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貞觀大閒人 作者:賊眉鼠眼(已完成)

   
vc2008 2015-3-1 14:59:49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67 48229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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貞觀大閑人 第六百九十章父子相殘上

    李承乾能走,早在舉事之前,他便有足夠的能力為自己可能的失敗留條後路,哪怕是現在,稱心已給他留了後路,在大軍圍困之下他仍可從容遁去。

    可李承乾不能走。

    他是個沒有能力的人,唯一的光環便是“太子”的頭餃,除了這個頭餃,他這個人可以說一無是處,比塵埃更渺逃離了東宮,遠遁于域外,他憑什麼活下去?

    活到如今,享盡人間富貴,習慣了別人對他俯首稱臣,也習慣了兩眼望天,從鼻孔里淡淡的哼一聲的尊貴生活,從今以後,他什麼身份都不是了,唯一伴隨他終生的,只有“朝廷欽犯”四個字,終日過著惶惶逃命如驚弓之鳥的日子,這樣的日子對他來說,比死更殘酷,更折磨。

    既如此,為何要逃?

    李承乾不想逃,他想為自己留下最後一絲尊嚴。

    稱心不明白他的感受,稱心是底層的人,哪怕這幾年的錦衣玉食過慣了,但底層人的心態卻沒有絲毫改變,在他認為,好死不如賴活,活著比什麼都重要。

    所以稱心不理解,當李承乾拒絕逃跑的這一刻,稱心甚至以為他在嘴硬,強撐著面子,于是稱心急了,一把拽住李承乾的衣袖,把他朝殿後拖去。

    “殿下,這都什麼時候了!保命要緊,要面子何用?”稱心拽著他往後走。

    沒走出兩步,李承乾狠狠一掙,袍袖掙脫了稱心的手。

    “我說過,我不走。”李承乾語氣平靜地道。

    稱心一呆︰“殿下,你何苦”

    “稱心,我知你負我,但我還是很感激,至少最後這一刻,你未棄我而去”李承乾深深看著他,眼中滿是久違的柔情︰“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以往我待你並不甚好,常使你委屈,可你仍不離不棄,此恩此情,承乾領受,今生無法報還了。”

    “稱心,你還年輕,有大好的人生時光待你消磨,你快逃命去吧,父皇必然徹查此事,無論你有沒有參與,被父皇抓到肯定難逃一死,你逃了,能換我心安。”

    “稱心,我做下無君無父的大逆之事,累下許多罪業,辜負了上天給我的厚福,來世恐怕也投不了人胎,今生欠你之情,不知幾番輪回才能報還,只能欠著你了。”

    “稱心,你若是女兒身該多好,至少我多了一個爭奪天下的理由,因為你。”

    李承乾夢囈般呢喃,說著說著,已淚流滿面。

    稱心泣不成聲,垂首跪在他面前,痛不欲生。

    東宮鳳凰門外,傳來一下又一下的撞擊聲,李承乾仰天深吸口氣,道︰“快走!他們要攻進來了,晚了就走不了了。”

    “殿下,奴願隨殿下赴死!”稱心搖頭大哭道。

    “快走!你有什麼資格隨我赴死!”李承乾忽然變臉,怒目厲聲道。

    “奴不走!”

    啪!

    一記耳光狠狠扇在稱心臉上,隨即稱心只覺下腹一痛,竟被李承乾一腳踹出老遠。

    “我是大唐太子,縱死也須高貴無暇,坦然體面,留你這下賤臠童在身邊算得什麼?滾!”李承乾怒喝道。

    稱心痛哭不止,仍跪在地上苦苦哀求,不肯離去。

    李承乾怒極,再次飛起一腳踹去,稱心那單薄的身子順著光滑的地板滑出老遠。

    “滾!以後不必相見!”李承乾眼中浮起熟悉的殘虐之色。

    鳳凰門發出轟然巨響,顯然門已被破,雜亂的腳步由遠及近,禁軍已攻入了東宮。

    稱心露出絕望之色,再次深深看了李承乾一眼,咬了咬牙,轉身離去。

    直到稱心的身影消失不見,李承乾這才長呼一口氣,露出了釋然的笑容。

    腳步聲越來越近,李承乾卻不慌不忙,伸手細心地整了整身上的太子疏冕朝服,並調整了坐姿,將自己的表情和形象調整到最端莊,最從容不迫的模樣,然後,坦然直視殿門。

    殿門外,右武衛禁軍蜂擁而入,進殿後只見李承乾一人獨坐殿中,短暫的一愣之後,所有禁衛忽然拔刀,刀尖指向李承乾一人。

    李承乾面無表情,語氣如冰︰“吾乃大唐皇帝陛下欽封東宮太子,縱犯大逆,名分仍在,皇帝陛下未曾下旨廢我,我便仍是太子,爾等安敢以刀劍向之,禮儀規矩何在!”

    禁軍將士紛紛愣了,猶豫半晌,為首一名都尉揮了揮手,眾人急忙垂下刀劍。

    很快,一道孤獨蒼老的身影出現在大殿外,所有禁軍紛紛躬身行禮,連殿內端坐的李承乾也坐直了身子,垂下高傲的頭顱。

    “父皇”

    僅只一夜,李世民的眼角卻添了許多皺紋,就連鬢邊的頭發都白了一片。

    他靜靜地負手立于殿外,眼楮一眨不眨地盯著李承乾,久久不語。

    李承乾表情從容,絲毫不見失敗者的狼狽,面對李世民雙目如利劍般的逼視,李承乾不躲不避,毫無懼色地直視,生平第一次,李承乾有了直視這位高高在上,世人敬畏的天可汗父親的勇氣。

    四周皆敵,按劍而立,父子二人遙遙對視,空氣沉寂冷凝,如置身萬年冰山之中。

    良久,李承乾哂然一笑,伏首跪拜。

    “兒臣拜見父皇。”

    李世民冷冷道︰“李承乾,你敗了。”

    “是,兒臣敗了。”

    “李安儼所部被牛進達的左武衛堵在朱雀街口,圍而殲之,須臾可滅,常迎望所部三千人死傷大半,余者皆降,東宮已被破,李承乾,你尚有何言?”

    “成王敗寇,兒臣無話可說。”

    李世民深吸一口氣,隱忍胸中怒意︰“李承乾,皇位遲早是你的,你為何行此大逆之事?”

    李承乾譏誚般一笑︰“父皇,皇位果真是我的麼?”

    李世民一滯,嘆息無語。

    是的,眾所周知,李世民動過易儲的心思,而且這心思一直不曾打消,李承乾這個太子必然會被漸漸不滿所為的李世民廢黜掉。

    “縱被廢黜,你終究是朕的嫡子,做個一生逍遙,衣食無憂的王爺不難吧?”李世民沉聲道。

    李承乾又笑︰“兒臣若不是太子,他年無論哪個兄弟坐了龍庭,會容得下兒臣活著麼?”

    李世民再次語滯。

    李承乾說的確實是實話,朝堂風浪見識得多了,李世民很清楚,太子一旦被廢,等待他的便是生命的倒計時了,沒有哪個新君會心胸廣闊到任由那個名分比自己正得多的前太子安然無恙地活下去,這個人的存在便是對新君地位的威脅,哪怕他什麼都不做,像李靖那樣閉門謝客,不與任何人來往,他的存在,永遠還是威脅。

    捫心自問,連李世民自己都做不到,他的那些兒子們就更別說了。

    “所以,你便冒天下之大不韙,以臣伐君,以子反父?”李世民再次發怒道。

    李承乾垂下眼瞼,淡淡地道︰“兒臣為自己求條活路,有何不對?”

    “朕何時不給你活路了?這些年你自省所作所為,一次一次令朕失望寒心,可朕哪一次沒有寬恕你?今日你做下此事,你來教教朕,這一次教朕如何寬恕你?”

    “兒臣錯了,但我並不後悔,更不需要寬恕,本已生不如死,死亦何妨。”

    父子間的對話火藥味越來越重,李世民終于忍不住怒道︰“當朕真忍不下心殺了你嗎?”

    李承乾凜然不懼︰“當兒臣不敢死嗎?”

    氣氛一觸即爆之時,殿外匆匆跑來一名宦官,躬身稟道︰“陛下,牛大將軍傳來消息,李安儼所部叛軍六千四百余人已殲,死者三千余,傷者千余,余者或降或逃,李安儼及麾下十四名都尉皆降,皇城叛亂已全數平定。”

    李承乾神情一變,接著露出深深的哀色。

    李世民胸中正是怒氣高漲,聞言不假思索地道︰“傳旨,李安儼及麾下從逆將領全數梟首示眾,夷三族直系,家眷沒入太常寺內教坊,世代為官奴不得開豁,常迎望梟首示眾,誅九族,參與謀反者如趙節,杜荷等皆斬,漢王李元昌賜令毒鴆自盡,東宮屬官失之督導,左右庶子于志寧,張玄素等,皆罪。”

    一番處置的旨意接連下達,李承乾每听一句臉色便白了一分,最後額頭已然滲出了豆大的汗珠。

    李世民冷冷盯著他,道︰“因爾之一念,而致左右數千人被牽連,丟了無數人的性命,李承乾,你可滿意了?”

    李承乾死死咬著下唇,嘴唇被咬出血了仍渾然不覺。

    看著兒子痛苦失神的模樣,李世民心中一痛,眼眶不知不覺紅了。

    “自貞觀元年冊你為太子,朕為你遍請天下名師大儒教導,李綱,陸德明,孔穎達這些人誰不是當世赫赫有名之儒士?誰不曾細心諄諄教導于你?幼時的你頗得朕疼愛,連滿朝文武都對你寵溺無加,記得朕冊封太子的詔書上怎麼說的嗎?早聞睿哲,幼觀詩禮,這句話正是朕和滿朝文武對你的評價,那時朕和朝臣們都深以為意,覺得未來大唐的江山後繼有人,不乏明君,你將來一定是個好太子,好皇帝,所以朕和朝臣們這些年拼了命的開疆闢土,毫無後顧之憂,因為朕想將一個遼闊無疆的社稷交給你,內無憂,外無患,你性子不如朕剛強,便安分做個守成之君,有那麼多能臣名將輔佐你,創一個大唐盛世並不難”

    李世民眼眶越來越紅,目光漸漸浮上深深的痛心︰“可是承乾,你為何變成了這樣?為何?朕給你請的名師大儒,他們每日不敢懈怠,凡聖賢之言,帝王之道,終日教導敦促,使爾向學上進,他們教的東西,為何你一句都沒听進去,卻非要造朕的反?”

    停頓片刻,李世民終于流下淚來,卻忽然如受傷的獅子般厲聲咆哮道︰“這世上誰都能造朕的反,唯獨你不能!你是朕的親兒子,你的身體里流淌著朕的骨肉精血,每一寸,每一滴都是!朕的敵人還不夠多嗎?為何連你這個親兒子都反了?”
V123210 發表於 2016-10-14 07:17
貞觀大閑人 第六百九十一章父子相殘下

    隨著年歲的推移,人終歸會變的,世上沒有一成不變的人,大多數人在歲月的洗滌下變得更成熟穩重,更明白責任擔當,更知道生活不易,就算是個不爭氣的,至少也會努力做到無害于社會,不給人類添麻煩。

    當然,還有一種人,隨著年歲越長,卻變得越來越壞,與幼時的聰明乖巧恰好形成強烈的反比,從人性上來說,其實也是說得通的,好孩子當得太久了,被父母長輩寄予的期望越來越大,于是肩上背負的壓力也越來越重,重得令人喘不過氣來,于是在成長的過程里,不由對父母長輩千叮萬囑不要學壞的“壞”字產生了好奇,他們很想知道,“壞”起來的感覺是怎樣的,是否能讓長輩對自己少一些期望,多一些關愛,或者變壞後能令自己不那麼累,沒有那麼大的壓力。

    好孩子變壞孩子,有時候理由就是這麼簡單。如果是尋常家庭里發生的事,頂多只能引來父母的失望,長輩的痛心,以及壞孩子肆無忌憚的闖禍,可是如果這個已經學壞的孩子是高高在上,未來要繼承整座江山的東宮太子,而且這個太子手里還有不大不小的權力,以及一群為了榮華富貴可以拼命的武將軍士,那麼這個壞孩子造成的危害可比尋常家庭嚴重得多。

    李承乾已親眼看到自己惹禍的後果,無數人頭落地,無數家庭一夜間分崩離析,無數婦女老弱即將受盡一生屈辱,無數原本衣食無憂快樂成長的孩童不得不成為永世不可開豁的官奴。

    一旨令下,改變了無數人的命運。

    這一切,全因一個壞孩子惹下了一樁天大的禍。

    李世民一生仇敵無數,從隋朝一直到如今,大唐的疆土越開越多,敵人也越來越多,李世民有胸襟氣度,他從來不把敵人放在心上,但凡是無法化解的仇恨,無法互諒的敵人,那麼,直接碾壓過去,讓敵人再投胎便是。

    可是李世民沒想到,自己曾經那麼疼愛那麼器重的嫡長子也成了他的敵人,不共戴天的那種。

    這是李世民最痛苦的事,如果說以前他還沾沾自喜于“天可汗”的尊號,還有一種“我就喜歡你恨我恨得咬牙切齒卻拿我無可奈何”的狀態,那麼直到今夜,嫡長子的背叛終于將他驕傲的外殼狠狠擊碎。

    李世民曾經背叛過親人,不僅背叛過,還對親兄弟痛下殺手,他的長兄就在玄武門內被他親手射殺,他的父皇被他逼宮,迫不得已而禪位,他想要的一切都得到了。可是今夜,他終于嘗到被親人背叛是怎樣的滋味,原來竟是那麼的痛楚,如萬箭穿心,痛不欲生,有那麼一瞬間,他甚至感到萬念俱灰,感到原來自己的一生竟然如此失敗。

    親人的背叛,也終于被蕩平,過程非常輕易,這本是一次不成熟的謀反,幾個不成事的紈褲子弟商議出來的謀反計劃,怎能敵得過這些歷經百戰老奸巨滑的君臣?此刻謀反的主犯正跪在他身前,李世民仍舊掌握著世間的一切生死,包括這個主犯的生死。可是……李世民仍感到痛心,痛到呼吸窒息,心如針扎。

    該如何處置自己的親兒子?

