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族3黑月之潮》(龍族系列) 作者:江南(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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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級七七 發表於 2015-3-19 12:48
第十六幕 神隕


    巨型機械震動了多摩川地區的夜空,群鳥在天空中盤旋,無論如何也不敢降落在枝頭,因為方圓幾公里的範圍內,每一根樹枝都以同樣的頻率顫動著。

    宮本志雄站在沒過膝蓋的紅水中。他的前方,超級掘進機發出170分貝的高頻噪音,施工人員必須佩戴抗噪耳機,否則巨大的噪音會摧毀他們的耳膜。

    形如炮彈的巨型設備沿著軌道前進,巨大的超硬質合金鑽頭高速旋轉,堅硬的岩層在它前方層層崩潰,密集如沙塵暴的石屑在隧道中飛射。跟隨超級掘進機的是名為盾構機的設備,盾構機把輕質但是堅硬的護盾鑲嵌在隧道壁上,以免剛剛挖成的隧道坍塌。掘進機的後方留下了一條四壁光滑的隧道,直徑六米,可供一列火車通行。

    拜這台曾經挖通英吉利海峽的傳奇設備所賜,他們在不到十天內挖出了長達1000米的隧道,即將抵達赤鬼川。前方的玄武岩層是泥盆紀火山噴出的岩漿冷卻而成,本該是黑色的,但在氙燈的照射下岩石呈現出瑰麗的血紅色,血一樣的水正從岩縫裡滲透出來,淹沒了掘進機的軌道。

    赤鬼川如它的名字一樣,是一條赤紅色的地下河,櫻井雅彥用生命換回來的情報也證明了它是紅色的。這條溫熱的血紅色河流孕育著神和跟隨它一起回到日本的龍族亞種。

    “聲波探測,看我們距離赤鬼川還有多遠。”宮本志雄下令。

    越是接近赤鬼川,他越是謹慎,每挖掘一個小時都要測算剩下的岩層還有多厚。

    一旦隧道抵達赤鬼川,那麼藏骸之井和人類世界之間的通道也就通暢了,跟著水流湧出來的也許是一條胚胎狀態的龍。

    那東西在胚胎狀態下也很危險,它從日本海溝來到赤鬼川的時候就是處於胚胎的狀態。

    宮本志雄摸了摸腰間的刀柄,他佩著菊一文字則宗,這柄刀象徵著大家長對他的信任。但這柄刀是對付不了神的,真正用來殺神的武器是紅井中的五千噸水銀和鋁熱劑燃燒彈。如果水銀和鋁熱劑燃燒彈失效,那龍馬弦一郎掌握的自衛隊就會用導彈把整個紅井連同神一起摧毀。

    開啟藏骸之井的時間初步定在明天午夜,大家長會親自到場欣賞人類屠神的壯舉,宮本志雄已經下達了命令,要求減慢掘進的速度。

    “大約20米!”前方的工程人員大吼著回報,“岩層中的噪音很大,測算結果可能不夠準確,正在準備重新測量!”

    宮本志雄微微皺眉。岩層中的噪音可能是因為輕微地震,這預示著神的蘇醒還在加速,他們剩下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他看了一眼腕表,時間是深夜三點,距離計畫時間還剩21個小時,掘進機全速挖掘的話只需要幾個小時,是時候停止挖掘了,讓掘進機稍微冷卻一下,更換必要的部件,然後一鼓作氣地打開藏骸之井。

    他向著隧道外走去,打開了有線對講機,在這種一公里長的隧道深處根本沒有無線信號,只能靠有線對講機和外界聯絡。

    “龍馬君,我們距離藏骸之井只剩下20米了,掘進工作將會暫時停止。”他接通了龍馬弦一郎的頻道。

    “辛苦了宮本君,外部一切正常,這個區域在我們的控制之中,請放心吧!”對講機中傳來龍馬弦一郎低沉的聲音。

    龍馬弦一郎所在的位置距離紅井大約一公里,他穿著日本航空自衛隊的軍裝,站在烏雲之下,默默地抽著紙煙。

    只有一條簡易公路可以抵達紅井,龍馬弦一郎和航空自衛隊的250名士兵控制了這條公路,設置了堅固的路障。如果有人試圖從天空中接近紅井,那麼航空自衛隊的“刺針”防空導彈會把他擊落。距離這裡35公里的木更津基地裡有一個中隊的F一2戰鬥機,隨時準備對紅井進行支援,卡美拉雷達監控著整個地區。

    如果猛鬼眾試圖進攻紅井,他們只能嘗試突破密林,但風魔家的忍者們會在密林深處等待他們。如今的忍者已經不完全依靠忍刀和手裡劍作戰了,他們善於使用高科技陷阱和鐳射監控設備,借助這些設備他們很容易發現入侵者,然後跟在入侵者後面,從走在最後面的人開始逐一割喉。

    這片荒山野嶺的防禦固若金湯。

    明天這裡將會有一場盛典,龍馬弦一郎既緊張又興奮,但在士兵面前他不會表露出來。士兵們對紅井裡正在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他們只是服從命令。

    手機響了,來電號碼是關東支部的負責人明智阿須矢。執行局和關東、關西兩大支部是直接聽命于大家長的人,明智阿須矢也曾在卡塞爾學院進修。

    “龍馬家主,大家長會在清晨抵達紅井,關東支部將在五分鐘後跟你們會合,協助你們佈防。”明智阿須矢說話素來簡短。

    電話還沒結束,龍馬弦一郎已經聽見改裝跑車的轟鳴聲,首先出現的是一輛紅色的阿爾法•羅密歐跑車,它以每小時200公里的高速駛來,簡直是一支飆射的箭。

    士兵們整齊地舉起武器,阿爾法•羅密歐明亮的大燈像是蛇眼,他們自然而然生出了警惕。跑車在接近路障的時候急刹車,陶瓷刹車盤上濺出明亮的火花,它滑行著停在龍馬弦一郎面前。

    車門打開,森冷的年輕人走下車來。

    關東支部支部長明智阿須矢向龍馬弦一郎深鞠躬。從職位上來說明智阿須矢和龍馬弦一郎是相當的,但在家族內部是嚴格的家長制,家主就是家主。

    又有引擎轟鳴聲逼近,兩輛跑車並排駛來,車頭幾乎平齊。一部暗藍色的保時捷,一部金色的日產GTR,直沖阿須矢而去。阿須矢卻沒有要閃避的意思,而是打開了自己的車後備箱,從中提出古雅的刀盒。保時捷和GTR緊貼著他馳過,勁風撩起了阿須矢的額發,旋轉著停在阿爾法•羅密歐的兩側。

    兩輛車上都跳下了身著黑衣的年輕人“阿須矢,贏的是誰?”兩人異口同聲地問。

    “是長船,從我身邊擦過去的時候,他的保時捷領先小半個車身。”阿須矢說。

    “車身太重,最後一個彎我慢了。”輸家把一摞鈔票扔給保時捷的車主長船。

    “回去的路上可以再賽一場。”長船說。

    後備箱打開,裡面是一支拆卸開來的狙擊步槍,長船手腳麻利地把槍組裝起來。

    更多的車急停在路障前,清一色的大馬力跑車,車主都是二十多歲的年輕人,有男有女。他們把車停成一排,立刻打開後備箱檢查各自的裝備。關東支部的十二名組長全數到齊。

    關東支部的組長們都以古刀為代號,代號“長船”的風魔木勝是出色的狙擊手,代號“影秀”的GTR車主擁有憑空製造空氣炸彈的能力,而阿須矢的代號則是“菊一文字”。

    雖然是多年的同事,甚至是卡塞爾學院的同班同學,但組長們並不寒暄。寒暄不是關東支部的風格,猛虎是很少吼叫的,湊在一起喵喵叫的是貓。

    “計畫是明天午夜打開藏骸之井,大家長明天早晨就到?”龍馬弦一郎問。

    “是,大家長對於水銀和鋁熱劑燃燒彈是否能夠發揮作用沒有絕對的把握,所以決定親自監督打開藏骸之井的最後階段。”阿須矢微微鞠躬,“他會帶著繪梨衣小姐,由關西支部護送。”

    龍馬弦一郎微微點頭:“公路沒有什麼問題,反而是樹林中我們需要更多的人佈防。”

    “明白!”阿須矢說,“我們檢查完武器之後立刻出發,請放心地把林中佈防的任務交給我們!”

    “虎徹,你的車後備箱裡塞了什麼東西?”龍馬弦一郎皺眉。他不願意明說,他聞見了一股臭味,是從虎徹的車後備箱裡傳出來的。

    “正要出發的時候一群哥倫比亞人把我圍住了,沒有時間處理屍體,只好把他們都帶來了。”虎徹一笑,金屬下頜骨閃著刺眼的光。

    虎徹的下頜骨曾被人用刀斬斷,所以換成了金屬製品。他並不覺得這是恥辱的標記,反而刻意不給金屬下頜上色,似乎在向周圍的人炫耀。

    龍馬弦一郎有些不悅。他一直都知道虎徹是個暴力狂,善用的武器是一柄帶鋸齒的反鉤刀。虎徹喜歡一刀揮出把對手的肌肉骨骼一齊斬斷的感覺,後備箱裡那些屍體大概是七零八落的。

    關東支部就是這麼一個問題支部,組長們都是些天才,但也都是些瘋子。除了喜歡飆車,他們中有人沉迷毒品,有人喜歡賭博,還有人愛用手指為賭注跟人賭博。橘政宗生前對他們很頭疼,但不忍放棄,畢竟沒有怪癖的人不夠格稱作天才,天才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就是怪胎。如果不是橘政宗的保薦,這些怪胎早就被逐出家族了。

    作為支部長,明智阿須矢的怪癖是最乾淨的,至少不會打攪到別人,他癡迷於解剖屍體。他從非法管道購買屍體,在自家的“操作間”裡一絲一縷地剖析肌肉和骨骼。

    龍馬弦一郎並不喜歡這幫人,不希望他們在自己的眼前晃悠,所以打發他們去林中支援風魔家的忍者。

    “龍馬家主要不要看看這些哥倫比亞人?”虎徹的手按在車後備箱上,“他們有些還比較完整。”

    “混帳!這是對家主說話的方式麼?”龍馬弦一郎不由得怒吼,在八位家主中他是最刻板方正的。

    但虎徹還是打開了後備箱,令人作嘔的異味一瞬間沖暈了龍馬弦一郎,隨即他意識到這氣味不對!這絕不是屍臭味,這是爬行動物的腥臭味!

    蛇形黑影從後備箱中撲出,在空中舒展身體,像一支筆直的箭!它咬住了龍馬弦一郎的喉嚨,長牙插進脖子深處。

    龍馬弦一郎的眼前一片漆黑,但意識還未消失,他掙扎著伸手到腰間去摸對講機。

    關東支部已經反叛!關東支部已經反叛!猛鬼眾對紅井的進攻已經開始!

    明智阿須矢蹲下身來,饒有興致地看著痛苦掙扎的龍馬弦一郎,死侍正纏繞著他撕咬。就算把對講機遞到他手裡又有什麼用?死侍在第一時間就毀掉了他的喉骨和氣管,龍馬弦一郎連聲音都發不出來。

    影秀的言靈“陰雷”用極致壓縮的空氣製造出了炸彈,強烈的衝擊波以跑車為中心推向四面八方,士兵們根本來不及舉起武器就被衝擊波震得內臟出血;在遠處負責嘹望的士兵還沒來得及反應,長船的狙擊步槍已經要了他們的命;其他組長沖向路邊的帳篷,半數以上的士兵在帳篷裡休息,組長們化作鬼魅般的黑影,高速地執行著割喉的任務。屠殺是悄無聲息的,唯有虎徹在最大的那間帳篷裡發出興奮的狂吼,只見血從帳篷的窗戶裡濺了出來。

    阿須矢沒有動手,這種級別的目標犯不著他親自出手。他站起身來,深深地呼吸著夜風中的血腥味,聆聽著悅耳的慘叫聲。

    這是值得慶祝的一天,從今天起關東支部脫離了蛇岐八家,徹徹底底地自由了。

    橘政宗弄錯了一件事,天才固然是寶貴的,但天才可以服務于任何人,蛇岐八家或者猛鬼眾,在阿須矢看來都一樣。

    阿須矢感興趣的事情只有兩件:解剖屍體時的愉悅感,還有力量。

    他是家族中最優秀的年輕人之一,曾被送到卡塞爾學院進修。在卡塞爾學院,阿須矢保持著近身戰無敵的紀錄,有著“妖刀”的美譽。

    妖刀的傳說在阿須矢離開卡塞爾學院之後仍在流傳,直到楚子航入學,那之後學院近身戰的桂冠就屬於新任的獅心會長了。

    遺憾的是阿須矢那時已經返回日本就任於關東支部,實在沒有理由回學院和本科部的學員來一場真刀對決。

    阿須矢當然不會承認一個中國人能打破他創下的紀錄,他猜測楚子航背後一定隱藏著某位精通日本刀藝術的大師。他從日本寫郵件給楚子航,問他的刀術到底師承哪位大師,楚子航非常誠懇地回復說,他除了在一家名叫“武藏”的劍道培訓中心學過兩年,其他都是看劍道比賽錄影自行領悟的。於是阿須矢猜測那個名叫武藏的道館中一定有位隱者。

    既然知道了楚子航的師承,阿須矢就不屑于再跟學生較量。他特意申請了赴中國出差,帶上了家傳寶刀。他在那座濱海城市下飛機,坐上出租,彎彎繞繞地找到武藏劍道培訓中心。在“武藏”的招牌前,阿須矢沉默了,因為旁邊還有一塊更大的招牌上面寫著“市少年宮”。所謂武藏劍道培訓中心,跟“聶耳鋼琴培訓中心”、“沙巴麗肚皮舞培訓中心”和“白石山水畫培訓中心”開在一起,是少年宮開辦的盈利項目。

    培訓中心裡沒有什麼固定的老師,只有一些劍道愛好者在教小孩子耍竹刀,阿須矢茫然地走過訓練場,孩子們在他身前身後蹦蹦跳跳。

    只有兩個可能,要麼楚子航說了假話,要麼楚子航是絕無僅有的天才。

    阿須矢迫切地想要跟楚子航一戰,但是分明楚子航已經到達日本,他卻不被允許上門挑戰,家族中負責接待的人是未來的大家長源稚生,源稚生怎麼可能允許一個下屬前去挑戰學院本部派來的人?

    現在好了,從放出死侍的那一刻開始,他就跟蛇岐八家再也沒關係了。現在他要佔領紅井,接下來去挑戰楚子航,戰勝楚子航之後還有更讓他心動的對手——大家長源稚生。

    他終將證明握著刀的時候,自己才是日本第一!

    背叛真是美妙至極的事情,橘政宗還活著的時候,關東支部還懷著一點點對於那個老人的感恩,不願意立刻投向猛鬼眾。但就在昨夜,橘政宗死了,再也沒有什麼能束縛阿須矢的東西了。他自由了。

    “一共250具屍體,已經數過了。”影秀從背後走近。

    “那麼這是最後一具了。”阿須矢看著血泊中的龍馬弦一郎。所有的士兵都死了,這位首先被攻擊的一等空佐卻還活著,畢竟是龍馬家的家主,他強大的血統還在維繫著生命。

    死侍還纏著龍馬弦一郎撕咬,龍馬弦一郎手中抓著對講機,不住地顫抖。別說發出聲音,就算是把對講機湊到嘴邊他都做不到,握著對講機的手像是發癲癇那樣在一塊石頭上無力地敲打。

    “哈哈,這就是本家的正義啊,本家的正義正在死去。”影秀冷冷地嘲諷,“龍馬家主臨死還想要通知宮本家主呐,真是讓人感動啊。”

    阿須矢卻沉默了,他盯著龍馬弦一郎那顫抖的手,盯了足足五秒鐘,然後才緩緩地歎了口氣:“這確實是本家的正義,這一點倒是不容嘲諷的。是我的疏忽,他已經把消息發出去了。”

    死侍終於咬斷了龍馬弦一郎頸後的脊椎神經,這記撕咬徹底終結了他的生命,那只不斷震顫的手無力地落在岩石上,仍舊緊握著對講機。

    阿須矢一刀砍下了死侍的頭:“這種沒有智商的東西根本沒用。他失去了喉嚨和聲帶,是用摩爾斯電碼發的信號!他敲打的內容是‘關東背叛’!紅井那邊的人已經知道我們來了!”

    影秀露出了驚訝的神色。在年輕一代的眼裡,家主們已經老朽不中用了,尤其是龍馬弦一郎,被看作是家主中最平庸的一人。龍馬弦一郎唯一的長處就是敦實,所以才被派去自衛隊中擔任職務。

    可就是這種平庸的男人,卻在瀕死之際爆發出這樣的覺悟?人要有多大的覺悟才能無視凶獸的撕咬,精確地敲打出摩爾斯電碼?

    “現在怎麼辦?”影秀問。

    “就算消息傳出去也沒用了,從東京出發支援這裡,路程就要半個小時,而且今夜不會恰好有直升機等待大家長,他至少還有一個小時才能到達這裡。”阿須矢冷冷地說,“時間夠了!”

    宮本志雄的手臂緩緩下垂,對講機裡再也沒有任何聲音。也許是秘密發報被人察覺了,也許是發報的人死了,所以再也沒有摩爾斯電碼傳過來。

    關東背叛、關東背叛、關東背叛…只有一個電碼串不斷重複,意思非常明確,關東支部背叛了,那個支部原本就讓家族很擔憂。

    龍馬弦一郎肯定是沒法說話,這說明他遇到的麻煩很大。龍馬弦一郎的位置距離紅井只有一公里,他在那裡遇到了很大的麻煩,這說明背叛者已經接近紅井了。能讓龍馬弦一郎瞬間失去抵抗的能力,說明關東支部使用了雷霆手段。宮本志雄瞭解龍馬弦一郎,那個男人雖然平庸,可就算有一線機會他也不會束手就擒。所以他隱約猜到龍馬弦一郎死了,繼橘政宗之後,第三位家主死了。

    “別了,龍馬君。”宮本志雄輕聲說,他再度打開對講機,接入源稚生的頻道,“大家長!收到龍馬君的報告,關東支部背叛,我想他們已經接近紅井了!”

    源稚生不會隨時線上,但這個報告會以最快的速度送到他手裡,剩下的問題就是怎麼保住紅井。

    龍馬弦一郎死了,紅井附近的整個防禦圈就崩潰了。源稚生並不能直接指揮自衛隊,他調用自衛隊的力量必須通過龍馬弦一郎這位一等空佐。木更津空軍基地的戰鬥機群失效,卡美拉雷達失效,防空導彈失效,唯一還在發揮效用的是密林中的風魔家忍者們,但關東支部根本不會進入密林,他們直接從路上飆車過來就可以了。一公里的路程,只是幾分鐘的事情。

    紅井裡的警衛人員極其有限,對上關東支部等於以卵擊石。宮本志雄冷汗淋漓,緊張地思考。不是所有家主都有戰鬥力,宮本志雄一直都是個技術人員。

    全無頭緒,他的腦子裡一團亂麻。

    猛鬼眾的進攻必然是早就計畫好的,為什麼是這個時間點?確實這是很關鍵的時間點,掘進工作即將結束,藏骸之井隨時可能洞開。但佔領了紅井後猛鬼眾會怎麼做?

    打開藏骸之井把神取走?宮本志雄不相信猛鬼眾能做到,神是白王的遺骸,必然是暴虐殘酷的東西,誰能把它取走?那麼打開藏骸之井讓神隨著赤鬼川的水流入紅井,讓下麵的五千噸水銀把神淹沒?這恰恰是蛇岐八家要做的事。

    宮本志雄意識到自己必須想明白猛鬼眾的目的,然後才能想出反制的方法,邏輯分析恰恰是他的專長。

    “宮本君!第二次聲波探測的結果出來了,”耳機裡傳出工程人員的聲音,“距離赤鬼川的岩層厚度還是20米,但岩層中的噪音資料很奇怪!請務必過來看一下!”

    宮本志雄來到操作臺前,資料已經傳到了螢幕上,噪音資料顯示為一根劇烈抖動的線。這顯然不是輕微地震引發的,振幅太過均勻,倒像是某種人工機械造成的。

    工程人員截取了另外一段聲音的線,把它和噪音資料進行對比,發現兩根線基本是吻合的。

    “用來對比的是我們這台掘進機的聲波曲線。”工程人員看著宮本志雄的眼睛。

    宮本志雄明白了。除了他們,還有另外一台超級掘進機在岩層中挖掘,難怪幾天來一直有古怪的岩層噪音跟隨著他們。

    超級掘進機原本就有兩台,挖掘英法海底隧道的時候,是從兩邊同時向中間挖掘,然後在中間匯合,這樣就可以縮短挖掘時間。但他們在白神山空軍基地只看到了一台,另一台去了哪裡?日本引進超級掘進機是要挖掘新的海底隧道,不可能只引進一台。

    答案就是另一台在猛鬼眾的手裡,他們正在挖掘一條隧道和蛇岐八家挖掘的隧道相通。

    把蛇岐八家的隧道口炸塌之後,赤鬼川的水和其中的神都會流向猛鬼眾的隧道,猛鬼眾已經在附近的另一個地下空間裡做好了捕獲神的準備。

    真是完美無缺的計畫,借助蛇岐八家挖掘的隧道,卻把神引入自己的陷阱。中國的麻將桌上管這種行為叫“截胡”,宮本志雄聽說過。

    這得是多麼深沉的心機,掌握多麼完整的情報,再把所有的因素綜合考慮,才能推導出唯一可行的方案。宮本志雄不敢相信人類能做到這一點,但王將真的做到了,可能他確實不是人類。

    宮本志雄冷靜下來了,身體漸漸冷卻,像是煆燒過的鋼鐵在降溫,大腦以更高的速度運轉起來。逃跑這個選項從一開始就不存在,無論王將是不是人類,宮本志雄都會留下來跟他賭這一局。王將的計畫很完美,一環扣著一環,宮本志雄喜歡這種對手。

    比謀略的話,宮本志雄從沒有對任何人認輸過,他始終相信人並不需要掌握暴力,即使你只有一點點力量,只要在關鍵處發力,就足以摧枯拉朽。

    每流逝一秒鐘,宮本志雄就少一分機會。但越是這種時候他越興奮,睫毛快速地閃動,嘴角甚至有一絲笑容。無論是在東京大學讀書的時候,還是在卡塞爾學院進修的時候,他都保持著一個特別的習慣,考試的前三分之二的時間裡他都不會看題目,只是坐在那裡發呆,三分之二的時間過去,有人已經交卷了,他才開始答題。所以他從開場就比別人少三分之二的時間,他的思維速度就必須是別人的三倍,他用這種方式強迫自己加速思考,越到最後他的速度就越快。往往在鈴聲響起的那一刻他才停筆,但他總是第一。

    王將的計畫中必然存在著一個破綻,因為殺死龍馬弦一郎無疑是要冒風險的,而且這會讓猛鬼眾潛伏在蛇岐八家中的重要棋子曝光。王將是為了彌補計畫中的弱點,所以不得不派出關東支部。

    只要找到那個弱點,宮本志雄就可以翻盤,一個智將就是要在最後一瞬間顛覆戰場!

    黑暗中冷光陡然出現,剁向宮本志雄的後頸。那是一柄消防斧,握在一名工程人員的手中。在宮本志雄低頭思考的時候,這名原本應該守在掘進機旁的工程人員忽然轉身走了回來,似乎是要離開隧道。

    但和宮本志雄擦肩而過的瞬間,他拿出了藏在身側的消防斧。隧道中不得攜帶武器,但各種金屬工具還是齊備的。就在同一刻,一柄尖利的改錐刺進了宮本志雄助手的後心,鮮血肆意地噴了出來。殺戮全面展開,工作平臺上的好幾個人被重錘打破頭顱或者被鉗子鎖住咽喉,工程人員在一瞬間分作了兩派,一派是殺人者,一派是被殺者。

    宮本志雄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他太相信岩流研究所裡的同事了,研究所中也有王將的內鬼。王將根本不允許他想出應對的策略,再強的智將,脖子被砍斷也肯定想不出什麼計畫來了。

    誰都知道宮本志雄沒有什麼戰鬥力,他也沒有隨身攜帶保鏢。

    勝負即將確定,但宮本志雄身後一名身材瘦小的工程人員抓住了他的衣領,猛地一扯,幫助他從斧刃下逃生了。死裡逃生的宮本志雄並未逃走,他呆坐在地下,忽然笑出聲來。這給了行兇者第二個機會,利斧對著宮本志雄當頭劈落。消防斧在宮本志雄的頭頂停住了,再也無法推進半分。

    因為有人一把握住了斧刃,還是那名身材瘦小的工程人員,誰也不知道他何時出現的。他默默地站著,手平伸出去握著消防斧,仿佛端著一杯咖啡。

    下一刻他手中黑色的長形物體刺入了行兇者的咽喉,那柄沾血的利刃從喉嚨裡緩緩地撤出,居然是一根黑色的軍刺。

    他把宮本志雄放在椅子上,閃電般撲上高處的工作平臺,在人群中急速地衝撞跳閃,如同一枚高速的彈丸。每次碰撞都意味著軍刺被刺出和回收了一次,軍刺帶著弧形的血線閃滅,閃滅,再閃滅。宮本志雄仍在哈哈大笑,笑聲中透著癲狂。

    宮本志雄還沒笑完,清洗叛徒的工作已經完成,那個瘦小的人影止步在工程平臺的頂部,軍刺下垂,一連串的血滴打在他腳下的鐵板上。最後幾個保持站立姿勢的工程人員緩緩地跪下,然後撲倒在地。

    一分鐘前隧道深處還人聲鼎沸,一分鐘後這裡寂靜如死,還在呼吸的人只剩宮本志雄和那個身份不明的保鏢或者說刺客。

    宮本志雄大口呼吸好讓自己安靜下來,但仍忍不住要笑上幾聲。

    “什麼事情那麼有意思?”瘦小的人歪著頭看宮本志雄。

    宮本志雄這才發現那是個女孩,雖然聲音裡透著冷冽之氣,但仍有年輕女孩的稚嫩感。

    “我想到了王將的弱點…哈…我想到了王將的弱點!”宮本志雄又笑了幾聲,雙臂一撐操作臺站了起來,聲音中忽然透出睥睨天下的傲氣來,“我知道王將在害怕什麼了!”

    “王將在害怕什麼?”女孩問。

    “他害怕我提前打開藏骸之井!”宮本志雄大聲說,“如果我能在兩條隧道貫通前打開藏骸之井,那麼赤鬼川的水流就會帶入神的胚胎流入紅井!我現在就可以把五千噸水銀全都倒進紅井裡去!我要引爆鋁熱劑燃燒彈!我可以把紅井變成龍類的地獄!他永遠也別想得到活著的神!因為我會殺了那東西!他派關東支部來,收買我的手下,都是害怕我強行打開藏骸之井!此時此刻,就是這個時間點,王將最害怕的人是我!所以他要殺了我!哈哈哈哈!”

    、女孩默默地聽著他狂笑,她委實不是一個很好的聽眾,既不鼓掌,也不鄙夷,好像宮本志雄瘋癲的表現跟她完全無關。儘管她出現在這裡就意味著她和整件事有著莫大的關係了。

    宮本志雄略有些遺憾,在他想出平生最好的點子的時候,居然只有這麼一個聽眾。

    這個世界上只有她才知道他的智慧,因為一旦把這個好點子付諸實施,宮本志雄就必須死。

    “你一個人可以操縱超級掘進機麼?”女孩問。

    “沒問題,我是全日本最懂這台設備的人!”宮本志雄跳上那台四人高的巨型設備,撲在控制台上,“調整燃油閥門,我可以讓輸出功率臨時增加一倍!知道動力增加一倍意味著什麼嗎?意味著掘進速度會加快四倍!當然我得想辦法解決鑽頭過熱的問題,我可以讓水冷系統全功率運轉!軌道倒是個問題…該死!我們還沒有來得及鋪設軌道,那就只好使用釘式履帶了,這會降低我大約20%的速度…20%的速度、20%的速度…還有渣土的問題,來不及運輸渣土的話也許會堵上,堵上就麻煩了…”

    女孩望著這個神經病的背影,看他在控制台四處摸索,興奮得像只找到香蕉樹的猴子,完全忘記了幾分鐘前自己差點被一刀斷頭,也不想不久之後自己的生命就會結束。

    宮本志雄的計畫並不複雜,但倉促打開藏骸之井的情況下他自己是無法撤出隧道的,這意味著他將被赤鬼川的水沖進紅井裡去,跟神和鬼齒龍蝰一起死去。

    但他不在乎,因為他在最後一刻顛覆了戰局,將了王將的軍!他在這個棋盤上算不得什麼舉足輕重的棋子,如果說源稚生和王將分別是兩方的主帥,他頂多也就是角行、香車之流,但最後是他立了功。

    “該死!我還是需要半個小時才能做到!”宮本志雄忽然想起一個糟糕的事情來,想要鑿穿20米厚的岩壁需要30分鐘,但關東支部很快就會抵達這裡,外面的警衛拖不了他們幾分鐘。

    “你會有35分鐘。”女孩扭頭離去。

    “你是大家長安插在我身邊的保鏢?”宮本志雄這才想起問這件要緊的事。

    “不,我跟你的家族沒有關係,但我跟你的家族一樣都不希望看到神的蘇醒。”

    女孩已經走得遠了。

    她邊走邊脫下了厚厚的防護服,在那身盔甲般的防護服裡她居然穿著白色的裙裝,裙擺在膝蓋上方跳躍,有點像校服裙。宮本志雄看不清她的模樣,只覺得她並不是瘦小乾枯,而是窈窕,像個穿梭在密林中的精靈。很難想像這種女孩在殺人見血的時候那麼鎮靜,搭配那種冷冷的語氣,好似世界上絕大多數感情都跟她絕緣。

    “能請問您的名字麼?”宮本志雄大聲問。

    “沒必要知道,反正你就要死了。”少女在遠處的黑暗中停下,聲音仍是冰雪般的寒冷。

    “說得對,記住一個人未必要知道她的名字。但還是想說,”宮本志雄深鞠躬,“我叫宮本志雄,很榮幸和您認識,很高興在最後的時刻和您在同一條戰線上!”

