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貞觀大閒人 作者:賊眉鼠眼(已完成)

   
vc2008 2015-3-1 14:59:49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67 4822651
V123210 發表於 2018-4-18 17:26
第九百四十九章 冊立太子

    不謀萬世者,不足謀一時。

    居安而思危,越是風光無限,富貴巔峰之時,越要對局勢有著清醒的認識,提前為自己布下萬全之局,先保平安,再謀發展。

    李素就是這麼佈局的。

    一腳踏入朝堂的那天起,李素便如履薄冰,絕不允許自己有任何一步差錯,不僅僅因為關乎自己的性命,更重要的是,老爹和許明珠的性命也跟自己緊緊綁在一起,一損俱損。如此重的責任,不容得李素犯錯。不僅不能犯錯,還要跟朝堂裡那些老狐狸一樣,走一步,看百步。

    王樁就是李素未來的佈局之一。

    李素對帝王家向來都是戒意頗深的,李世民如是,將來要當皇帝的李治亦如是。

    無可否認,李治如今與他的交情很深厚,說是生死患難之交亦不為過,李素相信這個時候就算向李治要求任何人或物,李治都會毫不猶豫地答應,並且心甘情願地奉上。

    可是,此一時,彼一時,李治如今的純樸善良,是因為他的天性,也因為他還沒有坐到那個萬眾伏拜的位置上,因為無所得,所以亦無所謂失。若有一天李治真正長大了,心性成熟了,帝王心術也用得爐火純青了,那麼,李治與他的交情會仍如今日這般毫無芥蒂親密無間麼?

    在錢財權勢面前,人性脆弱得可憐,它永遠經不起考驗,像陽光下的泡沫,一觸即碎。

    將來李治當上了皇帝,待他或許一如當年,也或許不會,無論怎樣的結果,李素都不敢賭,他賭不起,因為老爹和妻小的性命也是賭注,但凡稍有一絲天良的男人,都不會拿至親的性命去賭別人的人性。

    所以李素要主動佈局,提前埋設好退路,萬一有天李治果真與他產生了矛盾,對他有了猜忌,甚至動了殺心,李素便輕易地抽身而退,帶著家小逃出長安,遠遁西域。

    這條退路的前提,便是王樁在接下來的十年內,逐步掌握西域軍權,入主安西都護府,有了足夠的能力保護李素和家小。

    西域遠至邊陲,春風不度,那裡對李素來說,又是另一番新天地。

    但從內心來說,李素希望自己永遠不會有啟用這條退路的一天,否則,自己的人生有一半都是悲哀的。

    王樁是粗人,他沒有李素那麼複雜的心思,適合他的地方在戰場,一刀劈過來,一刀還回去,以命搏命,生死無怨。

    所以李素說了半天,王樁卻仍睜著眼睛,一臉的茫然懵懂。

    反倒是王直,這些年混跡在長安城的市井中,無論心計還是閱歷都比他的兄長強上許多,李素說完後,王直馬上懂了,卻沒吱聲,只是深深地看了李素一眼。

    「啥退路?為啥要留退路?你在長安有麻煩了嗎?」王樁呆呆地問道。

    李素苦笑,好吧,就這麼單純下去挺好的,其實他很羨慕王樁,心思單純的人過日子沒煩惱,生活裡遇到的任何麻煩對他來說,只是一拳或是兩拳的事,如果連拳頭都解決不了這個麻煩,就馬上去找一個聰明的人求救,順手把鍋甩出去了。

    如果這是一條食物鏈的話,毫無疑問,王樁處於食物鏈頂端,李素都比他矮一截。

    李素懶得回答王樁的問題,王直卻突然道:「兄長莫多問,這事一句兩句解釋不清,李素說咋辦你就咋辦。」

    王樁眨了眨眼,然後露出恍然狀:「哦」

    誇張的恍然大悟狀並未引來李素和王直的讚許,李素仍舊懶得理他,扭過頭卻對王直道:「賭五文錢,你兄長其實根本沒懂。」

    王直點頭:「沒法賭,我也是這麼想的,而且兄長剛才那副恍然大悟的樣子純粹是因為自卑,怕我們看穿他的愚蠢,所以才不得不恍然大悟一下,假模假樣裝作自己其實並不蠢……」

    李素接著道:「他其實不知道,我們睿智的目光已穿透了他強壯的身體,直擊他怯懦自卑的靈魂,揪出了他隱藏在人性最深處的慫……」

    王直緊接著道:「不但揪出了,我們還狠狠拷問了。」

    二人無視王樁,你一句我一句的對話,一旁的王樁臉孔早已漲成了紫紅色,依稀可見鼻孔耳朵眼呼哧呼哧冒白氣。

    以王樁的脾氣,雖說不敢對李素怎樣,但教自己的親弟弟做人還是毫無壓力的。

    王直話剛說完,王樁便一記巨靈掌扇過來,將王直扇得臉著地,撲起一陣塵土。

    「你們差不多夠了啊!我如今好歹也是管著千多號人的將軍了,將軍的面子很重要。」王樁露出威嚴狀。

    李素嗤笑:「千多號人就得意了?知不知道這次東征時,我的手底下管著多少人馬?」

    王樁頓時像洩了氣的皮球,蔫了。

    指了指王直,李素接著道:「跟我比對你太不公平,說說你弟弟吧,雖說他如今只是長安城裡的地痞無賴……」

    王直急了,打斷道:「明明是豪傑大哥!」

    李素哦了一聲:「沒錯,客氣的說法是豪傑,其實就是地痞無賴,長安城內黑惡勢力團夥的大哥,你知不知道他手底下管著多少人?」

    王樁呆怔許久,仰頭望天幽幽地嘆氣:「我突然開始懷念西域了,漫天的風沙,毒辣的陽光,純樸的百姓,最重要的是,那裡沒人敢如此扎我的心……」

    李素神情卻忽然怔住了,若有所思沉默半晌,扭頭看著王直道:「說到你手底下那些人,最近你沒再露面了吧?」

    王直搖頭:「聽了你的話,我近一年都沒公開露面了,一應事宜全交給下面四個心腹手下去管,我對任何事都不聞不問……」

    說著王直忽然苦笑道:「那四人以前是我的心腹,不過他們行事頗有章法,將下面的弟兄們管得服服帖帖,粗看時尚不覺得,後來我留心觀察了很久,發現他們管理底下的弟兄時,帶了一絲官府的味道,如今可以肯定的是,這四人裡最少有兩人是朝廷的人,我知曉了利害,愈發不敢露面了。」

    李素神情一肅,點頭道:「看來我的推斷沒錯了,咱們手裡的那股勢力早已落入陛下眼中,陛下將人安插進來,為的就是將這股勢力徹底掌握在他自己手中……」

    神情浮上幾許憂慮,李素神情凝重地道:「這件事必須盡快解決了,如今陛下身子已越來越差,隨時都有可能駕崩,作為一位英明的帝王,臨死之前他絕不會忘記這件事,我若在陛下駕崩前還裝糊塗的話,陛下說不定會對我痛下殺手。」

    王直愕然道:「陛下一直對你非常寵信,而且你剛在高句麗立了潑天大功,長安城那股勢力咱們差不多已雙手獻給陛下,只是沒有明說而已,陛下不至於對你下殺手吧?」

    李素嘆道:「咱們在天子腳下培植出了一股勢力,而且事實證明這股勢力是非常強大的,對王權統治有危害的。在陛下眼裡,我這是失了臣道,說嚴重點,我有謀反之嫌,從古至今但凡涉及到『謀反』二字,無論這人以前為朝廷立過多少功勞,都可一筆抹消,僅此一樁便足可令帝王生出殺心了,在陛下駕崩之前,他一定會解決這股勢力,或者,解決我這個人,毫無道理可講。」

    王家兄弟頓時驚呆了,王直急道:「要不咱們面見陛下,索性認罪了吧,主動認罪的話,陛下說不定會放過我們……」

    李素苦笑道:「本來只隔著一層窗戶紙,我們與陛下各自揣著明白裝糊塗,咱們若主動將這層窗戶紙捅破了,陛下和咱們之間再無轉圜的餘地,此事必然會天下皆知,那時就算陛下不願殺我,也擋不住天下人的悠悠眾口,逼得他不殺都不行,所以到了今日此時,這層窗戶紙絕對不能捅破,否則必有殺身之禍!」

    王直嘆道:「認罪不行,繼續裝糊塗也不行,咱們該怎麼辦?」

    李素搖搖頭:「我暫時沒想出辦法,這幾天我再好好想想。」

    …………

    …………

    想不出辦法,索性拋掉煩惱事。

    三人坐在半山腰,沐浴著春日暖陽,放開心懷聊起當年的往事,笑鬧喝罵之中,時間不知不覺流逝。

    下午時分,山腳下忽然傳來馬蹄聲,一騎東來,塵土如煙。

    李家十幾名部曲一直守候在山腳下,騎馬之人飛馳到他們面前,然後下馬,急匆匆說了句什麼,遞給部曲一張紙,再朝山腰方向遙遙拱手行禮,最後上馬匆匆而去。

    部曲們接過紙,飛快朝山腰處跑來。

    一切都落在李素的眼裡,李素的心中不由咯噔一下。

    看部曲們的神情,顯然有大事發生了。

    沒過多久,部曲已跑到李素面前,喘著粗氣道:「公爺,陛下頒旨了,正式冊立晉王殿下為東宮太子,三省正將旨意頒行天下……」

    李素一驚,接著大笑出聲。

    「好,總算聽到好消息了!」

    精神振奮的李素朝部曲伸手:「聖旨可有纂抄下來?」

    部曲恭敬地將一張紙條遞上,道:「剛才傳信的是舅老爺府上的人,聖旨也抄好了,交代給公爺過目。」

    李素接過紙條,低聲念了起來:「……昔者哲王受圖,上聖垂範,建儲貳以奉宗廟,總監撫以寧邦國。……朕謂此子,實允眾望。可以則天作貳,可以守器承祧,永固百世,以貞萬國。宜立治為皇太子,可令所司,備禮冊命。」

    唸完後,李素將聖旨又從頭看了一遍,看得很仔細,甚至裡面的每個字都反覆咀嚼了一番,這才收起紙條,笑道:「好了,大事成矣!晉王果然被冊為太子,天大的喜事,今日府中備宴,好好慶祝一番。」

    王家兄弟也高興壞了,王直笑道:「你應該準備些厚禮,馬上去晉王府恭賀一下,這事可不能晚。」

    李素搖頭道:「想必晉王府門前此刻已是車馬賓客如雲,晉王……不對,太子殿下忙得不可開交,我就不過去添亂了,等這一撥恭賀的熱潮過去再說。」

    轉身看向部曲,李素道:「你去府裡告訴夫人,讓她準備一份厚禮,派人送去晉王府,順便轉告太子殿下,就說我過幾日再去拜訪他。」

    部曲應命而去。

    李素伸了個懶腰,對王家兄弟二人笑道:「今天是個好天氣,又聽到了好消息,一起去我府上喝幾杯吧,算是遙賀晉王被冊為太子了。」

    王樁笑道:「也要恭喜你了,將來晉王登基即位,你的官爵將會更高,說不定便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了,李家騰達指日可待。」

    李素搖頭:「對我來說,官爵並不重要,反而要提醒自己,以後更須小心謹慎做人做事,顯赫高門看似風光無限,實則危機四伏,尤其是我這樣的新興權貴,一步踏錯便是萬劫不復,所以更要時時刻刻算計與自省,這樣的日子,我可能要過一輩子。」

    …………

    …………

    三日後,李素終於進了長安城。

    進城後,李素下馬,部曲們牽馬緩緩步行,走到朱雀大街時,李素忽然頓住了腳步。

    方老五湊上前道:「公爺,有吩咐嗎?」

    李素想了想,道:「魏王殿下是住在長興坊吧?」

    「是。」

    李素站在原地沉思片刻,道:「先不去太子殿下的府邸,轉道魏王府吧,我想拜會他。」

    方老五愣了半晌,也不敢多問,於是眾人轉道朝魏王府走去。

    魏王府仍舊是原來的樣子,門楣上高高掛著的「剌造魏王府」四個字金光閃閃,兩排值守的禁衛昂首挺胸站在門前,不減分毫威勢。

    然而,王府從裡到外卻透著一股頹敗的氣息,昔日賓客如雲的王府,如今卻是門庭冷落,車馬絕跡。

    李素嘆了口氣。

    這就是世態炎涼吧,當初的魏王何等的風光,勢力鼎盛之時,朝堂裡投靠魏王的朝臣近半,而魏王的車馬扈從儀仗,其規格也與太子平齊。

    一朝起高樓,一朝樓塌了。

    李素站在王府門前發了一陣呆,然後整了整衣冠,上前朝一名值守的禁衛道:「煩請進府通傳,就說涇陽縣公李素前來拜訪魏王殿下。」

    禁衛一愣,顯然連他也沒想到,在這只見新人笑,哪聞舊人哭的時候,這位李縣公居然會來拜訪注定已失勢敗北的魏王。

    愣了片刻後,禁衛還是朝李素行了一禮,然後轉身匆匆入府。

    沒過多久,一位半百老頭迎出來,正是王府管家,躬身陪著笑請李素入內,說魏王正在前殿相候。

    李素施施然入府,神情淡然,步履悠閒,就這樣慢悠悠走進了王府前殿。

    前殿內,魏王李泰**著上身趴在矮桌上,袒露出一身白花花油膩膩的肥肉,一手倒拎著酒壺,似醉似夢,神情迷醉地發出哈哈的笑聲。

    殿內還有歌舞伎,正隨著樂工的絲竹聲翩翩起舞,已有八九分醉意的李泰時而也隨著樂聲抽抽兩下。地上還躺著幾個衣裳凌亂,明顯喝醉了的女子,神情似瘋似癲的低吟著什麼。

    李素站在門檻內,皺眉看著眼前這淫靡的一幕,心中生出反感。

    很顯然,這位奪嫡失敗的皇子不僅喝醉了,還嗑了五石散,看這情景,嗑得還不少。

    抬手指了指殿內的樂工和歌舞伎們,李素淡淡道:「你們都退下吧。」

    樂工和歌舞伎們猶豫了一下,見李素不容置疑的神情,眾人不敢多問,紛紛識趣地退出殿外。

    李素搖了搖頭,世道就是這麼現實,成王敗寇,風光與頹喪,每天都在世上的每個角落上演著各自的悲喜,此刻眼前的魏王,他的悲喜與別人也沒什麼不同。

    走到李泰面前,李泰仍醉意不減,趴在桌上呵呵傻笑,李素伸出手打算推醒他,可是見到李泰裸露的上身那一大坨白花花的肥肉,李素嫌棄地撇了撇嘴,想了想,從懷裡掏出一塊方巾蒙罩在手上,然後伸向李泰的肩,就這樣隔著方巾使勁推他。

    「魏王殿下,你醒醒!」

    李泰毫無反應,傻笑依舊。

    李素收回手,那塊碰過李泰的方巾也不要了,隨手扔在地上。

    看著李泰流著口水傻痴痴的樣子,李素摸著下巴想了想,順手從桌上取過一隻銀酒壺,將細長的壺嘴小心翼翼地探進李泰的鼻孔,然後……猛地一傾,壺裡的酒順著壺嘴便灌進了李泰的鼻孔裡,鼻孔通著氣管,李泰頓時撕心裂肺地大咳起來。

    「誰!哪個殺才竟敢如此無禮!」李泰睜著通紅的眼睛四下掃視,然後,他便看到笑容燦爛的李素。

    「嗨……」李素揮手招呼,表情親切,笑容走心。

    「是你!」李泰眼睛愈發紅了,像一頭看到紅布的瘋牛,鼻孔噴著白氣蹬蹬蹬朝李素衝來。

    李素忽然覺得自己手裡真應該拿一塊紅布的……

    「魏王殿下,冷靜!」

    見李泰越來越近,李素急忙後退幾步,道:「你可想清楚了,今日你只要碰到我一根毫毛,我絕對倒地不起,滿地打滾哀嚎,不在病榻上躺兩年我跟你姓。相信我,我的演技是走心的,若被你父皇知道了,呵呵……」

    咦?好像有句話不對……

    李泰馬上停下腳步,醉意立馬減了三分,頭腦恢復了些許理智。

    李素叫醒他的法子太缺德了,李泰直到此刻仍覺得鼻孔裡火辣辣的痛,氣管也痛,淚水止不住的流,非常的提神醒腦。

    「李子正,你來我府上做甚?是來嘲笑我這個失敗者,然後痛打落水狗嗎?」李泰嘶啞著聲音怒聲道。

    李素嘆道:「殿下越來越耿直了,你怎能把自己跟狗比呢?我不許你這樣侮辱自己!」

    李泰:「…………」

    確定李泰不會傷害自己後,李素落落大方地走到一張矮桌前坐下,隨手取過一隻酒壺,搖晃了幾下,發現裡面有酒,扭頭四顧,卻找不到乾淨的酒盞,索性便一口叼住壺嘴,灌了口酒,喝完長長呼出一口氣,然後露出嫌棄的表情。

    「三勒漿……嘖嘖,魏王殿下,你我恩怨歸恩怨,生意歸生意,我家作坊產的烈酒那麼好喝,你憑什麼不買我家的酒?」指了指沉默無語的李泰,李素痛心地道:「你太狹隘了!」
V123210 發表於 2018-4-19 21:52
第九百五十章 人生七苦

    李泰發現今天是倒霉的一天,或者說,最近每一天都很倒霉,今日尤甚。

    奪嫡失勢,昔日仇家上門,沒頭沒腦氣得他半死,最後居然責怪沒買他家的酒……

    李泰在猶豫,要不要叫禁衛進來,把這傢伙轟出去,落了翅的鳳凰那也是鳳凰,怎能把自己當成雞?