    李世民盯著李承乾,神情瞬息萬變,遲疑躊躇,眼淚也越流越多。

    “承乾,你到底想要什麼?要權?朕予你參知朝政,貞觀四年朕便下過詔令,允皇太子‘宜令听訟’,並言‘惟尚書省不伏者,于東宮上啟,令承乾決斷’,朕每親征出巡,皆由你監國督政,並授臨機決斷之權,……要錢物?去年朕頒‘皇太子用庫物勿限制’詔,凡傾國庫所有,皇太子但用之而不限,……要美色?這些年你東宮屬官打著天家的幌子,四處搜羅天下美色,僅長安城周邊雍州境內,一年向你進獻的美女便不下百人,如此多的美女入你東宮且不說,你還好漁男風,豢養男寵,那個名叫‘稱心’的男寵近年獨得你寵,每有御史參劾,朕都是睜只眼閉只眼……”

    李世民悲嘆道︰“權,錢,色,天下萬物所納,無非這些而已,承乾,你要的朕都給了,朕是天下共主,你要什麼朕都給得起,只求你正心正意,苦學聖賢之言,帝王之術,將來毫無後顧之憂地繼承這座江山,可你……究竟想要什麼而沒有要到,卻來謀你父皇的反!”

    李承乾垂頭泣道︰“兒臣……只想要命,父皇,時至今日,有些話兒臣說出來無所謂了,父皇早年疼我寵我,我深感父恩,常思報還,可是自貞觀九年後,父皇為何對魏王泰的恩寵愈重,那時的兒臣還是個兢兢業業,勤學懂事的太子,未曾做出讓父皇失望傷懷之事,父皇對他恩寵愈重,引朝野臣民議論,而致兒臣太子之位漸漸不穩,兒臣那時起逼不得已,為了保住東宮之位,遂與魏王泰明爭暗斗,漸漸變了心性……”

    “父皇,江山既是我的,何以如此恩寵魏王?父皇不妨自問,這些年魏王泰的王府,車馬,儀仗,賜田等等,無不超出禮制許多,甚至連儀仗都與兒臣並肩而平,房玄齡,魏徵等老臣屢屢上諫,言父皇賞賜甚厚不妥,恐引朝野人心動蕩,父皇您納過諫嗎?父皇寵他,想都不想便賜下賞賜,您可否想過,每賜他一分,兒臣這個太子的威望便削弱了一分,兒臣心中便更恨你和李泰一分!您問我為何變成這般模樣,父皇,我告訴你答案,我被你和天下人逼成了這般模樣!”

    李世民聞言如遭雷殛,怔怔看著哭訴的李承乾,一時間只覺得耳中嗡嗡作響,整個人頭暈目眩,幾欲栽倒。

    “貞觀九年,你母長孫皇後去世,魏王泰常在朕面前哭訴喪母之痛,他的身子向來不好,每每哭到忘情,便有氣短胸悶,四肢抽搐之險,再加上他自小勤奮好學,滿腹經綸,朕深喜之,亦深憐之,故常有忘形之賜,朕知你不滿,其實也是有意為之,讓你深知危機而不敢懈怠,沒想到你竟恨朕如斯……”李世民的臉頰痛苦地扭曲著。

    李承乾泣道︰“父皇既如此喜他憐他,貞觀元年便當冊封他為皇太子,兒臣也能留得一條活命,一生做個逍遙王爺,何苦冊立了兒臣後又動搖心念,兒臣當了十幾年的太子,一朝被廢,焉有活命?父皇心存一念,可曾為兒臣的性命想過?”

    李世民流著淚怒道︰“無論如何,你也不該謀反啊!這些話你若早與朕言明,朕豈能不知利害?今夜你做下如此大逆之事,天亮之後便會舉世皆知,朕縱是皇帝,也斷然壓不下這等大事,你教朕如何恕你?”

    李承乾淒然笑道︰“兒臣舉事那一刻起,便不存活命之念了,今夜這般死法,終歸好過將來廢黜後被新君害死。……父皇,兒臣無話可說,這些年辜負了父皇和天下厚望,兒臣只求一死,求父皇處置。”

    李世民老淚縱橫,深深地盯著他,仿佛要將他的模樣深深印入骨子里一般。

    不知過了多久,李世民忽然轉過身去,舉袖拭了拭淚,語氣卻忽然便得冷冽如冰。

    “來人,傳旨,著尚書省禮部擬《廢皇太子詔》。”

    身後,李承乾釋然慘笑,深深朝李世民跪伏。

    “兒臣謝父皇恩。”

    李世民臉頰痛苦地扭曲起來,這一刻心中之痛,尤勝當年玄武門內朝長兄射出的那一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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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夜秋雨,不知何時已停了。

    天邊已蒙蒙亮,朦朧的曙光投射在長安城的街巷里,街巷內外,皆是殘肢斷臂,尸首遍地,無數府兵搬動著尸首,一刻不停地將這些曾經的袍澤搬上牛車,一輛輛牛車將尸首迅速運出城外。

    各坊的坊官指揮著手下的皂役,打水沖洗著街巷里的血跡,一隊隊叛軍手腳被縛,被長繩串成一條線,垂頭喪氣地在府兵們的押送下,走向城外臨時搭建的俘虜大營,而一夜激戰中被毀壞的民居,百姓們也紛紛調和著泥漿,搬運著磚瓦,一寸一寸地修復……

    一切都在修復之中,努力恢復到昨日以前的風貌。

    可是人心,卻永遠無法修復了。

    這是一場內耗的大戰,各有傷亡,勝負已定。

    天剛亮,太極宮承天門的城頭鐘樓上,驟然敲響了節奏急促的鐘聲。

    仿佛約好的信號似的,長安城內所有的宦官人家忽然打開了大門,朝臣穿著各色朝服,衣冠周正地朝太極宮匯聚而去,一如每日的朝會一般,神態從容,步履沉穩。

    長安大街上,坊官和皂役們仍在奮力沖洗路面上的血跡,朝臣們的踏下的每一步,皆踩在雨與血混雜的青石磚上,留下一行行觸目驚心的血腳印,仿若一本苦難深重的青史。

    幸好,雨停了。
V123210 發表於 2016-10-15 07:39
貞觀大閑人 第六百九十二章 風平浪靜

僅僅一夜,一場有計劃的謀反被迅速撲滅,來得快去得也快。

天亮后,長安城內已經清掃干凈,數千尸首被迅速轉移,街上除了一股淡淡的血腥氣味,還有正在修復的民居,幾乎已找不到任何激戰過的痕跡,國家的力量,一抬手便將他們想抹去的東西抹去了。

太子謀反的消息早在夜里便開始瘋傳,從朝臣府邸傳到百姓人家,天亮后當城門打開時,這個消息也隨之傳出了長安城,以瘟疫般的速度傳往四面八方。

長安震驚,天下震驚。

這幾乎是個不敢置信的事實,皇位繼承人是最沒有理由謀反的人,拋開父子親情不提,太子與皇帝的利益永遠是一致的,因為這座江山遲早會是太子的,可偏偏就是他謀反了,而且顯然是有預謀有計劃的行動。

不知內情的人詫異,震驚,而長安城里知道內情的許多文臣武將權貴們,在得知李承乾謀反后的第一反應自然也是震驚,隨即卻釋然。

長安城里的朝臣們對局勢是看得最清楚的,他們清楚李承乾這個太子日漸尷尬和艱難的處境,也明白李承乾的心情,所以最初的震驚過后,朝臣們心里還是頗為理解的,他們都知道,李承乾謀反最大的理由或許并非當皇帝,而是給自己掙命,只求一條活路。

看似很可笑很荒誕的理由,但偏偏是事實。堂堂太子,天下第二人,名正言順的皇位繼承人,為了給自己掙出一條活路,卻不得不匆促地籠絡了一批將士,趕在一個大雨滂沱的夜里匆匆舉事謀反,然后,不出意料的失敗。

鐘樓的鐘聲連續不斷敲擊了一百零八下,鐘聲停,四品以上朝臣已集中在太極殿內。

李世民龍袍裹身,頭戴玉冕,面無表情地出現在朝會上。

這是一次非同尋常的朝會,自大唐立國以來,氣氛如此凝重的朝會只有兩次,一次發生在玄武門之變的第二天,高祖皇帝李淵惶惶不安地坐在金殿上,群臣朝班里,太子李建成已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一臉春風得意的秦王李世民,沒到一個月,高祖皇帝下詔禪位,李世民登上了那張世人向往羨慕的寶座。

今天是第二次,諷刺的是,兩次都是天家父子手足相殘后的結果。李唐江山這數十年,似乎已經形成了一個優良傳統,天家好斗,好權欲,所以對外能夠威服四海,對內也是優勝劣汰,想當皇帝,先干掉幾個親人再說,表親都不算,一定要直系,有實力的人才能享受最終的勝利果實。

今日的朝會便透著一股凝重緊張的氣氛。

李世民面無表情坐在金殿上一言不發,旁邊一名宦官走出來,大聲宣念圣旨。

首先,解釋了昨夜長安城發生的叛亂,叛軍總計近萬人,涉事武將百余人,為首者,大唐皇太子李承乾。

接著,宣念《廢皇太子詔》。

“……邪僻是蹈,仁義蔑聞。疏遠正人,親昵群小。”

“……酒色極於沈荒,土木備於奢侈。倡優之技,晝夜不息。狗馬之娛,盤游無度。”

“……既傷敗於典禮,亦驚駭於視聽。桀跖不足比其惡行,竹帛不能載其罪名。豈可守器纂統,承七廟之重。”

這些都是評價李承乾的原話,當然,沒一句好話,事實上整篇圣旨都沒有一句好話,全是歷數李承乾如何罪惡,如何殘暴的評語。圣旨最后,終于落音。

“……承乾宜廢為庶人。朕受命上帝,為人父母,凡在蒼生,皆存撫育,況乎冢嗣,寧不鍾心。一旦至此,深增慚嘆。”

自古以來,謀反一直都是大逆之罪,位列諸罪之首,處置謀反非常的簡單粗暴,那就是殺,不僅殺主謀從犯,連九族親眷都不放過。

可是這道圣旨里,處置的結果似乎與以往不同,李承乾最終只是被廢為庶人。

下面的朝臣驚疑不定,誰也不明白李世民為何會做出這樣的決定,以常理來說,李世民幾乎可以算是靠謀反上位的,這種人生平最忌諱的往往也是謀反,永遠不希望有人效法他當年的事跡,任何涉及到謀反的人都應該毫不留情地殺掉,包括親兒子在內。

可是李世民卻偏偏給謀反的主謀留下了一條活路,只是被廢為庶人,只能說,冷酷無情的帝王在承受被親人背叛的痛苦之后,終究還是為親情留下了幾分情面,做給天下人看也好,寵愛兒子也好,或是安慰自己的良心也好,李承乾的命保住了。

然而,李承乾只是個特例,帝王終究是冷酷無情的。

宦官宣念的第二道圣旨,便將他冷酷的一面淋漓地展現出來了。

謀反從犯李元昌賜自盡,杜荷,趙節,李安儼,常迎望等全部梟首示眾,并誅連九族,東宮屬臣張玄素,杜正倫等督導不嚴,涉事株連,免職下獄,陳國公侯君集涉事,除爵免職下獄,朝中原太子陣營的朝臣百余人,免職的免職,流放的流放。

唯一一個處于風暴中心卻幸免的人,是東宮左庶子兼太子詹事于志寧。早從貞觀九年,李承乾漸漸變壞開始,于志寧便不停勸諫李承乾改邪歸正,常常因言辭激烈而與李承乾發生沖突,不僅如此,于志寧還學會了典型的后世老師的套路,學生不聽話就告狀到家長那里,所以這些年于志寧屢屢向李世民面諫,不停的與李世民商議如何糾正太子的惡習,如何引導太子勤學向善等等,憑心而論,在教導太子這方面,于志寧已做到仁至義盡了,李世民對他的表現自然很清楚,所以這次太子謀反,東宮所有屬官幾乎全部貶謫落罪,唯獨放過了于志寧。

一場大規模的朝堂清洗,在李承乾謀反事敗后的第二天,就這樣令人猝不及防的開始了。

太極宮氣氛緊張凝重的朝會正在進行時,長安東市的廣場上,李安儼,杜荷,趙節,常迎望等從犯五花大綁,靜靜跪在廣場中間,周圍府兵戒備森嚴,圍觀百姓人山人海。

一騎快馬飛馳而來,馬蹄聲如雷霆般狠狠敲擊在眾人的心頭,百姓們非常迅速地主動讓出了一條道,而廣場中間的李安儼等人臉色一白,浮上驚恐絕望之色。

騎士并未下馬,手中高高舉著一卷黃絹,坐在馬上大聲道:“奉圣諭,李安儼,杜荷,趙節人等,事涉謀反,罪極不赦,梟首!”