    他解下腰間的菊一文字則宗,奮力地投擲了出去,女孩伸手一把接過。兩人再也不說什麼,女孩調頭離去,她的背後,超級掘進機再度發出震耳欲聾的吼聲。

    這時愷撒在打麻將,上家是楚子航,下家是芬格爾,對門是那位花枝招展的客人,端茶送水的是路明非。

    高天原一直以滿足客人的任何要求為己任,當然客人提的要求也不能太過分,比如要牛郎脫光了爬到屋頂天臺上高喊“我愛你”。今天這位客人提的要求委實不過分,她希望BasaraKing、右京和Heracles能陪她玩幾盤日本麻將。路明非目瞪口呆,心說你寂寞麼你孤單麼你在深夜裡覺得冷麼,你要來牛郎店找牌搭子,還是說你前幾天一炮三響輸得心碎了,想來找點自尊?

    上了牌桌路明非就明白客人在動什麼鬼心思了,這是要打真人版脫衣麻將。

    愷撒輸得只剩內褲和一隻襪子了,楚子航略好一些,總算保住了褲子,輸得最慘的是芬格爾,因為不小心喂了客人幾張牌,現在只剩兜襠布了,他今天是和服出場。

    客人有備而來,圍巾都戴了兩條,到現在只去掉了一隻絲襪和兩條圍巾,以一敵三,但是打得氣勢高漲酣暢淋漓。

    愷撒、楚子航和芬格爾自然是聯合在一起的,愷撒是要保住加圖索家的尊嚴,楚子航是不願意暴露身體,而芬格爾,他不在乎輸光,但他覺得客人輸光會很有看頭,路明非倒茶時還會偷看客人的牌,再跟愷撒使眼色。但他們還是節節敗退,因為客人似乎是關西麻將協會的理事…為今之計只有玩拖延戰術,客人買的是牛郎的時間,麻將從過了午夜開始打起,三個小時算完。現在只剩十幾分鐘了,愷撒的計畫是拖到時間結束保住內褲撤退,客人再要延長時間他也不答應了。

    但風姿撩人的客人解開上衣的兩粒扣子,扭動著肩膀說各位帥哥出牌可要勇敢一些哦,你們中有人贏了這一盤,我是會先脫下上衣的。

    芬格爾這貨完全抗拒不住色誘,他的名言是我這個人就是很扛得住拷打,路明非說想不到你還扛得住拷打,芬格爾說你扛不住拷打,怎麼會有後面的色誘呢?無論如何也要在色誘面前屈服啊!

    他開始劈裡啪啦地出牌,被客人連碰了兩副牌。

    客人顯然已經聽牌了,愷撒流露出焦慮的神色來:再輸一把他就只剩內褲了,還有十幾分鐘,只剩一條內褲怎麼頂得住?

    這就好比當年波斯薩珊王朝跟拜占庭王國作戰,最後被一路攆到了底格裡斯河邊,薩珊皇帝呼籲國民說我們再不能退後一步,退後一步就是亡國滅種!這是廢話啊,因為他已經退到河邊了,再往後退就掉進河裡了。最後薩珊王朝還是亡國滅種了,所以愷撤靠著一條內褲勢必很難堅持到牌局結束。

    在這亡國滅種的關鍵時刻,楚子航出牌了,一張九萬!

    客人抓過那張九萬往牌尾一碰,把整副牌推倒,又胡了!

    路明非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心說師兄你你你,你不會打牌還不會數學麼?桌面上一張九萬沒出,顯然有個人手裡扣著兩張九萬,就等胡牌呢,你怎麼敢出九萬呢?

    楚子航認賭服輸,面無表情地解下皮帶放在桌子上,隨手推倒自己的牌,開始洗牌。路明非忽然發現楚子航的牌裡還有一張九萬,楚子航居然拆了自己的兩張九萬。

    他忽然明白了,楚子航身上還有好幾件可脫,愷撒卻只剩內褲襪子了,這時候楚子航寧可放炮也要保住愷撒。這是何等的義氣!簡單地說是扶貧救困,往大裡說甚至有賑災的意義!

    愷撒也流露出感動的神色,危難中居然是宿敵挺身保護了他。

    這時服務員跌跌撞撞地推門進來。

    “沒有看見這間房裡有客人麼?什麼事值得你衝撞客人?”愷撒問,其實他心裡蠻高興,這番問答又會耗掉幾十秒鐘。

    “不知怎麼回事,你們的頭像出現在外面的看板上了!”服務生滿臉驚詫,“我去問了店長,店長說店裡可沒有投放過什麼廣告。”

    愷撒愣了一下,臉色忽然變了,起身沖了出去。出了門感覺到颯颯涼風,這才想起返回房間拿上自己的衣服。這時候楚子航已經把脫下來的衣服全都穿了回去,整齊得好像它們從未被脫下來。

    “喂喂!我們是店裡的人就要遵守店裡的規矩啊!客人還在這兒呢你們往哪兒跑?”芬格爾站起身來,晃悠著身上頗為可觀的肌肉群。

    “快穿上你的衣服!情況不對!”路明非在他腰間捅了一下,“店裡的規矩有你的命重要麼?”

    芬格爾還沉浸在脫衣麻將的樂趣中,因為今天的客人一副禦姐風範,身材誘人,所以他沒有想清楚一個關鍵的問題,他們此刻是藏匿在高天原,這種情況下他們的頭像怎麼會出現在看板上?

    世界上只有一個男人總是秘密行動又總會出現在看板上,那個人叫詹姆斯•

    邦德,對於其他人來說,這意味著他們的行蹤洩露了。

    一樓的舞池中冷冷清清的不見人影,這些天所有的夜場都提前下班,客人們再怎麼喜歡燈紅酒綠的生活也不想在酒後冒雨回家。

    愷撒推開大門,站在名為“不夜之町”的商業街上。外面正下著暴雨,雨水沖刷著街面,道路看起來像是一條條奔湧的河流。他們每個人都抓了一柄大傘,雨打在傘上發出劈裡啪啦的聲音。

    這條街上的店竟然都關門了,只剩高天原的霓虹燈招牌還亮著,紅色和紫色的燈光在黑色的背景上跳閃。積水很快就漫過了腳踝,愷撒站在人行道上,四下掃視。

    街頭街尾空無一人,但似乎致命的危險就要到來。愷撒也不知道它會從哪邊來,以什麼樣的方式,以及自己該往哪裡逃。

    “你說的看板在哪裡?”愷撒沉聲問。

    “抬頭看,哪兒都是,剛才它們還亮著的。”服務生說。

    水面上泛起了瑩藍色的光,雨打在水面上,漣漪像是流光溢彩的花朵,成群綻放。

    他們抬起頭,街對面那座大廈的頂部,廣告巨屏亮了起來,泛著藍瑩瑩的光,水面就是反射它而發亮。

    玫瑰色的背景上,先是愷撒的頭像,然後是楚子航的頭像,再然後是路明非的,旁邊寫著他們的花名、年齡、身高、血型、愛好、入行時間和怪癖,還有高天原的地址,期待東京各界淑女大駕光臨。

    最後是風間琉璃的頭像,顯然是偷拍的,但哪怕是不經意地一回頭,他的眼神和笑容仍舊透出致命的誘惑,當然,這是在他還是風間琉璃的時候。

    “怎麼沒有我?”芬格爾有點遺憾,“他們這是看不起新人麼?”

    “通緝令上沒你是好事啊,大哥。”路明非歎了口氣。

    這只怕是東京歷史上最大手筆的牛郎業廣告,此刻新宿區未眠的人只要推開窗戶,就能看見他們幾個搔首弄姿的模樣閃現在夜空中。從不夜之町的東側到西側,街道被一段段照亮,數百塊廣告巨屏逐次亮了起來,都在放送這則廣告,就像無數鏡子彼此投影,滿世界都是他們幾個人的臉。

    楚子航無聲地拔刀出鞘,揮出一道刀弧,蕩開綿綿雨水。芬格爾下意識地往旁邊一縮,他清楚這楚姓殺胚閑來無事不拔刀,拔刀就是要砍人,可周圍哪兒有人?

    “很快這裡就會是人海人山,路明非,帶芬格爾回高天原裡去,”愷撒低聲說,“你們負責看守源稚女。”

    他身邊的雨幕一震,那道震波擴散開,展開成無形的領域,他釋放了“鐮鼬”。

    他在街道中間站定,雙槍指向長街的東西雙向,打開了保險。

    “怎麼了?這是怎麼了?”芬格爾還沒回過味兒來。

    殺機已經降臨,連路明非也聽見了由遠而近的引擎聲。

    “簡直像是一支軍隊。”楚子航低聲說。

    “我能聽見引擎的轟鳴聲、輪胎和地面的摩擦聲、狂躁的心跳聲、槍械上膛聲…確實是一支軍隊。”愷撒集中精神聽取鐮鼬帶回的聲音碎片。

    狂風吹得積水蕩起漣漪,黑色的直升機從天而降,用雪亮的光圈鎖定了他們。

    “東京警視廳的人,還是蛇岐八家的人?”楚子航問。

    “還用問麼?蛇岐八家是絕不會允許源稚女落進東京警視廳手裡的,他們一定會先趕到。直升機也出動了,政府機構有這麼高的效率麼?”愷撒說。

    燈光忽然刺破狂風暴雨,從四面八方湧來,愷撒和楚子航的眉毛都被映成了銀色。

    風在高樓大廈間低吼,仿佛妖魔鬼怪穿行在城市中,路明非躲在門背後,還是覺得心要突破胸膛跳出來。

    僅僅為了他們,蛇岐八家只怕不會出動那麼龐大的陣容,蛇岐八家要的是源稚女…在他們心中源稚女是妖怪般的存在,單槍匹馬他們是絕對不敢面對源稚女的。

    可他們能把源稚女交給蛇岐八家麼?在他是風間琉璃的時候或許可以,可如今他的狀態只是若干年前的那個山中少年,鬧鐘的聲音都足以讓他瑟瑟發抖。

    誰也無法預判交涉的結果,今時今日的源稚生已經不是那個隨時想要逃離日本的象龜了,橘政宗已經死了,他最終孤獨地坐在日本黑道的王座上,要去完成偉大的家族使命。

    “前輩,炸蝦天婦羅和味增湯。”去買夜宵的服務生推門進來,不解地看著路明非和芬格爾並排靠在門背後瑟瑟縮縮。

    “哦!來得正好!”芬格爾接下塑膠袋。

    “我去!這種時候你的吃貨之魂還沒有熄滅麼?”路明非心生佩服。

    “不做點什麼我怎麼能安靜下來?我也知道這不是吃東西的時候,如果有個漂亮姑娘現在願意陪我傳宗接代什麼的,我就不吃東西了。”芬格爾大嚼天婦羅,“可現在我在一家牛郎店,這裡只供應不限量的花枝招展的男人…那我除了吃還能幹什麼?”

    風魔小太郎疾步踏入源稚生的辦公室。雖然名為小太郎,可他其實是諸位家主中資歷最老的,忍者中的活古董。

    源稚生正要出門,直升機已經降落在樓頂平臺,目標是多摩川附近的紅井。半小時前,宮本志雄的彙報送到了源稚生的桌上,但倉促之間家族竟然沒有直升機可以派遣。

    關東支部在燃油閥上做了手腳,第一架飛機剛剛起飛就起火墜落,另外兩架飛機經過檢查也有類似的問題,源稚生不得不等著從別的地方調派直升機。

    “找到您的弟弟了。”風魔小太郎的話素來簡單,“他就藏身在新宿區,一間牛郎俱樂部裡,和卡塞爾學院的人在一起。”

    “怎麼找到他們的?”源稚生吃了一驚。兩件事同時發生,他無法同時兼顧兩邊,而橘政宗已經不在了。

    風魔小太郎拉開窗簾,巨大的落地窗外就是一面廣告巨屏,愷撒、楚子航和路明非的頭像逐一展現,穿著緊身的天鵝絨西裝、系著嵌水鑽的小領結、抹著閃閃發亮的唇彩…這三個神經病揮舞著小扇圍繞他跳舞的感覺又回來了,源稚生情不自禁地撫額。難怪以蛇岐八家的情報網,那麼久都找不到他們的藏身地,因為正常人的腦回路跟神經病的腦回路區別太大了,誰也不可能想到在這種要命的時候這三個神經病會藏身在牛郎俱樂部裡,而且自己下海當了牛郎,看起來還很紅的樣子。

    直到螢幕上出現風間琉璃的側臉,源稚生的苦笑才收斂了,重新變得鐵一樣堅硬。

    “現在那間店已經被徹底地包圍了,包括空中和下水道。”風魔小太郎說,“這件事太過重大,所有人都在等待您親自前往處理。”

    “有人故意洩露了他們的情報給我們,誰會這麼做?”源稚生問。

    “管理東京室外廣告大屏的公司共有三家,今天傍晚的時候他們同時接到一個神秘客戶的電話,要求發佈牛郎店的廣告,客戶以現金支票的形式支付了可觀的廣告費,所以廣告在夜裡三點同時放送。”

    “就是說沒人知道那個神秘客戶是誰?”

    “沒有人。”

    “我能猜出來,是王將。”源稚生說,“對紅井的進攻在三點鐘開始,廣告播出的時間也是三點鐘,他想在不同的地點同時製造出事件,逼我留在東京解決稚女的事。”

    “與其說這是陰謀不如說是嘲諷,他逼迫您選擇您認為更重要的事件優先解決,您的弟弟,還是藏骸之井中的神。”

    “他覺得一切事情都可以被他玩弄在掌心裡麼?”源稚生說,“風魔君,你認為我會選擇去解決哪件事?”

    “您會去紅井。雖然您很在乎您弟弟的事,但您是蛇岐八家的大家長,藏骸之井中的東西關係到家族的未來,解決了那個東西,家族就可以擺脫白王施加在我們身上的枷鎖。”

    “是的,”源稚生深深地吸了口氣,“我是…蛇岐八家的大家長!”

    “那麼高天原那邊的事情由我和櫻井家主代替您前往,我們會盡最大的努力確保您弟弟的安全。”

    “如果他們反抗,你有權採取任何應對措施。很多年前稚女就已經變成了另一個人,他有多可怕不是你們能想像的。寧可讓他死,也不要讓他脫離我們的控制。”

    風魔小太郎沉吟了片刻:“完全明白了!”

    源稚生提上蜘蛛切和童子切,推開辦公室的門,風魔小太郎緊跟著出門,兩人乘坐不同的電梯,一上一下,奔赴不同的戰場。

    阿爾法•羅密歐駛上了升降平臺,其他車跟在後面。這座升降平臺位於紅井的側面,用於把大型平板車升到井口去。

    長船沒有搭乘升降平臺,作為狙擊手,他在150米外選擇了自己的陣地,狙擊範圍覆蓋紅井周邊。

    阿須矢直到現在還刀不血刃,只憑長船的狙擊步槍他們就解決了紅井周圍的警衛,岩流研究所的警衛在關東支部面前實在是微不足道的,後者的主業就是殺人。

    滿耳都是水流的轟鳴聲,可能是連日的暴雨在紅井中蓄滿了水,但阿須矢沒想明白井中的死水怎麼會發出仿佛海潮般的巨聲。

    上升的過程顯得很漫長,阿須矢無聊地轟著油門,這件事很快就會結束,隧道深處的人想必已經控制了那台掘進機,關東支部佔領紅井只不過是種安全措施而己。

    他又開始構想自己跟楚子航的真刀決戰,在腦海中一點一點地勾勒出他如何率先進攻,楚子航又怎麼格擋反擊,以及每一種情況下他應該採取的戰術,最後結果無一例外都是他的刀割裂楚子航的咽喉。那一刻刀上的手感應該美好得讓人想哭,阿須矢沉浸在那鮮血飄飛仿佛楓葉墜落的美好一幕中。

    他向右側看去,和他相鄰的是小蓧的保時捷911.小蓧緩緩地舔著櫻色的嘴唇,目光鎖定了阿須矢,漆黑的直發垂下來遮住了半邊臉。

    看來小蓧又犯了花癡病。小蓧和姐姐落葉是雙胞胎,她們的代號是傳說中的武器‘‘雪蓧雙刀”。小蓧成功地勾引過關東支部所有的男人,除了阿須矢,因為阿須矢對女人沒什麼興趣,他只沉迷於屍體解剖。對於小蓧來說這就是莫大的挫敗,她發誓要得到阿須矢,以完成征服整個關東支部的目標。小礤是個很美的女人,阿須矢對她也沒那麼反感,如果戰勝了楚子航,就接受小蓧的勾引來作為慶祝吧,阿須矢漫無邊際地想。

    升降平臺到達紅井頂部,這是阿須矢第一眼看見這口巨大的立井,表面積大約一平方公里,足以容納一個地下湖的水。此刻銀白色的液體從井壁上的十幾個出口噴出,墜入井底深處,仿佛群龍吐水。銀色的液體在井壁上撞擊,碎裂成無數銀珠,撞擊力量之大,將不銹鋼護板都打得凹陷下去。厚重的銀白色霧氣從井底彌漫上來,阿須矢吸了一口那種霧氣,立刻屏住了呼吸。

    那是劇毒的水銀蒸氣。難怪井中傳出那種雷鳴般的巨聲,儲存在井壁上的五千噸水銀正全數瀉入紅井。五千噸水銀跟一個地下湖的容量相比不算什麼,但和井底的積水混合之後,就形成了對龍類來說致命的水銀湯。看起來隧道深處的同伴並未得手,宮本志雄仍舊控制著超級掘進機,他想提前打開藏骸之井,把神和赤鬼川的水一起注入紅井。

    那就只有拜託宮本家主去死了。

    施工平臺上空蕩蕩的看不見人影,工程人員似乎都逃散了,阿須矢掛上前進擋,緩慢地前行。根據情報,紅井中並沒有重型武器,沒有什麼能威脅到他們。

    機械運轉的聲音從下方傳來,阿須矢警覺地踩下刹車。

    工程電梯緩緩地升了上來,那只是一個旁邊有圍欄的起重平臺。白裙的女孩站在平臺中央,打著巨大的黑傘,提著跟她身材很不相稱的長刀。

    菊一文字則宗,這個女孩帶著家族中的至高信物菊一文字則宗。

    她站在狂風暴雨中,似乎隨時都會被風卷走,身邊的十幾道水銀噴泉仿佛銀河,白霧和銀色的液滴在空氣中懸浮。

    阿須矢下意識地按住刀柄。女孩站在水銀的飛瀑流泉中,就像是林中精靈,但阿須矢看她握傘的手那麼穩定,就知道她拔刀的時候手一定也很穩定。

    連續的槍聲響起,是長船的狙擊步槍,長船想要遠距離致勝。但女孩敏銳地閃在鐵架後,子彈在鐵架上濺起點點火花。

    “不要開槍,你的子彈對她沒用。”阿須矢打開對講機。

    他已經看明白了,女孩所在的共乘電梯就是通往隧道的捷徑,他們不得不佔領那架電梯。汽車空調過濾不掉水銀蒸氣,長時間待在這種環境中對組長們和女孩來說都是危險的。

    狙擊沒用的話就只有強攻了,阿須矢忽然下令:“發車!”

    小蓧的保時捷率先沖了出去,沖入前方的平臺。她猛打方向盤,保時捷旋轉起來,車身側面撞向女孩。小蓧拔刀,同時推開車門,用車門當作防禦。

    女孩按在車門上,車門瞬間停下,以小蓧的力量居然再也沒法把它推動分毫,它好像被焊死了。力量完全反彈回來,作用在小礤的腕骨上,腕骨瞬間挫傷。

    小蓧在震驚中放棄短刀,伸手從手套箱中拔槍。在她扣動扳機之前,女孩的手按在槍機上,一抹一帶,彈簧和膛管跳了出來,黃銅色的子彈散落,這支槍在一秒鐘內變成了一堆零件。

    女孩用手指在小蓧的太陽穴上一扣,小礤徹底失去了意識。

    她從藏身處走了出來,把一枚金色校徽別在胸前。

    “半朽的世界樹”,所有人都認識那個徽記,這個協助宮本志雄鎮守紅井的女孩竟然是卡塞爾學院本部的人!

    阿須矢莫名地興奮起來,他早就知道卡塞爾學院並不像表面上看起來的那樣,是神經病和瘋子的樂園,一定有類似楚子航的危險分子藏在校園裡。阿須矢絕不相信路明非和愷撒會是卡塞爾學院的主流,他期待的是這種肅殺的強手,從登場開始,女孩就表現出了絕對零度的高傲和威壓,這種人才配當他阿須矢的敵人。

    女孩大踏步地走出電梯,筆直地走向阿須矢他們,竟然有著衝鋒的意味。

    關東支部的攻勢再也無法克制,小蓧的姐姐落葉跟著發動,她從汽車天窗中躍出。

    女孩舉著雨傘跳上車頂,舞蹈般避過落葉的刀斬,一手按在落葉的肩膀上猛地一推。

    落葉的肩部脫臼,斜斜地飛了出去。女孩接過落葉的刀,轉身削斷“長光”的槍管,用刀背橫掃,打折了長光的臉頰骨,接著擲刀貫穿了虎徹的右胸。

    組長們都踩著車頂撲向女孩,“正宗”的刺拳被握住了,下一刻正宗的手腕脫臼;

    “兼光”剛從天窗中躍出半個身體就被對方一腳踩在胸口,卡在天窗裡昏死過去;“景光”仿佛鑄鐵的身軀高高躍起,但女孩比他跳得更高,在空中以膝蓋猛擊景光的後頸,景光墜下去的時候砸塌了長船的GTR…雨中身影起伏,組長們一個接一個地被女孩彈開。阿須矢忽然笑了起來,大力鼓掌:“Bravo!”

    這一幕太美了,白色身影在車頂上跳躍,她經過的地方,組長們如同被拔起的雜草那樣飛向空中。女孩甚至沒用什麼力量,她的動作都很準確,像是刀鋒劈入流水的縫隙。阿須矢的老師曾說世界上的一切都有縫隙,從人體骨骼到流水,當你的刀切入流水的縫隙時,你會覺得完全不必用力就把水流分開了,這時候你的刀就活了,如同水中遨遊的魚。

    女孩的搏擊術讓人感到匪夷所思,多數攻擊都用肘部和膝蓋來完成,很像剛猛的泰拳,但她用起來輕靈舒展,像是獨自跳舞。最後她甚至不必落地,借助每一記膝擊再次彈起。

    阿須矢想起來了,這是一種軍用格鬥術,克格勃曾用這種搏擊術來訓練情報員,但魁梧的俄羅斯男性卻沒法這麼流暢地運用它。

    落葉從空中下墜,劈斬女孩的後頸。她的言靈是“鬼勝”,效果是讓自己完全感覺不到疼痛。人類的能力被自己的痛感限制住了,當人類想讓肌肉發揮l00%的力量時,痛感會強到讓人昏迷過去,這是人體的自我保護機制。但借助鬼勝,落葉可以完全不顧自己的承受力,將力量發揮到正常狀態下的八倍,有時候她甚至會把自己的骨頭弄斷。

    這也是阿須矢第一次看落葉使用“雪蓧雙刀”中的長刀,刀光中隱約有黃葉翻轉。

    這是一種巧妙的障眼法,那柄刀的刀背上做了錯金工藝,在高速斬切中產生了虛影,像是黃葉旋轉著墜落。

    幾乎就在同時,女孩腳下的“蝮蛇”跑車中,虎徹鑽了出來。他一直藏身在那裡,這時終於抓住了機會,帶鋸齒的反鉤刀割向女孩的腳踝。

    阿須矢睜大眼睛,想知道女孩會怎麼應對來自兩個方向的進攻。她到現在為止基本沒有閃避,進攻和閃避是一體的,‘她在刀光中跳舞,可什麼樣的舞蹈能同時應付眼下的局面呢?她得同時應付兩個舞伴。阿須矢希望她這個動作跳得漂亮,落葉那張漂亮的臉被打爛或者虎徹的金屬下頜被打掉都沒什麼關係,阿須矢就是想看一場漂亮的舞蹈。只要他還站著,關東支部就不會輸。

    女孩筆直地躍起,迎向落葉的刀鋒。

    “這是跳到了絕境裡啊。”阿須矢嘟囔。上下方都有敵人,女孩在空中無法借力閃避,就像魚離開了水那樣無力,看來這場舞蹈的收尾註定很難看了。

    女孩忽然伸手,穿越刀光抓住了落葉的腰帶,把她往下猛地一拉!她竟然把落葉當作了武器,刺向了車中的虎徹!

    虎徹還沒有喪心病狂到不顧同伴的地步,只得強行收回武器。接著落葉就被女孩從天窗裡塞了進去,撞在方向盤上,直接暈了過去。女孩落在車頂上,從天窗裡拎起虎徹,一記肘擊打在他的下巴上。

    金屬下頜骨飛向空中,落在地上彈跳了幾下,女孩看都沒看,走向她的最後一個敵人——緩緩拔刀的阿須矢。

    “在開始之前我還有幾個問題,在學院本科部中你排名第幾?”阿須矢喝問。

    他太想知道答案了,他從未聽說過這個女孩,他只聽說過楚子航,他想知道是這個女孩更快還是楚子航更快。

    “第四。”

    阿須矢震驚了。如此淩厲的攻勢,對對手攻勢的全解析,居然在本部只能排到第四?那麼前三位是誰?楚子航又排第幾?

    “第二個問題,楚子航…”阿須矢長刀貼面,刀鋒指向女孩的眉心。

    白色裙裾一閃,阿須矢聞到了女孩身上的淡香。他的佩刀碎裂,女孩躍起,膝蓋重擊在阿須矢的側臉上,把古刀也一起擊碎。碎片插入阿須矢的面頰,阿須矢仰面倒地。

    他呆呆地看著天空中墜落的雨,不敢相信自己的失敗,分明還有三個問題要問,怎麼進攻忽然就來了?而且來得那麼快。

    女孩最後的進攻中完全沒有舞蹈之美,只有最直接最簡單最暴力的膝擊,就是快得看不清。用膝蓋擊打鋼鐵,這是女孩該學的技擊麼?

    女孩俯身拾起落在地上的長槍,冷冷地看著相隔150米長船的狙擊陣地,隔著這麼遠的距離對峙,不依靠望遠鏡甚至連人臉都看不清楚,她手裡那支槍也完全比不上

    長船手裡的狙擊步槍。

    但是對峙了足足十秒鐘,長船還是沒法開槍。他缺乏戰勝那個女孩的信心,他很清楚自己但凡開槍,對方必然反擊。對方的槍法有多好,長船不知道,他就是被那股氣勢壓倒了。

    有些狙擊手就是這樣,他們習慣於用一顆子彈的低廉代價換取別人的命,卻把自己的命看得比什麼都重。

    阿須矢的喉嚨裡發出咕嚕嚕的聲音:“在你…之上的三個人…是誰?楚子航排第幾?”

    “我跟楚子航不是一級。”女孩淡淡地說。

    重傷缺血讓阿須矢的意識漸漸空白,可他還在努力地試圖理解女孩所說的話,她跟楚子航不是一級…她跟楚子航不是一級?她跟楚子航不是一級是什麼意思?阿須矢並未問她的年級。

    “我以為你問我的考試成績,我的績點排名年級第四。楚子航跟我不是一級,我們之間沒有可比性。”女孩終於理解了阿須矢關心的問題。

    徹底昏厥過去之前,阿須矢仰天苦笑了一聲,見鬼…她以為自己再問她績點?她真的以為卡塞爾學院是所學院麼?績點在那所學院裡根本不重要,重要的唯有實力…

    實力那麼強的人還關心什麼績點?