    李素坐在矮桌旁,自顧飲了一口酒,咂摸咂摸嘴,道:「魏王殿下,來者是客,你多少也該招呼一下,比如叫人上點下酒菜什麼的,雖然當不成太子,皇子的風度涵養可不能丟啊……」

    李泰冷冷道:「你到底來我府上做什麼?不說我可真讓人送客了,本王縱然不是太子,也是堂堂的天家皇子,不容你在我府上如此放肆。」

    嘆了口氣,李素擱下酒壺,道:「殿下,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我今日是來與你交朋友的。」

    李泰一愣:「交朋友?」

    接著李泰哈哈大笑:「本王落到如此境地,居然還有人主動跑來與我交朋友,這個人是不是有病?」

    李素沒笑,只是深深地盯著他:「我沒病,病的是你。」

    李泰冷笑:「我能吃能睡,哪來的病?」

    李素嘆道:「你當然能吃,不過吃得太多了……當然,我說的病,不是你的胖,而是你的心病。」

    李泰眉梢一挑,神情依舊冷峻:「我有何心病?」

    李素悠悠道:「佛雲眾生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殿下,你的苦屬於『求不得』,當初擁有的,如今已失去,當初害怕的,如今不得不面對,當初想要的,如今注定得不到,殿下,這便是你的苦,飲酒,嗑藥,**放蕩,你用墮落的方式來減輕你心裡的苦,可惜,沒有用。」

    李泰神情怔忪,喃喃道:「求不得,求不得……」

    李素笑道:「人生七苦,其實歸根結底,不過一個『貪』字,當**主宰了你的理智,往往便不惜一切要得到,一旦事實違了自己的心意,人便崩潰了,殿下,你已在崩潰的邊緣,所以,我今日來了。」

    李泰回過神來,表情又變得冰冷起來:「成王敗寇而已,你說再多有什麼用?本王用不著你來勸解安慰!」

    李素嘆道:「你現在的樣子,真像一個不懂事的熊孩子,讓人好想抽你……」

    李泰冷笑:「你可以試試。」

    「肉太厚,抽不動……」李素搖搖頭,接著道:「殿下,這些年你我亦敵亦友,不過總的來說,我與你之間並無解不開的仇恨,當初我拒絕你的招攬,決定輔佐晉王,這是我個人的選擇,你管不著我,也怪不著我,除了這些恩怨,我們至少曾經是朋友,我此刻坐在這裡,費盡心思勸解安慰你,這是朋友之義,殿下就算聽不進我的話,至少該對我以禮相待吧?」

    李泰畢竟是熟讀聖賢書的皇子,自幼便接受天家良好的教養,於是李泰猶豫了一下,面帶不甘地哼了一聲,還是直起身正式地朝李素行了一禮。

    李素也鄭重地朝他回了一禮。

    李泰行完禮,神情依舊帶著幾分怨氣,冷冷道:「禮數我盡到了,但是不告而登門是為惡客,李縣公,恕本王不便招待,請回吧。」

    李素眨眨眼:「殿下大醉剛醒,想不想出去走走?」

    「不想。」

    「殿下莫急著拒絕,我今日登門還有一個目的,想邀請殿下城外會獵,還請殿下看在朋友的面子上,勉為其難答應我吧。」

    李泰冷冷道:「本王沒心情會獵。」

    李素嘆道:「既如此,就請殿下恕我無禮了,殿下上次聽過那個瘋狂水池管理員的故事,今日我還有一個變態老農的故事,不知當講不當講……」

    話沒說完,李泰大怒:「閉嘴!走,會獵去!」

    …………

    會獵是大唐紈褲子弟的特色保留節目,長安城內紈褲子弟數百,隔三岔五便呼朋引伴,一群人騎著快馬招搖出城,城外找個山林或是平原打獵。

    不得不說,這個年代的生態環境還是特別好的,長安城外荒野山林隨處可見獵物,從野兔到梅花鹿,還有毒蛇,狼,猛虎,黑熊等等,這些野生動物成了紈褲子弟們殺戮取樂的對象,當然,每當紈褲子弟們出城狩獵時,最倒霉的不僅僅是那些野生動物們,還有城郊的農田,一群人加上部曲隨從,大約一兩百人在平原上策馬狂奔,遇到心性冷酷的紈袴,便直接從農田上疾馳而過,農戶們一整年的收成算是泡了湯。

    李素並不喜歡狩獵,主要是因為自己很懶,能躺著絕不坐著,狩獵這種需要體力的活動,李素是拒絕的。

    今日李素破了例,領著魏王李泰和各自的部曲,二人一行數十人出了城。

    李泰本質上跟李素差不多,大家都是不願動彈的人,不同的是,李素是因為懶,而李泰,卻是因為胖。

    胖子出行很不方便,尤其是一個三百來斤的胖子,找一匹能承受得起他的馬兒都很難。

    李泰騎的馬仍是東征時李世民賞賜給他的,看起來非常的健壯,不過李素也發現這匹馬偶有馬蹄打顫的現象,不由同情地看了那匹可憐的馬兒一眼。

    這匹馬上輩子一定造了很大的孽,殺人放火的那種,否則今生不會倒這麼大的黴,不僅淪為畜道,還被一個三百斤的球狀人類騎在身上。

    出城往西,眾人策馬走在鄉道上,沒過多久,李泰忽然不滿地道:「這不是去太平村的路麼?李子正,你到底想做什麼?」

    李素笑道:「不去太平村,我帶你找個沒去過的地方。」

    李泰哼了一聲,抬頭看了看天色,已是午時,於是冷冷道:「隨便去哪裡,不過我可告訴你,傍晚之前我必須要回城的。」

    「知道啦知道啦,若不能按時回城,我便造個拋石機,把你空投到城裡,讓你準時準點出現在魏王府這片深沉的熱土上,死活不論,放心。」李素敷衍地道。

    李泰:「…………」

    好氣啊,氣得想殺人……

    奔行到一個岔路口,李素指了指方向,一行人走上了另一條鄉道,與太平村方向背道而馳。

    又走了小半個時辰後,李素忽然勒馬停下,身後的部曲隨從們紛紛下馬。

    李泰騎在馬上沒動,緩緩環視一圈後,冷冷道:「不是說出城會獵嗎?此處是何地?」

    李素笑道:「騎了兩個時辰的馬,殿下何不下馬休息片刻?這裡名叫賢隴村,與太平村相距數十里,村外有一片山林,稍停咱們可在那裡狩獵。」

    李泰只好下馬,四下打量著周圍的環境。

    無可否認,這個村莊很貧瘠,放眼四周全是低矮的土磚房,村莊農戶不多,大抵只有百來戶,老人婦孺和孩子比較多,反倒是青壯年特別少,老人們佝僂著腰,佈滿滄桑的臉上帶著幾許麻木,孩子們衣不蔽體,很多孩子光著半邊屁股,蹲在長滿荒草的土地上,小心翼翼又充滿好奇地打量著李素一行人。

    貧苦低迷的氣息,充斥在這個村莊的空氣裡,李泰打量過後,眉頭緊緊皺起。

    他不喜歡這裡,感覺很壓抑,人世間的貧苦似乎全部聚集在這裡,村裡每個人的臉上都能發現一種苟延殘喘的氣質,活得很艱難,但不得不拚命的活著。

    李泰是所有皇子裡讀聖賢書最多的人,說善良倒也談不上,不過好歹也算是一絲天良未泯,見這個村莊貧瘠艱困的情景,李泰肥肥的臉上露出一絲惻隱之色。

    「此地離長安城不過百里,為何竟如此貧瘠?涇陽縣令在做什麼?治下子民的日子過得如此艱難,為何他不聞不問?」李泰語含怒氣。

    李素憐憫地看了村民們一眼,嘆道:「並非涇陽縣令失職,而是實在無計可施,除了每年撥糧賑濟,他也想不到別的辦法了。」

    「殿下仔細看看,這個村莊與別處有何不同?或者說,殿下有沒有發現什麼奇怪的地方?」

    李泰仔細掃視了一圈,眼中漸漸露出疑惑之色:「看出來了,村裡為何不見青壯?全是老人婦孺和孩子,青壯呢?」

    李素嘆道:「村裡的青壯……有的戰死了,有的傳染了瘟疫病死了,還有的被徵去徭役,三五年不可回,所以,這個村莊才會變成這副樣子。」

    李泰睜大了眼睛:「戰死?村裡究竟有多少人當了府兵?」

    「百來人吧,大唐的府兵大多是世襲的,老兵卸甲歸田,兒子繼續頂上去,殿下難道沒發現,村裡許多老人有很多殘疾嗎?他們都是百戰歸來的老兵,數十年前跟隨將軍們南征北戰,他們很幸運的活下來了,儘管缺胳膊少腿,畢竟還是活下來了,大唐從立國到如今,著名的幾場大戰裡,幾乎都有他們的身影,這些老人,都是大唐的英雄,英雄老去,後代們繼承了他們府兵的身份,繼續征戰四方……」

    李泰動容,嘆道:「為國征戰,蕩平四海,報效家國君上之志可嘉。」

    李素含笑看了他一眼,悠悠道:「殿下,你給別人強行加戲,有沒有徵求他們的同意?」

    李泰一愣:「何出此言?」

    李素卻沒回答,朝四周掃視一圈後,李素笑道:「既然在此歇息,不如我領你在莊子裡四處走走?」

    李泰點點頭,眼前看到的這一幕幕,令他忽然對這個村莊產生了好奇,同時,心底深處不由自主冒出一些疑問,這些疑問正在叩擊著心中看似堅硬的外殼,心中長久形成的壁壘,似乎慢慢裂開了縫隙。

    李素的神情很平淡,領著李泰慢慢走進莊子,在李素的帶領下,一行人走得很隨意,沒有任何目的性。

    李泰留心觀察著這個村莊的一切,越看越心驚。

    「貧瘠」二字似乎已不足以形容這座村莊的破敗程度,如果一定要用一個字眼來形容的話,似乎「絕望」二字更合適。

    老人們神情麻木,似乎他們活著的目的就是等待並不遙遠的死亡,或者說,他們更希望死亡早一日來臨,好讓他們得到解脫。

    婦女們大多是中年,簡單的粗布釵裙,一根枯木枝椏將頭髮隨意地挽成髻固定住,完全不在乎自己的妝容打扮,她們沉默地操持著農活,家裡沒有了男人,她們默默地扛起了養家的重任,她們已完全代替了男人的角色,成為了家裡的頂樑柱,生活對她們來說,似乎是一場煉獄裡的修行,從她們的臉上完全看不出對生活的熱愛,只是日復一日的重複著同樣沉重的忙碌,肩上永遠承受著原本不該由她們承受的重任。

    或許,只有孩子們那一張張困苦迷茫的臉上偶爾閃過的天真無邪,才算是這個貧瘠村莊裡唯一的一抹陽光。

    李素一行人邊走邊看,李泰的神情越來越沉重,最後終於停下了腳步,忍不住道:「難道當地官府不能為他們做點什麼嗎?」

    李素沉重地一嘆,道:「以前官府除了賑濟糧食,基本沒什麼可做了,去年東征前,東陽公主特意去了一趟雍州刺史府,向刺史提議將這個村莊遷移出去,老人婦孺和孩子全部遷往相對富足的村莊,與他們混居一處,鼓勵婦女們再嫁,老人們則由村裡的青壯們輪流照顧,如此,勉強算是為他們找了一條活路吧。」

    李泰喃喃嘆道:「怎麼會這樣?大唐竟還有如此淒慘貧苦的百姓,而且他們離國都長安僅僅百里地,大唐……不該有這麼慘的百姓啊,這些年父皇和朝臣們不都說大唐已是盛世麼?」

    李素搖頭道:「不過是粉飾太平之辭而已,如今的大唐,離真正的盛世還有不小的距離,大部分的百姓仍是貧苦的,他們仍在為溫飽而發愁,可惜,眼前的這些人,朝堂裡的諸公卻看不見。」

    李泰望向他:「你是如何發現的?」

    「我也是偶然才發現這個地方,去年與東陽公主外出踏青,東陽說想重新看看當年被叛將阿史那結社率劫持的那個破敗的道觀,因為那是我救了她的地方,於是無意中路過這個村莊……」

    說著李素苦笑道:「說到底,我也是『朝堂諸公』之一,只顧自己安享富貴太平,卻沒想過我的富貴日子之外,還有這麼多的百姓仍在為生存而掙扎,若非我和東陽無意中發現,恐怕這個地方仍是不為人知的人間地獄,這是我的過錯。」

    李泰目光閃動:「所以,你今日所說的『會獵』,真正的目的是要我來看看這些貧苦的百姓?」

    李素搖頭,道:「現在,我可以回答你剛才提的那個問題了,殿下,你剛才說村裡戰死的那些青壯們『報效家國君上之志可嘉』,這話我不敢苟同,他們都是普通的百姓,若說報國之心,或許有一點點,但他們更在乎的,是活下去,以及如何讓自己和家人的日子過得更好,這些戰死的或活著的人,他們大多沒讀過書,並不懂得聖賢說的那些大義氣節,戰死也好,苟延殘喘也好,其實目的只是為了活下去……」

    「生於斯世,能活下去已經很不容易了,談什麼『志氣』『大義』?全是胡扯罷了,只有真正過上了衣食無憂的生活,才談得上報效家國的志向,參加府兵是因為朝廷徵召,戰死沙場是因為軍令如山,憂國憂民這種事,大概只有我們這些不事生產的閒人才會考慮。」

    李泰若有所思,許久之後,道:「你今日帶我來這裡,就是為了告訴我這些道理?」

    李素淡淡道:「我只是想讓殿下親眼看看,什麼才是真正的『人生七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真正嘗盡這七種苦的人,是他們,而不是你,他們嘗盡了人生的苦,卻仍不得不活下去,就算做不到活得更好,至少也要勉強維持這種吃不飽又餓不死的現狀……」

    「殿下,你所經歷的,不過是『求不得』,無非是爭不到太子而已,你便在府中自甘墮落,邀醉嗑藥,好像天塌下來了一般,跟眼前這些人比一比,你受的苦算得什麼?」

    李泰沉默片刻,道:「我……和他們不一樣,我是天家貴胄,生來便應高他們一等……」

    李素冷笑:「這話聽得讓我真想抽你,你一沒有為大唐征服過一寸土地,二沒有為百姓謀得一絲福祉,你憑什麼就比別人高一等?就連你父皇都說過『水亦載舟,水亦覆舟』,他對天下子民的態度是敬畏且謙遜的。而你,從出生到現在,不生產不種田,四肢不勤五穀不分,反而要窮苦百姓的賦稅來養活你,你把自己活成了一隻吸取民脂民膏的蛀蟲,然後你告訴我你生來比別人高一等?肉多了,臉皮也厚得理所當然了?」

    李泰的臉頓時漲紅了,李素的這番話可謂詞鋒犀利,毫不留情,而且,李泰完全無法反駁。

    李素盯著眼前這張肥臉,緩緩道:「殿下,我出身便是農戶,當初我的境況比這些百姓們好不到哪裡去,十年過去,我已是大唐權貴,可我一日不敢忘本,你是天家貴胄,天生高貴,且熟讀聖賢書,那麼我告訴你,真正有著良好教養的貴胄,絕不會認為自己高人一等,就算心裡是這麼想的,嘴上也不會說出來,這一點,你做得很差,這也是當初我決定輔佐晉王,而不願輔佐你的原因之一。」
V123210 發表於 2018-4-21 10:58
第九百五十一章 且釋恩怨

    李素一直認為李泰不算壞人,儘管當初與李治爭奪太子之位時,彼此有過一些暗地裡的交鋒,可李泰仍是有底線的,並沒有做過什麼傷天害理的事,彼此將爭鬥的範圍控制在宮闈朝堂之內。

    雖然不算壞人,卻也算不得什麼好人,李泰骨子的清高傲氣,還有那種高高在上的心態,對貧賤平民沒有敬畏等等,這些都是他的毛病,也是李素看不慣他的原因。

    顯然李泰並未意識到這一點,如果說爭太子失敗有很多原因的話,李泰的傲氣便是很重要的原因之一。

    出身天家,博學多才,篤定自己是未來大唐太子的唯一人選,對百姓的同情心也只是建立在施捨的心態上,這樣的人如果當了皇帝,一定不是好皇帝。

    李素的話很不客氣,簡直是**裸的打臉,李泰滿臉通紅,瞪著李素的目光裡帶著幾許心虛,似乎他也意識到自己委實說錯了話。

    李素嘆道:「自從陛下冊立晉王為太子後,你便以失敗者的姿態怨天尤人,殿下有沒有自省過,其實你根本不適合當儲君,更不適合當大唐下一代的帝王?」

    說到這個問題,李泰心中怒氣頓生,冷笑道:「對,我不適合,李治那個毛都沒長齊的娃子適合,他從小性格懦弱,從來不敢與人爭鬥,明明應該屬於自己的東西,他也不主動去爭去拿,這樣的人當了國君會把大唐帶上怎樣的境地?若有異國番邦犯我疆境,他難道給敵人割地賠款跪地乞和嗎?」

    李素嘆了口氣,道:「看來你對你的親弟弟一點都不瞭解,李治看似懦弱,實則很有主見,而且骨子裡剛毅堅韌,既有君子之風,又有聖君氣象,更重要的是,李治對百姓子民有仁慈和敬畏之心,他若為帝,實為天下百姓之福,這一點,你做不到。」

    李泰怒道:「憑什麼說我做不到?我也可以仁慈,也可以對百姓敬畏,聖君該做的事,我都能做!」

    李素嘆道:「你現在可以這麼想,如果有一天你當上了皇帝,天下再無一人能制約你,你還會這麼想嗎?沒人逼你去做什麼,施仁政,行聖道,全看帝王發自內心的意願,心中真正懷有『仁義』二字的人,才能帶給百姓福祉,才有資格成為天下共主,才能令百姓士子歸心,捫心自問一下,你果真心懷仁慈麼?看看眼前的這些貧苦百姓,你的憐憫果真是出於真心,而非施捨麼?」

    李泰仍不服氣,冷冷道:「我若未帝,可以一勞永逸解決他們的貧苦!」

    李素搖頭:「不,你解決不了,我知道你想怎麼解決,無非是興兵伐鄰,發起征戰,征服異國廣袤無垠的國土,讓百姓們能種更多的地,收穫更多的糧食,對吧?」

    李泰哼了一聲,道:「有何不對?」

    李素指了指四周的村民,冷笑道:「那麼,問題來了,看看這些人,老的老,小的小,青壯差不多都死光了,將來你若欲興師征伐,誰來為你征戰?難道讓這些婦孺老人抄著刀上戰場麼?」

    李泰爭鋒相對道:「大唐人丁千萬,再過幾年,孩子都長大了,他們便能為我征戰四方。」

    「然後呢?打仗總要死人吧?孩子長大成了青壯,接著戰死沙場,再留下一批遺腹子在貧窮中長大,繼續為你征戰,繼續死人,那麼,你問問自己,你剛才說能解決他們的貧苦,照你的思路,果真解決了麼?年復一年,一代又一代,百姓們永遠是你棋盤上衝鋒陷陣的棋子,世世代代無窮無盡……」李素說著說著,忽然憤怒起來,漲紅了臉喝道:「他們世世代代欠你的啊?生下來就活該為你去拚命,去送死嗎?你算什麼東西,要讓這些無辜貧苦的子民為你送命?而且還是一代又一代!你的這種思路,與暴君何異?」

    李泰嚇了一跳,見李素憤怒的模樣,李泰嘴唇囁嚅幾下,終究不敢再說什麼。

    李素神情有些疲憊,長嘆道:「殿下可知去年的東征,咱們大唐一共折損了多少將士麼?」

    「近十萬!」

    「殿下可知,咱們大唐共有多少戶,其中老人多少,婦孺多少,青壯多少?他們有多少人在挨餓受凍,多少人食不果腹衣不蔽體,多少良田因為缺乏人丁耕種而荒蕪,多少村莊因為青壯戰死而成了老人村,寡婦村?」

    一連串的問題,令李泰瞠目結舌,訥訥不能言。

    李素嘆道:「你什麼都不知道,你只想當太子,當皇帝。」

    李泰沉默。

    李素看著他,笑了笑,道:「想不想知道李治打算如何解決百姓的貧困?」

    李泰抬頭盯著他。

    「其實這個村莊李治也知道,去年我與他說過此事,他當時第一個念頭和涇陽縣令一樣,每年給村莊賑濟糧食,或者將整個村莊的老人婦孺遷移到另一個村莊去,後來他發現這個辦法只能治標,不能治本,因為天下的貧困,並不止於這一個村莊,若他將來當了皇帝,必須有長遠睿智的目光,廣闊如海的胸襟,仁愛子民如待父母,東征結束後,李治覺得大唐未來至少十年內不能發動大規模的對外征戰,帝王和朝臣的主要精力將由征伐異國改換到民政民生上,鼓勵興商,開墾荒地,減免稅賦徭役,促進民間生育,推行真臘稻種等等……」

