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貞觀大閒人 作者:賊眉鼠眼(已完成)

   
vc2008 2015-3-1 14:59:49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67 48226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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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三十九章英雄遲暮

    離開太平村,眾人策馬飛馳。

    景色在李素眼中飛速倒退,和煦的春風拂過臉龐,柔柔癢癢的,很舒服。

    微風一吹,李素的腦子忽然清醒起來,想到剛才東陽欲言又止的樣子,不由生出了疑惑。

    她是不是有事對自己說?

    剛才見面太匆忙了,李素暗暗記住,等面君過後,再好好問問她。

    一個多時辰後,李素領著部曲們進了長安城,進了城後,李素老實地下馬,部曲們為他牽著馬,李素則負手在前面慢慢走著。

    雖說李世民早已允許他長安城騎馬的殊榮,李素卻很少在城裡騎過馬。皇帝允許不代表自己可以肆無忌憚,人家那是客氣,自己不能當成福氣,為人臣子該有的謙遜與謹慎還是要時刻記在心裡的,古往今來那麼多臣子被皇帝莫名其妙弄死,大抵便是臣子真沒把自己當外人,皇帝允許什麼他就乾什麼,大大咧咧百無禁忌,總以為自己是皇帝捧在手心裡的寶,這種人的結局很少有壽終正寢的。

    牽馬穿過長安城的各坊,直入朱雀大街,順著朱雀大街一直往前,李素很快到了太極宮門前。

    朝門口的羽林禁衛遞上腰牌,禁衛仔細查驗過後,便派人入宮通稟,等了約莫小半個時辰,宮門打開,門縫裡閃出一位年輕的宦官,笑著朝李素行禮,然後領著李素入內。

    跟著宦官走進宮,直到甘露殿門口,宦官示意李素在殿外等候,沒過多久,宦官傳話,陛下宣李素進殿。

    李素在殿外廊下脫了鞋,只著足衣悄然入殿。

    走入殿中,李素明顯察覺到一股濃濃的頹喪氣息,只覺得殿內很壓抑,就連陽光灑進來都帶著一股子消極的味道。

    抬頭看了一眼,李世民正半坐半躺在殿首的軟榻上,仔細看了看李世民的模樣,李素不由大吃一驚。

    李世民的頭髮竟然白了一半,神情憔悴,氣色灰敗,額頭上纏著一塊白巾,雙目呆滯無神,就連李素進殿他也只是淡淡地掃了一眼,彷彿連抬眼皮這個動作都覺得費力。

    「臣,涇陽縣公李素,拜見陛下。」李素朝李世民躬身行禮。

    李世民嗯了一聲,嘴唇張合間,輕聲說了一句話,李素此刻離他一丈多遠,李世民語聲太輕細,李素沒聽清。

    「呃,陛下剛說了什麼?恕臣耳力不好,沒聽清楚。」李素尷尬地道。

    李世民嘆了口氣,聲音高了許多,這次李素聽清了。

    「朕剛才說,要你走近一些,朕……說話費力。」

    一句話說完,李世民已有些喘息了,同時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

    李素暗暗嘆息,聽李世民說話,中氣不足的樣子,似乎已非常虛弱了,曾經那個意氣風發,精神矍鑠的天可汗陛下,此時像個風燭殘年的老人,英雄遲暮,君王意氣已盡。

    東徵一戰的結局,幾乎打垮了這位向來不肯服輸的皇帝,一生的榮耀和威名,在這一場徵戰中消耗殆盡。

    李素朝李世民走過去,走到離他兩步距離時才停下腳步。

    離得近了,李素才發現李世民蒼老了許多,臉上甚至出現了零零星星的黑色老人斑,呼吸也有點急促,聽著呼哧呼哧的喘氣聲,給人一種隨時一口氣喘不上來立馬駕崩的感覺。

    「陛下,您……保重龍體。」李素神情傷感地道。

    無論他對李世民多麼的不喜歡,不可否認的是,李世民終歸是一位好皇帝,這位皇帝當父親很失敗,當上司很失敗,當兄弟很失敗,當別人的兒子很失敗,可是,皇帝這個角色他無疑是成功的,大唐正因為有了他,才會如此精彩,如此激昂,煌煌盛世有了他的帶領,這個充滿了神奇與浪漫的國度才會煥發蓬勃的生機,壯闊時如同進軍的戰鼓,深沉時如同淺斟低唱的詩句。

    盛世仍在,英雄已老。

    李世民看著李素,臉上終於露出了笑意:「昨日李績進宮,與朕詳細說過你們斷後狙敵的經過,朕很欣慰,你和李績的戰果給朕挽回了天大的顏面,此次東徵本是敗局,因為你們舅甥二人的謀劃,敗局生生扭轉成了平局,聽說攻打高句麗都城的主意還是你出的?果然不愧是大唐英傑,不枉朕這些年饒你一次又一次闖出來的禍,你……很不錯。」

    李素急忙道:「臣只是奉旨而為,並無寸功,陛下運籌帷幄,遙勝於千里之外,臣等攻破敵國都城皆是陛下謀略授意,臣不敢居功。」

    李世民神情平淡地道:「呵呵,昨日李績進宮見朕,也是同樣的說辭,你舅甥二人難道早已商量好了?鐵了心要把這樁功勞推給朕? 」

    「陛下,臣不是推功勞,陛下命臣等斷後狙敵之前面授機宜,就是這般吩咐臣的,臣只是奉陛下之命而行罷了,不敢居半分功。」

    李世民忽然冷 笑:「你們推得倒是乾淨,朕卻沒那麼厚的臉皮接住,功勞是誰的就是誰的,朕若連臣子的功勞都搶去的話,這個皇帝當得豈不悲哀?朕從起兵反隋到如今,何時做過搶功之事?李素,你以為朕的臉皮和你一樣厚麼?」

    李素腦中飛快轉動,嘴上卻道:「不敢,臣的臉皮其實和陛下一樣薄,可謂吹彈可破,世人對臣的誤解甚深也……」

    「閉嘴!」李世民狠狠瞪了他一眼,氣息又有些亂了,這次顯然是被李素氣的。

    急促地喘息了片刻,李世民緩緩道:「是非功過,後人評說。事實上,朕發起的東徵根本不必等後人評說,朕自己就能做個評斷。」

    頓了頓,李世民神情頹喪道:「東徵之敗,皆朕之過錯也!」

    李素愣了一下,抬頭迅速掃了他一眼,然後垂下頭沒吱聲。

    「此戰發起的時機不對,國庫貧瘠,糧草不足,軍械緊湊,士氣不穩,決策錯誤等等,這些都是東徵之戰裡埋下的隱患,靺鞨六部燒燬我軍糧草是致敗的主因之一,但不是全部,我軍久攻安市城而不下,損兵折將士氣低落,被敵人驟然偷襲,所有的隱患全部爆發出來,這才是東徵之敗的真正原因。總之,朕在這場戰爭裡犯過的錯太多了,事後朕回想自省才發覺,東徵之戰從開始便錯了,若能再等上三五年,或許結局會不一樣。」

    李素垂頭仍沒說話,關於這一戰,死的人太多,錯的人太多,戰後思考的人也太多,大戰結束以後,彷彿人人都成了諸葛亮,當初這樣做不對,那樣做才對,當初打這裡就好了,打那裡不對……

    好話歹話都讓你們說完了,李素還能說什麼?

    神情失落地註視著殿外的陽光,陽光有些刺眼,李世民瞇了瞇眼睛,悠悠嘆道:「子正,你說說,朕有生之年能征服高句麗麼?」

    李素垂頭道:「陛下,高句麗已由國主高藏掌權,高藏與泉蓋蘇文不一樣,至少二人對大唐的態度不一樣。」

    李世民聽懂了他的言下之意:「你的意思是,讓朕暫息東徵之心?」

    「是,臣以為,近十年內,不應再東徵了,請陛下給大唐百姓們一個喘息的機會吧。」

    李世民瞇起了眼睛:「這是你的想法?」

    李素抬頭直視這他的眼睛,回答得很堅定:「是,臣以為,大唐十年內不宜再發動任何大規模的戰爭了,再打下去,好好的盛世基礎會被消磨殆盡,百姓們將重新回到貧困之中,臣建議陛下將大唐國政的重心從征伐轉化到民生,請陛下的目光從異國的版圖轉移到治下子民的衣食上,懇荒,扶農,興商,開渠,修堤,減賦,推行改良新稻種,這些才是迫在眉睫必須要做的事,戰爭已結束,百姓和將士們都該喘口氣了。」

    李世民盯著李素的臉,許久,緩緩地道:「子正斯言,實為謀國治世之論,不知不覺,子正也漸漸像個合格的臣子了,朕很欣慰……」

    並沒有正面回應李素的話,李世民忽然說起了另一件事:「……高藏奪權,王宮前斬泉蓋蘇文,其所為應與子正脫不了關係吧?」

    李素笑了:「有關係,但關係並不大,臣確實給了他一些建議,甚至還臨 給他五百顆震天雷,可惜高藏有他自己的主意,並未全按臣說的去做,當然,最後的結果成功了,過程如何並不重要了。」

    「站在大唐的立場,你認為高藏當權比泉蓋蘇文更好,更符合大唐的利益?」

    李素老老實實道:「臣不敢保證,但臣以為,高句麗誰當權並不重要,無論是泉蓋蘇文或是高藏,他們內心裡對大唐都存著敵意的,臣需要做的是讓高句麗國中生亂,亂成一鍋粥,兵變奪權什麼的,誰輸誰贏臣不在乎,臣在乎的是讓他們自亂後騰不出空來與大唐作對,只能強行壓下敵意,老老實實對大唐俯首稱臣。」

    李世民笑了:「既然心存敵意,他們遲早會再次撕去恭順的外衣,那時大唐該如何應對?」

    李素也笑了:「那已是一二十年以後的事了,那個時候,大唐大抵也喘過氣來了,陛下再領軍去教訓他們一頓,或者乾脆滅了他們的國。」

    李世民哈哈大笑:「好,子正此事做得好!其實你們攻破高句麗都城的消息傳回長安,世人皆贊爾等之功,可是依朕看來,你助高藏奪權,製造敵國之亂,此功的份量比破敵都城要重得多,這才是真正的謀國之策,出一計而安天下十年,甚善!」

    笑聲一頓,李世民忽然浮上傷懷之色,喃喃道:「十年……朕哪裡還有十年可等?」

    李素一震,抬頭望著他,卻見李世民神情黯然,那張臉像一堵千年的古牆一般蒼老斑駁。

    「陛下……」李素想說幾句安慰的話,可話到嘴邊,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任何安慰此時都顯得空洞無力,李素實在不知該如何勸這位帝王重新振奮,此時的李世民在他眼裡,像一盞即將燃盡的枯燈。

    李世民卻灑脫一笑,道:「罷了,留給下一代帝王吧,朕用了二十年的時間,打下這大好江山偉業,足夠了,若世間真有英靈飄蕩,朕可以拍著胸脯告訴那些逝去的人,朕這個皇帝儘管犯過許多錯,做過許多混淆善惡的事,但朕無愧於黎民百姓,無愧李氏社稷,這就夠了。」

    李素躬身道:「陛下不遜古往今來任何一位帝王,這是臣的心裡話。」

    李世民笑道:「得子正之贊,殊為難得,此時此景,朕當與子正浮一大白,可惜朕的身子已飲不得酒了…… 」

    李素心裡有些難過,沉默片刻,道:「陛下好好養歇身子,保重龍體,臣定能等到與陛下開懷同飲之日,這一日想必不會太遠。」

    李世民哈哈笑道: 「子正也會說討巧的奉承話了,朕假裝相信你的話便是。」

    李素強笑道:「陛下不必假裝,臣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實話。」

    李世民黯然道:「這一次,朕恐怕 的大限不遠矣,唉,皇圖霸業,江山社稷……」

    李世民語聲漸小,剛才君臣的一番對話已耗盡了李世民的精力,李世民說著說著,眼皮開始耷拉,腦袋一點一啄的打起了瞌睡。

    李素等待良久,見李世民耷拉著腦袋不出聲,李素不由小心地上前一步,輕喚道:「陛下,陛下……」

    回答他的,是李世民沉重的呼嚕聲。

    殿後的屏風內,常塗的身影如鬼魅般冒出來,陰惻惻地道:「陛下已睡著,李縣公可退出殿外。」

    李素嚇了一跳,接著反應過來,急忙朝李世民行禮後緩緩退出殿外。

    跨出殿門,李素心頭一動,轉過身深深看著李世民。

    李世民仍盤坐在殿內,腦袋耷拉著,常塗正悄悄給他披上一張皮氅,陽光灑在他身上,將他的身影拖拽得冗長,漸漸的,他的身軀化作一道模糊的光影,光影彷彿在陽光的照射中慢慢虛弱下去,顯得孤獨而蒼老。

    李素莫名紅了眼眶,他並不喜歡李世民,從認識他那天直到今日,一直都不喜歡。可是,這些年他與李世民的種種恩怨浮上心頭,掐指細數,終究是恩多於怨,作為他的臣子,李素不得不給李世民一個公正的評斷,這位千古一帝其實已做得很好了,真的很好了。

    默不出聲的,李素站在殿外,悄然朝李世民長長一揖,久久方才起身離去。

    常塗一直靜靜地看著殿外的李素,見李素沉默行禮,常塗陰冷的表情微微一緩,眼中露出幾許柔和,直到李素離去,常塗這才將目光轉移到李世民身上。

    李世民仍在呼呼大睡,睡得很沉,因為是坐姿,李世民的身軀搖搖欲墜,常塗急忙伸出手,扶住李世民的肩,然後慢慢的,輕輕的讓他放躺在軟榻上,緊了緊裹在他身上的皮氅,直到李世民睡踏實了,常塗這才收回手,仍如一道影子般,無聲無息恭立在李世民的身後。

    不知為何,當李世民的生機漸漸耗盡,常塗那筆直如標槍般的身軀也顯得蒼老佝僂起來。

    靜謐的大殿內,常塗忽然嘆了口氣,不知為誰嘆息。

    …………

    …………

    離開太極宮,李素走出宮門,呼出胸中一口濁氣。

    今日面君其實還有很多話沒說,李素在高句麗立下的大功名揚天下,按理說李世民應該論功封賞,可李世民卻一句話都沒提,而李素當然也樂得不聞不問,反正他對陞官晉爵並無太大的愛好。

    只是李世民絕口不提封賞,難免給李素留下了一個懸念。究竟是李世民身體不行了,腦子有些糊塗,所以忘記提起封賞之事,或者是李世民另有深意,刻意不提此事,李素也想不明白。

    天色尚早,李素決定去一趟晉王府,然後拜望一下幾位長輩。回到長安,許多該盡的禮數便必須做到,這也是李素向來在朝堂中頗得人緣的原因之一。

    晉王府也在朱雀大街上,離太極宮不遠。李素獨自負手走在前面,後面的部曲們牽著馬,眾人緩行漫步,如踏春一般走向朱雀大街。

    太極宮的正門正對著朱雀大街,大街兩旁皆是王公權貴的府邸,能住在這條街的人,大多都是當朝開國國公或郡王,包括程咬金,牛進達等。

    朱雀大街對李素來說是一個險地,長安城治安不錯,差不多到了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的境界,不過朱雀大街是個例外,當然,李素這個人也是例外,不知道為什麼,每當李素走在這條街上時,經常莫名其妙被人打劫,而且打劫他的強梁好漢每次都是同一個人,不僅如此,這位強梁好漢不搶別人,專門搶他,就好像李素生來的使命就是準備好各色重禮,等著被這位好漢搶走似的,很憋屈的心情。所以走在這條街上時,李素難免有些戰戰兢兢鬼鬼祟祟之感。

    今日既不幸也大幸,大幸的是,李素今日進宮面君,並未帶禮品,不幸的是,就算身無長物,可還是碰到了這位強梁好漢,實在不知上輩子造了多大的孽… …

    「哇哈哈哈哈哈,小後生站住!老夫出來活動一下手腳都能遇見你,咱爺倆真是緣分吶!」

    一陣魔性的大笑聲從李素身後傳來,提神醒腦,招災破財。
V123210 發表於 2018-3-21 21:38
第九百四十章流年不利

    狹路相逢,流年不利。

    大笑聲的主人自然是那位生冷不忌,蠻不講理的混世魔王。

    李素覺得自己前世一定造了很大的孽,所以今生遭了報應。

    沒等李素轉身,便覺得肩頭一陣劇痛,一隻巨靈掌拍在肩上,半邊身子頓時失去了知覺。

    「好個小娃子,回長安了也不說來拜望我老人家,等著老夫去拜望你不成?」程咬金不高興地問道。

    李素忍著痛強笑道:「小子拜見程伯伯,小子昨夜才回來,急著見家中父親和妻兒,今日一早便趕到了長安城,剛剛進宮覲見陛下,這不正要去程伯伯府上拜見您……」

    程咬金疑惑地嗯了一聲,然後看了看李素的身後,見包括李素在內的十幾名部曲全都身無長物,沒有以往趕著幾大牛車送禮的盛大排場,程咬金不高興了。

    「糊弄老夫是不是?有空著手拜望長輩的規矩嗎?年紀大了,為何卻越不長進?」

    「下次,小子下次一定補上禮品,今早出門匆忙……」

    程咬金也不介意,哈哈一笑道:「罷了,老夫與你玩笑的,真以為老夫和你一樣掉進錢眼裡了麼?」

    李素長長鬆了口氣。

    當然,事實證明李素高興得太早了。混世魔王豈是那麼好打發的?剛鬆了口氣,程咬金便慢悠悠補了一刀。

    「老夫不講究是老夫的客氣,作為晚輩呢,當然不能真的蹬鼻子上臉,是吧?禮品就不必送了,老夫從烈酒買賣的分潤裡扣掉你兩千貫,就當是你孝敬給老夫了,……唉,老夫這日子過得苦啊,晚輩不識禮數,老夫還得厚著臉皮自己去扣,實在是晚景淒涼,了無生趣……」

    李素呆住了: 「兩……兩千貫?啊!不行!程伯伯,程伯伯手下留情!」

    「不留情,就這麼定了!」程咬金不容置疑地一鎚定音,然後親熱的勾住李素的脖子,笑道:「小子,說實話,你打算拜望誰?老夫陪你一同去,正好活動一下手腳,消消食。」

    李素心情低落地道:「小子原本是打算拜見晉王殿下的,可剛才小子莫名其妙丟了兩千貫錢後,忽然有些意興闌珊,想回家好好冷靜一下,慢慢消化這個噩耗……」

    程咬金兩眼一亮:「哦?晉王殿下?不錯,東徵回來之後,老夫愈發篤定這位皇子應是未來的東宮太子無疑了,昨日老夫還去見過晉王殿下,與晉王殿下相談甚歡,賓主盡興而別……」

    李素面無表情看了他一眼。

    不可思議啊,李素實在不知道這世上會有什麼人能與眼前這位搶晚輩錢的老流氓「相談甚歡」,晉王吃錯藥了?