    原來歸根到底學院本科還是個神經病的樂園啊,那裡生長著朵朵奇葩。

    女孩看了一眼手腕上的電子錶,跟宮本志雄分開的時候她已經啟動了倒計時,現在已經過去二十五分鐘了。她答應給宮本志雄爭取三十五分鐘,還差十分鐘。

    地層中的兩部掘進機都在全速前進,如果宮本志雄先打開藏骸之井,就是宮本志雄贏;如果猛鬼眾先貫通隧道,就是猛鬼眾贏。

    水銀已經傾瀉完畢,吊索上的鋁熱劑燃燒彈下降到接近水面的位置,女孩打著傘,站在高高的橫樑上。

    她那麼纖弱,裙裾在疾風中飛揚,看起來就像一位打著陽傘出遊的小公主,但她的威儀鎮住了整個紅井。她的姿態清楚地告訴所有人,是她在鎮守紅井,有她在就不容任何人進入那個空間。

    長船距離她只有150米,可連續三四次想要鼓起勇氣,卻都在上膛前泄了氣,生怕上膛的聲音被女孩聽見,她會如鬼影般追殺過來,150米的距離對於混血種而言不算什麼。最終長船從藏身的古松上悄悄地爬了下來,這位功勳狙擊手恥辱地潛入密林中,想要逃走。雙腳落地的瞬間他就僵住了,他面前就是一台鐳射監控設備,風魔家的忍者已經發現了他的行蹤。

    三十分鐘過去,地面震動忽然減弱了,雕塑般的女孩忽然低頭,看向下方的隧道口。

    隧道中傳來不可思議的巨聲,仿佛一條龍在裡面吼叫,濕熱的狂風從隧道裡沖了出來,十幾秒鐘後,重達幾十噸的超級掘進機被一股激流推了出來,撞擊在對面的井壁上。

    宮本志雄成功了!他提前打開了藏骸之井,震動停止的那一刻,隧道裡隱約傳出某個人的歡呼聲。

    真是瘋子,看著最後的岩壁破裂,高牆般的紅水把自己吞沒的那一刻,他竟然歡呼雀躍。

    赤鬼川的水泛著白沫,從隧道裡沖了出來,化作巨大的瀑布。它的溫度接近於人的體溫,顏色是血一般的赤紅。神改造了赤鬼川的生態環境,把這個原本用來囚禁它的藏骸之井變成了孕育它的子宮,各種龍族亞種充當它的守衛。赤紅發黑的水中泛著點點銀藍色的微光,那是數以萬計的鬼齒龍蝰,蟒蛇般的影子也在血紅色的瀑布中閃現,它們發出各種聲音,但任何一種聲音都不像是屬於人間的。宮本志雄打開的簡直不像是一條地下河,而是一間地獄。

    這些東西隨著血色瀑布觸及銀色水面的瞬間,更大的吼聲爆發出來,不知是憤怒還是慘叫,數以萬計、百萬計的生靈在混有水銀的水中掙扎,但水面距離井口足有八十米,它們跳不上來,只是徒勞地撞擊著井壁。對於龍族亞種來說這是一場純粹的屠殺,如果把它們作為有生命的個體不禁讓人悲傷動容,可如果任由它們進入人類的世界,又是一場災難。

    女孩仍舊站在橫樑上,默默地看著這場虐殺凶獸的慘劇,瞳孔中空蕩蕩的,什麼東西都沒有。

    燈光從頭頂照了下來,黑色的直升機到達紅井上方,源稚生以最快的速度從東京趕來,他沒能親眼目睹藏骸之井洞開的瞬間,卻看到了這悲哀的景象。

    似蛇似龍的生物在井底翻騰,水銀斑在它們的鱗片和白腹上快速蔓延,它們顯然極度痛苦,如果它們有智慧的話,一定寧願立刻死去。這讓源稚生想起古書中那些豢養龍的家族①,他們把龍豢養在深井中,用某種方法限制龍離開。也許是在井口安裝鐵柵欄,也許是把龍的尾部釘死在井底,於是這種強大的生物不得不屈從於狹小的空間,聽憑遠比它們弱小的人類主宰它們的命運。古書中沒說人類為什麼要豢養龍,也許是因為它們身體的某個部分是難得的美味,也許是覬覦它們巨大的力量。

    從龍的角度來說,這種痛苦大約不亞于曾被龍族奴役的人類先民吧?可又有什麼辦法呢?這是兩種文明的戰爭,只有一個能夠活到最後。

    探照燈打在女孩身上,她伸手擋住了自己的臉,源稚生沒有看清她的模樣,只隱約看見她的鼻血在緩緩地往下流。在水銀蒸氣如此密集的環境中堅持到這一刻,她作為混血種也引起了血液的變質。

    ①豢龍氏的典故並非出自日本的古書,而是中國的古書,傳說舜時有名為董父的人善於養龍,舜就賜姓氏“豢龍氏”。他養龍的地點在滑國的韋城,豢龍井共有“左右直殳上日汩木下八十一口”。滑國位於河南境內,至於韋城,具體位置已經難以考證了。

    她一直堅持站在那根橫樑上等待著源稚生的到來。

    “不要照她,”源稚生對操作探照燈的夜叉下令,‘‘‘把我放下去。”

    吊索帶著源稚生落在橫樑上,女孩完全沒有看他,一直在看自己的手機。三十五分鐘過去了,她完成了跟宮本志雄的約定,她是絕對遵守約定的人,即使與她訂約的宮本志雄已經死在了隧道裡。

    她轉過身,走向阿須矢的阿爾法•羅密歐,和源稚生擦肩而過的時候,誰也沒說話。源稚生看清了她胸口的校徽,大致知道了她的身份。在最原則性的事情上,校方和蛇岐八家是一致的,誰也不能允許神的蘇醒,所以在最關鍵的時候,是卡塞爾學院滲透進蛇岐八家來的人守住了紅井。

    但源稚生並未向她說謝謝,女孩守住紅井不是為了幫助蛇岐八家,只是為了殺死神,雙方不再是盟友。

    女孩走起路來一瘸一瘸的,血從膝蓋一直流到腳面,浸透了一隻襪子。她的傷並不輕,在擊敗阿須矢的最後一記猛擊中,碎裂的刀片傷到了她的膝蓋。阿須矢誤判了她當時的狀態,否則未必會輸。那種輕盈的格鬥方式並不省力,女孩也並不追求舞蹈般漂亮的身姿,面對阿須矢的時候,她的體力已經接近耗竭,無法再使用精巧的膝關節擊和肘擊,只能賭一把,所以她暴力地出擊,以重傷換取了勝利。

    至於長船,他原本有機會一槍把女孩爆頭,但面對女孩冰雪般漠無表情的臉,他根本不會相信她的傷勢如此嚴重,別說奔襲了,連奔跑都做不到。

    “喂!”源稚生說。

    女孩站住了。源稚生把急救包扔給女孩,女孩接過,想了想,把手中的菊一文字則宗扔給源稚生:“你的人死在隧道裡了,他要我把這個交給你。”

    源稚生輕輕地撫摸著刀柄,回想那個名叫宮本志雄的年輕家主:“可以問你的名字麼?”

    “零,卡塞爾學院本科部,學號Al042251,執行部臨時專員。”女孩艱難地坐進阿爾法•羅密歐,調轉車頭開上了升降平臺。

    源稚生站在紅井的邊緣看著她的汽車尾燈,她向東京方向開去了,看起來也是個急躁的快車手,在簡易公路上飆出了l50公里的時速。這讓源稚生又想起那個開車一流的女孩,和零有點像,也是那麼沉默寡言。

    他的身後,用鋼鐵和複合材料加固的井蓋緩緩地合攏,紅井深處魚龍痛苦地狂舞,巨浪起落,發出地獄般的吼叫。

    潮水般的燈光充塞了街道,數百台發動機在轟鳴,轎車、卡車、摩托,甚至還有推土機。巨大的工程機械把進出這個街區的路口都封堵了,摩托後座上掛著日本刀和獵槍,轎車後備箱敞開著,裡面堆滿了雷明頓獵槍和短管霰彈槍。車潮在廣告巨幕下停止,螢幕下方,愷撒和楚子航背靠著背,身影如兇猛的野獸。

    雙方之間的對峙已經持續了足足一個小時,蛇岐八家的人沒有繼續推進,數百支槍的槍口指向愷撒和楚子航,卻沒有一支想要發射。

    “他們老大是堵車了麼?”芬格爾伸著脖子眺望,“我都吃完好半天了,大人物還沒有來!”

    愷撒也很茫然,雙方的殺氣都爆表了,可蛇岐八家只是築起人牆封鎖了他們,似乎在等待什麼人。

    “這麼大的事情應該是源稚生親自出場解決,可他到現在還沒來。”楚子航低聲說。

    “也許真是堵車了。”愷撒扭頭沖店裡喊,“路明非,一瓶威士卡,冰桶還有杯子!”

    “老大現在是喝酒的時候麼?”路明非覺得他在搞笑。

    “什麼時候都可以是喝酒的時候。”愷撒深呼吸,讓心跳漸漸平緩下來。

    他揣測蛇岐八家不會直接動武,蛇岐八家想要的是源稚女,還有猛鬼眾和王將的情報。否則他們大可以扔一顆燃燒彈到高天原的屋頂上,瞬間把它化為火海。蛇岐八家直到此刻還沒有發動進攻,唯一的理由就是有資格談判的人還沒到場。這個人很可能是源稚生,愷撒希望源稚生到場的時候看到自己鎮定自若的樣子,這會讓源稚生摸不清己方的心理,給談判增加籌碼。

    當然這跟他等得很無聊也有一定的關係,到底是什麼重要的事情讓源稚生不能分身?

    蜘蛛徽記的勞斯萊斯停在新宿地鐵站的鐵道橋下,風魔小太郎抽著煙斗,默默地等待著紅井那邊的消息。

    是他在指揮封鎖新宿區的各個幫會,一方面不得鬆懈,另一方面也不能衝動,最好能支撐到源稚生回來。風魔小太郎曾是外五家的領袖,但他很清楚自己還不夠資格出馬談判。

    他對源稚生懷著莫大的期待,相信他能迅速解決紅井那邊的事。其實從前風魔小太郎是不喜歡源稚生的,因為這位少主太過任性和少年義氣。第一次見面的時候,臉上還透著稚氣的源稚生就對風魔小太郎說:“如果黑幫只是隱藏在陰影裡用暴力賺黑錢的人,那麼我們就該被消滅。”風魔小太郎不由得從心裡蔑視這個從未見過世界陰暗面的所謂“正義少年”。但差不多十年過去了,源稚生從少年長成了年輕人,卻仍舊正義,這就由不得風魔小太郎不肅然起敬了。

    所謂覺悟,就是經歷時間和考驗也不會坍塌的意志。源稚生擁有這種意志,那麼這意志再幼稚都不要緊,風魔小太郎相信源稚生是能把幼稚的夢想變成現實的人。

    頭頂忽然傳來引擎轟鳴聲,風魔小太郎下意識地抬頭,看見一輛紅色的阿爾法•

    羅密歐從鐵道橋上墜落。它準確地砸在勞斯萊斯上,碎玻璃飛濺,兩輛車的氣囊全部彈出,風魔小太郎被擠在氣囊中,一柄黑色的軍刺從天窗透下,直指風魔小太郎的後頸。

    “他們還不上是在等什麼?開槍之前醞釀情緒麼?槍在雨裡這麼淋著不會啞火麼?”芬格爾豎起耳朵仔細聽。

    “你真是我二師兄!”路明非感慨。

    “我哪裡是你二師兄,我是你大師兄啊!”

    “我是說《西遊記》那只豬!那只豬被妖怪架在蒸籠上開蒸了還跟兄弟們說呢,說這些妖怪不行,我一看他們就是新手把式,他們不知道加蓋兒。這蒸東西都得加個蓋兒,加蓋才能圓了氣,不用多添柴,只要小火煨著,一晚上保准爛。”

    “媽的這豬真是賤得叫人不能直視!”

    “我忽然有點不想理你,拜託你能不能閉嘴先?”

    半杯威士卡下肚,愷撒聽見一輛好車的引擎聲由遠及近,他挑了挑眉峰,笑了。

    負責談判的大人物終於出場了,愷撒聽得出那種聲音來自羅爾斯•羅伊斯轎車的大功率引擎,排氣管的聲浪渾厚而優雅。

    黑幫幫眾讓開了一個缺口,一輛勞斯萊斯駛到高天原門前停下,司機拉開後座的門,櫻井家主坦然地出現在愷撒的槍口前方。

    是那位嫵媚少婦櫻井七海,她一反平時的制服裝扮,穿著華貴的“黑留袖”和服,挎著精巧的愛馬仕包。

    愷撒在三個玻璃杯中斟滿了酒,遞給楚子航一杯,也遞給櫻井七海一杯,自己拿了一杯。三個人站在風雨中,雨滴打在琥珀色的酒裡。

    “那麼您就是今夜蛇岐八家的談判人咯?”愷撒舉杯。

    櫻井七海端著那杯酒,無聲地笑笑。她早已步入中年了,可盈盈一笑的時候還是跟十幾歲的少女一樣,眉梢眼角說不出的動人,可以想見她年輕時萬里挑一的相貌。

    愷撒看得出她很緊張,分明佔據上風的是蛇岐八家,櫻井七海竟然會緊張。

    “不,我還沒有資格來做這樣的談判,能跟你們談判的人只有大家長一人而已。可惜大家長忙於另外一件事,只好請風魔君代他和諸位見面。”櫻井七海微微鞠躬,“我只是替風魔君先來說一聲,對於卡塞爾學院的諸君我們是沒有惡意的,我們需要的東西,想必學院的諸君也明白。”

    人牆再度裂開,風魔小太郎大步走來,步伐莊嚴,堅定不移。他的神情凝重,兩道雪白的長眉,給他穿上一身鎧甲,就是堂堂武士的模樣。

    零點了點頭,把軍刺收回隨身的包裡,一瘸一瘸地走向愷撤。但她已經站在那裡很長時間沒有行走了,傷口忽然開裂,讓她差點摔倒。

    風魔小太郎忽然起身,彎腰把零橫抱起來,緩緩走向愷撒。他逼近時的氣息如同修羅鬼神般懾人,愷撤握著沙漠之鷹的手不由得收緊。

    風魔小太郎恭恭敬敬地把零遞出去:“這是貴校在日本贏得尊重的學員,她雖然是個女孩卻有著武士般的心,撲擊如火靜止如山,奉行信義,我現在把她交還給你們。”

    路明非心說老爺子您完全誤解了這姑娘的作派,她放了你只是覺得你沒用了,跟信義什麼的全無關係。

    “接我一下,你不是閑著麼?”零看著路明非。

    路明非剛要伸手,卻見一條好漢閃在中間,一把把零抱了過去。

    “放心吧!你安全了!”芬格爾微笑著拍拍零的臉蛋,眉目中充塞著陽剛之氣,好像是他剛剛英雄救美。

    “哦…我不是跟你說。”零有些吃驚。

    “沒事!不耽誤!師弟閑著,我也閑著!”芬格爾眉飛色舞。

    風魔小太郎默默地看著定在自己胸前的槍口,槍柄握在芬格爾手裡。芬格爾和路明非擦肩而過的瞬間,把槍抄走了。他搶著接零是要繼續挾持風魔小太郎,新聞部的風格果然是不要臉。

    “看來卡塞爾學院中也不都是信義之人啊。”風魔小太郎冷冷地說。

    芬格爾滿臉流氓氣,沖懷裡的零努了努嘴:“不好意思,這位才是本部的信義,我是本部的猥瑣。少說廢話!好不容易劫持了你,容你說走就走?我能那麼敗家麼?”

    “你想怎麼樣?”風魔小太郎問。

    “雨那麼大,我們想跟您進屋談談!”芬格爾指指背後的高天原。

    愷撒不得不承認芬格爾的思路是對的,這種時候與其相信蛇岐八家的覺悟,不如掌握一個人質在手裡實在,至少這樣蛇岐八家不會貿然進攻高天原。

    “在風月場所中,有什麼可談的呢?”風魔小太郎看著雨中那座頗為豪奢的建築,還有通天徹地的霓虹燈招牌。

    “怎麼能說是風月場所呢?我們是給高級職場女性減壓放鬆的新型健康會所!”

    芬格爾硬扯著風魔小太郎往高天原裡去。

    “貴店不是從不接待男賓麼?”風魔小太郎對這個蠻幹的傢伙無奈了。

    “我們又不給您提供陪伴服務,喝一杯總是沒問題的!”

    風魔小太郎緩緩地舉起手,數百支槍同時上膛,他再度揮手,數百支槍的槍口同時偏轉,目標都是他和芬格爾。

    “我第三次揮手的時候他們就會開槍,把我和你一起打得粉碎。你們還不夠瞭解蛇岐八家,他們沒人會違反家主的命令,即使我的命令是讓他們對我開槍。”風魔小太郎緩緩地說,“現在你仍然覺得我這個人質有意義麼?”

    局面僵死了,芬格爾既捨不得放開風魔小太郎,也沒法再把他拖動半步。其實原本他們之間就沒什麼可談,蛇岐八家要源稚女,但學院不會交出源稚女,雙方在這件事上不可調和。

    “都打烊了還不快去睡覺?明天準備帶著黑眼圈接待客人麼你們這些賤小子!”

    不耐煩的吼聲把雨幕都震得一顫。

    大門被人從內向外推開,水晶吊燈的光芒中,女孩大步而出,懷抱雙手,俯視滿街劍拔弩張的人。

    她穿著灰色西裝套裙和黑色高跟鞋,右耳的鑽石吊墜在燈光中跳蕩,每個人的視線都不由自主地跟著那個搖擺的鑽石耳墜漂移。

    店長座頭鯨恭恭敬敬地站在她背後,為她拿著坤包、風衣和雨具,形象生動地說明了這個女孩是什麼身份。

    “老闆娘?”路明非愣住了。

    他在高天原執業已經兩周,從沒見過老闆娘,店中負責的一直是有“男子花道之王”和“歌舞伎町皇帝之男”等尊號的店長座頭鯨,能徒手開啤酒,看起來是黑道中的王牌打手,卻會說出“諸君現在還不是因為業績而驕傲的時候二十年前我還沒有任店長的時候也是新宿街頭最紅的少年”之類的奇怪對話。現在看來座頭鯨只不過是門下走狗,背後還有老闆娘坐鎮,走狗已經如此兇猛,老闆娘該是何等威風?

    可老闆娘出人意料的清純,有一張森女系的臉蛋和一頭自然下垂的長髮,素面無妝,怎麼看都不像是開牛郎店的,倒像是開銀行的。

    “門口怎麼吵吵嚷嚷的?”老闆娘皺著好看的眉毛,“我說Heracles,你跟一個老頭搞那麼親熱幹什麼?”

    路明非心說唉喲,雖然是第一次見面,可花名叫得還蠻熟。不過您這不是明知故問麼,外面這幾百支槍幾百把刀,瞎子也看得出這是黑道尋仇好吧?

    “跟店裡的生意沒什麼關係,只是道上兄弟過來聊天。”愷撒對於這位忽然出現的老闆娘有些興趣,“您是想圍觀?”

    “朋友麼?”老闆娘笑笑,“那就抱歉了,我沒戴眼鏡看不清楚,外面雨這麼大,朋友的話就請進店裡來坐。”她伸手從內袋裡面摸出了一副眼鏡。

    路明非心說難怪老闆娘那麼鎮定,真是根本沒搞清楚狀況,等她戴上眼鏡看清滿街的刀槍,會嚇得尖叫起來吧?

    “沒關係沒關係!”路明非趕緊沖上去擋在老闆娘面前,“好朋友們站在外面聊天就好,外面涼快!大家衣服已經濕了就別把店裡的沙發弄髒了!您趕快去睡您的,早睡早起精神好!”

    他跟座頭鯨使勁使眼色,意思是店長你眼神不會也有問題吧?快把這不明情況的姑娘帶走!可座頭鯨一臉的高貴冷豔,看都不帶看他一眼,似乎是老闆娘操縱的巨大機器人,老闆娘不下令,他就絕不動。

    老闆娘竟然熱情地擁抱了路明非,拍打他的肩膀:“小櫻花可真是體貼的好孩子啊。”

    路明非被她身上那股淡淡的暖香弄暈了,整個人如墜雲端。老闆娘柔軟又溫暖,襯衫領口上透出高檔香水的氣息,相比起來卡塞爾學院的女生們多半都像是一張強弓,諾諾和零的一記側踢能把成年男人踢飛出去貼在牆面上,這大大地激發了路明非的保護欲。他正要壓低嗓音說些高大偉岸的話,就聽見老闆娘壓低了聲音:“蠢材!愣著幹什麼?還揩老娘的油?閃一邊去!讓我來對付那個老賊!”

    她一把將路明非推進座頭鯨懷裡,戴上眼鏡。

    那是一副厚重的黑膠眼鏡,把她的臉反襯得如軟玉般光潤細膩,那雙漂亮的眼睛在鏡框中緩緩睜開…頃刻之間,神魔附體,威儀具足!

    老闆娘完全沒看那些漆黑的槍口,她俯視著臺階下的風魔小太郎。幾百柄刀的反光照亮了她的臉。

    “原來他們的朋友是您啊風魔先生,沒想到剛剛買下這間女性減壓會所,就有您這樣有身份的客人大駕光臨。”老闆娘忽然笑了。

    好一個“女性減壓會所”,頃刻之間牛郎店就改了定位,老闆娘想必是一直藏在門後偷聽。

    “蘇桑,這間店是您名下的產業?真沒有想到啊!”風魔小太郎看到她的第一眼顯然是極度震驚,但立刻強迫自己平靜下來,恭恭敬敬地說。

    愷撒和楚子航對視,想必一直以來就是這位老闆娘藏在幕後庇護他們。什麼樣的人能強力到這種地步,不怕得罪蛇岐八家,而且能讓風魔家主對她這種年輕女孩恭恭敬敬,如同對待師長。

    “剛買下來不久,一直很想有間屬於自己的店經營,每天看到它的成長,覺得生活更加真實。”老闆娘掃視愷撒小組,仿佛女皇檢閱自己的面首軍團,“還有這些美少年陪伴,覺得生活很美滿。”

    “我也剛剛投效麾下啊!”芬格爾自覺地排在隊尾。

    “真好,我也覺得店裡需要些有幽默感的人才,給客人說點相聲聽聽什麼的。”

    老闆娘微微頷首。

    “蘇桑出面是想庇護他們?”風魔小太郎問。

    “談不上庇護,只是我店裡的員工,我要好好照顧他們。”

    “當您店裡的某個人關係到蛇岐八家的未來,而這些人拒不交出那個人,雖然我們理應對蘇桑表示敬意,但恕我們不敢在這件事上跟蘇桑您做交易。”

    “我也沒有在這件事上和您談生意的想法。可雙方都不肯讓步,僵持下去也不是辦法,不如我們暫緩這場談判,24小時之內,我以我的信用擔保這些人不會逃離高天原。明晚高天原會開門迎客,到時候我們會很有幸招待您和大家長,我們在和平的氣氛中把一切說清楚,好不好呢?”

    “您的意思是讓我們離開?”風魔小太郎自如雪的長眉一振。

    “就這麼離開。”老闆娘把手機遞給風魔小太郎。

    風魔小太郎把手機貼近耳邊,默默地聽著。他眼角的血管微微跳動,顯然是聽到了一些讓他無法平靜的事情,永遠不在壓力下談判的風魔小太郎似乎因為電話裡傳來的某些聲音屈服了。

    “蘇桑的建議很好,”風魔小太郎交還手機,“蘇桑以信用作擔保,那就一定沒問題。”

    “風魔先生真是寬宏大量。”老闆娘微笑。

    “今夜打攪了,非常抱歉。”風魔小太郎緩步退後,雙手舉在頭頂擊掌。

    槍口下垂,刀都被收回鞘內,劍拔弩張的局面在瞬間瓦解了,只因為一個年輕女孩用自己的信用作了擔保。

    風魔小太郎再次擊掌,從東到西,街上的路燈和霓虹燈依次熄滅,黑暗中數百雙瞳孔閃著金色的微光。

    一時間長街上鴉雀無聲,連屋頂的貓都不敢呼吸,那哪裡是幾百個男人,那是幾百頭猛獸!蛇岐八家在幾個小時內召集了近千名混血種封鎖了新宿區,如果雙方真的動武,學院這一方沒有任何勝算。

    難怪蛇岐八家號稱東京是他們的地盤而不是東京都政府的,他們甚至在東京市民中擁有一支軍隊。

    沉默的黑幫成員從中間分裂開來,踏著雨水後退,可他們帶來的威壓仍舊沒有消退,路明非覺得左右兩側都豎立著高牆,真不敢想像如果不是老闆娘的庇護,他們是怎麼在東京混到如今的。

    他膝蓋一軟要打趔趄,楚子航閃電般在他膝彎處踢了一下,膝部神經反射讓他不由自主地站直了。他們現在代表的就是學院在日本的勢力,學院不會對蛇岐八家示弱。

    不知何時老闆娘叼上了一根細長的薄荷摩爾煙,芬格爾極有眼色地湊上前去為這位高天原女皇點火,老闆娘微笑著把煙噴在他臉上,款款走向雨中,座頭鯨舉著傘跟在她身後。

    街上只剩老闆娘和為她打傘的座頭鯨了,她對著風魔小太郎的背影輕輕揮手,好像是道別。

    這是路明非一生中第一次遇到這麼可怕又這麼優雅的女孩,她穿著高跟鞋的腳尖輕輕點地,在風雨中仿佛黑色池塘上獨自盛放的一枝白蓮花。
超級七七 發表於 2015-3-19 12:48
第十七章 老闆娘
     

    直升機也離開了新宿區的空域,老闆娘扭動腰肢款款走上臺階,拍拍巴掌:“打烊了,賤小子們,給我把門鎖上,今夜就算是首相來我們也不開門了!”

    她剛把門關上就咽了口口水,氣勢打了對折:“喂!我說對待恩人不能這麼恩將仇報吧?”

    舞池的燈全都打開了,舞池邊的吧臺上擺滿了香檳王和幹邑,BasaraKing在左,右京在右,中間留了個位子等老闆娘去坐,似乎是歡迎她左擁右抱。

    這待遇換了其他女人會幸福得肝顫,老闆娘卻立刻投降。

    “聊聊嘛,拜託您照顧那麼久,總得表示一下感謝。”愷撒擺弄著沙漠之鷹,楚子航的長刀橫在桌上,路明非和芬格爾正從酒櫃裡搬酒過來。

    “好說嘛!別灌酒,我都交代,有一說一有二說二。”老闆娘老老實實地坐在愷

    撤和楚子航中間。

    她的氣場到此已經消散了,原本她就是個後勤人員,沒受過什麼體能訓練,威儀這種東西固然能鎮住風魔小太郎,對眼前這些流氓卻是沒作用的。

    愷撒打量著這個看似女學生一樣清純、內心裡卻女王一樣霸道的怪異綜合體。如今想來真正捲入蛇岐八家和猛鬼眾的戰爭都是在來了高天原之後的事,如果沒有這樣一個庇護所,他們多半會想辦法通過人蛇船這類通道離開日本,也就沒有現在的這些事了。換句話說,這混亂的局面開端于他們進入高天原,虧得路明非還想過不讓老闆娘捲進來,其實她根本就是這場混亂的本體吧?

    “那輛車怎麼回事?我是說派去接我們的車,我們從曼波網吧逃跑的時候是隨機選擇路線的,為什麼你們能預知我們會出現在那個路口?”愷撤緩緩地問。

    “你們首先肯定會前往安全港,離開安全港的路線總共也就不到30條,多買點車,一個街口停一輛咯。”

    “為什麼要接我們來牛郎店?”

    “大概是因為這樣比較好玩吧……”

    “大概?你自己做的事情你自己不知道目的?”

    “安排你們當牛郎是我老闆的意思,有個神經病老闆你很難摸清他的想法,只能猜猜。”

    “你們是做什麼的?開牛郎店的?”

    “不是,我們機構在日本沒有什麼分支,為了給你們提供住宿場所只好臨時出高價把這間店買下來咯。”老闆娘比了個數字。

    “能出得起這筆錢,你們能買間酒店給我們提供住宿場所麼?”

    “誰說不是呢?我也覺得酒店便宜多了……但你攤上了神經病老闆,就只有認命。”

    “你的名字?”

    “蘇恩曦。”

    “你的身份?”

    “美歐聯合會教育促進基金理事長。”

    “換一個,要編謊話也請編得像一點!”

    “聯合國消滅貧困委員會下屬東亞兒童生活狀態研究中心特別顧問。”

    “還有別的麼?”

    “香港馬會翡翠玉石會員交易組織發起人。”

    “見鬼,我們不要玩這種無聊的把戲好麼?我是問你的真實身份!”愷撒有點崩潰的前兆。

    “都是真實身份。”蘇恩曦把一遝名片遞到愷撒面前,“我計算過一次,我大概在200個機構有職務,所以我有200多個真實身份。”

    “那你主要是幹什麼的?”愷撒加速崩潰中。

    “什麼都幹,我們就是老闆身邊的丫鬟,老闆要我幹什麼我就幹什麼。我也很辛苦的,字字真話。”

    “你跟蛇岐八家的關係,他們為什麼要聽你的?”

    “其實我跟蛇岐八家真的沒什麼關係,他們聽我的是因為,”蘇恩曦心算了一下,“他們欠我點錢。”

    “多少錢?”

    “兩百多億歐元,不是非常準確,得刨除最近日本經濟回暖,股票期貨行情上漲和能源短缺的因素,還有幾筆總額七十億歐元的可轉債沒有計算進去。”

    路明非一口香檳噴在芬格爾的臉上,這筆錢大概能去非洲買個小國了吧?還能再土豪一點麼?

    “所以你是蛇岐八家的債主?”

    “準確地說我們基金管理著蛇岐八家75%的海外資產和45%的日本資產,我們能獲得這項權力是因為這些年我們不斷地向蛇岐八家注入投資。所以我們也能在很短的時間裡讓蛇岐八家旗下的很多公司破產,所以風魔小太郎那個死老頭子才不得不屈服,他可不想自己的家族陷入經濟危機。”

    “接下來說說你們的動機,你們想做什麼?為什麼要這麼做?還有你老闆的真實身份。”

    “這件事說來話長……”

    “我們不怕話長,說得越詳細越好。”

    “我的意思是不如我們各自回房去睡明天再說?”

