一火的小編隊在街口巷尾抵抗,這種詭異的情形一直持續到朱雀大街南端。

    李安儼越想越覺得恐懼,心中滿滿的忐忑不安,甚至有種下令全軍撤退的衝動。若是以前正常的軍事行動,主將遇到這種明顯有陰謀的陣仗時,下令撤退絕對是明智的,這是保全兵力,避免戰敗最穩妥的方法,如同三國演義裡司馬懿面對諸葛亮的一座空城時果斷撤軍一樣,無論是不是敵人的陰謀,主帥首先要對自己的部將和士卒的生命負責,他才是一個合格的主帥。

    可是今晚不行,李安儼明知前面有個大坑也只能選擇一頭栽進去。

    因為他和部將已無退路,一旦退出長安城,外面不知多少萬大軍等著圍剿他們,退就是死。如果繼續往前,或許能殺出一線生機。

    李安儼是個很執著的人,可以說他畢生以反李世民為己任。在李世民還是秦王的時候,李安儼便是當時的太子李建成的東宮屬官,玄武門之變,李建成被李世民親手射殺,後來李世民的兵馬攻打東宮,當時仍是東宮屬官的李安儼臨危不懼,拼命死守東宮,爭奪東宮的戰況之慘烈,絲毫不遜玄武門內的血流成河,哪怕在知道太子李建成已被射殺的消息後,李安儼仍死戰不退。

    鼎定大局的李世民得知東宮之戰李安儼拼死抵抗,感念李安儼對李建成的一片忠心,不僅沒有治罪,將他招降後反而任他為中郎將。

    別人眼裡看來,這是皇恩浩蕩,帝王胸襟似海,但李安儼卻從來不覺得這是皇恩,他一直對李世民懷恨在心,他認為忠臣和烈女一樣,一生不事二主,所以這些年李安儼一直在尋找機會,一個能將李世民推下去的機會。

    終於,機會來了,親兒子要造老爹的反,李家皇族的報應。李安儼抓住了這個機會,李承乾與他密謀造反之事,他幾乎毫不猶豫便答應了,從策劃到收買再到出兵進城,他表現得非常積極,弄死李世民似乎已成了他畢生為之奮鬥的事業。

    長安城今晚兵荒馬亂,百姓們躲在家中不敢出來,大街上幾乎全是府兵,一路從延興門趕赴朱雀大街,只聽得民居內大人叫,孩子哭,無數火把沿街蜿蜒,一條條長龍朝太極宮方向聚攏。

    兵馬已至朱雀街口,李安儼冷冷注視著這條住滿了文臣武將和權貴的大街,嘴角隱含冷笑。

    不必進屋搜查都知道,這些權貴們必然早早躲了起來,李安儼也不想把時間浪費在這些權貴身上,他很清楚今晚的目標是李世民,只要拿住了他,這些權貴也不得不向李承乾俯首稱臣。

    “來人,去侯大將軍府上看看,轉告大將軍,請他莫忘了與太子殿下的約定。”李安儼騎在馬上下令。

    ************************************************************************

    長興坊的一條暗巷裡,正發生著一場慘烈的廝殺。

    今夜的長安城,類似的巷戰很多,基本都是以一火為單位的小規模廝殺,從延興門至朱雀大街,橫穿而過需要經過五個坊,每個坊都遇到了這樣的零星戰鬥,叛軍遇到的敵人很雜,有的隸屬右武衛,有的隸屬龍武軍,甚至還有一些坊官武侯自發組織起來的編隊。

    當然,對叛軍來說,這些抵抗力量實在太弱小了,大軍結陣後一個衝刺,對方便成了被碾壓的存在。

    眼前這條暗巷的戰鬥也是如此。

    大約四十來人的府兵小隊被堵在巷子內,兩頭皆是叛軍,顯然一個不察被叛軍包了餃子,成了“甕中捉鼈”的那只鱉,地上躺滿了屍首,小隊活著的人只剩了二十人左右,傷亡近半。

    為首的一名火長身負重傷,要命的一道傷口在腹部,此刻正汩汩地往外流血,火長一手捂著腹部不讓腸子和內臟流出體外,另一手執拗地舉著橫刀,兩眼通紅地瞪著巷口的叛軍頭領。

    叛軍頭領顯然是個高級將領,三十多歲年紀,面相平凡無奇,膚色黝黑,雙目冰冷地看著生命一點一點流逝的火長。

    “楊仲龍,楊將軍!才三十多歲你已是左屯衛都尉,正四品武官,陛下待你不薄,為何犯上作亂,為何對昔日袍澤痛下殺手?”火長悲憤吼道。

    楊仲龍眼中閃過一抹遲疑,隨即硬起心腸道:“李將軍亦待我不薄,‘忠’或‘義’,你教教我如何選?”

    火長冷笑:“說得冠冕堂皇,什麼‘忠’,什麼‘義’,你要的只是富貴榮華而已!我和兄弟們今晚認栽,但你以為憑你們區區數千人便能改朝換代麼?要不要我告訴你,長安城裡有多少守軍?”

    楊仲龍搖搖頭:“你不必說什麼時與勢,這些我不懂,我只知奉軍令行事。”

    “楊將軍,此時迷途而返,你與全家老小尚有一線生機,待到王師剿平叛亂,你和麾下兄弟可就沒好下場了!楊將軍,請你三思!”

    楊仲龍眼中閃過一抹迷茫,仰頭望向天空,天空飄著雨,每一滴雨水落到額頭和臉上都覺得冰寒刺骨。

    和大多數叛軍一樣,其實楊仲龍參與這次謀反是稀裡糊塗的,真正心存反意的人畢竟只是極少數,這些極少數或矇騙或裹挾,於是大多數人便稀裡糊塗的跟著幹了,楊仲龍就是如此。

    可是,已經站好了隊,回頭還來得及麼?

    楊仲龍歎了口氣,苦澀地道:“世間最痛者,莫過於向袍澤舉屠刀,這位兄弟,楊某也是不得已,黃泉路上你莫恨我,說不定我很快會跟著你去了。”

    火長慘然一笑,他知道自己和兄弟們的生機已絕了。

    高高揚起卷了刃的橫刀,火長便打算最後一次生死相搏,忽然巷外傳來雜亂的腳步聲,無數堵在巷口的叛軍士卒欣喜叫道:“侯大將軍來了!侯大將軍來了!”

    楊仲龍一愣,眼中閃過一絲喜悅,急忙轉身走出巷口,卻見雨夜下,侯君集領著幾個隨從慢慢走來。

    侯君集穿著一身灰色長衫,腰間系了一條玉帶,髮髻一絲不苟挽得很整齊,一絲亂髮都不見,腳上傳著木屐,雪白的足衣上濺了一些泥點。

    如此兵荒馬亂的長安城,處處烽煙處處殺戮的街巷,侯君集卻一身便裝,一臉雲淡風輕,仿若閒庭信步,頗具幾分魏晉名士之風範,一路聽著慘叫和殺戮,踏著滿地的鮮血,從烽煙赤地緩行而來,與周圍修羅地獄般的景象形成強烈的對比反差,像一位不沾風塵的謫仙施施然漫步於人間,俯視人間的醜惡。

    楊仲龍呆愣片刻,急忙上前行禮。

    “末將楊仲龍,拜見侯大將軍。”

    侯君集目光閃動,含笑道:“楊仲龍,我記得你,昔年我任右武衛大將軍時,你是我麾下一名果毅都尉,後來我調職,聽說你也調去了左屯衛,約莫四五年未見你了。”

    楊仲龍露出受寵若驚之色,道:“多年不見,不曾想大將軍還記得我這不爭氣的部將。”

    侯君集大笑道:“當然記得,昔年蒼原一戰,你是第一個沖進敵陣的,那一戰你連斬突厥部落首領十一顆首級,是為斯役首功,你的名字還是我親自填進請功簿的。”

    楊仲龍笑道:“末將不爭氣,除了那一戰,這些年委實乏善可陳,給大將軍丟臉了。”

    侯君集微微一笑:“大丈夫活得坦蕩本分便是,功勞這東西多靠機緣,大唐征伐天下,日後立功的機會很多,不要急。”

    楊仲龍臉色微變,這句話的意思似乎另有所指,卻說得太含蓄,他一時竟沒太咀嚼出味來,沉默片刻,終於忍不住試探道:“聽李將軍說,大將軍也投到太子殿下這一方了,不知確否?”

    侯君集笑容一斂,忽然沉下臉道:“我剛說過的話,你轉眼便忘,難怪這些年你還只是個都尉。”

    楊仲龍一呆,神情惶恐道:“請大將軍訓示。”

    侯君集冷冷道:“我說過,大丈夫活得坦蕩本分便是,這句話,你一輩子都要記在心裡!”