    「呃,程伯伯,小子多嘴問一句啊,您……確定跟晉王殿下『相談甚歡』?」

    「當然確定,昨日談完出來,晉王親自送老夫出門,老夫從他眼裡還看到了依依不捨的淚水,非常的真誠,老夫很感動,決定今日再拜望一下,恰好子正也去,不如與老夫同往。」

    李素臉色有點變了,他意識到程咬金的話可能有藝術加工的成分,或者說,全部都是藝術加工的成分,李素怎麼也不敢相信李治會對這麼一個為老不尊的老流氓「依依不捨」,還「淚水」……

    有生之年大抵只有在老流氓的葬禮上才會見到大家依依不捨的淚水吧。

    今日不宜出行,更不宜拜會故人,李素覺得自己應該躲開一點比較好,至於老流氓如何去禍害李治,這個與他無關,別禍害到自己就好。

    果斷抬頭望天,李素露出驚覺之色:「哎呀不好!出門前爐子上還燉著湯,忘關火了……」

    剛準備轉身遁去,卻被程咬金狠狠勾住了脖子。

    「娃子,這爛藉口用了多少年都不捨得換,你是有多敷衍老夫?能考慮一下老夫的感受嗎?」

    「程,程伯伯放手,小子家裡真燉著湯!」李素奮力掙扎。

    李家部曲們見公爺落到老流氓手裡,不由面面相覷,想上前救駕,奈何程老流氓淫威太重,部曲們實在不敢輕捋虎鬚,只能選擇同情地旁觀。

    程咬金將李素夾在胳膊下,大步流星便朝晉王府走去,李素暗嘆口氣,只好動作熟練地雙手摀住自己的臉。

    不要緊不要緊,摀住臉就不怕丟臉……

    晉王府門前,程咬金無視門前值守的武士,夾著李素彷彿拎了根人形狼牙棒似的,大搖大擺一腳跨進了門,門前武士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不敢攔這位名滿長安的老惡霸,只好裝作沒看見,任由他和李素進了門。

    進門之後,程咬金放下了李素,然後老馬識途地朝中庭走去,一邊走一邊嚷嚷。

    「晉王殿下何在?老夫與涇陽縣公前來拜訪,好酒好菜只管招呼,來大份兒的,莫怕老夫吃不下,歌舞伎也儘管上,長得醜的不要出來現眼了!」

    李素嘆了口氣,無地自容地跟在程咬金後面,看著周圍的宦官宮女驚慌失措地奔走,李素愈發想找條地縫鑽進去。

    二人走到中庭,發現李治正在中庭的院子中間,與李家的格局一樣,院中種著一株合抱粗的銀杏樹,銀杏樹下一張與李家一模一樣的躺椅,李治正躺在躺椅上,旁邊兩名宮女正給他按摩腿,李治一臉爽歪歪的表情,無比的享受。

    李素將一切看在眼裡,不由氣得牙癢癢。

    無恥的抄襲!從銀杏樹到躺椅,連按摩也是,這傢伙就不能活得有創意一點麼?

    聽到動靜,李治睜開眼,第一眼見到李素,李治一愣,接著大喜過望,身子從躺椅上一彈,蹦達著便朝李素歡快地飛奔而來,像一隻看到久別的主人的金毛。

    「子正兄,想煞我也!你終於回來了!」

    張開雙臂幸福奔跑之時,李治不經意看到李素旁邊的程咬金,飛奔的腳步硬生生剎車,李素甚至能看到他的鞋底在地上摩擦出兩道冗長的剎車線……

    停下腳步的李治臉色大變,無比驚恐地看著程咬金。

    「哎呀!廚房裡燉著湯,忘關火了!兩位自便,治有急事先處理一下……」李治原地轉身,逃命般跑遠。

    程咬金大笑:「殿下既然讓老夫自便,老夫可就不客氣了!」

    李治逃命的腳步停下,一臉訕訕地回來,彷彿此刻才認出程咬金似的,露出無比虛偽的驚喜表情。

    「哎呀,這不是程叔叔麼?晚輩眼力不好,失禮了……」

    程咬金似笑非笑:「終於認出老夫了?可以上酒菜了麼?」

    「可以可以,程叔叔請入堂上座。」李治訕訕地笑道。

    程咬金也不客氣,一馬當先走近了中堂內。

    李治和李素故意落後幾步。

    見程咬金進去了,李治神情頓時哭喪起來,幽怨地看著李素。

    「子正兄為何將這老……咳,老叔叔招來了?」

    李素黯然道:「別提了,流年不利,造化弄人,長歌當哭……」

    斜眼瞥著李治,李素悠悠道:「剛才在大街上遇到程伯伯,聽說我要來晉王府,程伯伯強烈要求同往,他說昨日拜會你時,你們二人相談甚歡,臨走時你還親自將他送出府門外,並且流下了依依不捨的淚水,程伯伯很受感動,決定今日再給你一個流下依依不捨的淚水的機會……」

    李治一聽頓時炸了:「我『依依不捨』?還『淚水』?我……現在就當他的面擊柱而死!」

    一把拽住李治的衣領,李素道:「等一下再擊柱,先滿足我的好奇心,昨日你究竟跟這老貨聊了什麼?感覺你們之間溝通有問題呀……」

    李治悲憤交加道:「程叔叔……呸,這老貨!昨日莫名其妙拎了一些禮品來拜會我,當時我還挺高興的,簡直受寵若驚,子正兄你知道,我在朝中素無人脈,尤其是那些將軍們,為了避嫌,在東宮太子人選未定之前,都不敢與我來往過密,這老貨是第 個拜訪我的將軍,於是我自然要盛情款待……」

    李素同情地看了他一眼:「所以,你被這老貨搶劫了?」

    李治驚奇地道:「子正兄為何這般清楚?難道你……」

    李素板起臉:「別跑題,接著說。」

    李治嘆了口氣,道:「我雖沒被搶,但其實跟被搶也差不多。這老貨進門後,我吩咐設宴,這老貨強烈要求喝你家產的烈酒,我自然不能拒絕,結果咣咣兩盞酒下肚,我便有些暈乎了,這老貨卻酒興正酣,說光喝酒沒意思,要玩遊戲,不僅玩遊戲,而且還要添點綵頭,我當時已有些迷糊,自然毫不猶豫地答應了,結果老貨說要玩擲壺的遊戲……」

    李素望著他的目光愈發同情。

    「擲壺」是大唐酒宴時比較流行的遊戲,遊戲規則很簡單,站在規定的距離外,單手握箭矢,將它投到不遠處的箭壺裡,每十矢為一局,按投中多寡者定勝負。

    這種遊戲比較文雅,大多在文人之間流行,至於武將喝酒時喜歡玩什麼,看看程家的家宴便知道了,耍斧子,群魔亂舞,抱著歌舞伎亂啃亂摸,把親兒子吊在樹上用鞭子抽等等,玩法推陳出新,不拘一格,非常豐富多彩。

    程咬金是領兵多年的武將,平日裡練的就是弓馬騎射,準頭自然不弱,他大搖大擺跑到李治家裡,提議玩這種文人玩的軟綿綿的娘炮遊戲,而且對手還是一個喝得暈暈乎乎的傻皇子,其用心可謂非常險惡。

    「好吧,我大致明白了,直說吧,你輸給這老貨多少值錢的東西?」李素嘆道。

    李治眼淚都快下來了:「府中前堂內所有銀器,銅器,瓷器,字畫,孤本善籍……我就這麼說吧,這老貨走了以後,我家前堂裡已經空空蕩蕩,如同被盜匪強梁洗劫過一般,洗得特別乾淨……」

    李素若有所思:「所以,你昨日親自送他出門,流下的淚水那是……」

    李治哽咽道:「那是悔恨自己引狼入室的淚水,那是哀求他放我一馬的淚水……」

    滿足了好奇心的李素舒服地嘆息,然後笑撫李治的狗頭:「好了,我沒什麼要問的了,你剛才說要擊柱而死,嗯,快去吧。」

    李治抹了把淚水:「我不想死了,我要好好活下去!」

    中庭堂內,程咬金大馬金刀坐在客座,氣定神閒地等著上酒上菜。

    李治苦著臉向程咬金行了禮,然後吩咐設宴。

    沒過多久,酒菜上桌,酒仍然是程咬金愛喝的烈酒,酒菜上桌程咬金便端起了酒盞。

    李素為難地看了面前的烈酒一眼,道:「程伯伯您盡興就好,小子想喝葡萄釀……」

    李治在一旁忙不迭點頭附和。

    程咬金鄙夷地看了李素一眼:「男兒大丈夫,喝那種軟趴趴的酒不夠丟人錢!」

    李素道:「是這樣的,程伯伯,烈酒呢,小子可以陪您喝,不過喝酒的中間您可防不住小子偷姦耍滑,敗了您的興頭……」

    程咬金嫌棄地揮揮手:「趕緊換酒!愛喝啥喝啥,老夫獨愛這刀子割喉般的烈酒,哈哈!」

    說完滿飲一盞,滿足地嘆口氣。

    李素和李治也喝了一盞葡萄釀,嗯,果然軟趴趴的,跟果汁一般酸酸甜甜的,不過很好喝。

    程咬金連飲了三盞烈酒,這才意猶未盡地捋了把亂糟糟的鬍子,看著李素悠悠道:「從昨日回到長安到今天,子正怕是聽了不少誇讚你的話吧?覺得怎樣?高興不?痛快不?」

    李素苦笑道:「說實話,不算太高興,小子當初奉旨斷後,之所以領軍反其道而行,南下攻打平壤,其實也是被逼急了,用兩萬輕騎去狙擊泉蓋蘇文的十五萬大軍,跟送死沒有兩樣,小子向來貪生怕死,戰場上也只敢揀軟的捏,所以索性不管泉蓋蘇文,掉頭南下打平壤去了……」

    程咬金哈哈大笑:「說得好,解釋得也好,聽起來像是你這種人的脾性,好像只是稀里糊塗立了個大功似的,嗯,合情合理,不過呢… …你把老夫當傻子了?」

    「程伯伯莫誤會,小子沒那意思……」

    程咬金冷笑:「奉旨斷後的不止你一人,李績老匹夫也在呢,你說你貪生怕死方才選擇南下,李績難道也 貪生怕死?」

    李素語滯:「…………」

    程咬金又滿飲了一盞酒,悠悠嘆道:「東徵之戰不算順利,若沒有你和李績攻破平壤的功勞墊著,陛下這次回到長安恐怕會被門閥世家們罵得體無完膚,幸好你和李績的這個大功給陛下挽回了許多顏面,也給咱們這些隨同出征的將軍們挽回了顏面,說起來老夫要謝你才是……」

    李素急忙道:「程伯伯,立下功勞的不是我和舅父,是陛下!當初奉旨領軍斷後之前,陛下將我和舅父宣進帥帳,面授機宜,交代我等先克慶州取得糧草,再轉道南下攻破平壤,泉蓋蘇文則必然回軍援救,我軍主力被追擊之危不戰自解,都是陛下的主意,小子和舅父只是依計行事罷了,小子不敢貪天之功。」

    程咬金意外地挑了挑眉毛,接著彷彿明白了什麼,哦了一聲,若有深意地看了旁邊的李治一眼,呵呵笑道:「晉王殿下是你一心輔佐的未來太子,老夫是你發自內心尊敬愛 膜拜的長輩,在晉王和老夫面前也不能說句實話?子正做人是不是太小心了?」

    李素苦笑道:「不管事實如何,小子在任何人面前只能這麼說,程伯伯見諒… …」

    程咬金沉吟片刻,道:「雖說有點多餘,不過凡事小心還是沒錯的,這一點你沒做錯,往後在任何人面前就這個說法,一則可避禍,二則為陛下挽回顏面徹底一點,陛下也不會虧待你……」

    李治在一旁聽得雲山霧罩,一臉的茫然不解,然而,沒過多久,李治彷彿悟了一般,臉上露出恍然之色。

    李素一直在靜靜觀察著他的表情,見李治如此模樣,李素不由頗感欣慰。

    大半年監國的經歷,顯然讓這個小屁孩的政治覺悟提高了不少,果然是有長進了。

    程咬金話說到這裡便沒再繼續這個話題了,李治的身份比較敏感,二人背地裡議論的是他親爹,有些誅心的話實在不方便當著李治的面說。

    飲了一盞酒後,程咬金哈哈一笑,道:「不管誰立功,你與李績打進高句麗都城總歸是有功的,陛下應當重重封賞,老夫遇見你時你剛從太極宮出來,說說吧,陛下這回又封賞了什麼?難不成把你的爵位晉到郡公了?都快與老夫平起平坐了,哈哈,少年郎果然了不得!」

    李素尷尬地道:「程伯伯您猜錯了,陛下對我並無封賞,一絲一毫都沒有……」

    程咬金笑聲頓止,驚愕地睜大了眼:「沒有封賞?這……說不過去呀!小子,你是不是闖禍了?」

    李素無辜地道:「沒有呀,程伯伯您向來懂我,小子做人做事老實本分,很少闖禍的,再說小子昨日才回到長安,就算想闖禍也來不及呀。」

    程咬金冷笑:「'老實本分'?小娃子胡說八道不要緊,天下真正老實本分的人何辜,與你歸為一類,無端被侮辱……」

    撓了撓頭,程咬金無比疑惑道:「不應該呀,陛下 來賞功罰過分明,而且功過之賞罰馬上兌現,甚少拖延,你與李績立了這麼大的功勞,陛下沒理由不封賞你呀……」

    李素笑道:「不封賞也沒關係,或許是陛下忘了,畢竟陛下從高句麗回來後身子便一直抱恙……」

    程咬金搖頭:「陛下才四十出頭,可沒有老糊塗,為何沒有封賞你,背後必有深意……」
V123210 發表於 2018-3-23 00:19
第九百四十一章善始善終

    賞罰分明也是大唐初期的特色之一,大唐軍隊能成就無敵於天下的赫赫威名,與軍中的賞罰制度有著直接關係。

    程咬金作為領軍多年的大將軍,自然對軍中製度很熟悉,李世民今日沒有當場封賞李素,他覺得很不正常。

    「深意?陛下有何深意?」李素撓頭,有些忐忑地猜測,難道李世民對自己有意見?啥意見呢?自省過後,李素覺得自己除了睡過他女兒外,大抵應該沒別的地方得罪過他,而睡他女兒這件事呢,純粹是發乎情,卻忘了止乎禮……

    程咬金也陷入了沉思,他在思考李世民的深意。

    老流氓以蠻不講理的姿態叱吒朝堂多年,卻一直混得風生水起,若別人以為他是靠拳頭混出來的地位,那就大錯特錯了,事實上程咬金也經常思考,經常揣度聖意,他很清楚自己的定位,蠻不講理只是偽裝起來的表象,聰明才是他的本質,一個蠢笨的人在老狐狸扎堆的朝堂上,是不可能混得風生水起的,蠢人基本已被淘汰乾淨了,有的連墳頭的草都長得老高了。

    「你進宮面君,在宮裡待了多久?」程咬金忽然問道。

    李素想了想,道:「半個時辰左右吧,似乎很快……」

    程咬金盯著他的臉:「東徵以前你進宮覲見陛下,通常待多久?」

    李素回憶了一下,道:「最少一個時辰,聊得盡興的話,清晨進宮,傍晚才出來。」

    「陛下今日與你說話時,氣色如何?」程咬金緊接著問道。

    李素嘆了口氣,扭頭看了李治一眼,道:「陛下精神不大好,今日之所以出來得快,是因為陛下與我聊著聊著,忽然睡著了……」

    程咬金臉上露出悲涼之色,沉默許久,嘆道:「陛下他……不再是當年那位意氣風發的英武的秦王了。英雄遲暮,美人白頭,痛之甚也……」

    李治也露出黯然傷懷之色,眼眶漸漸發紅。

    李素皺著眉道:「程伯伯為何問起這些?」

    程咬金獨自傷感了許久,才道:「老夫應該明白陛下為何不封賞你了。」

    儘管不在乎官爵,但李素還是很在乎這件事的答案,急忙道:「為何?」

    程咬金悠悠道:「陛下自東徵以後,抱病越來越重,恐有不測之厄,不出意料的話,一月之內,陛下必將宣佈東宮太子人選,而這位未來的太子,十有**便是晉王殿下了。」

    說著程咬金朝李治拱了拱手,接著道:「太子既定,國有儲君,陛下已無後顧之憂,然而卻有壯志未酬之憾,意氣消沉之下,陛下必須要提前為下一任的帝王鋪路了,老夫揣測,恐怕這段時期咱們大唐的許多策令會有變化,尤其是三省六部的朝臣,也會有變動,當初前太子承乾謀反事敗,魏王泰趁機安插無數黨羽入朝,這股勢力陛下必然要拔掉的,還有就是年輕能幹的臣子,將來能夠忠心輔佐 君的臣子,陛下也要為下一任帝王留下,妥善做好安排,而子正你,正是陛下屬意的輔佐新君的肱股重臣……」

    李素漸漸明白了:「所以,陛下不封賞我的原因,是想留給下一任帝王來封賞?如此一來,我這個臣子必然會對新君感恩,從此愈發忠心事君,不生二志……」

    程咬金讚許地點頭: 「確實是個聰慧的娃子,一點即透,沒錯,以老夫的揣測,陛下應該是這個意思,破敵都城這樣的大功可不是隨便能得到手的,尤其還是大唐立國以來的勁敵,死敵,破他們的都城更是揚眉吐氣,更何況你還一手炮製了敵國的內亂,按說如此大的功勞,陛下至少也該將你的爵位晉陞一級,如今你也有二十多歲,朝中已積累了一定的人脈和善緣,封你為郡公也不為過,可陛下對你卻沒有任何封賞,這說明他要將封賞你的這份皇恩留給下一任帝王……」