    李素笑道:「殿下,這是李治未來執政的方向,將來他若為帝,朝堂的主要任務便是大力發展民生,讓百姓逐漸脫離貧困,不求全民皆富,至少大唐社稷的子民們不再挨餓受凍,只要勤勞,每個人都不會餓肚子,李治要做的,便是子民的『溫飽』二字,如果他在位期間能做好這件事,那麼,未來青史上的名聲絕不遜於你父皇,甚至尤有勝之……」

    指了指遠處好奇圍觀自己的孩子們,李素嘆道:「這些孩子若在李治的治下,他們長大後不會被朝廷徵召為兵,不再過著沙場上朝不保夕的廝殺日子,他們只會拿起農具,唱著歌,下到地裡幹活,用勤勞換取收穫,娶個婆姨生幾個兒子,多開墾幾畝荒田,多收幾斗糧食,平安喜樂活到兒孫繞膝那一天,最後壽終正寢,了無遺憾地瞑目。」

    「殿下,這就是你和李治的本質區別,你心裡想的是不斷發起戰爭,征服更多的國土,用一次又一次的勝利來證明你比你父皇強,說到底,你是為證明自己而活著的,可是你偏偏忘了,大唐的百姓子民們經不起你的折騰,你若為帝,將是天下子民之大禍,而李治,則有仁君氣象,他不願意稱王稱霸,只想本本分分發展內政,休養生息,讓子民過上好日子,實現大唐真正的盛世光景,貞觀已近二十年,期間每年必有征戰,民間人丁糧食損耗巨大,李治要做的是盡力恢復民間的元氣,而你,卻是變本加厲……」

    李素盯著他的目光漸漸凌厲起來:「所以,你不能當皇帝,如果你一定要當,我會用盡一切辦法,不擇手段地反對,不是為了李治,而是為了蒼生。」

    李泰臉色蒼白,卻努力擠出一絲冷笑:「你在標榜自己的偉大麼?」

    「我從不覺得自己偉大,只不過,如果當一件事我明明力所能及,卻沒去做,那麼,我就是在造孽。」

    嘆了口氣,李素道:「回到你的王府裡去吧,你應該在書房裡皓首窮經,鑽研聖賢經義,或是與士子們流連青樓,吟風誦月,亦或是庭院內舉杯邀月,暢懷生平,你縱然當不了太子,卻也是一生富貴,子子孫孫衣食無憂,殿下,你什麼都不缺,不要為了你的權欲而禍害天下百姓,百姓已夠苦了,他們經不起折騰了,放他們一條生路吧。」

    李泰垂頭,臉色變幻不停,良久,抬起頭頂著他道:「你今日說什麼出城會獵,其實根本就是刻意帶我來看這些人的慘狀,然後跟我說這些大道理?李子正,父皇已冊李治為太子,你們已經贏了,我是怎麼想的,對你們來說還重要嗎?你究竟要我怎樣?」

    「我只想讓你正確的認識自己,化解你心中的不甘和戾氣,或許,也想讓你放下仇恨,安安心心當你的太平王爺,將來不要做令自己後悔的事,更重要的是,你和李治是同父同母的親兄弟,我想為李治留住這一份親情,讓你們兄弟不至於反目成仇,同時也為了讓你餘生平安,不被新君猜忌,你若放不下仇恨,最終害的是你自己,明白我的話嗎?」

    李泰臉色愈發蒼白,卻深深垂下頭,不發一語。

    良久,李泰彷彿虛脫般長嘆,神情帶著幾分苦澀和釋然。

    「罷了,我已無恨。」

    李素笑了:「是非成敗轉頭空,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你若肯放下野心,釋懷恩怨,轉首再望天下,處處皆是怡人風景,人生之苦化作人生之樂,此生不亦樂乎,殿下,這是大智慧。」

    李泰神情蕭瑟,低聲黯然道:「我已不恨他,他會不會恨我?我這一生果真能平安富貴到老嗎?」

    李素肅然道:「一定會的,因為我還在朝堂。」

    李泰遲疑地看著他:「李素,你我之間這些年恩怨糾纏,嚴格說來,你我是敵非友,你為何幫我?」

    李素笑道:「你把我當成敵人,但我卻從未將你當成敵人,我說過,咱們是朋友。」

    …………

    …………

    一行人回了長安城,會獵自然放棄了。李素和李泰都清楚,今日所謂的「會獵」根本就是個藉口,李素真正的目的是給李泰上課,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為的是化解李泰的仇恨。

    回到長安城,李泰與李素作別,神情依舊低落,顯然他的心中仍然有芥蒂,不過李素相信過不了多久他會想通的,如果還想不通,李素也仁至義盡了。

    看著李泰蕭瑟落寞的龐大背影,李素嘴角一勾,不知為何,看著他的背影竟然平添了幾許詩意。

    這個三百多斤的胖子比煙花更寂寞……從體積上來說,或許不止是煙花,而是禮炮。

    回到太平村已是夜幕降臨,李素回家逗弄女兒一會兒,便支撐不住睡下了,今日奔波一百多里,實在累得不行,當然,收穫不小,至少化解一段刻骨銘心的仇恨,不得不說,這種感覺挺好了,冥冥中彷彿給自己又積下了一樁功德福報。

    第二天一早,李素仍在大睡,許明珠卻出現在他榻前,小心翼翼地推了推他。

    「夫君,夫君醒醒……」

    李素眼都沒睜,伸手一摟,在許明珠的驚叫聲中,將她摟進懷裡。

    「夫人叫醒我是想做一套夫妻早操嗎?來吧,花開堪折直須折,不要因為我是嬌花而憐惜我,用力……」

    「夫君莫鬧!夫君……」許明珠又羞又氣,不停掙扎。

    李素仍閉著眼,手卻摟得緊緊的:「夫人不要亂動,知道懂事的女人會怎麼做嗎?她會一聲不吭坐上來自己動……」

    「夫君,有正經事,莫鬧了,大白天的讓下人看見,妾身要不要做人了?」許明珠羞惱道。

    李素終於睜開眼了:「大早上的,哪來的正經事?此時此刻應該不正經才對……」

    許明珠氣得捶了他一記,道:「有客人來了!就在門外等著夫君見呢。」

    「老薛比我懂套路,不管什麼客人,沒帶禮品的一律不見,就說我馬上風了……」嘴裡說著話,李素手卻不閒著,只管上下而摸索。

    許明珠一邊推拒著他的魔掌,一邊道:「聽說是倭國來的客人,只有一位,名叫道昭,是個僧人,夫君還是見一見吧,莫得罪了佛家弟子,佛祖怪罪會折福的。」

    李素的手頓時一頓,眉頭皺了起來:「這傢伙又來幹什麼?回到長安後我已跟他委婉地暗示過,以後大家相見不如懷念了呀……」

    許明珠好奇道:「夫君如何委婉暗示的?」

    「我說除了你的葬禮,以後我都不想看見你,滾。」

    許明珠:「…………」

    「哈哈,開個玩笑,不過這位僧人可不是一般的佛家弟子,在新羅時我便看出來了,這傢伙很會搞事情,上躥下跳得歡快,說實話,我真不太想見他,神煩。」

    「夫君的意思,這位僧人來者不善?」

    李素笑了:「大唐境內,他怎敢『不善』?他這分明是獨闖龍潭虎穴呀。」

    許明珠嗔道:「夫君把咱家當什麼了,哪裡像龍潭虎穴?莫胡說了,終歸來者是客,夫君還是見一見吧,若實在不喜,草草說幾句話打發他走便是。」

    李素嘆了口氣,只好起身,許明珠細心為他穿戴衣裳,穿戴整齊後,又召來丫鬟端來溫水,李素慢吞吞的刷牙洗臉,收拾得乾乾淨淨這才晃悠著走出內院。

    不甘不願走進前堂,李素吩咐下人將那位倭國僧人道昭請進來。

    道昭走進前堂時態度很恭敬,一直垂著頭,邁著小心翼翼的碎步,廊下脫了木屐後,只著足衣上堂,頭也沒抬便朝李素長長一禮:「大和國僧人道昭,拜見大唐上國李縣公足下。」

    李素淡淡嗯了一聲,也不回禮,卻直起身子朝道昭的身後張望半天,良久,李素不悅地道:「你空著手來的?」

    道昭愕然:「啊?這個,不,不能……空著手嗎?」

    李素正色道:「當然不能空著手,太失禮了,非常影響賓主會面的心情,破壞友好和諧的聊天氣氛,哎呀,太失禮了,來人,送客送客,這次我原諒你了,回去準備準備,下次再來。」

    道昭傻眼,不敢置信地看著李素。

    連和尚都要搜刮,大唐上國權貴的底線委實深不可測……

    李素說走就走,馬上站起身,這下連堂外站著的丫鬟下人們都不可思議地看著他。

    家主這吃相……是不是略嫌難看了點兒?前天剛學到一個成語叫「無地自容」,應該便是大家此刻的心情吧。

    李素一點也不覺得無地自容,在這個家裡,他就是王者,王者的必備素質除了心黑,還要臉皮厚。

    起身走了兩步,李素忽然轉回來,露出如沐春風的微笑:「哎呀,跟你鬧著玩的,高僧莫當真,做人吶,最重要的是開心,你開不開心呀?」

    道昭:「…………」

    李素笑著笑著,忽然把臉一板,正色道:「但是,空手登門確實是失禮的,這個,我不跟你鬧著玩,下次注意。」

    道昭:「…………」

    這位大唐權貴是不是有精神分裂症?

    心裡好慌怎麼辦?完全不知道該用什麼態度跟他聊天了……

    重新回到主位坐下,李素淡淡道:「好了,寒暄已畢,賓主的氣氛漸漸融洽起來了。」

    道昭:「…………」

    剛才那一頓亂拳差點讓他哭出來,大唐管這種聊天方式叫「寒暄」?還「漸漸融洽」?

    兩國文化的差異有那麼大嗎?
V123210 發表於 2018-4-22 00:11
第九百五十二章 初入東宮

    從認識道昭的那天起,李素便對他沒什麼好印象,不僅僅是出於對倭國的下意識敵視,更大的原因是,他發現道昭並不是很安分。

    倭國的和尚可不像大唐的和尚那樣不問世事,倭國的和尚嚴格說來並不算和尚,而應該稱他們為政治家,外交家,縱橫家,或者……間諜。

    總之,他們可以有很多種身份,唯獨不唸經不禮佛。

    倭國派這麼一位搞事情的和尚來大唐,實在不知他們究竟打著什麼主意。

    既然心懷不可告人之目的,李素自然不會對他太客氣,大家各為其主,你在倭國翻天覆地我管不著,若在大唐境內搞小動作,李素可就不高興了。

    所以今日一見面,李素便一通亂拳,先將聊天的氣氛和節奏打亂,趁著這和尚一臉懵逼的時候,李素才好掌握主動。

    道昭確實一臉懵逼,他發現自己完全無法跟上這位大唐權貴的思維,太跳躍了,而且跳得無跡可尋。

    來者是客,雖然是空著手上門的客,畢竟也要照顧一下友好鄰邦的面子。

    於是李素吩咐下人奉上茶水,一邊心不在焉的繼續寒暄。

    聊天的氣氛不能冷場嘛,畢竟剛才聊得那麼愉快。

    「高僧啊,前些日咱們回到長安後,我不是跟你說過嗎?我很忙的,你作為遣唐使來到大唐也很忙,咱們沒事就別見了,今日你又來見我,莫非有事?」

    道昭臉頰抽搐了一下,仍笑道:「貧僧在大唐國都舉目無親,唯獨與李縣公有過一段同路的緣分,相處這麼久,貧僧一直將李縣公當作知音,時常念想著拜見縣公,不可使交情淡漠下來,所以貧僧今日是特意來與李縣公敘舊的……」

    李素淡淡地笑道:「咱倆分開還不到十天吧?這就開始敘舊了?」

    道昭忙道:「李縣公一表人才,舉止風流,貧僧不勝欽仰,故而冒昧登門,聆聽公爺教誨,望縣公莫怪罪。」

    李素笑道:「不怪罪不怪罪,你誇我誇得如此用力,我怎會怪罪?多誇幾句,我們之間的友誼一定地久天長,好了,直接說正事吧,你究竟來幹嘛?我很忙的,而且耐心不好,尤其是對空手上門的客人……」

    道昭臉色一僵,又笑了起來:「貧僧今日除了拜訪李縣公,還想請教李縣公幾個問題,還望李縣公足下不吝賜教。」

    李素悠悠地道:「其實世上所有的問題,用佛家的理念都能解釋得清,天地是空,萬物是空,權勢是空,你的問題自然也是空,這麼一想,你一定念頭通達,豁然開朗了,乖,回去好好敲木魚,別瞎想……」

    李素說完伸了個懶腰,道昭急了,看這架勢又要送客啊。

    「縣公足下,佛家的『空』,呃……不是這麼理解的。」

    李素翻了個白眼:「我又不是和尚,隨便怎麼理解都行。」

    道昭嘆道:「李縣公足下,貧僧自問未曾得罪過您,為何從新羅國開始,您對貧僧一直抱著敵視態度?貧僧左思右想,實在不勝惶恐,大唐上國是禮儀之邦,君主臣民皆是君子,君子待人以誠,公爺何必惡我?」

    李素沉默片刻,忽然冷笑道:「道德綁架?你在指責我失禮麼?」

    道昭垂頭:「貧僧不敢,只是貧僧受大和國天皇之托,奉皇命入唐,以謙卑恭順之心,學習大唐上國之禮儀文化,貧僧待人以謙卑,也希望別人待貧僧以真摯。」

    李素嘆了口氣,道:「好吧,咱們重新回到愉悅的聊天氣氛裡……說說吧,你有什麼問題不解?」

    道昭神情一振,道:「貧僧來到大唐國都後四處遊覽,無意中聽說大唐在貞觀十八年時新立了一個農學,而建農學的起因,是因為李縣公發現南方真臘國的稻種畝產頗豐,每畝所產比大唐原有的稻田多出三分之一,故而天可汗陛下特意為此稻種新設農學,目的是為了培育適合大唐土壤的改良稻種,此事不知確否?」

    李素眼睛眯了起來:「高僧想說什麼?」

    道昭神情有些急切,腰也不知不覺挺直,神情恭敬地道:「貧僧想問縣公足下,世上果真有這樣的稻種麼?」

    「哈哈,開什麼玩笑,當然沒有,你被騙了,驚不驚喜?意不意外?來人,送客……」

    道昭:「…………」

    我有一句mmp不知當講不當講……

    「縣公足下,貧僧再次懇求您對我以禮相待。」道昭跪伏於地行禮。

    李素眨眼:「我對你難道不夠客氣麼?你是近年來唯一一個空手上門還能坐在我家前堂裡的人,我要是你,都該感動哭了……」

    道昭:「…………」

    這時丫鬟輕悄從門外進來,恭敬地給二人奉上茶水。

    道昭揭開李家獨有的蓋碗杯蓋,一股淡淡的清香飄蕩縈繞,久久不散,道昭吃了一驚,將注意力集中在杯中的茶水上,鼻翼不停張縮,看著微微泛黃冒著氤氳熱氣的茶湯,道昭終於忍不住淺啜了一口,隨即兩眼大亮,神情充滿了讚歎,抿著嘴眯著眼回味半晌,忍不住又啜了一口。

    「好!清香怡人,回味悠長,好!敢問李縣公,此為何物?」

    李素臉頰抽搐了一下。

    失策了,不該上茶水的,這下好了,被賊惦記上了。

    「這是我獨創的茶,留著自己喝的,你待怎樣?」李素警惕地瞥著他。

    道昭滿臉渴望地道:「秘方……」

    李素非常痛快地道:「秘方就是茶葉暴曬,然後加點砒霜,沸水沖泡即可,高僧回去後可以自己試試,實在是人間美味,飲之飄飄欲仙,如登極樂世界……」

    道昭神情頓時幽怨起來:「李縣公,和尚也是人,和尚並不傻……」

    李素目光充滿了鼓勵:「試試呀,試試又不會死……」

    「會死!」

    李素失望地嘆口氣,聰明人越來越多,傻子明顯不夠用了……

    「好吧,回到剛才的話題,咱們說正經的,你想知道什麼?真臘稻種嗎?」

    「是。」

    李素悠悠地道:「它確實是我發現的,不妨告訴你,因為這個東西,我大唐與西邊的強國吐蕃有過一番明爭暗鬥,費盡力氣才得到了它,如你所料,它確實能增畝產三分之一,是惠澤萬民之神物。」

    道昭一愣,接著喜道:「貧僧請求將此稻種賜予我大和國,若貧僧能引進它,我大和國百姓必然衣食無憂,可固萬年社稷……」

    李素慢吞吞地道:「稻種呢,確實是我發現的,可陛下設立農學後,我便沒再插手過了,如今農學裡並未任命監正,少監是李義府,這些想必你也打聽過了,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你若想引進稻種,去找農學便是,找我有何用?」

    道昭苦笑道:「貧僧已拜訪過李少監,可他總是敷衍以對,說此事他無法做主,讓我去找鴻臚寺,鴻臚寺又說事涉社稷,讓貧僧去找尚書省房相,房相卻已告病多日,不理政事,貧僧在長安城如無頭蒼蠅一般被人攆來攆去,實在沒了辦法,這才求到李縣公府上,還請李縣公看在你我同路緣分上,出來幫貧僧美言幾句,不知可否?」

    李素打了個呵欠,道:「他們管事的都把你當成球踢來踢去,我這個不管事的更不可能幫到你什麼了,其實你可以去禮部呀,向禮部官員懇請覲見陛下,當面向陛下懇求,陛下向來看重你們遣唐使,你說了他一定會答應的。」

    道昭神情悲愴道:「貧僧也試過,無奈天可汗陛下自從東征歸來後身子微恙,早已不見任何異國使節,遣唐使也不例外,禮部官員根本就不接受貧僧的懇請,說是鴻臚寺已安排我們遣唐使住在城外昌平寺,讓我們安心學習佛經和中原先賢典籍便是,餘者勿須過問……」

    李素嘴角一勾,接著神情遺憾地一攤手:「那我就幫不了你了,其實你應該看出來了,我只是個閒散縣公,天天在家好吃懶做什麼都不干,很少過問朝堂事,你來問我委實問道於盲……」

    道昭神情失望地垂下頭,道:「貧僧懷著對大唐上國欽仰之心,歷經磨難來到大唐國都,不曾想竟處處碰壁,事事不順,大概是貧僧的運氣不好,注定無法在大唐學到更多東西吧……」

    李素皺了皺眉,這話明著是說他自己的運氣不好,但似乎話裡有話,好像在責怪大唐待人不誠,處處設防,故而有怨。

    「高僧啊,你們來我大唐究竟想學什麼?大唐所有的佛經和先賢典籍都隨便你們學,我大唐還給你們安排住處,贈爾衣食,待爾如上賓,自問已做到禮數週全了,可你似乎還不知足,而且對我大唐怨氣頗深……」李素神情漸漸變冷:「你,果真是和尚麼?恕我直言,我可從未見過如此六根不淨的和尚,該讓你學的,你儘管學,稻種啊,震天雷啊什麼的,跟你們出家人無關,你最好少操心,言盡於此,還望高僧自己思量。」