    楊仲龍愕然,吃吃地道:“不知大將軍的意思……”

    侯君集瞥了他一眼,輕聲道:“你也是我多年的舊部了,你的為人品性我很清楚,我且問你,這些年你投身軍伍,可曾遇到有功而不升賞的不公之事?”

    楊仲龍搖頭:“沒有。”

    “家中父母妻兒可曾被權貴惡霸欺負?可曾被官府****?”

    “沒有。”

    “可曾聽過今上昏聵殘暴不仁的風評?”

    楊仲龍終於聽出味道了,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搖頭道:“沒有。”

    侯君集歎了口氣:“賞功公正,安居樂業,君聖臣賢,此為盛世之象,你有大好前程,家中父母妻兒和樂融融,天下歌舞昇平,日子越過越好,今日盛世之始可謂百年不遇,君臣為國,百姓為家,都好好的過著自己的日子,楊仲龍,如此盛世,你為何要反它?”

    楊仲龍臉色大變,呆呆地看著侯君集,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侯君集盯著他的臉,緩緩地道:“盛世若轟然倒地,君上昏聵,民不聊生,你縱得高官厚祿,封王列公,卻能安享幾年太平?到頭來只不過是史官筆下一個叛臣逆賊,受後人千古唾駡,楊仲龍,你且問問自己,造這個反,果真值得麼?”

    楊仲龍面色漸漸發白,冷汗一滴滴順額而下。

    侯君集的語聲很低,卻句句誅心,楊仲龍本就對謀反心存猶疑,此刻被侯君集幾句話一點撥,頓時覺得頭頂雲開霧散,一念通達。

    “大將軍,末將……末將今晚已手染袍澤之血,罪無可赦,我……”楊仲龍面色苦澀地道。

    侯君集朝身後瞥了一眼,輕聲道:“這些人,都是你的麾下將士?可信否?”

    楊仲龍點頭:“今夜出營,末將本就不大情願,上面約莫也信不過我,沒讓我領兵,身邊的這些人都是我的親衛和心腹部將,信得過的。”

    侯君集歎道:“亡羊補牢,未為晚也。走,隨我去一個地方。不管怎麼說,你和你父母妻小的性命能保住。”

    楊仲龍本是侯君集多年前的舊部,對侯君集頗為信服,聞言毫不猶豫地道:“是,末將聽大將軍安排。”

    身後的部將士卒們也紛紛跟在楊仲龍身後,眾人一聲不吭地離開了暗巷。

    暗巷內,看著迷途而返的楊仲龍越走越遠,那名被圍攻的火長垂頭看看死傷一地的袍澤兄弟,又看了看漸行漸遠的楊仲龍,仇恨,悲憤和欣慰在心中反復交織,火長無力地扔下橫刀,面朝戰死的袍澤跪下,抬頭看著綿綿不休的雨絲,忽然厲聲嘶吼起來,吼聲漸漸低沉,最後化作撕心裂肺般的嚎啕痛哭。

    …………

    每一個人的命運軌跡總是隨機緣而變化的,楊仲龍若沒有恰好遇見侯君集,他的命運將會如何?沒人知道這個答案,能知道的都是已經或正在發生的,遇見了,命運便變化了。

    出長興坊往南,穿“永樂”“靖安”等坊,侯君集刻意帶著楊仲龍一眾人繞開了戰場的中心,一路且行且避,躲躲藏藏,圍著長安城繞了個大圈,楊仲龍越走越奇怪,直到最後侯君集停下腳步,楊仲龍凝目望去,接著大驚失色。

    “這……這是太極宮西門?安福門?”

    安福門是太極宮的側門,位於長安城西,原本專為運皇宮糧食和水而出入,今夜李安儼領兵入城,主攻的卻是皇宮南面正門朱雀門和含光門,叛軍總共只有幾千人,李安儼無法顧全,更不能分兵消弱兵力,所以此刻安福門前一片寂靜,一個人影都沒有,守門的禁軍和宦官因城內謀反而進了宮,宮門緊閉,四野無人。

    侯君集回頭看了楊仲龍一眼,淡淡地道:“所有人把兵刃全扔了。”

    楊仲龍和眾人依言而行。

    然後侯君集領著眾人朝宮門走了數十丈,快到宮門城牆下時,侯君集忽然一撩衣衫下擺,雙膝跪在滿是雨水的青磚地上,面朝宮牆揚聲道:“罪臣侯君集,向陛下請罪。”(未完待續。)
V123210 發表於 2016-10-5 17:47
貞觀大閑人 第六百八十六章 君臣釋怨

    事先沒有任何征兆,更沒人拿住侯君集參與謀反的證據,然而就在叛軍發動之後,當太子李承乾對侯君集寄予厚望之時,侯君集果斷地出現在太極宮安福門外,面朝宮門跪地請罪。

    跟著他一起來的楊仲龍嚇到了,身後一眾部將也嚇到了,呆呆看著侯君集跪地垂頭的背影,楊仲龍驚愕半晌,他終于明白侯君集為什麼說要保他一命了,現在他所做的,正是為了保命。

    是的,叛軍已發動,勝負未分之前,在皇宮前跪地請罪,于情于理陛下都不會殺他。

    遲疑片刻,楊仲龍想明白了,于是二話不說也跟在侯君集身後跪了下來,垂首伏地請罪。

    身後的部將自然也沒人反對,紛紛跪地,數十人嘩啦跪了一地。

    靜謐空曠的宮門外,只聞寒風呼嘯,大雨傾泄,數十人跪在漆黑的風雨中,仿若一葉葉搖曳在怒海里的扁舟,听憑天威決定生死。

    不知過了多久,宮門城頭上遙遙傳來一道尖細的聲音,仿若天音垂問,在靜謐的廣場上悠悠回蕩。

    “奴婢傳陛下問話,陳國公侯君集,爾是否仍對朕心存恨意?”

    侯君集一驚,接著伏地大聲道︰“當初有恨,如今無恨。”

    城頭尖細的聲音沉默片刻,忽然道︰“甚善,陛下有旨,傳陳國公侯君集甘露殿覲見,余者自縛,听候發落。”

    侯君集等人伏地謝恩,然後宮門開啟了一線,侯君集獨自起身走入宮門,楊仲龍等人仍跪伏于地,很快有禁軍武士從宮門出來,用繩索將眾人綁了。

    直到此時,楊仲龍等人才深深松了一口氣。

    他們明白,自己的性命已保住了,陣前幡然醒悟,果斷自降,或許事平之後仍會判罪,但絕不會人頭落地。

    …………

    甘露殿,殿內房梁高高掛起琉璃宮燈,夜色深沉,殿內卻亮如白晝,偌大的宮殿里,李世民獨自一人坐在專屬于他的位子上,顯得冷清且寂寥。

    侯君集進殿後便垂頭跪地,不發一語,李世民也不說話,就這樣靜靜地,遠遠地注視著他,君臣之間仿佛隔了一片海洋般遙遠,遠得看不清彼此的眉眼。

    多年的君臣,多年的知交好友,李世民和侯君集這些年無論公與私,都有著太多的交集了,李世民給他高官顯爵,侯君集還贈他大片國土,君臣相輔相成,不可互缺。然而今夜此時,二人之間卻如此陌生,仿佛人生初識,彼此從未如此遙遠地對望著。

    良久,李世民終于打破了沉默,殿內壓抑的氣氛連他都覺得難受了。

    “不愧是朕的大將,對時勢和勝負的把握非常精準,侯君集,你選的時機很對。”

    侯君集低聲道︰“陛下是說罪臣參與太子……”

    話沒說完便被李世民打斷︰“不,朕說的是你剛才在宮門外跪地請罪的時機。”

    侯君集一愣,抬頭望向李世民,二人相隔太遠,看不清李世民的表情,可他卻仿佛看到李世民臉上似譏誚似自嘲的笑容。

    “長安城十數萬守軍,太子膽子不小,區區數千人也敢謀反,他以為什麼人都能來一出玄武門之變麼?侯君集,你當年也親身參與此事,朕問你,今夜太子所謀,與朕當年相比如何?”

    侯君集不假思索道︰“太子所謀處處破綻,脆弱不堪一擊。事未舉便已犯下了幾大致命的錯誤。”

    “說來听听。”

    遲疑片刻,左右已是這般處境了,侯君集終于還是決定實話實說︰“其一,還未舉事便已失密,知失密而仍舉事,此為不智也。其二,謀此事者,皆太子身邊狐朋狗友,唯一能上得台面的,只有左屯衛中郎將李安儼一人,奈何太子多疑,只令他狙擊援軍,最重要的攻打太極宮卻交給左率衛右郎將常迎望,此人心胸狹窄,有勇無謀,只知逢迎,殊無本事,由他攻打太極宮,必敗無疑……”

    “……先不論謀反對錯,單只以兩軍交戰來看,如此重要之事,最重要的位置卻交給一個無能之輩,識人不明,任人唯親,必有大禍。其三,太子無道,近年風評愈下,失道者寡助,如此逆境之下,仍行此大逆之事,愚蠢之極,其四,舉事籌劃時間倉促,以致破綻百出,不堪一擊,其五,叛軍將士不能同心,互相猜疑,有此其五,太子敗局已定,不可能成事。”

    侯君集滔滔不絕說了一大堆,李世民仍舊面無表情,道︰“你已知太子必敗,為何答應助他舉事?”