    臉上再次露出悲愴之色,程咬金嘆了口氣,道:「陛下……這是在安排後事了。」

    李治和李素同時一驚,李治頓時流下淚來,哽咽道:「程叔叔,父皇他難道真的……治見父皇除了精神不大好之外,似乎並無大礙呀,為何……」

    程咬金憐愛地看了他一眼,道:「東徵之戰晉王殿下你並未參與,老夫和子正可是親身經歷的,當初靺鞨六部騎兵偷襲我後軍,燒了我軍糧草,東徵不得不馬上停止,全軍必須撤回境內才能自保,陛下一生之宏願付諸東流,當場便吐了血,以老夫來看,陛下因這一戰而折了陽壽啊……」

    李治聞言大哭起來,悲傷的哭聲在殿內迴蕩。

    程咬金和李素相顧無言,沉默地搖頭不語,殿內陷入一片寂靜的悲傷氣氛中。

    不知過了多久,李治才稍微恢復了冷靜,垂著頭默然飲泣不已。

    程咬金這才接著道:「陛下對子正不加封賞,但為了下一任帝王的平穩過渡,陛下一定會對朝堂官吏重新做一番調整,子正的爵位暫時不會晉陞,但官職卻必然在近期內會有變化……」

    李素愕然道:「陛下會封我什麼官職?」

    程咬金道:「老夫不知陛下具體會封你什麼官職,畢竟聖心不可測,但可以肯定,子正是陛下心中輔佐新君的核心臣子,而且子正的本事大,這些年陸陸續續立過太多功勞,陛下交給你的差事從來都是辦得漂漂亮亮的,陛下對你寄予厚望,尤其是你這人有本事,卻沒有野心,古往今來的帝王最喜歡最放心的,便是你這樣的臣子,所以陛下一定會將你安排在很重要的位置上,這個位置或許離『位極人臣』這四個字很近,如今的大唐朝堂裡,左右僕射,侍中和中書令等等,都是位極人臣,俗稱『宰相』,子正你的官職恐怕離它們不 遠,未來的帝王若信任你,一紙聖旨之下,只消升調一級,你便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

    程咬金嘆道:「老夫跟隨陛下多年,揣度陛下亦多年,若不出老夫意料之外的話,陛下的旨意應與老夫所料相差不大,子正這幾日在家安心等候宮裡的聖旨吧。」

    酒宴到最後,氣氛已有些沉重了,李世民的病情令三人都無心飲樂。

    與心不在焉的李治聊了一陣後,李素和程咬金告辭出府。

    李治將二人送到門口,待二人走後,李治吩咐備馬車,匆匆入太極宮。

    李素和程咬金走在朱雀大街上,走得很慢,二人都有許多心事,卻不知從何說起。

    走了許久,李素忽然道:「程伯伯既然知道晉王殿下十有**會成為太子,為何昨日還訛他那麼多東西?程伯伯不怕得罪他麼?」

    程咬金笑道:「你只見老夫訛他東西,卻沒見老夫給他的好處,老夫可是頭一個正式拜訪他的軍中武將,可擔著不少幹係呢,有了老夫帶頭,軍中其他那些老匹夫們自然也就明白意思了,未來這些日子裡,他們會一個個上門拜訪,時至今日,魏王已不足為慮,東宮太子的人選快塵埃落定了,今時不同往日,以往東宮儲君人選存疑,咱們這些武將不敢妄動,怕一不小心便是滅頂之災,如今卻不一樣,晉王作為未來的太子,咱們武將按禮數拜訪他,也算是提前站個隊。」

    「陛下既然開始安排後事,最近這些日必然會馬上正式冊封太子了,晉王這大半年奉旨監國,聽說幹得很不錯,陛下在遼東時便接到長安城的奏疏,留守朝臣皆 晉王讚譽有加,陛下也不止一次誇讚過他,相反,比起晉王的表現,魏王這大半年隨軍出征卻沒有任何亮眼之處,反而做了一些挑撥離間的小人之舉,陛下已對他愈發失望,不出意外的話,太子人選必然是晉王了。」

    程咬金朝他咧嘴一笑:「你與晉王向來交好,他這個太子的位置更是你一手將他扶上去的,將來若論潛邸從龍之功,你當為首功,李家往後更是飛黃騰達,不得了了。」

    李素並無高興之色,只是淡淡地道:「站得越高越危險,將來晉王若掌權,必賜我高官顯爵,然而臣權若過大,一方面固然是帝王的信任,另一方面,卻也成了眾矢之的,晉王再年長幾年,見識了朝堂人心和世情炎涼,待我之聖眷是否如故,誰都不知道,所以越到高處,越要有一顆清醒的腦袋,知道自己該幹什麼,知道別人在想什麼,知道何時該進,何時該退……」

    苦笑著攤開手,李素道:「身在朝堂,操心的事太多了,這也是當初我一直躲開朝堂的根本原因,我不願一生都活在算計與被算計裡,我的理想不過活得富足而自在,不被世情俗雜所擾,不與旁人結怨,可是不知為何,我卻糊裡糊塗走到了今天這一步,越走越遠,當初的理想已成了一輩子都實現不了的空中樓閣,鐘鼎山林,各有天性,我走的這條路,與我的初衷已完全背道而馳了,將來 飛黃騰達,應該快樂嗎?」

    程咬金對李素的這番話有點意外,沉默片刻,輕聲道:「你對晉王不信任?」

    李素笑了:「當然信任,他是我一手扶到太子位置上去的,怎麼可能不信他?只是人這輩子要扮演的角色很多,身份不同了,心思自然也不同了,晉王是我的朋友,無論我或他有了任何麻煩困境,我們都願為對方拼盡全力解決,太子也是我的朋友,如果他有了困難危機,我同樣願意為他出力,而他也願意為我解決各種危機,可是,將來有一天,他當上了皇帝呢?他眼裡裝著的,是整個天下,是朝堂上幾百上千的臣子,而我,只是他的臣子之一,那時的他,在我遇到困難危機的時候,是否願意一紙令下,解決我的危機?我這輩子立過這麼多功勞,待他長大了,成熟了,是否會對我有所猜忌?」

    程咬金睜大了眼,訥訥無言。

    李素嘆道:「成長總要付出代價的,尤其是皇帝,我不希望看他成長起來以後,首先拿當初的朋友開刀,這是人世間最痛苦的事了,被殺的人痛苦,拿刀的人也痛苦,所以我現在要做的,不是將來當多大的官,封多高的爵,而是避免將來發生這種情況……」

    程咬金好奇道:「你有辦法避免?」

    李素笑道:「暫時想不出辦法,不過一定有辦法的,很多人都說維持一輩子的夫妻恩愛不容易,其實在我看來,維持一輩子的朋友情義更不容易,夫妻之間生嫌隙不過是生活裡的雞毛蒜皮,吵得激烈,和好也容易,但朋友之間若生了嫌隙,必然是因為利益,要調和這種矛盾可就難多了,晉王還小,或許沒意識到將來必須要面對的這些問題,那麼便交給我吧,我盡最大的努力,維持我與他的這段朋友情義,善始善終,一生不變。」

    程咬金沉默許久,嘆道:「你是 好娃子,老夫今日算是見到了你有情有義的一面,晉王當初能認識你,得你輔佐,與你結交,是他此生最大的幸事。」

    李素搖搖頭:「我只是凡人,照樣有貪嗔喜怒,其實該慶幸的是我,感謝上天,讓我來到這個年代,讓我親眼經歷了大唐蕩氣迴腸的盛世,並且親身參與其中,來到這盛世,我不負此生。」

    *** ************************************************** ******

    與程咬金道別後,李素接著拜望了幾位長輩。

    意料之中的,每位長輩都對他在高句麗的表現稱讚不已,而李素則費盡了口舌,指天發誓所有的行動全是當今陛下的安排,這鍋我不背……

    長輩們都是老狐狸,瞬間秒懂,當李素被灌了一肚子踉蹌離開時,長安城裡的輿論差不多便造起來了。

    一切都是當今陛下的功勞,李績和李素不過是奉旨而為。

    東徵失敗後,李世民掉到地上的臉面被李素拾了起來,撣了撣灰塵,畢恭畢敬奉還給了李世民。

    想要避禍,想不被帝王猜忌,李素只能選擇這麼做。

    回到家裡已是傍晚時分,一天時間就這麼忙過去了,躺在院子中間打瞌睡曬太陽蹉跎歲月的美好願望只能從明日開始。

    飯後,李素與許明珠依偎在後院的臥房中,二人滿臉幸福地看著襁褓裡的女兒,她的每個小表情小動作,都引得夫妻二人開懷直笑。

    「夫君給女兒取了大名,『蓁』這個字取得真好,女兒也喜歡呢,每次喚她名字她總會咯咯的笑。」

    說著許明珠忽然喚了女兒一聲。

    女兒果然咯咯笑了起來,笑聲不大,笑容很甜,李素的心都快被融化了。

    「夫人,女兒笑起來特別像你,眼睛彎成了月牙兒,很甜。」李素摟著許明珠的肩笑道。

    扭頭注視著許明珠,李素道:「昨日聽爹說,你生孩子時遭了大罪,差點連命都沒保住,怎麼回事?」

    許明珠搖搖頭:「沒事,阿翁有些誇大了,沒那麼嚴重的。」

    朝李素展顏一笑,許明珠道:「婦人生孩子不都是這樣麼?生一回孩子就像闖一回鬼門關,跟地位官爵無關,無論卑賤還是尊貴,一生都要過幾次鬼門關的,妾身還算幸運,看來也是個有福的人,老天不忍心讓妾身結束這享福的日子呢,出了月子妾身便抱著孩子去東陽公主的道觀給老君還了願,公主殿下還為妾身和孩子念了七七四十九日的祈福經文,她真是有心了……」

    李素嘆道:「生孩子如此兇險,夫人,不如咱們以後不生了吧?就一個女兒挺好的……」

    話沒說完,許明珠立馬變色:「夫君又說什麼胡話呢?當然要生,沒個兒子繼承夫君的爵位和家業,妾身便是李家的千古罪人,夫君不可陷妾身於不孝不義。」

    李素嘆了口氣,跟這個年代的女人簡直沒法溝通,大家的代溝隔了一千多年。

    「生吧生吧,大不了你下次生的時候我把孫老神仙請來坐鎮。」李素沒好氣道。

    許明珠笑了:「若孫老神仙給妾身接生,咱們的孩子可算有福呢,出生便沾了仙氣兒,以後定是安邦定國的大人物,或許只比夫君差一點點……」

    李素嗤笑:「沾仙氣兒?呵呵,那位老神仙如今不知躲在什麼山洞裡煉丹嗑藥呢,將來咱們的兒子若也學他煉丹求長生,我便索性抽死他,仙丹都不用吃,直接位列仙班。」

    許明珠捶了他一記:「虎毒尚不食子,夫君說這些狠話做甚?」

    李素垂頭看著呵欠陣陣的女兒,眼中頓時滿是柔情:「還是女兒好,女兒懂事,乖巧,長得也迎人……」

    頓了頓,李素道:「過幾日我與晉王殿下說一聲,借他的曲江池芙蓉園一用,咱家為女兒辦一場熱熱鬧鬧的遊園宴會,遍請長安城所有的長輩和親朋好友,認識的全都請。」

    許明珠遲疑道:「夫君這樣安排恐怕不妥吧?妾身只聽說大戶人家生了兒子才會設宴慶賀,未曾聽 生女兒的也設宴,夫君……妾身覺得,還是算了吧?」

    李素硬邦邦地道:「什麼算了?偏要辦,我生女兒我高興,我就喜歡撒錢辦宴席,請大家遊園,讓天下人都知道,我李素生了個可愛乖巧又美麗的女兒!」

    重重點了點頭,李素道:「嗯,就這麼愉快的決定了!設宴,遊園!讓薛管家派人去長安城,跟晉王殿下說一聲,借他家芙蓉園一用,家裡開始準備請柬,認識的人全都請。」
V123210 發表於 2018-3-24 00:10
第九百四十二章高陽孽情

    成為權貴以後,李家漸漸習慣了權貴的生活,包括社交的方式。

    包園子,設宴,歌舞伎唱唱跳跳,好酒好菜不要錢的往上端,園子搭高台,雜耍把戲班子玩命的表演,看到精彩刺激處,權貴一聲「賞」,大筐的銅錢往高台上扔,真正是鮮花著錦,烈火烹油,富貴到了極處。

    李家很少這麼高調,以李素的性格,他只恨不得將自己埋在人群裡,最好誰都沒發現他。

    不過為了心愛的女兒,李素願意高調一回,不為別的,僅只「寵愛」二字。將來女兒長大了,在權貴的女眷圈子裡走動,別的女眷就會指著她悄悄議論,「看,就是她,剛出生時,當時還是縣公的老爹為了她包下了整個芙蓉園,全長安的權貴高官都來了,比太極宮的朝會還熱鬧,可見她爹多麼寶貝這個女兒……」

    李素喜歡聽到這樣的議論,喜歡滿足這種華而不實且略嫌幼稚的虛榮心,就是要讓全天下的人看到自己有多寵愛女兒,教那些長安城裡權貴子弟混賬小子們招惹自己的女兒前,先掂量掂量自己家的斤兩。

    家主一聲令下,薛管家開始廣撒請柬。

    三日後的長安城芙蓉園,敬請長安各大門閥以及朝臣武將蒞臨,李家設宴款待,遊園泛舟,荷池醉酒,為喜添女兒而賀。

    長安城裡的權貴太多,平輩或是爵位稍低一些的,李家便遣下人送請柬,而朱雀大街的那些長輩,則必須由李素親自登門去送,於是李素的懶散日子仍未到來,不得不繼續忙碌,每日在長安城和太平村之間奔波。

    …………

    春日裡的池塘微風拂面,一片被風吹落的綠葉落在池塘的水面上,鏡子般的水面漾開了圈圈漣漪。

    池塘上的涼亭裡,李素閉著眼,枕在東陽修長的大腿上,軟軟的又有彈性,李素舒服得想睡覺。

    東陽手裡握著一卷經文,不知是道家的什麼經,估摸連她自己都不清楚,一男一女在這涼亭裡,享受著微風與陽光,幹什麼都比看書強多了,東**本一個字都沒看進去。

    「從你回到長安就只見你每日不停的忙,天天朝長安城裡跑,好幾日了才捨得來我這裡一趟,沒良心的,虧我每日在道觀裡望眼欲穿……」東陽嗔道。

    「我也不想忙啊,整天躺在院子裡睡覺曬太陽,多舒服,可是總有一些亂七八糟的事主動找上我,我能怎麼辦?我是應該把事解決了,還是把那些找事的人殺了?」

    東陽輕笑道:「可我聽說,你最近忙的事是你自己找的,要給女兒辦酒宴,連芙蓉園都包下來了,嗯?」

    李素哦了一聲:「差點忘了通知你,三日後清晨,長安城芙蓉園,請公主殿下賞光,不賞光也沒關係,紅包禮品一定不能忘,這個都忘了就太不講究了,對吧?」

    東陽端起架子道:「本宮就給李縣公一個面子,勉強賞光一回吧……」

    李素拱了拱手:「多謝公主殿下賞光,記得一定要給賀禮啊,不給我死給你看……」

    東陽笑著擰了他一記:「鑽錢眼裡去了!家裡藏那麼多錢,幾輩子都花不完,要那麼多錢做什麼?」

    「別管,我喜歡摟著錢睡覺,管得著嗎?」

    李素說著打了個呵欠,神情開 始進入睡眠模式。

    東陽見他懶洋洋的樣子,又氣又覺得無奈,可是,想想自己已大半年沒見過他枕在自己腿上懶洋洋睡覺的模樣了,東陽心中又覺得滿是溫暖與柔情。

    就這樣靜靜的,痴痴的近距離看著他,看著李素漸漸睡熟的面龐,東陽看了很久,忽然招了招手,將涼亭外的綠柳叫來,雙手比劃了一下,示意綠柳拿張皮氅過來蓋在李素身上。

    綠柳剛準備轉身離去,卻聽到李素淡淡地道:「不用了,我沒睡著。」

    東陽嚇了一跳,卻見李素仍閉著眼,不由嗔道:「嚇壞我了,沒睡閉著眼在想什麼呢?」

    李素嘴角泛起一抹笑意:「想的事太多了,回到長安後,我發現要辦的事很多很多,多到堆起來了,有些事是長遠的打算,有些是近在眼前的,可我偏偏就不想動彈……」

    東陽柔聲道:「不想動彈就躺著,你以前的樣子挺好,悠閒懶散的樣子就跟當年河灘邊曬太陽時一個樣,我很喜歡……」

    李素睜開了眼,笑道:「我再做幾年的事,把事情都安頓好,然後便上疏告老還鄉,好不好?」

    東陽白了他一眼:「你才二十多歲,告什麼老?看看房相,孔穎達他們,七八十歲了還在朝堂上蹦達呢,也沒見他們說告老。」

    說到「房相」,東陽臉色忽然一滯,神情變得有些怔忪起來。

    李素久未聽到動靜,張開眼見東陽忽然發呆,不由奇道:「聊天聊得好好的,你這突然開啟痴呆模式讓我很不適應啊……」

    東陽回過神,幽幽嘆了口氣:「只是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什麼事?」

    「高陽你還記得吧?」

    李素眨眼:「記得,當初咱倆的事被你父皇發現後,高陽可幫了咱們不少,嗯,是個好同志。」

    「高陽後來尚與房相家的二子房遺愛,可高陽卻並不喜歡房遺愛,她嫌房遺愛是個沒本事的紈褲,胸無大志遊手好閒……」

    李素不高興了:「胸無大志遊手好閒怎麼了?吃她家大米了還是吃她家肉夾饃了?什麼事都不用乾自有朝廷養著,上面還有一個威風八面的宰相老爹罩著,每天牽狗遛鳥打獵逛窯子,多麼幸福的生活呀,高陽她還想怎樣?」