    “可以,把桌面上的酒都清了。”

    “真沒人性啊,竟然對弱女子如此殘酷。”蘇恩曦歎息,“座頭鯨,幫我把那個魚缸拿過來。”

    說是魚缸,其實是個大肚瓷甕,薄薄的胎上施了青釉,再用五色繪製仕女和武士在櫻花樹下宴飲的畫面,色彩濃豔欲滴。座頭鯨立志要做真正高檔次的夜店,所以用具也刻意講究,這件瓷器是江戶年間製造的“九穀燒”名瓷,原來是個酒甕,如今蓄上清水當作魚缸用,幾條小錦鯉在水草間安逸地遊著。

    蘇恩曦連魚帶水倒進一隻冰桶裡,用小半瓶烈酒涮了涮瓷甕,然後把桌面上所有的酒都倒了進去,再擠進一個檸檬。

    然後她舉起瓷甕,仿佛長鯨吸海,把半缸酒一口氣飲盡!只見她的小腹微微隆起,顯然這些酒已經填滿了她的胃,她拿紙巾輕輕地擦拭嘴角,輕輕地打了個酒嗝。

    這女喬峰的氣概把所有人都給震住了。大家眼睜睜地看著蘇恩曦把瓷甕緩緩地放在吧臺上,四下顧盼,睥睨群雄:“讓你們知道,無論是酷刑、酒精還是美女蛇,都不要想從堅貞的革命者嘴裡套出任何情報!”

    蘇恩曦叉著腰嬌笑,男人們默默地看著她花枝亂顫,眼波如水。她是真的喝多了,但也是真的酒量大。原先在酒瓶面前畏畏縮縮的神情都是裝出來的,她看到酒時真正的心情應該是心花怒放。

    蘇恩曦從坤包裡掏出一柄鑰匙扔在吧臺上:“車庫裡有輛賓士,要用的話自己拿鑰匙。”

    “我送你回房去睡吧。”愷撒扶住她的胳膊。

    “你討厭!”蘇恩曦點點愷撒的鼻子,咯咯地笑著倒在沙發上,翻個身睡死了。

    “看來是真的醉了,逼問的話也問不出東西來的。”愷撒看向楚子航。

    秘密辦公室裡,酒德麻衣正通過閉路電視觀看吧臺上的這一幕。

    “她怎麼會裝醉呢?她就是這種酒瘋子啊。”酒德麻衣歎了口氣。

    只有少數人知道蘇恩曦的這個毛病,她總在吃薯片,這跟戒煙的人靠吃糖來壓制煙癮是一個道理,她要壓制的是酒癮。這個看起來溫潤可人的姑娘,當年卻是世界金融市場上的一員戰將,過著掠奪四方財富的兇殘生活,直到成為老闆的首席助理。愷撒路明非他們根本沒有機會見識蘇恩曦最華彩的歲月,那時這女人狂歌痛飲,孤獨而強大。

    愷撒把玩著那把車鑰匙:“她這是暗示我們快逃的意思麼?”

    “我想她是讓我們自己選擇,要麼離開這裡,要麼留下來明晚面對源稚生。”楚子航說,“無論她的老闆是誰,她的工作似乎僅限於庇護我們,而怎麼行動,決定權在我們。”。

    “用上百億歐元的債務信用才換來了24小時的緩衝期,她竟然讓我們自己決定?”愷撒說。

    “直到目前為止,她所做的事情對我們都是有利的,雖然不清楚她的最終目的。”

    楚子航說。

    “我們留下來面對源稚生又會怎樣?我們跟他並沒有什麼衝突,我們可以原諒他把我們丟在日本海溝裡面,他難道還要趕盡殺絕麼?”愷撒說,“最多也就是強制我們離開日本。”

    “我們雙方都不希望神復活,所以我們不是根本敵對的。但在源稚女這件事上,我們又是衝突的。”楚子航說,“直到目前為止源稚女都是我們的盟友,我們只有通過他才能找到王將,弄清楚王將的計畫。我們如果把源稚女交給蛇岐八家,首先他的生命安全我們無法保證,其次這也意味著我們失去了在日本的最後籌碼,我們從這場戰爭中出局了。”

    “直到今天還沒有人能讓我出局,無論是哪個局。”愷撒說。

    “如果我們又不想逃走,又不想出局,那麼剩下的唯一一條路就是說服源稚生,說服他跟自己的弟弟合作,一起對付王將。我有種感覺,王將比藏骸之井裡的神還要可怕。”

    “他們兄弟之間完全沒有信任感,而且在源稚女的狀態下,他簡直像個木偶。他已經在臥室裡待了差不多20個小時,不吃不喝,他的鬥志垮掉了,整個人也跟著垮掉了,真不知道王將的梆子聲怎麼會這麼神奇。”愷撒說,“把這樣的源稚女交給蛇岐八家,等於把他送上絞刑架。蛇岐八家不會相信是王將引導出了他身體裡的惡鬼,就算他們相信,也會把這個身體裡藏著惡鬼的傢伙殺掉。”

    “不能把源稚女交給蛇岐八家。”路明非忽然說。

    “你的理由是什麼?”楚子航問。

    “我總有種感覺……說不清楚的感覺,我們現在看到的所有東西都是表像,真正的危險還藏在幕後。王將的計畫遠比我們想的要複雜,但是能對付王將的只有源稚女,跟他弟弟相比象龜是個笨蛋。”路明非猶豫著說,“他確實很強,但是很笨,強笨強笨的。”

    楚子航思索了片刻,點了點頭:“很奇怪,我也這麼想。我也覺得王將在策劃的事情遠遠超過我們的想像,這裡面有什麼極其可怕的東西,但我想不出那東西是什麼。”

    “那麼還是由我去說服哥哥吧。”一個低沉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像是風從門縫中穿過的聲音。

    源稚女扶著門框站在那裡,有種形銷骨立的感覺。不久之前他還桀驁不遜,現在風都能吹倒他。

    “我們說的你都聽見了?”愷撒挑了挑眉,他本來也沒想對源稚女隱瞞什麼。

    “外面那麼大動靜,我怎麼會聽不到呢?”源稚女無聲地笑笑,“雖然我現在跟一個廢人也沒什麼區別了,不過我想我還能幫你們一個忙,讓我去說服哥哥吧。”

    “你也覺得王將還有更大的陰謀沒有暴露出來?”

    “我肯定。王將是那種冰山一樣的男人,冰山露出水面的體積只是十分之一,絕大部分都藏在水下,王將也是。想要殺死王將要做十倍的準備,把種種可能性都考慮到。我沒有告訴你們我計畫在空中殺死王將,並不是懷疑你們中的任何人,只是害怕洩密。這個計畫只在我的腦子裡存在過,連文字記錄都沒有,我想王將總不能窺探我腦子裡的東西。”源稚女輕聲說,“可我還是失敗了,我以為我很瞭解王將了,但我知道的仍舊只是他暴露在外面的部分。”

    “以你哥哥那種腦回路簡單的人,確實不是王將的對手。”愷撒說。

    “我隱約覺得什麼危險的東西就要來了。”源稚女的眼睛裡透著驚惶,仿佛惡鬼看過他,在他的身上留下了印記,“整件事跟哥哥想的不一樣,王將的目的絕不是完美的進化藥,也不是神。他是那種要把一切都吃掉的人,無論多少人和他競爭,多少人和他為敵,他都要成為食物鏈的最高級。進化為純血龍類又怎麼能讓他成為食物鏈的最高級呢?你們可以殺死龍王,也有機會殺死進化後的王將。”

    “但蛇岐八家不會相信,你根本沒有證據支持這種推測。”零忽然說話了,“就在今天夜裡,他們鑿開了藏骸之井,裡面的龍族亞種全都隨著水流進入五千噸水銀構成的人工地下湖裡,如果神的胚胎真的在藏骸之井中孵化,那麼它也會遭到致命的傷害。我想這時候你哥哥已經在為挫敗王將的陰謀而慶功了。”

    “你怎麼知道?”愷撒吃了一驚。

    “我剛從那邊過來。所謂的藏骸之井,其實是一條名叫赤鬼川的地下河,它和火山熔岩帶直接連通,水和火在那裡混合,形成了赤紅色的熱水河。”零說,“伊邪那岐把聖骸封鎖在那個地方,其實是給它提供了足夠的養分讓它的生機始終不會斷絕。蛇岐八家記載的歷史美化了伊邪那岐,從一開始他就捨不得毀滅那個號稱能幫助人類進化為純血龍類的聖骸,白王用人類的貪欲來保護那東西。最終藏骸之井不但沒有成為囚禁聖骸的監獄,反而成了神孵化的溫床。”

    “這是你來日本的真實目的吧?”楚子航問,“校長安排的麼?”

    “是的,我和芬格爾是同一批進入日本的,從很久之前校長已經開始擔心日本,探索日本海溝也是源於這種擔心。但我們沒有猜到變化會那麼快發生,所以原本我的工作只是收集資料,算作我的實習。”

    “你收集到的資料未免太過高端了吧?”愷撒目瞪口呆,原來他們在日本境內大肆購物的時候,有一個人已經觸及了蛇岐八家的隱秘歷史,和隱藏在這一切後面的巨大危機。

    “我用了各種手段,源氏重工、神社和各家家主的住宅我都潛入過,有時也採用威脅和收買的手段。神社的一位神官似乎因為心理變態的緣故,對於外貌幼小的女性有著超乎尋常的好感,我利用了自己在這方面的長處,從他那裡獲得了很多資料。”

    “這種事情你也能說得那麼學術?”路明非聽傻了。

    “簡單地說,我色誘了那個老淫賊。”零冷冷地說。

    “好吧好吧,你還是含蓄一點為好……”

    “在蛇岐八家看來他們已經接近全勝,剩下的工作就是除掉猛鬼眾的餘黨,王將當然是最優先清除的目標,你是其次。你曾經試圖殺死王將,但在蛇岐八家看來只是一場內鬥。你是惡鬼,你早已違反了家規,蛇岐八家容不下你這樣的人。”零盯著源稚女的眼睛,“你哥哥也認為你沒有必要存在於這個世界上,他親眼看過你惡鬼的一面。”

    “雖然沒有證據,但我還是會盡全力說服哥哥。”源稚女緩緩地說,“這是唯一的機會。”

    “你覺得我們需要他的力量?”愷撒問。

    “不,這是唯一一個我能跟哥哥和解的機會。”源稚女輕聲說,“他立志要當正義的朋友,所以無法接受身為惡鬼的弟弟。所以這麼多年,我始終都沒再跟他見面。有時候我很恨他,這個世界上只有我們兩個是絕對的親人啊,難道就因為我的血統,他就把我殺死拋棄在廢井裡麼?天下有什麼事情比他是我哥哥我是他弟弟這件事更重要麼?正義?什麼是正義?我根本不覺得這個世界上有正義的存在,那些只是成年人編出來騙孩子的詞語罷了。但他相信,為了正義他可以把一切都捨棄,他那種人到底是正義還是無情呢?”

    所有人都沉默了,這委實是個過於沉重的話題。

    “可更多的原因是我不敢面對他,我害怕他看我的眼神,我讓他覺得骯髒。我曾想過我永遠不是哥哥的同路人了,我只能成為他的敵人。我做過的壞事可不止當年鹿取鎮上的殺人案,我是猛鬼眾中的龍王,手上沾過很多人的血。這樣的我,又怎麼回去面對他呢?

    “但就在今天我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為什麼我那麼想要殺死王將,不光是因為我恨他,也因為這是唯一一件我能用來向哥哥求情的事情。我要以王將的血洗清我自己的錯誤,然後也許會有一點點的機會,我還能再成為他的同路人。但我失敗了,如今的我已經什麼都做不到了,風間琉璃還是個對哥哥有用的人,源稚女卻不是。但即使這樣,我還是想跟哥哥和解。我會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訴他,至於我的未來,由他決定。他如果決定殺掉我,對我來說也是應有的結局,我殺過人,然後被殺,世間還有什麼比這更公平的事麼?”

    源稚女深深地鞠躬:“這些天來拜託諸位的照顧,沒把我作為異類來看待,除了你們,只有那些和我偶遇的女孩會把我當作正常人來看待。”

    路明非心裡微微一動,世界上的人種類真多,有些人恨不得與眾不同高高在上,有些人卻在內心深處以自己是個怪物為恥。

    繪梨衣也是個怪物,某種程度上他自己也是個怪物,怪物和怪物,就該同病相憐。

    “想清楚了麼?如果你哥哥真的決定處決你,卡塞爾學院可是無法庇護你的,日本是你哥哥的領地。”愷撒對源稚女的背影說。

    “想清楚了。危險確實很大,可這個世界上總有些人,是再怎麼恨都要跟他和解的啊。因為沒有了他們,你就連人生都無從談起了。”源稚女轉過身,緩緩地向著走廊深處走去。

    路明非沒來由地想起叔叔和嬸嬸,那個騷包的中年男子和那位家庭婦女想必還被大雨困在東京的某個酒店裡,嬸嬸正為每日支出的房錢罵罵咧咧。是啊,有些人,再怎麼樣你都想要跟他和解,好比叔叔和嬸嬸。足有六年的漫長時間裡他在叔叔家裡過活,能夠稱得上家人的就只有那三個人,你不喜歡他們討厭他們恨他們,再也不理他們,就等於把那六年人生扔進了垃圾堆,覺得那是錯誤的時光,再也不願回想。其實那六年裡也有很多的好事情不是麼?嬸嬸那麼摳門的人,還會因為單位發的梨要壞了,燉了大鍋的梨湯給路明非和路鳴澤分著喝呢,每個梨子都要削皮挖核,然後燉上好久。

    人長大了就是要跟世界和解的,然後就會感謝你遇到過的絕大多數人。

    “那就這麼定了?”愷撒把車鑰匙扔在吧臺上,“明天晚上就在這裡,我們和源稚生談判,這等於是學院和蛇岐八家的談判。”

    “我們能代表學院跟蛇岐八家的領袖談判?”楚子航皺眉,“我們如果做了任何錯誤的決定,都要算在學院頭上。”

    “不,我們做了任何錯誤的決定,結果只能自己承擔。”愷撒點燃一支雪茄,深吸一口,吐出青色的煙霧,“每個人都得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支付代價,我們如果信錯’了源稚女,或者源稚女的判斷出錯,結果得算在我們頭上。”

    “零說蛇岐八家打開了藏骸之井,但在找到聖骸之前我們都不敢確認神真的死了,那東西跟我們以前遇到的對手都不一樣,它靠吞噬人心活著,只要人類還有對於進化的貪欲,它總能找到復活的辦法。”楚子航說,“神如果徹底蘇醒,東京是否還存在都是未知數。這座城市裡有上千萬人,我們能決定這個歷史的進程麼?”

    所有人都沉默了。

    路明非又想起那個關於“選擇”的問題,一條鐵路的岔道口,一條岔道上立著“火車經過,嚴禁在鐵軌上嬉戲”的牌子,另一條岔道上沒有任何標識,因為它已經廢棄了,不會再有火車從這條岔道上經過。十個不聽話的孩子無視了那個警示牌,在危險的岔道上玩耍,只有一個孩子獨自在沒有警示牌的道路上玩耍,他早慧又孤獨。現在火車來了,你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扳道岔,你可以選擇不扳,火車會殺死那十個不聽話的孩子;你也可以扳動道岔,讓火車殺死那個聽話的孩子,用一個孩子的生命換回十個孩子的,讓十個家庭不會傷心難過:

    你扳不扳呢?扳不扳你都會自責。最好這個時候你根本不在岔道口,沒有握著扳動道岔的那根杆,這樣無論死多少人都跟你沒關係,你大可以事後哀悼一下,心裡會好過很多。

    換個角度來想,源稚女豈不就像那個早慧孤獨的孩子麼?他認為王將的陰謀絕不止於此,蛇岐八家卻已經要開慶功會了。可源稚女也未必就是正確的,他甚至未必可信,也許他自始至終就在欺騙他們。

    路明非腦子裡一團亂麻,他從未想過自己會跟歷史和世界這種大事情扯上關係,但如今他已經捲進了歷史的線團,人類或者龍類,誰能夠繁衍下去控制這個世界,豈不又是一個火車過岔道的問題?

    “我們想一想,如果處在這個位置上的不是我們,而是校長,他會怎麼做呢?”

    愷撒忽然說。

    路明非愣了一下,豁然開朗。

    “猶豫只會留給對手更多的時間去準備。”這是昂熱的名言。

    只有那種強硬的男人才配決定世界和人類命運吧?老到快死了還會把折刀插在會議桌上跟對手談判。這一刻舉杯交歡,下一刻拔刀砍人,中間甚至不需要過度一下。

    “錯了就錯了吧,一個做錯的英雄,至少比什麼都不做的笨蛋好。”這也是昂熱說的。

    愷撒從酒櫃裡拿出一瓶威士卡,倒進五隻玻璃杯中,分給每個人一杯:“如果源稚女能有勇氣去見他的哥哥,那我們也該有勇氣去跟蛇岐八家談判,我想大家想的都跟我一樣吧?”

    “我既然是這一組的組長,如果我們做錯了,我是最大的責任人。”他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所有人都把杯中的酒喝幹了,只有芬格爾有點愁眉苦臉的,加入這個組原本為的是混飯,沒混兩天倒要輪到他來承擔責任,不由得他不憂傷。

    零放下酒杯:“你們確定現在不會離開高天原是麼?”

    “是的,有什麼疑問麼?”愷撒問。

    “那麼打電話給我叫一個上門的骨科大夫,我還需要一間單獨的臥室。”零忽然向前栽倒,那只一直抓緊吧台邊沿的手鬆開了。一直以來她就是靠著這只手保持身體平衡的,否則她連坐也坐不穩了。

    路明非撲上去接住零,這個女孩已經陷入了昏迷。她的裙擺翻開,包紮膝蓋的繃帶浸滿了血。

    “她傷得很重!見鬼!得趕快叫大夫!”愷撒解開繃帶看了一眼,愣住了。

    “有金屬碎片嵌進了骨頭裡!”楚子航打亮燈光做了簡單的檢查。

    “她早該告訴我們,她沒有痛感麼?”愷撒說。

    所有人都看見零膝蓋上的傷口了,但沒人覺得那傷會很重,一個膝蓋重傷的人怎麼能挾持風魔家主?那可是日本如今仍在活躍的最老的忍者,忍者中的宗師。

    愷撒他們開會討論的時候,零也沒有流露出任何痛楚的表情,她一直坐在吧台的角落裡,用一小杯一小杯的烈酒給自己的膝蓋消毒。

    現在看來這個傷口可能會讓她的膝蓋以下從此廢掉,她在紅井那邊到底經歷了什麼樣的事情,讓她必須支付如此高的代價去解決問題?她只是個低年級學生,卻過得像一匹獨狼。芬格爾跟本部失去了聯繫,窮困潦倒地在大街上翻垃圾箱撿東西吃,她也斷線,可非但沒有驚慌,反而獨自完成了最核心的任務。

    這讓人好奇她以前的生活到底是什麼樣的,只有那種從來就得不到支持和幫助的人才會習慣獨立完成任務,因為她已經習慣了一個人,對誰都沒有期待過。

    “必須送醫院!”愷撒說,“這樣的傷口得立刻處理,我去開車。”

    “不,最好別挪動,打電話叫骨科大夫來店裡做緊急手術,先把膝蓋裡的碎片取出來。”楚子航說,“這種情況下她得立刻平躺,金屬碎片在磨著她的骨頭。”

    “傷這麼重還不早說?”路明非也急得不行,趕緊扶著她,讓她平躺在沙發上。

    “我必須確定你們不會立刻撤離,如果撤離的話我還得走路,那就沒時間看醫生。”零微微睜開眼睛,真讓人不敢相信在這種情況下她的目光還是清洌的,“我不能當沒有用的人,沒用的人會被丟下。”

    路明非心裡微微一動,這話不知為何聽著很耳熟,“沒有用的人”這話是誰跟他說過?零那麼害怕被人丟下,難道她一輩子都那麼優秀那麼努力……就是害怕被人丟下?

    “她真的只有19歲?”大夫收拾著工具箱,把那些被鮮血浸透的棉球和紗布塞進垃圾袋裡。

    “教務辦公室的履歷上是這麼寫的。你不覺得你的問題太多了一點麼?”愷撒用沙漠之鷹敲打醫生的腦袋,“出去以後不要亂說話,亂說話我就把你滿嘴的牙齒敲掉。”

    “明白明白!我跟鯨先生也是老朋友了,知道保守秘密!”大夫點頭哈腰。

    愷撒不願意讓蛇岐八家知道己方目前有個不能行動的傷患,所以沒有去公立醫院請醫生,而是拜託座頭鯨找來了這位開私人診所的名醫。大夫的態度一流醫術也高超,居然能說流利的英文和中文,據說很多訪問日本的大人物都曾在他的診所就醫。他信誓旦旦地說既然是鯨先生的朋友受傷,他一定會竭力診治,至於費用根本就沒提。但路明非記得網上說日本醫生趁著治病毒死了霍元甲,還是很不放心,於是大夫在診治的過程中始終被四支槍指著腦袋。

    手術主要是取出嵌入膝蓋骨的斷劍碎片。路明非膽戰心驚地看著醫生把傷口切開,露出白色的骨骼,把嵌得很緊的斷劍碎片用鋼鉗拔出來,再清洗創口和消毒,重新包紮。

    中間大夫一度要求還是把零送去他的診所做手術,因為沒有料到傷勢那麼嚴重,所以他沒有帶夠麻醉藥。零讓路明非從吧台拿來一瓶伏特加,打開來一口氣喝了半瓶:

    “就在這裡,現在已經半麻醉了。”

    這是路明非第一次見零喝酒,酒量似乎不在蘇恩曦之下。手術的全過程中零一直醒著,沒有說任何話,只是喝酒。她晶瑩的皮膚因為喝酒而漸漸泛起紅暈,最後整個人變成溫暖的桃紅色。

    “才l9歲就吃過那麼多的苦啊。”大夫出門前還在感慨。

    “吃苦?”路明非一愣。

    “從我行醫那麼多年的經驗來看,每個人生下來都是嬌嫩怕痛的,只有吃過苦的人更能忍耐。不是不痛,只是更能忍耐。”大夫歎了口氣,老氣橫秋地說,“誰都不容易啊。”

    路明非回到房裡,零已經睡著了。路明非摸了摸她的額頭,她睡得很沉,因為傷口感染,所以有些低燒。

    “你守著她吧,你在這裡的話她會覺得安全一點。”楚子航說。

    “這話說得含義很深刻的樣子……”路明非趕緊辯解,“我跟女王殿下可啥事兒都沒有。”

    “我不是說你跟她有什麼關係,但她對你沒有敵意。你知道她很討厭肢體接觸麼?”楚子航說。

    “什麼意思?”路明非一愣。

    “從蘇茜那裡聽說的,她在女生裡被稱作‘真空女王’,因為她不願意和別人有皮膚接觸,好像有潔癖。她去圖書館的時候都會在公共座椅上鋪上墊子,翻完架上的圖書以後會立刻洗手,女生們說她簡直恨不得生活在真空環境中,所以她人緣不太好。但她當時是指定你接住她,說明她的潔癖並不針對你,你在她看來是可以接觸,”楚子航說,“或者說乾淨的。”

    “師兄你討論這種事情的時候要謹慎啊!雖然我沒有名節這種東西可言但是女孩還是有的!”路明非完全不信,楚子航似乎在說冰山小女王對他有意思,可兩個人吃飯的時候小女王從頭到尾一句話不說,只是對著甜品猛下勺子,路明非只能默默地把自己的甜品也獻上去。

    “未必是感情,有時候人會因為覺得另一個人是同類而覺得他安全可信,總之她相信你。”楚子航轉身出門,把路明非扔在房間裡。

    疲倦感一個勁兒地往上湧,可偏偏睡不著,路明非拎了一把椅子在床邊坐下,看著昏睡中的零。

    被子一直蓋到脖子,零的睡姿老實得好像要下葬,但看起來很有安全感。零其實是個很警惕的人,就像一隻貓。貓每到一個新的地方就會在巨大的空間裡遊蕩,嗅來嗅去,尋找符合它要求的“安全所”,有時候是在床底下,有時候是在紙箱裡。你無法斷言貓對“安全”的定義是什麼樣的,有時候它們把一根毛線纏在自己身上,往角落裡一趴就覺得自己安全了,但毫無疑問,貓能睡著的地方一定是它認為安全的。

    毫無疑問零現在覺得自己很安全,這間屋裡只有一個還醒著的人,就是路明非。

    貓需要多久才會跟一個人培養出安全感來?

    幾天前有另一個貓一樣的女孩覺得他很安全,他睡在浴缸裡,貓一樣的女孩睡在床上,香豔的大床,曲線妖嬈。

    這麼想想自己也不是全然沒有女人緣,那個在拍賣場一擲千金的阿拉伯公主也曾親吻過他的面頰。

    可路明非想來想去,覺得自己壓根沒有喜歡過零,因為零完全不可愛。她那麼優秀那麼完美,像是冰川籠罩著陽光。她各科全優,舞蹈一流,美貌度和諾諾不相上下,還會烹飪。她對人很有禮貌,從來不會流露出不悅的神色,也沒有女孩子常見的小氣、

    妒忌之類的毛病。但她不會笑也不會難過,即使你盯著她看也分辨不出她的心情好壞。

    對她來說所謂生活就是在時間裡默默地走過,無所謂開心或不開心,喜歡或不喜歡。

    零像一具完美的木偶,但匹諾曹都比她可愛,至少匹諾曹會說謊,鼻子還會變長。

    路明非跟零最親近的一次就是在安珀館的舞會上,他們一起跳過一曲探戈。不過這時回想起來,路明非覺得自己根本就是個陪襯,沒有他這個舞伴零都照樣驚豔全場。

    她跳的其實是支獨舞,路明非被她牢牢地控制著。參加舞會的很多人都猜零是要在學生會中建立自己的威信,所以故意選了場上最渣的舞伴,說明無論舞伴如何她都是探戈女王。

    她跳舞跳得那麼好,但沒人見過她練習舞蹈,她的舞技大概是對著鏡子練出來的。

    天濛濛亮了,路明非起身拉上窗簾,免得陽光透進來照在零的臉上。轉身回來的時候零把胳膊放到了被子外面,低燒中的人蓋這麼厚的被子想來是不太舒服的,路明非把她的胳膊放了回去,再把被子側面拉開一道縫給她透氣。他隱隱約約瞟到了一眼女孩白色的身體,想都沒想坐回椅子上繼續發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自己居然那麼君子。可自己分明是看到夏天衣裙輕薄的美少女會蠢蠢欲動浮想聯翩的那種人啊,跟繪梨衣住一起的那幾天他都比現在蠢蠢欲動,只不過繪梨衣彈指一揮間就能叫他灰飛煙滅,他實在沒法對隔壁睡著的霸王龍有什麼歹念。

    但零呢?小女王真是很棒的不是麼?也不是怪物,是同班的漂亮女生,為什麼對她也沒有感覺呢?

    路明非自己也想不明白,就像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喜歡諾諾,也許只是因為在他那麼慫的時候,諾諾那麼好,她推開放映廳的大門,如同雷電撕裂黑色的天幕,天使翩翩降臨。

    如果當時出現在他面前的是繪梨衣或者零,也許就好了,但當時走進來的人是諾諾,於是一切都不好了。

    “忽然把‘皇女’送到路明非身邊,是因為危機迫近了吧?”酒德麻衣坐在辦公桌前打電話,蘇恩曦趴在沙發上呼呼大睡。

    “是的,麻衣你總是那麼敏銳。雖然我也不確定危機是以什麼形式出現,但在極端情況下必須有人能保護路明非。”老闆淡淡地說,“我只是沒想到這個傻姑娘在趕到之前自己弄傷了膝蓋,這麼多年過去了她還是那麼死腦筋,答應別人的事情就一定會遵守。”

    “保護路明非的工作我和薯片能夠完成,皇女現在的戰鬥力連自己都保護不了。”

    “放心吧,她的身體沒那麼虛弱,她是從灰燼中重生的人。以你的能力保護路明非確實沒問題,但你的屬性是劍,而那個笨姑娘的屬性是盾,她適合保護人。”老闆微笑,“她在路明非身邊,就像那個櫻在源稚生身邊,在她死亡之前,路明非是絕對安全的。竭盡全力要保護什麼的心理,和不惜一切要殺死什麼的心理,是完全不同的。麻衣,我的漂亮姑娘,你只適合殺人。”

    “關鍵時刻需要我出手殺死王將麼?”