    侯君集面現愧色,垂頭道︰“罪臣剛才在宮門外說過,罪臣當初心中有恨。”

    李世民嘆了口氣,道︰“明知必敗,你卻仍參與了太子謀反,侯君集,你當真如此恨朕麼?”

    侯君集黯然道︰“罪臣心胸狹窄,一念之差,萬劫不復,請陛下治罪。”

    李世民搖搖頭,忽然轉移了話題,道︰“你來宮門請罪,是已察覺了朕的謀劃,是以請罪自保,還是誠心悔過?”

    侯君集搖頭︰“罪臣不知陛下謀劃,當初東宮府千牛,罪臣的女婿賀蘭楚石來勸說罪臣參與太子謀反時,我已知他必敗,罪臣那時心中恨意難消,一時糊涂便答應了,直到今夜,臣又改變了主意。”

    李世民沉默片刻,嘆道︰“其實,朕也是直到今夜方知太子謀反之事,不過朕雖是後發,卻也不一定受制于人,承乾……終究太年輕,太嫩了。”

    “侯君集,剛才朕說過,你的時機選得很好,若晚半個時辰你再來請罪,可就沒這麼好的運氣了……”

    侯君集嘆道︰“罪臣明白,天下都是陛下的,長安城也是陛下的,陛下既知太子謀反,必然已有了應對。”

    “你是朕的大將,你且說說,朕會如何應對?”

    “調撥左右武衛,龍武軍和羽林禁衛,這幾衛都是離太極宮最近的,主將人選應該是程知節,牛進達,李績這三位,因為陛下對這三人的忠心從無懷疑,方才叛軍從延興門直入朱雀大街,一路並無守軍阻攔,想必此為陛下的計謀,讓這數千叛軍全部集中在太極宮門和朱雀大街,然後三衛從外部往中間包圍,便于全殲。至于率兵攻打太極宮的常迎望所部,罪臣猜測,宮中的羽林禁衛已布下了天羅地網,叛軍一旦進了宮門,必然有去無回。”

    李世民大笑︰“不愧是朕的大將,朕的心思都被你猜中了。”

    侯君集平靜地道︰“多年跟隨陛下,陛下用兵之法,罪臣多少了解幾分。”

    李世民點點頭,道︰“今日方知太子稟性,太子謀反,朕覆手可平之,大唐由我等君臣同手而創,方今正是盛世之始,大好江山容不得這等殘暴昏聵之人繼承……”

    “陛下英明。”

    李世民望向侯君集,嘆道︰“現在,侯君集,你告訴朕,朕該如何處置你?”

    侯君集垂頭道︰“罪臣听憑發落,絕無怨言。”

    李世民黯然道︰“滅高昌國,你勞苦功高,只可惜你犯了眾怒,朕那時也是不得已而處置,本打算三年後再尋機將你召回,再委以重用,你我君臣多年,私下亦如手足兄弟,朕原本以為你應該懂我的……”

    侯君集這時再也控制不住情緒,伏地大哭道︰“罪臣辜負陛下,請陛下治罪。”

    李世民嘆道︰“今夜你迷途而返,朕相信你還念著你我多年舊情,你並未負朕。是朕先負了你,今夜過後,朕還是要給天下人一個交代,謀反大逆,不可不究,朕還是要再處置你一回,這一次,你不可再恨朕了。”

    “罪臣羞愧難當,絕無怨恚。”

    李世民眼眶一紅,也流下淚來,喟嘆道︰“今夜,朕失去了一個兒子,卻找回了一個朋友,得耶?失耶?朕心中實不知該悲該喜……君集,你我多年未曾一起飲酒,今夜就著長安城的秋雨和鮮血殺戮佐酒,君臣共謀一醉如何?”

    “陛下治下大唐江山永固,臣願為陛下擊缶而歌,為陛下壽。”

    李世民仰天大笑,笑聲與平日略有不同,豪邁與悲愴交織,說不出的滄桑,侯君集遠遠看著李世民的身影,他突然發現,這幾年李世民已蒼老了許多,獨自一人坐在高處,說不出的蒼涼,孤獨。

    “來人,上酒!”李世民揚聲道。

    很快,甘露殿內擺上了酒宴,君臣盤坐,分案而飲。

    酒飲三盞,李世民忽然道︰“今夜你我不論君臣,只論知交,剛才朕一直想問你,明明你已答應了參與太子謀反,為何今夜忽然改變了主意?”

    侯君集此刻已完全輕松下來,聞言微笑道︰“有人化解了臣的恨。”

    李世民一愣,接著道︰“何方高僧,能化解世人心中戾氣?”

    “不是高僧,而是俗人,既貪財又油滑,一身的怪毛病,卻偏偏還有一點點正氣,說他蠢,卻比誰都精明,任誰也佔不了他的便宜,說他精明,卻時常干蠢事,一干為老不尊的老殺才有事沒事搶他一回,他卻不長記性,一次又一次湊上前主動讓他們搶……”

    介紹得很詳細,李世民越听越熟悉,驚訝脫口道︰“李素?”

    “正是。”

    李世民震驚了,呆坐半晌,喃喃道︰“居然是他……”

    正想說點什麼,殿外傳來常涂沉穩的聲音。

    “陛下,常迎望率兵三千余,由景風門殺入內宮,離長樂門尚距三里。”

    李世民神情頓時冰冷,道︰“內宮羽林禁衛可曾布置妥當?”

    “英國公李績已在長樂門內布下天羅地網,只待來敵。”

    斟酒舉盞,一飲而盡,烈酒伴著殺機,李世民嘴里冷冷吐出一個字。

    “殺!”

    *******************************************************************************

    李素與一眾部曲策馬狂奔在鄉道上。

    憂心如焚,兩眼充血,李素發覺自己這次犯的錯很大,大到足以令自己遺恨終生。

    也是直到今夜,李素再一次刷新了對李承乾的認知,這人已完全沒了下限,連仇人的家小也不放過,人性所有卑劣的一面,都能從李承乾找到,這樣的人,死一萬次也不冤枉。

    夜間策馬是件很危險的事,這個年代的夜路並沒有路燈,人和馬都看不清道路,一個不小心崴了馬腿便是人仰馬翻的後果,從長安城出發到現在,李家近百名部曲,崴了馬腿不能成行的已有十多人了。

    幸好今夜雷雨交加,夜空不時有幾道閃電,那一瞬間的光亮才令李素等人不至于像盲人騎瞎馬般狼狽。

    到了太平村,李素沒有進村,而是選了另一條小道從村邊擦身而過,趕赴事先為老爹和許明珠挖好用來避難的窯洞。

    二十來里路,李素等人走得很艱辛,大雨下個不停,道路異常泥濘難行,快到窯洞時,李素騎的馬終于也不小心失蹄滑倒,李素被馬背拋起,重重摔落在地,落地後李素忍著疼痛,也不吱聲,索性放棄騎馬,拔腿便朝窯洞跑去,後面的部曲亦步亦趨,大家都棄了馬狂奔。

    “方五叔,南面有條捷徑通往窯洞,你領四十人從那條道繞過去,咱們南北夾擊合圍,全殲來敵,一個都不準放跑!”李素邊跑邊下令。

    方老五應是,往後一招手,四十名部曲跟著方老五改道往南。

    李素臉頰不停跳動,雨水和汗水混雜成一團,兩眼赤紅得可怕。

    如果老爹和許明珠已被敵人……後果簡直不堪設想,李素想死的心都有了。

    離窯洞越來越近,李素的心跳也越來越快。

    朝後一揮手,身後的部曲非常默契地放輕了腳步,貓著腰,一步一步無聲無息朝窯洞接近,借著樹叢的遮擋,隱藏著形跡。

    懷著惶恐的心情,李素心中焦急不已,卻不得不小心朝窯洞接近,他只祈禱敵人沒發現窯洞的地點,或者留下的十來名部曲能夠堅持拖延到現在。

    離窯洞不足二十丈時,躲在樹叢深處的李素臉上忽然露出驚喜之色。

    因為他听到窯洞方向傳來了一聲熟悉的怒吼。

    “哈哈!一代不如一代,左屯衛的慫貨就教了你們這點東西麼?”
V123210 發表於 2016-10-7 17:16
貞觀大閑人 第六百八十七章 援至解危

    雷雨夜,小崗坡,窯洞外。

    听著那聲熟悉的吼聲,李素從未像今日此刻般欣喜,滿足。

    是的,老爹的聲音,听起來似乎比平時虛弱,但至少他還活著。

    隱秘地朝對面看不見的樹叢里打了個手勢,李素領著眾人貓著腰繼續朝窯洞接近,離洞口只距數丈時,李素愈發小心翼翼,生怕驚動了敵人而逼其鋌而走險,造成嚴重的後果。

    朝後翻手往下一壓,身後的部曲們紛紛伏低身子,將身軀最大限度地隱藏在濃密的樹叢中,李素悄悄探頭往外張望,一看之下頓時兩眼圓睜,怔怔看著數丈外的戰場震驚地張大了嘴。

    數丈外,李道正身著破舊皮甲,皮甲已被劃開了無數道口子,零零碎碎地掛在身上,口子縫隙里正往外滲著血,手中握著一柄丈二長戟,戟尖銹跡斑斑,上面沾滿了鮮紅的血,血順著戟尖蜿蜒往下,將長戟的木桿也染紅了。