一排劊子手早已等候一旁,聞言立即上前,驗過人犯正身,雪亮的大刀狠狠劈落,數顆人頭落地。

太平村。

長安城的熱鬧并未在太平村掀起太大的波瀾,事實上李素今早連朝會都沒參加。

李承乾謀反,可以說從頭到尾都有李素的影子,甚至李承乾謀反倉促發動都是李素直接造成的,但今日長安城的熱鬧李素仍沒有參與,如此說來,倒真有幾分“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的境界了。

當然,這種事是不能拿出來炫耀的,如果李素心性夠狠的話,應該反過來把所有知情人全部滅口,包括那位胖得像豬一樣的魏王李泰,否則李素做過的事如果暴露到李世民面前,殺他一萬次都不冤枉。

一夜激戰,李家也是傷亡慘重,部曲十余人犧牲,老爹李道正受了不輕的傷,還有鄭小樓和王樁等,皆是重傷在身。

敵人盡數伏誅,一夜的清理,天亮以后,李家主仆人百余人從窯洞搬出來,回到了太平村。

幸運的是,昨夜敵人追殺至李家后發現中了空城計,暴怒的敵人馬不停蹄繼續追殺下去,沒有時間把李家一把火燒了,所以李家眾人回到家時,府宅基本仍是原樣,不需要修復,連財物都一點沒少。

回到家后便是一陣人仰馬翻似的忙碌,一上午過去,眾人各歸原位,基本安頓妥當。

鄭小樓,王樁和他婆姨都從昏迷中醒過來了,鄭小樓還是那副臭脾氣,受了重傷也一聲不吭,面對李素真摯的道謝,他只扔了一記鄙視的白眼,然后翻過身繼續睡過去。

家中諸事安頓好了以后,李素又去了王家,將王樁和他婆姨送了回去,面對王樁爹娘心疼焦急的模樣,李素心中也非常難受,急忙溫言安撫,并且自承罪錯。

下人從長安城請來了最好的傷科大夫,悉心將李道正,鄭小樓和王樁等人的傷口敷了藥,王樁和他婆姨的氣色一直不大好,李素又急忙命人從家里取來最好的補藥,按照大夫的囑咐,李素親自給王樁熬藥,忙活過后,一上午也過去了。

王樁的傷很重,胸口被劈了一刀,后背也挨了兩刀,夜里激戰之時,是他和婆姨周氏拼死擋在李道正前方,護住了李道正和窯洞里的婦孺,最后王樁夫妻二人失血過多,力竭而昏迷過去。

李素打從心底里感激,這種感激之情偏偏還不能當面說出來,從小到大的兄弟,說“感激”“道謝”之類的話未免有些矯情,王樁也會不自在。

周氏被翁婆扶進了內室養息,王樁睡在堂上,李素盤腿在一旁陪著他,見周氏走了,李素這才悄悄湊到他耳邊,問出了久縈于懷的疑問。

“你昨夜趕來窯洞護我爹周全,這個我能理解,但你婆姨居然也如此深明大義陪你赴死,老實說……你給你婆姨灌藥了?濫用違禁藥犯法你造不造?”
V123210 發表於 2016-10-15 07:40
貞觀大閑人 第六百九十三章 疑竇難解

    李素以前對周氏的印象一般,王樁成親好幾年了,作為同村發小,李素對王樁的婆姨卻始終無法產生太好的印象,因為她的潑辣。

    周氏確實很潑辣,潑辣的程度與她的實力成正比,據說她的娘家的老爹曾是某位將軍帳下親衛,在這個冷兵器時代,所謂“親衛”的意思,差不多與後世的特種兵相似,或許更強一些,忠心是首要的,其次是身手,沒有一身高強超凡的功夫,沒有以一敵十甚至敵百的武藝,是沒有資格當親衛的,親衛往往是將軍的第二條命,他們用自己的肉身為將軍築起生命的最後一道防線,將軍身邊的親衛若死光了,這位將軍差不多就可以上路了,否則,但凡還剩一個親衛,將軍都有翻盤的可能性。

    周氏完美地繼承了她老爹的一身超凡武藝,身手之強悍,李素雖沒親眼見過,但經常看到王樁臉上青一塊紫一塊,偶爾還帶著半個熊貓眼,足以說明一切,有時候連李素都忍不住慨嘆。王樁的身手不算最好,但力氣卻真的不小,第一次入伍府兵便被選進了陌刀隊,一位力扛山鼎的陌刀手,戰場上舞動二十多斤的陌刀虎虎生風,活脫的人肉攪拌機,回到家卻被婆姨輕輕松松想揍就揍,而且揍得響亮,想揍成什麼形狀就是什麼形狀,王樁縱然還手亦無濟于事,往往被揍得更慘,李素有時候設身處地想想,還真覺得這麼活著實在沒什麼意思,也不知道王樁死皮賴臉活下去的意義在哪里……

    直到昨夜,周氏義無返顧陪王樁赴死,夫妻並肩擊敵之後,李素對周氏的印象終于改變。

    很實在的女人,她對救援李家或許沒興趣,但她昨夜在窯洞前說的話卻非常清楚,她只是陪她家男人赴死。

    李家欠他們夫妻的恩情另說,李素實在很為王樁高興,高興他娶了這麼一位願意為他赴死的女人,生活里的油鹽醬醋消磨了意志,也沖淡了感情,世上如果有那麼一個人,在陪你共同經歷了油鹽醬醋的日子後,還願意陪你同生同死,那麼,這個人一定一定不要讓她真的死去,她是最值得珍惜的。

    拍拍王樁的肩,李素笑得很開心。

    “有句話遲到了好幾年,但我一定要說出來,遲到總比不到要好,……王樁,恭喜你娶了個好婆姨,以後踏踏實實跟她過日子,多生幾個娃,王家有賢妻若斯,十年內定然富貴發達。”

    王樁咧嘴一笑,眼中也浮起幾許喜悅欣慰之意,看來昨夜的經歷,對夫妻二人的感情來說,也是一次難遇的洗禮和升華,王樁心中對婆姨的愛意更深了。

    “我就不客氣收下你的恭喜了,對了,為何這句恭喜遲到了好幾年?幾年前我成親時你為啥不說?”

    李素露出同情之色︰“你夫人如此剽悍,老實說,以前我真沒法違心說什麼恭喜,我這些年想的是你會不會某天被婆姨活活揍死,然後每年清明節上墳我又得多跑個墳頭上香燒紙……”

    王樁臉有點黑︰“……我本已受了重傷,僥幸活了下來,如果再被你活活氣死,我算不算古往今來死得最冤枉的人?”

    二人大笑,笑聲漸漸低了,李素深深注視著他,道︰“你本已成家立業,我做的事情很危險,所以這次我沒有叫你,以後你也莫再冒險了,我背不起王家的債,更沒法還他們一個兒子,明白我的意思嗎?”

    王樁憨笑道︰“道理誰都懂,我也是有家室的人,上有老,下有妻,誰不希望一生平平順順無風無浪活到老?可是……昨夜是你家的事啊,跟我家出事有何分別?事到臨頭,我哪里顧得了那麼多?想也不想抄刀便走了。”

    “以後你……”

    王樁忽然打斷道︰“以後再遇到這種事,該怎麼辦還怎麼辦,李素,你與親兄弟沒啥分別,你家的事就是我的事。”

    李素嘆了口氣,無聲地拍了拍他的肩。

    都說“人生難得一知己”,可在李素看來,遇到一個懂自己的知己並不重要,王樁其實大多數時候並不懂他,李素每天想的東西太深太復雜,王樁不可能懂,但李素有難時,王樁卻總是第一個跳出來,毫不猶豫為李家遮風擋雨,這樣的朋友,比知己可貴千萬倍。

    道謝的話李素至始至終沒說過一句,正如王樁所言,親兄弟般的交情,說“謝”字太生分了。友情是相互的,李素相信如果有一天王樁有難,他也會義無返顧地迎頭而上,不惜與天下為敵。

    停頓片刻,李素忽然想起一件事,扭頭盯著王樁,道︰“有件事要問你。”

    “你說。”

    李素想了想,道︰“你昨夜馳援,趕到窯洞後,我爹說過什麼,做過什麼?”

    李道正的來歷成了李素如今心中最大的疑團,除了疑惑,心里還有滿不是滋味,親爹曾經的往事和身份居然連兒子都瞞得死死的,真懷疑自己這個兒子是不是他來太平村之前順手在路上撿的,聯想到自己長得如此英俊倜儻,卓爾不群,而老爹那模樣實在是……

    越想越可怕,越想越不踏實,李素真害怕自己跟傳說中的隔壁王叔叔有什麼該死的瓜葛……

    所以回到太平村後,李素的一顆心仍懸得高高的,久久不能落下。

    王樁聞言卻睜大了眼,眼中滿是贊嘆欽佩之色,情不自禁地贊道︰“不說我還忘了!李叔真是英雄好漢呀!一個人,一柄長戟,居然將百十號人擋了大半夜,那身手,那氣魄,嘖!”

    李素斜瞥了他一眼,語氣有點不善了︰“你是不是弄錯重點了?重點不是要你夸他,是要你回憶回憶,我爹昨晚說了什麼,做了什麼!”

    王樁愕然︰“我剛才沒說嗎?一個人,一柄長戟,擋住百十號人,昨夜是在拼命呀,除了拼命,他還能說什麼做什麼?李素,你傻了?”

    李素咬了咬牙,真想給這家伙再添一道傷口,致命的那種。

    “你們夫妻趕到窯洞時,我爹跟敵人動手難道沒高喊幾句口號,或是亮一亮身份什麼的?……王樁,雖然你對我李家有恩,但我還是不得不問問,你到底是不是傻?我爹一個平凡的老農,平日只知種地耕田,忽然有一天他變成了以一敵百的英雄好漢,而且武藝身手無比高強,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你難道不覺得震驚嗎?不覺得奇怪嗎?”

    王樁呆怔地看著他,愚蠢的樣子令世界絕望。

    良久,王樁忽然重重拍了一下大腿,大聲道︰“對呀!李叔咋變了樣呢?昨夜他那身手我親眼瞧了,十個我這樣的大漢近不了身,咋回事麼?”

    李素重重嘆氣,捂臉哀嘆。
V123210 發表於 2016-10-17 20:08
貞觀大閑人 第六百九十四章 大亂余波

    秘密之所以是秘密,是因為它的隱秘性,以及……死活撬不開的嘴。

    李道正就是,李素問過不下十次,李道正總是不說,只是板著一張臉,問得急了,抬起一腳把李素踹飛,力道之重,讓李素愈發懷疑自己是不是親生的。

    當然,眼前的王樁也實在令李素很絕望,這家伙向來只靠蠻力,從來不動腦子,李道正昨夜威風成那樣了,竟然一點也沒懷疑,說他蠢萌吧,實在是高抬了他,只見蠢,不見萌。

    所以,李素問完之後便和王樁大眼瞪小眼,相顧無言。

    良久,李素終于絕望,起身拍了拍他的肩︰“你好好養傷,還有……好好活著,保持你的單純,純到死。”

    王樁不高興了,黑著臉道︰“這肯定不是句好話。”

    “胡說,明明是夸你,咋分不清好賴人咧。”李素義正嚴辭。

    然後,他便在王樁臉上看到遲疑的表情,顯然正在認真思考這句話到底是不是夸他。

    李素又嘆了口氣,果然很單純,無藥可救的那種純。

    …………

    王直從長安城趕回來了,回來才知道李家出了事,一臉的後怕與自責。不得不說,李素的家人被追殺,事前大家都沒想到,小小的疏忽差點釀成大錯,王直深以為疚。

    事情已過去,李素溫言安慰了幾句,連他這個自詡聰明人的都沒想到,哪能責怪王直呢?