    東陽嗔道:「沒來由的發什麼火?」

    李素哼道:「我就是想為胸無大志遊手好閒的人喊喊冤,他們太冤了……」

    東陽笑道:「其實你是為自己喊冤吧?好了,我接著說,高陽並不喜歡房遺愛,夫妻二人成親後關係一直不咸不淡,冷得很,後來高陽跟一個名叫辯機的和尚來往過密……」

    李素道:「這些我都知道,你以前說過,而且我勸過高陽。」

    東陽嘆道:「我也勸過她,可她顯然並沒有聽進去,這些日子與那個和尚來往得更勤了,去年冬天你們剛出征,她便找了個禮佛的藉口,直接上山與那和尚住在一起了,長安城流言四起,房家上下面上無光,聽說房相很生氣,準備上疏給陛下,後來被房遺愛攔住了。」

    李素沉默片刻,道:「其實高陽與房遺愛根本沒有夫妻緣分,是陛下的一紙聖旨強行將他們撮合在一起的,如今看來,結束這段夫妻緣分才是最 的選擇……」

    東陽苦笑道:「大唐律法確實允許夫妻離異,可那是針對民間的,房相可是宰相,高陽也是天家公主,夫妻就算成了仇敵,父皇也斷然不會允許他們離異的,傳出去又是一樁天家的醜聞……」

    李素冷笑:「若不允許他們離異,天家將會弄出更大的醜聞。」

    東陽看了他一眼,良久,幽幽嘆道: 「已經鬧出更大的醜聞了……在你回長安之前,高陽悄悄來找我,說她已經有了身孕……」

    李素驚訝地道:「誰的?難道是……」

    東陽嘆道: 「高陽與房遺愛兩年未同房了,自然不是他的。」

    「她懷了和尚的孩子?幾個月了?」李素驚道。

    「算算日子,差不多兩個月了……」

    東陽憂心忡忡地嘆氣:「不過,這個孩子沒保住,上月小產了,流了很多血,她不敢回房家,在我道觀裡養歇了一個月,前幾日才走,然而,這事根本瞞不住人,房家早些日已知道了高陽懷了和尚的孩子一事,全家都炸了鍋,聽說房相大怒,當夜狠狠責打了房遺愛一頓,房相夫人更是把家都快拆了,不僅嚴厲訓斥了房遺愛,還命令房相必須將此事上奏給父皇,說房家攀不起這位金枝玉葉,請父皇將高陽接回宮去,房相不想把事鬧大,被天下人恥笑,房夫人氣極了,又把房相揍了一頓……」

    李素目瞪口呆,定定地看著東陽,半晌沒出聲。

    東陽說完後,見李素痴呆的模樣,不由氣道:「餵,跟你說話呢,你發什麼呆呀?」

    李素回神,嘖嘖嘆道:「好精彩啊……我出征大半年,長安城竟如此熱鬧,太不厚道了,太不厚道了啊!」

    東陽疑惑道:「誰不厚道?」

    「房家,高陽,都不厚道。」

    「為何?」

    「如此刺激精彩的情節,為何不等我回到長安後再好好開始他們的表演?趁我出征在外,他們把這狗血情節演完了,我回來只看到了落幕,你說我冤不冤?」

    東陽氣得捶了他一下,道:「跟你說高陽的事呢,你扯到哪去了?人家高陽都快瘋了,你還幸災樂禍的看熱鬧。」

    李素懶洋洋地道:「作為局外人,我當然只能看看熱鬧了,不然能怎樣?」

    東陽嘆了口氣,道:「房相眼看要將此事上奏父皇,到時候高陽會被責罰,宮裡又是一場大亂,高陽說不定會被父皇削去公主爵號,收回田產食邑,為庶民,你……能幫幫高陽嗎?」

    李素哈了一聲:「開什麼玩笑,高陽懷孩子我在中間可沒出過半分力,自己做的孽自己承擔,我為何要幫他?」

    東陽垂頭:「其實,我也很不贊同高陽之所為,不過,我和她同為姐妹,這些年我過得孤獨,只有高陽經常過來陪我,我一直記得她對我的好,就算她做錯了事,我也不忍心看她被千夫所指,看她落得一無所有,被天下所棄……」

    李素神情漸漸嚴肅起來:「高陽與那和尚的事,你覺得是對是錯? 」

    東陽搖頭:「自然是做錯了。」

    「高陽與房遺愛的婚事並不是她自己的選擇,她只是一個想追求自己幸福的女子,只想找個喜歡她,同時她也喜歡的男子長相廝守,她哪裡錯了?」

    東陽愣了:「難道……她與那和尚的事沒做錯?」

    李素又道:「高陽是有夫之婦,和尚是出家人,二人不顧道德廉恥不計後果的苟且在一起,房家對她仁至義盡,她卻將房家的善意全然拋之腦後,房遺愛對她一片深情,更何況她與房遺愛還是有名有分的夫妻,她卻只為與和尚一晌 貪歡,將房遺愛的深情當成草芥踐踏,甚至還懷了和尚的孩子,你能說她做對了?」

    東陽徹底懵了:「那她……到底是做對了還是做錯了?」

    李素拍了拍她彈性十足的大腿,淡淡道:「你看,我兩句話就讓你三觀崩塌了,是吧?現在你是不是開始懷疑人生了?說說感想,活在三觀崩塌的世界裡是什麼感受?」

    東陽呆怔看著他,許久,忽然掄起小拳頭狠狠捶他。

    「你真是個混賬!混賬之名果然名不虛傳,對自己的女人都這般混賬,以後我不知會被你欺負成什麼樣子!」

    李素無法淡定了,雙手抱頭不停的躲閃狂風暴雨般的小拳頭。

    「停!再打就死了,你要當寡婦了,搞清楚,現在是我在被你欺負。」

    東陽終於停了手,卻仍氣憤的瞪著他。

    李素嘆道:「感覺你被高陽帶壞了,真的,以前多麼溫柔的女子,現在變得這麼暴力,這樣不好,趕緊跟高陽保持距離,你墮落的靈魂還能搶救一下……」

    東陽氣笑了:「快說吧,你到底怎麼想的,高陽究竟做對了還是做錯了?」

    李素緩緩道:「平日我很少教別人怎麼做人,因為那是別人的人生,他們殺人放火我都管不著,但你是我的女人,該教的還是要教,剛才我說了兩段話,一反一正都說得通,聽起來都有道理,那麼,事情的本質呢?」

    「其實……世上的許多事根本不能用『對』或『錯』來判定,立場不同決定了對事情的判斷也不同,都沒有錯,或者說,都錯了,高陽這件事也是這樣,外人評判她與那個和尚的事時,全看各人是怎麼判斷的,他們內心覺得道德高於一切,那麼高陽自然錯了,有人覺得追求自己的幸福是件理直氣壯的事,那麼高 陽便是勇敢女性的標竿……」

    東陽看著他,道:「你覺得她做對了還是做錯了?」

    李素淡淡道:「我對這件事並無態度,也不想評論別人的事,對與錯我根本不在乎,我平日的為人就是這樣,只看結果,不論正邪是非。」

    東陽垂頭道:「我明白了,但……我還是想幫幫她,她其實也是個可憐的女子,而且也沒有我這麼好的運氣,做了出格的事,結局恐怕也不會太好,看在這些年姐妹的情分上,我想幫她。」

    李素嘆道:「你知道這件事有多嚴重麼?告訴你幾件很現實的事,第一,你父皇東徵失敗,回到長安後窩了一肚子的火,正愁沒地方發洩,高陽與那個辯機和尚的事發,恰好給你父皇一個發洩怒火的宣洩口,說實話,只要房相的奏疏遞上去,那個和尚死定了,而且會死得很慘,第二,你父皇東徵時已患大病,病情很嚴重,通俗的說,高陽事發後,父皇可能會被活活氣死……」

    東陽驚住:「父皇的病很嚴重?他班師回長安後我進宮見過父皇,他的氣色不太好,可他說只是路上受了點風寒……」

    李素嘆道:「當然是騙你的,風寒不會那麼嚴重。」

    東陽眼淚頓時流下,神情漸漸悲傷起來。

    李素沉默片刻,道:「有空多進宮陪陪你父皇吧,至於高陽,你幫不了她,我也幫不了,只能看你父皇如何決定了,看他想把那個和尚凌遲碎剮成多少片。」
V123210 發表於 2018-3-25 21:54
貞觀大閒人 第九百四十三章官升右丞

    送完請柬後,李素終於回到了懶散到令人髮指的悠閒日子。

    春光正好,躺在院子中間的銀杏樹下,一手端著書本,一手取過茶盞,淺淺啜一口,陽光透過頭頂的樹蔭,零零星星灑下來,微風拂面,很快有了睡意,然後將手上那本一個字都沒看進去的書蓋在臉上,就這樣迷迷糊糊睡著。

    神仙日子不過如此了吧?

    耳邊聽到了匆匆的腳步聲,迷迷糊糊一絲靈智尚存的李素在心裡默念:「不是來找我的,不是來找我的,快滾,快滾……」

    很可惜,李素的念力不夠,美好的願望落空。

    薛管家那討厭的聲音從耳邊傳來,小心翼翼的。

    「公爺,公爺!宮裡來人了,是宣旨的天使……」

    李素嘆了口氣,將書本從臉上拿開。

    「宣旨?我最近闖禍了嗎?」李素茫然問道。

    薛管家一臉無辜的看著他:「這個……得問公爺您自己了。」

    李素揉了揉臉,道:「叫部曲列隊,大開中門,擺上香案,接旨吧。 」

    薛管家急忙離開。

    很快,家裡前庭內擺上了香案,李素穿著正式的朝服站在香案前。

    宣旨的宦官高捧著一卷黃絹走進中門,展開黃絹念道:「……若處中天之闕,俯週宮於目前。如登太岳之岑,觀魯封於掌內。出其不意。兇徒遂擾,初為一陣,四拒勣軍……故,涇陽縣公李素者,固已同軌前烈,齊聲往彥,襃德美功,有國常典。可尚書省右丞,賜黃金三百兩,絲帛百匹,欽哉!」

    一大通聖旨念下來,李素使勁眨了幾下眼,大抵明白意思了。

    這些年多少讀了點書,李素的學問已上升到可以聽懂聖旨的境界了,實在是可喜可賀。

    聖旨的大意先是將李素在高句麗的功績吹捧了一番,當然,李世民順帶著也吹捧了一下自己,畢竟是在天可汗陛下的光輝領導下李素才有如此功績嘛,接著聖旨最後給李素封了官,尚書省右丞,順便打發了一點黃金和絲帛。

    李素雙手恭敬接過聖旨,送宣旨的宦官離開後,呆呆地站在門檻內出神。

    程咬金果然是成了精的老狐狸,前日與程咬金聊天的內容言猶在耳,事實證明程咬金的猜測分毫不差,李世民果然給他封了官,晉爵一事卻隻字未提。

    尚書省右丞是三品官,在朝堂裡已是非常重要的官職了,尚書省的首官是左右僕射,分別是房玄齡和長孫無忌,也就是俗稱的當朝宰相,他們負責執行中書門下兩省制定的軍政策令,也是接觸朝政大小事務最多最繁瑣的部門,自左右僕射以下,便是左右二丞了,如果說左右僕射是謀略軍國大事方向的掌舵者,那麼左右二丞便是貫徹執行皇帝和尚書省兩位宰相的具體執行者。

    更重要的是,按大唐的官場傳統來說,左右二丞不僅是頒布執行政策的人,更是左右僕射的候補人,如果兩位宰相其中一位年老退休了,那麼補上宰相官職的人選通常有兩種方法,第一是選取一位德高望重的朝臣空降補缺,第二便是直接從左右二丞中選一人出來擔任宰相。

    李世民將李素安插在尚書右丞這個位置,其意思已經非常明顯了。

    他已將李素當成了下一任宰相的候選人,如今長孫無忌和房玄齡兩位宰相皆已老邁,房玄齡近年身子尤其多病,隨時都有可能病倒,待將來的新君即位後,李素便是補上宰相官職的不二人選,因為李素確實是個人才,為大唐立過太多功勞,做人做事也謹慎,而且與李治的關係非常好,幾乎是翻版的李世民和長孫無忌。

    有了這些事實,便是李世民將他任為尚書右丞的原因所在。

    李素站在門口,眼睛無意識地看著前方,腦子裡卻轉得飛快。

    看來李世民果真是在安排後事了,而且他更確定了一個事實,李治當上太子已是毫無懸念的事了,否則李世民不可能讓自己去當魏王的宰相。

    只是……李世民究竟還有多長的壽數?

    李素克制自己不去想這個問題,從個人感情上,李素並不喜歡李世民,可是從整個國家的角度上來說,李世民不愧是個好皇帝,他的逝世是大唐最大的損失。

    宣旨的宦官走了,薛管家和丫鬟雜役部曲們紛紛圍上前,喜滋滋地給李素道喜。

    李素回過神,笑了笑,吩咐薛管家給部曲和下人們打賞。

    李家前庭內頓時一陣歡騰。

    回到後院,許明珠正抱著女兒餵奶,看著女兒閉著眼小嘴蠕動的可愛模樣,李素不由將所有的心事全都拋在腦後,上前逗弄起她來。

    許明珠的心情卻不太好,有點氣哼哼的。

    沉默良久,許明珠終於道:「陛下為何只給夫君封了官,卻不給夫君晉爵呢?夫君在高句麗立了那麼大的功勞,都城都是夫君領軍攻破的,聽說整個東徵都不算太順利,甚至可以說是失敗了,唯獨夫君領孤軍攻破敵人都城,為陛下挽回了顏面,這麼大的功勞,將夫君的爵位晉為郡公不過分吧?」

    李素失笑:「你從哪裡聽來的亂七八糟的說法?」

    許明珠哼道:「當然是東陽公主告訴我的,妾身與她經常來往呢,你不在長安的日子,妾身常抱著女兒在她的道觀裡過夜,有時候一聊就是一整宿……」

    李素嘆道:「兩個婆姨關係如此融洽,究竟是福是禍?關係這麼好,以後我對你們撒謊都不容易圓啊……」

    許明珠噗嗤笑了:「夫君說什麼話妾身都信,用不著刻意撒謊的。」

    隨即許明珠俏臉一斂,又變得氣憤不平:「話說回來,夫君立了那麼大的功勞,為何陛下不給夫君晉爵?妾身見識不多,只知道官職再高都有失去的一天,爵位才是能夠傳給萬世子孫的好東西,陛下這事可幹得不地道,憑什麼不給夫君晉爵?」

    李素苦笑道:「這事呢,沒那麼簡單,陛下有陛下的深意,他並沒有虧待我,夫人現在看不出來,過些日子大抵會明白了。」

    許明珠看著他:「夫君不是經常與妾身說朝中的大小事麼?這幾年得了夫君的教誨,妾身大抵也知道朝堂是怎麼回事了,難道朝堂裡有變故?或是有什麼不可測的兇險?」

    李素笑道:「沒那麼嚴重,總的來說是好事,算是喜憂參半吧,具體怎麼回事我還沒想明白,等我想明白了再告訴你。」

    許明珠點頭,接著笑道:「其實夫君與妾身說的那些國事啊,朝堂啊,妾身也有許多聽不明白,不 妾身還是覺得很高興,至少妾身知道夫君在想什麼,在愁什麼,這就夠了。」

    …………

    封官是喜事,家裡李道正薛管家他們沒意識到李世民封李素為尚書右丞背後隱藏的深意,但是朝堂上的朝臣們可就敏感多了,消息傳出去以後,無數朝臣在第一時間便馬上想到了李世民的用意。

    特意將李素封為右丞,陛下分明是將他當成了宰相的第一候補人選啊,也就是說,若干年後,李素將成為朝堂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尚書省宰相,等同於如今長孫無忌和房玄齡的地位。

    反應過來的朝臣們馬上派人上門道賀,官職高一些的諸如長孫無忌,房玄齡和褚遂良等人派家僕帶上禮品登門,官職品級稍低一點的則本人親自帶著禮品上門,兩者的共同點是,大家都帶了禮品。

    莫名其妙的,李家小發了一筆橫財。

    第三日清晨,長安城內的曲江池芙蓉園閉門清場,李家包下了整個園子,邀朝臣和武將們遊園泛舟,並在園中的紫雲樓內大宴賓客。

    至於宴客的目的,卻令長安城的權貴們目瞪口呆,原來竟是李縣公為新出生的女兒設宴。

    女兒……

    在這個男女並不平等的年代,天家的女兒都淪落為皇帝手中的籌碼,皇帝經常用公主換和平,換擁戴,而這位李縣公卻獨樹一幟,大張旗鼓地為女兒慶賀,實在是特立獨行。

    不知不覺,李素成為了大唐權貴裡的一道獨特的風景線。

    遊園當日,李素與李道正站在門口迎客,無數朝臣受邀而來,太陽剛出來,芙蓉園的門口已是賓客盈門,車馬絡繹穿梭不絕。

    李素笑得臉都有些僵硬了,可是邀請的朝臣不論品級高低,大多都是李素的長輩,見了面先奉上笑臉,然後躬身行禮,寒暄客套,當然,收禮也沒少收。

    沒多久,一乘四馬並轅的奢華馬車停在芙蓉園門口,看著馬車外的家僕們打出的儀仗旗旛,竟是長孫無忌親自來了。

    李素急忙上前幾步,恭立於馬車外,家僕將車簾掀開,扶著長孫無忌慢慢下了馬車。

    長孫無忌今日穿得很休閒,一身圓領玄色長衫,腰繫玉帶,胸前繡著一朵祥雲的圖案,頭未戴冠,只在髮髻中別了一支碧綠的玉簪。

    下了馬車,長孫無忌未語先笑。

    「好個子正,每次總能在長安城鬧出點動靜,生個孩子也是驚天動地,整個長安城都知道你子正喜添千金了,老夫尚未當面賀喜你呢,哈哈。」

    李素急忙上前行禮:「小侄拜見長孫伯伯,勞動長孫伯伯親至,小侄不勝榮幸,今日芙蓉園得長孫伯伯蒞臨,園中大放異彩,花苑內百花齊放,只為博貴人一笑……」

    長孫無忌愣了一下,顯然不太適應李素這清新脫俗的馬屁,呆怔片刻,指著李素笑罵道:「你這張嘴著實厲害,老夫這把年紀都分辨不出你是在讚我還是罵我……」

    李素急忙道:「當然是讚您,長孫伯伯是我大唐的國寶重器,陛下倚重如左膀右臂之擎天柱石,小侄對長孫伯伯之崇敬猶如……」

    長孫無忌終於受不了了:「好了好了!停!老夫已被你讚得無地自容,子正可以閉嘴了。」

    李素意猶未盡地道:「可小侄還有一肚子的崇拜尚未向長孫伯伯傾訴呢……」

    長孫無忌果斷地道:「留著禍害別人吧,老夫領受不起。」

    頓了頓,長孫無忌道:「今日除了恭賀子正喜添千金之外,老夫還要恭喜子正榮任尚書右丞,從此與老夫可算是真正的朝中同僚了,陛下對子正之聖眷可謂隆厚之極,子正當思忠君體國,為大唐再立新功。」