    說完李素起身便走,這一次不等他送客,他自己先離開了前堂。

    道昭木然跪坐在堂內,臉上的表情變化萬端,盯著李素離去的方向,眼中閃爍著莫名的光芒,不知是恨是怒。

    …………

    …………

    李素不在乎道昭恨不恨他,強大的大唐便是他的底氣,在長安這塊地面上,李素的能力不說多麼強橫,弄死一兩個遣唐使應該是很容易的。

    兩日後,太平村來了一匹快馬,卻是太子李治派來的,請李素入長安城,東宮相見。

    李素當即便吩咐部曲備馬,出門朝長安城行去。

    東征歸來時,李績對他說的那番話他已深深記在心裡。此一時彼一時,李治如今是太子,身份不一樣了,那麼自己對他的態度也必須馬上轉變,否則便是給自己埋下殺身之禍,或許……以後很難像朋友那般相處了吧。

    想到這裡,李素不由有些傷感,成長或許就是這麼殘酷吧,歲月沖刷洗滌之後,純真的東西不得不蒙上一層水鏽,不知不覺便與當初不一樣了。

    領著十幾名部曲,李素一行人入了長安城,下馬步行直奔朱雀大街。

    東宮位於太極宮旁,規格比太極宮稍小一些,但依然是宮宇殿閣鱗次櫛比,如遠山近巒層層疊疊。

    李素站在東宮門外空曠的廣場上,注視著那扇厚重的暗紅色宮門,輕輕舒了口氣。

    來到這個世界十年了,今日卻是第一次踏進東宮,似乎有點諷刺,也似乎有點風光,畢竟,這一次踏進宮門,是以勝利者的身份。兜兜轉轉十年,李治和他一同笑到了最後。

    東宮門前的禁衛已換上了原來晉王府的禁衛,自然都認識李素的,見李素走來,禁衛們朝他行禮,然後一人轉身飛快進去通報,沒過多久,便有宦官出來,滿臉堆笑請他入內。

    李素走進宮門,入正殿,李治穿著一身暗黃色皇袍,跪坐在大殿中間的桌案後,愁眉苦臉地看著書,每翻一頁便痛不欲生地嘆口氣。

    李素看著他的模樣,不由笑了。

    還是當初那熟悉的模樣,當了太子也沒什麼改變。

    見李素進殿,李治兩眼一亮,把手裡的書一扔,起身飛快迎上前來。

    「子正兄,你總算來了!」

    李素踏進門檻站定,朝李治長長行了一禮:「臣李素,拜見太子殿下。」

    李治雙手張開的動作忽然一僵,隨即有些不高興地道:「子正兄,你為何突然講究禮數了?你這個樣子我很不習慣……」

    李素笑道:「其實臣也不習慣,不過殿下已是太子,君臣有別,咱們可不能像以前那樣沒個規矩了,周公定禮,傳延千年,終歸還是要遵守的,殿下縱然不怪罪臣,傳到別人的耳朵裡,我可就要被人參本了。」

    李治想了想,道:「往後有人的場合,你做做樣子便是,你我獨處時,大可不必如此,你我先是朋友,其次才是君臣。」

    李素敷衍地笑著應了。

    然後李素又拱了拱手,笑道:「臣還未恭喜殿下被冊為東宮太子,將來殿下必可一展胸中抱負,成就帝王偉業。」

    李治朝他回了一禮,道:「治能當上太子,全是子正兄的功勞,往後治還有許多事情要向子正兄求教,父皇昨日也說過,日後國事不決,可問長孫無忌,褚遂良,孔穎達和李素,不過前三者皆已老邁,或有糊塗昏聵之時,聽取他們的意見不可偏聽偏信,倒是子正兄年輕聰慧,凡有內政,軍事,外交等諸事,皆可與之商議……」

    李治笑道:「子正兄,父皇對你的評價很高,他說子正兄為人懶散,想聽你的意見必須要有水磨功夫,慢慢的磨出來,若子正兄開了口,說的每一個字都要牢牢記住,不可忽視,父皇深悔東征高句麗時就是因為沒有納子正兄之諫,方致此敗。」

    李素笑了:「陛下錯愛,臣實在羞愧無地……陛下還說了什麼?」

    李治笑道:「父皇還說,子正兄一身本事,深不可測,他總覺得子正兄肚裡還有很多本事沒掏出來,父皇命我有事沒事便召你入宮奏對,也不必非要詢問什麼,只管天南海北一通亂聊,聊著聊著便會發現,子正兄總會有振聾發聵發人深省之精妙高論,可固社稷,可安內外,子正兄是真正的國士,治得子正兄輔佐,縱然將來創不出盛世,也絕無可能敗家。」

    李素沉默許久,長嘆道:「未料到陛下竟知我甚深,慚愧!」

    頓了頓,李素忽然問道:「陛下身子如何?」

    李治笑容一僵,神情黯然道:「愈發不行了,就連站立都需要宮人扶著,氣血虧得嚴重,說話多了都喘不上氣,太醫們束手無策,父皇令術士百人入宮,為他煉丹延壽,我……想阻止,又不敢違了父皇心意,這幾日實在糾結痛心不已。」

    李素皺了皺眉,最後還是無奈地一聲長嘆。

    都知道術士丹藥是取死之道,可是李世民聲威太重,李治不敢勸阻,其實李素也不敢,這個時候若攔著不讓李世民服丹藥,很難說李世民會不會動殺心,畢竟在他的眼裡,這是阻止他延長壽命,大逆之舉。

    就算魏徵復活,在這個敏感的時刻,想必也不敢出聲了吧?

    李治嘆道:「不僅是父皇,房相他也病重了,如今朝堂之事父皇已交給我打理,長孫舅父和褚遂良輔佐,父皇已無心力理政了,子正兄,東征歸來後,父皇封你為尚書省右丞,你也該入省幫幫我了,你不知道我最近處理國事簡直焦頭爛額,幸好有武姑娘……」

    李素眼皮忽然一跳,仍不動聲色笑道:「武姑娘也幫你理政麼?」

    李治露出不好意思的模樣,訥訥道:「武姑娘的人品我不予置評,但誠如你當初所言,此女在國事政務上確實眼界開闊,手段果決,若她是男子,必是良相之才,可惜了……」
V123210 發表於 2018-4-22 22:01
第九百五十三章 武氏試探

    聽到武氏的名字,李素不由覺得意外,想了想,又覺得不算意外。

    是金子終究會發光的,遲早而已。武氏蟄伏好幾年,也該到了綻放光芒的時候了。李素原本便知道,這是個不甘人下的女子,她的野心比任何人都大,而且,經過這幾年的淬煉,她的本事能力也漸漸配得上她的野心了。

    現在的問題是,她的野心究竟到了哪一步?

    她想做什麼?想達到怎樣的目標?掌握多大的權勢才滿足?她用怎樣的手段名正言順地永遠擁有權勢?

    不知不覺,武氏這個女人在李素心中已漸漸成了謎。

    見李素含笑不語,李治覺得有點沒面子,於是補充道:「其實國事大多是我處理的,武姑娘不過是幫我整理奏疏,偶爾有難決之事時,給我提供一點不成熟的建議,她並未參與太多……」

    李素笑道:「殿下怎麼想的便怎麼做,凡事秉持本心便是,不必向臣解釋什麼,無論殿下要做任何事,臣都會在背後支持你。」

    李治露出感動的表情,深深道:「子正兄是真君子,治感銘五內。」

    李素道:「如今殿下已是東宮太子,帝王之術自有長孫伯伯和褚遂良教你,我這半吊子墨水幫不了你什麼了,明日我便入省參知政事,為殿下稍稍分憂,不過殿下素知臣的性子,說不定什麼時候便跑回家睡覺曬太陽了,你可別太指望我……」

    李治失笑道:「子正兄真是……耿直呀,不過我剛當上太子,子正兄還是辛苦一下,多幫我一陣吧,待我穩定了朝局,你愛幹什麼儘管隨意,我絕不攔你。」

    李素點點頭,道:「殿下已是太子,可以適當的培植羽翼了,陛下既已放權於你,必已默許你招攬幕僚,為你分憂,東征之前我向殿下推薦的許敬宗,李義府,裴行儉三人,可為殿下分擔許多,適當提拔他們一下吧,還有,這次東征我發現了一位勇冠三軍的人才,名叫薛仁貴,如今正跟隨我舅父學習兵法韜略,殿下記住這個名字,不遠的將來,他可為一軍之帥。」

    李治點頭,將他的話一字一句牢牢記住。

    李素沉吟片刻,又道:「陛下那裡,殿下多在膝前盡孝,多陪他說說話,陛下一生皇子公主數十人,可他卻是天下最孤獨的父親,這位父親或許做得很失敗,但他畢竟是父親。」

    李治眼眶一紅,沉默點頭。

    猶豫了一下,李素接著道:「至於那位武姑娘,殿下若欲收為側妃,還是要等一等,畢竟她曾經是你父皇身邊的才人,做得太性急了,難免被朝臣百姓所詬,如今正是殿下鞏固東宮之位的關鍵時期,切不可犯錯,兒女私情暫且放下吧。」

    李治急忙搖頭:「不不不,子正兄誤會我了,我……哎呀,武姑娘助我處理國事確實是人才,可我絕不會收她為妃,與她相處久了,我漸漸發覺當初你看人看得特別准,此女野心太大了,若收為側妃,只怕後宮會雞飛狗跳,不得安寧,她不僅是野心大,而且我發覺她的戾氣也很重,怎麼說呢,就像獨自背負了國仇家恨一般,一記眼神我都能感受到她不經意間露出的殺氣……」

    李素失笑:「別說得那麼玄幻,臣還是那句話,凡事秉持本心便是,你是未來的天下共主,有些事可不必顧忌,想做便做,關於武姑娘,收與不收,這是殿下的宮闈內事,臣不摻和。」

    李治點頭,接著忽然笑了起來:「昨日我遇到一件好玩的事,這次東征歸來,與你一同而來的倭國遣唐使你還記得麼?」

    李素目光閃動:「當然記得。」

    李治笑道:「遣唐使中有一位名叫道昭的僧人,這位僧人有點活潑呀,昨日通過鴻臚寺官員引見,來到我東宮,然後跪地大哭,說什麼大唐對他不友好,說李縣公嫌棄他,還說想學點東西也學不到,大唐對遣唐使設防,子正兄你沒看見那個道昭痛哭流涕的樣子,一邊哭一邊找柱子,瞧那架勢似乎是想當著我的面擊柱而死以明心志,我呢,左看右看覺得他那模樣有點假,於是也沒攔他,就想看看他到底會不會擊柱……」

    李素也笑了:「後來呢?」

    「我這大殿裡柱子那麼多,不知是不是這和尚眼瞎,楞是沒看到,假模假樣哭了半晌,覺得無趣,便放棄了。」

    李素失笑搖頭:「這傢伙……當和尚真是屈才了,當宰相才合適。」

    李治哈哈笑道:「這話可將長孫舅父罵進去了。」

    李素忙道:「臣絕無此意,只是想起了戰國時的一位名相藺相如,當時他站在秦王的大殿上,捧著和氏璧也是想找柱子撞,結果也是裝腔作勢,這位道昭和尚跟他有得比。不同的是,藺相如一身正氣,不懼暴秦,遂名垂千古,而這位道昭,同樣的做法,卻顯得分外猥瑣可笑。」

    二人大笑一陣,李治收了笑,嘆道:「昨日那倭國和尚在我這裡打滾撒潑許久,慢慢的我也問出了一些意思,他想要咱們的真臘稻種?」

    李素點頭:「前日他去了我府上,也是這個意思,不過被我回絕了,農學的李義府也推拒了。」

    李治道:「要不,咱們索性把稻種給他?任他這麼鬧下去,實在不成體統。」

    「殿下,臣以為,稻種不能給!」

    「為何?」

    李素淡淡道:「番邦小國,來我大唐不知謙遜學習佛經和聖賢經義,反而睜著眼睛四處打量,佔我大唐的便宜,看見什麼好東西就想往懷裡摟,臣以為,不能慣他們的脾氣,還輪不到這群島上的猢猻在我大唐境內予取予求,歷代帝王對遣隋使,遣唐使皆是待若上賓,可是,殿下若翻翻史籍便知,這些猢猻來到我中原後,他們的手腳可不乾淨,看見好東西便要學,學不成便偷,但凡他們看中的,不擇手段也要得到,更有甚者,將偷來的東西拿回他們倭國,稍作改變一下,便妄稱是他們自己的東西,彼國之無恥,猶為可恨。故臣以為,該給他們長點教訓了,否則他們高舉『我弱我有理』的幌子,道德綁架咱們大唐,長此以往,愈發助長他們的氣焰。」

    李治遲疑道:「可是這道昭和尚特別活躍,朝野已有議論了,若是被他越鬧越大,終究損了我大唐的名聲……」

    李素嘆道:「殿下,凡事過猶不及,主人與客人的分寸都要各自拿捏好,來主人家做客,就要有客隨主便的覺悟,如果沒有這個覺悟,看到主人家順眼的東西就拿,這不叫客人,而是賊。主人若故作大方不予計較,損的不僅僅是自己的名聲,還給旁人留下一個懦弱畏縮的形象,以後這個國家的使節來拿點東西,那個國家的使節也來拿點東西,既有前例可循,主人愈發無法計較,這樣下去,大唐的名聲才叫真正的喪盡了。」

    李治猶豫片刻,點頭道:「好,便依你所言,稻種不給他們,若那和尚還在鬧,就……罷了,我不管,全交給你處置吧,這種破事聽著都煩。」

    李素笑道:「臣會辦妥當的,殿下放心。」

    李治想了想,又道:「不過,子正兄以後遇到那和尚,還是對他稍微客氣點,東西咱們可以不給他,但主人家的禮數咱們還是要做到,否則那和尚滿長安到處哭訴,傳開了折損的還是子正兄你的面子。」

    李素苦笑道:「臣儘量對那隻猢猻客氣點……」

    …………

    走出東宮大殿,李素的心情有些沉重。

    從剛才和李治的談話裡,李素大概明白了一件事,李世民的時日越來越少,幾乎已到了託孤交代後事的階段了,尤其是他現在已對太醫不信任,為了延壽,竟召方士入宮煉丹,更是給他的病情雪上加霜,他的生命恐怕已進入了倒計時。

    一個輝煌壯闊的時代,即將要過去。

    下一個時代呢?它會是什麼模樣?

    走下大殿外的石階,李素步履沉重,抬頭不經意一掃,卻見一道輕俏的身影靜靜地站在前方,雙手交叉搭在小腹處,身子微微躬著,仍是那副小心翼翼的樣子。

    李素一愣,接著笑了。

    「武姑娘,久違了。」

    武氏顯得比以前豐腴了一些,穿著淡綠色宮裙,頭髮挽成高雲髻,額頭中間貼著三葉花鈿,櫻唇輕描胭紅,比以前愈發美豔動人。

    她的氣色很不錯,眉宇間飛揚著一種春風得意的味道,自從得到李治的重用後,她顯然有種壯志得酬的興奮。

    見李素主動打招呼,武氏急忙屈膝行禮。

    「奴婢拜見李公爺。」

    李素笑道:「如今你已是東宮的屬官,在我面前不可再自稱奴婢,說出去讓人笑話。」

    武氏抿了抿唇,道:「奴婢是縣公府出身,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在公爺面前自稱奴婢沒什麼不對。」

    李素笑了笑,不在這個問題上糾纏。

    「聽太子殿下說,武姑娘在國事上幫了他不少,倒要恭喜武姑娘,可一展生平抱負了。」

    武氏垂瞼輕聲道:「奴婢不過是幫殿下整理一下奏疏,並未幫上什麼忙。」

    李素笑道:「武姑娘自謙了,太子殿下年紀不大,難免缺乏閱歷經驗,有武姑娘在旁提點,會少犯很多錯誤,當初咱們約定過,你我皆是太子殿下倚重的人,當用心盡力輔佐殿下,對你我來說,也算是一段佳話。」

    武氏應是,忽然抬頭看著他,道:「剛才公爺與殿下相談,奴婢在殿外聽到了。」

    李素一愣,接著有些尷尬,仔細回想一下,剛才與李治聊天似乎沒說她的壞話,於是不覺理直氣壯起來,板起臉道:「偷聽的習慣可不好啊,趕緊改了。」

    武氏嘴角一勾,還是告了罪,然後道:「公爺對殿下說,希望他納奴婢為側妃?公爺果真是這麼想的嗎?」

    李素似笑非笑道:「大家都是明白人,不必試探了,你難道沒這麼想過嗎?」

    武氏臉色一僵,索性放開了矜持,道:「奴婢確實這樣想過。」

    李素點頭:「以你的野心,側妃只怕也不是你的最終目標,你的目標是太子正妃,所以,成為殿下的側妃是你的第一步,接下來,你就要與太子正妃掰腕子了,對吧?」

    武氏苦笑:「公爺將奴婢想得太不堪了,也太不自量力了,太子正妃賢良淑德,她的背後更有太原王氏甚至整個山東士族為靠山,奴婢何德何能,能將正妃扳倒?」

    「所以,你的目標只是當太子殿下的側妃?」

    武氏搖頭:「奴婢並不想當側妃,只想有一個名正言順的身份幫太子殿下分憂,奴婢這半年來幫殿下處理奏疏,發現大唐中樞和地方官府裡有許多愚蠢之輩,他們所思所見,竟不如奴婢這個女子,奴婢看在眼裡,實在是心中焦急。」

    李素含笑道:「難不成你想當三省宰相?」

    武氏輕嘆道:「只恨奴婢是女兒身,入不得朝堂,如果世人允許女子入朝為臣,奴婢自問不遜鬚眉,做得不比任何人差,而現在,奴婢卻不得不藏在太子殿下背後,偷偷摸摸幫他處理國事,對奴婢來說,心中尤覺憋屈難堪。」

    李素思索片刻,緩緩道:「世道沒有公平,這個現實我也無法改變,所以武姑娘幫殿下處理奏疏時還是小心一點,莫讓外人知道,否則傳到陛下和朝臣們耳裡,武姑娘性命堪憂,畢竟,朝政是不容許女子插手的,這是君臣的忌諱。」

    武氏嘆道:「奴婢知道,所以殿下每次批閱奏疏時,奴婢只能以宮女的身份在旁侍候,以掩人耳目,可是奴婢……實在是不甘心。」

    李素笑道:「世事豈能盡如人意?每個人活在世上都有不甘心的事,可這些不甘心的事大多數都只能忍著,除非自己有一天已經強大了,強大到可以改變規則了,武姑娘,你還年輕,還有很多時間留給你慢慢強大,到了那個時候,或許如今你覺得不甘心的事,便能親手解決了。」

    武氏疑惑地看著他:「公爺似乎對女子干政並不反感?您……默許奴婢幫殿下處理國事?」

    「你與殿下在東宮裡做什麼,與我無關,這是宮闈之事,外臣不宜參與,至於你幹政,我並不支持也不反對,我在這世上更想做一個旁觀者,躲在一旁事不關己看天下風起雲湧,而武姑娘你,至少到現在並未做出禍害天下之事,我何必強加干涉?」