    王直回到太平村,同時也帶來了長安城的最新消息。

    總的來說,長安城一片混亂。

    李承乾被鎖拿下獄,一群追隨他謀反的紈褲子弟和武將們也人頭落地,不僅如此,這些主謀的家眷親屬倒了血霉。從逆者之一杜荷,原本家世顯赫,而且聖眷恩隆,他本是一代名相杜如晦的次子,貞觀初年時所謂的“房謀杜斷”,杜如晦便是其中的“杜斷”。

    杜如晦僅只二子,其中長子杜構繼承了爵位,次子杜荷也破例封了襄陽郡公,恩聖不可謂不隆,杜荷本是鼎鼎大名的治世名臣之後,也不知道腦子里哪根筋搭錯了,稀里糊涂跟著李承乾做了這件要命的事,下場很顯然,杜荷被梟首示眾的那一刻,整個杜家也倒了霉,全府上下被查抄,長子杜構本是慈州刺史,被聖旨追罪出城,除爵流放嶺南,杜荷當然更是一刀斬了,赫赫一代名相,僅只兩代輝煌,便榮光不再,大廈頹傾。

    余者如趙節,李安儼等從犯,其家眷親屬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不僅如此,朝堂如今的重中之重並非處置謀反主犯從犯,而是借由此事開始了一輪規模極大的清洗,但凡與李承乾陣營有些微關系的朝臣全部被鎖拿下獄,然後刑部大理寺收集證據,三省宰相聯堂會審定奪。

    據王直所說,長安城如今可謂處處皆聞啼哭聲,常有凶神惡煞的刑部或大理寺官員領著一群禁衛,冷不丁便出現在某位朝臣的府邸前,然後這家人便雞飛狗跳,從上到下鎖拿入獄,太子李承乾數年前沒這麼壞的時候,他的陣營里可站了不少朝臣,站大唐未來國君的隊,幾乎沒什麼太大的懸念,想必是非常安全的,所以站在他陣營里的朝臣可真不少,四品以上官員不下二百人,四品以下那就更多了,李世民這一番清洗,整個長安城幾乎都被他掀起來了。

    官員拿下了一大批,空出來的位置怎麼辦呢?

    很簡單,以前混得不得意的官員,不願阿諛逢迎的官員,或者品級低微到連站隊的資格都沒有的官員,成了這次清洗最大的受益者。他們迅速被尚書省吏部審核之後,立即走馬上任,接替了那些罪官的位置,當然,魏王李泰也成了最大的受益者,李承乾謀反舉事之後,李泰選擇了一個最合適的時機進宮,說了一番最合適的話,極快地獲得了李世民的信任,所以這次清洗剛開始,李泰便迫不及待地將投靠自己陣營的朝臣使勁往里面塞,有了李世民的默許,主持此事的房玄齡和長孫無忌也不便多說,但有所請,基本滿足。

    所以這次清洗,李泰受益不小,極大地擴張了朝堂勢力,有人悲時自然有人喜,李承乾的敗落,眼看著魏王李泰突然崛起,朝堂眾臣冷眼看著這一切,大致已認定不出意外的話,魏王李泰很可能是下一任的東宮太子人選,甚至可以說是唯一的人選。

    王直絮絮叨叨說了一大通,李素越听臉色越陰沉,再想想如今那小屁孩李治,恐怕仍然懵懂無知躲在太極宮哪個角落里,帶著妹妹小兕子撒尿和泥巴玩,李素便不由一陣頭疼。

    皇帝不急,太監不急,他急了,想想就下賤啊。

    “喂,你咋了?臉色咋不對?”王直終于發現李素臉色難看。

    李素嘆道︰“我在想,要不要干脆投到那個死胖子的陣營里去算了,那小屁孩怎麼看都像是個沒出息的樣子……”

    王直滿頭霧水地看著他︰“你在說啥?”

    李素咳了兩聲,道︰“我問你啊,如果說……我想扶持一個人,把他使勁往高位上推,可這個被我扶持的人卻總是不爭氣,總是讓****碎了心,你說我該怎麼辦?”

    王直呆怔半晌,然後露出悲傷的表情︰“……你是在說我嗎?最近我又干了啥不爭氣的事?”

    “……誤會了,或許以前確實說你,但這一次不是。”

    “……中間那句完全可以省略,讓彼此都愉悅的。”王直的目光很譴責。

    “我愉悅就行。”

    …………

    是時候跟李治聊聊人生和理想了,做人最可怕的不是像一條沒有理想的咸魚,可怕的是這條咸魚根本不覺得自己需要什麼理想,只想做一條安靜的臭咸魚,任何咸魚以外的存在狀態都仿佛侮辱了自己。

    李治如今的狀態差不多就是這條咸魚。

    李素心里暗暗著急,眼看李泰那個死胖子趁著朝堂清洗大肆擴張勢力,朝堂的地盤一點點地被死胖子吞掉了,李素便覺得焦灼不已,現在李泰安插進去的每一個人,都有可能成為李治將來登位的阻力,當阻力大到無法想象時,很難說原本的歷史軌跡會不會發生改變。

    “對了,太子下獄後,陛下又下了旨,將其流放黔州,過幾天大概要上路了。”王直忽然補充道。

    “流放黔州?”李素眼楮一眯,目中頓露殺機,嘿嘿冷笑︰“黔州是個好地方,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

    王直一驚︰“你難道想……”

    “我什麼都沒想,此事你不必管了,我自有布置……”李素飛快換了一副笑臉,充滿誠意地看著他︰“一大早趕回村里,應該還沒吃飯吧?”

    王直呵呵憨笑,點頭︰“對啊。”

    “正事說完了還賴在我家不走,莫非等著我留你吃飯?”

    “難道你不留?”

    李素一腳踹去,笑罵道︰“你兄長和大嫂躺在家里痛得直叫喚,還不趕緊滾回去看看他們!”

    ******************************************************************

    正午時分,太平村外不急不徐行來一隊儀仗,大亂甫過,東陽公主從太極宮回到了道觀。

    李素剛得到部曲稟報的消息,坐在院子里一邊喝茶一邊猶豫什麼時候去道觀見他,便見薛管家一臉古怪興奮之色匆匆進了院,告訴李素一個很驚人的消息。

    東陽公主造訪李家,人已在李家大門外等候。

    李素嚇得跳了起來,一臉的驚悚。

    確實很驚悚,他和東陽的關系其實早在幾年前便世人皆知,長安城內外無人不曉,連李世民都默許了他和東陽這種不清不楚的關系存在。

    關系歸關系,但也要注意分寸火候,不能以為李世民默許便得意忘形,所以盡管世人皆知,李素和東陽也同時很默契地保持低調,有外人在的場合通常都是非常規矩地見禮,說話從來不逾矩,李素經常去道觀與她私會,但東陽卻從未登過李家的門,怕的也是太高調了被有心人拿出來作文章。

    沒想到這次東陽從宮里回來,居然非常反常地主動登門了,李素感覺很震驚,比發現李治其實是條咸魚的事實更震驚。

    李素坐在院內樹下愣神,薛管家仍站在他身旁等他吩咐。

    李素猶豫片刻,道︰“公主殿下怎樣的穿著?可帶了儀仗?”

    薛管家道︰“穿了一身尋常的道袍,只帶了一名宮女和一隊挑著禮擔的僕役,並無儀仗。”

    李素點頭,東陽心思靈巧聰慧,登門拜訪也很注意分寸,李家的正室大婦畢竟是許明珠,而他和東陽的關系如果公開化的話很難定位,所以東陽穿道袍簡行來訪,為的就是不給許明珠這位李家正室臉面難堪,不以公主的身份壓人。

    李素想了想,道︰“既然沒帶儀仗,不必開中門,侯府也不必出迎客儀仗,我親自去迎便是。”

    薛管家咂摸咂摸嘴,似乎有點遺憾。胖老頭總覺得任何權貴登門都是件很榮耀的事,榮耀的事就應該大張旗鼓大擺排場,公主殿下頭一次登門居然如此低調,胖老頭感覺很不爽,沒處顯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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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123210 發表於 2016-10-17 20:08
貞觀大閑人 第六百九十五章 公主盡孝

    登門拜訪有拜訪的規矩,先遞名帖再打招呼,主人先做好迎接的準備,客人登門才能賓主盡歡,比如現代的手機接電話,不管三七二十一,想打便打了,從來不問接電話的人樂不樂意,更不管禮不禮貌,文明到底是在進步還是倒退,實在難說。

    東陽登門有些貿然,在如今講究禮數的社會里,未免于禮不合。不管穿著的道袍再怎麼樸實無華,登門再怎麼低調,公主終究是公主,她的身份一輩子都不可能改變,所以貿然登門未免有紆尊降貴之嫌,落入朝堂御史耳里,不大不小又得被參一本。

    東陽在李家門口沒等多久,便見李家側門打開,李素一身玄衣迎了出來,臉上帶著比冬陽更溫暖的笑容。

    看著心上人燦爛如舊的笑,東陽的一顆心終于放下,也朝他露出了夏花般的笑,二人相顧對視,雖無一言卻情意綿綿,仿佛平地拂過一縷春風,化開了終年的冰雪。

    “你沒事吧?可有遇到危險?”東陽忍不住問道。

    李素搖頭,笑道︰“事發那晚,我只是個看熱鬧的,哪里有什麼危險。”

    當著管家和綠柳的面,東陽仍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嗔道︰“只是看熱鬧?哼哼……”

    “哼哼是啥意思?”

    “哼哼的意思是說,你盡拿這種鬼話糊弄我!”東陽不滿地道。

    李素朝她身後看了一眼,見東陽身後十來名僕役挑著禮擔,擔子沉甸甸的,顯然分量不輕,李素不由高興極了,心情一時大好。

    貿然登門雖然不合禮,但帶來的禮物足以表達誠意了,這樣的誠意實在是多多益善。

    “看在你帶了禮物來的份上,我決定原諒你的哼哼了。走,進門。”李素高興地笑道。

    東陽神色一整,忽然變得嚴肅起來,道︰“先不忙,容我拜見李家阿翁。”

    李素一愣︰“見我爹?為啥?”

    綠柳在旁邊噗嗤一笑,忍不住道︰“李侯爺,咱家殿下今日可不是來見你的,而是拜訪李老爺的。”

    東陽扭頭瞪了她一眼,俏臉一紅,道︰“我剛回到道觀便听人說,李阿翁受了不輕的傷,心中一急,便趕來探望……”

    李素眨眨眼︰“你真是有心了……”

    簡單一句話,東陽卻臊得不行,只覺臉上發熱,也不知紅成啥樣了,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嗔道︰“說些無聊話作甚?快領我去見李阿翁!”

    …………

    李家前堂的東廂房里,東陽見到了李道正。

    見面又是一陣尷尬,東陽本是公主身份,向李道正行禮不合適,而李道正受傷在身,再說以她和李素的關系,李道正朝她行禮更不合適,所以見了面之後,二人也愣住了,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不知如何才好,場面尷尬得連李素都忍不住捂臉嘆息。

    “都是自家人,我看……還是別客氣了吧?”李素試探地問道。

    李道正如蒙大赦,連連點頭︰“對,自家人不興虛禮。”

    東陽俏臉更紅了,紅唇囁嚅幾下,倒也沒反對“自家人”這個說法。

    李道正受的傷不輕,主要是刀傷,前胸後背都有,天有點冷,屋里生了爐子,李道正身上纏滿了布條,只穿了一件單衣半躺著,許明珠掀簾而入,端了一碗湯藥,東陽轉身,二女的目光相踫。

    沒有火花四射,更沒有劍拔弩張,二女目光短暫對視之後,忽然互相綻開了笑容。

    “殿下來得巧,今早管家使人買了一些新鮮的藕,夫君親自烹煮,熬炖了一上午,火候正是時候,殿下喝些藕湯暖暖身子吧。”

    東陽飛快看了李素一眼,展顏笑道︰“貧道便不客氣,叨擾了。”

    許明珠回以笑容,正要將湯藥捧給李道正,東陽忽然伸出雪白的皓腕,期待地看著她,道︰“不知可否讓貧道給李阿翁侍奉這碗湯藥?”