    李素躬身道:「長孫伯伯教訓 是,小侄感念聖恩,必肝腦塗地,死而後已,從此小侄便是尚書省的屬官了,長孫伯伯是小子的上官,還請伯伯對小子多加提點栽培,小子必不負陛下與伯伯教誨榮寵之恩。」

    長孫無忌哈哈笑道:「你比老夫精明多了,老夫可教不了你什麼,再過些年,待老夫與房相都老了,尚書省的大小事務可全看子正的了。」

    二人你來我往謙虛客套了半晌,長孫無忌忽然悠悠一嘆,若有深意地看著他。

    「看陛下的心思,估摸晉王殿下成為東宮太子已無懸念了,老夫不得不說一句,子正委實高明,晉王何其幸也,竟與子正相識知交,有了子正方才有晉王之今日,只是可惜了魏王啊,心高氣傲,目中無人,而致錯失美玉,最終功敗垂成……」

    李素微笑道:「聖意未決,小侄不敢胡亂揣度,晉王殿下究竟是不是未來的東宮太子,自有陛下聖斷,至於魏王,呵呵,其實與小侄也算是朋友,無論兩位皇子誰是東宮太子,小侄都會一如既往忠心輔佐。」

    長孫無忌不滿道:「你今年才多大,說話跟那些老狐狸一樣四平八穩,油滑得像泥鰍,年紀輕輕的,跟誰學的壞毛病?」

    李素無辜地道:「都是小侄的心裡話呀……」

    長孫無忌嘆了口氣,道:「無論如何,將來若晉王成為東宮太子,甚至……繼承皇位後,還望子正在晉王面前多多美言幾句……」

    李素茫然道:「美言什麼?」

    長孫無忌遲疑了片刻,緩緩道:「為魏王美言幾句,當初兩位皇子為了爭奪東宮之位,有一些明爭暗鬥,但事已過去,而且晉王也成了最後的勝利者,還望晉王能夠善待魏王,畢竟……兩位都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爭鬥或許有 但不至於鬧到兄弟反目成仇的地步,更何況,魏王也是個不錯的孩子,並沒有什麼壞心眼,子正覺得呢?」

    李素明白了,長孫無忌是在為魏王求饒,雖說李治性情仁厚,可是當他當上皇帝后,誰也不知道李治最終的性格會變成怎樣,長孫無忌疼愛魏王,擔心李治對他痛下殺手,於是不得不為魏王求一條活路。

    明白歸明白,李素還是忍不住有點不舒服。

    李泰是你的親外甥,李治難道就不是了麼?為何你從頭到尾只站在李泰這邊?李治這個外甥難道是你妹的充話費送的?

    心裡腹誹,李素嘴上還是說道:「長孫伯伯放心,小侄也絕不會讓這種兄弟相殘的事情發生,但凡有苗頭,小侄一定拼盡全力阻止。」

    長孫無忌深深注視著他,道:「老夫希望你一定記住今日所說。」

    李素也直視著他:「這件事,小侄一定記住,而且對天發誓。」

    長孫無忌滿意地點點頭,笑道:「如此,老夫安心矣,子正,咱們同僚的時日還長,老夫很期待與你在尚書省互為同僚的日子,上不負陛下聖恩,下無愧黎民眾望,天下事,你我攜手治之!」

    李素躬身行禮:「願唯長孫伯伯馬首為瞻。」

    拍了拍李素的肩,長孫無忌滿意地走進了園子裡。

    李素站在園門外,擰眉仔細咂摸著剛才與長孫無忌的對話,這幾句對話很值得來回品味,越品越覺得裡面有各種味道。

    除了為魏王求饒之外,長孫無忌似乎還非常隱晦的釋放出了一個信號,那就是他自己也要重新站隊了,因為他已看出晉王成為東宮太子是無可逆轉之事,那麼,他便不得不站在晉王這一邊,作為宰相和李世民忠實的臣子,長孫無忌沒有任何理由跟李世民的決定相悖,同時也不會做出與下一任皇帝人選結仇的蠢事。

    嘴角勾起一抹微笑,李素喃喃道:「這個朝堂,……越來越有意思了。」
V123210 發表於 2018-3-25 21:55
第九百四十四章 設宴遊園

    芙蓉園門外車來車往,長安城有名有姓的權貴基本都來了。

    從高句麗出征回長安後,李素明顯感到自己的地位似乎猛的一下拔高了許多,其中的原因很多,也許是因為自己在高句麗確實打了一場漂亮仗,將這個大唐的宿敵的都城攻破了,也許是因為李世民給自己封的官職,讓許多權貴敏感地察覺到李素將來的地位不凡,也許是因為長安城裡的權貴們大多都聽到了風聲,晉王被冊封太子已是毫無懸念之事,作為晉王的知交好友,又是從龍舊臣,李素將來執掌的權力必然不小。

    種種原因歸結在一起,李素這個年紀僅僅只有二十五六歲的年輕人,終於在長安城成百上千的權貴中脫穎而出,展露崢嶸頭角。

    李素不得不無奈的承認,自己果然紅了。

    俗話說,人紅是非多,又有俗話說,人怕出名豬怕壯,還有俗話說,木秀於林,風必摧之……

    看看,這麼多的俗話描述人紅了以後的後果,沒一句好話。

    所以李素此刻對自己的命運有了深深的擔憂。

    「辭官告老行不行?」李素摸著下巴喃喃自語:「努力一點,長出一大把鬍子,顯得老態龍鍾只剩一口氣的樣子,慢慢爬到太極殿去,陛下不批都不行,怕被朝臣罵他虐待殘疾老人……」

    「陛下直接下旨把你剁了豈不是更好?」

    一道熟悉的聲音突兀地傳來。

    李素嚇了一跳,扭頭望去,卻見程咬金騎在馬上,一臉鄙夷地看著他。

    「啊,小子拜見程伯伯……」李素急忙見禮。

    「拜個屁,等老夫死了,到我墳頭上拜去!」程咬金很不領情,翻身下了馬。

    李素訕笑著伸手扶他下馬,卻被程咬金推開。

    下馬後,程咬金首先朝李道正打招呼,二話不說勾住李道正的肩,二人說說笑笑,將李素晾在一旁。

    聊了半天,程咬金才扭過頭看著李素,道:「生女娃也擺宴席包園子,子正真是與別的權貴全然不同,哈哈。若等某天你生了個兒子,豈不是要將整個長安城包下來慶賀?」

    李素乾笑道:「生兒子就沒那麼客氣了,簡簡單單在家裡擺幾桌便可,女兒要富養,兒子要窮養,將來才能成才。」

    程咬金驚奇道:「女兒富養,兒子窮養,咦?這是個什麼說法?詳細說來聽聽。」

    「女兒養在深閨,但不能少了見識,所以從小到大,但凡吃穿用物,儘量給她最好的,滿足她的需求,讓她有了豐富的見識和閱歷,這樣等她長大後,才不會因為好奇或是物質的缺少,而被那些富家子弟輕易勾搭走,但兒子就不一樣了,男人天生便比女人多擔許多責任,所以必須從小要教他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的道理,讓他知道人世間的種種不易,體察到民間各種疾苦,受過苦的人,才能知道受苦的可怕,才會立志改變現狀,或是改變那些受苦的人的現狀。」

    程咬金將李素的話仔細咂摸半晌,讚許地點頭笑道:「是這麼個道理,子正大才,常有振聾發聵之辭,老夫算是領教了,不錯,回頭子正將這些話全都抄下來給老夫,老夫刪刪改改之後貼到臥房內,就當是程家的家訓了。」

    李素臉有點黑。

    你就這麼把人家的東西堂而皇之的拿回家當成自己的,不覺得羞愧嗎?版權費多少要給點吧?

    一想到這人是程咬金,李素馬上釋然了。

    程咬金不一樣,不要臉不講道理就是他的金字招牌,理論上他巧取豪奪任何東西都是非常符合邏輯的。

    拍了拍李素的肩,程咬金湊在他耳邊悄悄道:「當了大官兒了,怎麼樣,老夫當初揣度陛下的意思分毫不差吧?」

    李素露出了然的微笑,朝程咬金比劃了一下大拇指:「程伯伯老奸巨猾,……咳,老而彌堅,小子佩服。」

    程咬金笑道:「不用改口,老奸巨猾這個詞兒也不錯,老夫不挑揀,倒是你,眼看這幾年你李家要飛黃騰達了,在尚書省多熬練幾年,將來必然位極人臣,爵位有了,高官有了,家裡沒個繼承家業和爵位的兒子可不成,再如何疼愛女兒,兒子還是要生的……」

    說著程咬金神神秘秘從懷裡掏出一張泛黃的小紙片,遞給李素:「拿著,老夫從孫老神仙那裡給你尋摸的,專生兒子的秘方,孫老神仙不是凡人,他弄出來的方子應該信得過,你拿回家試試,就等著你李家開枝散葉,從此與程家守望相助。」

    李素臉色愈發黑了。

    這秘方能信嗎?孫思邈是不是煉丹煉糊塗了?他自己至今還沒煉出得道成仙的仙丹,憑什麼相信他有辦法決定人家生男還是生女?

    「呃,程伯伯,這秘方……管用嗎?」李素遲疑地道。

    程咬金果斷地道:「當然管用。」

    「您用過?」

    「老夫這把年紀了,再說家裡已經有了六個不爭氣的小子,哪裡需要用它?不過這秘方確是孫老神仙給老夫的。」

    「您已有六個兒子了,孫老神仙為何還送您生子秘方?」

    程咬金嘖了一聲,不滿道:「老夫這不是為你求的嗎?聽說你婆姨給你生了個女兒,老夫就急了,似你這般靈醒的娃子,長得也俊俏,白白淨淨的,人也聰明,這麼好的種,正應該多播撒出去,多生些男娃來繼承,光生女兒可就麻煩了,所以老夫特意為了你去找了孫老神仙,開始時孫老神仙還不願給,後來老夫急了,舉起他煉丹的破爐子,威脅要砸了它,老神仙這才歡快的把秘方給了老夫……」

    李素感動極了,孫老神仙前世到底造了什麼孽啊。

    「呃,多謝程伯伯掛念小子,小子回去就試試。」李素急忙道謝。

    程咬金哈哈笑道:「對,回去就試,多生男娃,你和婆姨還年輕,生七八個不成問題,再說你有這麼大的本事,將來為大唐立的功勞更多,陛下無法封賞你了,還可以封賞你的兒子們,到時候李家滿門的公啊侯啊,帶出去長安城遛一圈,哈,多威風!」

    李素腦海裡馬上浮現老公爺牽著一群小侯小伯兒子滿大街得意洋洋招搖過市的畫面……

    不行了,太辣眼睛。

    李素立馬做了一個決定,回家後第一件事就是把這張秘方燒了。

    程咬金心滿意足地進了園子,李素仍站在門口接待應邀而來的文臣武將們。

    上午時分,賓客們幾乎到齊了,眾人齊聚芙蓉園內的紫雲樓,李素宣佈開宴,紫雲樓內頓時觥籌交錯,賓客喧嘩,臨時從李治府上借來的歌舞伎和樂工班子也開始表演起來,樓內一片歡騰。

    許明珠抱著女兒在樓上與權貴家的女眷們聚在一起,樓下則由李素一人招呼。

    不記得自己喝了多少杯,不記得給那些叔叔伯伯們行了多少禮,李素只覺得頭暈目眩,而且腰酸背痛。

    酒宴很熱鬧,散得也快,沒過多久,賓客們便自動三三兩兩聚作一堆,各自的小圈子馬上顯露出來。

    依舊是文臣一堆,武將一堆,皇子們一堆,大家各自聚在一起,然後成群結隊離開紫雲樓,在偌大的芙蓉園裡遊園,泛舟。

    直到這時,李素才算是忙完了接待工作,揉著發疼的太陽穴,打算找個地方休息一下。

    一隻手忽然拽住了李素的胳膊,李素扭頭,原來是李治。

    今日李治的心情似乎不是很好,神情有些傷感索然。

    李素奇道:「晉王殿下,你怎麼了?」

    李治搖搖頭:「子正兄無事了吧?可否陪治走一走?」

    「好。」

    …………

    大好春光,芙蓉園裡風景宜人,草長鶯飛萬物復甦之季,此情此景,正應與心愛的女子並肩而行,尋幽踏春,可李素卻和一個男人走在一起,感覺有點怪怪的。

    「臣觀殿下氣色不佳,是否有心事?」李素緩緩問道。

    李治嘆道:「這幾日我一直在太極宮裡,陪在父皇的身旁……」

    李素頓時明白李治心情不好的原因了。

    「陛下他……身子可好些了?」李素試探問道。

    李治搖頭:「不見好,太醫署的太醫們輪番診治,都說陛下積憂成疾,氣血滯塞,東征時故而憂憤過度,逆血傷肝,已傷及根本,恐不易愈。」

    李素沉默許久,道:「藥醫不死病,佛渡有緣人,殿下勸諫陛下多歇息,養護好身體,許多國事你可代你父皇處置,這大半年你奉旨監國,做得可圈可點,陛下對你必然放心的。」

    李治搖頭道:「我惟願父皇趕緊好起來,哪怕我不當太子也行,自母后薨逝,父皇將我和小兕子親自帶在身邊撫育,別的皇子對父皇的孝順或許是虛情假意,但我對父皇的孝順之心卻是天日可鑑,皇位也好,名祿也好,在我眼裡,都不及父皇身子康健重要。」

    眼眶漸漸泛紅,李治哽咽道:「有時候其實我也盼著當太子,可是我從來沒想過父皇這麼早離我而去,我希望的是父皇永遠照顧我和小兕子,永遠陪在我身邊,父皇永遠是皇帝,庇護著我和小兕子,父皇永遠不會老,而我,永遠長不大,父子就這樣活一輩子,挺好的……」

    李素黯然嘆道:「生老病死,豈能盡如人願?殿下,如果注定無法改變的事情,你要學會接受它。」

    李治泣道:「我知世間生老病死的規律,可我實在無法接受父皇的離開,我自小喪母,父皇若也離開我了,我從此便是孤兒了,那時我該怎麼辦?誰還能像父皇那樣呵護我,疼愛我?」

    李素嘆道:「殿下,你是男人,終歸要長大的,既然是男人,就不應該想著誰來呵護你疼愛你,男人長大後不需要呵護了,他應該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比如責任和擔當,尤其是你,殿下,你馬上就要當太子了,也就是說,大唐未來的皇帝也是你,你身負整個天下的生死,若是還存著誰來呵護你疼愛你的念頭,我勸殿下不如放棄當太子,莫害了天下人。」

    李治使勁抽了抽鼻子,道:「子正兄金玉良言,治記住了。」

    李素神情嚴肅道:「還有,我勸殿下最好快點振作起來,此時殿下正是傷懷之時,按說我不應該說煞風景的話,但我必須要說,雖然你如今離東宮太子的位置只差一步了,不過這個關鍵的時刻,你尤其要打起精神,千萬不可有半點疏忽,半點錯漏,否則便是功敗垂成的下場,尤其是魏王,你要密切注意他的舉動,這個關鍵的時刻,絕不能容許他上竄下跳,破壞咱們的大事,明白嗎?傷懷的情緒馬上收起來!」

    李治狠狠擦了把眼淚,朝李素長揖一禮:「多謝子正兄提點,治受教了。」

    李素盯著他的臉,良久,忽然露出一絲微笑:「不出意外的話,過不了多久,陛下正式冊封你為大唐太子的旨意將會頒行天下,殿下,當初我答應全力輔佐你當上太子,這句話,我做到了,臣提前為殿下賀。」

    李治深深地看著他,長長行了一禮:「治有今日之榮光,皆子正兄所賜,治多謝子正兄,此生我必不負你。」

    李素笑了笑。

    他相信李治此刻說的話一定是真誠的,是他的心裡話,可誰都不敢保證將來李治當了皇帝后,心思會不會有變化,且記住今日這句真誠的話吧,若能兌現,必是一段千古佳話,若不能兌現,也是人生路上一次無可奈何的擦肩而過。

    …………

    太極宮,甘露殿。

    李世民的病情最近幾日有些反覆,時好時壞。身子好一點的時候,李世民能自己走動,在宦官的攙扶下,勉強能在太極宮的各個殿宇之間走個來回,若病情惡劣之時,便只能躺在床榻上,有氣無力的嘆著氣,感受著那種氣都喘不上來的極度的虛弱感。

    今日李世民的精神還算不錯,大早起來後,李世民甚至能自己端著碗,喝了一小碗米粥,然後宦官攙扶著他走出殿外,圍著甘露殿轉了兩圈,活動一下手腳。

    活動過後,李世民便有些疲乏了,命人在大殿外的廊下置了一張軟榻,李世民半躺在軟榻上,感受著春日和煦溫暖的陽光直射在身上,久違的舒服的感覺又回到了身體裡。

    李世民半眯著眼,不知是快睡著了還是在思考著什麼。

    常涂雙手垂立,恭敬地站在李世民身後,兩個生命捆綁在一起的人,靜靜地享受這有生之年難得的悠閒和愜意。

    或許因為李世民心情不錯的原因,常涂今日的心情似乎也不錯,陽光照射在他那張木然的臉上,平日陰森的臉龐看起來竟有幾分溫暖柔和的味道。

    不知過了多久,李世民忽然打破了沉默。

    「常涂,說說長安城最近的新鮮事給朕聽……」

    常涂恭敬地問道:「不知陛下想聽什麼?」

    李世民仍舊半眯著眼,語氣虛弱無力:「隨便什麼,情當是添點動靜了。」

    常涂想了想,道:「陛下,今日涇陽縣公李素在城中大宴賓客,借了您賜給晉王殿下的芙蓉園,長安城大部分朝臣權貴都去了。」

    李世民眉梢挑了挑:「哦?無端端的,他為何大宴賓客?」

    「陛下難道忘了?李縣公當初還在高句麗戰場上奉旨斷後時,他家夫人便已為他誕下一女,據說李縣公回到長安後,對這個新出生的女兒寶貝得不行,今日包下芙蓉園便是為女兒慶賀。」