    一道閃電劃過夜空,剎那的光亮里,李素看見李道正頭發凌亂,怒目圓瞪,卻如一尊天神執戟而立,身前不與處,數十人弓著腰,惡狠狠地盯著他,如群狼伺虎,擇機而噬。

    李道正的身後,正躺著一道熟悉的身影,李素從體型便不假思索地認出來了,是王樁。王樁的旁邊還躺著一道嬌小的身影,遠看似乎是他的婆姨周氏,李素大急,借著不時劃過的閃電光亮凝目望去,卻見王樁和他的婆姨雖然渾身是血躺在地上,但二人的胸膛卻仍有微微的起伏,顯然還活著,只不知傷情如何,李素這才稍微放了心,此時也顧不得細想為何王樁和他的婆姨會出現在窯洞外,眼楮已緊緊盯住戰場中間的老爹。

    李素無比震驚,印象里的老爹從來都是憨厚的,蒼老的,有著農戶常見的木訥,跟所有種田的老農一樣,最大的興趣便是屬于自己的那塊土地,沒事便蹲在田邊,沉默地注視著地里的莊稼,臉上布滿著和土地一樣的皺紋和滄桑。

    如此平凡的老農形象,為何今夜此刻再見時,卻完全變了味道?僅只一柄長戟,一身破甲,僅只是平平常常站在那里,卻如蓋世英雄般威風凜凜,身後數丈便是窯洞,窯洞內住滿了婦人老弱,然而李道正只有一人,便將所有的危險攔在手中的那柄長戟之後,猶如一座千古雄關,雖一人而立,卻萬敵莫開。

    李素一直處于呆滯狀態,老爹此刻的模樣完全顛覆了他的認知,眼前這個老爹好陌生,平日熟悉的眉眼此刻變了另一種味道,這一刻他不再是那個平凡木訥的老農,分明是一位久經殺陣的大將軍,那眼中噴薄的殺氣,還有那柄滴血的長戟,都仿佛在昭示著曾經無限風光的往事。

    一時間,李素竟忘了動作,只是藏在樹叢深處,呆呆地注視著老爹的樣子。

    圍著李道正的敵人顯然不這麼想,他們急于結束這場戰斗,十名李家部曲已倒在泥濘的地上不知生死,現在他們面前唯一站著的敵人只有李道正一人,殺了李道正,窯洞內的那些婦人老弱根本就是一群待宰的羊,而李安儼交給他們的軍令也就順利完成了。

    決定生死的一刻,敵我雙方都殺出了凶性,每個人都拿出了魚死網破的氣勢,為首的校尉像餓狼盯住垂死的獵物般,在李道正身前丈外半圓游走,夜空又劃過一道閃電,剎那的光亮過後,天地再次陷入一片漆黑,所有人的視線也出現了瞬間的盲態,校尉抓住了這一瞬的機會,忽然厲吼著向前沖去,麾下數十名將士亦毫不猶豫地揮刀上前。

    李道正大喝一聲,手中長戟猛地一揮,幾乎下意識般的蹲身,長戟朝下呈半圓橫掃,偉岸的身軀突然轉了個圈,長戟舞出一片虛幻的光影,無數虛假的幻像戟影里,一道真實的戟尖從萬千虛像中幻假為真,仿若毒蛇出洞般,狠辣刁鑽地一戟刺出,正中一名敵人的胸腹,敵人慘叫,李道正飛快拔出長戟,眨眼間刺向另一個匪夷所思的角度,恰好又刺中了另一個敵人的脖頸正中,長戟拔回,李道正收勢而立,由動至靜,疾若流星,短暫一剎過後,李道正仍如天神般屹立原地,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而地上,卻新添了兩條亡魂。

    剩下的敵人大驚,飛快抽身而退,避免再被那柄神鬼莫測的長戟刺中,戰場中間,敵我雙方再次陷入長久的僵持對峙,互相尋找下一次致敵于死地的機會。

    短短一剎的廝殺過招,李素躲在茂密的樹叢中,全都看在眼里,神情不由愈發驚悚萬分。

    李素是帶過兵的人,也親自與敵人浴血廝殺過,對大唐軍隊擊敵的一些招式套路多少有幾分了解,而李道正剛才使出那簡單的幾招,李素一眼便看懂了,那分明是典型的大唐軍隊里的搏殺招數,簡潔有效,一招制敵,絕無花哨。

    李素表情越來越震驚,老爹……何時竟會大唐軍隊里的招數?而且使得這般嫻熟,再加上老爹此刻那殺氣凜然的神態,還有那萬夫莫開的無畏氣勢,平日那佝僂木訥的老農形象卻無論如何也無法與此刻的模樣重合。

    根本不是同一個人啊,難道眼前的是老爹的雙胞胎兄弟?

    抬手殺了兩個敵人,李道正身上的傷口再次崩裂滲血,然而氣勢卻不減分毫,執戟立于窯洞前,如同橫刀立馬的大將軍,迎著驟急的雨點,暴喝道︰“李某說過,大丈夫欲取功名,當豁命以赴,大好頭顱在此,有本事盡管來拿!”

    校尉和麾下府兵已殺紅了眼,惡狠狠地瞪著李道正,神色猙獰地道︰“會拿的,你的大好頭顱,我們一定會拿到的,姓李的,你負傷無數,此刻失血盈升,下盤虛浮,想必已是強弩之末了,放倒你只需最後一擊,最後一擊……”

    李道正哈哈大笑,惡聲道︰“你們可以再來試試!”

    “那就再試試!”校尉也豁出去了,厲聲吼道。

    李素大急,馬上從樹叢里站起了身,厲聲道︰“圍起來,一個也不準跑!”

    這邊四十來名部曲飛快沖樹叢中沖了出來,對面不遠處的樹叢里,方老五也領著四十名部曲從另一個方向沖了出來,近百名部曲非常默契地迅速匯集,須臾間便在敵人的外圍結成了一道半月陣,將僅剩的二十多名敵人團團圍在中間。

    驟起生變,絕對的優勢徒然間逆轉,校尉等人大驚,紛紛抽身朝李道正方向退去,李道正手中的長戟卻毫不留情地橫掃而出,又有幾名敵人應聲而倒。

    夜空一道閃電劃過,校尉終于看清了包圍自己的敵人的模樣,為首一人面若寒霜,目露殺機,校尉僅只一剎便認出來了。

    “李素!”

    喊出名字,再看看周圍百名部曲冰冷的眼神,所有人頓時露出極度絕望的表情。只看李素此刻殺機滿面的模樣,他們便知道今夜自己生機已絕,斷無活路。

    這麼多人圍攻他老爹,出手皆是毫不留情的殺招,就差一點點便要了他爹的命,還殺了李家十名部曲,可以說這是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哪怕此刻扔掉兵刃投降都不管用,死定了。

    果然,李素不等校尉多說一句廢話,語若寒冰地開口了。

    “一個不留,全部殺了!……還有,別讓他們死得太痛快!”

    身旁的方老五提醒道︰“要不要留個活口問問……”

    “不需要!誰是罪魁禍首我知道,全殺了!”

    校尉大急︰“李縣侯,听小人一句……”

    話沒說完,方老五已大喝一聲︰“殺!”