    許明珠遲疑,不由自主望向李素,李素點點頭,許明珠便將湯藥捧給東陽。

    東陽接過碗,小心翼翼地捧到李道正面前,跪下身子,輕輕地吹拂著氤氳的熱氣。

    李道正坐立不安,一臉焦急,嘴里不住地道︰“這可使不得,使不得,折了老漢的壽咧……”

    東陽扭頭看了李素一眼,又轉回頭看著李道正,眼眶一紅,輕聲道︰“阿翁,我因身份使然,此生侍奉您的機會不多,有些事情,該我做的卻做不了,唯以此事為憾,阿翁您若不棄,今日便由東陽侍奉您服藥如何?”

    說完東陽回過頭,看了許明珠一眼。

    許明珠听出話中淒苦無奈之意,女人總是容易互相感動了,許明珠的眼眶早已紅了,與東陽目光對視,許明珠不由輕輕點頭。

    東陽露出歉然和感激的目光,李道正卻仍在猶豫不已。

    李素笑道︰“爹,讓她來吧,您剛才說了,都是自家人,李家只有輩分,沒有身份。”

    李道正一嘆,道︰“好吧。”

    東陽笑了笑,用銀勺小心地將湯藥舀起,送進李道正嘴里。

    李道正喝了兩口,看著東陽精致而專心的面孔,不由嘆道︰“多好的女娃,這幾年……著實也苦了你啊。”

    東陽又笑,笑中帶淚︰“阿翁,我不苦,此生有幸,認識了他。”

    下午時分,太極宮忽然來了宦官,宣李素進宮。

    李素頓時有些心虛了,李承乾謀反被平,李世民揮舞著大刀見誰滅誰,正是大殺四方之時,長安城至今仍是亂象紛呈,這個節骨眼上忽然宣他進宮,李素委實有點忐忑不安。

    心里沒鬼的人才能做到隨遇而安,可惜的是,在李承乾謀反這件事上,李素心里確實有鬼。

    從根源上來說,李承乾根本就是李素暗中使計逼反的,如果有個局外人用冷靜客觀的語氣把李素從頭到尾做過的一切原原本本告訴李世民,估計李世民把他凌遲的心都有了,因為李素參與得太深了,幸好他做得足夠隱秘。

    進了長安城,沿著朱雀大街徑自入了太極宮。

    甘露殿內,李世民雙眉緊蹙,單手撐著額頭,神情冷峻地看著桌案上一份冗長的名單。

    這是刑部和大理寺查出來的太子余黨,由房玄齡和長孫無忌核實無誤,最後呈到李世民面前。

    名單很長,足有數百人,官階從不入流的小吏到二品大員,凡與前太子李承乾有直接或間接瓜葛者皆列其上,洋洋灑灑一長串。

    李世民越看眉頭越皺緊。

    處置這一份長長的名單是樁很煩心的事,名單上的人牽扯甚廣,有的甚至跟七宗五姓等世家門閥有牽連,大唐的官場說白了就是天家,門閥和寒門等組合交織起來的千絲萬縷如蛛網般的存在,隨便動哪一根線都可能會引起某方面的反彈,帶來一系列惡劣的連鎖反應,嚴重的話可能會動搖李家江山的統治。

    所以這份名單在李世民手里兩天了,他仍未做最後的決斷,實在是牽一發而動全身,但這些余黨不除又不行。

    正傷神時,殿外宦官來報,涇陽縣侯李素覲見。

    李世民表情一松,隨即擱下手里的名單,難得地露出了笑容。

    李素小心翼翼地走進殿內,見李世民一臉笑意地看著他,李素急忙躬身行禮。

    李世民哼了哼,道︰“你倒是清閑,長安出了這麼大的事,卻連你的影子都看不到,事後倒是蹦達出來了。”

    李素嘆了口氣,這就是典型的不講道理了,事後我也沒想蹦達出來呀,是你把我召來的好不好?

    “謀反,平反,都是大人物干的事,臣位卑言輕,不敢參與。”

    李世民古怪地一笑︰“位卑言輕?不敢參與?子正啊,你當朕是三歲孩童嗎?太子謀反一案,你果真沒參與進來?”

    李素一驚,強自鎮定地道︰“臣不明白陛下的意思……”

    “侯君集是怎麼回事?陣前臨時反戈歸降,此事你不知道嗎?”

    “侯大將軍迷途知返,懸崖勒馬,實在可喜可賀……”

    “閉嘴!朕問你,太子舉事前,你究竟知道了多少?如何得知的?為何不向朕密奏?”李世民語氣漸漸帶了幾分怒意。

    “陛下,臣是听魏王殿下說的呀,而魏王殿下早在太子舉事前便向您身邊的常伴伴密報過了,侯大將軍當年在西州時對臣有恩,臣不忍見他誤入歧途,于是上門相勸,才勸得他回心轉意。”李素一臉無辜地道,黑鍋果然扔給了李泰,死胖子體型龐大,多大的鍋都背得起。

    李世民臉色稍霽,隨即又瞪著他道︰“當初朕允你隨時可入宮與朕奏對,你為何不當面向朕密奏?”

    李素嘆了口氣,道︰“陛下,憑心而論,如果臣當面密奏,說太子馬上要謀反了,陛下是相信臣的話,馬上下令鎖拿太子,還是以離間天家骨肉之罪,將臣一刀剁了?”

    李世民一呆,然後語滯。
V123210 發表於 2016-10-19 17:18
貞觀大閑人 第六百九十六章 欲壑難填

    是人就有遠近親疏,這與感情深厚無關,親生兒子再怎麼恨得牙癢癢,別人想害他都會出來護犢子,幾乎是下意識的選擇,沒有任何猶豫。再欣賞的臣子,終究不是血脈親人,說什麼做什麼總是先有一層防備。

    所以李世民無言以對,他知道李素說的是實話,如果沒有切實的證據,李素跑過來跟他說你兒子要造你的反,估計李世民的第一反應便是先把這個妖言惑眾的家伙一刀剁了。再說天家皇室的所有話題都是非常敏感了,哪怕位高如長孫無忌,房玄齡等,說到“皇位”“太子”等話題時,都是習慣性地打個哈哈,顧左右而言他,因為這種話題很要命,說好了說差了都不討好,而且極容易卷入天家是非。

    尋常的皇室話題都如此敏感了,更何況是太子謀反這種更要命的話題?任何一個熱愛生命的人都不會蠢到在皇帝面前說這個。

    悻悻地橫了李素一眼,李世民哼了哼,道︰“侯君集被你一番勸慰,臨陣倒戈,迷途知返,說來朕倒真要謝你了。”

    李素急忙道︰“臣不敢當,臣膽子小,話不敢亂說,但臣子該有本分還是要有的,侯大將軍只是一時嫉怒迷心,就算臣不勸他,臨陣之時必然也會幡然醒悟的,臣實不敢居功。”

    李世民搖頭道︰“此事朕細細思來,確要感謝你,你不明白侯君集在大唐軍中的分量,跟隨朕打江山的開國功臣就那麼幾個,侯君集是其中之一,其舊部故吏充于軍中何其多也,若太子謀反關鍵之時,侯君集登高而呼,造成的後果只怕不小,斷然不會如此輕易地平定,長安亂局若不能快速平定,待以時日,天下必亂,你勸侯君集懸崖勒馬,委實立下了大功。”

    李素連道不敢。

    李世民瞥了他一眼,悠悠嘆道︰“認識你也有七八年了吧?當初第一眼見你,你還只是個十六七歲的毛頭孩子,七八年過去,你已二十多歲了,還是個毛頭小子的模樣,整天腆著嫩臉叔叔長伯伯短的,偏偏朕那些老伙計都買帳……”

    李素臉頰抽了抽,忍不住道︰“陛下……臣這不叫‘腆著嫩臉’呀,臣本來就很嫩……”

    “閉嘴!越來越不要臉了!”李世民喝了一聲,狠狠瞪了他一眼,道︰“七八年了,還是二十多歲,朝中那些國公啊,郡公啊,少說都是胡子一大把,抱孫兒的年紀了,偏偏你這小混帳還是這麼年輕,子正啊,朝堂終究還是講資歷的地方,你為朕立功無數,如今封了縣侯,這個爵位與你為朕立的功勞殊為不配,可你偏偏如此年輕,真教朕為難不已,嘴上毛都沒長幾根,封你為郡公國公什麼的,恐怕也不是很合適吧?”

    李素急忙道︰“縣侯,陛下,縣侯挺好,臣喜歡縣侯,就這了,不改了。”

    李世民想了想,無奈地道︰“那你就好好活著,在朝堂里多熬幾年,熬到臉上長了一大把胡子,三十來歲年紀了,朕再給你個郡公國公,說出去也能堵天下人的嘴了。”

    “臣謝陛下隆恩。”

    李世民眼瞼一垂,忽然露出傷感之色,道︰“或許,將來晉封你的人,已不是朕了……”

    李素大吃一驚道︰“陛下何出此言?”

    李世民眼楮微微眯起,不知在想著什麼,道︰“朕當皇帝十七年,這十七年里,朕自問算是一個好皇帝,至少對大唐的子民來說,朕是好皇帝,這些年開疆闢土,修河扶農,內可納臣民非議,外可容萬邦異族,千古以還,帝王胸襟,朕不遜于任何人,雖不敢自稱‘聖君’,但至少不是昏君,子正,朕這句話不算吹噓吧?”

    李素急忙道︰“陛下是千古聖君,天下臣民慶幸生逢其時。”

    李世民神情漸漸浮上悲傷之色,嘆道︰“可是,朕絕不是一個好父親,朕這個父親……太失敗了!生子十四人,殘暴者有之,貪婪者有之,懦弱者有之,心懷歹意者亦有之,朕的嫡長子,未來的皇位繼承者,居然暗中謀朕的反,這幾日朕自省反思,這些年朕對子女到底哪里做錯了?為何尋常百姓人家都能做到的父慈子孝,偏偏在朕這里卻成了無法實現的奢求?”

    “承乾謀反,在朕的心頭生生扎了一柄刀,朕的心到現在還疼得發抖。朕忽然發現,什麼社稷萬年,什麼威服天下,什麼千古青史……朕全然沒了興致,只覺心灰意冷,萬念俱滅……”

    李世民說著說著,眼眶便紅了,語聲哽咽地道︰“朕……累極了。”

    李素抿唇屏氣,一直靜靜听著李世民的訴說,看著這位才四十多歲便露出蒼涼老邁之色的天可汗,此刻心中忽然一點也不覺得這位名震千古的帝王有什麼了不起,唯一只有對這位失敗的父親的深深憐憫。

    悲哀的不是失敗,而是失敗後連原因都不清楚,仍覺得自己做到了仁至義盡。李世民對子女的教育以及態度說得直白點,是十分可笑荒謬的,他對子女的責任只有兩點,一是錦衣玉食,二是督促讀書,自以為做到了這兩點便是合格的父親,至于子女的成長過程里的三觀,以及子女需要的家庭溫暖和父愛……很遺憾,一個連與子女相聚都要身邊宦官安排進日程的帝王,真的毫無這方面的概念。

    諸皇子本就地位尊榮,天不怕地不怕,除了那個偶爾才能見到一面的父皇,天下還有何人能制得住他們?再加上十幾二十來歲的年紀,世間一切權力,美色和錢財正是對他們最具誘惑的時期,被這些東西誘惑後自然漸漸陷入沉迷,然後一發不可收拾。

    所以這位父親的失敗是必然,神仙都沒辦法,難听的說,這是只管生育,不管教養,這樣的環境下能教出什麼樣的好貨色?

    當然,李素心中的這些想法不可能當著李世民的面說出來,這位天可汗陛下的胸襟絕對沒有他自己吹噓的那麼廣闊如海,臣子說錯了話,該殺還得殺。

    想了想,李素勸道︰“陛下,人心欲壑難填,本是常情,尋常百姓家過的是尋常的日子,根本沒有所謂的權力,錢財和美色,他們沒有東西可爭,自然父慈子孝,陛下不一樣,陛下坐擁整座江山,皇子們從陛下這里得到的東西太多了,人心就是這樣,得到的越多,越覺得不滿足……”

    “欲壑難填?”

    “是,臣家里當年只是尋常農戶,後來當了官,做了幾筆買賣,家里有錢財了,臣的父親便整天想著如何將家中錢財變為土地,如今臣家里已有良田數千畝,幾乎半個太平村都是我李家的田產,可父親仍覺得土地不夠,仍覺得留給子孫後代的太少,如今已在開始打鄰村土地的主意了……陛下,人的*是一點一點增長的,豐衣足食之後,想要的必然是錦衣玉食,陛下的皇子們生下來便是錦衣玉食,僕從如雲,他們想要的東西自然更多了,當錢財和美色這兩樣東西無法滿足他們時,他們接下來會想要什麼?”

    李世民若有所思︰“權力?”

    李素笑道︰“是,權力,權力是世上最誘人的東西,它或許只是寫在紙上的一句話,脫口而出的兩個字,甚至或許只需要一個眼神,從鼻孔發出的一個單音,看到听到的人便噤若寒蟬,惶恐萬狀,為其舍生赴死,錢財美色皆唾手可得,陛下,您說權力這東西美不美妙?世人想不想要?”