    李世民呆了一下,接著失笑:「為了女兒大肆慶賀,這種事也只有李素才幹得出,這個人……似乎永遠都是那麼的特別。」

    常涂嘴角勾了一下,算是笑過。

    隨即李世民不出聲了,目光呆滯地望著殿外的宮樓殿宇,不知在想著什麼。

    良久,李世民忽然問道:「長安城所有的朝臣權貴都應邀去了芙蓉園?」

    「是。」

    李世民臉色平靜,淡淡地哦了一聲。

    又過了很久,李世民問道:「常涂,你說朕若立晉王治為太子,可否?」

    常涂急忙道:「此為陛下聖心裁斷,奴婢不敢插言。」

    李世民笑道:「你我性命相系,與旁人不一樣,隨便說說便罷。」

    常涂仍不停搖頭,連道不敢,李世民問了半天,關於東宮太子的話題,常涂終究是一個字都不肯說。

    李世民失望滴嘆了口氣:「天下人都不敢與朕議論東宮之事,可是,這件事遲早要解決的啊……」

    頓了頓,李世民忽然又道:「若立晉王為太子,將來朕死之後,晉王登基,李素……在朝堂是個什麼位置?」

    常涂不得不答話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李世民皺眉:「朕任他為尚書省右丞,是希望他將來能當宰相,用心輔佐新君,但是若授予權柄過大,朝堂權力失了平衡,終歸是禍患。」

    常涂微驚,飛快掃了李世民一眼,然後很快垂下頭去。

    李世民又嘆道:「晉王治是個好孩子,可他的性子還是弱了些,有了李素的輔佐,或許能彌補他性格里懦弱的一面,然而晉王與李素的交情太深厚,將來各為君臣後,晉王不知會將李素恩寵到什麼地步,臣權失衡,終非好事……」

    聽著李世民的喃喃自語,常涂一直垂著頭沒說話。

    常涂是個聰明人,他永遠很清醒的知道自己什麼時候該說話,什麼時候懂得閉嘴。

    李世民自語半晌,似乎有些困頓了,眼睛闔了起來,彷彿睡著了一般。

    良久,李世民忽然又睜開了眼,問道:「數年前李素不是在長安城培植了一股見不得人的勢力麼?如今那股勢力怎樣了?」
V123210 發表於 2018-3-26 23:49
第九百四十五章父子衷腸(上)

    突如其來的問題,連常塗都嚇了一跳。

    這個問題實在很要命,若李素此刻在李世民面前的話,差不多該嚇到尿褲子了。

    此時的李世民仍闔著眼,神情很平淡,彷彿只是一句不經意的閒聊似的。

    常塗在腦海裡仔細措辭片刻,方才小心翼翼地道:「李縣公和他同鄉的那個姓王的小子數年前弄出這股勢力,奴婢已派了許多人滲透到這股勢力裡去了,暗察了幾年,奴婢查清當初李縣公培植這股勢力,似乎為了自保,當時他與東陽公主殿下之事尚未被陛下所知,李縣公似乎是為了應對此事而為。」

    李世民嘴角浮起冷笑:「為了朕的女兒,他倒真是用心良苦啊……不過,朕不信李素僅僅只是為了東陽才刻意培植出這股勢力,應該還有更大的目的……」

    事情揭開,李世民的問題也越來越尖銳了。

    常塗想了想,道:「可奇怪的是,自從當年李縣公奉旨晉陽平亂回到長安以後,這股勢力便一直沒有動用過,期間王直多多少少還露個面,至於李縣公,似乎將這股勢力完全忘了似的,再也不曾用過它了,再後來,前太子謀反事敗後,就連王直也沒再露過面了,平日裡的事務全由王直下面的四個頭目在管理,長安街市上那些潑皮無賴的開銷,李縣公倒是沒有斷過接濟,每年付在這方面的錢財,大抵超過了五千餘貫……」

    李世民冷笑:「好手筆,之所以不露面,是因為李素不敢,知道他為何不敢了麼?呵呵,李素是個聰明人,想必他察覺朕已註意到這股勢力的存在了,對任何帝王來說,都城眼皮子底下出現這股不由帝王掌控的勢力,絕對是件犯忌的事,說嚴重點,這是死罪!李素正因為察覺到了這一點,所以馬上和那個姓王的小子蟄伏起來,這股勢 當初能幫他,現在也能害他,想必如今在李素的眼裡,這股勢力已經成了燙手山芋,握著燙手,想丟又不敢,哈哈……」

    常塗小心地道:「不知陛下打算如何處置這股勢力?」

    李世民神情變得複雜起來,嘆道:「朕原本是真想殺了李素的,這個念頭不止一次有過,正如當年朕對魏徵一樣,三番五次想過要殺他,可是,畢竟人才難得啊……」

    「朕的大唐,只願自朕以後,能夠傳延千秋萬世,能夠在歷代李氏子孫的手中創造出一個又一個的盛世,讓大唐的名號成為青史上最耀眼最出彩的一筆,既有如此氣魄,便需要有配得上這等氣魄的胸懷氣量,這些年,下面的朝臣武將們造朕的反的人有許多,有些造反事敗後,朕還是原諒了他,比如侯君集,明刀明槍造朕反的人朕都能寬恕,何況一個並未露出半點反意的李素呢?」

    「只要初衷並非為了造反,為了推翻朕的江山,朕可以原諒他,正是這種念頭,每次都遏制住了朕想殺李素的心思……」李世民笑了笑,道:「幸好,李 是個聰明人,真的很聰明,尤其是趨吉避凶的本事,連朕都想佩服他了。」

    常塗小心地道:「所以,陛下的意思是,任由這股勢力存在?」

    李世民神情頓時冰冷:「當朕是傻子麼?這股勢力若未掌握在朕的手裡,交給任何人都不放心,不能為朕所用,自然要除掉他,不單是除掉這股勢力,還要除掉培植出這股勢力的人,哪怕這個人是李素,該除掉時也要除掉,不能留情!」

    常塗一凜,急忙應是。

    李世民又冷笑道:「說李素是個聰明人,倒是真沒說錯,常塗你看看,在他的佈局之下,這股勢力確實有許多值得借鑑之處,尤其是從上至下單人單線縱向管理,橫向之間全無聯繫,哪怕兩個人同屬一個上級統領,這兩個人面對面時也是互不相識,如果這是一張大網,那麼大網裡每一根線都很重要,同時又顯得不那麼重要,就算其中的一根線斷掉了,還有另外的線直通上層,然後上一級可以迅速的將這根斷掉的線去掉,重新換上一根線,網還是網,沒有任何損失,這個李素的奇思妙想,果真不凡,明的暗的,都能做得有聲有色,驚豔世人,如此人才,朕委實捨不得殺他……」

    常塗恭敬地問道:「那麼,陛下的意思是……」

    李世民嘆道:「朕在等李素自己來認罪。」

    「他若一直裝糊塗,不認罪呢?」

    李世民目光頓時冰冷起來:「那麼,便與朕同葬寢 陵吧!」

    常塗凜然,垂頭不敢吱聲。

    氣氛再次沉寂下來,二人曬著陽光,李世民似乎已沒了說話的興致。

    就這樣靜靜地過了一個時辰,快到午膳時分,一名小宦官匆匆而來。

    「陛下,魏王殿下求見。」

    李世民睜開了眼,道:「魏王是獨自來的麼?」

    「是。」

    李世民沉默許久,幽幽嘆道:「該來的終歸會來,該說的話,也該說了,宣他進殿吧。常塗,扶朕進去。」

    許久以後,一個圓滾滾的大胖子出現在殿外,跪在門檻外垂頭道:「兒臣泰,拜見父皇。」

    李世民已坐回了殿內,像個遲暮的怕冷的老人,身上裹著一層皮氅,有氣無力地道:「進來吧。」

    李泰謝過,起身,脫履進殿。

    離朕十餘步時,李泰在李世民面前站定。

    李世民定定看著這張自己曾經無比寵愛的臉龐,目光不由露出幾許熟悉的久違的柔和。

    「青雀進宮見朕可有事?」

    李泰恭敬地道:「兒臣無事,特來向父皇問安,父皇身子微恙,今日可好些了麼?太醫開的方子熬的湯藥,父皇可服用了?父皇若覺得宮裡太醫署的那些太醫無用,兒臣最近搜尋了一些民間頗富盛名的名醫,若父皇不棄,不如請那些民間的名醫們進宮,為父皇瞧瞧病情如何?」

    李泰絮絮叨叨說了一大堆,李世民眼中的柔和之色愈濃鬱,眼中甚至露出了久違的寵溺的笑意

    「青雀有心了,有此孝心,朕很欣慰……」李世民含笑道。

    李泰眼眶發紅看著李世民,道:「兒臣惟願父皇的身子快些好起來,不忍見父皇被病痛折磨,昨日兒臣去道觀許願,請道君將父皇的病痛轉移到兒臣身上,兒臣願代父皇生病,而父皇永遠是那個意氣風發,精神矍鑠的天可汗陛下……」

    李世民愈發感動,他的眼眶也泛了紅:「好孩子,好青雀,朕……很欣慰,很欣慰。」

    李泰淚眼婆娑看著他,跪在他面前輕聲道:「父皇,一定要快快好起來,答應兒臣,好嗎?」

    李世民也流下淚來,淚中含笑,不停地道:「好,好,朕一定會好起來的。」

    父子二人難得的溫馨時刻,大殿安靜下來,任這對父子傾瀉天倫之情。

    良久,李世民從軟榻上坐直了身子,朝李泰笑著招了招手,道:「青雀,過來坐,離朕近一些。」

    李泰邁著短肥的腿,緩緩走向李世民。

    李世民讓他坐在自己的身邊,握住李泰白胖的手,輕輕拍了兩下,李世民嘆道:「青雀,朕心中覺得最對不起的人,是你啊……」

    李泰急忙道:「父皇何出此言?兒臣從小到大被父皇寵愛,如同生活在蜜罐裡一般,不曾感到過一絲委屈,父皇哪裡對不起兒臣了?應是兒臣讓父皇失望了才是,是兒臣錯了。」

    李世民嘆道:「這些年,大唐風風雨雨,咱們天家皇族也是風風雨雨,未曾平靜過,朕委實太累了,累於國事,也累於家事,說實話,朕不是好父親,捫心自問,朕確實疏於對皇子們的教導,而致許多皇子品行不端,德行有虧,被無數臣民責罵,這是朕的過錯,幸好朕有你這麼一個好兒子,從小聰慧,好學,勤奮,所有皇子裡,你是最能讀書的一個,也是學問最高的一個,以你如今所學,縱與當世大儒坐而論道,亦可從容應對,此為我天家麒麟兒也,有子若青雀,朕實慰之。」

    鋪墊了這麼多的好話,李泰終於懵懵懂懂彷彿明白了什麼,似乎有預感今日父皇會說什麼,李泰神 有些慌了。

    「父皇,好好的為何說起這些?兒臣……兒臣很害怕。」

    看著李泰哀求般的可憐眼神,李世民心一軟,然而片刻過後,終究又硬起了心腸,緩緩道:「青雀,有些話,朕遲早要說的,這些話朕若不說,將來必給你帶來殺身之禍,所以,朕接下來的話你必須好好聽著,每個字都要記清楚。」

    李泰忍不住微顫起來,神情佈滿了絕望,咬了咬牙,終於還是垂頭道:「是,兒臣恭聽父皇訓斥教誨。」

    李世民闔上眼,許久後,慢慢睜開,嘆道:「青雀,你應該知道,朕向來是極寵愛你的,當初承乾還是太子時,朕心中便有過好幾次猶豫,覺得你似乎比承乾更適合當太子,因為你懂得自律,因為你勤奮好學,也因為你為人謙遜有禮,可是啊,誰叫承乾是嫡長子呢?無論他的為人品行再怎樣不配,他的出身注定了只能由他當太子,尤其是,朕當年在玄武門做過那件事後,更不能隨便易儲,否則便亂了綱常,所以那時儘管朕其實更屬意你來當太子,這個想法最終只能不了了之,朕縱是皇帝,也遮不住天下悠悠眾口啊……」

    李泰流淚道:「父皇的苦衷,兒臣明白。」

    李世民黯然道:「是啊,朕確實有苦衷,朕的皇子不算那幾個年幼夭折的,活著的至今有十七人,其中承乾,你,還有雉奴三人是嫡出,平日裡皇子們吵吵鬧鬧,許多皇子背地裡朝責怪朕這 做得不好,那裡做得不好,皇子們的議論,朕其實都知道,可是,卻無可奈何,似乎從來沒有一個皇子願意試著體諒一下朕,理解一下朕的難處和苦衷,在朕的面前,皇子們似乎成了討債的人,一個個虛偽的噓寒問暖,問安,裝孝順,裝過之後,便拐彎抹角向朕要田產,要錢財,要儀仗,要宮殿別院,要歌舞伎,天下的一切,他們都想要,都想納入自己囊中,近年與這些皇子相處,朕覺得與親兒子們之間變成了一場買賣交易,他們付出虛偽的孝心,朕付出田產錢財,交易完成,外人眼裡看來,仍是一出盡享天倫的好戲,有時候朕真想忘掉皇子們見朕時的真實目的,一廂情願的假裝他們孝順朕是真的有孝心……」

    「騙自己騙了這些年,朕都覺得自己很可笑,也很可憐。」

    李泰泣道:「父皇,兒臣不知別的兄弟是怎樣的心思,可兒臣願對天發誓,兒 對父皇的孝心是發自內心的,絕無半點作假之處!」

    李世民欣慰地笑道:「是啊,唯獨你和雉奴是真心的,朕感受得到,所以,朕對你和雉奴也特別寵愛,你們從小到大,不管任何東西,但凡你們想要,朕必會滿足你們,有求必應,朕絕無私心……」

    李泰哭著點頭:「是,父皇待兒臣很好,兒臣一生感激。」

    李世民的笑臉漸漸收斂起來,神情黯然地長嘆一聲:「青雀,你要任何東西,朕都能滿足你,都能給你,朕對雉奴也是同樣的寵愛,可是……太子之位,卻只能有一個啊,給誰,不給誰,青雀,你教教朕,該如何抉擇?」

    李泰身軀一震,目光裡充滿了絕望。

    李泰的智商和情商都很高,他很清楚,既然李世民當面問出了這句話,說明李世民的心裡已經有了正確答案,不幸的是,那個答案並不是他李泰。

    「父皇……」李泰終於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李世民嘆了口氣,道:「青雀,你的身子也不大好,莫哭了,好好平靜一下,你我父子今日索性把話說透了,如何?」

    李泰哭了片刻,努力克制下來,哭聲雖止,仍有一下沒一下的抽噎著。

    李世民嘆道:「原本,朕是很希望你當上太子的,記得當初承乾謀反事敗,朕萬念俱灰,在宮裡獨坐了三天沒出去,當時朕真的很想下一道旨意,將你冊封為太子,以平復朕的傷心,以安天下臣民之心,可是每次當朕有這個念頭時,便忽然止住了,說起原因,或許是害怕了吧,嫡出的親兒子都敢造朕的反,對朕存有殺心,朕當時便想,若青雀你當上太子後,可能是第二個李承乾呢?那時朕該是何等的心碎心寒?」

    李素情緒快崩潰了一般,不停的邊哭邊搖頭:「不,不是,兒臣不是李承乾,兒臣永遠不會反父皇。」

    李世民苦澀一笑,道:「知人知面不知心,父子之間亦如是,所以,許多次想立你為太子,朕都忍住了,承乾謀反事敗,朕不得不清洗朝堂,將承乾的逆黨爪牙全部清除出朝堂,正是這個敏感的時候,三省宰相們給朕上奏了一個消息,他們說魏王正在全力安插府中幕僚門客,將那些門客們全數安插在被清洗過後的空缺官職上,幾乎數日之內,你魏王便成了朝堂裡最大的一股勢力,速度之快,效率之高,連朕都目瞪口呆……」

    李泰猛地停止了哭泣,神情呆滯地垂著頭,臉上頓時佈滿了悔恨之色。

    儘管早已明白太子之爭自己輸了,可他一直不知道自己輸在哪裡,今日此刻,李泰終於明白了。

    看著李泰那張佈滿了悔恨的臉,李世民神情複雜地嘆道:「青雀啊,你太心急了,為何如此急著佈局朝堂呢?你想要的,朕其實能給你,就算你當時直接走近殿內,面對面告訴朕,你想當太子,求朕答應,朕或許也會答應,可是你,卻選擇了最愚蠢也最犯忌的一種方式,如此亟不可待地安插黨羽進入朝堂,朕問問你,你之所為,與李承乾有何區別?教朕如何放心將你立為太子?如此急躁而衝動的心性,教朕如何敢把這座大好的江山社稷交給你?」

    「父皇,兒臣錯了,兒臣真的知錯了!」李泰大哭道。

    李世民嘆道:「不僅僅因為此事,還有更多,青雀,你走錯的不僅僅是這一步,而是很多步,朕聽聞你的王府裡豢養了數百位幕僚門客,他們果真為你出過一次正確的主意麼?」
V123210 發表於 2018-4-3 23:45
第九百四十六章父子衷腸(下)

    人都有兩面性,尊貴至皇帝,低賤至平民,人性裡面的善與惡都是同時存在的,用這個理論去看待李泰,一切都能說得通。

    憑心而論,李泰不算壞人,就算壞,也壞得並不徹底,他的性格里有許多憨厚單純的一面,他從小勤奮向學,學識淵博,對聖賢經義專研之透徹,不遜於任何一位當世大儒。

    原本是一個令李世民萬分自豪的好孩子,然而,隨著年歲的增長,成長環境的渾濁,李泰終究還是慢慢跑偏了方向。

    出身害了他,嫡皇子的身份害了他,王府裡那些七嘴八舌蠱惑引誘他爭奪太子之位的門客幕僚們也害了他,在這樣的環境影響下,李泰漸漸的覺得自己不應該是學者,而應該是太子,手握書本的感覺怎能比得上手握世間極權?