    “我只怕你殺不死王將,我說過那會是萬軍之戰,我將親自迎戰。”老闆掛斷了電話。

    酒德麻衣默默地坐在晨曦中,擦拭著自己的佩刀。這是第一次,她從這個男人的話語裡聽出了隱含的、不確定的意味,首先他不確定那個危機是什麼,其次他說那將是“萬軍之戰”。

    所謂“萬軍”,源自《聖經》中的“YahwehSabaoth”,“萬軍之耶和華”,這是上帝的尊號。他是天上地下的統治者,天使和大地上的軍隊都歸他指揮,因此神的威嚴無與倫比,神的懲罰也無可抗拒。

    那麼萬軍之戰就該是上帝親自臨陣的戰爭,這個世間誰配成為他的敵人?也許只有鎮壓在低於最深處的惡魔,難道那種級別的東西就要蘇醒了麼?她的手指微微一痛,無意中被鋒利的刀鋒割開了。

    天亮的時候井中憤怒的咆哮終於低落下去了,源稚生站在如火的朝霞下,默默地抽著煙。

    黎明到來之前井中的動靜達到了高潮,仿佛有千萬頭狂龍在井底翻滾,幾乎撞塌了井壁,大地如同地震那般搖晃。遠在東京市內的氣象局也檢測到了來自多摩川的震動,反復打來電話要求正在紅井附近施工的岩流研究所彙報當地情況,源稚生以“輕微地震”作為回復。一架東京都政府派來的直升機曾經試圖飛近紅井調查,但一架F一2戰鬥機陪伴它飛行了一分鐘,警告它不得接近臨時軍事管制區,東京都政府最終放棄了調查。龍馬弦一郎雖然已經死了,但他在軍隊裡的人脈還在。

    震動最劇烈的時候,連風魔家的忍者們都臉上變色,只剩源稚生站在面積達到一平方公里的超巨型井蓋上,站在狂風暴雨中,仿佛以一人之力鎮住了這些想要掙脫束縛的魔鬼。

    人力在這些足以構建生態圈的龍族亞種面前是微不足道的,最終消滅它們的是埋藏在井底的鋁熱劑燃燒彈。

    這是世界上最狂暴的燃燒彈,用鋁粉和三氧化二鐵作為燃料,它燃燒起來的時候,能夠瞬間融化生鐵。它爆炸的時候像是火山噴發,千絲萬縷的火光從井底一直沖上天空,像是火焰組成的彼岸花。東京的一名記者捕捉到了這一幕,拍照發在網上,驚呼日出提前。紅井內部瞬間上升到3000攝氏度,這是太陽表面溫度的一半,在這種高溫下水銀不但汽化而且等離子化,對於龍類來說劇毒的水銀蒸氣帶著雷電般的閃光從井底湧了出來,爆炸已經徹底摧毀了井蓋。

    宮本志雄的計算是正確的,水銀加鋁熱劑燃燒彈對於這些龍族亞種來說,就是致命的毒氣。它們的垂死掙扎又持續了幾十分鐘,神的胚胎很可能也混在其中。

    贏了麼?那宿命的線斬斷了麼?也許。

    他從沒有想過這一刻自己的心情,不是難過也不是高興,更說不上什麼悲欣交集。

    他的心裡木木的,似乎什麼都感覺不到,除了一點點疲倦。

    明天神社裡會再多兩座新墳,八姓家主只剩下四個人。如今想起來源稚生才覺得自己根本就不瞭解犬山賀、宮本志雄和龍馬弦一郎,也不會再有機會瞭解了。真想知道宮本志雄臨死那一刻的心情,看著最後的岩層崩潰,咆哮的紅水把自己吞沒,紅水中魚龍翻滾,那該是多麼極致又多麼可怖的一幕啊。可據樹林中的忍者說,隧道裡曾傳出疑似笑聲的聲音。真沒想到那個戴著眼鏡的文弱青年也有那麼張狂的一面,面對死亡就像悍匪面對劊子手的屠刀,放聲狂笑。

    說起來他真不是個適合當大家長的人,他已經殺死了神,是歷代大家長中第一個完成這個壯舉的人,登上了人生的頂峰,可那股憤怒和勇氣卻黯然消退,他只覺得一切都不那麼有意義。

    唯一讓他感覺到那麼一點開心的就是繪梨衣終於不用上戰場了,他答應過橘政宗要照顧她的。

    風魔小太郎走到了他的身後:“歌舞伎町那邊出了一點問題,我們暫時解開了對高天原的封鎖。有位特殊人物為他們作擔保,他們希望今夜能夠和您直接談判。”

    “特殊人物?”源稚生長眉一振。

    “不知道她的真名,但大家都叫她蘇桑,想必是姓蘇。”

    “一個姓蘇的女孩有什麼資格擔保他們?”

    “蘇桑是個很特殊的人,對蛇岐八家來說她甚至可以稱作恩人,您剛剛繼任大家長,還沒有時間和財務那邊開會,所以不知道她的名字。蘇桑在家族名下的各項產業上大約投資了200億歐元,也就是說我們欠她200億歐元,她和我們共同盈利,但也有能力讓我們旗下的一半企業陷入破產危機,那會導致孩子們陷入困窘的境地。”

    “以家族的財富,還不夠抗衡一個投資人麼?”

    “是特殊的投資人,首先她雖然通過投資從蛇岐八家獲益,但也正是拜她的投資所賜,家族才能在最近的二十年中漸漸壯大起來;其次她對華爾街有著巨大的影響力,她把電話遞給我的時候,我認識的華爾街證券經紀人一個接一個地在電話那頭說話,他們表示如果蘇桑拋售我們的股票,他們也會跟進,最終我們在美國和日本境內的公司會大片大片地破產。家族也許能夠抗衡她,但損失也會非常驚人。”

    “早在她投資我們的時候,就悄悄地抓住了我們的要害啊。”

    “在金融領域,蘇桑是太過可怕的人,她的外號是‘黑金天鵝’,操縱非法資本的頂尖高手。但她聲稱自己只是負責管賬的,她對另外一個人負責。”

    “這樣的人居然是給人管賬的,那她背後的人該是什麼級別的東西?”源稚生微微有些心驚,“這種人為什麼要庇護愷撒小組?“

    “不知道,我們查蘇桑的背景已經查了快十年,但沒有任何結果。她、她服務的那家機構和她的大筆資金是橫空出世的,就像《基督山伯爵》中帶著寶藏歸來的唐太斯。”

    “隱藏在幕後的人還很多啊,”源稚生輕輕地歎了口氣,“可這場遊戲真的太累了,我已經不想玩下去了。”

    “幾分鐘前收到了愷撒小組的正式通知,說您的弟弟源稚女將親自和您談判,這等於承認了源稚女在他們的控制中。”

    “稚女會被人控制麼?”源稚生搖頭,“不可能的,他早就是個喪失理智的瘋子了,偏偏又是這個世界上最聰明的那種瘋子,愷撒小組是控制不住他的。任何人跟他面對面都要警惕,你永遠都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露出鬼的面目來。”

    “那您還準備親自出場和他談判麼?我們只給了蘇桑24小時,24小時之後,我們還是可以沖進高天原解決一切的。”

    源稚生略略沉吟,忽然看見晨光中櫻井七海併攏雙膝跪坐在一棵櫻花樹下,樹下擺著黑色的屍體袋,拉鍊打開,露出龍馬弦一郎的臉。說真的,這個男人真是沒什麼魅力可言,總是那麼沉默,就像那種被生活壓彎了腰的中年男人,可他的情人居然是櫻井七海這種容光照人的少婦。

    源稚生也聽過關于櫻井七海、風魔小太郎和龍馬弦一郎的風言風語,但他對這種爛俗的八卦沒興趣,只是覺得這種愚蠢的事情發生在家主們身上實在是有點可笑。現在他看著櫻井七海,沒法從那張精緻的臉蛋上看出任何感情來,卻能感覺到她的悲傷。

    源稚生心裡微微一動,大概生活中的龍馬弦一郎也並不是一無是處的男人吧?還是有些能夠吸引櫻井七海的特質的,櫻井七海當了他的情人,也並非只是要和那位年邁的乾爹賭氣。一個人在另一個人身上花了那麼多時間和心思,就算不愛他也會依賴他,何況最初的時候,總該有什麼東西打動了櫻井七海。

    事到如今,賭氣的人氣也散了,高高在上的人也不介意傳出醜聞了。風魔家的忍者們就站在不遠處,目睹櫻井七海像個未亡人那樣跪在龍馬弦一郎旁邊,一個個面無表情,但心理活動大概很複雜。

    原來死是這麼一回事,事到如今什麼都不重要了,只是遺憾沒有更多的時間說幾句話。

    這個世界上,其實大家都是普通人。

    “我去跟稚女談判,告訴他不用旁人在場,我們兄弟好好說幾句話。”源稚生忽然說。

    “是!”風魔小太郎躬身行禮,看也不看旁邊的櫻井七海。
超級七七 發表於 2015-3-19 12:49
第十八章 風與潮之夜
     

    愷撒和楚子航一覺醒來,蘇恩曦正帶著服務生和廚師們裝飾舞臺。

    不愧是酒量超人的女漢子,昨夜醉成那副德行,此刻她已經完全看不出宿醉的痕跡,換上了黑色制服裙和金色襯衫,漂亮的臉蛋上薄施脂粉,一身淡雅的Hermes香水味。

    “我們這是要給大家長先生準備一場精彩的表演麼?”愷撤仰望高處,服務生們竟然在舞臺上架了一座橋,在施工隊的幫助下他們把舞臺裝扮成了新宿區的夜景,大大小小的霓虹燈招牌,一座高架橋從上方橫跨而過。

    蘇恩曦在環形沙發上坐下,雙腿交疊,叼上一根細細的摩爾煙。愷撒擦著了火柴遞過去,蘇恩曦笑笑表示她對這名有眼色的牛郎很滿意。

    “在新宿區,你們和蛇岐八家之間是沒有公平談判的。”蘇恩曦慢悠悠地說,“我的信用只能保護你們24個小時,之後他們隨時可以處置這間店、源稚女還有你們,如果你們決定保護源稚女的話。”

    “這一點我倒是想到了。”愷撒點頭。

    “不到今天傍晚,封鎖就會重新啟動,蛇岐八家的人會從距離這裡幾公里的週邊開始逐步封鎖路口,控制車站,絕大多數商家都會配合他們的行動,他們能在這裡開店,就說明他們尊重這裡的規則。這裡的規則是蛇岐八家定的。”蘇恩曦說,“這就是所謂的清場,在重要人物會面之前,把無關人等都清理出去。清場完畢之後高天原會變成一間孤店,如果你們那位王牌牛郎談判失敗,蛇岐八家可以大開殺戒,警視廳不會管這件事,街上也不會有人救助你們。”

    “聽起來真是糟糕透頂。”

    “你們昨晚就該駕車沖出去,帶著那個腿受傷的小女孩和那個精神渙散的王牌牛郎,雖然有點難度,但不是全無可能。”蘇恩曦聳聳肩,“可你們偏偏決定留下來。”

    “老闆娘你用巨額資金擔保我們,我們跑了你的錢怎麼辦?”

    “我可不擔心,在資本市場上那些日本人跟我沒什麼可玩的,他們那點智商還是去玩武士刀吧。”蘇恩曦歎了口氣,“沒辦法啊,我一覺醒來發現你們還沒走,只好再幫幫你們咯。”

    “看這架勢,老闆娘是決定好好地招待蛇岐八家,好讓他們手下留情?”愷撒挑了挑眉,他知道這個滿肚子壞水兒的老闆娘已經有了辦法。

    “那是當然咯,”蘇恩曦眉開眼笑,“新宿區不是我們的主場,可高天原是。我們是這裡的主人,難道不該好好招待客人麼?今晚會有盛大的演出,讓大家長在華麗的歌舞中坐下來,大家好好談,談到賓主盡歡!”她把手機和列印好的名單扔給愷撒和楚子航,“開始工作吧,邀請這些貴客出席我們今晚的派對!”

    中島早苗坐在辦公室的窗前,一個人看夕陽西沉。

    早苗畢業于早稻田大學建築系,是頂級的室內設計師,東京富豪都以能擁有她的設計而自豪。

    年輕時她是個美人,曾有很多學長追求,但她立志出國留學。如今她仍舊是個美人,清新如一株蘭花,辦公桌上常有仰慕者送來的花束。但早苗看不起那些男人,寧願去牛郎俱樂部找點樂子,追求她的男人想把她從名設計師變成謹小慎微的家庭主婦,而在牛郎店她是個自由的女人,可以摟著牛郎的脖子大呼小叫,把自己灌得爛醉。

    這種浪蕩的生活直到她遇見右京橘為止。那天晚上每個女人都在尖叫,右京坐在人群裡目光澄澈,好像這些女人不是為他而來,周圍的喧鬧跟他沒有關係。

    早苗晚上經常得加班,趕到高天原的時候其他客人們已經喝得醉醺醺的,舞池中燈光曖昧氣氛淫靡,她在人群中顯得那麼不合群,但會有另一個不合群的人在那裡等她。右京抬眼看著她說:“今晚就這麼結束了麼?”她幾乎是下意識地回答:“不,只是開始!”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愛上右京了,但這段時間肯定是花費了大量的時間和金錢在那間店裡。

    “哎呀,你這樣子下去會越發嫁不掉的,世界上的男人再好又怎麼比得過牛郎呢?他們是收了錢來取悅你的男人啊,找丈夫若用牛郎的標準,你要當一輩子的單身女強人了。”幾個閨蜜都這麼勸她。

    早苗也覺得有道理,於是痛下決心,連續幾晚都約成功男士吃吃飯,珍愛人生遠離夜場少年。比如今晚她就答應了北條議員的邀請,在美濃津吃懷石。

    助理推門鞠躬:“中島老師,今晚您和北條議員有約,差不多該出發了。”

    這時早苗的手機響了,有短信進來:“我在想,今晚會怎麼結束?——右京•橘”

    中島早苗騰地起身,踏上一雙高跟鞋,解開發簪披散長髮,大步走出了辦公室。

    “中島老師,北條議員派來接您的車在樓下等著呢。”助理被嚇了一跳。

    “你去跟他吃吧,我今晚有個約會。”早苗頭也不回。

    這時青木千夏在跟父親談判。

    千夏21歲,出身在一個政治世家,自己卻是個歌手,14歲時和朋友組織了“零色蝶”樂隊,跟明星事務所簽了約。

    雖然有很好的發展機會,但千夏隨性得令人髮指,而且熱愛燒酒,好幾次因為喝多了忘記了演出。按說她這麼當女明星是絕對沒法成功的,但她是青木千夏,號稱全日本音樂美少女中的“橫綱”,她是天生的女王,無論靠音樂還是靠美貌她都能稱王。

    她很懂得如何發揮自己的優勢,有一段時間她人氣下滑,事務所也很不待見她,助理們憂心忡忡,只有千夏很淡定,千夏說那就拉拉人氣吧,我們組織一場演唱會。

    在那場載入日本流行音樂史的演唱會上,舞臺上搭起了巨型的玻璃泳池,千夏懷抱吉他從直升機上躍下,彈奏最強音,唱出最高潮,而後墜入玻璃泳池中。烏黑的長髮在水中披散,白裙黏在她的身體上,勾勒出完美的曲線,聚光燈把池水照得聖光般亮。魔鬼的誘惑和天使的聖潔合而為一,一分鐘後掌聲如雷。事務所的負責人第二天又變成了千夏腳下的哈巴狗。

    千夏正跟父親談結婚的問題。

    “千夏啊,音樂是你的事業,我非常清楚。你為我們青木家增光添彩,爸爸很高興。不過女人呢總是要結婚的,爸爸一直在想辦法為你尋找一個好夫婿,你那些一起做音樂的朋友爸爸覺得不是很合適。我們家是一個政治世家,代代都是和政界聯姻……”

    父親絮絮叨叨。

    “高天原盛大演出,香檳如林之夜,期盼您的光臨——BasaraKing”,不早不晚這條短信進來了。

    千夏把玩著手機,心說終於讓我搞到了你的手機號碼,你也會發這種攬客的短信麼?

    “猜猜老娘是誰?”她寫了條短信發出去。

    “客人太多猜不出來,今晚店裡有特別慶典,來麼?”對方回復得很沒有禮貌。

    “什麼特別慶典?”

    “大概是老闆娘生日或者前夫祭日之類的慶典,酒類半買半送,保留節目全部上演,想喝便宜酒是個不錯的機會。”

    “見鬼!你甚至不記得老娘是誰,這種邀請鬼才會接受!老娘給你買的酒足夠把那條街上的人都喝倒,老娘在乎過酒價麼?幹!”

    “那麼你是青木千夏。”

    “怎麼忽然想起來了?”

    “買酒又多說話又粗而且會說‘幹,字的只有你,快來!”

    “媽的老娘在跟爸爸討論訂婚的時候你叫老娘去夜總會給你捧場?這是老娘的終身大事!”

    “那就快點把你的人生大事談完換衣服出發,今晚高天原人滿為患,你現在出發都未必有座了。”

    “媽的給老娘留座!”

    父親把一張黑白照片推到千夏面前:“對方是森家的長子,斯坦福大學畢業的博士,人很好,一直忙於學業還沒找過女朋友。他可是你的歌迷哦,一看到你就迷上了,表示如果能和你訂婚,一定支援你繼續做音樂。森家在日本政壇的地位你也知道,對我們青木家來說是很難得的盟友,我們兩家聯姻,你們將來的孩子會是日本首相吧?”

    “好的好的,人不錯就他了,不過我現在得立刻出門。”青木千夏站起身來。

    “千夏你要去哪裡?森家的母親森隆子今晚帶兒子來家裡拜訪,雙方見個面培養一下感覺啊。”父親嚷嚷。

    “參加一個朋友的派對,訂婚儀式什麼的你們老一輩自己商量吧。”

    “哪個朋友?不要再跟那些搞音樂的男孩混了,政治家的未婚妻要規矩啊。”

    “不是音樂圈的。”青木千夏說,她可不敢說其實是個牛郎。

    五分鐘後青木千夏已經在前往高天原的路上了。

    愷撒能征服千夏的主要原因是,千夏征服不了他。青木千夏這輩子對誰都是秒殺,電視臺曾經安排她和一位年輕鋼琴家對談,對方對她頗為心儀但又看不起她的流行音樂,還曾經對媒體表過態。電視直播那天,青木千夏穿著雪白的長裙走上演播台,對鋼琴家伸出手去,示意對方對她行吻手禮。她的美在那個瞬間膨脹到極致,鋼琴家勉強支撐了幾秒鐘,彎腰親吻了她的手背,整個節目中再也沒說怪話。

    但千夏把同樣的方法用在愷撒身上的時候卻完全失敗了,愷撒毫不猶豫地彎腰親吻了千夏的手背,還聞了聞,並抬頭微微一笑。接著他攬住千夏的腰肢,邀請她進店喝一杯,儼然皇帝邀請貴族參觀他奢華的新宮殿。這麼多年來千夏終於找到了能打敗自己的人,一次借著酒醉,她忽然抓住愷撒的胳膊大聲說你會娶我這樣的女人麼?你敢娶我的話我會整死你哦!愷撒說很遺憾我已經訂婚了,就您這發瘋的程度,跟我未婚妻比還遠未夠班啊。

    青木千夏就是會被這種溫柔又殘酷的男人吸引,說不給你機會,就一點都不給。

    “我是千夏的父親,您母親的朋友,本來想請你們全家今晚來家裡吃飯……可真是不好意思,剛才幹夏忽然接到朋友的電話要去參加一場重要的聚會,今晚原定您和千夏的見面可能得改期了。但您的心情我已經傳達到,千夏也表示自己到了可以訂婚的年紀了。”千夏的父親握著話筒小心翼翼地說。

    電話打過去,接電話的不是森家的主母森隆子,而是自己未來的女婿。森家能有今天,全靠能幹的主母,青木家對於森隆子懷著敬畏之情,這個寡婦能捧起青木家,也能讓青木家在政壇中出局。

    “哎呀哎呀,正想給您打電話呢。”森家長子對未來岳父的電話格外熱情,“不好意思的是我們才對,媽媽剛才接到一條短信就忽然出門了……據說今晚是她乾兒子的生日慶典。”

    “乾兒子?沒有聽說過您母親有乾兒子啊。”千夏的父親有些驚訝。

    “是是……是一位名叫Heracels的德國青年,剛剛認識,據說是很有見地的青年,母親常和他討論些國際局勢。”森家長子意識到自己說漏嘴了,趕緊彌補,“總之我很期盼和千夏見面的那一天。”

    夕陽墜落在地平線上,黑色的車隊奔行在霞光下方。

    風魔小太郎端坐在勞斯萊斯裡,白髮梳理得整整齊齊,和服外披著厚實的呢子披肩,他的身旁坐著櫻井七海。

    路面上格外冷清,商家都關門閉戶,門上貼著“暫停營業敬請原諒”的字條。從下午開始新宿區內的主要街道開始交通管制,員警在道路兩端設置了路障,沒有特別通行證的車不能駛入。

    今夜是源氏兄弟的談判,也是蛇岐八家大家長和猛鬼眾“龍王”的談判,可能會劃定未來黑道的版圖,任何無關人等都被禁止踏入這個區域。

    一路上風魔小太郎和櫻井七海都沒有說話,舊日的緋聞暴露之前他們說的話還多些。如今那些事都過去了,櫻井七海沉浸在龍馬弦一郎過世的悲傷中,風魔小太郎能做的就是沉默。

    車停下了,前方似乎堵車了,風魔小太郎警覺地皺眉,既然已經清場了,又怎麼會堵車?

    擋住他們的是一輛加長加高的GMC保姆車,再往前是賓士、寶馬和雷克薩斯,各式各樣的豪華車,車窗上都貼著特別通行證。有人沿街發放,看起來這些車都是去往高天原的。

    手機響了,是駐守高天原的幹部打來的:“家主,計畫有變!大批的車正往這邊趕來,開車的都是女人。酒商的車也來了,正往下卸酒,看起來他們今晚想開門營業。”

    “我們清場的地方,誰敢靠近?”風魔小太郎震怒,“驅散那些女人!”

    “她們不怕我們。今晚高天原舉辦黑道派對,這裡的每個人看起來都像是幫會成員,”幹部無可奈何,“剛才還有一個女人拉著我合影。”

    “你是要告訴我你們被一幫渾蛋玩弄了麼?我說驅散那些女人!”風魔小太郎再度提高了音量。

    “可是……高天原是一間服務於名媛的夜店……今晚參加派對的女人都是東京的名嬡,她們的社會影響力很大,武力驅散的話我們會很難對社會各界交代。”

    “真想得出來啊蘇桑……”風魔小太郎沉默良久,長歎一聲掛斷了電話。

    他清楚這是誰的主意,只有老闆娘能搞到這麼多的特別通行證,以她的財力,在東京警視廳裡怎麼會沒有關係呢?交通管制得通過警視廳,搞通行證也可以通過警視廳。

    勞斯萊斯滑到高天原面前,風魔小太郎降下車窗,芬格爾點頭哈腰地遞進來一張停車券:“風魔君您來啦,特意給您留了車位哦!今晚店裡客人爆滿,不是老闆娘特意叮囑您怕都找不到地方停車呐!”

    那張神氣活現的嘴臉讓人很想在上面印個鞋印。

    “蘇桑真是事事都提前想到。”風魔小太郎接過停車券,點頭致謝。事已至此沒有辦法了,黑道領袖們只能在這群興高采烈的女人裡談判。

    風魔小太郎回想自己初見蘇桑的時候,多麼肅殺的一個女人,穿著黑色套裝,戴著黑框眼鏡,坐在會議桌盡頭,淩厲的目光威壓全場。如今卻混帳至此,大概是被那幫神經病傳染了吧?,為風魔小太郎和櫻井七海保留的座位是位於高處的VlP包廂,在這棟建築還是天主堂的時候,這個空間用於牧師佈道。

    水晶燈光芒耀眼,俊美的年輕人們穿梭在舞池和卡座之間,他們穿著純黑的西裝和襯衫,打著純黑的領帶,戴著墨鏡,手腕上捆著皮帶,腰間佩著短刀,個別拎著球棒。四周牆上貼滿了通緝令,通緝犯是危險的開膛手暗夜琉璃,照片上邪魅的男人叼著白玫瑰,染血的長刀橫在胸前,眼神兇狠,卻又透著令人難以抗拒的妖冶。

    通緝令上說危險的殺手暗夜琉璃活動在東京的夜幕下,被他殺死的年輕女性數不勝數,黑道宗家懸賞1000萬日圓要他的人頭,提醒每個夜歸的女性小心。據說他只攻擊最美麗的女性,所以最保守的衣著是最安全的。

    但今晚到場的每位客人都穿著膝上20乃至30釐米的超短裙,踩著10釐米乃至15釐米的高跟鞋,黑紗和露背裝比比皆是。她們非但沒有聽從通緝令上的警告,反而格外地張揚。根據今晚的遊戲規則,那個危險的殺手暗夜琉璃今晚就藏在高天原裡,他非常善於偽裝,客人們必須從各式美男子中找出他來,第一個達成目標的客人會獲得1000萬日圓的高額獎金。而這位令人無法抗拒的殺手也可能會主動走到某位美麗的女性身邊,這時候你也可以一把抓住他不讓他逃走,所以比拼美貌也是今晚的主題之一。

    能被邀請參加這場“黑道盛典”的客人都是既有社會地位又對容貌有信心的名媛,搖滾巨星青木千夏也赫然在座,圍著一張圓桌跟幾位友人玩骰子。

    高天原老闆娘也親自現身,即便是在這裡每夜豪擲幾十萬的貴客也是第一次知道高天原還有“老闆娘”這種東西。一個經營牛郎店的女人,想起來總有點怪怪的。

    但蘇恩曦沒費多大力氣就贏得了她們的喜歡,她是那麼年輕漂亮衣著考究,還會說各種各樣的笑話,本身就是亮眼的名媛。她還有令人驚歎的好酒量,在桌子之間走動,後面跟著服務生,服務生手中的託盤裡,一杯杯琥珀色的陳年威士卡排成矩陣。

    她請每位客人喝酒,客人們都驚歎於她的豪爽。

    蘇恩曦難得有這種可以放開喝酒的機會,有假公濟私之嫌。酒德麻衣通常會控制她喝酒,因為知道她喝多了酒品有多糟糕。酒德麻衣並未露面,她跟愷撒和路明非照過面,而且那雙長腿就算裹上阿拉伯長袍也無法遮掩,她出場的話等於讓搔首弄姿的客人們難堪。

    蘇恩曦嫋嫋婷婷地走進VIP包廂,親切地跟風魔小太郎擁抱:“終於等到風魔君大駕光臨,今夜的酒水都免費哦,玩得開心點。”

    風魔小太郎分明知道她在裝腔作勢可還是很禮貌地表示了感謝:“蘇桑來日本開店我當然是要來捧場的,不過在這種地方談判是不是吵鬧了點兒?”

    “我們已經把三樓的‘夏月間’收拾好了,那是間和式屋,有很大的陽臺,正對著東京的夜景,相信大家長一定會滿意。”蘇恩曦微笑,“以我的信用保證,只有大家長和猛鬼眾的龍王能登上那層樓。”

    “單獨見面?”

    “單獨見面,我想這也是大家長期待的吧?”

    風魔小太郎沉沉地點頭:“是的,大家長說過他們見面的時候不要外人在場。蘇桑你的意思是我和櫻井家主就留在這裡欣賞表演?”

    “這只是一座四層小樓而已,可不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的東京塔,今夜東京的名媛們在這裡狂歡,誰也不敢造次對不對?”蘇恩曦挑了挑眉,“在這種地方我們怎麼能奈何得了世上絕無僅有的皇呢?”

    風魔小太郎沉默了片刻,幽幽地歎了口氣:“蘇桑您知道得真多啊,您的機構投資我們,也是為了龍族的遺產吧?原以為那是家族最核心的機密,想不到已經有太多人知道了。這個世界上還有多少人多少組織期待著繼承龍族的遺產呢?想起來真叫人灰心啊。”

    “所有封印都會脫落,所有牢籠都會腐朽,而籠中的東西卻是永生不滅的。”蘇恩曦微笑,“哪裡是我們能阻止的呢?”

    “您是說總有一天那個被埋葬的文明會重現於世麼?”

    “我不知道,也沒人能知道。如果真有命運之輪的話,那個輪子早就轉動起來了,沒有人能阻止它,也沒有人能令它轉向。我們的力量在它面前太渺小了,我們只能在那輪子上奔跑,遵循自己的直覺。”蘇恩曦幽幽地說,“真到了最終的那一日,我也只能坐看它的發生。”

    “遵循自己的直覺,說得真好,從蘇桑您這裡聽到了那麼有教益的話,今夜您是我的老師。”風魔小太郎微微鞠躬。

    “別那麼拘謹啦,”蘇恩曦忽然笑了,親熱地摟著風魔小太郎的肩膀,大力拍打,“這裡可是夜店哦,是不醉不歸的地方!大家都在喝酒,我們為什麼不趕緊喝起來呢?可惜店裡沒有什麼拿得出手的女人可以陪您,您看我怎麼樣?說起來您也沒什麼可選的……如果那邊坐著的櫻井女士不算您自帶的姑娘,那我就給她找個英俊的伴兒來!”

    風魔小太郎接過她遞來的杯子,深深地看蘇恩曦那雙時而嫵媚時而深邃的眼睛:

    “我只想問一句話,您來日本,是希望解放神,還是埋葬它?”

    蘇恩曦又笑了:“向您保證,無論我為誰服務,目的是什麼,直到這一刻,我還是您的朋友。我來日本是要把神送回地獄去,那是不該留在世界上的東西。”

    “為您這一句,乾杯!”

    “乾杯!”

    兩杯相碰,風魔小太郎把杯中的烈酒一飲而盡,然後拿出了手機,撥通源稚生的電話:“佈防完成,環境安全,大家長可以進入。”

    接電話的居然不是源稚生而是烏鴉:“Clear,請保持對環境的控制,大家長準備進入。”

    站在陰影中的源稚生摘掉耳機,撣去頭髮上的雨水,默默地看著舞池中紅男綠女縱情聲色。

    他其實已經進了高天原,他扮成了風魔小太郎的司機,低低地扣著帽子。沒有人會想到前排開車的人才是真正的VIP,後排坐著的風魔小太郎和櫻井七海卻是保鏢。

    今天早晨蛇岐八家已經拿到了高天原的內部地圖,去往三樓的樓梯就在不遠處,今夜那層樓是禁區,素白色的年輕人坐在名為夏月間的和式小屋裡等待他。

    確實是精心的安排,他們這對兄弟和敵人走到今天,在如此多重要人物的坐鎮和東京名嬡們的圍拱下重逢,總算不用劍拔弩張,而能坐下來好好說說話。至於會不會有人死在那間小屋裡,源稚生現在懶得去想。距離約定的時間還有十幾分鐘,他還想留在這裡看看表演。

    他是個特別好靜的人,很少來這種喧囂的場所,可今夜這裡的環境卻讓他感覺到一種異樣的溫暖。

    雖然確實夠惡搞的。

    服務生統一穿黑色制服,挽起袖子,小臂上貼著龍虎刺青,給客人點煙的時候會抽出腰間的手槍來,湊上去“啪嗒”一聲,槍口跳起明亮的火苗。牛郎們清一色穿黑色的長風衣,風衣裡是顏色花哨的襯衫,想必是模仿執行局。店裡還向客人們提供Cosplay的服裝,皮短裙、漁網襪、緊身的女警制服,今夜這裡人人都是黑道,流氓、

    打手、墮落員警、風塵女子……一鍋燴。

    男人女人大呼小叫地搖著骰子,酒到杯幹,偶爾座頭鯨登上舞臺講兩句又傻逼又雄壯的話,跟著一段表演。當紅牛郎的節目會贏得滿堂彩,比如BasaraKing出演的《埃及豔後》和右京•橘的《櫻落嚴流島》。幾曰不見這群神經病越發神經了,原來他們真的不只是藏匿在這家店裡,還是店裡的一員。

    有人說狂歡就是一群人的孤單,但是孤單的人湊在一起,似乎就真的溫暖起來了。

    源稚生也能感覺到他們身上的溫度。

    引擎聲壓過了音樂,黑太子摩托駛入舞池中央,愷撒穿著緊身皮衣,全身上下掛滿銀色的鎖鏈,腰帶裡插著閃亮的沙漠之鷹。他摘下墨鏡扔向客人們:“我的引擎已經燒熱,你們準備好了麼?”