    話不點不透,一旦點透,卻如剝光了衣裳的肥胖少婦,原本包在衣裳里堪可一觀的身姿看起來竟是那麼的臃腫丑陋,不堪入目。

    李世民擱在桌案上的雙手忽然輕顫了一下,望向李素的目光如銳劍穿心。

    “話是實話,卻不好听,子正,你想說什麼?”

    李素笑道︰“臣想說的是,陛下勿需自責,太子謀反實是權欲作祟,與陛下多年的教育無關,人心惡了,再怎麼教也扭轉不回來了。”

    李世民盯著他半晌,緩緩地道︰“二十多歲的毛頭小子,竟將人心剖析得如此縴毫畢現,無比透徹,像一個結廬半生的隱士大儒,世態炎涼洞若觀燭,子正,你既知世人欲壑難填,你為何對權力一點也不感興趣?”

    李素沉默片刻,忽然笑道︰“剛才臣忘記說了,欲壑難填的人,下場往往都不太好的,陛下若不信,不妨閱盡千古史家之言,看看有哪個得以善終,臣是個膽小的人,只想老實本分的活到一百歲,無病無災,壽終正寢,所以‘權力’這東西,能遠離還是盡量遠離,離它太近了必有災厄。”

    李世民仰頭看著殿頂的房梁,悠悠地道︰“若朕的皇子們都如你這般想法,那該多好,不愁吃穿,不用紛爭,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子正,天下千萬人里,還是你活得最明白。”

    李素笑道︰“臣只是心里明白,但活得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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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123210 發表於 2016-10-19 17:18
貞觀大閑人 第六百九十七章 咸魚立志

    “心里明白”是一回事,“活得糊涂”是另一回事。

    能達到這個境界的人,皆有大智慧,沒被殘酷的現實生活正反抽過無數記耳光的人,大抵是活不到這個境界的,所以當有人以一種裝逼的語氣說出這麼裝逼的話時,不妨透過現象看本質,看看那張高冷孤傲的臉上是不是有被抽過耳光後的青腫淤青痕跡,如果有,別笑他,大家都會挨的,他挨得比較早罷了。

    在這方面,或許連李世民都看不透。

    一個二十多歲的人,陪一個四十多歲的人聊人生哲學,而且把這個四十多歲的人聊得一愣一愣的,不得不說,畫面有點古怪。

    李世民率先察覺到了古怪的氣氛,回過神後,忽然發覺很沒面子,悻悻地瞪了他一眼,然後理智地轉移了話題。

    “子正,你雖年輕,但朕向來以國士待之,如今承乾被廢黜,朝中余黨被朕連根拔除,尚書省呈上來的免職流放官員名單多達數百,處置他們本就是一樁麻煩事,這些不僅是******羽,而且與各門閥世家皆有千絲萬縷的牽扯,牽一發而動全身,至于處置了他們之後,朝堂空出一大批位置,欲使政興則必有人為,于是空出的這些位置,馬上有許多人惦記上了,權貴,門閥,皇子,其中數魏王泰安插最多……”

    李素一驚,抬頭仔細盯著李世民的臉。

    李世民面無表情,看不出任何端倪,只是語氣平緩地敘述著。

    “……很有意思,剛廢了一個太子,這些皇子們都坐不住了,東宮空懸,諸子垂涎,朝臣上下活動,皇子各自串聯,倒是教朕大開眼界……”李世民眼中露出銳利的目光,冷笑道︰“子正可知,這幾日有多少皇子跑到朕的跟前大獻殷勤,扮演孝子麼?”

    李素苦笑道︰“臣實不知,但臣猜測,除了年幼的那幾位皇子,還有晉王殿下以外,余者怕是一個都沒少吧?”

    李世民饒有興致地看著他︰“你怎知晉王治沒來朕跟前獻殷勤?”

    因為目前的高宗皇帝陛下簡直跟一條沒有理想的咸魚毫無區別啊……

    李素心中忍不住冒了一句實話,不過這話可不敢在李世民面前說,于是李素只好道︰“臣當初奉旨平晉陽之亂,一路與晉王殿下患難與共,臣與殿下甚為相得,故而了解殿下的為人,殿下聰慧心善,孝順卑謙,彬彬有禮,小小年紀已有君子氣象,所以臣以為晉王殿下斷然不會做出諂媚之舉,他對陛下的孝順都是發自內心的。”

    趁機幫小屁孩說了幾句好話,李素胃部泛酸,隱隱有嘔吐跡象。

    為了這番不要臉的馬屁話,將來不敲詐小屁孩五千貫以上都對不起自己的良心。

    提起李治,李世民臉上不由露出欣慰之色,剛才的陰冷之意沖淡了許多。

    “雉奴自幼喪母,朕親自將他帶在身邊撫育,朕這些不爭氣的皇子里,唯獨他最令朕滿意,可惜的是……”李世民露出惋惜之色,搖頭道︰“可惜雉奴聰慧善良有余,魄力決斷卻嫌不足,常有懦弱猶疑之態,若為國君,恐有不妥,誤國甚也。”

    李素心中一沉,他沒想到李世民對李治的評價並不太高,兒子是兒子,太子是太子,顯然李世民區分得很清楚,再怎樣疼愛李治這個兒子,因為性格原因,李世民似乎根本沒考慮過立李治為太子的可能性。

    未來李治爭太子這條路,只怕不太容易走。

    滿腹擔憂,滿腹欲言。可李素卻一個字都沒說。

    實在是不能說,李世民可以主動跟臣子聊這麼敏感的話題,但臣子最好別擺出推心置腹的樣子真的跟皇帝聊上了,這樣無異于作死,而且是作大死。

    當然,能混到跟皇帝聊天的臣子,沒有一個是缺心眼的,李素也是,所以李世民說起太子這個話題,李素三緘其口,不發一語,只是神情恭謹地听著。

    李世民揉了揉隱隱作痛的額頭,嘆道︰“……有些話,朕無法對輔機說,無法跟玄齡說,今日也不知為何,偏偏跟你說了,或許在朕的心里,子正你是所有朝臣里最干淨的一個吧,……也許你也有不干淨的地方,但並無害人之心,這便足夠了,朕從來沒指望過朝堂這潭水太清澈。”

    李素心中咯 一下,臉色頓時有些白了,眼楮死死盯著李世民的臉,腦子急速轉動,試圖分析出這番話到底是無心之語,還是意有所指。

    若說自己的秘密,確實有些見不得人的地方,很早以前李素便意識到,王直手下的那股勢力是柄雙刃劍,可傷人亦可傷己,此刻李素心亂如麻,他不知道李世民是否知道了這股勢力的存在,或是完全不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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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離開太極宮,跨出宮門的那一剎,李素赫然驚覺,今日李世民把他召進宮到底干啥?難道特意給他煲心靈雞湯嗎?

    帝王的心思實在猜不透,或許並沒有自己想象的那麼復雜,李世民也是人,不是做任何事情都需要理由或陰謀的,也許他只是純粹的想找個人聊聊天,如此而已。

    李素沒多想,一路上只在思索自己這幾年到底有沒有露出過破綻,王直那股勢力到底有沒有落入李世民的眼中。

    回到家還沒想明白這個問題,下人來報,晉王殿下到訪。

    沒等李素吩咐迎客,便听到李治那略顯浮夸的聲音遠遠傳來。

    “子正兄,想煞愚弟也……”

    然後李素便看見遠遠一道熟悉的身影朝他飛奔而來,那模樣,那身段,那氣質,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像是一條活蹦亂跳的咸魚正搖曳著扁平的身姿,非常的沒出息。

    咸魚渾然不覺自己被李素鄙視到比塵埃更卑微,反而非常欣喜的樣子,活脫找到了失散多年的親哥哥,那叫一個歡欣雀躍。

    “子正兄,多日不……”

    “記住,你欠我五千貫錢。”李素見面第一句便把李治絆得一趔趄。

    “啊?”李治愕然︰“為啥?”

    “不為啥,反正你欠了我五千貫錢,很多年後你再回想起欠下的這筆債,你肯定覺得物廉價美,優惠實在,世上再無這般便宜事了。”

    李素說得理直氣壯,事實上他心里確實也是理直氣壯的,今日在李世民面前為小屁孩說了幾句好話,這幾句好話絕對值這個價,而且遠遠不止。

    不過顯然李治不這麼認為,二人的價值觀產生了極大的沖突。

    “不為啥就欠了你五千貫錢?”李治不敢置信地瞪著他。

    “沒錯,反正你欠了我五千貫。”

    李治呆呆看著他半晌,然後緩緩點頭︰“從我出生到如今,認識過形形色色的人,但若論最講道理的人,非子正兄莫屬。”

    李素不好意思地笑︰“殿下謬贊了……”

    “不謬贊,大實話。”

    “啥時候寫欠條?”

    “等我哪天變成了傻子再說。”

    李素嘆了口氣,這家伙原來比自己想象的聰明一些,居然訛不到錢……

    …………

    “朝局紛亂,殿下跑到這里來作甚?”

    李治嘆氣,小臉皺成了一團,道︰“豈止是朝局亂,宮里都亂了。”

    “宮里為何亂了?”

    “朝臣鎖拿下獄一大批,宮里也在清洗,從太極宮到東宮,從宦官宮女到禁衛,殿中省主事,常伴伴領頭,宮中所有曾與太子有過交集的人全部排查,誰若與東宮過從甚密便當場拿下,禁衛下獄或調離宮禁,至于宦官,可就沒那麼好的命了,據說這幾日常伴伴高舉屠刀,已然殺了數百名宦官,全是太子謀反案里牽扯出來的,審都懶得審,揪出一個便殺一個……”

    李治眼中露出懼色,嘆道︰“我住在宮里都聞到了一股血腥味,夜里總覺得陰風陣陣,還老听到有人哀哭……”

    李素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可憐的孩子,被嚇出幻覺了。——話說,這沒出息的模樣果真便是未來英明睿智的高宗皇帝陛下?老天用雷劈過他嗎?

    思索片刻,李素決定跟這條咸魚聊聊人生理想,正好剛跟他老爹聊過,狀態正好。

    “殿下,朝中紛亂,人人自危,諸皇子紛紛安插羽翼入省入台,殿下可有動作?”

    李治神情一片蠢萌式的迷茫︰“動作?啥動作?”

    李素嘆氣,忽然又有了一種放棄這條咸魚,轉身站隊死胖子的沖動,很強烈。

    “朝中清洗太子余黨,刑部大理寺的監牢據說都住滿了罪官,朝中空懸出許多位置,這些日子諸皇子皆將其幕僚門客和心腹安插進各省各部,知不知道魏王殿下安插進去多少人?”

    李治點點頭︰“听王府的宦官說了,足有上百人。”

    “說得好听,這叫培植羽翼,說得不好听,這叫搶地盤,殿下,諸皇子皆在忙碌鑽營,為何殿下卻紋絲不動?”

    李治愕然︰“你的意思是,我也安插羽翼進朝堂?”

    “對。”

    李治擺了個弱不禁風的造型︰“你覺得……我這模樣像是有‘羽翼’的樣子嗎?”

    李素︰“…………”

    好吧,李素覺得自己剛才說了一番蠢話。

    雖然李治是皇帝嫡子,還兼著並州都督一職,可是不管身上掛了多少頭餃,他終究是一個十多歲的小屁孩,撒尿和泥巴玩的年紀,哪里懂得培植羽翼?李世民給他安置的王府長史,王府錄事什麼的,吃的是李世民的俸祿,忠心的對象也是李世民,誰也不會覺得這個十多歲的小屁孩居然是一支與太陽肩並肩的潛力股。

    李素沉默片刻,決定換個話題。

    “殿下年紀還小,將來長大後,有何志向?”

    李治眨巴著眼楮,道︰“志向?當然是做個逍遙王爺呀……”

    李素忽然挺直了身子,神情嚴肅地盯著他,目光銳利如刀,盯得李治渾身發毛。

    “呃,子正兄,子正兄!你怎麼了?”

    李素搖搖頭,正色道︰“殿下,太子謀反被廢黜,諸皇子紛起爭嫡,你難道沒想過也爭一爭?”

    李治一愣,接著大驚失色︰“子正兄,你瘋了?你要我去爭太子?”

    “我沒瘋,讓你去爭太子也不算瘋話。”李素語氣平靜地道。

    李治呆怔地看著他,然後猛地回過神,使勁搖頭︰“不成不成!這事我可不敢干,好幾位兄長在我前面呢,太子之位輪誰也輪不到我呀,不行不行!”

    李素皺眉︰“太子只有一個,陛下十幾個皇子誰都有可能,包括你在內,既然你也有當上太子的可能,那麼為什麼不能是你呢?”