    所以李泰邁出了第一步,當年李承乾還是太子時,李泰便在幕僚門客們的攛掇下謀劃奪嫡爭位,李承乾倒下後,李泰更沒了顧忌,東宮之位的空懸在他看來更是一個極大的誘惑,誘惑他不停的往上爬,不停的用盡心機拋卻善惡爭奪那個朝思暮想的位置。

    然而,李泰的所作所為終究不可能脫離李世民的視線,他做的每一件事,對朝堂的每一步佈局,都在李世民的視線中無所遁形。李泰究竟走錯了多少步,這個問題恐怕連他本人都不清楚,李世民卻都記得,都在心中默默地扣著分數。直到今日,這位原本深受寵愛的皇子終於令李世民完全失望。

    「青雀啊,朕從來都是最寵愛你的,三位嫡子裡,當年朕對你的寵愛甚至超出了對太子的倚重,因為寵愛你,朕甚至將你的儀仗規制升至與太子平齊,不顧朝臣背地裡的議論,朕允許你不之藩,不離長安,赦免你所居的長興坊百姓三年賦稅,讓你與弘文館的大儒教授們論道,更遑論這些年賜給你的各種金銀絲帛田產,青雀,你仔細想想,朕這些年在哪一點上虧待過你?」李世民黯然嘆道。

    李泰伏地大哭:「父皇對兒臣已仁至義盡,兒臣不知惜福,反而做下錯事,兒臣罪該萬死!」

    李世民點頭:「不錯,人生在世,能知『惜福』二字已很不容易了,得到任何東西當知感恩,不能助長野心,索求無度,坦白說,朕這輩子算不得『惜福』,總是得到了還想要,所以,朕此生留下了不少悔恨,而青雀你,做得更差勁,這一點上,雉奴做得比你好,他從來未曾向朕求過什麼,金銀絲帛田產,在他眼裡不過是身外之物,他這輩子唯一一次求朕,是向朕哀求寬恕李素,那一夜,他在殿外整整跪了兩個時辰。」

    李泰臉色變得愈發蒼白,他隱隱已知自己究竟輸在哪裡了。

    李世民嘆道:「至於後來,朕察覺雉奴也有了爭儲之心,當時朕很意外,因為雉奴性子太弱,他似乎永遠學不會與人爭奪什麼,於是朕派人查了查才知道,雉奴之所以有爭儲之心,並非為了權勢,而是為了自保……」

    看著臉色發白的李泰,李世民笑了笑,語氣溫和道:「知道他為何要自保麼?因為東宮太子若落在旁人頭上,一旦朕死了,他這個晉王的性命必然難保,比如說青雀你,你若將來當上了皇帝,恐怕下的第一道旨意便是圈禁雉奴,待過個兩三年,你徹底掌握了朝堂大權以後,雉奴的下場約莫便是一杯鴆酒,三尺白綾……」

    見李泰猛地抬頭欲言,李世民揮揮手打斷了他:「你莫為自己辯白,朕當皇帝二十年了,坐在這個位置上,皇帝會想些什麼,朕比任何人都清楚,你若不信,且看看朕的那幾個親兄弟的下場……」

    悠悠嘆口氣,李世民神情無限蕭然:「所謂『孤家寡人』,所謂『帝王無情』,這些話不是平白說的,坐在這個位置上,那些親情啊,友情啊,男女私情啊,什麼都顧不了了,但凡任何人對自己的位置有一絲一毫的威脅,都必須無情的剷除,這個『任何人』裡,包括了至親,父母兄弟姐妹,皆是如此。青雀,你熟讀聖賢經義,可你的心性卻並不算太善良,你若為帝,雉奴只有死路一條,這是朕對你的評價。」

    李泰額頭滲出了汗,良久,方才壯著膽子訥訥地道:「若雉奴為帝,父皇焉知他會不會對兒臣下殺手?誠如父皇所說,一旦坐上那個位置,注定是孤家寡人了……」

    李世民笑著搖頭:「雉奴不會殺你,只要你本分,你可以做一世的逍遙王爺,你的子孫若本分,也會平安富貴過一生,雉奴是你的親兄弟,顯然你並不瞭解他,這孩子的本性很善良,善良得根本不像是帝王家的孩子,他身邊的李素也不算壞人,所以不會進讒言要殺你,偌大的太極宮像個冰冷的寒窟,唯獨雉奴在朕眼裡卻是溫暖的,青雀,雉奴這輩子沒恨過人,更沒對人起過殺心,他是真正的君子,有朝一日他若為帝,朕可以保證他一定不會殺你。」

    李泰神色漸漸頹靡下去。

    話說到這個地步,李泰知道東宮太子的人選已不可能是自己了,這場長達兩年的爭儲之戰裡,李治成了最終的勝利者,他笑到了最後。

    李世民平靜地道:「青雀,你與雉奴都是朕疼愛的皇子,諸多皇子公主裡,朕最寵溺的便是你們二人,朕希望自己死後,你和雉奴都能好好活著,平安富貴到老,子子孫孫永遠和睦相處,不生嫌隙,你和雉奴任何一個人若有不幸,都是朕不願看到的,你若為帝,雉奴性命憂矣,雉奴若為帝,你兄弟二人皆可活。明白朕的意思嗎?」

    李泰流淚沉默點頭。

    李世民接著道:「哪怕不從天家兄弟的立場上說話,換個想法,從江山社稷上來說,雉奴也比你更適合當皇帝,朕勉強算是個好皇帝,可在位這二十年,大唐年年對外徵戰,無論人丁還是國庫盈餘,都被朕發起的徵戰耗費不少,天下百姓需要休養生息了,至少二十年內,大唐不宜對外發動大規模的徵戰,而青雀你是個性情高傲的人,你若為帝,必然立志創一番驚天動地不遜於朕的大功業,你是開拓之君,非守成之君,而皇帝所創的大功業,哪一樁的下面不是墊著千千萬萬平民百姓的鮮血白骨?」

    「大唐的子民們,經不起折騰了啊,朕之所以選雉奴,就是因為他的性子保守,輕易不會發起徵戰,他會守住自己的本分,在位的年頭裡會讓大唐的百姓們有喘息之機,他會發展水利,開墾農桑,鼓勵大唐與各國商賈往來,你知道李素發現了真臘稻種,用不 了幾年,當它推行天下以後,大唐會多出許多銀錢糧草充盈國庫……」李世民露出神往之色,悠悠嘆道:「那一番景象,才是真正的盛世,朕與朝堂諸臣忙碌二十年,只不過為雉奴將來所創的盛世打下一個堅實的基礎而已,待到大唐的國庫有了底氣,民間百姓人丁興旺,大唐必然可令萬邦臣服,朕這些年不得不對異國番邦做出的妥協讓步,雉奴皆可廢止。」

    收回神往之色,李世民盯著李泰的臉,緩緩道:「這些,雉奴能做到,而青雀你,做不到。朕現在說這些你或許會不服氣,回去慢慢想,慢慢自省你和雉奴究竟差在哪裡,總有一天,你會知道朕說的都是對的,朕立雉奴為太子,自有朕的道理。」

    李泰流著淚伏地應是。

    李世民嘆道:「好了,該說的,朕已說完,但願你能明白朕的苦心。」

    「是,兒臣明白父皇的苦心。」

    父子今日一番衷腸,然而有些話李世民還是沒有說透。

    冊立太子是一件很複雜的事,要考慮到方方面面的反應,如果再往深處說,李泰與李治,關隴門閥與山東士族等等,這些利害與利益,說上一天一夜也不見得能說完。

    既然李泰已完全失去了當太子的機會,很多話自然便沒有必要再說了。

    說了許久的話,李世民神情已很疲倦了,偉岸的身軀不知不覺佝僂下去,無力地朝李泰揮了揮手:「朕有些乏了,青雀你且退下吧。」

    李泰恭恭敬敬伏地行禮:「兒臣告退,父皇一定要保重身子,兒臣等著父皇好起來,查閱兒臣的課業。」

    李世民疲憊地笑了笑:「好,朕一定會好起來的,青雀,你要多讀書,無論身處任何處境,多讀書總歸沒有壞處的。」

    「是,兒臣謹記。」

    李泰肥胖的身子悄然無聲地朝殿外緩緩退去,身影蕭然孤獨,像一塊無根的浮萍。

    李世民一直看著他的身影,見此蕭瑟的樣子,李世民心中泛起許多的不忍和疼惜,然而,他已實在無法再給予李泰任何東西了,甚至連一句承諾都彷彿萬鈞之山,殊難出口。

    良久,當李泰的身影已退到殿外時,李世民忽然喚道:「青雀!」

    李泰的身子頓住,淚眼婆娑彷彿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般死死地盯住李世民。

    「兒臣在。」

    李世民眼眶也紅了,囁嚅許久,終究長長一嘆:「青雀,你……不要恨朕,朕疼愛你之心天日可鑑,天下恨朕的人太多了,朕已無法承受自己兒子的恨。」

    李泰跪在殿外的門檻外伏地嚎啕大哭:「兒臣不恨父皇,永遠也不恨父皇,父皇就算殺了兒臣,兒臣也不會恨您。」

    李世民也淚流滿面,卻含著笑道:「好好,不恨朕便好,青雀,朕這個父親當得很失敗,此為朕生平最大的恨事,若有來生,但願你我不再是父子。」
V123210 發表於 2018-4-8 11:06
第九百四十七章 故人夜歸


    春風和煦,草長鶯飛,一隻翠鳥落在李家前庭大院的樹枝上,發出清脆悅耳的鳴叫聲。

    突然間,一顆小石子從樹下電光火石般朝鳥兒激射過去,鳥兒嚇到了,急忙振翅飛走,半空中還不甘地圍著銀杏樹鳴叫了幾聲,應該是在罵街。

    李素將手裡的彈弓擱回矮腳桌上,喃喃地罵了一句:「吵死了,影響本公爺擠黑頭的心情……」

    銀杏樹下,被彈弓驚掉的兩片小羽毛悠悠蕩蕩飄下,李素視若未睹,他的身前站著許明珠,手裡正捧著一面銅鏡,櫻唇緊抿正憋著笑,而李素正對著鏡子,齜牙咧嘴地忙著擠黑頭,他的神情很嚴肅,彷彿正在做一件關乎家國天下的大事,面目猙獰的樣子顯示出他的心情並不像此刻的陽光那麼溫暖和煦。

    兩隻食指集中在臉上的某個點,同時發力,朝那個點發起攻擊,在力的作用下,一顆黑頭不甘不願地被他擠了出來,李素滿足地呼出一口氣,手指拈住黑頭,彷彿殺父仇人般將它狠狠甩開,再用潔白的方巾使勁擦了擦手,抬起頭望向許明珠時,白皙英俊的臉上已有幾處被擠紅的指痕。

    再看看鏡中的自己,李素一時間竟悲從中來,神情露出幾許輕愁薄怨。

    「了卻君王天下事,嬴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髮生……」李素喃喃嘆道。

    許明珠俏目眨了眨,道:「夫君不愧是大唐才子呢,隨口一吟便是好詩句,妾身讀書不多,卻也知道夫君剛才吟的一定是好詩,只是夫君為何忽生蕭然之慨?」

    李素黯然嘆道:「因為我發現自己變醜了……」

    「夫君和當年一樣俊俏,何來『變醜』之說?妾身……」許明珠垂頭羞澀地笑了笑,輕聲道:「妾身眼裡,夫君一直都是這麼俊俏呢。」

    李素點點頭,一本正經道:「你的這句話很真誠,我深深感受到了,有時候我都有些羨慕你,上輩子在佛祖面前不知磕了多少頭,才換得今生嫁了我這麼一個俊俏郎君……」

    說著李素忽然伸手探向她的額頭,輕輕揉了揉,滿是憐愛地道:「打從出生開始,夫人有沒有覺得自己的腦袋時常隱隱作痛?」

    許明珠翻了個白眼兒,夫君現在這副不要臉的樣子,她是真的覺得有點頭疼了……

    李素不經意看了一眼鏡子,情緒頓時又變得很低落。

    「這臉沒法要了!當年我的臉就像剛剝了殼的雞蛋,水靈靈白嫩嫩,那時的我每次照鏡子,都情不自禁想親鏡子一口以表心中仰慕之情,可是現在,我發現鏡中的自己已經不再水靈靈了,臉蛋不僅比當年粗糙了許多,而且還長黑頭!」

    說著李素露出憤恨之色,怒道:「都是這些年南征北戰給害的!所以我才如此反對戰爭,這簡直是對我絕世容貌的摧殘!不去了,以後大唐不管跟誰打我都不去了,抗旨都不去,頭可斷,臉不能丑!」

    許明珠摀住嘴笑不可抑:「夫君又說胡話了,從古至今抗旨的人不是沒有,但為了自己的臉蛋而抗旨的人可是絕無僅有,這話可不敢在外人面前說,傳到陛下耳中,怕是又要問夫君的罪……」

    李素悻悻一哼,朝銅鏡掃了一眼,接著雙目一凝,又發現了臉上的新目標,再次朝著銅鏡齜牙咧嘴擠黑頭。

    許明珠捧著銅鏡,看著李素跟他自己的臉較勁,一邊輕聲道:「夫君,最近家裡的進項高了許多,昨日程家送來了去年的烈酒分潤銀餅,咱家的庫房都快裝不下了……」

    李素一怔,擠黑頭的動作慢了下來,若說世上唯一一件能讓他暫時忘記自己容貌的事,便只有錢了。

    「庫房都快裝不下了?好事!回頭把所有的銅錢都換成銀餅,再請些工匠來,將咱家後院的西廂房拆拆改改,與庫房打通,算是擴建庫房了,夫人啊,咱家不愁裝不下錢,愁的是沒錢,這麼多年了,總算實現數錢數到手抽筋的美好願望了,今晚咱們便搬些銀餅到臥房裡,用銀餅搭成床,每天在錢堆上醒過來的感覺,美滴很!」李素興奮地道。

    許明珠白了他一眼:「睡在銀餅上夫君也不嫌硌得慌,妾身可不睡……」

    「不睡拉倒,我抱著女兒睡,讓女兒從小在錢堆上長大,以後必是大富大貴的命,嗯,越想越有道理,等下就辦!」

    許明珠白了他一眼,道:「咱家有個愛財如命的夫君已足夠,可別害女兒也學了夫君的性子,將來不好找夫家。」

    李素嘿嘿笑道:「以咱家的身份地位,女兒找婆家還不容易?將來她若看上哪家俊俏郎君,只消與我說一聲,本公爺一聲令下,綁也要綁來與女兒拜堂成親,若敢不從,打斷他的腿!」

    許明珠笑道:「難得見到夫君霸氣的一面呢,想想若到女兒成年嫁人的時候,夫君的地位恐怕比如今更高了吧?」

    說著許明珠彷彿想起了什麼,彎下腰湊在李素耳邊輕聲道:「夫君,妾身聽薛叔說,如今長安城裡可不平靜呢,聽說陛下自東征回朝後,身子便一直不見好,長安市井流言四起,說陛下恐怕,恐怕……不久矣,這事兒是真的嗎?」

    李素神情一肅,扭頭看著她:「這話不可亂說,夫人回頭給家裡的下人立個嚴令,府裡任何人不准議論宮闈,違者嚴懲。」

    見李素忽然嚴肅的樣子,許明珠嚇了一跳,盯著他的臉片刻,許明珠吃驚地道:「難道這話不是謠言,是真的?陛下果真……」

    李素沉默半晌,緩緩點頭:「陛下的身子確實……危殆。」

    許明珠呆怔片刻,道:「……陛下尚未冊封東宮太子,若陛下真有不可言之變,那麼……」

    李素神情有些黯然,嘆道:「我估計,冊封太子的旨意恐怕就在這幾日會頒行天下了,不僅如此,朝堂最近會有大變動,一大批人會被陛下清洗出去,長安朝局已是風雨欲來。」

    「太子人選是否仍是……晉王殿下?」

    李素點頭:「不出意料的話,應該是他了,而且,他當太子的時日不會太長,也許過不了多久,就會登基即位。」

    許明珠震驚地睜大了眼,沉默良久,忽然道:「夫君與晉王殿下向來交情深厚,而且晉王能成為太子,全靠夫君一力扶持,若晉王登基,夫君作為從龍功臣,您的官職爵位……」

    李素苦笑道:「自然會有加恩的,這次東征歸來,陛下未予絲毫封賞,其目的就是要將天恩留給下一任帝王,若晉王為帝,我的官職和爵位會比現在更高……」

    許明珠驚道:「夫君如今已是縣公,若往上升一級爵位,豈不是……郡公?夫君今年才二十多歲呀……」

    李素神情未見絲毫喜意,反而憂心道:「爵位太高不是什麼好事,如果可以,我情願一直當這個縣公,低一兩級也行,爵位太高了,難免樹大招風,被無數雙眼睛明裡暗裡盯著,一舉一動都會被人無限放大,看似鮮花著錦,富貴至極,實則危若累卵,有盛極而衰之憂,我最怕的就是這個,所以,越是風光的時候,越要安守本分,榮辱不驚,否則咱家興旺不了多久的。」

    許明珠深深地注視著他,良久,輕聲道:「妾身讀書不多,見識也不多,但妾身知道,夫君作為一家之主,肩負閤家興亡之重任,能在最風光的時候說出這般冷靜謙遜的言辭,咱李家三代之內衰弱不了。」

    …………

    深夜,李素抱著女兒,托著她嬌小的身子在後院裡走來走去,嘴裡哼著前世不知名的小曲兒,女兒在他的懷抱裡沉沉睡去,李素看著她那張嬌嫩的小臉兒,嘴角不由綻出一絲憐愛的微笑。