    十名袍澤倒在面前,都是多年並肩與敵廝殺的情誼,可以說比親兄弟也不遜色,現在死了十個,剩下的李家部曲早就紅了眼,李素下的令正合眾意,眾人舉臂一抖,揚刀便狠狠劈向敵人。

    李素沒有參與廝殺,繞了半個圈飛快跑到李道正身邊,二話不說便跪在他面前,臉色充滿了深深的悔恨和愧疚。

    “孩兒思慮不周,累爹遭此大禍,孩兒不孝,給爹賠罪了。”

    剛才孤身一人,力抗數十人,李道正早已力竭,全因背後窯洞內是李家婦人老弱,他們活命的希望只能寄予自己一人,所以李道正才死死堅守洞外,保住老婦性命。

    此刻驟見兒子領援軍而至,並已將局勢逆轉,李道正心中死撐著的一股信念這才徒然一松,臉色愈見灰敗慘白,整個人的心勁突然便泄了下來,然後虛脫地往地上一栽,李素眼疾手快,急忙環住老爹的身子。

    這時的李道正渾身是血,有敵人的,也有自己的,後背數道長長的口子,正不停地往外滲血,沾滿了鮮血的長戟脫手落地,李道正癱在李素懷里,硬撐著最後一絲力氣,抬手便狠狠抽了李素腦袋一記,抖抖索索指著他道︰“瓜慫,老子醒來再跟你算帳!”

    說完李道正眼楮一閉,昏死過去。

    李素焦急地大喊一聲,一直老實待在窯洞內惶惶不安的薛管家抖索著滿身肥肉顛顛地跑了出來,他的後面跟著許明珠和武氏,薛管家和幾名下人搭手,將渾身是血的李道正抬回窯洞內,洞內還躺著一人,正是力戰而竭,失血昏迷的鄭小樓。

    李家部曲們已經敵人團團圍住,包圍圈越縮越小,不時听到敵人臨死前絕望的慘叫聲,戰勢已是毫無懸念碾壓。很快,包圍圈內的慘叫聲越來越少,最後沉寂無聲,夜空閃電的剎那,只見戰場處處橫尸,鮮血與雨水混雜一處,蜿蜒成一條血紅的河流,緩緩流向不知名的遠處。

    這場慘烈的廝殺終于結束,如李素所言,敵人沒有留下一個活口,全部就地誅殺,而且李家部曲執行李素的命令非常徹底,果然沒讓敵人死得太痛快,每個敵人的身上的傷口大多數都不是致命的,腿上胳膊上背上,處處皆是刀傷,有的被刀劈過後少了一塊肉,只在最後才一刀斃命,可以說這些敵人全部是被凌虐致死的。

    李素面無表情地看著洞外形如修羅地獄般的景象,心中一股戾氣始終難平。老爹和妻子差點被殺,作為一個家中頂梁柱般的男人,李素此刻心中無盡的自責已化作滔滔的殺意,盡管敵人全部被凌虐致死,他仍覺得意猶未盡,覺得這些敵人還是死得太痛快了。

    窯洞內外,剛才嚇得魂不附體的李家下人們也忙活起來,忙著給昏迷的李道正和鄭小樓敷傷藥,燒水換衣,還有的下人合力將外面昏過去的王樁和他婆姨周氏也抬進了洞內。至于豁命戰死的十名部曲,也被抬入洞內換上干淨的衣裳,臉龐覆上一張張白絹,給死者們最後的尊嚴。

    看著尸橫遍地的窯洞內外,李素心如刀絞,自己小小的一個疏忽大意,換來的便是無數人付出生命的代價,才將自己的疏忽填補起來,這一次,自己欠下了太多的債,太多今生來世都還不完的債。

    從李素出現到安置善後,許明珠一直沒來得及理他,他眼里噙著淚水,拿出李家主母的做派,指揮下人們給傷者上藥,給死者換衣,還有燒水,拾柴,分食等等事宜,親自給阿翁李道正清理了後背的傷口,並且囑咐薛管家上藥換衣,一切處置妥當後,許明珠這才拖著疲累的身子走到李素身邊。

    “夫君……”許明珠淒然喚道,久抑的淚水在自己的男人面前終于潸然而下。

    李素將她擁入懷中,下巴抵著她的頭頂,愧疚地喟嘆道︰“明珠,我對不起你和我爹,是我大意了,差點釀成滅門大禍。”

    許明珠頭埋在他懷里,淒聲道︰“世事如麻,千頭萬緒,豈能盡入算計?終有顧不到的地方,夫君已經做得足夠好了,今夜只是意外,夫君勿須自責。……夫君做的是大事,妾身見識不多,很多地方都幫不到夫君,這種滋味,比被強人殺死更難受。”

    李素強笑了一聲,溫言道︰“莫說傻話,我在外面不是做什麼大事,只是有時候不得不肅清一些威脅家宅安寧的危險,這一次千算萬算,卻沒算到他們對我和家人趕盡殺絕的決心,是我疏忽了,夫人,我保證以後再也不會讓你和爹陷入今夜的危急之中。”

    許明珠在他懷里乖巧地點頭︰“夫君做的任何事都是有道理的,妾身明白。”

    夫妻二人溫存片刻,李素目光一瞥,卻見不遠處武氏靜靜而立,眼波若秋水般凝視著他,李素朝她頷首一笑,算是表達了歉意,武氏回以嫣然微笑,遠遠地朝他屈膝襝衽一禮。

    廝殺已結束,方老五領著袍澤們打掃戰場,不但收集敵人尸首上有用的財物或者能證明身份的物件,同時也在仔細地肅清殘敵,哪怕是尸首都毫不留情地上前補刀,多年沙場拼殺,這已是方老五等人戰後的習慣,絕不能讓敵人有任何一條漏網之魚。

    事實證明方老五等人的補刀確實是有效的,敵人一具具尸首躺在地上,眾人一一補刀時,也听到了幾聲淒厲的慘叫,顯然有幾個藏在尸堆里裝死,企圖蒙混過去的敵人終究沒能逃出生天,被戰場經驗老道的方老五等人一刀宰了。

    李素心中毫無憐憫,主意打到自己家人身上,已經嚴重觸犯了他的底線,這些敵人死一百次都不嫌多。

    冷冷看著方老五等人打掃戰場,李素回過頭再望向洞內仍舊昏迷不醒的李道正,從剛才一直到現在,他終于問出了久抑心中的疑問。

    “明珠,我和部曲趕來之前,是我爹他獨自一人擋住的敵人?”

    許明珠俏容頓現余悸,驚惶地點頭︰“原本是十名部曲和鄭小樓等人在廝殺,後來鄭小樓他們負傷甚重,漸漸不支,阿翁不知道為何便沖上去了,而且……阿翁的身手好厲害,妾身看來,他似乎與鄭小樓不相上下呢,再後來,王樁和他夫人也趕來了,正因為他們,阿翁和部曲們這才撐到你們出現……”

    李素心中浮起無限感動。

    先不說自己的老爹,只說鄭小樓,王樁他們,確實盡了心力了,為了自己,他們連命都豁了出去,來到這個年代好些年了,如果說自己有什麼收獲的話,自己在這里交到的朋友,果然都是真正的肯為自己付出一切的真朋友,真兄弟。

    深深朝窯洞內看了一眼,李素若有所思,腦海里閃過無數回憶,沉吟許久,忽然道︰“明珠,你記不記得當初你跟我說過,說在花園里看見我爹無意中露過一次身手?”

    許明珠急忙道︰“對呀,那時妾身跟夫君說了這事,可夫君一個字都沒信,最後連妾身也不得不懷疑是不是自己看花眼了……”

    李素看著窯洞內昏迷著的李道正,苦笑道︰“今日看來,你當初絕對沒看花眼,是我太自以為是了,……我爹定是個有故事的人,只是不知他究竟有過什麼往事,連親兒子都被瞞得死死的,還有我那早逝的娘親,還有今夜這超凡凌厲的身手,他當年……到底是什麼人呢?”
V123210 發表於 2016-10-9 23:13
貞觀大閑人 第六百八十八章 哭訴衷腸

    農戶老爹原來是個深藏不露斬將奪旗的高手,平日那憨厚木訥的形象全變成了偽裝,不得不說,李素的認知不僅被顛覆,簡直是被顛得稀碎了。

    這世界怎麼了?老爹與親兒子最基本的信任哪去了?到底多麼了不得的大事讓一個英雄好漢式的人物情願隱姓埋名這麼多年,若非今夜情勢危急,不得不顯露身手以保命,恐怕李道正身上的秘密真會瞞到帶進棺材里,李素到死都不會知道原來自己的老爹竟然如此不平凡。

    現在最大的問題是,老爹到底是什麼身份,他當年到底經歷過怎樣的往事,才令他不得不躲在太平村數十年,過著隱居山野的平凡日子,而且還過得那麼落魄。

    李素此刻的心思被老爹的秘密完全佔據,呆呆站在洞口出神,無意識地看著洞外暴雨傾瀉,滴打芭蕉。

    往事不經推敲,或者說,經不起聰明人的推敲。

    以往沒發現是因為沒注意沒留心,李素對自己的老爹除了孝順以外,向來沒有過別的心思,而李道正的演技至少也是影帝級別,在親兒子面前都隱藏得非常高明,不管什麼時候看到他,總是一副憨厚沉默,久經歲月滄桑的普通老農的形象,或許年月久了,連李道正都被自己的演技催眠了,真的以為自己其實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老農,證明演技確實走心了,不然達不到這種境界。