    武氏垂頭沉默片刻,忽然道:「若有一日,奴婢做了出格的事呢?公爺會怎樣對我?」

    李素笑道:「當然是除掉你呀,不然呢,難道請你吃大餐嗎?」

    話說得笑意吟吟,可武氏卻忽然感到不寒而慄,不自覺地打了個哆嗦,抬頭看向李素,發現他的笑容仍是那麼親切和善,似乎剛才的這句話只是開了個小玩笑而已。

    武氏背後滲出一身冷汗。

    她並不蠢,她分得清什麼是玩笑,什麼是真話。

    貝齒死死咬著下唇,武氏不服氣地道:「如公爺剛才所說,若有一天,奴婢已經強大了,那時公爺恐怕已無法除掉奴婢了吧?」

    李素仍笑得很燦爛,甚至調皮地朝她眨眨眼:「你可以試試呀,猜一猜我究竟能不能除掉你。」

    武氏如墜冰窖。

    久違的無力感再次襲擾充斥心間。無論任何時候面對李素,她總覺得很無力,無論自己的地位是卑微還是風光,無論自己多麼懂得偽裝自己,在他面前都能被一眼看穿,然後,輕易地將她拿捏在手心裡。

    武氏努力擠出一絲笑容,試圖揮去心中那濃濃的無力感。

    「奴婢只是玩笑之語,公爺萬莫當真。」

    李素也笑:「我也是開玩笑的,辣手摧花之事,我可沒幹過,你也莫當真。」

    二人深深對視一眼,然後各自行禮,告別。

    …………

    …………

    走出東宮,李素腦子飛速轉動

    李世民快不行了,新的時代即將到來,新的麻煩也快來了。

    新朝未立,李素已不知不覺被捲進了漩渦的中心,未來朝堂上,長孫無忌等老臣為一股強大的勢力,李治後宮的武氏恐怕也不會太安分,自己如何在這紛亂的局勢中自保,或是擊敗敵人,這是李素目前要思考的問題。

    還有一個最大的麻煩,就是王直手下的那股勢力,它已成了李素脖子上高懸的刀,一旦李世民駕崩,這把刀就會毫不留情地落下。

    無聲無息間,李世民似乎給他出了一個難題,他在用沉默的方式告訴李素,必須要在不捅破窗戶紙的前提下,將這股勢力全部交給朝廷,否則,李素必然是死路一條。

    出了東宮的宮門,方老五等部曲迎上前。

    李素腳步一頓,道:「五叔,家中部曲裡面派幾個靈醒的有眼力的出來,日夜不停跟著那個倭國的和尚道昭,將他每日一舉一動都記下,回來告訴我。」

    方老五應是。

    接著方老五又面帶難色道:「公爺,弟兄們抄刀殺人都不在話下,可是跟蹤這種活兒,他們怕是玩得不夠利落,以前都沒幹過呀,若他們幹砸了,還望公爺莫怪罪。」

    李素笑道:「干砸了就算了,我難道會為一隻倭國猢猻怪罪弟兄?試著做一做,沒做好無妨的。」

    方老五這才放心,咧嘴笑了。
V123210 發表於 2018-4-23 22:29
第九百五十四章 燙手山芋

    李素覺得有點惋惜。

    其實這種跟蹤之類的事最適合王直的那群手下去做,可惜那股勢力已經被李世民派去的人滲透得跟篩子一樣,李素已不敢動用它了。

    現在李素要考慮的,是如何把這個燙手山芋扔出去,扔給誰都行,脫手就安全了。

    從東宮門前往城外走,李素一邊走一邊琢磨,眼前這個最大的危機,該如何自保?期限似乎越來越近了,李世民駕崩閉眼的那一刻,如果自己還沒有個交代的話,李素絲毫不懷疑李世民的遺詔裡會加上一條,著令涇陽縣公李素殉葬寢陵。

    而自己便只能毫無還手之力的被扔進寢陵裡,與常涂那個像鬼一樣的傢伙大眼瞪小眼,直到自己生機耗盡的那一天,千百年後,寢陵被考古學家打開,一群專家學者圍著自己的骸骨研究,把自己定性為殉葬的奴隸,與牛馬羊牲畜一樣,最後蓋棺定論……

    想想那種下場,李素就覺得瘆的慌。

    甩鍋!必須馬上甩鍋!甩給誰都行。

    李素走著走著,腳步忽然一頓,一道靈光如流星般劃過腦海。

    對了,有一個大小長短很適合的背鍋俠呀,為何早沒想到他?

    腳步停下,李素忽然轉身道:「五叔,馬上去長安東市,將王直和他的幾位心腹手下叫到東宮門前,快去!」

    方老五愣了一下:「這裡?叫到東宮門前?」

    「沒錯,趕緊去。」

    方老五急忙派出一名部曲,絕塵而去。

    李素轉身朝東宮門前走去,門前的禁衛們見李素去而復返,不由奇怪地看著他。

    繼續通報,李治再次請李素入內。

    走到大殿門口,李素朝李治行禮。

    「臣李素,拜見……」

    「行了行了,你一天拜見我兩次了,這裡沒外人,不必拘禮。」

    李素走進殿內,見李治正在批閱奏疏,愁眉苦臉抓耳撓腮的樣子,很可笑。

    李治擱下筆,道:「子正兄為何去而復返?」

    「臣剛才有東西落在這裡了。」

    「什麼東西?」

    「節操。」

    李治:「…………」

    「哈哈,開個玩笑,臣的節操滿滿,不曾掉過,臣想請殿下出宮一趟,有點事想跟殿下說。」

    李治疑惑道:「有事在這裡說不行嗎?」

    指了指桌案上堆積如山的奏疏,李治愁道:「看看這些奏疏,我今日怕是連睡覺的時間都沒了,哪裡有空出宮呀。」

    李素態度很堅決:「殿下,今日做不完明日再做,有什麼事比出門遊玩更重要呢?這些奏疏扔給三省便是。」

    李治遲疑半晌,終究也是少年心性,聞言一咬牙:「也罷!今日做不完明日再做,實在不行扔給三省,總不能啥事都交給我辦吧?三省那麼多臣子是干啥的?走,出門玩去!」

    李素臉頰抽搐一下,嘆道:「話呢,是同樣的話,可不知為何,從你嘴裡說出來,卻帶著一股濃郁的昏君味道……」

    李治臉黑了:「你再說我可就真不去了。」

    …………

    滿頭霧水的李治被李素拉出了東宮,李治出宮很低調,並未動用儀仗,僅只帶了幾十名禁衛。

    宮門外的廣場上,王直帶著四名心腹手下靜靜地等候,他們也是滿頭霧水,不知李素將他們這幾個見不得光的人叫出來做什麼。

    李素也不解釋,出了東宮後,與李治並肩而行,朝長安東市走去。

    邁步之前,李素特意朝王直的手下看了一眼。

    這幾年,王直的那股勢力李素一直未曾參與,不過維持一個組織的日常需要大量的錢財,這一點上,李素並未放下,每年總要交給王直數千貫,讓王直分配給下面的手下部屬,不過李素卻一直沒露過面,他成了這股勢力裡最大的幕後黑手,非常的神秘。

    今日看到王直的四名手下,李素特意打量了一下。這四人看起來很沉穩,絕不多話,而且看到李素時也不吃驚,明明李素已經算是正式公開身份了,可這四人神情平靜,目不斜視,似乎早已知情。

    李素暗暗嘆了口氣,王直說他可以肯定有兩到三人是朝廷的人,另外一人不大確定,可李素今日僅僅只打量了一眼便已確定,這四人全都是李世民派來的,而且他們已經完全掌握了這股勢力,至於久不露面的王直,大抵已成為了這股勢力的精神領袖之類的人物,人已不在江湖,而且江湖很快也不會再有他的傳說。

    李治稀里糊塗的被李素帶著節奏,越走越糊塗,好奇心也越高漲。

    「子正兄,好歹透露一下,你到底要幹什麼?急死我了。」

    李素笑道:「臣想領殿下見識一下好玩的事,殿下也該出來走動一下了,整天待在宮裡批奏疏,偶爾還是要出來看看民間疾苦的,越是掌重權,越不能與百姓脫離,否則,很多政令一拍腦袋便頒布,沒有調查沒有實踐,原以為是造福百姓的善政,最後卻禍害了百姓。」

    李治點頭:「治明白了,以後我會經常出來走走的,長安城裡看不出究竟,或許該往城外貧困偏僻的村莊去看看。」

    李素讚許地點頭:「甚善,殿下有此心,子民之福也。」

    既然出了門,李治索性便放開了心思,以遊玩的心態慢慢晃悠起來。

    走了小半個時辰,眾人來到長安東市,看著人來人往的繁華景象,商賈們賣力的吆喝,以及牽著駱駝的胡人商隊與本地商賈討價還價爭得面紅耳赤的畫面,李治忽然笑了。

    「若大唐天下的每一個角落都是這般景象,便可稱作盛世了吧?」李治悠然嘆道。

    李素笑道:「不必強求每個角落都是這般景象,但求百姓們無論何時都不會為糧食發愁,那便是盛世,便是殿下的功德。」

    李治重重點頭:「會有這一天的,當然,還要靠子正兄不遺餘力輔佐我才是,子正兄,一定要多出把力氣呀。」

    「你這樣說搞得我很惶恐,以後想偷懶編藉口請假都要多費些心思了……」

    李治大笑:「何必說出來,你若想偷懶,無論多扯的理由我都會假裝相信你的。」

    二人相視而笑,李素忽然神情一肅,道:「殿下在長安城多年,長安的東西兩市也很熟悉了,你對長安城瞭解嗎?」

    李治一愣,這個問題問得沒頭沒腦,李治眨了眨眼,道:「那要看怎樣的程度算是『熟悉』了。比如你問我長安東市裡最便宜的絲綢在哪裡買,我一定不知道,但你若問我東市最好看的雜耍百戲班子在哪裡,我肯定知道。」

    李素緩緩道:「臣很少逛東西兩市,不過臣可以告訴你,無論東西兩市裡最貴的,最便宜的,貨物最好的,掌櫃最不老實的等等,我全都知道,可謂瞭如指掌。」

    李治驚訝道:「你不逛兩市,為何都知道?」

    李素沒回答,轉移了話題道:「殿下,咱們玩個遊戲如何?」

    李治一臉警覺地看著他:「你看上我家啥東西了?直說吧,我送你,別玩什麼遊戲,做人要有底線,不要跟程老匹夫學壞……」

    李素黑著臉道:「不跟你賭,純粹玩遊戲。」

    李治放了心,釋然笑道:「那就沒問題了,說吧,玩啥遊戲?」

    「殿下在腦子裡想想,此時此刻你最想知道什麼事,比如你曾經最想買什麼東西,卻沒買到,或者你想找一個什麼模樣的人,一炷香時辰,臣都能幫你辦到。」

    李治驚異地看了他一眼,道:「你有這般本事?」

    李素笑道:「臣的本事不小,今日便想讓殿下親眼見識一下。」

    李治癒發糊塗,不過眼睛卻大放光彩,顯然李素提議的遊戲讓他突然有了很高的興致。

    「今年上元夜,長安城解除了宵禁,我微服出王府遊玩,記得在東市南端的街邊小販那裡買了一根糖霜做的面點,小販將它雕成一隻狗的模樣,栩栩如生,我都舍不得吃它,後來快化了我才把它吃了,味道特別好,後來那幾日,我心心唸唸都是它,派王府的管事出去買,管事走遍了東市,卻再也找不到那個小販了,子正兄,你能幫我找到他嗎?」

    李素淡淡一笑:「沒問題,殿下請耐心等候一炷香時辰,必有結果。」

    說完李素轉過身,朝王直看了一眼,王直會意,馬上朝四名手下下令。

    「會雕動物形狀的面點小販,馬上找,一炷香時辰為限。」

    四名手下抱拳領命,一聲不吭地離開,如滴水匯入了大海,他們的身影很快在人海中消失不見。

    李治一臉茫然地看著四人消失不見,又扭頭看了看李素,嘴唇囁嚅幾下,欲言又止。

    一炷香時辰很快過去,四人重新出現在李素等人面前,跟他們一起回來的還有一位神情拘謹緊張的中年人,這人頭髮有點早禿,面貌有些醜陋,臉上坑坑窪窪很不平坦,像個馬蜂窩似的,戰戰兢兢地被四人夾在中間,彷彿一隻被獅群包圍的兔子。

    李治看到中間這名中年人不由眼睛一亮,指著他興奮地道:「不錯,是他是他就是他!」

    扭頭看著李素,李治臉上充滿了驚奇:「好厲害,怎麼找到的?我派人在東市找了好幾天都沒找到,你卻一炷香時辰便找到了。」

    李素朝四人中的其中一人努了努下巴,這人躬身抱拳道:「太子殿下,此人姓周,名健良,潭州人,五年前攜家小來長安,做面點為生,住在東市後巷的矮房裡,上元節後,家中妻子臨盆,此人放下營生,專心在家侍候妻兒,故而有三個多月不曾出來做買賣。」

    李治驚愕地睜大了眼睛,聽著這人將小販的來歷如數家珍,越聽越驚奇。

    上前走了兩步,李治望著這位名叫周健良的小販,道:「他說的都是真的?」

    周健良神情有些畏縮,緊張地點頭,雙手侷促地搓著自己的衣角,道:「回貴人的話,他說的都是真的。」

    李治好奇道:「他們是如何把你找到的?」

    周健良露出哭相,道:「小人也不知呀,好端端在家裡給孩子把屎把尿,一個沒留神便被人架跑了……」

    李治癒發興奮地望向李素:「快說說,怎麼做到的?」

    李素含笑不答,道:「這個遊戲好玩嗎?殿下還有什麼想知道的事,儘管說,馬上給你辦。」

    李治顯然已投入到這個遊戲裡去了,聞言沉思片刻,道:「隨便找個人出來吧,嗯,找個胡商,缺隻眼睛,瘸了腿,三十歲左右。」

    李素點頭,然後望向那四人,四人沉默抱拳,很快又消失在人海裡。

    一炷香時辰不到,四人帶回了三個胡商,如李治所描述的那般,都是缺了一隻眼睛,瘸了一條腿,而且都是三十歲左右,三人神情惶恐不安地站在李治面前,不停地行禮,說著聽不懂的猢猻話,看神情似乎在求饒或是表示臣服之類的。

    李治走到三人面前,一個個輪流看過去,發現他們的特徵果然跟自己的要求一模一樣,沒有任何差異,李治高興得不行,吩咐身旁的宦官每人贈一貫錢,放他們離去。

    「好玩!如此說來,長安城東西兩市無論任何人或物,子正兄都瞭如指掌?」李治興奮地問道。

    李素含笑道:「不僅僅是東西兩市,殿下還想知道點什麼,兩市之外的地方,臣也能辦到。」

    李治眉梢一挑,神情忽然變得凝重起來,顯然這個時候李治終於不再單純,從這件事上想到了許多。

    沉思許久,李治緩緩道:「上月初五是褚相生辰,我代父皇登門恭賀,席間我代父皇向褚相敬酒,褚相滿飲之後,對我低聲說了一句話,這句話只有我和褚相兩人知道,賓客人聲鼎沸,殊未知也,子正兄能查出來麼?」

    李素沉吟片刻,道:「殿下稍待,仍是一炷香時辰。」

    李治深深看了他一眼,緩緩點頭。

    面前的四人也聽到了,這回不等王直吩咐,馬上轉身離開。

    一炷香時辰後,四人回來,朝李治抱拳道:「褚相當日向殿下言道:『殿下仁孝聰慧,惜惰於學業,字書尤陋鄙,臣有親書《孟法師碑》一帖,願贈殿下,望殿下勤練。』」

    李治倒吸一口涼氣,臉色頓時變得很複雜,似驚嘆,又似忌憚。

    李素靜靜看著李治的表情,沉聲道:「殿下,褚相當日與殿下說的,是這句話麼?」

    李治木然點頭:「一字不差。」

    李素輕舒出口氣,道:「殿下還有什麼想知道的嗎?」

    李治搖頭:「我已明白你的厲害了,想必長安城裡,無論是市井街巷,還是高門權貴,你想知道一件事,必然會知道。」

    李素神情不變,道:「是,我想知道的,差不多都知道。」

    不等李治反應,李素忽然朝他躬身長長一揖,道:「臣今日帶殿下出宮,為的就是想送殿下一件禮物,普天之下,只有殿下才配擁有這件禮物。」

    李治頓時明白了他的意思,指了指面前的四人,道:「你想送我的,是他們麼?」

    「是。」

    李治沉默半晌,道:「他們四人的背後,有多少人供其驅使?」

    「成千上萬,不計其數。」

    「他們被安插在什麼地方?」

    「從宮闈到權貴高門,再到街頭巷尾,無孔不入。」

    李治神情愈發平靜:「父皇知道這件事麼?」

    「以前不知,現在已知,這四人全是你父皇安插進來的。」

    四人聞言大驚,高層的事情,他們並不知情,原以為自己隱藏得很好,結果李素一句話便道出了他們的身份,於是四人神情惶恐地一齊跪下了。

    李治思索許久,問出了一個很重要的問題。

    「子正兄向來是坦蕩君子,為何會暗中培植出這股勢力?你應該知道,這是很犯忌諱的。」

    李素苦笑道:「殿下總算問到點子上了,貞觀九年,臣認識了東陽公主,我與她兩情相悅,奈何世事無情,我與她的這份情愫終不被你父皇所容,事洩之前,我便提前做了準備,讓我同村的兄弟王直帶錢長居長安城內,用錢財邀買人心,收服長安街市上的潑皮無賴和遊俠兒……」

    「後來,這股勢力漸漸成了氣候,在我和東陽公主事洩之後,在我的吩咐下,這股隱藏在陰暗裡的勢力在長安市井間發起了輿論,幫我和東陽度過了一次劫難,從此以後,這股勢力愈發壯大,不知不覺,它已滲透進了長安城的每一個角落,當有一天我自省歸結之時,發現這股勢力已龐大到連我都害怕了,於是趕緊急流勇退,從此不再露面,而你父皇早已察覺了這股勢力的存在,暗中安插的人漸漸掌握了它,我與王直便順水推舟,將這股勢力無聲無息地交給了眼前這四個人……」

    李治聽著李素娓娓而道,神情愈發複雜起來。

    待李素說完,李治陷入久久沉默之中,不知過了多久,李治幽然嘆道:「這股勢力的可怕,我今日也感受到了,它……委實太可怕了,子正兄,你向來甚少犯錯,可這件事……」

    李素嘆道:「這件事,我原本的初衷是為了自保,殿下應該清楚,我為人從來沒有野心,高官顯爵從未在意,甚至經常有意退拒,我想過的是田園牧歌,炊煙裊裊的淡泊日子,我對陛下,對你,對朝廷並無一絲反意,這股勢力,已不能掌握在我手裡了,而殿下是大唐未來的君主,你的手中若掌握著這股勢力,想必很多事情解決起來會方便許多,從今日起,它已完全屬於殿下,屬於大唐朝廷,臣從此絕不再過問。」

    李治沉思片刻,道:「好,我便收下了,不過,我還是要跟父皇稟奏此事的,相信你也清楚,既然父皇早知此事而隱忍不言,說明他在等你的反應,今日你將它送給我,或許是最合適的結果,這股勢力只能掌握在大唐的君主手中,不能落入旁人。」