    “BasaraKing!BasaraKing!”數以百計的玫瑰扔上舞臺。

    白色的玫瑰花瓣從天而降,楚子航穿著一身紅色皮風衣戴著骷髏假面,從天而降墜落在舞臺中央。愷撒駕駛摩托車沖向楚子航,兩個人假模假式地搏鬥,似乎是在表演什麼黑道舞臺劇。

    幾輪格鬥之後楚子航已經拾起愷撒掉落的沙漠之鷹,一槍打穿了他的胸膛,可又忽然撲上去抱住即將倒下的愷撤。

    源稚生大概有點看明白了,這幕戲講的是一對黑道兄弟的故事,愷撒出演桀驁不馴的哥哥,楚子航出演孤獨敏感的弟弟。他們從小孤苦,但是立志要做人上之人,哥哥聽說政界和黑道必須相互配合,才能越走越高,於是兄弟二人抓鬮,一個人在黑道發展,要打敗各種幫會當黑道的皇帝;一個人要去考東大當名律師,然後進軍政界當大政治家。抓鬮的結果是桀驁的哥哥要去當政治家,敏感的弟弟卻要去闖艱難的黑道。

    但他們服從了命運的安排,兩個人說好再不聯繫,但在關鍵時刻總是互相幫助,誰也不知道黑道大哥的哥哥是政界新星,也沒人明白為何弟弟所在的幫會總能在掃黑行動中倖存。

    二十年後哥哥當上了國會議員,性格更加剛愎自用,要當全日本的霸主,於是掀起掃黑風暴,所有幫會都受到重創。弟弟不得不出面阻止哥哥,說黑道在日本的歷史悠久,很多人都靠黑道吃飯,如果摧毀了黑道,哥哥主導的政府不可能養活那麼多的社會底層,這等於摧毀了社會上的弱勢群體。但哥哥說在他的未來規劃中是沒有黑道這個東西的,犧牲一些人的利益並無所謂,一切都要為他的政治未來讓路。

    最後兄弟相約在東京灣的跨海大橋下,在他們當初抓鬮和分別的地方用當初的方式決鬥,最後是弟弟射穿了哥哥的心臟。

    楚子航和愷撒正演出這幕短劇的結局,哥哥臨死的時候終於說出了真相,因為他已經得了絕症,再也無法暗中保護弟弟了,他擔心自己死後內向的弟弟無法掌控那麼多黑道幫會,便以自己的鐵腕橫掃黑道。

    “記得我們當初的約定,要當日本第一的黑道皇帝!”哥哥最後的遺言,“我的弟弟一定會是日本第一!”

    掌聲震耳欲聾,客人們淚如雨下。戲其實演得很傻,楚子航那口二把刀的日文像是在爪哇或者土耳其學出來的,但來這裡的女人要麼愛BasaraKing,要麼愛右京,要麼兩者都愛,那些缺點都被忽略了。喝了酒之後大家都進入自high的狀態,來這裡就是為了大哭大笑。其中還有源稚生的熟人,那位知名設計師中島早苗小姐,修復家族神社的時候橘政宗親自前去拜託過她,當時她以“承擔黑道工作擔心有損事務所的名聲”為由再三推辭,非常冷豔高貴,現在卻看著黑道兄弟的小話劇梨花帶雨。

    在場的人能真正明白這幕粗糙舞臺劇的可能只有源稚生,這是那幫神經病對他的揶揄或嘲諷。這場“黑道盛典”的一切都是在暗喻他和源稚女,也難為這幫神經病們有心。

    哥哥死去的時候放送了一首蒼涼的中文歌:

    “你陪了我多少年,穿林打葉,過程轟轟烈烈,花開花落,一路上起起跌跌,春夏秋冬泯和滅,幕還未謝,好不容易又一年……”

    歌詞跟劇情不太搭,情調卻很吻合,反正在場的都是日本人,多半聽不懂中文。

    但源稚生的中文沒有問題,聽得很明白。這是一首秋天一樣的歌,聽完之後讓人心裡很安靜,源稚生反反復複地回想那句“你陪了我多少年”,忽然有點明白那幫神經病為什麼選這首歌。

    人生其實很短暫,有誰能陪誰多少年?屈指算來就那麼區區幾個人,那麼多年來陪過源稚生的只有三個人,橘政宗、櫻還有源稚女,現在其中的兩個已經變成了新墳。

    你陪了我多少年?我能償還你多少年?

    他悠悠地哼著這首歌,神遊物外似的。不遠處的VIP包廂裡,風魔小太郎也哼著這首歌,手指在膝蓋上打著節拍。

    服務生們在舞池中央擺上了一口銅缸,把一瓶又一瓶的香檳倒進缸裡。今晚客人們點的酒已經太多了,不斷有豪客刷卡派送每桌一瓶香檳,最後只能把這些香檳都倒進缸裡,大家可以隨意地從缸裡取酒。

    酒已經太多了,在場的客人們一天一夜也未必能喝完,這時候繼續買酒只是為了把某個牛郎的營業額推高,但是大家都很樂意這麼做。這是個創造奇跡的夜晚,高天原的氣氛在午夜之前就白熱化了。

    今夜一切都是可能的。

    不遠處的客人發現了源稚生,眼波流動。她大概誤以為源稚生也是店裡的牛郎了,店裡的男性要麼是服務生要麼是牛郎,以源稚生的容貌,似乎不可能是服務生。

    源稚生從旁邊的玫瑰花瓶裡抽出一支花遞到她手中,微微笑笑,轉身離去,沿著客人不得踏入的通道去往樓梯間。

    地下室的化妝間裡,源稚女正在梳妝,路明非反坐在一把椅子上旁觀,讚歎不已。

    他記得某個文豪說女人化妝是世界上最神奇的場面,她們把種種精美的顏色塗抹上去,手法輕柔得像是為雛鳥梳理羽毛,於是蒼白的臉漸漸地精神煥發,絲絲嫵媚流淌在眉梢,眼波都變得明亮起來,整個過程仿佛巨匠繪製肖像,你坐在那裡看著,感受著時光流逝,心情仿佛天邊的白雲那樣變化。

    源稚女化妝就給人這樣的感覺。他的妝很淡,只用極少的一點顏色,隨著薄薄的朱色和石青抹上眉間眼角,他漸漸豔麗起來,再度呈現出介乎男女之間的妖異之美。

    他正強行用化妝術把自己恢復成那個桀驁的風間琉璃。

    “就用自己真實的樣子見他不好麼?”路明非忍不住還是問了。

    “我不願意那麼弱弱地去見他,好像回去跟他求助那樣。他今天要見的人是猛鬼眾的龍王風問琉璃,我就給他風間琉璃。只有風間琉璃能說服他。”

    路明非沉默了很久:“你心裡其實還是有點恨他的吧?”

    源稚女停下手,眼神忽然間迷離起來:“是啊,怎麼能不恨呢?在我發現自己是惡鬼的時候,在我最絕望最虛弱的時候,這個世上最該跟我在一起的人卻用刀把我的心刺穿了。我無法選擇自己的血統啊,我生來就是這種骯髒的東西,可他也覺得我髒。他那麼光輝那麼正義,不能有骯髒的鬼做弟弟……可親人就是這個世界上跟你最親近的人啊!如果換成我是皇,哥哥是鬼,就算為了他和全世界為敵,我也不會讓他一個人孤單地逃跑……跟你最親的人相比,世界算什麼啊?”

    他的聲音微微顫抖起來,大滴大滴的眼淚滑落下來,弄花了精緻的薄妝。

    路明非能感覺到那潮水般洶湧的悲傷,很顯然風間琉璃始終壓抑著這種情緒,但在即將跟哥哥見面的時候,終於控制不住地流露了出來。

    這種情緒對於談判顯然是不利的,路明非覺得自己應該勸勸他。但他做不到,是啊,如果你最親近的人是個惡鬼,你就能放棄他了麼?

    在親人的眼裡,大義滅親是個何等殘酷的詞啊,世間應該有那麼一個人,你可以為他背叛一切,甚至於公理和正義。

    可公理和正義也是頭等重要的大事啊,從小老師就告訴你那是不能違背的。路明非一時間想不明白這麼多事,只覺得心情很低落。

    “對不起,我就是這樣,做戲做得太多了,不知道什麼時候就入戲了。”源稚女恢復了平靜,開始補妝,“動不動就哭哭笑笑。”

    “所以你才是最紅的牛郎啊,所有女孩都喜歡你。”路明非隨口說,“不像我,就算把我放到牛郎店裡穿上牛郎的衣服,我也只是個端盤子的。”

    他想說你隨便哭哭笑笑就能讓人心裡那麼難過,我這種糙漢都被打動了,要是個女孩還不跟你落下淚來。

    “其實每個人都在表演,人生就像是一齣戲,你在戲裡扮演的總不會是真實的自己。”源稚女輕聲說。

    “也不一定吧,老大就總是本色出演啊,我也很本色,不同的就是老大演高帥富,我演屑絲而已。”

    “屌絲?”源稚女問。

    “網路詞語,說那種沒有存在感的路人甲路人乙,活該一輩子暗戀班裡的漂亮女生。進階狀態是中年怪蜀黍,終極狀態是老盧瑟。”路明非很高興能找到這個話題把源稚女的注意力引開,說這個他絲毫不覺得傷心,他已經習慣於自己是屌絲了。

    “Sakura你也是個演員,只是演得不太好。”源稚女自顧自地畫眉。

    “哪有,我這麼憨厚,有什麼說什麼,從不搞偽裝。”

    “你是個很孤單的人,但你會故意說很多話來掩蓋,不是麼?”

    路明非一愣,立刻想用話遮蓋過去:“算不上孤單吧,偶爾有點沒意思,不過吃吃喝喝很快都會過去。”說完他才想起,自己下意識地在遮掩什麼,果然被源稚女說中了。

    “那是你在逃避,只要你跑得夠快,孤單就抓不住你,但有一天你會累得跑不動,孤單不會,它遲早會追上你。”

    “照你這麼說我不是沒救了?”

    “你心裡喜歡什麼人吧?但沒法跟她在一起,跟她在一起就有救了。”

    路明非一怔,心說我暗戀某人你都能看得出來?

    源稚女從化妝鏡裡看著路明非:“我也不是故意要觀察你,我是個演員,觀察別人是我的習慣。第一次看你照片,我就覺得你在偽裝,但你藏不住自己。你心裡的那個人太強,總是要不顧一切地撕破偽裝跳出來。你心裡的那個人,是值得敬畏的。當你把他放出來的時候,你才是本色出演。”

    路明非心裡動了動,源稚女後面的話他根本就沒聽進去。

    他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就是諾諾其實一直都知道他的心事。諾諾的外號是紅發巫女,號稱會用塔羅牌算命,這只是她跟大家開的一個玩笑,她根本不用借助任何牌就能算出對方的心事,她有“側寫”的能力,路明非曾經親眼見過她那靈巫一樣的感悟能力。那麼諾諾怎麼可能猜不出他的心事呢?連源稚女都猜得出來。但諾諾從未表示過,她裝作什麼都不知道。

    他的心沉沉地往下墜,原來諾諾跟陳雯雯是一模一樣的。女孩們才是好演員,她們什麼都知道,但她們不想提起。她們也許希望你知難而退,也許是根本就不在乎。

    也許只有繪梨衣那種笨蛋小怪獸才是他路明非承擔得起的女孩,她的喜怒哀樂路明非不用猜。這個時候他忽然有點想念繪梨衣,希望她回去之後一切都好。

    “我看起來怎麼樣?”源稚女站起身來。

    路明非上下打量他:“蠻好的……就是還缺那麼點兒氣勢。你要記得控制情緒。”

    “放心吧,今天是我和哥哥重逢的大日子,我會控制住。”源稚女點頭。

    路明非忽然想起不在惡鬼狀態的源稚女其實算得上一個很乖的弟弟:“其實我也有個弟弟,他小時候老跟我搶電腦,我可煩他了,但今天回頭去想,我已經不討厭他了。”

    “為什麼?”

    “要不是他當年跟我搶電腦玩,我不是更孤單了麼?當年我們還睡在同一間屋裡的兩張竹席上,大夏天的他晚上睡不著就沖我扔紙團子。”路明非說,“我就那麼一個弟弟,所以他做什麼我都會原諒他的。”

    他似乎聽到了陰陰的冷笑聲,下意識地扭頭看去,路鳴澤卻並不在他的身後。不知道為什麼,他總覺得魔鬼版的路鳴澤特別討厭小胖子版的路鳴澤,真奇怪,分明是兩個天差地別的人,卻有同樣的名字。小魔鬼那麼清秀高貴,不賤的時候仿佛不食人間煙火,卻那麼討厭那個沒追求的小胖子,小胖子在他眼裡不該是塵埃一樣渺小的東西麼?

    路明非搖搖頭,收回亂七八糟的思緒:“時間差不多到了,你哥哥會在夏月間等你,記得一定要鎮靜。

    “明白的,謝謝你,路君。”風間琉璃用力點頭。

    源稚生端坐在夏月間裡,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煙草香。

    紙煙是不會散發出這種味道的,那是手工煙絲燃燒時散發的煙味。源稚生趕到歌舞伎座的那一次,源稚女已經提前離開,只留下滿室的煙草香,就是此刻夏月間裡的味道。想必不久之前源稚女曾在這間屋子裡抽過煙。

    源稚生大致能明白弟弟為何要在談判之前單獨坐在這裡抽煙,他自己在桌邊坐下,也不由自主地摸出紙煙來叼上一根。這是個太過重要的見面,雙方都想演練一下,可是想像桌子對面坐著那個人的時候,又會不由自主地慌亂,就想用抽煙來掩蓋。

    夏月間是高天原裡風景最好的包間,打開兩扇木門,門外皓月當空,一條河從不遠處流經,河邊生長著櫻樹和楓樹,河中月影浮動。很久沒有這麼好的月色了,源稚生也很久沒有時間和心境欣賞風景了。這個環境讓他覺得很舒服,他漸漸地放鬆下來。

    事到如今,神已經死了,猛鬼眾的主力已經湮滅,王將縱然可怖,卻也不敢公然在蛇岐八家面前現身。戰爭接近結束,一切都會漸漸好起來,他確實應該坐下來跟“龍王”

    好好談談。

    儘管在橘政宗面前表達了“再殺源稚女一次”的決心,但在知道源稚女還活著的時候,他確實感覺到了某種悸動,似乎心底的某個死結略略地鬆開了。這些年來他一直重複地做著噩夢,夢見幽深的井底一雙無神的眼睛仰望天空,他從井邊俯下身去看那具屍體,屍體慢慢地伸出手來把他拉向井中,源稚生無法抗拒。屍體就是源稚女,源稚生親手把他封在那口井中。這輩子源稚生都停留在那噩夢般的時刻,他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弟弟,親手埋葬了他。

    就因為弟弟是個鬼。

    回到那個悽惶的雨夜,那些用女孩身體製造的蠟像默默地站在地下室深處,惡鬼般的弟弟在灌滿了化學試劑的浴缸中哼著歌操作,那一刻源稚生被鋪天蓋地的絕望吞沒了。對他來說,從那一刻開始,那個管他叫哥哥的男孩已經死了,只剩下魔鬼把弟弟的軀殼作為衣服來穿,他必須殺了那個魔鬼,他可以強忍心中的悲痛,但他不能背叛正義,他是正義的朋友!直到最後一刻源稚女都沒有想到要反擊,只是茫然地摟著他的脖子叫他哥哥,源稚生咬著牙擰動刀柄,呼嘯的血泉從弟弟的胸口湧了出來。

    這是他為正義支付的代價,他已經為正義支付了太高的代價,從那以後他再也不在乎對鬼使用暴力,唯有一次就是在遇見櫻井明的時候,那個孤獨的男人帶著嘲諷的神情對他說:“他們都說天照命會讓每個人看見陽光,可我們這種生在黑暗裡的蛾子……只會被你的陽光烤成焦炭。”

    那一刻源稚生的心劇烈地顫動,是啊,他是皇,是偉大的天照命,但他沒法讓每個人看見陽光。他的親弟弟已經被那熾烈的陽光燒成了焦炭。

    所以他才會想要逃走。他厭倦了殺戮,只想要平靜地度過餘生。

    但命運給了他第二個機會,許多年後源稚女再度來到他面前,眉眼間依稀是當初的模樣。

    異日重逢,我該以何見你?以沉默、以淚水,還是以刀鋒?我如警惕惡鬼那樣警惕你,卻又忍不住要用盡一切力量擁抱你。

    風魔小太郎和櫻井七海都不清楚今天源稚生來這裡的真正意圖,源稚生在尋求一線機會。那線機會是從源稚女刺殺王將開始的,源稚生並不知道源稚女為什麼要殺王將,但多年之後,在對王將的戰爭中他們這對兄弟終於又站在了同一陣營。

    這些年無論你在哪裡,你是誰,你與我為友還是為敵,都無法改變你我的過去……

    在我們都很孤單很無助的時候,是你陪了我那麼多年。

    所以源稚生今天要來這裡,哪怕只有一線機會,他也要抓住。

    煙燒完了,燙到了源稚生的手指,他從綿長的思緒中驚醒,把煙掐滅在煙灰缸裡,重新戴上耳機。

    “報告情況。”他說。

    “花組報告,以高天原為中心,附近的十六個街口仍在我們的控制中,沒有任何異常。”

    “牙組報告,狙擊手全部就位,全方位覆蓋高天原。”

    “鐵組報告,一樓大廳、二樓餐廳和頂樓天臺一切正常,控場人員每30秒報告一次。”

    “鶴組報告,‘忍者’武裝直升機正在高天原上方執行空中巡邏任務,雷達監控表明周圍街區一切正常。”

    “很好。”源稚生說。

    為了這次談判,蛇岐八家可謂大費周章,除了風魔家的忍者部隊被留在了紅井,負責看守那口沉積著龍類亞種屍骸的儲水井,其餘精銳都被集中到了新宿區來,人員動用規模不亞於在海面上阻擊屍守群。

    從天空到地面,乃至於下水道裡,蛇岐八家建築了360度的立體防禦。放眼東京範圍內,沒有任何一個勢力能打破這樣的防禦圈,大家長和龍王的談判絕不允許被干擾。

    源稚生閉目養神,等待著那一刻到來,走廊上響起輕輕的腳步聲。

    警報聲撕裂了夜色,高分貝的聲浪一站接一站地傳遞,有人拉響了防空警報,十幾秒鐘裡,偌大的東京城內都回蕩著刺耳的警報聲。

    源稚生霍地起身,看向窗外,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防空警報是最嚴重的城市警報,動用防空警報意味著通過電視和廣播警告市民都來不及了,危險在瞬息之間就會降臨。

    猛鬼眾麼?猛鬼眾有實力對新宿區發起空襲麼?這完全不可能!就算猛鬼眾能弄到少數幾架轟炸機,這些未獲許可的飛機也不能飛進首都導彈防禦圈,那個防禦圈由愛國者3型導彈和雷達網組成,堪稱鐵壁防禦。

    一樓舞池中狂歡的人們也被驚嚇到了,防空警報的聲音銳烈,連強勁的迪斯可音樂都壓不住。所有人的手機在同一刻響起,鈴聲匯成另一種可怕的警報聲。

    風魔小太郎摸出手機,剛剛是東京氣象局對全體市民發送的警報,警報內容極其簡單:“各位市民請注意,前所未有的強勁海嘯即將進入東京灣,請居住在沿海區域的市民緊急撤離,無法及時撤離的市民請在地下室或者建築物的高層躲避。”

    隱約有巨聲從東邊襲來,轟轟然仿佛雷霆,天地間再也聽不見其他的聲音。真的是海潮聲,風魔小太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新宿區距離海邊大約有十公里遠,在這裡怎麼能聽見潮聲?

    地面在震動,仿佛成千上萬只大象組成的象群在街上跑過,舞池頂上的巨型水晶吊燈像鐘擺那樣劇烈搖晃,穿著細高跟鞋的女人們和桌面上的玻璃酒杯一起震顫,搖搖欲墜。

    “鶴組!鶴組!報告情況!外面怎麼了?”風魔小太郎摸出對講機大吼。

    耳機中只有沙沙的電離聲,嚴重的大氣電離現象干擾了無線通訊。大氣電離現象能夠干擾近距離無線電通信,這種情況只發生在太陽黑子爆發或者核爆炸的情況下。

    蘇恩曦驚得起身,想去外面看看動靜,但她也跟客人們一樣穿著高跟鞋,沒跑兩步就一個趔趄跪在地上。這種時候還是座頭鯨有一店之主的風度,大吼道:“可能是地震!保護客人們疏散!”

    把守各個出口的執行局幹部蜂擁上樓,無論發生什麼事,首要的就是保護大家長脫離危險。

    能親眼看到危險逼近的人只有大家長自己,源稚生站在寒冷潮濕的狂風中,向大海的方向眺望。烏雲平鋪著推來,幾十秒內,原本晴朗的夜空被翻滾的積雨雲蓋滿,暴雨從天而降。

    月光徹底消失,千家萬戶亮起了燈,城市在某種即將襲來的災難面前戰慄。

    一切都說明某種異變正在發生。源稚生全身骨骼爆響,龍骨狀態在一瞬間完成,他再度成為絕世的皇。他拔出蜘蛛切和童子切,踢開木門走上陽臺,站在狂烈的海雨天風中。

    他果真看見了大海湧來,百米高的水牆一邊推進一邊發出雷霆般的巨聲,所過之處,無論汽車、樹木還是棚屋都被舉上潮頭,幾層樓高的建築在它面前就像是沙灘上的卵石。

    源稚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根本不是他所能抗衡的力量,那是浩劫!

    狂潮推進到距離高天原大約一公里的地方,在一片位於高處的商業區受到了阻礙,數十萬噸海水碎裂為泛著白沫的激流,沿著大街小巷湧入新宿區,浩浩蕩蕩的大河穿行在高樓大廈間,幾層樓瞬間就被淹沒,高樓上的廣告大屏猶然播放著三井三菱和富士佳能的廣告。盛世和末日相距如此之近,似乎象徵著遠古巨龍對脆弱的人類文明的嘲笑。

    此時此刻,東京都氣象局陷入了徹底的混亂中,幾十年來從未有過的地質和大氣變化在不到半個小時內席捲了東京。

    印表機發瘋地噴出記錄紙,首席科學家宮本澤發瘋似的扯過來看,陡峭的曲線溢出了有效範圍,安裝在近海海床上的儀器設備已經失去了監測海潮的能力。

    最早發現海嘯的是美國的間諜衛星。這顆間諜衛星是用來監控日本和周邊國家的,日本政府抗議過多次,但這一次它發來了關乎東京都存亡的情報,近海的火山帶以前所未有的烈度爆發,一個迄今為止從未觀測到過的海嘯激波正在向東京都推進。

    高達百米的狂潮沿路摧毀了東京都氣象局設置的所有浮標和監測儀器,所以東京都氣象局對於即將到來的危機毫無覺察,十幾分鐘前他們還喝著咖啡討論最近詭異的氣候變化。

    東京灣附近的防波堤在百米級別的海嘯面前形同虛設,海水侵入陸地,潮峰以每小時80公里的高速向著內陸推進,到達新宿區的是第三波潮峰,十幾分鐘內,東京都的三分之一區域被海水淹沒。

    港區已經變成了廢墟,萬噸巨輪被史無前例的海嘯卷著撞裂了防波堤,房屋被成片地掀起,跨海大橋垮塌,數以萬計的集裝箱淹沒在海潮下方。

    其他地區的損失報告還沒有出來,報告出來也毫無意義,因為災害強度還在不斷上升,東京都這個巨人在持續失血,此時此刻一切的救災手段都形同虛設,氣象局也無法預料下一步的變化。

    能做的事情只剩下祈禱了麼?

    同時襲來的還有12級狂風和暴雨,十幾分鐘內降雨量已經超過了l00毫米,這在許多少雨的城市,是整整一年的降雨量。

    “宮本博士!宮本博士!首相官邸打來電話,要氣象局給出解釋,為什麼沒有預報?為什麼沒有預報?”年輕的接線員握著電話大吼。

    宮本澤狠狠地推開他,沖上露臺,海水已經漫到了氣象局的樓下,整個一層都被淹沒了,周圍的高樓大廈也都站在洪濤大海中。宮本澤死死地盯著西邊看,仿佛那裡的雲層裡藏著他的死敵。

    西邊的天空裡傳來了另一種轟然巨響,仿佛一門直徑數公里的巨炮發射了,幾秒鐘後西邊的天空被照成了火紅色。

    “富士山……噴發了!”一名下屬沖上露臺來大吼,但看到眼前這一幕他就知道宮本澤在等什麼,富士山噴發的火光全東京的人都能看見。

    那確實是宮本澤的死敵,也是日本所有氣象專家和地質專家的死敵,那座火山之父的噴發,說明地殼深處的岩漿已經徹底沸騰了,近海火山和陸地火山在地殼深處是相通的。

    “震波逼近東京!10、9、8、7……”負責監控震波的同事大吼。

    烈度高達八級的震波來襲,把滿屋的人都掀翻在地。接線員撞在牆角,撞得頭破血流,還抓著話筒高喊摩西摩西,宮本澤一把抓起他的衣領,搶下話筒湊到耳邊:

    “首相先生,別問這個可憐的傢伙了,他什麼都不知道。事到如今解釋也沒用了,我們沒有任何辦法制止這場災難。聽著!不會有預報,也沒有應對方案!唯有一條建議,”

    他深吸了一口氣,“趕快逃命去吧,你留在首相官邸也沒什麼用。”

    他掛斷了電話,站起身來整了整西裝,四下掃視:“都避難去吧,防空洞是靠不住的,地勢低的地方也待不住,去空曠的高地,那裡最安全……如果還想做什麼的話,就為東京祈禱吧。”

    這個平日裡庸庸碌碌的中年人,忽然變得凜然生威,就像長刀在手的武士。

    “可是……”一名下屬戰戰兢兢地說。

    “混帳!你們留下來又有什麼用?在這種級別的災難面前,你們跟普通人一樣無助!走!快走!沿路上招呼大家去空曠的高地,你們能做的就這麼多!”宮本澤大吼。

    他龍虎般的聲威鎮住了所有人。其實氣象局的人何嘗不想逃走呢?只不過作為科學家的尊嚴不允許他們放下手中的工作罷了。但事實就像宮本澤說的那樣,他們已經失去了作用,這種級別的災難遠遠超過了人類的認知,他們能做的就是像普通人那樣奔逃,並把正確的逃生方法告訴沿路遇見的每個人。

    偌大的辦公室在幾分鐘內就撤空了,最後一個走的是那個頭上鮮血淋漓的接線員,他從東大畢業不久,是地位最低下的實習生。他呆呆地看著宮本澤在控制台前坐下,面無表情地盯著螢幕,一邊拷貝資料一邊向所有管道發送災難警報。

    “前輩……”接線員喃喃地說。

    “走吧,其他人都沒用,你更沒用了。”宮本澤冷冷地說,“但總得有人留下來看著這場災難發生,把它記錄下來,這些資料對將來的研究有用。你將來要變成有用的人,分析我記錄下來的資料!”

    他瞟了一眼接線員,眼風銳利如刀,放聲大吼:“現在!滾!”