    直到今夜被情勢所逼,不得不顯露出隱藏多年的真本事,命固然保住了,然而隱瞞多年的秘密也終于隨著高明精湛的身手而暴露了出來。

    李素是聰明人,聰明人喜歡思考,事實上別人眼里經常懶洋洋曬著太陽的他,正是腦子最活躍的時候,發呆也好,曬太陽也好,躺在河灘邊草地上看著天也好,他其實時刻都在思考著什麼,思考的內容很多變,有時候想的是天下大勢,廟堂高遠,有時候算計坑人,有時候也許沒那麼正經,只是簡單的在想晚餐吃什麼。

    現在李素也在思考,腦子正處于異常活躍的狀態。

    他在回憶,從貞觀九年自己來到這個陌生的年代開始回憶,回憶的主要對象是自己的老爹,從貞觀九年開始,老爹跟他說的每一句話,做的每一件事,甚至不經意露出的每一個不正常的表情,都在他腦海中如走馬觀燈般一一閃現,然後……不停地將一些異常的回憶碎片記住,將這些異常的碎片一一串連起來,抽絲剝繭,探尋真相……

    短短發呆的片刻,李素想到了很多,比如老爹雙手的繭子,農戶終日勞作,手上自然都有繭子的,可真正普通的農戶手里的繭子是長在掌心,因為他們要握農具,可老爹手上的繭子卻長在指尖,顯然老爹握的不僅是農具,還握過別的東西,比如刀劍,比如……弓弦。

    還有老爹對長安城有一種發自內心的抗拒,李家這些年日子越過越好,李素曾經不止一次提起想在長安城買個大宅子,把老爹接進城里享清福,說過很多次,但每次李道正都非常堅定地拒絕,他當時的理由是故土難離,更舍不得千畝莊稼地,李素當時也信了,後來又經常想載老爹進城游玩,李道正也是一副避之不及的嫌棄模樣,仿佛整座長安城在他眼里還不如自家的茅房好玩,李素當時也頗為理解,農戶人家嘛,眼楮只盯著自家的一畝三分地,世上任何東西在他眼里都比不上莊稼和土地,哪怕是天下最繁華的國都,也是棄如敝履,避之三舍。

    現在李素回想起來,當時老爹回避進長安城的理由,以及自己自以為理解的理由,其實全都呵呵噠,對長安城如此逃避的態度,這里面分明有事啊,只不知他在躲著什麼人。

    再聯想到自己早逝的親娘,老爹將她葬在一個離村子非常遙遠的地方,千里孤墳,偏僻難尋,墳前還立著兩只分明已嚴重逾制的石馬……

    李素心頭一顫,除了親娘的墳墓外,老爹其實在平常生活里的一些小細節已經暴露了不少蛛絲馬跡,只是李素從來沒留意過,所以老爹的秘密也一直沒被發現,然而只要有心回憶,再將那些蛛絲馬跡連貫起來,那麼,李素便能得到一個非常震驚的結論老爹有秘密!

    ……沒辦法,李素只能得到這麼一句廢話。因為李道正不開口的話,李素什麼都得不到。

    不知過了多久,李素從發呆的狀態里回過神,轉過身卻見許明珠一直在痴痴地看著他的背影。

    “夫君,妾身知道今夜你要做一件大事,現在事情做好了麼?”許明珠小心地問道。

    李素笑道︰“該我做的,我已經做完了,接下來該別人做了,咱們鋪張草席坐著看戲便是,長安城里此刻想必很熱鬧,你方唱罷我登場,各路人馬各顯神通,夫人,這出戲可難得一見,好好看著,有生之年說不定再也見不著了。”

    許明珠小嘴一撇,道︰“妾身只盼夫君平安,家宅安寧,那些殺人掉腦袋的戲,不看也罷。”

    說到看戲,許明珠身後的武氏卻兩眼發亮,她顯然對長安城今夜發生的一切非常感興趣,然而終究礙于身份尊卑,不敢貿然開口壞了規矩,這時武氏卻終于忍不住了,輕聲道︰“奴婢斗膽問侯爺,……城里如何了?李安儼所部果真攻進太極宮了麼?”

    李素看著她,笑道︰“恨不是男兒身,不能共襄盛舉對嗎?”

    武氏臉一紅,垂頭道︰“奴婢多嘴了。”

    李素是個脾氣不錯的人,還是答道︰“李安儼所部六千余人已進了長安城,他們的任務並非攻打太極宮,而是布陣朱雀街口,狙擊增援太極宮的各衛人馬,真正攻打太極宮的人是太子左率衛常迎望。”

    武氏神色一怔,接著長嘆一口氣,道︰“如此,太子敗局已定矣。”

    “何出此言?”李素饒有興致地問道。

    武氏搖頭︰“識人不明,任人唯親,唯一一個有大將之才的李安儼讓他狙擊增援,那個只知阿諛逢迎並無半分本事的常迎望卻擔負最重要的攻打太極宮的任務,且不論為人正邪品性,僅看太子臨陣遣將之道,便知其人量小無才,不堪成事,舉事必敗。”

    李素笑道︰“說得不錯,在我看來,這次謀反讓你來指揮都比太子強無數倍。”

    武氏一驚,急忙惶恐道︰“奴婢一介婦人,哪敢謀反,侯爺莫嚇奴婢。”

    李素笑道︰“左右都是自己人,開句玩笑,你莫怕,不過我後面那句話是真心話……”

    說著李素意味深長地看著她,道︰“如果這次舉事真由你來指揮,長安城里的君臣們可沒今夜這般輕松了,武姑娘,你有大才,切勿妄自菲薄。”

    武氏露出受寵若驚的樣子,不過還是被“謀反”二字嚇到了,聞言退到一邊,唯唯應是,卻再不敢說話。

    危機已解除,李素大松了一口氣,部曲們忙著清理戰場,掩埋敵人尸首,許明珠和薛管家領著丫鬟們在窯洞內照顧昏迷過去的李道正等人。

    外面的下人們燒好了熱水,李素叫人將水倒進碗里,每只碗都放上一點糖霜,李道正他們昏迷多因失血過多,這時補充點糖水很重要。

    下人們忙著給鄭小樓王樁他們喂水,李素親自給老爹喂,喂完後又等了一陣子,李道正悠悠醒轉,剛睜開眼便扯動了後背的傷口,疼得李道正嘶地倒吸口涼氣,忍不住呻.吟了一聲。

    李素急忙湊上前︰“爹,您醒了?哪里不舒服,跟孩兒說。”

    李道正見李素那張臉湊得那麼近,心中不由來氣,怒道︰“看見你就不舒服,等著,抽不死你,二十多歲的人了還整天給家里惹禍!”

    李素陪笑︰“等您傷好了,想怎麼抽就怎麼抽,孩兒一定不跑,現在您好好養傷,萬莫動氣,天亮了孩兒給您請大夫。”

    李道正怒沖沖地哼了一聲,冷冷道︰“剛才沒問你,城里太子謀反是真的嗎?”

    “是真的。”

    “你在里面摻和什麼?”

    李素忽然正色道︰“孩兒的心願是世界和平……”

    李道正︰“…………”

    沒受傷該多好啊,暴起把這混帳狠狠抽一頓,抽到他這當爹的都不認識,那該是多麼愉悅的一件事……

    眼見老爹快進入變身暴走狀態,李素急忙道︰“爹,長安城里的事沒什麼好說的,但是爹,您的事是不是該說一說了?”

    李道正一呆︰“我啥事?”

    李素看著他,悠悠嘆道︰“爹,您這玩笑可開大了,而且開了二十年,孩兒就想問問,您……落戶太平村以前,到底是做什麼的?”

    李道正仿佛聾了一般,忽然轉過頭,看著洞外淅瀝不停的大雨。

    李素心中暗喜,這是典型的陷入回憶的模樣,如果李道正按套路出牌的話,過不了多久就會幽幽一嘆,然後竹筒倒豆子般痛快利落話當年了,一切謎題馬上要解開。雖然不明白為何所有人回憶往事時總要目光復雜地望向某個不知名的景物,但這就是套路,李素表示很理解。

    父子二人待在窯洞里,李素耐著性子等老爹回憶唏噓的往事,也許往事太漫長,李道正回憶了很久,李素不急,也不催促,他知道回憶得越久,爆出來的干貨越多,他有的是耐心慢慢等。

    一炷香時辰後,李道正終于結束了回憶,然後……眼一閉,往草堆上一倒,道︰“累了,要睡了,你滾。”

    李素目瞪口呆︰“爹,您不能這樣……”

    “別吵!”

    “爹……”

    “滾!”