    李素笑了:「殿下監國半年,長進很多了。」

    李治也笑了,接著又道:「子正兄能向我坦陳如此機密大事,治領情了,還是那句話,你我先是朋友,其次才是君臣,願你我一生君臣不疑,共創盛世,給未來的史書留下一段佳話。」

    「臣,謝殿下寬容。」

    燙手山芋扔出去了,李治欣然接受,李素終於長舒了一口氣。

    這個結果很好,幾乎完美。李世民想必也鬆了口氣。

    窗戶紙沒被捅破的前提下,這樁要命的麻煩事其實君臣心裡都憋得慌,想必李世民的內心深處也不願殺李素,因為他是李世民留給李治的肱骨重臣,輕易不可殺,李素當然更不願因為這件事稀里糊塗的掉了腦袋。

    如今無聲無息間將它解決,李素很滿意,李世民也會滿意,李治更是撿了一個天大的便宜,皆大歡喜,不亦樂乎。
V123210 發表於 2018-4-24 23:49
第九百五十五章 帝王心術

    太極宮。

    李治邁著細碎的輕步,悄悄走進甘露殿。

    李世民躺在偏殿的床榻上,頭上搭著一塊方巾,面容憔悴,眼眶深陷。當初意氣風發龍精虎猛的天可汗陛下,如今卻成了油盡燈枯的滄桑老人。

    李治看著李世民的模樣,眼眶忍不住紅了,卻強擠出一絲微笑,在李世民面前跪下。

    「兒臣拜見父皇。」

    李世民費力地睜開眼,見是李治,不由綻開了一抹微笑。

    「雉奴來了,快起來,坐到朕的身邊來……」

    侍候在床榻之側的常涂急忙伸手,將李世民扶起,讓他半躺著。

    李治注視著父皇,語聲哽咽道:「父皇……您的身子可好些了?」

    李世民笑嘆道:「怕是不行了,病來如山倒,朕縱是天子,亦難違天意輪迴。」

    「父皇莫懷憂慮心思,心情開朗一些,病便去得快了。兒臣今日打聽到孫思邈孫老神仙雲遊歸來,兒臣已遣人將他接進宮,為父皇診斷病情。」

    李世民笑道:「朕的病,太醫們早已看過多次,太醫署令劉神威是孫老神仙的嫡傳弟子,連他都沒了法子,縱然孫老神仙親來,怕也是徒勞。」

    李治泣道:「不會的,孫思邈是神仙般的人物,弟子沒有法子,師父一定有辦法的……」

    李世民嘆道:「藥醫不死病,朕的身子,自己清楚,何必再騙自己,殊不可笑……不說這個了,朕自東征歸來後,無力打理政事,國中內外事皆交給你和三省諸公,雉奴這些日子處理政事如何?可有為難躊躇之處?」

    李治搖頭哽咽道:「長孫舅父和房相,褚相他們皆全力幫兒臣,兒臣縱有不明白之處,他們都會耐心解釋,為兒臣釋疑,並一同商議過後處之。」

    李世民認真聽著,然後欣慰一笑:「他們皆是朕留給你的輔政重臣,雉奴以後要好生待他們,勿使寡恩,而涼薄了忠臣之心,亦勿封賞過甚,而令朝臣致生輕慢之心,其中分寸,爾當好好拿捏,如何駕馭臣下,這也是一門大學問,雉奴還年輕,你有一生的時間去慢慢摸索,或許會栽跟頭,或許在國事政令的處置上會犯錯,甚至或許會錯殺賢良,這些都不要緊,只要未動社稷之筋骨,帝王犯下的任何錯,都有機會彌補,未來青史上,仍是滿篇美譽。」

    李治神情凝重,將李世民的話一一記下。

    沉默一陣,李治又道:「父皇,房相前幾日也告了病,聽說已病重了,兒臣昨日親自去房府探望,房相臥於病榻,難以起身,回來後太醫與兒臣說,房相之病,恐……難愈也。」

    李世民神情沉痛,眼眶漸漸蓄滿了淚水,道:「玄齡也……唉,他一生殫精竭慮,朕得他之助,方有這貞觀之治,昔年的老弟兄,一個又一個離朕而去,朕也快了……」

    難過地閉上眼,李世民嘴唇抖索,喃喃念道:「生前事,身後名,一代名相埋於黃土,青史可留滿紙遺香,玄齡不負朕,不負天下,不負此生,善也。」

    李治泣道:「父皇保重身子,勿使憂思過甚,您是萬邦尊崇的天可汗陛下,兒臣還小,什麼都不懂,還指望父皇多多教誨,您一定要快快好起來……」

    李世民苦笑道:「朕也不願英年而逝,朕還有許多心願未曾了結,高句麗,吐蕃,南詔,還有與朕結下死仇的靺鞨六部……太多的敵人需要朕去征服他們,太多的征戰等待朕揮動令旗,可是,終究天命難違呀……」

    深深注視著李治,李世民緩緩道:「朕留給你的都是忠臣良相,長孫無忌,褚遂良,孔穎達等人,他們的政見與朕常有不合,但朕反而更信任他們,為君者,不可憑一己之喜惡行事,朝堂裡必須容得下不同的意見,不僅僅是給世人一個胸襟廣闊的帝王名聲,更重要的是,他們能想到許多自己想不到的地方,有他們在朝堂裡,能夠時時提醒君王謹言慎行,為帝王查遺補缺,當初魏徵在世時,向朕上疏不下萬諫,就算常常把朕氣得半死,不止百次對他動了殺心,可朕終究沒動他,究其原因,是因為朕知道他們都是忠臣,他們上逆耳諫書不是為了自己陞官,而是為了天下,為了咱們的李姓江山,他們,是制約君權的一股重要力量……」

    「雉奴將來登基後,朝堂裡也要提拔一批像魏徵這樣不懼君威的諫臣,你要將他們待若上賓,不可輕慢,臣子上諫就算再難聽,你心中再生氣,也不可輕易因言治罪,否則會傷了天下臣子和士子的心,治罪多了,慢慢的也就沒人敢勸諫你了,於是無數雙眼睛就這麼看著你,就算你犯下了大錯,他們也不會再出聲了,長久之下,國必亡焉。」

    李治垂頭恭聲道:「兒臣謹記父皇教誨。」

    說了一陣話,李世民的神情有些疲乏,喘息也急促起來。

    李治上前為李世民輕揉胸口,一邊道:「父皇身子不適,先歇息吧,待父皇身子好些,兒臣再來請教治國事宜。」

    李世民閉著眼,道:「雉奴今日前來,是有事要說麼?」

    李治沉默片刻,道:「兒臣確實有事,但父皇您的身子……」

    「無妨,說吧,何事令你拿不定主意?」

    李治低聲道:「是關於李素的事。」

    「李素怎麼了?」李世民嘴角一勾,道:「難不成他又闖禍了?」

    李治也笑了笑,道:「是闖禍了,不過這個禍早在貞觀九年便闖下了,今日算是了結。」

    李世民似有所覺,眼睛忽然睜開,憔悴疲憊的目光閃過一道銳光。

    「詳細說說。」

    李治遲疑了一下,道:「李素今日領兒臣到長安東市,說是要送給兒臣一件禮物,東市的街邊,李素讓兒臣隨意提幾件自己想知道而無法知道的事,兒臣提了,每件事在一炷香時辰內都得到了答案……」

    李治將今日東市所遇娓娓道來,李世民一直沉默地聽著,神情愈發複雜起來。

    待李治說完,李世民仍不發一語,表情莫測。

    李治擔心地看著他的表情,小心翼翼道:「聽李素說,父皇您……應該知道此事吧?」

    李世民點點頭:「朕確實知道,貞觀十年時便已知道了。」

    「這事兒確實是李素犯了錯,可兒臣以為,李素暗中培植出這麼一股勢力,其原意並非針對朝廷,而是為了東陽皇姐,他純粹是想自保,希望這股勢力能幫他和皇姐換來一個好的結果,與朝廷軍隊並無干係,事實上他也沒有利用手中的這股勢力插手國事……」

    李世民哼了一聲,道:「他的初衷,朕自然也清楚,否則你以為朕會容許他這股勢力的存在而無動於衷嗎?若他表露出一絲反意,朕早將他處死了!」

    李治笑道:「父皇英明,事實上這股勢力最終還是悄無聲息的掌握在父皇手中了,父皇向裡面安插人手,李素也心知肚明,這幾年已完全撒手不管,未曾再動用過它,當初李素培植它,只能算是年少輕狂,不懂事之舉……」

    李世民扭頭看了他一眼,道:「雉奴這前前後後的為李素開脫解釋,做得太明顯了。」

    李治臉一紅,笑道:「就算兒臣不為他開脫解釋,父皇自問捨得殺他麼?李素可是有著一肚子神秘莫測本事的能臣呀,兒臣未來還要重用他呢,還請父皇給兒臣留一份情面,莫追究李素之罪,可好?」

    李世民若有深意地道:「有一便有二,你敢擔保李素以後不會又瞞著你弄出另一股勢力麼?天子眼皮底下有這麼一股不被帝王掌握的勢力,你知道會有什麼後果?」

    李治神情嚴肅地道:「兒臣可以擔保李素不會再犯同樣的錯了。」

    「為何?你憑什麼擔保?憑你和他的交情嗎?」

    「憑他李素不是有野心的人,父皇當初肯重用他,並破例將年紀輕輕的他晉為縣公,不也是看重他沒有野心嗎?一個沒有野心的人,無論任何帝王都會樂於重用的,事實上,李素也從未讓父皇失望過,兒臣相信,未來的李素,也不會讓兒臣失望,既然是國士大賓,兒臣當以國士待之。」

    李世民闔眼,長嘆道:「雉奴,先不論朋友交情,只論君臣,從君臣上來說,你今日為一個朋友求情,而將社稷安危放在其次,這是非常不明智的,這樣的錯誤,你只許犯這一次,以後朕不想再聽到你為任何人求情了,就算求情,也該站在家國社稷利弊的角度,而非交情,明白嗎?」

    李治凜然應是。

    李世民沉吟片刻,道:「李素是個人才,而且非常聰明,從他將這股勢力完全無保留地送給你,便能看出此子委實懂得趨吉避凶之道,這樣的人才,無論身處任何逆境,想必都有充分的本事自保無虞。……罷了,這幾年朕與他都是心照不宣,他用如此方式解決此事,也算是完美,朕便恕過他這一遭,他為朕的大唐立過那麼多功勞,便容許他犯這一次錯吧……」

    李世民說著,眼睛忽然睜開,無比銳利的目光盯住李治,緩緩道:「不過雉奴你要記住,這樣的錯誤,只能容許他犯這一次,僅有的一次!而這一次的名額,他已用完,若將來他又瞞著你培植出什麼勢力,不管他的初衷是什麼,不管他有沒有威脅到皇權,你一定一定要殺了他!因為第二次若犯了同樣的錯,這樣的人已不值得信任,也不值得重用了,用之必有禍端,除之方可永絕後患,雉奴,記住朕的話,僅此一次!」

    「社稷與朋友,有時候你只能選擇其一,你若不想做個亡國之君,不想朕在九泉之下不得瞑目,交情再深的朋友,該痛下殺手時還是要殺,『孤家寡人』四個字,並非沒有道理的,三五年後,雉奴必能明白這四個字的意思,那時的你,也不需要旁人再提醒你什麼了,你自己懂得如何當一個英明的好皇帝。」

    李治連連點頭,神情嚴肅地應是。

    李世民輕嘆了口氣,道:「李素不過只是一個人,並不足慮,朕現在最擔心的,是雉奴將來即位以後,要面對的滿殿朝臣,還有……關隴門閥和山東士族。這些,才是大唐社稷的大患!」

    李治不解地抬起頭,道:「兒臣知道父皇這些年刻意打壓關隴門閥,可是山東士族……父皇不是一直用山東士族制衡關隴門閥麼?為何連他們也成了大唐的大患?」

    李世民苦笑道:「扶持山東士族,用以制衡關隴門閥,是朕不得不為之的一時之計,無論門閥還是士族,他們都是吃人的,將來門閥若衰落,士族得勢而起,那些士族們豈不是第二個關隴門閥?這些門閥和士族在地方上勢力龐大。百姓只知門閥士族,而不知有朝廷,如此勢力龐大的家族,作為皇帝,你能放心麼?唯有將他們一一打壓削弱下去,門閥也好,士族也好,必須讓他們老實下來,讓天下百姓知道,這座江山是咱們姓李的說了算,如此,咱們的皇權才算是穩固。」

    李治為難道:「可是……如何才能削弱門閥和士族的力量和影響呢?」

    李世民緩緩道:「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科舉。雉奴,你將來一定要大興科舉,朝廷取士當從寒門貧戶中選取,如此才可徹底避開門閥士族對朝堂的影響,寒門士子入朝參政,大唐的利益便是他們的利益,而非將家族利益放在首位,如此,國可興矣,盛世可期。」

    李世民黯然嘆了口氣,道:「這些舉措,是朕想了很多年才想出的辦法,但朕已無力去實施,接下來要看你的手段了,朝臣中大多出自門閥或士族,只能徐徐削之,逐漸重用一些沒有門閥士族背景的寒門士子,慢慢淘汰那些打著門閥烙印的老臣,同時還要防備那些寒門士子入朝之後形成朋黨,否則又是一股心腹大患,總之,帝王心術無非便是『制衡』二字,掌握了朝堂裡的平衡,江山社稷便不會有危機,數十年乃至上百年過後,門閥和士族或許會消失於朝堂之中。」

    「是,兒臣記住了。」

    李世民猶豫了一下,又道:「其實朕留給你的那些老臣,比如你的舅父長孫無忌,還有褚遂良,孔穎達等人,他們身上也帶著很深的門閥烙印,可用,卻要有所保留地用,朕擔心將來老臣們會欺你年幼,輕慢於你,更嚴重的話,或許會架空你,若果真有那一天,你該下手時還是要下手,不必在乎什麼親情舊誼,當了皇帝,心中只要在乎一件事,那就是皇權在握,皇權最重要,餘者皆可拋。」

    李治驚訝地抬頭,呆愣地看著李世民,顯然這番冰冷無情的話令他很不適應。

    李世民自嘲般一笑:「很殘酷,對麼?可這就是現實,這就是為什麼皇帝被稱為孤家寡人,未來朝堂上的佈局,朕已大概為你鋪墊好了,既有經驗豐富的老臣,也有出類拔萃的年輕臣子,比如李素,所以李素犯了如此大的錯,朕卻仍舊不治他的罪,這就是原因了,未來朝堂的佈局上,李素是很重要的一顆棋子,而你,要用好這顆棋子,削弱門閥士族的勢力也好,制衡老臣們的權勢也好,李素在這盤棋局裡很重要,幸好李素殊無野心,朕才敢如此佈局,不過,對李素此人,也不得不有所防備,你不能毫無保留,記住朕的話,皇帝若對某個臣子毫無保留的信任,那麼,他離死期也就不遠了。」

    李治遲疑了一下,點點頭。

    李世民今日說了許多話,已經疲憊得不行了,說著說著,李世民漸漸打起了瞌睡,一會兒之後,輕微的鼾聲響起。

    李治靜靜跪坐在他面前,看著李世民沉睡的面容,那張曾經意氣風發睥睨一切的臉,如今佈滿了病態和憔悴,李治的眼淚緩緩流下,抿著唇不敢發出哭泣聲,站起身朝李世民長長一揖,輕悄無聲地退出殿外。

    …………

    東宮。

    微風入室,燭火搖曳。

    李治跪坐在偏殿內,點燈批閱奏疏,毛筆懸停在奏疏上方,久久未落下,神情怔忪呆愣,不知在想著什麼。

    武氏跪坐在一側,靜靜地為他磨墨,李治久久沒有動靜,武氏好奇地抬頭望去,見李治呆怔不語,滿腹心事的樣子,武氏不由輕喚道:「殿下,殿下……」

    李治被喚回神,目光呆滯地看著她。

    武氏秀眉輕蹙,擔心地道:「殿下是否有心事?」

    李治長嘆道:「今日進宮,父皇對我說了很多話……」

    見李治欲言又止,武氏道:「殿下有心事可對奴婢坦言,或許,奴婢可為殿下分憂。」

    李治遲疑一陣,道:「父皇說的話……令我一時無法消解,對朝堂和世道愈發困惑了。」

    武氏櫻唇輕抿,靜靜地注視著他。

    李治嘆道:「武姑娘,你說……這世上難道果真沒有完完全全的情誼麼?為何世上所有的交情和感情,在父皇眼裡全變成了陰謀詭計?」

    武氏垂頭思索,然後抬頭看著他,道:「殿下,莫怪奴婢說話難聽,朝堂本就是充斥著陰謀詭計的地方,奴婢以為,陛下說的沒錯。」
V123210 發表於 2018-4-30 20:55
第九百五十六章 倭僧求種

    拋開身份地位不說,單只論個人,平心而論,武氏確實比李治成熟多了。

    李治是從小長在溫室裡的花朵,而武氏,她活成了撐得起自己人生的大樹,該經歷的風雨,她早已經歷過,所以她比李治更懂得什麼是人心,人心可怕起來會到什麼地步。

    所以李治和武氏二人可以形成一種性格上的互補,這也是為什麼真實歷史上的李治會為了立武氏為後,不惜得罪長孫無忌,不惜與山東士族反目,力排眾議廢掉王皇后,轉而立武氏為後。當然,立武氏為後的原因不僅是寵愛,這裡面還有著更深層的,關於皇權和門閥士族之間博弈的原因,不過無可否認,李治確實是非常寵愛武氏的。

    因為武氏的性格里面確實有很多閃光點是李治所缺失的,同時在朝政方面,武氏的能力和魄力,也是李治所不能做到的,這些性格方面的優勢,成為了武氏獲得李治寵愛的砝碼,而且這些優勢是當時的王皇后無法給予的,再加上皇權與當時的士族之間的矛盾已經漸漸尖銳起來,所以廢王立武便成了歷史的必然趨勢。

    武氏比李治更現實,對世道人心比李治看得更透徹,更深遠。

    當然,現實的話難免不太中聽,李治這種活在溫室裡的小花朵便有些不高興了,他看到的世界一直是美好的,可武氏卻打破了他心中的美好。

    「朝堂哪有你說的那麼差?自大唐立國到如今,已經三十年了,高祖和父皇將黎民從水深火熱中拯救出來,短短三十年,江山社稷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盛世指日可待,朝堂君聖臣賢,名聲遠播,若朝堂果真是充斥陰謀詭計的地方,天下怎會有如此喜人的變化?」李治不悅地道。

    武氏無奈地笑了笑,道:「殿下,陰謀詭計與創下盛世是兩碼事,無論盛世還是亂世,朝堂都是陰謀詭計的發源地,因為天下的權勢全部集中在這個地方,而權勢牽動著利益,世人都是趨利的,有利益存在的地方,必然有紛爭,有紛爭必然有陰謀,殿下是大唐未來的國君,若殿下連這個簡單的道理都看不透徹,奴婢很擔心未來的朝堂會出現君弱臣強的局面……」

    李治神情仍舊不悅,皺著眉道:「難道說,朝堂裡人與人之間沒有純粹的交情了?所有人都只談權勢和利益了嗎?」

    「朝堂上只有君臣,哪有交情可言?就算有交情,那也只是暫時的,因利益而建立起來的,這樣的交情太脆弱,隨時會因利而崩塌,殿下自幼在宮中長大,或許親眼見過許多看似感人的君臣情誼,不過那些只是表面上的一團和氣而已,殿下若不信,何妨親自去問問陛下,問他與長孫無忌之間究竟是否彼此全心信任……」

    武氏頓了頓,道:「一個合格的帝王,是永遠不會對任何人產生信任的。」

    李治喃喃道:「如此說來,我與李素的交情……」

    武氏臉色微變,思索一陣後,嫣然一笑,道:「殿下與李縣公的交情自然是純粹的,很難得的朋友之誼,不過,奴婢以為,這也只是暫時的,若有朝一日殿下登基,您與李縣公從朋友變成了君臣,那麼,朋友便不再是純粹的朋友了,你與他會有利益的合作或爭執,有些許的信任,也會有些許的彼此防備,甚至,會發生衝突,會各生嫌隙,一切皆有可能。」

    李治呆了半晌,忽然使勁甩了甩頭,然後斜瞥著她,道:「子正兄常跟我說,為人要有自己獨立的想法,不可被別人的想法所左右,這才是一個完整的人,武姑娘,你的想法太陰暗,我父皇的想法亦如是,我覺得不能信你們,我偏不信君臣之間沒有純粹的情誼,朝堂上各為君臣,或許會為了某件國事爭得面紅耳赤,可走出朝堂卻仍然可以互相玩鬧取笑,一起飲酒作樂,這樣的君臣和朋友,才是最可貴的,我與子正兄便應如此,往後的日子還長,我定會證明給你看的。」

    武氏驚訝地看著李治,心卻陡然一沉。

    直到今日,她方才真正明白李素在李治心中的地位,原來竟如此重要。

    君臣之間,果真沒有真正的情誼麼?