    抱著女兒回到房裡,將她輕輕放在搖籃中,這才直起身,捶了捶發酸的腰。

    正打算去睡,遠處傳來一陣激烈的狗吠聲,彷彿傳染了似的,村裡的狗頓時全驚動了,狗吠聲此起彼伏。

    沒多久,後院拱門處傳來拍門聲,聲音有些急促,一名丫鬟披衣而出,打開門,薛管家站在拱門外高聲喚道:「公爺睡了麼?」

    李素站在院子中央,道:「沒睡,薛叔,外面何事喧嘩?」

    薛管家欣喜道:「公爺,王家大郎君回來了!」

    李素一怔,接著臉上露出驚喜之色:「王樁回來了?」

    「對,剛進村,帶著十幾個親衛,可威風了,進村後家都沒回,先奔咱家來了,就在前堂裡坐著呢。」

    李素大喜:「快,吩咐廚房備酒菜,我馬上就來!」

    一邊說,李素一邊穿上衣裳,腳踩著木屐匆匆出了後院,朝前堂快步走去。

    前堂內燈火通明,李道正坐在前堂笑眯眯地拍著王樁的肩,方老五站在一旁眉開眼笑,就連平日經常板著棺材臉的鄭小樓,此刻嘴角也露出一絲笑意。

    李素匆匆走進前堂,王樁轉過身,朝李素咧嘴一笑,笑中帶淚。

    此時的王樁全身披掛,頭上戴著黑鐵翅盔,本來就不大俊俏的臉孔比當年更黑了,不過身材卻好像比當初魁梧了許多。站在前堂內,身上無端多出一股剽悍驍勇的氣勢。

    二人靜靜對視許久,李素的眼眶也發了紅。

    上前兩步,李素狠狠一拳搗在王樁的胸膛上,王樁咧嘴一笑,身形卻紋絲不動。

    李素痛得直抖手,二人互相對視,接著大笑著狠狠抱了一下。

    「如何是好,你比以前更醜了,回到家後你婆姨還會要你不?」李素大笑道。

    王樁抹了把眼淚,大笑幾聲,接著露出惡狠狠之狀:「她敢!今非昔比,如今我可不怕她了,以我現在的身手,挑三五個她那樣的瓜婆姨如探囊取物!」

    李素笑著嘆道:「我就喜歡你這種莫名其妙的神秘自信,好,明日等著看你的下場。」
V123210 發表於 2018-4-14 11:56
第九百四十八章 未雨綢繆

    兄弟久別重逢,僅僅一個眼神對視,便是熟悉的肝膽相照。相逢一笑,彷彿拍開了一罈陳年的老酒,酒香四溢,芬芳醇厚。

    二人的心情都很激動,互相對視而笑,許久之後,李素重重捶了他一拳。

    「雖說比以前更醜了,但身材卻壯碩了許多,也算是有長進了,不錯!」

    王樁大笑道:「豈止是身材,我心眼也靈醒了許多,當年你老給我出什麼兩位數的加減法,我總是答不上來,現在你儘管出題,讓你見識見識啥叫『不假思索』,咳,僅限兩位數啊……」

    李素笑容有些僵硬,嘆了口氣,喃喃道:「從你這句話我便聽出來了,你對『長進』二字可能存在什麼誤解……」

    二人落座,李道正知道兄弟二人重逢定有許多話要說,於是笑著打了聲招呼便離開了。

    前堂內只剩下李素和王樁,未多時,丫鬟們奉上酒菜,李素朝王樁舉杯,痛快地共飲了一杯。

    直到這時,李素才開始仔細打量王樁。

    王樁確實壯碩了許多,膚色比以前更黑了,下頜蓄了一圈淺淺的黑鬚,眼神卻比當初犀利多了,坐在前堂裡不言不動,卻散發出一股淡淡的威嚴之勢。

    李素挑了挑眉:「從你現在散發出來的王霸之氣我能猜到,你陞官了?」

    王樁咧嘴一笑:「哈哈,半年前侯大將軍升我為折衝都尉,手下管著一千二百人,勉強算是官了吧。」

    李素笑道:「恭喜賀喜,看來你這兩年在西域立的功勞不小,否則陞官不會這麼快,先告訴我,侯大將軍西征戰況如何?」

    王樁露出欣悅之色,道:「戰況很順利,半年前,焉耆國都城已被我大軍攻破,國主龍突騎支倉皇北逃,西域諸國聞訊後皆驚,紛紛向我西征大軍稱臣,西征戰事定矣。」

    李素大喜:「是個好消息,對陛下來說,這個消息很及時,至少能分擔一下天下門閥和士子們的議論了。」

    頓了頓,李素又道:「征伐焉耆一戰裡,你立的功勞不小吧?詳細說說。」

    王樁笑道:「功勞不大也不小,這兩年與焉耆大大小小接戰十餘次,與西突厥也打過幾場,聽說我軍征伐焉耆,西突厥也坐不住了,從各部落調集一萬大軍,欲與我王師爭奪西域之主,後來被侯大將軍打回去了,大大小小這些陣仗裡,我逢敵必前,每戰皆豁命以赴,總計殺敵近百,哈哈,殺得痛快!」

    李素咂摸咂摸嘴,道:「不對呀,若說僅僅因為你殺敵百人便將你升為折衝都尉,說不過去吧?侯大將軍治軍是出了名的嚴厲公正,你立下的功勞不足以升這麼大的官呀……」

    王樁眨了眨眼:「剛才我沒跟你說嗎?咳,確實忘了,那啥,殺敵百人是小事,後來攻破焉耆都城後,我稀里糊塗的……把焉耆國主龍突騎支活擒了,這個功勞似乎比殺敵百人大那麼一點點……」

    李素大吃一驚:「此逼我給你八十二分……,你竟活擒了焉耆國主?」

    王樁一臉得瑟,假裝矜持地點點頭:「微末之功而已,哈哈,微末而已。」

    李素冷下臉來:「再這副欠揍的樣子,我就讓部曲把你扔出去了,別怪我在你部將親衛面前傷了你的面子。」

    王樁立馬恢復傻大黑粗的形象:「龍突騎支確實是我活擒的。」

    「詳細說說。」

    「半年前,侯大將軍攻破了焉耆都城,國主龍突騎支在破城之前領著一隊侍衛逃出去了,侯大將軍大怒,與眾將商議之後,認為他會往北投奔西突厥,於是下令派出三千兵馬分三路追擊,我那時只是個掛著校尉虛銜的隊正,手下一百多號兄弟,我們奉命從東路橫穿大漠往北追擊龍突騎支,後來卻在沙漠裡遇到一場大風暴,風暴過後,手下的兄弟折了十來個,糧草飲水也損失了不少,要命的是,我們在大漠裡迷失了方向……」

    王樁露出苦澀的笑:「你我都曾橫穿過沙漠,應該知道在大漠裡迷失方向,簡直就是一腳踏進了鬼門關,當時我和手下的兄弟們都急了,大家一個勁兒的問我該怎麼辦,我一個大字不識也不懂大漠地理氣候的粗人怎麼知道該咋辦?最後被兄弟們催得急了,我便橫下一條心,閉著眼原地轉圈,停下時手指向哪裡便往哪裡走,這個機智的辦法頓時贏得兄弟們的齊聲喝彩……」

    李素:「…………」

    「後來我便胡亂選了個方向,領著兄弟們往前走,走了四五日,糧草和飲水約莫快耗乾淨了,兄弟們都快絕望時,卻莫名其妙遇到了龍突騎支和他手下的十幾個侍衛,你不知道當時的情景,我們和龍突騎支在大漠裡突然遭遇,兩撥人都傻了,龍突騎支不敢置信,我們也不敢置信,兩撥人相隔僅數十步,就這麼眼對著眼,愣了半天,直到龍突騎支一臉絕望地跪在沙地裡,我們這才反應過來,興高采烈地將殺了他的侍衛,接收了他們的糧草和飲水,將龍突騎支捆綁起來,還給他上了刑,逼問出大漠裡正確的方向後,才趕回了侯大將軍的大營……」

    王樁咧嘴憨笑道:「侯大將軍很高興,當場便將我升為折衝都尉,仔細想想,我也覺得自己福大命大,大漠裡迷失了方向不但沒死,反而白撿了個大功勞,就好像老天安排龍突騎支在大漠裡等著我,只等我遇到他後將他帶回去,完全不費力氣,嗯,連回程的糧食和水都給我準備好了,哈哈……」

    李素很無語……

    這陰差陽錯的運氣,除了「福大命大」四個字,實在無法用別的詞兒來形容了,難道這就是俗話說的「傻人有傻福」?

    「你……」李素沉默半晌,欲言又止。

    王樁湊過臉來:「你想說啥?」

    李素沉吟片刻,嘆道:「你空閒之時找幾家寺廟和道觀多拜拜吧,不管拜誰,反正多拜拜總是沒錯的,你這輩子估摸就指望漫天神佛保佑了……」

    王樁若有所思,點頭:「不錯,明就去拜,對了,那位東陽公主殿下還在開道觀嗎?肥水不流外人田,明先給公主殿下捐幾貫香油錢。」

    李素嘆道:「兩年不見,你說話仍是一股子原汁原味的混賬味兒,感覺好親切……就你這智商,明日就不要去禍害公主的道觀了,換家別的道觀吧。」

    王樁憨笑點頭:「好,換一家,公主殿下的道觀惹不起,說錯了話道君不會怪罪,公主怕是饒不了我。」

    二人舉杯,又滿飲了一盞,王樁擦了擦掛在短鬚上的酒漬,笑道:「進了玉門關便聽說了你的事,去年陛下東征,聽說你立下了不小的功勞,給咱大唐長臉了,眼看著你離國公不遠了吧?」

    李素目光閃動,搖搖頭:「不說這個,你少喝點,再喝兩口趕緊滾回家去,你爹娘和婆姨望眼欲穿,你還沒心沒肺在我這裡飲酒,兩年不見,你這德行還是讓人想抽你……」

    王樁也是個爽快人,聞言端杯大口飲完,用力一擦嘴,站起身拍拍屁股,打了個冗長的酒嗝兒,道:「好,這就走了,回去給爹娘磕頭,兩年沒見婆姨,怪想她的,今晚來八次,最好給我懷個種……」

    李素頓時臉黑了,神情陰沉道:「你不吹噓會死嗎?滾!馬不停蹄的滾!」

    王樁哈哈大笑,朝李素擠了擠眼,露出男人都懂的謎之微笑,然後大步走出了前堂,招呼等候在前院的十幾名親衛出門。

    看著王樁的背影,李素的嘴角噙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兄弟重逢,其實有很多的話要說,但今晚顯然並不合適,回家第一件事應該先拜爹娘才是正事,既然回了家,往後兄弟有很多時光相聚。

    王樁走後,已是深夜,李素卻再也睡不著了。

    仰頭望著夜空高掛的一輪明月,李素站在前院負手而立,陷入了沉思。

    東征回到長安後,李世民的身子越來越不行了,今年才貞觀十九年,因為李素的到來,或多或少還是改變了歷史軌跡。

    接下來李治該上位了,新君即位,朝堂又是一番新氣象,當然,也會有一些新的麻煩,或是敵人,長孫無忌,武氏,一些不甘蟄伏的門閥世家等等,想到未來可能要面對的敵人,李素不由感到一陣深深的疲憊。

    入朝堂已十年,這十年裡,李素的敵人不多,可權勢卻一個比一個大,當了十年的官,也與人整整鬥了十年,未來或許還要繼續鬥下去,難道自己的一生便在這種一次又一次的生死爭鬥中度過了嗎?

    李素的價值觀與旁人不同,他喜歡歲月靜好,喜歡淡泊平靜,如果自己的人生深陷於無窮無盡的爭鬥,這樣的人生對他來說有何意義?

    「我真的要考慮告老還鄉了……」仰望夜空的明月,李素喃喃自語。

    至於李世民屬意自己當新朝的宰相……不好意思,志不在此,當國庫管理員倒是可以考慮。

    …………

    …………

    快天亮時李素才勉強睡著,一直睡到日上三竿,王樁的大嗓門在前院迴蕩,李素終於被吵醒了。

    「這個殺才!他婆娘昨晚為何沒把他榨乾?」李素一肚子起床氣,恨恨地罵道。

    滿腹怒火的李素匆匆穿衣,來到前堂,王樁正坐在院子裡跟方老五這些部曲們吹噓自己橫掃西域的戰績,李素來時王樁正說到自己一人獨戰三千敵軍,並且將敵軍打得落花流水,吹得眉飛色舞口沫橫濺,可惜他選錯了對象,方老五這些部曲都是百戰餘生的老兵,戰場上是個什麼情景,他們甚至比王樁更清楚,王樁一番臭不要臉的吹噓只引來方老五等人垂頭竊笑,然後很客氣地敷衍附和。

    李素嘆了口氣,上前狠狠朝王樁的屁股一踹。

    「不要在我家丟人現眼了,要點臉行嗎?我都替你無地自容……對了,『無地自容』是個成語,就是很丟臉的意思,好好記住,這是知識點。」

    被戳破了牛皮的王樁也不生氣,呵呵一笑閉嘴了,身後卻忽然傳來噗嗤的笑聲,李素扭頭一看,王直也在。

    見李素望向他,王直笑道:「今早才知道兄長回家的消息,急忙從長安城趕回來了。」

    李素點點頭,再看向王樁,不由吃了一驚。

    「王樁,你的臉怎麼了?」李素驚訝道。

    此時的王樁臉上青一塊紫一塊,嘴角腫起老高,一隻眼眶也黑了。

    王樁老臉一熱,故作瀟灑地拂了一下頭髮,道:「昨夜回家路太黑,不小心掉溝裡了……」

    李素不依不饒道:「不對,掉溝裡不可能傷得這麼重,而且傷痕分佈得很均衡很合理……你掉下去的那條溝裡埋伏著你的仇人?」

    王樁原本黝黑的臉龐愈發黑得發亮,像鞋油。

    「那條溝很神秘……」王樁仍在嘴硬。

    王直忍不住大笑起來:「對,神秘得連獨戰三千人的王都尉都惹不起,惹不起啊惹不起……」

    話沒說完,惱羞成怒的王樁飛起一腳將王直踹飛了。

    方老五等部曲們這時也忍不住了,胡亂打了聲招呼告退,一群人躲到門外,門外很快傳來他們放肆的大笑聲。

    王樁頓時露出羞惱之色,李素神情淡定地補刀:「他們在笑你……」

    「我知道。」王樁悶悶地道。

    「他們的笑聲充滿了嘲諷,很傷自尊……」李素繼續悠悠道。

    「…………」

    臉色難看的王樁狠狠一咬牙,道:「都是自家兄弟,說出來沒什麼丟臉的,昨夜回家後,我婆姨見面就是一拳,太卑鄙了,不打招呼就動手,戰場上都沒這麼不講究!」

    李素瞭然:「所以,你回到家就嘗到了熟悉的挨打滋味?咦,你昨夜不是說挑三五個她那樣的瓜婆姨如探囊取物麼?」

    王樁一滯,接著黯然嘆道:「沒想到兩年不見,瓜婆姨的功力愈發精進了,昨夜奮力抵抗,終究還是技不如人,最後一敗塗地,被她放翻在地,一頓暴捶……」

    憂傷地仰望蒼穹,王樁臉頰直抽搐:「不瞞你說,昨夜剛回到家我就想走了,戰場上被敵人捅一刀都沒這麼憋屈……」

    李素同情地看著他:「所以,昨夜你意氣風發說跟婆姨來八次……」

    「有八次,她把我暴捶了八次……」

    …………

    …………

    太平村外一座無名山的山腰上,李素坐在樹蔭下無語望天,王直兩腳踩在王樁的肩上,二人在掏樹上的鳥窩。

    多年過去,李素已是位高權重的縣公,王樁也不大不小是個將軍了,王直成了長安城裡城狐社鼠的首領人物,三人這般身份,卻在爬樹掏鳥窩……

    該如何形容這種行為?說是童心未泯有點噁心人,怎麼說呢?願你出走半生,歸來仍是弱智。

    「行了行了,積點德吧,鳥兒沒招惹你,何苦與它過不去?自己的婆姨都打不過,欺負鳥兒倒是膽氣十足,一副滅人滿門的架勢,你這叫欺軟怕硬知道嗎?」

    一句話頓時令王樁意興闌珊,兄弟二人馬上停止了這無聊的舉動。

    三人並排而坐,王樁看著山腳下寧靜恬然的太平村,不由舒坦地呼出一口氣。

    「還是家裡好,山好,水好,連鳥窩都透著親切,除了家裡無敵的瓜婆姨,什麼都好。」

    李素道:「這次你回來是奉命向長安報捷?」

    王樁點頭:「是,侯大將軍命我回長安,將西域戰況詳細向兵部稟報,稟報過後便留在長安了,不過我打算在家休養倆月後再去西域,畢竟才掙了個都尉,算不得富貴,好歹得撈個爵位才好衣錦還鄉。」

    「這次征伐焉耆之戰,侯大將軍沒犯老毛病吧?比如屠城搶掠什麼的。」

    王樁搖頭:「沒有,吃過一次大虧了,侯大將軍也長了教訓,屠城確實有過,但並非是人家投降之後,所以破了焉耆都城後,侯大將軍下令屠城三日,這並不違律,大唐王師征伐異國本就是這個規矩。」

    李素點點頭:「那就好,接下來侯大將軍有什麼想法?戰爭已結束,他也該班師回朝了吧?」

    王樁想了想,道:「離開安西都護府前,我看侯大將軍的意思,似乎並不想回長安,打算向長安請奏鎮守西域,為朝廷守護絲綢之路。」

    李素一愣,接著緩緩道:「如此也好,長安風急雨驟,在外面反倒安全。」

    王樁沉思片刻,道:「李素,我這兩年跟隨侯大將軍,他跟我說過不少事,尤其是你為何要將我安插進侯大將軍麾下,你……」

    見王樁神情慾言又止,李素忽然笑了:「你想說什麼就說,從小一起長大,在我面前還怕犯忌諱?」

    王樁也笑了,然後神情一肅,道:「聽候大將軍話裡的意思,你是想讓大將軍栽培提拔我,讓我在安西都護府掌握重權?」

    李素笑道:「不錯,我確實是這個意思。」

    王樁訥訥道:「掌握重權之後呢?我在安西都護府掌握再大的權力,似乎對你也毫無幫助吧?畢竟兩地相隔數千里,就算有事我也鞭長莫及呀……」

    李素沉默半晌,緩緩道:「我在長安時,並不需要你為我做什麼,好好帶你的兵,維護邊境安寧,這是國之大義,任何時候都不能懈怠,只不過,我若有一天在長安有了危及性命的危難,而且這個危難是我無法解決的,那麼,你,便是我和家人最後的退路,明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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