    李治又愣了,接著繼續固執地反對。

    “真不行,我年紀太小,性子又弱,父皇不可能把太子之位交給我的,再說,我從來對太子之位也沒有任何不實際的想法。”

    李素悠悠地道︰“誰跟你說爭太子之位不實際?這種事是按年紀排的嗎?我問你,自古以來,皇帝冊立儲君是依什麼而立的?”

    李治想了想,道︰“立長不立幼。”

    李素淡淡一笑︰“殿下還忘了一句話,‘立嫡不立庶’。”

    李治兩眼圓睜,呆呆地看著他。

    李素氣定神閑地道︰“雖然我猜測你現在這副蠢萌的樣子是發呆或是驚訝的意思,但我還是不得不問一句,你不會真的蠢到沒听懂我的話才發呆吧?‘立嫡不立庶’的意思不懂嗎?要不要我幫你解釋?”

    李治急忙搖頭︰“我懂,正妻所出為‘嫡’,妃妾所出為‘庶’。”

    “你是嫡是庶?”

    “……我乃嫡出。”

    李素笑了︰“陛下正妻是已故文德皇後,文德皇後生三子,一為廢太子李承乾,二為魏王李泰,第三個就是你了,如今嫡長子李承乾已被廢黜,剩下的嫡子只有你和李泰二人,其余諸皇子皆為庶出,除非你和魏王李泰的作為令陛下失望不予考慮,否則,那些庶出的皇子並無半分希望……”

    頓了頓,李素的聲音忽然變得低沉︰“所以殿下,你若欲爭太子之位,你真正的對手,或許也是唯一的對手,只有一個魏王李泰。”
老頭牛肉麵 發表於 2016-10-21 12:15
第六百九十八章 侯府論勢


    一個人所處的身份位置和成長環境決定一生的志向。

    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自己的欲.望,貧窮人家希望衣食無憂,商人希望大發橫財,權貴人家希望加官晉爵,至於皇子,想要的自然是那張號令天下的寶座。

    李治是個特例。他對權力並無太多嚮往,他想要的只是當一輩子逍遙王爺,不需要掌權,不需要發財,每天玩玩鬧鬧,年紀再大一點,懂得了人間的風花雪月,愛好也適當的多一點,比如與好友謀醉,青樓與美麗的姑娘顛鸞倒鳳等等。

    李治很多地方跟李素很像,尤其是性格里與世無爭胸無大志的一面,如果不計較年紀差異的話,李素簡直就像李治他爹,親生的。

    這也許是二人合得來的原因之一,畢竟世上找出同樣兩個胸無大志的貨實在很不容易了。

    但是李素可以胸無大志,李治卻不行>可以說從他出生起,有些事情便會注定落到他頭上,哪怕沒有李素的參與,該來的終究會來。

    十幾個皇子都有當太子的可能,競爭太大,然而當李素忽然說出「立嫡不立庶」之後,李治彷彿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一樣,兩眼頓時睜圓了。

    自古確實有「立嫡不立庶」的規矩,「嫡」就是「嫡」,「庶」就是「庶」,聖賢之訓,綱常之理,這些道理都是深入人心的,無論宮闈皇室還是尋常人家,「嫡」與「庶」的區別很大,可以說天壤之別,後世男人對古代所謂的「一夫多妻」制豔羨不已,其實是個誤解,任何一個朝代都沒有「一夫多妻」的說法,這是違反倫常的,有的只是「一夫一妻多妾」制,這個「多妾」也是有條件的,比如男主人的官職地位,或者男人多少歲數了與正妻仍然無後等等,各個朝代的規矩不一樣,這才允許男人納妾。

    古代的每一個男人只能擁有一位妻子,她是唯一的正妻,成親時將二人的頭髮拈合在一起打個結,這便是「結髮夫妻」的由來,有資格與這個男人「結髮」者,也僅只一位正妻。

    至於正妻之後,男人還想娶別的女人回家,那麼不好意思,你可以娶,但不可能給這個女人辦轟轟烈烈的婚禮,通常都是一頂軟轎趁著天夜,草草抬進家門便算禮成,其次是名分,正妻之外的任何女人,哪怕長得美若天仙,男人再怎麼將她疼到骨子裡,她的名分仍是「妾」,妾是沒有太多人權的,每天早起要去給正妻請安問好,遇到任何事都要向正妻匯報並且等待正妻指示。

    如果正妻或妾室都生了孩子,那麼孩子的分別就更明顯了。正妻所生的孩子,便是「嫡出」,嫡出是注定要繼承老爹所有遺產的,包括官職爵位和財產,而妾室生的,便屬於「庶出」,庶出的孩子在家中的地位跟妾室一樣,任何好東西,吃的穿的用的,必須先讓嫡出的孩子挑選,嫡出的孩子挑剩下的,才能輪到庶出的孩子,至於老爹的家產和爵位等等,基本沒有庶出的孩子什麼事,還是老規矩,看嫡出的心情,給不給你都是情理之中。

    千古以來,「妻」與「妾」的分別都是既定的,而歷朝歷代的皇室,自然也是這個規矩。比如長孫皇后,她是李世民唯一的正妻,所以長孫皇后生的李承乾,李泰,李治三子,便是天家嫡子,按繼承順序排位的話,這三人理所當然地佔了前三的位置,其餘的十一個皇子,皆是李世民的嬪妃所出,嬪妃就是民間家庭裡的「妾室」,自然屬於庶出,所以哪怕這些庶出的皇子裡有人年紀比李治更大,論順序的話也只能老老實實排在李治的後面,沒有任何商量或例外。

    規矩就是規矩,聖賢制禮而定天下,「禮」就是規矩,世間千年綱常倫理全在聖賢定的「禮」裡面,不可違反,皇室尤甚,天下人的眼睛全都盯著皇室,如果皇室做出違反禮制的事,天下的禮就會亂套。

    李治年紀小,但「嫡」和「庶」的道理還是很明白的,只不過在李素提醒之前,李治壓根沒往這方面去想,因為他老爹當年幹出一樁違反禮制的事,那就是玄武門之變,所以朝臣和諸皇子都摸不準李世民的脈,都以為當今皇帝既然能幹出一件違反禮制的事,必然也不在乎多干一件,所以說不定庶出的皇子也有機會。

    這番邏輯整理下來,真正嫡出的皇子如李治在內,並不覺得自己佔了多大的優勢,而庶出的皇子如吳王李恪,齊王李祐等,也不覺得自己的處境多劣勢,仍然存在一定的問鼎東宮太子的可能性。

    再加上李世民曖.昧不明的態度,引人誤會的誇獎和賞賜等等,比如李承乾當太子時,李世民對李泰的寵愛幾乎比李承乾還多,而對於庶出的皇子如吳王李恪,李世民也曾經當著長孫無忌等重臣的面,說過「吳王類我」這種暗示性非常明顯的話,給了吳王李恪無盡的希望。

    誰都說不清李世民究竟出於什麼目的才會把江山繼承者的人選搞得如此曖.昧不明,似乎每個皇子都從李世民的言語裡看到了希望,覺得自己是不一樣的煙火,如果把李世民比喻成後世談戀愛的女人的話,李世民這種女人簡直就是處處留情的白蓮花綠茶婊,人盡可夫且被鄙視至死的那種。

    「你真正的對手,只有魏王李泰,只有這一個,你明白嗎?」。李素嚴肅地盯著李治。

    李治的表情仍舊很驚愕,顯然哪怕對手只剩了一個人,他也沒有產生太多的興奮。

    「太難了,子正兄,此事不提也罷。」李治搖頭道。

    李素不滿地道:「你連一個對手都打不過?」

    「魏王兄太強大了,我確實沒法跟他爭。」李治很光棍地認慫。

    「為何?」

    李治瞪了他一眼:「你真不知還是假不知?自太子兄長謀反被廢黜後,朝中開始大清洗,魏王兄在朝堂大肆安插幕僚謀士佔居要職,而且父皇近日對他的恩寵似乎比以往更隆厚了,光是絲綢布匹和銀錢,都是一車車往魏王府送,所有皇子裡,只有魏王兄一人得此殊榮,如今朝臣和民間都在議論,他們都覺得下一任的東宮太子非魏王莫屬了,以魏王得聖眷之隆,東宮太子之位不可能是別人的,現如今已有不少朝臣投奔到魏王那一邊去了。」

    「這是你看出來的?」

    李治不好意思地笑:「我哪裡懂這些,是聽李績伯伯說的,他是并州都督府長史,平日沒事我喜歡在他府裡閒逛玩耍……」

    「李伯伯也覺得魏王是下一任太子?」李素皺眉問道。

    「這倒沒有,李伯伯很謹慎,與我閒聊起朝局時只是搖頭說,目前形勢並不明朗,所謂聖心難測,大家都猜到的事情,不一定真是那個結果,其中變數甚大。」

    李素點點頭,老狐狸就是老狐狸,哪怕沒有預知歷史的能力,也能比別人看得更透徹。李素相信這不僅僅是李績的看法,說不定李靖,程咬金,牛進達等這些老將們應該都是同樣的看法。

    「殿下,此事若說有變數,這個變數隻能應在你身上,你想過當太子嗎?」。李素低聲問道。

    李治搖頭:「我年紀太幼,且性子太弱,當不了太子的,父皇一直對我的性子不滿意,我知道。所以太子的人選不可能是我。」

    李素嘆道:「殿下妄自菲薄了,你有沒有想過,陛下希望大唐的下一代帝王是個怎樣的人?」

    李治悶悶地道:「反正不是我這樣的人。」

    「此言差矣,殿下試想大唐如今的國勢,自從高祖皇帝陛下晉陽起兵,一直到貞觀年,歷今已有二十餘年,這二十餘年裡,陛下領著一群忠心老將南征北戰,大唐周邊的強國所餘者不多了,從洞.突厥,到薛延陀,再到吐谷渾,都被大唐王師平定,或是淪為大唐附屬,如今周邊未曾征服的只剩下西邊的吐蕃,和東邊的高句麗,而這兩個國家,相信也已列入陛下未來五到十年的戰略之中,可以說,不管能不能實現,至少在陛下的有生之年,確有將這兩個國家平滅的計劃,所以,在陛下的心裡,滅掉這兩個國家之後,大唐還有敵人嗎?」。

    李治第一次聽到如此新奇角度的剖析,不由大感興趣,聞言思忖片刻,然後搖頭。

    李素接著道:「朝野皆以為陛下對擴充國土的雄心是無窮無盡的,所以大唐必然會一代接一代永無休止地征伐下去,但我並不這樣認為,陛下是雄才偉略的帝王,他不可能不知道『盛極而衰』的道理,一個威服四海的國家,無論再怎樣強大,一旦到了窮兵黷武的地步,這個國家終究會慢慢衰弱下去,那時內憂外患便會頻頻而生,江山社稷便會陷入風雨飄搖之中,這是陛下必然不願看到的,所以,我再問你,你覺得陛下希望下一代帝王是個怎樣的人?」

    李治遲疑片刻,小心翼翼地道:「守成之君?」

    李素笑了:「不錯,大唐該征伐的國家在陛下有生之年已平得差不多了,未來大唐的敵人並不多,說是天下無敵也不過分,華夏數千年國威,大唐這一朝達到鼎盛,青史風光,一時無兩,可是反過來說,大唐立國二十餘年來,幾乎每年都有大規模的對外用兵,國中無論百姓人丁還是國庫糧草,都已是一損再損,陛下想必非常清楚,該到了讓百姓和國庫休養生息的時候了,昔年秦滅漢興,高祖劉邦稱帝后欲大作為,當時的丞相蕭何上諫,勸劉邦無為而治,劉邦納其諫,對內施仁政,去秦法,後來曹參為相,蕭規曹隨,亦奉黃老無為之道,往後數代帝王皆無為以休息百姓,子民遂得喘息,國力漸盛,文景之治後更是攢下厚實的家底,到了漢武帝時,這才有了橫掃匈奴,揚華漢之威的底氣。」

    「殿下,歷史像佛家的輪迴,總是不斷地重複,循環,如今也是一樣,這一點,相信陛下看得更清楚,如今太子的人選只能從嫡子中選取,嫡子只剩你和魏王二人。再看魏王李泰,不可否認,他確實比你優秀許多,幼讀詩書,歌賦書琴,無所不通,為人機巧靈慧,善察言觀色,更重要的是,魏王有勃勃野心,他追求權力,好勝爭強,這樣的人如果成了大唐的下一代帝王,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甘心只當個守成之君的,為了不活在父皇的陰影下,為了向天下臣民證明自己比父皇更強,他對擴充國土的野心只會比他的父皇更強烈,動用國中兵役徭役的次數隻會更頻繁,百姓只會比現在活得更艱難,死傷更大……」

    「一旦真的成了事實,大唐必將陷入危險之中,魏王的性子,陛下心中多少知曉一些,兩個嫡子,一個好強,一個性弱,兩廂比較之後,殿下覺得他果真會選性格好強的那一個嗎?」
老頭牛肉麵 發表於 2016-10-21 12:16
第六百九十九章 秋日風波