    接線員深深地鞠躬,追著那些奪路而逃的同事們離開。玻璃接二連三地破碎,狂風暴雨橫掃辦公室,宮本澤坐在控制台前,借助大氣層外的氣象衛星俯瞰地面。

    作為宮本志雄的叔叔,他當然明白這是怎麼回事,這是神的蘇醒。人類是無法跟那種高高在上的東西抗爭的,能夠踏上戰場的,只能是他們這些混血種。

    巨型水晶吊燈墜落在舞池正中央,破碎的水晶碎片四下飛濺,割傷了旁邊女孩的裙子和身體,這一幕透出驚心動魄的美豔,也透出濃烈的末日氣息。

    牆壁自下而上出現裂痕,海水以極大的壓力迸射出來,形成白色的水龍。一個年輕女孩被當胸擊中,吐出大口的鮮血,座頭鯨搶步上前抱住了她。一分鐘內舞池中水深齊腰,幾分鐘前還是歌舞昇平衣香鬢影,此刻這些衣著輕薄的女孩哭喊著在水中跋涉。她們根本不知道撤離的通道在哪裡,就是想跑,跑得越遠越好。遍地散落著高跟鞋、坤包和項鍊耳墜,工薪階層的女孩如果能擁有這些奢侈品中的某一件都會開心好幾個星期,但這時候人們連看都不會看它們一眼。

    他們並不知道高天原的情況已經算是不錯的了,這座舊式的天主堂非常堅固,否則在海嘯激波到達的第一瞬間它就倒塌了。

    “花組!花組!”櫻井七海呼叫。

    無人回答,她立刻明白了,在這種情形下,負責控制街道交口的花組已經不存在了。至於在高天原內部控場的鐵組,此刻跟客人們一樣掙扎在水流中。

    能夠倖存下來的只有負責狙擊的牙組和負責空中防禦的鶴組,他們的頭頂上還盤旋著兩架“忍者”輕型武裝直升機,那是能夠幫助他們迅速撤離現場的東西。

    “牙組!’鶴組!”櫻井七海呼叫。

    “情況無法確定!海潮進入新宿區!重複一遍!海潮……”牙組組長的報告被槍聲打斷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連串的慘叫。

    櫻井七海聽出那是軍用霰彈槍的聲音,屬於民間禁用的大威力武器,跟黑幫常用的打獵用霰彈槍完全不同。有人正在使用這種軍用武器清除狙擊手,牙組已經失效。

    這都說明有人提前知道超級海嘯的爆發,所以進攻時間才能被計算得那麼精確。

    海嘯摧毀防禦圈的同時,進攻開始。

    “鶴組!向高天原樓頂迫降!大家長在三樓!重複一遍!大家長在三樓!優先帶大家長撤離!”櫻井七海下令。

    “鶴組明白!鶴組明白!正在靠近中!”

    風魔小太郎的手機響了,打進電話來的是宮本澤。聽完電話之後,他整了整和服起身,在慌亂的人潮中,這個老人堅硬得像塊礁石。

    “蘇桑,以你對龍族的瞭解,我想你已經明白正在發生的是什麼事了。”風魔小太郎盯著蘇恩曦的眼睛。

    “神的蘇醒。”蘇恩曦的聲音微微顫抖,“只有神的蘇醒。”

    “我想這件事也超出了你的預料,否則你也不會留在這裡陪我喝酒聊天了。”風魔小太郎幽幽地問。

    “人格擔保!我什麼都不知道!”蘇恩曦臉色慘白瑟瑟發抖,顯然是給嚇傻了,“地震了麼?”

    她平日裡鎮定自若,導致風魔小太郎總是忽略她的年齡,把她看作平起平坐的合作夥伴。此刻大難臨頭,蘇恩曦表現得就像個被獵食動物逼近的小白兔,風魔小太郎才意識到她只是個年輕女孩,無論多麼聰明狡詐,面對真正的戰場還是會驚慌失措。

    “真那麼簡單就好了,快逃吧,趁還來得及。”風魔小太郎冷冷地說,“這時候全世界的金錢都救不了您。”

    雖然不能絕對肯定蘇恩曦跟這起事件無關,但風魔小太郎還是決定任她離開。成年人看到可惡而好看的小姑娘吃了虧,委屈得要哭出來時,心裡對她的厭惡感總是會降低的。

    “謝……謝謝……”蘇恩曦摘下腳上的高跟鞋,混入奔逃的人流中。

    風魔小太郎沒時間管蘇恩曦,他必須去找源稚生。高天原的見面看起來是一個陷阱,蛇岐八家的絕大部分精銳都集中在這裡,大家長也在樓上,風魔小太郎必須保護源稚生逃離。

    “果然還是不能相信那個男人!”風魔小太郎低聲說,他心裡想的是源稚女,他想兄弟感情令源稚生放鬆了警惕。

    他抽出懷劍。他帶著這柄剖腹用的小刀,原本是用來象徵心中的決意,現在卻要用它作為武器。鐵組幹部們涉水來到他身邊,十幾個人,這就是風魔小太郎現在能調動的全部力量。

    風魔小太郎轉過身,看見櫻井七海也挽起了和服袖子,解開了和服的下擺,手中同樣提著鋒利的懷劍。

    客人們正合力想要拉開那扇沉重的大門,想要逃離高天原。那扇門裡面是鋼芯外麵包著上好的楠木,名家雕刻,重量超過一噸,由電機驅動,象徵著高天原的體面,但現在就是它阻斷了逃生的路。消防通道也失效了,滾滾白浪正通過消防通道灌進來。

    風魔小太郎帶著鐵組沖向三樓,剛剛走到樓梯間就聽見樓上傳來密集的腳步聲,風魔小太郎伸手把沖在最前面的那名執行局幹部拉了回來,下一刻密集的彈雨迎面而來,同時有幾個人身上濺出血花。

    身穿蛙人服的槍手控制了樓梯間,他們的蛙人面具上有飄逸的“鬼”字,猛鬼眾。

    “閃開!”風魔小太郎跳上樓梯扶手,仿佛蜻蜒落在荷葉之上。他在彈幕間急速地奔跑,懷劍帶著燦爛的銀光,切開了槍手的咽喉。

    雖然很老了,但他仍舊是忍者之王,別說他手中還有一柄懷劍,就算給他一枚刮胡刀片他都能殺人。如果猛鬼眾認為幾個槍手就能阻擋他跟大家長會合,那就太低估蛇岐八家的家長們了。

    源稚生踢開門沖上天臺,閃電撕裂雲層,借著電光他看清了東京。

    絕望的東京。

    目光所及之處都是大海,重重黑浪奔湧而來,拍在廢墟上濺起白色的水沫。海面起伏,看上去就像是一望無際的荒原,枝形閃電墜落在水面上,像是奇詭的巨樹從黑色荒原長進了雲層。

    受災更重的是遠處臨海的區域,高樓大廈傾斜,斷口處向著天空伸出鋼筋,有兩座樓相對著倒塌,樓頂撞在一起形成了孤獨的“人”字形。

    城市變成了群島,樓宇變成了一座座小島,島嶼之間黑色的海潮起伏。

    怎麼會這樣?他們分明已經殺死了神,紅井底部堆積的、佈滿水銀斑的屍骨可以作證。岩流研究所的生物專家已經反復地查看了那些屍骨,確定沒有倖存者。那些生物猙獰得超出任何怪物畫家的想像力,爬行動物、哺乳動物和魚類的特徵會出現在同一個個體的身上,體長超過兩米的大型盲眼鰻魚,卻進化出了獅虎般強勁的前爪,某些生物形似巨蟒,但脊椎卻是開叉的,有兩個甚至三個頭,一切的一切恰如橘政宗所說的多年之前被拉斯普京關閉的洞穴,神的胎血令地下河中的生物集體變異,呈現出混亂的進化。生物專家未能從那些死去的生物中辨認出神來。

    難道說神並沒有隨著赤鬼川的水流入紅井?王將已經得到了神?

    源稚生很清楚自己在這種情況下應該做什麼,鶴組的直升機必然會嘗試救援他,此刻那是唯一能快速離開高天原的交通工具,源稚生必須立刻回到源氏重工,沒有他就無法組織新的防禦。

    鶴組果然來了,武裝直升機頂著狂風暴雨靠近高天原,飛機上的人向著源稚生揮舞手臂,把軟梯扔了下來。

    源稚生還沒來得及去抓軟梯,明亮的火光就貫穿了直升機。“忍者”在轟然巨響中化為火球,巨大的旋翼和機身脫離,斬入一座摩天大樓。

    那是單兵用防空導彈,發射導彈的人站在急速逼近的快艇上。那些敏捷的小船在激蕩的水流中跳躍著前進,從四面八方包圍了高天原,快艇上滿載身穿蛙人服的男人,他們手中端著軍用霰彈槍。就是這些人清除了負責狙擊的牙組,他們在水下潛行,然後忽然冒出水面開槍,牙組的精英射手們一個接一個倒下。

    巨大的黑影突破雲層緩緩地下降,又是那艘硬式飛艇,它在風中劇烈地顫動著,但飛行姿勢依舊穩定。硬式飛艇的抗風能力遠遠超過飛機,鶴組降落得冒生命危險,硬式飛艇卻仍能準確地把貨物降在高天原的樓頂。一個集裝箱從天而降,砸塌了天臺的地面。箱體表面開裂,嬰兒的哭泣聲從那道裂縫中洩露出來,蛇形的黑影也從裂縫中爬了出來,它們緩慢地蠕動著,似乎嗅到了源稚生的氣息,猛地振作起來,嘶叫著直起身體,仿佛一株株大樹在源稚生面前長了起來。+

    快艇上的人扔出鐵鉤,勾住了高天原的牆體,把快艇固定在外牆上,槍手們從窗口跳進高天原,踢開每扇門,不問任何話直接開槍。死侍完全不顧猛鬼眾的槍手,它們眼裡只有源稚生。

    源稚生迅速得出結論,一是猛鬼眾確實有控制死侍的辦法,二是猛鬼眾沒準備讓任何人活著離開高天原。要想離開就得親手殺出一條血路,好在這恰恰是他擅長的事!

    電梯門打開,放出的竟然是滿滿的一電梯水,路明非徹底懵了。

    他把源稚女送到電梯口,忽然聽到防空警報聲,然後是潮水聲,地面震動,跟著他們就被激流沖向走廊的另一頭。水從齒縫和鼻孔裡鑽了進去,貨真價實的海水,一股苦鹹的味道。他頭暈目眩,毫無意義地撲騰,最後還是源稚女一把將他拉出水面。

    他吐出幾口水,看清了眼前的情況,走廊在瞬息之間變成了河流,目光所及之處都是白水滔滔。水深超過兩米,他們夠不到地面,抓著壁燈的燈座才沒被激流沖走。

    頂燈一盞接一盞地短路熄滅,黑暗逐漸籠罩了他們。

    “這……這怎麼回事?下水管道開裂了麼?”路明非結結巴巴地問。他用盡所有的邏輯思維,能想到的合理解釋就是下水管道開裂了。

    “不,是王將來了!”源稚女輕聲說,“他來找我了。”

    他在哆嗦,而且哆嗦得越來越厲害,正在失去控制。分明連王將的影子都沒看到,他卻被恐懼抓住了。

    “別瞎說!沒有的事兒!”路明非趕緊安慰他,“王將就算來了……他也得會游泳才行!”

    這倒是實情,如果在這種情況下王將真的忽然出現,想必也會穿著泳褲戴著泳鏡,因為高天原已經變成了海。

    “不,你不明白,王將真的來了!他不會允許我和哥哥見面的,從我遇見他的那一天開始,我就已經逃不出去了。”源稚女的眼睛裡泛起死亡的灰色,“他是魔鬼……他是魔鬼!”

    路明非急得直跳腳,可惜他腳不沾地也沒法跳,再這麼耗下去他們都會被淹死在地下室裡。可源稚女已經完全失去了鬥志,只知道反復說王將來了王將來了。

    身旁的水竟然是血紅色的,路明非愣了一下,扭頭瞪著源稚女那張沒有血色的臉,然後深吸一口氣沉入水中。他只看了一眼,血都冷了。在水下他看得很清楚,壁燈鋒利的邊緣割開了源稚女的腰,當激流帶著他們拍打在牆上的時候,源稚女用自己的身體作為護盾,所以路明非才沒有直接撞在牆上。但他已經不是風間琉璃了,只憑源稚女的身體,要做這件事就得付出生命的代價。以那個邊緣撕裂的傷口來看,就算王將不來收他的魂魄,他也活不了多久了,除非他們能很快找到救護車。

    可在這個天下大亂的時候,哪有救護車呢?

    路明非看看源稚女的臉,又扭頭看向別處,他想找個人來幫幫忙,可目光所及之處哪裡有人?他不想跳腳了,他急得想哭,可是哭不出來。

    這他媽的是怎麼了?真死了,櫻死了,橘政宗死了,如今源稚女也要死了,這些人像是被列入了冥冥中的死亡名單,無論怎麼掙扎,最後的結局都是一樣的。

    源稚女這麼做是為了救他,可他什麼都做不到,只能跟廢物一樣左看右看。他跟源稚女真的有那麼好的交情麼?值得他花自己的一條命來救自己?從源稚女的角度想這也不太值得吧!源稚女是千金之子,他只是個沒用的廢物。

    “謝謝你,路君,我走不了了,你快離開這裡。”源稚女輕聲說。

    路明非心說這時候你就別那麼多廢話了好麼?這時候你講禮貌有個屁用啊,我們現在需要的是醫生和救護車,有了醫生和救護車你就能不死。而且你謝我什麼啊?謝我看你塗脂抹粉麼?

    “我是看到你的照片,才覺得我能殺死王將的。如果一個少年能殺死龍王,我為,什麼不能殺死惡鬼呢?”源稚女的氣息越來越微弱,靠著路明非才能把頭伸出水面。

    路明非吃了一驚,殺死龍王諾頓和芬裡厄的人是他,這個秘密只有路鳴澤那個小魔鬼才知道。路明非不願意承認這些功勳,他意識到自己已經被某種禁忌的力量控制了,說出去他就會被看作是怪物。

    “所以我說你也在掩蓋一些事,但這其實並不難猜出來。你才是真正的屠龍者,殺死龍王康斯坦丁的那次,你、愷撒和楚子航都在現場;三峽那次,你和愷撒在場;北京那次,你和楚子航在場,每一次屠龍你都在場,其他人卻不是固定的。開始我還不敢相信這個推論,直到我看到你的照片,那種躲躲閃閃的眼神,眼底裡卻藏著獅子。我相信我的判斷沒錯,你才是真正的屠龍者,你才是必須活下去的人。”源稚女抓住路明非的肩膀,目光猙獰,“我救你不是為了別的,是因為你才是最後那個能殺死王將的人……我把我的命給你!我賭你贏!”

    路明非呆住了,真搞笑,居然還有這麼相信他的人,可源稚女不知道,這只是在拜託一個魔鬼殺死另一個魔鬼而已,而且他已經決定再也不跟路鳴澤做交易了。

    他承受不了這種重量,註定會辜負這份囑託,他可不想當英雄,只想作為一個普通人好好地活下去,等這個世界上屬於他的那個女孩來找他。

    “你是為了殺王將才那麼玩命的麼?”路明非反過來抓住源稚女的肩膀。

    源稚女愣住了,不知道怎麼回答。

    “別放棄啊!”路明非大喊,“我們都不是為了殺什麼人才這麼玩命的對麼?我們為的是幸福啊!我們為的是殺死壞人之後就能跟自己的好朋友和喜歡的人在一起才那麼玩命的啊!你哥哥現在就在樓上,我們之間只隔著幾層樓板對不對?你還有力氣對不對?我們現在就去找他,我們現在就去跟他說清楚!你哥哥是皇,他能殺死王將的,他什麼都能!你心裡是想見他的對不對?我這就帶你去見他!”

    他還是沒有承認自己是屠龍者,但他喊出了自己心裡的真話。他是要幸福的,他跟諾頓和芬裡厄又沒有仇,如果不是為了諾諾和楚子航,他是不會跟路鳴澤交易的。

    雖然楚子航不是他什麼人,諾諾也不是他的女朋友,可沒有了這些人,他一定會後悔,人生會變得很不幸福。每個人……都是要幸福的!

    源稚女那失神的眼中掠過了一絲迷茫,接著是夢幻般的色彩,某種力量從他那極度衰弱的身體裡生了出來,他恢復了一些活力,扶著牆壁往外摸索。

    “是……你說得對!我是來見哥哥的!我要去找哥哥!”他大聲說,“我還沒有死,我要去找哥哥!”

    看著他那瘦小的背影,路明非心裡一陣酸楚,不知道是感覺到了幸福還是悲傷……

    尼瑪你想見他就直說嘛,非說你要跟他談判不可,談個屁啊,你就是個兄控的小屁孩!

    鞋跟鏗鏘有力地敲打著地面,蘇恩曦大踏步地穿越走廊。她是高高在上的人,就算逃跑也會颯遝如流星般地經過貴賓通道,怎麼會像小女人一樣拎著鞋子瞎跑?

    “給我拋售蛇岐八家旗下所有公司的股票!在新聞出來前盡一切可能拋!現在不是賺錢的時候,而是要把損失降到最小!”她在給遠在紐約的股票代理人打電話。

    “你問我消息可靠不可靠?奶奶的老娘現在就在現場!廢話別說了。”蘇恩曦沒好氣地掛斷電話。

    風魔小太郎還是低估了這位蘇桑,她有時候清秀動人有時候楚楚可憐,但內在絕對是滿肚子壞水。她流露驚慌失措的表情,並非被嚇到了,而是她在蛇岐八家身上投了鉅資,不禁擔心自己的錢打了水漂。那邊風魔小太郎還在槍林彈雨裡衝殺,這邊蘇恩曦已經開始清倉挽回損失了,不愧是華爾街最極品的金錢吸血鬼。

    她接著給酒德麻衣打電話,但酒德麻衣沒接。不接就不接,蘇恩曦倒不擔心酒德麻衣,這個世界上能奈何得了酒德麻衣的人不多。倒是蘇恩曦自己有點危險,她畢竟是文職人員,打打殺殺並不擅長。不過她一分鐘幾百萬美元上下,也犯不著親自打打殺殺,但她永遠都有準備,伸手在包裡摸索,摸到了那支格洛克手槍。

    她撥打另一個號碼,這次很順利地接通了。

    “晚上好,恩曦。”老闆慢悠悠地說話,背景聲是Dalida那首優美的《LoveinPortfoli0》,聽起來老闆似乎正在某間高檔的法餐廳用晚餐。

    “大概情況你已經知道了吧?”蘇恩曦開門見山。

    “剛剛知道,我得老實承認這出乎我的預料,赫爾佐格博士真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對手,每一步都走得出乎意料。”老闆低聲說。

    他的聲音冷冽而凝重,聽不出一點玩笑的意味,這絕非他平常的狀態。這時候的他更像是頂尖的棋手,面對著棋盤上慘烈的搏殺,不動聲色地高速計算。他的對手是王將,這還是第一次,蘇恩曦知道竟然有人可以跟老闆當對手,王將的行動超出了老闆的預估,這樣的棋局對於老闆來說才是有意思的吧?

    “神蘇醒了麼?”蘇恩曦問。

    “當然。能夠在短時間內劇烈改變氣候環境,只能是某位大人物蘇醒了。”

    “神不是被蛇岐八家殺死了麼?”

    “至今為止還沒有人知道神是什麼,對麼?人們只是根據神話,猜測那是某種類似八岐大蛇的龍形生物,但這沒法證實。蛇岐八家連對手到底是什麼東西都不知道,又怎麼敢說殺死了它?”

    “看起來王將似乎想要所有人的命。”蘇恩曦的語速很快,“這種情況下我和長腿也很難置身事外,要我們幫著愷撤小組把猛鬼眾擺平?我很樂意這麼做,這幫渾蛋砸了我的店,我一肚子氣!”

    黑影從前方拐角裡閃出,霰彈槍的槍口指向蘇恩曦。蘇恩曦甩手開槍,子彈貫穿了那名槍手的右肩。她頭也不抬地經過,用鞋跟猛踩男人的腦袋,把他踢暈過去。

    她確實是文職人員沒錯,但她現在的心情很不好,還喝了不少酒,這兩者都會讓她處在暴走的邊緣狀態。

    “喜歡牛郎店的話,下次再買一間更好的送給你。”老闆微笑,“不用管愷撒和楚子航,你的工作一直都只是確保路明非的安全,直到我們偉大的救世主決定踏上戰場。”

    “老闆你確定這一次偉大的救世主還管用?說真的連我都不敢相信一個生物蘇醒的動靜會有這麼大。”

    “只要他下定決心,那麼神在他面前也不過是殘缺卑賤的生物。”老闆頓了頓,“我並不擔心神,我只擔心赫爾佐格,有一點源稚女猜得沒錯,赫爾佐格是遠比神可怕的東西,我想他的目標不止復活神那麼簡單。”

    “可他畢竟只是個人類,一個人類的極限能有多少?就算他進化成純血龍類,極限又有多少?”

    “是的,他是人類,但他是我所見過的最強的人類之一,一個奉行龍族準則的人類。面對這種對手你不得不小心。”老闆輕聲說,“從資料上你們是無法瞭解赫爾佐格博士的,但我瞭解,因為我們是……多年的老朋友啊!”

    電話掛斷了,恰好在這個時候酒德麻衣回撥過來。

    “怎麼不接電話?老闆的意思是不用管愷撤小組,只保路明非。”蘇恩曦摁下接聽鍵。

    酒德麻衣直接掛斷了電話,背景音已經說明了她為什麼不接電話,電話那頭槍聲如雷。

    “真沒禮貌!”蘇恩曦抬手打穿另一名槍手的大腿,擦肩而過的時候攬住他的脖子,用巧勁把他摔暈在地。

    最強力的管賬丫鬟就是要文武雙全,她從槍林彈雨裡信步走過,已經照顧好了方方面面。蘇恩曦不禁有些得意於自己的效率。

    “該死!那死丫頭還在房間裡!”她忽然站住,臉色變了。

    她還是漏掉了一個人。蘇恩曦已經習慣于忽略那個女孩,倒不是對她有意見,只是她太冷漠又太強大,總是站在所有人的視線之外,默默地做好自己的事,從來不需要別人操心什麼。

    可今天的情況不同,今天她的膝蓋受了重傷!老闆也真是神經病,就算他在助理中最寵信的是這位皇女,可她現在連自保都很困難,把她送到高天原來就能保護路明非?

    零的臥室裡硝煙彌漫,外面霰彈槍連發,每顆子彈都會爆出數以百計的小鋼珠,在臥室牆上彈跳反射,滿牆都是彈孔。灰塵彌漫,能見度幾乎是零。

    “他媽的這些是什麼人?搶銀行麼?可這裡是牛郎夜總會,能有多少錢啊!”芬格爾大吼,“只有些男色,想劫個色就直說啊!”

    他和零躲在洗手間裡,槍手們站在門口開槍,如果不是洗手間的門恰好位於槍手的死角,他們早被打成篩子了。

    昨夜零睡在地下室裡的臥室,今晚她被轉移到四樓座頭鯨的臥室,芬格爾負責照顧她。

    座頭鯨的床是張l8世紀在佛羅倫斯製造的古董立柱床,床上鋪著奢華的羽絨墊子和絲綢床單。芬格爾很無恥地要求零“往那邊去去”,然後舒舒服服地佔據了床的半邊,和零同床同枕。

    開始零很警惕地看著這條糙漢,不知他爬上床來意圖為何,但是芬格爾吹了幾分鐘牛皮後就酣然睡去,鼾聲如雷,零才略略放下心來,原來芬格爾只是貪圖這張好床。

    但這一覺差點要了芬格爾的命,如果不是零的聽覺敏銳,芬格爾會跟那張奢華的大床一起完蛋。零把他搖醒之後不過十秒鐘,霰彈就撕裂了房門,無數鋼珠嵌入床裡,床墊裡飛出海綿和彈簧。芬格爾抱著零從床的那一側滾下,連滾帶爬地躲進了洗手間。

    他們還沒來得及弄清楚情形,彈雨已經把柱子床打塌了,那支槍的威力可想而知。

    零後背貼牆單腿站立,手中提著一柄鉛筆刀,如果槍手沖進來,她能找到機會一刀切斷他的手腕。但槍手非常謹慎,只是站在門口連射,看樣子是想用強猛火力把牆打碎,然後一槍解決問題。

    “是職業槍手,他不會犯錯誤,他不進來我就沒辦法。”零撩起裙子看了一眼膝蓋,“以膝蓋目前的狀況我跑不快,否則可以趁他換子彈的時候沖出去解決他。”

    “還有沒有什麼別的辦法啊女王殿下?”芬格爾哆哆嗦嗦地,“如果沒有別的辦法……我就不跟你討論了,抓緊時間寫遺書先!”

    “沒有別的辦法,要麼有人來救我們,要麼就是等他把牆壁打碎。”零看了一眼芬格爾,“抱歉連累你了師兄,要不是因為我的腿傷,你就有機會逃走了。”

    “唉!其實我也很想扔下你逃走啊,可我想你是我兄弟的女人,扔下你逃跑會被兄弟打爆的,也還是死無葬身之地啊!”芬格爾撓頭。

    零愣了一下,想明白了他所說的“兄弟”是誰:“我不是誰的女人。”

    “我知道你們沒有什麼苟且的關係啦,不過你對那傻逼那麼好……要是你真死了,傻逼就會感覺到你對他的好了,就會很難過,那樣還是會打爆我。”芬格爾歎氣,“多少紅顏為傻逼,多少傻逼不珍惜啊是不是?”

    槍擊暫時停止了,外面傳來更換彈匣的聲音,門口只有一名槍手,他只有一支槍。

    但他更換彈匣的速度極快,幾秒鐘後,霰彈槍又吼叫起來,牆上的泥灰簌簌地下落。

    “他更換彈匣的時間大約是6秒鐘,我如果能在5秒鐘內跑到門口就能解決掉他。”零低聲說,“師兄你能把皮帶借給我麼?”

    “你要皮帶幹什麼?我沒有皮帶的話就只能提著褲子了。”芬格爾說。

    “我用皮帶給膝蓋做一個暫時的封閉,”零說,“讓膝蓋骨再支撐我幾秒鐘,幾秒鐘就夠了。”

    “你瘋啦!”芬格爾瞪眼,“這樣搞膝蓋骨會廢掉的!以後就成獨腿海盜了!跳不成舞也走不了路,只能蹦蹦跳跳或坐在輪椅上。”

    “總比死在這裡好。”零淡淡地說。

    “媽的!你這不是逼老子麼?”芬格爾大怒,“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上來!”

    “什麼意思?”零不解地看著他。

    “殿下您可以騎著我上陣殺敵啊!您腿不行不要緊,我雙腿俱全跑得飛快!不過我得坦白交待,射擊和格鬥兩科我都是一路混過來的,也就能當匹馬騎,我只管扛著您在5秒鐘之內跑到門口……”芬格爾歎氣,“剩下的就靠您了,學妹你一定要保護我啊!我要是死了,你的師姐們都會傷心的。”

    零看著芬格爾那寬厚的肩膀,有些遲疑。

    “好啦好啦!”芬格爾猛拍自己的脖子,“我知道你在學院裡外號叫真空女王,不喜歡別人碰你,不過我保證我今天早晨有洗澡!不信你摸摸我的脖子,是乾淨的!就算髒一點也沒關係吧,你是願意膝蓋廢掉還是願意騎一騎一個有點臭的男人?我可告訴你,要是截肢了裙子都穿不了了哦,就算再漂亮的裙子和再漂亮的小腿,金雞獨立也沒有美感吧?不小心摔個狗啃泥還會走光哦!”

    零還在猶豫,芬格爾一貓腰直接鑽進零的裙下把她扛起,零急忙伸手按住裙子。

    芬格爾深呼吸之後雄獅般半蹲下來:“這個高度怎麼樣,你能順手廢掉那傢伙的手麼?”

    這時候零才真正感覺到芬格爾的強健,肌肉群仿佛水波般起伏之後收緊。芬格爾的自我評價不錯,他是匹好馬,甚至是絕世名駒。

    “差不多,我會從肩胛著手。”零說,“記住,只有5秒鐘的時間,他的彈匣又要打空了!”

    “汪汪汪!”芬格爾吠了幾嗓子,“殿下您要相信我是匹好馬,我也相信您是個好刀手,我們都把命押給對方,很公平對不對?”