    武氏突然對這句話也產生了動搖……

    …………

    …………

    李素從長安城回到太平村後便呼呼大睡,當一樁危機被徹底解決,一個天大的麻煩被化解,整個人的心理便鬆懈下來,一鬆懈便想睡,各種姿勢睡。

    人就是這樣,睡得越久越覺得睡不夠,一天裡大部分的時間用來睡覺,醒來還是昏昏沉沉,強打起精神用過飯,馬上又呵欠連連開始犯困。

    李素樂在其中,他覺得這才是自己理想中的生活,衣食無憂,懶散悠閒,活得像隻豬。

    美好的日子過了三天,又有客人上門了。

    客人上門時李素正躺在院子中間的銀杏樹下睡覺,正睡得無比投入,夢到自己躺在一堆銅錢銀餅裡笑得像個傻子,薛管家小心翼翼地推醒了他。

    「公爺,有客來訪……」

    李素很不高興地睜開眼,瞪著薛管家:「薛叔,知道咱家啥事最重要嗎?」

    薛管家在李家耳濡目染多年,對這個問題的答案非常明了。

    「錢最重要!」薛管家毫不猶豫地道。

    「錯!我的睡眠最重要!」李素不滿地瞪著他,道:「家主沒睡好,哪有精神去外面撈錢?」

    薛管家恍然,非常識趣地道:「那麼,公爺,小人這就去請客人回去?」

    李素又嘆道:「既然已經被你吵醒了,也就是說我的睡眠被你毀了,那麼你再告訴我,現在咱家啥事最重要?」

    薛管家毫不遲疑地道:「公爺的睡眠最重要,小人回絕了客人,公爺可以繼續睡。」

    李素頓時臉黑了:「又錯!睡眠毀了,這個時候當然是錢最重要!知道客人代表著什麼嗎?」

    連續答錯問題的薛管家有點惶恐,自信心受到嚴重打擊,遲疑半晌,吃吃地道:「客人代表著……錢?」

    李素轉怒為喜,頷首道:「善!總算答對了。」

    薛管家忍不住道:「公爺的意思,這位客人見還是不見?」

    李素打了個長長的呵欠,漫不經心地道:「這個客人是誰呀?」

    「前日來過咱家的那個倭國僧人……」

    李素一愣,接著滿臉晦氣道:「又是這只倭國猢猻!不見不見!讓他滾蛋!」

    「是是,小人這便回絕他。」薛管家躬著身慢慢往後退,隨即腳步一頓,小心翼翼地道:「公爺,這位僧人今日來訪是帶著禮物的,……公爺也不見麼?」

    昏昏欲睡的李素頓時精神一振,整個人從躺椅上彈了起來,衣冠周正玉樹臨風,精神矍鑠雙目有神,正色道:「唐倭兩國一衣帶水,睦鄰友好,有朋自倭國來,怎可讓貴客久等?快快請進來,我要與這只猢猻進行一場親切友好的交談……」

    薛管家:「…………」

    前些日老聽下人提起一個「無地自容」的成語,是否便是形容此刻的心情?

    …………

    道昭這回登門顯然是做足了功課的,他發覺這位大唐權貴特別喜愛錢財,如果自己想見他,錢財必然是不可缺少的敲門磚。

    果然如他所料,這回道昭登門幾乎沒遇到任何阻礙,管家強擠著笑臉請他入內,走進前堂,家主已衣冠周正地等候著他,臉上甚至露出了賓至如歸般的……假笑?

    道昭深吸一口氣,這種被主人重視的感覺……好幸福。

    「大和國僧人道昭,拜見大唐上國李縣公足下。」道昭朝李素行禮。

    李素滿臉堆笑,目光第一時間望向道昭手裡拎著的禮物上,然後,眉頭不由皺了皺。

    從體積上來看,這份禮物顯然並不大,兩個油紙包用麻繩串在一起,拎在道昭手中輕飄飄的晃蕩,李素用前世那點可憐的物理知識判斷,空氣力學加上重力再加物體密度以及拎在手中飄蕩的弧度,最後亂七八糟加減乘除一番,可以肯定,這包東西並不重,首先排除了裡面包著黃金或銀餅的可能性,世上值錢且體積小的東西並不多,排除了黃金銀餅,剩下的選項便只有美玉或者……翡翠鑽石?這玩意的價值現在還沒被發掘出來吧?

    最後李素終於得出一個結論,這傢伙手裡拎的禮物,其價值大約不超過一百文。

    於是李素臉色變了,道昭還在笑吟吟地感受「賓至如歸」的溫暖時,李素忽然變臉。

    「來人,送客!」

    道昭大驚,急忙道:「李縣公且慢,貧僧這次帶了禮物,帶了禮物!貧僧並未失禮呀!」

    李素冷笑:「你帶了什麼禮物?」

    道昭猶豫了一下,將手中的油紙包拆開,李素探頭一看,接著勃然大怒。

    油紙包裡,包的當然不是黃金美玉,連銅錢都不是,而是兩包不知在東市哪個黑作坊商舖買的黃金酥。

    這是不拿縣公當幹部呀,打發叫花子呢?

    李素再次翻臉:「來人,送客!」

    道昭急忙又道:「還有!李縣公,還有!」

    「有什麼?」

    道昭咬了咬牙,一臉心疼地從懷裡掏出兩顆東珠,每顆東珠大約鴿蛋大小,難得的是,兩顆東珠的色澤,大小和圓潤度都非常相似,簡直是一對雙胞胎。

    「這兩顆東珠是貧僧離開大和國前,我們的大臣蘇我入鹿閣下親自贈予貧僧的,他說……讓貧僧將它們送給大唐上國的權貴,貧僧最近左思右想,覺得李縣公的人品風采正與這兩顆東珠相得益彰……」

    李素打量了一眼,摸了摸下巴,雖說這只猢猻說「人品風采」之類的馬屁令他有點汗顏,不過……東珠是無辜的呀!

    幾乎未經猶豫,李素立馬伸手將兩顆東珠接過來,塞進自己懷裡,然後綻開了如沐春風般的笑容。

    「哎呀,原來是倭國高僧,久違久違,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高僧著實令我想念啊!」李素無比熱情,再次露出親切的賓至如歸的笑容。

    道昭:「…………」

    這種走在路上忽然被人打劫的心情是腫麼回事……

    「大和國,不是倭國……」道昭弱弱的糾正。

    「都一樣,都一樣……」李素滿不在乎地揮揮手:「直奔主題吧,你也知道,我日理萬機,很忙的,有啥事?」

    道昭低聲道:「還是那件事,李縣公,大唐農學改良的稻種,真的對我大和國很重要,如果有了它,我大和國的田地增產三成,百姓便不會再餓肚子,我們的天皇陛下也不再每年為了國中糧食緊缺而發愁了,這個稻種實為救國之重寶,還請李縣公開恩,將它賜給我們大和國吧。」

    說著道昭起身,朝李素長長一揖。

    很奇怪,和尚不行佛禮,行的卻是世俗禮儀。

    李素心情當即有些不悅了,改良稻種的事,他早已打定主意,絕不給倭國,站在大唐的立場來說,這是原則問題,不能太慣著這些鄰國番邦了,別人要什麼自己便給什麼,大方得一塌糊塗,這不叫大國氣度,在別人眼裡,這叫傻。

    摸著下巴,李素開始猶豫,要不要把這只猢猻趕出去,反正禮物也收了,理論上可以過河拆橋了,長安城是自己的地盤,把他趕出去了也沒關係,大不了這只猢猻到處宣揚自己不要臉,這個更沒關係了,因為他說的是實話……

    不要臉的人還在乎別人罵他不要臉嗎?呵呵,不存在的。

    越想越覺得有道理……

    「來人,送客!」

    是的,李素又翻臉了。

    道昭大驚失色:「李縣公,您又怎麼了?貧僧究竟哪裡得罪您了?」

    李素懶洋洋地道:「因為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呵呵,聽說你前日跑到太子殿下面前說我壞話?高僧啊,你這是想搞事情啊,咱們凡夫俗子都幹不出這樣的事,你一個世外高僧居然背地裡詆毀別人,更何況,當初我在遼東時還救過你的命,你們倭國人對救命之恩就是這麼報答的?」

    道昭急了:「貧僧對佛祖發誓,絕對沒有在太子殿下面前說過李縣公的壞話,貧僧只是請求太子殿下開恩,將改良的稻種賜予我大和國,然後稍微抱怨了一下大唐上國對我們遣唐使並不熱情……李縣公,貧僧可沒說過你一句壞話呀,足下不可冤枉貧僧!」

    李素忽然有些猶豫了。

    猶豫的原因並非道昭的解釋,而是他突然想起了李治的話。

    得罪倭國和尚無所謂,可惜的是,這個和尚還有遣唐使的身份,這樣一來,道昭的身份便上升到政治高度了,遣唐使在大唐歷來頗受朝堂君臣的重視,其地位幾乎等同於一國使節,所以李素縱然對倭國並不待見,但公然逐客這種事還是不太敢做的,畢竟這和尚很會搞事情,長安城四處一哭訴,風言風語便來了,如今正是李世民即將駕崩,李治新封太子的敏感時期,李素也不敢保證自己惹了禍會不會捲入大麻煩。

    想起李治的叮囑,李素還是決定對這只倭國猢猻客氣一點,就當是看在兩顆東珠的面子上吧。

    揉了揉臉,李素再次露出賓至如歸的假笑。

    道昭臉頰直抽抽,李素在他面前這種精神分裂般的態度轉變太瘆人了,道昭覺得自己的精神也受到了沉重的打擊。

    「不愉快的事咱們就不提了,高僧覺得呢?」李素笑吟吟地道。

    道昭如蒙大赦,急忙點頭:「是是是,那些不愉快的事都是誤會,不提了。」

    李素嗯了一聲,道:「高僧剛才說的正事是什麼來著?」

    「大唐農學的改良稻種,如果能賜予我大和國此物,我們的百姓從此不再受飢餓之苦……」

    見李素仍面無表情,道昭拜伏在地,神情恭謹地道:「求李縣公成全貧僧的慈悲之心,賜予我大和國稻種,好人一生平安……」

    李素咂咂嘴,這話……好耳熟呀。

    眨了眨眼,李素的語氣忽然變得縹緲起來:「即使是出家人的你,原來也有想要守護的東西啊,被你這樣要求著的我,實在感到很困擾呢……」

    道昭黑人臉問號:「???」

    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這位縣公說的每個字都是關中話,可連起來卻完全聽不懂?

    「李縣公,恕貧僧愚鈍,您剛才的這句話究竟是何意?貧僧不懂呀。」

    李素看了他一眼,神情依舊縹緲:「雖然聽不懂我的話的你,看起來不可能那麼的卡哇伊,不過……既然身在異鄉,還是請高僧閣下乾巴爹,努力聽懂我們的話,這樣努力加油的你,才能守護你想要守護的東西呀!」

    道昭臉色迅速變綠,他突然懷疑自己是不是也精神分裂了。

    「李縣公足下,求您……莫鬧了!」道昭哀哀乞求。

    「我們大唐的稻種,想必身為倭國高僧的你,就算是賭上生死也要去完成吧?可是,抱歉了啊,即使在大唐如此渺小的我,也和你一樣,心裡也有想要守護和堅持的東西呢……」李素語氣愈發幽幽,如同迷霧,令人云裡霧裡。

    道昭快瘋了,眼珠迅速充血,通紅,已到了原地爆炸的邊緣。

    「李縣公,您到底在說什麼啊?」道昭的聲音已帶著幾分癲狂。

    李素嘆了口氣,他忽然發覺自己的媚眼拋給了瞎子,於是只好恢復正常。

    「為了照顧你的貴客身份,我用你們倭國的語言跟你聊天呀,……這都聽不懂,你到底是不是倭國人?不會是冒牌的吧?」李素不滿地道。

    道昭瞪著通紅的眼睛,一字一字地道:「我,們,大,和,國,從,來,不,這,樣,說,話!」
V123210 發表於 2018-5-7 21:30
第九百五十七章 設計埋雷

    李素對倭國瞭解不多,對他們的語言瞭解更少,上輩子能流傳到中國來的影視劇裡,他只看過幾部動畫片,剩下就是一些見不得人的片子了,記憶猶新的便是動畫片裡那種怪異的將主謂賓語法一通亂排的說話方式,那時的李素還在奇怪,難道倭國人的腦子結構長歪了,為何這種亂七八糟的說話方式居然還那麼受歡迎。

    今日用在道昭的身上,李素赫然發覺,自己似乎被他當成了神經病,要不是有著大唐縣公的身份,道昭很可能會暴起身形給他來一記鞭腿。

    「李縣公足下,咱們用正常的方式說話,交流,可以嗎?貧僧懇求您了!」道昭實在有些累了,心累。

    李素點頭,幽幽地道:「雖然被如此要求的我,有些不太適應,不過想到高僧君的守護和堅持,還是……」

    話沒說完,道昭忽然咬著牙打斷了他:「李縣公足下!」

    沒過足戲癮的李素悻悻地瞥了他一眼。

    若非李治開了口,要自己對遣唐使客氣一點,今日早把這只猢猻踹出門外了。

    「說正事吧,高僧想要我大唐農學的改良稻種,這事我早跟你說過,找我沒用,如今的農學少監是李義府,他才是管事的。」李素開始踢皮球。

    道昭嘆道:「李縣公何必瞞我?雖然我來長安的日子不長,可大唐朝堂的大致情勢貧僧還是刻意打聽過的,農學如今未設監正,當家作主的確實是少監李義府足下,可他早已是李縣公門下的輔臣,用你們大唐的話來說,李縣公您是他的靠山,貧僧對稻種有所求,直接找您是最有效的。」

    李素搖頭道:「這個……我恐怕不能答應你。」

    道昭急道:「為何?大和國從未得罪過大唐,並且一直奉大唐為宗主,大唐對藩屬國向來有求必應,當初在新羅國時,李縣公隨口一句話,便將兩萬套兵器盔甲贈給了新羅女王,同樣是藩屬國,為何我大和國卻不得大唐另眼垂青?」

    李素冷笑:「宗主不是孫子,『宗主』的意思是,我們想給誰就給誰,我們若不給,你們來搶來偷試試?至於改良的稻種,我們大唐自己還未推廣普及,沒道理這麼早就把它送給別人,它很珍貴,不能隨便亂給,所以,高僧你最好還是死心吧,大唐不會答應你的。」

    道昭無比失望,表情呆滯了。

    李素淡淡道:「看在兩顆東珠的面子上,我再教誨你幾句,一個國家若想要變強,想要讓國庫富裕,百姓富足,其途徑並不是到處去乞求別人的贈予,而是自強,如果你們曾經真誠地研究過我們中原的聖賢典籍的話,一定會發現聖賢有許多關於自強的教誨,早在春秋時,有一本名叫《易經》的書上便明確說過,『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你看,一千多年前,聖賢便教育我們,應該自強剛毅……」

    見道昭仍失望地不發一語,李素接著補充道:「知道下一句是什麼嗎?聽好了,知識點來了,尤其是你們倭國人更應該記住的知識點,那就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厚德』懂嗎?就是做人要有節操,想學東西就老老實實拿出求學的態度,別人願意教你,你便好好學,別人若不願教,你要反省自己是不是做人有問題,而不是像賊一樣去惦記別人家的好東西。」

    道昭的表情由失望漸漸變成了絕望。

    李素靜靜看著他的表情,心中忽然一動,道:「不過,萬事皆可變通,你想要稻種也不是完全沒可能……」

    道昭一愣,接著大喜,腿一軟便直接跪在地上了:「求李縣公賜教!貧僧感激不盡。」

    李素摸了摸下巴,沉吟道:「如今我大唐皇帝陛下身子微恙,已將朝堂政事完全交給了太子殿下,這事你知道吧?」

    「知道知道。」道昭小雞啄米狀,萌萌噠。

    「所以啊,給不給稻種,乃太子殿下一言而決……」

    「李縣公的意思,是要貧僧去求太子殿下麼?」

    「不,太子殿下不會答應的,因為我在他面前進言,請殿下千萬不要給你們倭國稻種……」

    道昭:「…………」

    善了個哉的,貧僧好想犯殺戒……

    李素笑道:「哎呀,我這個人有點分裂嘛,高僧君理解一下,太子殿下雖然不會答應,不過高僧可知如今殿下身邊最紅的人是誰嗎?」

    道昭睜大了眼睛:「難道不是您嗎?」

    「呃,當然是我,我說的是第二紅的人,她是一位女子,無官無職,卻有吞吐日月之志,經緯天下之能,太子殿下對她的話尤為重視,可謂言聽計從,高僧君為何不求求她呢?」

    道昭遲疑半晌,吃吃地道:「求這位武姑娘……有用嗎?」

    「有沒有用,試試便知,倭國向我大唐求取稻種本就是一件很正常的外交請求,你在武姑娘面前多說幾句好話,說不定她便答應了……」李素笑得很神秘。

    道昭皺起了眉,神情一陣恍惚。

    「…………」

    又一次送走了道昭,李素從懷裡掏出那兩顆東珠,搖頭感慨。

    「為了這兩顆玩意兒,我耗乾了口水,嘴皮子都麻了,怎麼總有一種吃了虧的感覺?」李素喃喃自語。

    將東珠把玩了一陣後,李素揚聲叫來了方老五。

    「五叔,前些日我讓你派人跟蹤那隻倭國猢猻的舉動,這兩天他在長安城幹了什麼?」

    方老五笑道:「這只猢猻倒是勤快,從早上跑到天黑,大多是登門拜訪朝堂的權貴,包括長孫府,房府,孔府等等,每天便只見他從這家跑到那家,咱們的弟兄都快跟斷腿了,他還樂此不疲,公爺,這傢伙明明是個和尚,他到底想幹啥呀?」