    大自然的法則是優勝劣汰,人類基本也遵循著這個法則,所以自有史以來,人類征戰不休,弱者被強者淘汰,強者被更強者淘汰,似乎已成了鐵的定律。

    李唐江山繼承者的爭奪更是將大自然的法則演繹得淋漓盡致,數百年國祚,父子兄弟相殘者不勝枚舉,這幾乎已成了李家世代的優良傳統。

    但是也有例外。

    例外便是李世民的下一代。

    李承乾謀反,無異給李世民的心口狠狠紮了一刀,傷口至今鮮血淋漓,對於下一代繼承人的選擇,李世民的想法必然跟以往不同了。

    選擇繼續開疆闢土,還是讓百姓休養生息,這成了下一代帝王人選的關鍵問題。

    這種問題,史書上是不可能說得太詳細的,李素自然無法以穿越者的身份預知,只是自己與這個年代徹底融合了以後,有些史書上看不到的東西,自己慢慢便領悟了。

    剛才對李治分析的這些,全是李素自己的理解,角度很新奇,可以說除了李世民以外,沒人能從這個角度去思考下一代東宮太子的歸屬問題,大多數人看到的只是表象,只看表象的話,如今的魏王李泰自然是佔了絕對的優勢上風,李治無論從年齡,排序,資歷還是朝堂勢力,各方面都遠不如李泰,這也是所有人都不看好李治的原因所在,在大家的心裡,魏王李泰當太子幾乎已是板上釘釘的事實了,差的只是一道冊封太子的聖旨而已。

    老實說,如果不是知道真正的歷史上爆出了一個大冷門,李素也並不看好李治。

    這傢伙年紀太小,性格太弱,屬於那种放了學後被高中生堵在巷子裡搶劫零花錢的小角色,從裡到外透著一股弱爆了的氣息。後來居然能當上太子,而且登基以後居然幹出一番確實不比李世民遜色的功業,不得不說,李家祖墳何止是冒煙,簡直是詐屍了。

    從頭到尾,李素分析大勢的時候李治都是兩眼圓睜,嘴巴微張,一副懵懂痴呆模樣,直到李素分析完畢,李治仍保持著痴呆的模樣。

    李素皺了皺眉,暗暗猶豫自己到底要不要真的輔佐這個蠢萌的傢伙當皇帝。

    「殿下,魂兮歸來!」李素猛地一拍他的肩,李治驚醒。

    「厲害啊子正兄!」李治開始滔滔不絕地誇讚起來,一臉的欽佩之色:「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子正兄所言者,想必朝野任何人都沒想過吧?厲害!不愧是少年成名的英傑。」

    「雖然知道你番話全是阿諛奉承,但你奉承的時候表情很誠懇,我便暫且當作真話領受了……」李素也不客氣,好話誰不喜歡聽?

    「殿下,剛才跟你說了那麼多,現在我再問你一句,你對太子之位仍無想法?」

    李治這次沒有否認了,神情多了幾分掙扎之色,還有幾分難以掩飾的貪婪。

    很正常的反應,任何人如果知道自己有機會當皇帝,都會露出這種貪婪的表情,李素自己甚至都無法免俗。

    「欲爭東宮之位,肯定會與魏王兄撕破臉,大家鬥得頭破血流,父皇本就因承乾長兄謀反而傷心,對兄弟相殘想必愈發深惡痛絕,我若與魏王兄爭鬥,父皇對我失望了該如何是好?」

    李素讚許地看著他,小屁孩總算問了一個正常且有價值的問題。

    「爭太子之位為何一定要跟別人爭得頭破血流?」李素笑道:「自古爭鬥者,有武爭,也有文爭,有刀兵之爭,也有君子之爭,世上不是所有事情都需要用兵器才能解決的,你所慮者,相信魏王也想到了,所以你們之間爭太子,彼此都有一定的收斂,一切在以不惹你父皇生氣失望為前提,殿下做好自己便足夠,該讀書的時候讀書,該策論時策論,該習射時習射,總之,只要能將自己好的一面表現給你父皇看,便不惜一切代價表現出來,日子久了,你父皇便大致心裡有數了,太子選誰不選誰,他自然清楚了。」

    看著若有所思的李治,李素笑道:「殿下還有什麼疑問嗎?」

    「有。」

    「你說。」

    李治抬頭直視他的眼睛,緩緩地道:「你我皆是與世無爭之人,你為何如此積極幫我謀太子之位?」

    李素不假思索地道:「因為你的對手是魏王。」

    「那又怎樣?」

    「我不喜歡胖子。」

    李治帶著滿腹猶豫回宮了。

    李素看著他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微笑。

    李治的最後一個問題不好回答,真實的答案說出來,恐怕李治自己都不信,有些事情的答案是需要歲月給他的,而且歲月給出的答案永遠最真實,毫無質疑。

    說服李治爭太子太傷神了,既耗口水又耗精神,李素想走出去散散心,當然,散著散著肯定會不小心散到東陽的道觀門口,就順便進去聽她撫撫琴,互相說點肉麻話,摟摟抱抱做點羞羞的事什麼的……

    喝了幾口茶,李素負手朝院外走去,方老五等一眾部曲正三三兩兩聚在大門外,看著眾人不時發出低沉的猥瑣笑聲,李素便知道肯定是方老五這老不修的在跟手下的部曲們講葷段子,不出意料的話,三分之一炷香時辰後,方老五便會飆起嘶啞高亢的秦腔,當然,內容肯定也是葷段子。

    見李素走出大門,部曲們猥瑣的笑聲頓時一靜,然後方老五領著眾人上前行禮。

    「侯爺要出門?」方老五陪笑問道。

    李素點點頭:「村裡隨便走走。」

    「前幾日才有人尋過仇,雖說太子謀反已被平,但也要小心,侯爺可不敢大意,小人跟著您。」方老五說著招了招手,十來名部曲便老實列隊,跟在李素身後。

    李素朝他笑了笑:「有五叔在,我真是省心許多,時已深秋,說話便離過年不遠了,年底府上給五叔和兄弟們發年賞,每人兩貫錢,還發米面和二十斤肉,大家冬天把身子養些膘出來,過個肥年。」

    方老五等人聞言樂壞了,情不自禁地發出歡呼聲。

    李素笑看了方老五一眼,道:「對了,五叔,聽說縣衙扈司戶保媒,給五叔說了一門親,雖說是個喪夫多年的寡婦,三十來歲年紀,模樣也不算太周正,但聽說膀圓腰粗,扈司戶打包票說肯定還能生,五叔見過那寡婦了嗎?」

    方老五一愣,接著竟露出忸怩之態,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皮,部曲們卻發出哄堂大笑。

    「還沒見咧……笑啥笑!再笑弄死你們!滾!」方老五有些惱羞成怒了。

    李素卻好奇了:「為啥不見?五叔,別怪我說話直,你也五十來歲了,能娶上一門親算不錯了,人家才三十出頭,配你足夠了吧?也別嫌人家是寡婦,寡婦照樣也能洞房生娃,也會過日子,五叔有啥不滿意的?」

    方老五急忙搖頭:「沒啥不滿意的……」

    李素奇道:「難道是湊不出聘禮錢?這個你不用愁,人家要多少隻管給個數,府上給你加倍出,讓你風風光光娶個婆姨進門。」

    方老五期期艾艾說不出話,老臉居然難得地紅了起來。

    一名部曲笑著插嘴道:「侯爺有所不知,如今老五可算是老來俏了,本來答應了下個月定三禮的,人家寡婦對他也滿意,可不知道怎麼回事,咱們村裡也有一個寡婦看上了老五,聽說他要娶妻,那寡婦可急了,三天兩頭上門來,又是楚楚可憐又是凶神惡煞的,軟硬兼施就是磨著老五娶她,老五這下可不知該怎麼選了,所以一直拖著這事呢,哈哈……」

    部曲們再次大笑。

    李素也呆住了:「又是寡婦?五叔你這……,看不出你居然是個寡婦殺手啊,那你打算到底選誰?」

    方老五紅著臉,嘆氣道:「其實到了小人這把年紀,早已不挑模樣身段了,挑的是老實本分會過日子的,說到這個,其實倆寡婦都不錯,只是咱們村的那個有點凶悍,扈司戶給我保媒的那個呢,又是鄰村的,想來想去,小人想找個不太凶的,又不想找鄰村的,實在是為難了,這才拖著呢。」

    李素失笑,各有各的好,也各有各的不好,兩相比較取其一,確實難選。

    沉吟片刻,李素笑道:「要不乾脆兩個都娶了吧,聘禮錢府上全出,再給你大辦一場婚宴,請全村人吃一頓流水席,讓你和兩位夫人都風光風光,雖說五叔無官無爵,同時娶兩個不太妥,不過這是小事,官上的事情讓薛管家出面跟涇陽縣衙打點一番,娶得多生得也多,又不是強搶民女,想必官上也會睜隻眼閉隻眼的。」

    方老五一呆,接著老臉又紅了,這次是興奮的發紅。

    「娶,娶兩個……這,行麼?」方老五露出矯情的猶豫模樣。

    「我說行就行,成了親後府上給你劃二十畝地,兩頭耕牛,再給你在侯府旁蓋一間大房子,一應吃穿用物,該置辦的全給你置辦齊了,五叔只管努力耕耘,爭取明年抱上大胖小子,給老方家多留幾支香火,將來府裡供娃讀書,不喜歡讀書的便留在府裡當差,有李家的一天,餓不著你家娃。」

    方老五眼眶一紅,感激得語聲都哽嚥了:「侯爺待小人恩重如山,小人……小人這條命便為侯爺跳火坑也報答不了……」

    「好好活著,跳誰家火坑?」李素瞪了他一眼,轉過身看著一眾羨慕得眼紅的部曲,道:「你們也一樣,凡我侯府的人,一應婚喪嫁娶,還有將來娃子讀書習藝當差,府上全管了。」

    眾部曲大為感動,急忙躬身行禮。

    走出大門,李素便不自覺地朝道觀方向走去,一眾部曲緊緊跟隨。

    時已深秋,萬物蕭瑟,連日的陰雨已歇,天氣卻愈發寒冷了,秋風呼嘯而過,捲起路上的枯葉,葉子在半空中打著旋兒,飄搖飛向不知名的遠方。

    李素縮了縮脖子,覺得有點冷,剛才出門時忘了多穿件衣裳,於是停在路中間,猶豫著是回家穿衣還是繼續去道觀。

    路邊有一片楊柳林,林子很稀疏,尤其到了深秋時節,更是只見一排排單薄的枝幹佇立在野地裡,枝椏上落著幾隻烏鴉,呱呱地發出難聽的叫聲。

    一陣拉扯咒罵的聲音從林子深處遠遠傳來,李素皺了皺眉,以為是自己幻聽,於是側頭支起了耳朵仔細聽了起來。

    片刻後,李素點了點頭。

    確定了,不是幻聽,林子裡果真有人,而且有個聲音還比較熟悉。

    柳林並不密,李素從路邊下來,走進林子裡,方老五拉了他一下,道:「侯爺,讓小人先去看看。」

    李素搖搖頭,笑道:「無妨,裡面有熟人。」

    繞過一個彎,林子內的一切一覽無遺,李素看到了很有趣的一幕。

    兩名年輕男子與一名女子在林中互相拉扯著,倆男子模樣有些相似,而且表情都是同樣的蠻橫凶悍,女子卻一臉委屈和隱忍的憤慨,仔細一瞧,那女子竟是武氏。

    雙方不知在談著什麼事,而且談崩了的樣子,一名男子怒指著她,咒罵著一堆難聽的話,武氏卻一臉憤怒,不停搖頭,死命不從的樣子。

    說著說著,男子氣極,一名年歲稍小的男子忍不住沖上前,朝武氏狠狠抽了一耳光,武氏捂著臉,久蓄於眼眶的淚水終於簌簌而落,委屈的模樣楚楚可憐,神情卻仍舊那麼堅決。

    李素遠遠看著,直到武氏挨了打,李素的臉也漸漸陰沉下來。

    「五叔。」

    「在。」

    「把那倆貨先揍一頓,揍完了拎過來。」李素淡淡地下令。

    方老五領命,帶著十來名部曲如猛虎下山般衝了出去,倆男子原本趾高氣昂地教訓著武氏,沒料到一群人突然從林子外殺了進來,兩人一愣,猝不及防之下,僅一個照面便被搏殺經驗豐富的李家部曲放倒,接著,二人被部曲們圍在中間,發出殺豬般的慘叫聲。

    武氏也被嚇到了,見打人的正是侯府的方老五,急忙環視,然後她便看見不遠處面帶微笑的李素,武氏定了定神,急忙上前行禮。(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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