    ***************************************************************

    長安城。

    李安儼所部已封鎖了朱雀大街,麾下部將將朱雀大街內所有的文臣武將權貴家宅闖進去搜了無數遍,意料之中的,所有權貴和家眷全跑了,能住在朱雀大街的都是多年跟隨李世民治國平天下的角色,不可能有蠢貨,城中延興門變亂方起,權貴們便意識到不對,紛紛收拾了貴重細軟,帶著家眷從後門出發,躲進了長安城某個不知名的寒舍貧宅中,偌大的長安城,又是兵荒馬亂的雨夜,搜拿這群權貴可不知要耗費多少人力,李安儼耗費不起,朱雀大街的豪宅搜索無果後便果斷下令部將撤回。

    太極宮西面,通明門。

    正門朱雀門外,李安儼所部叛軍正與聞訊趕來增援的左右武衛打得昏天黑地,血流成河,西側的通明門也增派了許多守軍,執戈嚴陣以待。

    寅時,離天亮不遠的時辰,通明門外匆匆行來一輛馬車,馬車左右有百余名武士護衛,一路朝通明門而來。

    門外的禁軍緊張起來,紛紛揚戈斜指,神情戒備地盯著那輛馬車。

    馬車很識趣地在數十丈外停下,武士掀開車簾,魏王李泰那圓滾滾的身子露了出來,在武士的攙扶下吃力地走下馬車,然後獨自一人走向通明門,一邊走一邊深呼吸,快到宮門前時,醞釀好的情緒終于爆發,李泰大嘴一癟,忽然扯著嗓子干嚎起來,跪在宮門外捶地大哭。

    “父皇,救兒臣一命啊”

    …………

    甘露殿。

    李世民神情陰沉且疲憊,靜靜地看著李泰跪在殿內,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哭訴今夜的種種遭遇。

    “太子兄長到底怎麼了?父皇,兒臣真不知他到底怎麼了……”李泰那張肥嘟嘟的臉上鼻涕眼淚糊成一團,毫無美感,卻哭得很投入︰“……丑時一刻,千余叛軍沖進了兒臣的王府,二話不說見人便劈砍,兒臣王府內的宦官,宮女和武士猝不及防之下死傷無數,兒臣在睡夢中被宦官叫醒,一眾宦官和武士拼了性命擋住叛軍沖入後院,兒臣倉惶從圍牆下的小洞口爬出來,方才逃得性命,驚惶之下才打听到,原來竟是太子兄長謀反……”

    李泰大哭,傷心地道︰“兒臣與太子兄長一母所出,真正的親兄弟,對兄長兒臣一直敬重有加,見人必行禮,見車必避行,每逢年節,送去東宮的節禮從未少過,父皇,兒臣自問無愧于兄長,為何兄長卻對兒臣刀劍相對,欲置兒臣于死地?”

    “誅殺兒臣倒也罷了,或許是兒臣這些年有什麼事做得令兄長不滿,故心生殺機,可是父皇啊,兒臣直到此刻仍然懵懂不解,太子兄長為何謀反?為何?父皇向來待太子不薄,而且這皇位遲早是他的,他謀反到底為了什麼呀?”

    李泰跪在殿內,一邊嚎啕一邊哭訴,說至傷心處,不由悲愴捶地不止,李世民臉色越來越陰沉,看到心愛的兒子哭得如此傷心,李世民的臉頰不由狠狠抽搐了幾下,隨即也浮上了悲愴之色。

    “青雀,我可憐的兒,爾被此事拖累矣!朕無錯,你也無錯,錯的是欲壑難填的人心啊!太子做下如此大逆之事,朕……已容他不得了!”李世民垂淚泣道。

    李泰哭聲愈發大了,手腳並用爬到李世民身前,大哭道︰“父皇何出斯言!兄長有錯,兒臣願為他分擔之,兄長只是一時糊涂,或許只是酒醉沖動之舉,待他醒悟終會後悔,兒臣求父皇給兄長一條生路,勿使屠戮,傷了親倫,父子手足相殘,何其痛也,兒臣不忍睹!”

    不得不說,李泰是個聰明人,聰明得太過分了。

    今夜冒著風險,又是嚎啕又是哭訴,演技爆棚,為的就是這一刻情真意切說出這番話,他很清楚,在這個親兒子背叛,父子刀劍相向的夜晚,父皇的心中該是多麼的悲痛寒心,多麼的孤獨痛苦,所以李泰來了,冒著極大的風險進了宮,跪在父皇面前演了一出父慈子孝的好戲,一切的目的,便是為了說出剛才那番話。

    凡事最怕對比,人與人也最怕對比,相比太子李承乾不孝不仁,大逆不道,李泰此時卻跪在父皇面前為親兄長求情,在李世民最痛苦最孤獨的時候,兩個兒子截然不同的表現落在他眼里,將會是怎樣的感觸?

    果然不出李泰所料,這番話狠狠擊中了此刻最脆弱的李世民,李世民聞言大哭,忘情將他摟進懷里,不停喃喃道︰“青雀,青雀,朕的乖兒,你未曾負朕,很好,這很好……”

    父子二人抱頭痛哭,李泰心中一塊巨石終于落地,此刻他心中其實很想笑,得意的那種笑。

    有了今夜這番仁孝無雙的話,再加上他僅次于李承乾的嫡子身份和長幼排序,將來的太子之位恐怕已十拿九穩了。

    空蕩的大殿內,父子二人傷心痛哭不已,殿門外,常涂的身影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殿外。

    “陛下,常迎望所部已中埋伏,三千叛軍進長樂門後,被李績所率羽林禁衛射殺近半,余者被關在甕城內負隅頑抗,無處可逃,東宮那邊,程知節已率右武衛將東宮團團圍住,未曾攻入,請陛下示下。”

    李世民哭聲方止,抬袖先為李泰擦干了眼淚,然後仰頭悠悠長嘆,仿佛嘆盡胸中所有濁氣,悲痛的神情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漸漸變得平靜,冷漠,寒氣四射。

    “青雀,你方才說不知太子為何謀反,朕其實也不知,走,與朕一起去東宮,朕要當面問問他!”

    李泰點點頭,乖巧地跟在李世民的身後,緩緩走出殿門。
V123210 發表於 2016-10-12 07:17
貞觀大閑人 第六百八十九章 遇伏功敗

    太極宮,長樂門。

    長樂門是皇城內門,與承天門,永安門三門並列,群臣每日朝會先入含光門,入含光門便意味著進入皇城範圍,再往里緩行數里,才到長樂門,入長樂門便意味著進入了皇城的核心範圍,朝會所在的太極殿,皇帝的後.宮各色宮殿,皆在長樂門以內。

    今夜的長樂門內外尸橫遍地,鮮血將門內廣場上的青石磚地都染紅了一大片,急驟的雨水與鮮血混雜一處,卻仍未能沖淡那令人窒息嘔吐的血腥味,蜿蜒的鮮血仍舊那麼濃稠,刺目。

    這是一場單方面的血戰,所謂“單方面”,是因為叛軍中了埋伏,太子左率衛右郎將常迎望率兵從東宮出發,直奔太極宮而去,一路上躊躇滿志,幻想著重復當年李世民玄武門之變的壯舉,實施突襲一舉將李世民拿下,而他常迎望作為從龍功臣,太子李承乾最堅定的擁戴者,並且指揮了奪門逼宮最重要的一戰,如此功勞,堪比天大,來日大局鼎定,李承乾登基,而他常迎望的身份地位必然無法想象的尊貴,可謂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未來的富貴榮華,全系此戰,畢其功于斯役。

    所以常迎望領兵出東宮的時候是非常志得意滿的,他本不是有本事的人,精于人卻疏于事,說得直白點,此人早年投身行伍,只知對上官逢迎阿諛,但本身的能力卻很不足,偏偏做官的運氣不錯,不知怎的便攀上了太子李承乾的高枝,而李承乾這個人當然也是個昏庸的皇二代,有人拍他馬屁便樂得不知天南地北,二話不說便升官,反正天下是他老子打下來的,他怎麼禍害都不心疼。

    一來二去,五六年的時間,未立寸功的常迎望從一個小小的火長慢慢升到了右郎將,可謂大唐軍史上的奇跡,而當上右郎將的常迎望抱太子大腿的力道也越來越大,實可謂你若不離不棄,我必生死相依,如果不是長得太丑,常迎望也不介意頂替稱心那個妖艷賤貨的位置。

    這樣一個人,指望他能做出什麼驚天動地的功績,將程咬金李績這些當世名將踩在腳下,實在是痴心妄想。

    所以,常迎望不出意料地中了埋伏,一個只知阿諛逢迎的人,遇到李績這種近似于開了外掛般的名將,理所當然地栽了。

    三千叛軍躊躇滿志剛進了長樂門,兩頭的宮門便忽然關閉,宮門城頭上伸出無數弓箭,英國公李績披甲戴盔,面色陰沉,嘴里冷冷迸出兩個字,“放箭”,漫天箭雨朝宮門內的三千叛軍****而去,長樂門內恰好是一座甕城,四面城牆,唯南北兩道宮門出入,宮門關閉後,叛軍正應了“甕中捉鱉”這個成語,兩頭堵死,城頭不停放箭,幾個呼吸間,三千叛軍便傷亡小半,過了一炷香時辰,叛軍哭聲狼嚎般扔下兵器,跪地投降。