    李素搖頭:「我怎麼知道?或許他喜歡交朋友吧。」

    方老五嘿嘿道:「還有,這只猢猻忙著拜訪長安城的權貴,別的遣唐使也沒閒著,有幾個人趁夜溜出昌平寺,騎馬跑到城郊農學外轉悠,常常轉悠到快天亮又回去,不知他們想幹什麼……」

    李素目光閃動,沉吟半晌,緩緩道:「這個道昭回長安城後必然會去接觸東宮的武氏,五叔你派人盯著他,只要他和武氏有了接觸,你便親自去一趟農學,找李義府,讓他假裝丟失了改良稻種若干,然後馬上將農學的輿論壓下,假裝無事發生……」

    方老五疑惑道:「公爺是要針對那位武姑娘麼?」

    李素嘆了口氣,道:「未雨綢繆罷了,先埋下這顆雷吧,她若老實安分便罷,若她有謀我之心,我便不客氣了。」

    「所以,這樁丟失稻種的事要假裝發生,然後又要假裝被壓下,就是為了防備她?將來武姑娘若有針對公爺的異動,這樁事就會被公爺重新翻出來?」

    李素讚道:「五叔受了我的熏陶,越來越聰明了……」

    面色忽然一寒,李素接著道:「做完這些事後,五叔帶幾個人將那個倭國和尚除掉,一定要製造出意外而亡的假象。這人沒安好心,留著終究是個禍害,而且他死以後,丟失稻種之案就變成了死無對證,對咱們更有利,可謂一石二鳥,五叔你佩服我不?」

    「……佩服得五體投地。」

    「我也是。」

    …………

    …………

    第二天,太極宮忽然傳出兩道旨意。

    第一道是人事變動的旨意,不同的是,旨意上將一百二十多位朝臣同時變動了,其中二十多人因涉李承乾謀反案而被拿下大獄,其餘的近百人則全數調離長安,赴地方為官。

    旨意出宮,頒行天下,長安臣民震驚嘩然。

    明眼人能看出來,這道旨意說是人事變動,其實根本就是一場大規模的朝堂清洗,而旨意上的一百多人,大多竟是曾經投靠魏王或者已明確表態支持魏王的朝臣,從二品殿侍中到七品主事,但凡與魏王有過密切交集的官員,一個不漏全部調離。

    長安朝臣震驚過後,頓時平靜下來。

    大家已明白了李世民的用意,他這是親手為李治將來的登基掃清障礙,由此看來,李治的太子之位已經無比穩當了,再聯想到長安朝野最近的傳聞,李世民身子越來越不行,太醫束手無策,而且從東征歸來後,李世民並未召集過大朝會,種種跡象表明,這位一生充滿傳奇色彩的天可汗陛下,他的生命已進入了倒計時。

    如此一來,李世民下這道略顯倉促的人事調動旨意的用意,大家便都能理解了。

    時日無多,只爭朝夕,大唐的朝堂不能亂,為了歸攏朝臣之心,震懾那些不安分的臣子,同時最大限度地將曾經李承乾和李泰兩位皇子對朝堂的影響力減到最低,方便李治將來登基後朝臣對新君的效忠和歸心,這道旨意只能由李世民來下,而且只能選擇在這個時候下,早一點或晚一點,都達不到效果。

    第二道旨意也頗出人意料。

    這是一道殺人的旨意,李世民下旨將城外會昌寺僧人辯機腰斬於市。旨意上只有寥寥數語,這位名叫辯機的和尚犯了什麼罪,為什麼要被腰斬,皆無理由。

    懂的人自然懂,不懂的人……不懂也無關緊要。

    …………

    李素聽到這兩道聖旨的內容時,他還在家裡保持著好吃懶做的本色,舅父李績派來的家僕將旨意的抄本呈給他,李素仔細研究了半晌,神情不由黯然。

    對李世民的感情很複雜,有憎恨也有感激,更有欣賞,或許,感激更多一些,這些年君臣恩怨糾纏,總的來說,終歸是恩大於怨,正因為這位君主的廣闊胸襟,才會容許李素無數次犯錯闖禍,才會不拘一格將李素的官爵升了又升,李素如今能有這般身份地位,與這位傳奇天子的胸襟氣度和欣賞是分不開的。

    如今,這位傳奇天子時日無多,一個激昂的壯闊的時代,依稀已見正在緩緩拉上了帷幕,依依不捨地走下歷史的舞台。

    至於那位辯機和尚被腰斬,李素的內心則毫無波動。

    辯機與高陽之私情,李素不想評判是非,既然是自己做下的事,那麼,做下之時便應有勇於承擔一切後果的心理準備。

    李素同情的只有高陽公主,這位曾經刁蠻活潑的公主,這幾年過的日子或許很精彩吧,如今一段轟轟烈烈的私情已落幕,她用怎樣的心情來承受陡然發生的變故?

    獨自坐在家裡黯然神傷,李素呆呆地望著院子中間銀杏樹上的枝椏,不知在想些什麼。

    許久,一雙柔夷輕輕撫上他的雙肩,力度不輕不重地按捏著,耳畔傳來許明珠溫柔的聲音。

    「夫君何事傷懷?能跟妾身說說麼?」

    李素沒回頭,強笑道:「你都沒看見我的臉,為何知道我在傷懷?」

    許明珠幽幽道:「夫妻多年,夫君的動作神態早已烙進妾身的心裡,夫君傷懷時便獨自坐在廊下一動不動,只看背影便讓妾身覺得心疼,特別的孤單無助……」

    李素笑道:「果然是夫妻,世上只有你和東陽懂我。」

    「夫君究竟怎麼了?長安城裡又出了什麼事嗎?」

    李素搖頭:「沒出事,只不過,有一個人已到了該走的時候,他在用自己的方式,向這個世界告別,而我,心裡竟有些不捨,於是獨自坐在這裡,回憶一下當年與他認識後的點點滴滴,越想越覺得傷懷愴然……」

    許明珠遲疑一下,道:「夫君說的,是……當今天子麼?妾身前些日探望東陽公主時,聽她提過此事,東陽公主也很傷心,妾身都陪著她哭了許久呢……」

    李素沉默片刻,道:「這幾日夫人若閒暇時,不妨去道觀陪陪她吧,此時此刻,最傷心的人應該是她了,自小母親亡故,如今父親也快……」

    許明珠點頭應了,柔聲道:「生老病死,本是天意,按佛家的說法,不過是轉入了下一個輪迴罷了,或許,也會被召上天界,位列仙班,畢竟陛下一生為百姓殫精竭慮,將一個千瘡百孔的天下治理得井井有條,流離失所的百姓們從此過上了太平日子,夫君,陛下這是積下了大功德呢,一定會上天當神仙的,夫君不必為他傷懷,興許對陛下來說,下一世的日子比今生更美好呢。」

    李素失笑道:「你倒是真會安慰人,其實我傷懷的並非人,而是往事,認真說來,陛下待我已經很好了,若換了一個氣量胸襟稍微狹窄的君王,如今的我,怕是墳頭的草都兩尺高了……」

    許明珠嗔道:「夫君莫咒自己,您是有大本事的人,有本事的人無論何時何地都不會被埋沒的,這些年夫君也做了許多驚天動地的大事,每一件都是造福百姓的,夫君也和陛下一樣,這一世積下了大功德,將來夫君與妾身百年之後,興許妾身也能沾沾夫君的光彩,被老天召上天當神仙呢……」

    李素哈哈大笑,黯然憂鬱的心情頓時一掃而空,反手摟過她的纖腰,笑道:「夫人百年後一定會被老天召上天的,你就是仙女,我呢,這輩子做過好事,也做過壞事,說積下功德未免有些心虛,或許我百年之後,會被老天安排轉世,轉到一千年以後……」

    …………

    夫妻說著私房話,府中丫鬟快步走來稟報,宮裡來人了,陛下召李素覲見。

    李素的心頓時一沉,急忙收拾了一番,穿上朝服騎馬出門,奔長安城而去。
V123210 發表於 2018-5-13 23:23
第九百五十八章 臨別衷腸

    策馬飛馳,不到一個時辰,李素領著十幾名部曲趕到了長安城太極宮前。

    宮門外聚集著一群人,都是穿著朝服的文臣和武將,包括長孫無忌,褚遂良,還有長久以來閉門謝客的戰神李靖,以及程咬金,李績,牛進達等人,朝堂內有份量的大臣武將們幾乎全到齊了。

    走近了才發現眾人的臉色都很差,有的朝臣聚集在一起,不停的抬袖拭淚,而長孫無忌李績等人也是眼眶發紅,臉頰隱見淚痕。

    廣場上的氣氛莫名沉重,一股低氣壓充斥四周,天地彷彿都變得陰暗了。

    李素心中咯噔一下,臉色有些發白,急忙上前與李績程咬金和長孫無忌等長輩們行禮。

    行禮過後,李素急忙問李績道:「舅父大人,陛下他……」

    李績看了他一眼,道:「子正莫多問了,陛下是否也下旨召見你了?快進宮去吧。」

    李素不敢多問,朝眾長輩告了罪,然後匆匆走到宮門前。

    宮門前早有宦官守著,見李素來了,宦官也不多話,側身一讓,請李素入宮,宦官在前引路,李素一言不發跟在後面。

    穿過太極殿,兩儀殿,直入甘露殿,李素昔日經常進宮,對太極宮的佈局早已爛熟於心,只是今日心情卻格外焦急,好不容易來到甘露殿外。

    今日甘露殿外罕見地跪著許多人,為首者是太醫署的太醫令劉神威,孫老神仙的大弟子,餘者皆是太醫,眾人神情悲慼,在殿外長廊下跪成一排,各自垂頭抹淚,卻不敢發出哭聲。

    李素的心情更沉重了,他知道這些太醫跪在殿外代表著什麼,想到李世民即將離世,李素心中情緒翻湧,不知不覺紅了眼眶。

    宦官請李素稍等,他則進去稟奏,沒過多久,宦官走出來,神情恭敬地請李素入殿面君。

    李素在廊下脫了鞋,著足衣入殿,腳步有些急促。

    入殿後抬眼飛快一掃,李素發現李世民赫然半躺在殿首矮桌後,氣色似乎有些紅潤,竟比前些日好了許多,臉上甚至帶著熟悉的爽朗笑容。

    李素不由心生疑惑,這氣色,怎麼看也不像是即將去世的人呀……

    目光稍移,李素看到李世民身後靜立著的常涂。

    常涂仍舊是老樣子,不陰不陽鬼魅一般的身影,像影子一樣立在李世民身後。只是今日的常涂神態與往常不太一樣,蒼老的神情竟帶著一抹微笑,眼眶卻紅了,臉上依稀有淚痕,看著身前李世民的背影,常涂的眼中露出一種罕見的如同獻祭般的聖潔之色。

    李素邁著碎步進殿,離李世民五尺外站定,垂頭行禮。

    「臣,涇陽縣公,銀青光祿大夫,雲麾將軍,右散騎常侍,尚書右丞李素,拜見陛下。」

    這是李素第一次將自己所有的官職,爵位和勳號頭銜說得如此詳細。

    還未抬頭,便聽李世民哈哈笑道:「毛頭小子,年紀輕輕的,不知不覺朕竟封了你這麼多的頭銜,看來這些年朕待你委實不錯,就沖這一點,子正該向朕道聲謝吧?」

    李素忙道:「臣一直感沐天恩,無時無地感念陛下恩德,皇恩浩蕩……」

    李世民大笑道:「好了好了,再說下去,朕都臉紅了,原以為你成熟了許多,沒想到一張嘴還是熟悉的混賬味道,子正啊,這輩子你怕是穩重不了了。」

    「臣已穩重多了,最近在家好吃懶做,昨日照過鏡子,臣發現自己既穩又重……」

    李世民笑得喘不過氣來,連連揮手道:「行了,子正莫說了,朕已很開心,不必再說了,哈哈……」

    一邊笑一邊喘息,李素聽出李世民的氣息仍舊虛弱,甚至比上次見他時更虛弱了,待李世民平復下來後,抬袖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淚花兒,道:「朕知道子正是為了逗朕開心,讓朕高高興興的……子正的心意,朕領了,你是個好孩子,見你漸漸成為了大唐之棟樑砥柱,朕很欣慰。」

    李素垂頭道:「臣有今日,全靠陛下寬容的胸襟。」

    李世民嘆道:「你說錯了,朕不是對任何人都寬容的,正因為你有大本事,可以為國所用,朕才會一次又一次的寬容你,你若只是個平庸之輩,恐怕朕早已容不下你了。」

    李素一凜,他聽出這句話裡有別的意思,無奈自己的黑歷史太多,一時竟不敢搭腔,生怕勾起李世民遙遠的回憶和怒火,下場堪憂。

    李世民看著他笑道:「子正為何不說話了?是心虛了麼?」

    李素飛快眨了眨眼,道:「臣非聖賢,當初年少輕狂不懂事,難免做過幾樁錯事,此時回想起來,臣羞愧無地,委實愧對皇恩。」

    李世民點頭:「不管你的悔恨是真是假,總算你也有敬畏之心,朕便當你說的是真話吧。」

    頓了頓,李世民緩緩道:「今日朕分別召見朝堂文武重臣,都是單獨召見的,你是最後一個,子正,在朕的眼裡,你已是朝堂重臣了,和長孫無忌他們一樣,未來不久,你也將成為帝王的左膀右臂,還望子正謹言慎行,勿負皇恩。」

    李素急忙行禮:「臣一定盡力,只不過臣年紀不大,或許偶爾還會闖點禍,還望陛下仍如當年一樣對臣手下留情,臣保證,臣闖的禍一定不會太大,不會讓陛下為難……」

    李世民又大笑起來,笑聲漸歇,神情忽然浮上黯然:「往後你若闖禍,寬容你的人已不是朕了,其實,朕還真懷念當年你不斷闖禍的樣子,當時朕聽了只會生氣,有時候恨不得一刀砍了你,可是如今再回憶起來,卻覺得挺有趣的,也算是你我君臣的一段往事,一段佳話吧,未來的青史不會記載這些,往事唯有你我自知。」

    李素聽懂了他的話,神情不由愴然起來。

    「陛下,您還是春秋鼎盛之年,區區小病微痾,一定會好起來的,大唐如今已有了盛世氣象,全是陛下與朝堂諸公殫精竭慮的結果,難道陛下不想親眼看到盛世來臨,百姓士子們齊聲讚頌陛下功德麼?不想看到吐蕃,高句麗,西突厥的君王來到長安,跪在太極宮外,向陛下朝賀麼?」李素越說越悲愴,眼眶漸漸紅了,淚水在眼眶裡打轉,強忍著不落下。

    李世民露出神往之色,顯然,李素所說的都是他畢生的心願,他也很想見到那一天。

    「見不到啦,哈哈,朕雖是天子,卻也難違天意,當初若朕能納子正之諫,暫緩東征高句麗之戰,哪怕朕在東征戰場上能聽進子正的勸諫,不那麼輕敵冒進,或許,朕的壽數還會長一些,許多心願或許能夠親眼見它實現……」李世民黯然嘆道:「時日無多,朕……真的捨不得這天下啊,都是當年一刀一劍拼了命掙下來的,朕自問一生灑脫,臨走還是著了相。」

    李素沉默無言。

    抬頭再看李世民時,李素分明看到他的臉色紅潤得不正常,於是心中一凜,心中情緒激盪難平。

    「陛下,您……好生養息,莫說太多話了,待陛下身子好了以後,臣願陪陛下飲酒,奏對,甚至陪陛下再次親征高句麗,臣……還有很多本事沒掏出來給陛下看呢……」李素語聲哽咽道。

    李世民笑道:「朕知道你有很多本事,你這一身本事啊,也不知跟誰學的,委實高深莫測,不過朕知你忠心,也就不尋根問底了,這些年你受了不少委屈,也經歷了不少凶險,一身本事能夠為朕所用,著實給朕立了不少功勞,朕很欣慰,也很慶幸,當初能發現你這個人才,一直是朕引以為傲的事。」

    「臣會為大唐再立新功的,只求陛下親眼得見……」李素哽咽道。

    李世民悠然嘆道:「朕看不到了,但雉奴看得到,你與雉奴向來交情深厚,成為君臣後,想必也不會差,雉奴是朕特別寵愛的孩子,老實說,作為下一代的大唐皇帝,他還有許多不足之處,尤其是他性子軟弱,凡事忍讓過甚,臨事有些優柔,朕實在很擔心將來那些老臣們會倚仗身份輩分欺凌他,子正,你是雉奴的好友,在朕的印象裡,雉奴好像也只有你這麼一位好友,朕不在了,你要好好輔佐他,莫讓他犯錯,也莫讓別人欺負他,朝堂有你在,朕才能放下許多擔心,你答應朕,一定要好好的,忠心的輔佐雉奴。」

    李素垂頭哽咽道:「臣一定全心全力輔佐太子殿下,絕不讓任何人欺負他,臣發誓。」

    李世民盯著他的臉,神情無比嚴肅,沉聲道:「朕記住你的話,子正不可食言,不可負朕。」

    「是。」

    李世民盯著他的臉,看了許久,方才神情滿意地緩緩點頭。

    無盡的疲憊之態漸漸浮上李世民的臉龐,似乎僅在一瞬間,李世民忽然衰老了許多,臉色也蒼白起來。

    李素嘴唇囁嚅了一下,剛待說話,李世民身後的常涂忽然道:「陛下,您已累了,該服藥了……」

    李世民擺擺手,道:「藥石難醫,服之何用?倒不如讓朕少受點折磨,走得痛快利落一些。」

    常涂神色黯然地輕嘆一聲,緩緩退了回去。

    李世民卻忽然轉頭望向常涂,笑道:「朕今日召見了許多朝臣,該安排的事已安排妥當,唯獨不曾對你說一些體己的話兒,常涂啊,這些年你跟隨朕的身邊,不僅辛苦,也受了不少委屈,朕欠你一句感謝……」

    常涂含淚道:「陛下的生死,即是老奴的生死,老奴此命早已交給陛下,如同陛下的影子一般,陛下不必謝老奴,都是老奴該做的。」

    李世民嘆道:「還是要謝的,朕這一生,其實活得很失敗,做兒子做得失敗,做父親也做得失敗,玄武門之後,朕登基稱帝,整日坐在這龍庭上,防備這個,打壓那個,甚至對自己的子女,也是寵愛涼薄不一,朕知道,很多子女心裡其實是恨朕的,甚至對朕無數次生過殺心,比如承乾……」

    「朕何嘗不在防備著他們?害怕他們重複朕當年做過的事,害怕他們權勢過甚,也怕他們終有一日集結大軍,把朕趕下皇位,『權勢『二字,生生讓天家父子變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朕難道還不夠失敗嗎?」

    「常涂啊,朕身邊真正能相信的人只有你,想想真是可笑,可憐,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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