    這年頭投降不是那麼簡單的,不僅僅要看誠意,也要看價值和造成的嚴重後果,對皇權統治來說,留下這伙叛軍的弊明顯大于利,給他們活路等于給未來的大唐帝國繼續埋下隱患,所以叛軍的投降根本沒有用處,李績仍站在城頭毫無表示,大將軍沒下令,城頭左武衛將士便繼續執行軍令,不管下面的叛軍有沒有放棄抵抗,投降的姿勢多麼誠懇感人,手中的箭矢仍毫不留情地朝叛軍****而去。

    直到最後,三千叛軍只剩五百余人,領兵的常迎望嚇得面無人色,身軀躲在幾面圍起來的盾牌後面瑟瑟發抖,其余的叛軍再無一人抵抗,全部扔下兵器投降後,李績這才意猶未盡地咂摸咂摸嘴,一副自己太心軟的模樣,下令叛軍自縛手腳,魚貫從宮門內走出。

    一場在謀劃中堪比玄武門之變的攻打宮城之戰,就這樣草草收場,躊躇滿志的叛軍剛進宮門便被現實狠狠扇了無數記耳光,分分鐘教這群幼稚可笑的家伙做人。

    宮門打開,近萬左武衛將士撲上前,將活著的五六百名叛軍盡數拿下,一排排叛軍手腳被綁,垂頭喪氣跪在宮門外,等待皇帝陛下的發落。

    …………

    東宮,鳳凰門。

    程咬金率領萬名右武衛將士,已將東宮團團圍住,東宮內燈火俱滅,所有的叛軍全部被李承乾派出去奪門逼宮,東宮此時已成了一座空蕩蕩的宮殿。

    程咬金渾身披掛,大馬金刀騎在馬上,左右舉著火把,將附近照得亮如白晝,程咬金百無聊賴地打了個長長的呵欠,仰頭望著天空綿綿的雨絲,嘴里喃喃罵了幾句,似乎在咒罵這見鬼的天氣里太子不肯消停,把他老人家半夜撬起來干這件毫無挑戰的差事。

    “來人,傳令下去,再等半個時辰,半個時辰後攻入東宮,拿下逆臣李承乾及東宮所有人等,交予陛下發落,嗯嗯,記得抓活的,死的不要,誰他娘把太子弄死了,你也干脆點自己抹脖子吧……”程咬金不耐煩地下了命令。

    一名部將湊過來,面帶猶豫道︰“盧公,怕是不妥吧?”

    程咬金環眼一瞪︰“你在質疑本大將軍麼?有何不妥?”

    “太子非外人,是陛下的嫡長子,未得陛下旨意,貿然攻進東宮,陛下恐會不悅……”

    程咬金怒道︰“大半夜老子連個安穩覺都睡不好,領著你們一群混帳東西看這種小孩子把戲,不知幾斤幾兩的玩意也妄敢謀反,撢撢衣袖便滅了他!現在害老子淋著雨傻等,老子生平歷經百戰,何曾干過如此窩囊無趣之事!听我的,半個時辰後攻入東宮,陛下那里俺老程擔待!”

    部將苦笑,程咬金領軍一直是這般火爆脾氣,很多年前便是了,奇怪的是,這些年跟隨陛下南征北戰,這樣的火爆脾氣居然勝仗無數,鮮有敗績,不得不說是個異數。

    程咬金似乎激起了心頭火氣,越說越來氣,正暴跳如雷越罵越難听,這時听得後軍一陣騷亂,接著一名羽林禁衛匆匆跑到馬前行禮。

    “程大將軍,陛下與魏王殿下來了。”

    程咬金一喜,咧嘴笑了起來,急忙下馬步行上前,朝遠處緩緩行來的李世民見禮。

    本打算順嘴邀幾句功,這已是程咬金每次戰後的常態了,然而借著火把微弱的光芒,程咬金發現李世民面色陰沉,兩眼通紅,似乎剛剛哭過,程咬金急忙閉嘴不語,難得老實地自動退避一旁。

    李世民與李泰站在東宮門前,仰頭看著東宮高高掛著的牌匾,牌匾黃底黑字,象征主人高貴的身份,這塊牌匾是當初貞觀元年李世民冊封李承乾為太子,親自書寫後命人制匾掛上去的,今夜牌匾仍如當年一樣嶄新,可是當年那個乖巧可愛,滿朝贊頌的太子,卻早已變了模樣品性。

    呆立雨中,李世民靜靜看著那塊牌匾,眼眶又漸漸紅了起來,臉上水痕遍布,說不清是雨水還是淚痕。

    “程知節……”

    “臣在。”

    李世民的語氣冷冽如冰︰“傳旨,撞開鳳凰門,入東宮!”

    程咬金一愣,然後抱拳︰“遵旨。”

    後面的部將猛地一揮手,石破天驚般大喝︰“攻城樁,上!”

    “列隊,拉弓,出刀!”

    轟!

    巨浪拍岸,無堅不摧。

    *************************************************************

    東宮偏殿。

    李承乾一身太子疏冕朝服,靜靜跪坐在正中,臉色灰敗,目光絕望。

    東宮離太極宮僅一牆之隔,前方戰勢他早已知道,當常迎望所部長樂門遇襲的消息傳到東宮,李承乾便明白大廈已傾,無可力挽。

    千古興亡,朝代交替,唯“勝負”二字而已。

    勝就是勝,勝了便能理所當然地享受一切勝利的果實,哪怕是逆臣造反,史書上都能編造出一個光明偉大的理由,將造反者的不堪劣跡遮掩得嚴嚴實實。

    敗就是敗,敗了便等待品嘗失敗後的苦果,從生前事,到身後名,怎樣的事跡,怎樣的形象,怎樣的下場,全由勝利者說了算。

    以臣伐君,以子反父,任何一個朝代都是大逆不道的事情,李承乾知道今夜自己賭輸了,輸得很徹底,孤注一擲換來這個後果,願賭服輸。

    程咬金兵圍東宮的那一刻起,李承乾便換上了正式的疏冕朝服,跪坐在大殿內,等待勝利者攻進來,接收他們勝利的果實,包括他這個太子在內,也是勝利果實的一部分。

    宮門外,程咬金所部已傳來了喧囂聲,李承乾慘然一笑,仰天長嘆口氣。

    是非因果,榮華富貴,今夜過後,皆是過眼煙雲,從此再無相干。

    稱心踉蹌著跑進殿內,他衣著凌亂,頭發被雨淋得濕透,表情淒苦哀怨,腳下甚至連鞋都沒穿,雙足被路上尖銳的石子刺得滿是鮮血。

    李承乾呆怔地看著他,神情有些意外,隨即釋然且感激地苦笑︰“原來你沒走,我還以為你和那些宦官宮女一樣都逃了或降了呢。”

    稱心跪在他面前,滿臉淚水,搖頭棄道︰“奴不走,奴此生不棄殿下。”

    李承乾蒼涼大笑︰“世上唯一不負我者,竟是一個優伶樂童,世間炎涼,不過如此,棄之何妨!”

    稱心跪在他身前,忽然一把拽住他的手腕,泣道︰“殿下,奴也負過你,或許世上負你負得最深的是我,你不知罷了,現在不重要了,殿下,你要活著,一定要活著!”

    李承乾失魂落魄地一笑︰“稱心……當初我謀事之時,有宮人密稟,說你經常無故出宮,然後深夜回來,不知何往……稱心,不重要了,確實不重要了。不管你負我多深,今夜四面楚歌之時,你還在陪著我,我已原諒你了……”

    稱心呆住,接著伏地大哭︰“奴對不起殿下,奴必以死謝罪,但是殿下,你不能死!奴早在五日前便秘密在東宮北牆的牆根下打了個小洞,殿下從小洞出去,可至長安城北大明宮外,出了北牆,殿下可活得性命,至于以後,只能靠殿下自己掙命了,奴能為殿下做的,只有這些……”

    李承乾嘆道︰“原來我謀此事,竟連你也不看好,所以預先為我留了退路,果真是天公不助,勝算斷絕……”

    稱心急道︰“殿下,軍隊馬上要攻進來了,求殿下速速換衣逃出去!”

    李承乾垂頭,沉默許久,長嘆道︰“稱心,我……走不了了。”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vc2008

LV:8 領主

追蹤
  • 39

    主題

  • 18495

    回文

  • 2

    粉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