    “你這不是馬嘶,是狗叫。”零說。

    “逗逗你開心嘛,放鬆點放鬆點,至少把你死死摁著裙子的那只手鬆開……你要是緊張了手抖了砍偏了我豈不是也得給你陪葬啊。”芬格爾說。

    零愣了一秒鐘,放開了摁住裙子的手,無聲地笑笑:“以前也有人用差不多的方法逗我開心……謝謝。”

    “這樣子才比較像正常女孩嘛。”芬格爾拍拍零的腿,“這麼好看的腿要是缺了一條多可惜。”

    很罕見的,零沒有覺得這種肌膚接觸讓她不適,芬格爾粗糙的手透著一股強大的熱力,把她的雙腿緊緊壓在自己的肩上,兩個人如一個整體般難以分拆。零能感覺到芬格爾的發力動作,就像在舞蹈中雙方都能順應舞伴的小小暗示而配合行動,即興動作也像是經過很長時間的排練。

    槍聲中斷,芬格爾抬腳踹開了那面搖搖欲墜的牆壁,向著槍手狂奔而去。槍手正在更換彈匣,芬格爾的速度比零想像的還要快,以這樣的速度顯然對方來不及換好彈匣。

    但另一個槍口從灰塵中探出,指向芬格爾的眉心!門口的槍手呼叫了同伴,同伴剛好趕到,他的彈匣是滿的。

    霰彈槍吐出火焰,芬格爾猛地躍起,空中飛踢在牆上,以極其淩厲的轉身避開了彈幕,落地的時候恰好在兩名槍手面前。零手起刀落,把鉛筆刀插進了一名槍手的肩骨縫,芬格爾抬腿踹在另一名槍手的小腹上。中刀的槍手還想反撲,單手去拔腰間的戰術刀,零在刀柄上大力一拍,把鉛筆刀連柄一起拍進肩胛骨裡。芬格爾正面老拳把他的鼻樑打斷,零順手抓過了他剛剛裝填完畢的霰彈槍。芬格爾跟著猛踹另一名槍手,槍手橫過霰彈槍阻擋,但芬格爾腳力之大,竟然把霰彈槍踹為兩段。槍手仰面倒地,芬格爾跳起來雙腳踩在他的頭上。

    槍手們應該遺憾自己遇上的不是愷撒和楚子航而是這兩位,愷撒和楚子航雖然兇猛,但是目標簡單,只是要擊倒對手,而芬格爾搏鬥起來好似一條瘋狗,你死了他都會再咬兩口。

    零低下頭,吃驚地看了芬格爾一眼。芬格爾的格鬥能力超出了她的想像,也超出了芬格爾對自己的評價,他何止是一匹好馬,他是一頭彪悍犀牛和一頭矯健獵豹的結合體!要在零點零幾秒的時間裡做出那種淩厲的避彈動作,無論反應能力還是體能都要處在混血種的巔峰才行,更重要的是膽略,那一刻你絕不能畏懼,即使面對的是千軍萬馬弩箭如雲,也要穩准狠地發力,才能求得一線生機。芬格爾偏偏就做到了,不愧是曾經的A級!只是以他此刻的狀態,讓人很難相信他會跌到F級去,即使愷撒和楚子航,也未必能做得比他更好。

    零透出疑惑的眼神,芬格爾完全沒有覺察,他還在猛踹那個槍手,一邊踹一邊怒噴髒話,不到十秒鐘已經淩辱了槍手家的歷代女性祖先……零只好猜測他的降級主要還是心智方面的原因。

    趕來馳援的槍手們震驚了,走廊盡頭彌漫著嗆人的灰塵,牆壁上彈痕累累,灰塵中某個超過2米高的人形怪物正兇殘地猛踹倒地的同伴,它有著巨大的頭部和修長的上身,看起來完全不像是人類。

    他們驚恐地舉槍齊射,霰彈打在牆壁上濺起大片泥灰,槍手們什麼都看不見,但不敢停止射擊。他們知道這間店裡藏匿著極其優秀的混血種,如果遇上,最好的辦法就是用彈雨淹沒對方。

    彈匣打空了,槍手們拔出手槍戒備,同時給霰彈槍更換彈匣。“這麼密集的彈雨,已經結束戰鬥了吧?”他們都這麼想,那東西就算有犀牛般堅硬的皮膚也該被打成碎片了。

    輕靈的黑影從煙塵中躍出,落向槍手們的頭頂。槍手們根本來不及抬高槍口,他們沒想到對手會那麼靈活。根據體型估算,對手的體重應該在200公斤以上,如公牛般凶蠻。一頭公牛怎麼能那麼輕盈地跳躍?幾乎同時,又一條黑影衝破了灰塵,徑直地撞向槍手們。槍手們根本來不及思考,手槍齊射,優先攻擊正面的目標。

    子彈打在那傢伙身上,發出清脆的砰砰聲。那傢伙竟然毫髮無傷,撞翻幾名槍手之後又是抬腳猛踹,還是瘋狗戰術。

    其他槍手想要救援,卻被上方落下的黑影以肘部重擊,黑影借助肘擊的力量再度起跳,掃腿把一名槍手封喉,同時伸手拔出了他腰間懸掛的作戰刀,落在瘋狗的肩膀上。

    芬格爾扔掉用來擋子彈的鋼板,伸手抄起兩支霰彈槍。零猛抽一名槍手的面頰,彎下腰把他腰間的作戰刀也拔了出來。

    雙刀在零的手中翻滾,芬格爾把霰彈槍抵在腰間。

    “個子很高嚇到你們了吧?”芬格爾齜牙咧嘴地一笑,忽然下蹲發力。

    霰彈槍噴吐著火焰,芬格爾向炮彈一樣射向其餘的槍手,零雙手劃出繚亂的刀弧。

    這種戰術非常危險,任何失誤都會拖累對方,但這一刻芬格爾和零像舞伴那樣配合默契。

    芬格爾旋轉著從槍手群中越過,猛地刹住,槍手們幾乎在同一刻倒地。零精確地用刀背斬擊他們的頸動脈,令他們瞬間昏迷。槍手們誤判了局面,芬格爾的架勢太過唬人,腰間雙槍怒吼,儼然是隆隆推進的重裝坦克。這麼近的距離上,槍手們跟他對射的話,結果就是同歸於盡。槍手們還沒有跟瘋狗同歸於盡的覺悟,即使對無畏的武士來說那也不算是光榮的死法,所以他們整齊地臥倒避彈。其實芬格爾的槍口只是略微抬起,彈幕射空,真正的進攻全都在零的戰術刀上。槍手們畢竟不是死侍,若非絕對必要,卡塞爾的專員是不會對他們使用致命武力的。

    “優先離開這裡,王將的目標不在高天原,他要的是紅井裡的神!”零說。

    “神的胚胎不是被你們用水銀和燃燒彈殺死了麼?”芬格爾意猶未盡地猛踩那些倒地的槍手。

    “你看看窗外……富士山噴發了,那座火山已經沉默了幾百年,高天原的遺跡被發現的時候,也導致了海底火山的噴發。”零望著窗外,西邊的夜空是火紅色的,仿佛大地上燒起了巨大的火爐,它的光照紅了雲層的底部,“能夠如此劇烈地影響日本的氣象環境,只能是神的復蘇,我們低估了那個生命體的活性!”

    “得令!汪汪汪汪汪!”芬格爾狂吠著奔向走廊盡頭。

    路明非扛著源稚女,跋涉在齊胸深的積水中。他們好不容易從變成水窖的地下室裡來到一樓大廳,可一樓大廳也已經變成了水窖,四面八方都是水聲,路明非大聲呼喊,但是無人回應。

    不遠處似乎傳來砰砰的槍聲,全世界都亂得一塌糊塗。

    過量的失血令源稚女的體力開始下降,就算想見哥哥的心願再強,他作為普通人類的身體還是有上限的。他變得那麼蒼白,近乎透明,像紙那樣輕薄,無力地倚在路明非肩上,仿佛隨時都會放手,隨時都會被水流帶走。唯一能證明他還活著的,只有那只緊緊扣著的手。他抓著路明非的肩膀,因為只有這個男人能帶他去找哥哥。

    可路明非累得連這張紙都扛不動了,累得直想哭。一直都知道自己很弱小很無力,可原來是這麼弱小這麼無力,沒有路鳴澤在幕後幫忙,他連這麼一個小小的心願都沒法幫源稚女完成。源稚生就在這棟樓裡啊,你他媽的有空砰砰砰地槍戰,就不能撞塌幾層樓板來見見你弟弟麼?你弟弟就要死了,你那麼牛逼能叫一艘氣墊船來救他麼?

    那麼多年他一直等著和你見面啊,你殺了他,他那麼恨你,可還是想見你,你長點心吧,來見見他吧……路明非累得又想破口大駡。

    所有的燈都黑了,唯有那好死不死的音響還在咿咿呀呀地放著中文歌:

    “有誰一任平生,可以不拖不欠,漫漫長夜,想起那誰的人面,想到疲倦的人間,不再少年,好不容易又一年,渴望的你竟還沒有出現……”

    唱得那麼慘兮兮,慘得人心都要碎了。

    “不行不行……我真他媽爬不動了,要不你待這裡等一會兒,我爬上樓去叫人來救你。我跟你保證我會回來的,我一個共青團員我能騙你麼?”路明非雙手扶著牆壁呼呼喘氣。

    源稚女沒有回答,他根本連回答的力氣都沒有了,只有那只手還緊緊地扣著,好像他剩下的力氣都在那幾根手指裡了。

    “好吧好吧……收到……瞭解……我們繼續走,我們去找哥哥,我們去找你的傻逼哥哥……”路明非歎了口氣,抓住他的胳膊,把他往上帶了帶。

    他們穿過走廊、儲藏室和休息室,遊過早已變成游泳池的舞池,舞臺上新搭的東京鬧市區和高架橋佈景大半淹沒在水中,恰恰和這座城市此刻的情形吻合。只剩區區幾盞應急燈仍在工作,在這種微弱的光線下視覺幾乎沒用,全靠聽覺,可前面是砰砰砰的槍響,後面也是砰砰砰的槍響,似乎整棟樓裡的人都在槍戰。路明非原本就有點路癡,這時候怎麼也找不到樓梯間。

    最煩人的就是音響了,大概是進水短路,音響系統也神神經經的,放完張學友的歌又插播幾秒鐘電臺警報,然後又是日本老牌情歌王子玉置浩二的深情演唱,再然後是日本相聲,氣得路明非又想哭又想笑。

    音響忽然啞了,路明非略略松了口氣,這樣他就能聽清槍聲的方向了。他剛把耳朵豎起來,就聽見“哢嗒”一聲,那聲音似曾相識。他想起來了,那是把唱針頭放在老式唱片上的聲音。

    沉悶的音樂聲籠罩了舞池,仿佛成千上萬人圍繞著他們,敲響了那種令人戰慄的木梆子!幻覺如同深藏在腦海中的種子,在梆子聲的催促中破殼而出,飛速生長。路明非又一次看到了那條令人恐懼的走廊,它一眼望不到頭,如羊腸般扭曲,而且熊熊燃燒,他必須穿越這條走廊才能夠活命。但他已經精疲力盡,肩上還扛著源稚女。

    該死!路鳴澤一定是在他的記憶裡做了什麼手腳,他絕沒有到過這個地方,也不曾走在這樣一條燃燒的走廊上,但有人到過,有人走過,此刻路明非能清晰地感覺到那個人的憤怒。

    是的!那是憤怒!那個人走在一條望不到盡頭的走廊裡,目光所及之處都在熊熊燃燒,他也是精疲力盡,隨時都會倒在火海裡,但他心中的憤怒如狂龍般翻滾,他要衝出那個困住他的牢籠,他甚至想要展翅飛翔!

    梆子聲越來越響,記憶也越來越清晰,分明是在水中跋涉,但似乎有灼人的熱風迎面撲來,路明非覺得自己全身上下都被燙傷了,痛入骨髓。支撐他前行的只有那鬼神辟易的狂怒,心中仿佛有洪鐘般的聲音在咆哮,像是一位偉大君王的靈魂在最深的地域裡發出詛咒全世界的聲音。不,不光是那股憤怒在支撐他,還有身邊的女孩,火焰中路明非看不清那女孩的模樣,只覺得似曾相識。是那個白色的、小小的身影用力支撐著他的身體,一步步地向前挪動。

    到底是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一個孱弱的女孩攙扶著一位暴怒的君王,行走在燃燒的迷宮中?而這位君王的記憶被路鳴澤強行地塞進了他的腦海中,而王將的梆子聲能夠引發這顆記憶的種子。

    同時聽到這種梆子聲,源稚女的反應更加劇烈。他不住地顫抖,身體緊得就像一張繃到極致的彎弓,他垂死的身體裡生出巨大的力量,但那力量根本不是他能夠控制的,他像個發了癲癇的病人那樣口吐白沫,瞳孔在金色和黑色之間變化,仿佛兩盞金色的燈在黑暗中閃滅。‘

    源稚女說得沒錯,確實是王將來找他了,那種巫毒詛咒一樣的梆子聲通過音響系統放出來,籠罩了高天原的每個角落,只要路明非和源稚女還在高天原裡,無論他們藏到哪個角落都沒用。就像巫毒娃娃,在非洲的部落裡巫師用這種娃娃詛咒某個人,他們用稻草和獸骨做成娃娃,把某個人的毛髮也編入那個娃娃的身體裡,用一滴受害者的鮮血滴進去作為娃娃的心,從此,無論那個人逃到天涯海角,巫師都只需擺弄娃娃就能控制那個人的身體,如果巫師擰斷娃娃的腦袋,那個身在遠方的人也會沒來由地失去生命。

    王將正在他們看不到的地方擺弄著他們的巫毒娃娃,他們可以掙扎,但永遠無法逃脫。在很久很久之前,那個惡鬼就取走了他們的靈魂,他們的結局早已註定。

    路明非終於明白了為何只是想到王將來了源稚女就會害怕得瑟瑟發抖,惡鬼之所以可怕並非因為它有多麼強大,而是它像宿命一樣無法回避。

    宿命麼?真是讓人討厭的詞彙啊!如果換了路明非的話,大概會忍受,可此刻支撐他行走的,是那位暴怒君王的靈魂!

    “王將我操你媽啊!”路明非怒吼。

    他從自己的襯衫上撕下布條,蘸水弄濕之後塞進源稚女和自己的耳朵裡,塞得緊緊的。這只能起一部分效果,梆子聲似乎能振動他們的頭蓋骨,直接傳進腦海深處。

    不過阻隔了大部分聲音之後,路明非自己是覺得好多了,剩下的就看源稚女的意志了,路明非並不懷疑這個娘炮在此刻的意志。因為一想到要見哥哥,這娘炮弟弟就變得堅硬如鐵。他哥哥就在這棟樓裡,要是這樣還見不上面,那這部戲的編劇還不吃屎麼?

    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力氣,他把源稚女背了起來,步履蹣跚地涉水而行,一邊前進一邊破口大駡。如果此刻芬格爾在場一定會為師弟的英姿鼓掌鼓到手破,因為從路明非嘴裡蹦出來的髒字是芬格爾這種賤逼也會覺得不好意思的,但也許連芬格爾都會畏懼,因為這些骯髒下流的詞彙裡藏著如此巨大的憤怒和怨毒,路明非玩了命地往前掙,好像那位藏在他靈魂深處的君王要脫離他的身體掙扎出來。

    他的眼睛血紅,像只窮途末路的獅子。

    前方隱約出現了光,那是安全出口的指示燈在閃爍。路明非振奮起來,安全出口後面就是樓梯,上樓就好了……上樓就好了!源稚生和他帶來的人就在樓上,槍林彈雨的聲音此刻聽來那麼悅耳。

    指示燈冒出明亮的電火花,熄滅了,那個瞬間路明非看清了安全出口下方站著的人,身材高大的人,接近兩米高,路明非再往前走就會撞上那人肌肉發達的胸膛。

    那人的手裡,彎曲的金屬刃上跳動著猙獰的弧光。它笑了,發出嬰兒哭泣般的聲音,整張嘴打開,足夠吞下他們的頭。

    那不是什麼人,那是一名死侍!這個危險的獵食者在黑暗中看得清清楚楚,正等著他們把血肉送上去。根本就沒有路,按照劇本他們無法離開,所以就算他們掙扎著來到迷宮的盡頭,也會遇見他們無法戰勝的守門人。

    “見鬼!”路明非呆呆地說。

    他真不願意相信這個結局,分明那麼努力那麼辛苦,可就是一點回報都沒有,分明就要到了,可仍是遠隔天涯。

    他一步步地退後,死侍一步步地逼近,他用身體護著源稚女,但死侍緊緊地盯著源稚女。源稚女還在流血,他的血和源稚生的血一樣,對死侍來說是可以為之去死的美食。

    “滾開!滾開!”路明非紅著眼睛沖死侍大喊。

    他也就能做這個了,在死侍面前他這號人物管什麼用呢?他身上確實帶了兩支短管的霰彈槍,可這東西是殺不死死侍的。根據愷撒和楚子航的經驗,對死侍最有效的還是冷兵器,不行也要用速射武器做連續射擊或者大口徑槍支轟擊薄弱部位。路明非學了這些理論,可還是沒用,因為他不是愷撒和楚子航,他是個廢柴,他最大的奮鬥也不過就是把源稚女帶到這條路的終點。

    他不甘心,但他無能為力。他想為什麼這麼不公平,這個世界上的所有遊戲不是都該有解的麼?為什麼這個迷宮就是沒有出路呢?那不是玩我麼?

    為什麼會被這樣玩弄在掌心?只是因為太弱小,弱小有錯麼?弱小的源稚女難道就沒有資格像強大的風間琉璃那樣活下去?相比那個強大的惡鬼般的分身,他更想當山中少年不是麼?

    似乎是路鳴澤的聲音,在他心底最深處發出了冷笑,於是路明非知道自己是錯了……弱小,確實是有錯的!在這個世界上,只有強者才能活下去!

    有人握住了他的手,手勁之大幾乎能捏碎他的手骨。就在這一刻,死侍發出刺耳的尖嘯,匹練般的刀光落向路明非的頭頂,路明非根本無法躲閃。

    握住路明非手的是源稚女,他奪走了那兩支短管霰彈槍。這個垂死的男人爆發出不可思議的力量,踩在路明非肩膀上起跳。

    路明非受到重壓沒入水中,閃過了致命的攻擊。源稚女在安全門上踢了一腳,安全門擋在路明非和死侍之間,死侍的第二刀斬入了門中。金屬刃被不銹鋼門死死地咬住了,源稚女重新落回水中,霰彈槍已經頂在了死侍的額心,槍口爆出青色的火焰,貫穿了那顆頭顱。巨大的衝擊力把源稚女和死侍推向兩個方向,死侍飛出去撞在對面的牆壁上,它刮斷了電線,帶著滿身電火花下墜;源稚女則翻身,穩穩地站在水中。

    空氣中殘存著濃烈的水銀氣味,霰彈在水銀中浸泡過。路明非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剛才還奄奄一息的人,忽然間龍精虎猛,出手就抹殺了一名死侍,難道剛才源稚女一直在偽裝?

    源稚女默默地站在水中,盯著路明非,瞳孔中閃著鬼火般的光:“剛才我是騙你的,我並沒有虛弱到失去神智的地步,”他輕聲說,“我只是害怕你丟下我。”

    他把手伸向路明非,掌心是兩個濕透的線團。梆子聲還在繼續,路明非頭痛欲裂,但源稚女似乎並不受影響,他的眼睛越來越亮,路明非從未見過如此瑰麗的黃金瞳,瞳孔深處仿佛有金色的曼陀羅花在盛放。

    他重又變回了風間琉璃,那個屹立在眾生之上的妖嬈豔鬼。

    “你……不想見你哥哥了麼?”路明非的聲音苦澀。

    從拔出耳中線團的那一刻開始,源稚女已經無法回頭了,他接受了王將的召喚,再度接受惡鬼佔據自己的身體,沸騰的龍血正幫他癒合傷口,源稚女做不到的事情,對風間琉璃來說輕而易舉。

    但是能見源稚生的是源稚女,而不是惡鬼般的風間琉璃,源稚女斬斷了自己的退路,從而換回了路明非的命。

    “路君,你是不能死的。”風間琉璃說,“你比我勇敢,我做不到的事情你可以做到,只有你能殺了王將。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能做到,但我相信你,從我看見你眼睛的那一刻我就相信你。”

    “現在,快走,等我失去控制了,你就走不了了。”他轉過頭,目不轉睛地盯著死侍的屍體,給霰彈槍裝填新的彈藥。

    路明非心說不不不不,你完全誤解了,能夠殺掉王將的可不是我,是路鳴澤那個小魔鬼……不!是比王將還要可怕的猛鬼!驅使他去殺死王將,等於放出猛鬼去殺死惡鬼,這是絕對不能做的事情!

    “跟哥哥說我曾經想要回到鹿取鎮去,但我回去的時候那裡已經是一片廢墟了。”

    風間琉璃抓起路明非,發力將他扔了出去,“我和哥哥,離開了,就回不去了。”

    死侍的屍體仿佛被風卷起,然後懸浮在水面上方,它的身體巨震,背後張開嶙峋的骨翼,骨翼上流淌著紫色的電光。水滴穿過那對骨翼,帶上了大量的靜電,閃著瑩瑩的微光。

    龍形死侍,這幾乎是死侍中最高等級的形態了,純從肌肉和骨骼來說,它已經近乎純血龍族,所以風間琉璃始終盯著它的“骨骸”。

    死侍還未來得及發起進攻,風間琉璃已經躍起。死侍的金屬刃挑起,但風間琉璃已經跪在了它的雙肩上。他手中的武器是霰彈槍,但每一擊都是近身攻擊,每一擊都把自己完全地暴露給敵人,他甘冒最大的險,換取最大的殺傷。第一道青色火焰閃滅,左手槍貼著死侍骨翼的根部發射,含汞的霰彈高速地腐蝕骨骼;第二道青色火焰閃滅,右手槍貼著死侍的肩胛發射,暗金色的臂骨飛上天空,還連著金屬刃。風間琉璃和死侍一起落下,用膝蓋把死侍的頭壓進水中,然後仰天接住墜落的金屬刃。刀光閃滅,金屬刃切斷了死侍的腰椎。

    殘軀還在掙扎,風間琉璃已經再次裝填了彈藥,雙槍抵在死侍的眼睛上發射,將數百粒浸泡過水銀的小鋼珠送進了死侍的腦顱深處。風間琉璃一抖霰彈槍,兩枚紅色的彈殼飛上天空,彈殼中冒出青色的濃煙。

    路明非從未見過如此淩厲無情的殺戮,在風間琉璃的手中,死侍只是一具等待被他拆散的骨骸而已,憐憫、慈悲和其他類似的情緒並不存在于這個男人身上,他能殺死女孩來製造美麗傀儡,這對他來說根本就不是一樁罪惡。他是極惡之鬼,他就是罪惡本身,真不敢相信幾天之前跟他們相處的竟然是這樣的一個東西。如果他們真的按計劃殺死了王將,那麼下一刻風間琉璃很可能把刀鋒轉過來對準他們。

    風間琉璃默默地站在那裡,看著水把死侍的屍體帶走。他忽然仰頭看向樓梯上的路明非,瞳孔裡已經一點溫情都不剩下了,路明非幾乎以為他要衝上來將自己一刀兩段,風間琉璃還提著死侍的金屬刃。

    終於有一絲絲熟悉的表情出現在風間琉璃的臉上,他開口了,聲音嘶啞:“別了,路君……這一次,我還賭你贏!”

    這是名為源稚女的男人跟路明非最後告別,然後他轉過身,向著無邊的黑暗走去。

    梆子聲還在繼續,在他變成真正的惡鬼之前,他要離開路明非,離得越遠越好。

    路明非呆呆地看著他的背影,那是一個男人走向妖魔祭壇獻祭自己的背影,風問琉璃一邊走一邊嘶吼,時而痛哭,兩種不同的靈魂在他的身體裡苦苦掙扎。路明非知道那個名叫源稚女的山中少年死了,只差一步他就可以見到自己的哥哥,但他把命換給了自己,因為他相信自己能夠殺死王將。

    風魔小太郎找到源稚生的時候,源稚生正在死侍群中縱橫衝殺,雙手刀揮出狂風暴雨般的刀弧。死侍群想要撲殺他卻又畏懼,嘶叫著遊動,蜘蛛切從死侍的後頸切入,準確地切斷它們的神經束。槍手們不敢接近源稚生,只是驅趕死侍群上前,他們的霰彈槍對普通人來說是致命武器,對龍骨狀態的源稚生來說則不然。源稚生從樓頂退到三樓的冬雪間,又踏破屏風進入秋水間,再是春櫻間,地面和牆壁上灑滿死侍的黑血,沿路上的屏風都被斬成碎片。

    “齊射!”風魔小太郎大吼。

    執行局的幹部們列隊齊射,他們的配槍是可以連射的衝鋒手槍,密集的彈雨暫時打退了死侍群,它們交叉金屬刃保護面部,用覆蓋著鱗片的長尾保護腰腹部的要害。

    “神正在蘇醒,它可能在猛鬼眾的掌握中,所以猛鬼眾才能估計到海嘯來襲的時間。”風魔小太郎貼住源稚生的後背,“您必須離開!”

    “不解決這些東西,想要離開也沒那麼容易。”源稚生快速地調整呼吸。

    “已經呼叫了調度中心,直升機差不多也該到了,我們護送您去樓頂。”

    源稚生沉默。直到此刻他依然無法判斷源稚女在這個陷阱中的身份,源稚生還存著想要見弟弟一面的想法,這是最後的機會了,一旦他登上飛機,這個機會就不復存在。

    “大家長!不能等下去了!憑目前的人手,我們能否平安地護送您到樓頂都是問題,而我們正在一個接一個地死去。”風魔小太郎低聲說。

    源稚生心中一動,知道風魔小太郎猜到了他的心事。他們確實沒時間可浪費了,每分鐘都可能有人死,風魔小太郎帶隊從一樓殺到這裡,只剩下八名幹部還能夠戰鬥。

    他們甚至沒有帶走傷者,在這種情況下,傷者只會拖累全隊,他們把傷者留在角落裡扶他們坐好,把槍遞到他們手中,留下足夠的彈藥和一柄懷劍。

    “從消防樓梯走!”源稚生下令。

    時過境遷,他已經不只是“源稚女的哥哥”了,他是蛇岐八家的大家長,更多的人需要他。

    風魔小太郎和櫻井七海保護源稚生的兩側,源稚生正面抵抗死侍群的進攻,所有的衝鋒手槍都在怒吼,執行局的素質絕對超越家族幹部的平均水準,和怪物作戰正是他們的長項。

    隱約能聽見直升機旋翼的風吼聲從上方傳來,直升機準時趕到了。

    “我守住這裡!櫻井你保護大家長去樓頂!”風魔小太郎大吼。

    “慢!”源稚生大吼。

    低沉的吼聲從四面八方傳來,震得所有牆壁瑟瑟地落灰。沒有語言能夠形容那吼聲的可怕,仿佛古老的甕被揭開,隨著封印的斷裂,惡魔從沉睡中醒來,它的嘶叫中混著幾千年的痛苦和不甘。

    緊逼的死侍群忽然退卻了,它們匍匐在地,緊緊地蜷縮起來,似乎某種巨大的危險正在逼近。

    “這是……”風魔小太郎臉上變色。’

    “走!快走!”源稚生的雙刀跳閃,筆直地向著前方沖去。

    他不知道那東西是什麼,直覺告訴他必須儘快離開,再不離開就來不及了。他聽一個從北極回來的探險者說起北極熊,探險者說當你在白茫茫的冰原上聽見北極熊的嚎叫時,即使你根本看不見那頭熊,也必須立刻動身返回距離你最近的考察站。因為在極北的冰原上白熊才是至高的獵食者,它們有著極其敏銳的嗅覺,當你聽見它們的嚎叫時,它們也聞到了你的味道,無論靠雙腿還是滑雪板你都沒法快過它們,只要你身旁五公里之內有一隻北極熊,那你就只有死路一條,除非你能在它追上你之前逃進某個考察站。

    某個東西正尾隨而來,就像危險的北極熊那樣,也許剛才距離還遠,但隨時都會出現。作為皇,源稚生本該無所畏懼,但在那淒厲的吼聲中,他也覺得不寒而慄,仿佛靈魂被從身體裡抽走似的。

    趁著死侍們也因為那東西的吼聲而退縮,他們必須去往消防樓梯,現在拼的是時間,多留一分鐘就多一分鐘的危險。

    言靈“王權”釋放,千鈞之力從天而降,領域中只有源稚生許可的人能夠站立。

    源稚生一馬當先,以肉眼無法捕捉的速度切割死侍們的身體,龍骨狀態中的他把自己和那兩柄傳世的斬鬼刀變成了絞肉機,卷起血雨腥風。

    櫻井七海帶著四名幹部充當他的侍衛,風魔小太郎帶著另外四名幹部殿后,四支衝鋒手槍指向後方,如果有什麼危險的東西追上來,他們就會把所有子彈都打出去,然後自己也沖上去,給源稚生爭取哪怕幾十秒鐘的撤離時間。源稚生當然不會允許這種事情發生,所以他才要迅速地殺出一條血路,他已經將體力壓榨到了極限,鏡心明智流、柳生新陰流、霞神道流、古示現流……二心切法、心意棒、天平一文字……各種刀術流派的殺法在他手中輪番呈現,翩翩然如同舞蹈,舞蹈中鮮血四濺。

    幹部們都被大家長的悍勇鼓舞,拔出腰間的短刀和他一同衝鋒。多年以來蛇岐八家期待的不正是這樣的男人麼?一個踩著血路而行、帶領家族重回世界巔峰的男人!

    幾十秒鐘的時間他們就通過了長長的走廊,前方就是夏月間,消防通道就在夏月間的側面。蜘蛛切揮出長河一般絢麗的刀光,源稚生帶著未盡的力量旋轉,將一名死侍腰斬,血灑在夏月問的門上,沿著素白的紙往下流淌。

    一秒鐘之後,那扇門在源稚生面前轟然倒塌,海風撲面而來,夏月間的外面是一個巨大的露臺,露臺外的新宿滄海橫流。

    這一刻時間仿佛靜止,只剩下滄海橫流,還有那個人漫長的白髮在風中飛舞。他那麼纖細那麼輕盈,穿著素色的和服,依靠在夏月間中央的小桌上,似乎是在小憩。

    他的背後,黑色的大海發出龍吟般的潮聲。

    那個人緩緩地抬起頭來,臉上的盛妝在水中溶解了大半,卻別有一種令人驚心動魄的美。他的眼底深處,仿佛有金色的曼陀羅花在旋轉。

    源稚女,或者說,風間琉璃。

    最後的最後他們還是見上了面,但有些人已經擦肩而過,有些事已經時過境遷。

    絲毫沒有兄弟重逢的喜悅,第一眼看見風間琉璃,源稚生就下意識地橫刀在自己面前作為防禦。風間琉璃坐在那裡美得像一幅浮世繪,可他的眼睛裡透出濃郁的血腥氣。

    幹部們舉槍想要射擊,卻被源稚生攔住了:“退下……退下!”

    他說不出更多的話了,他的所有精力都放在風間琉璃依靠在桌邊的那柄櫻紅色鞘的長刀上。那柄刀距離風間琉璃至少有兩米之遙,看起來絕非伸手就能拔出來,但源稚生清楚那是毒蛇的牙,無論何時風間琉璃想要使用它,它必然會出現在風間琉璃手中。對於他和風間琉璃這種級別的混血種來說,子彈很難造成致命傷,最有效的兵器就是鋒利的冷兵器,能夠切斷肌肉、骨骼和神經,徹底地“毀壞”敵人,就像把人偶的頭擰下來四肢掰斷,讓它變成一堆沒有意義的零件。

    風間琉璃想的話,瞬間就可以把他的手下變成一堆零件。但風間琉璃並不在意他那些螻蟻般的手下,風間琉璃是來找他的,從門打開的那一刻開始,風間琉璃一直木然地看著他。

    那是森羅惡鬼的眼睛,多年之前源稚生曾把他殺死在地下室的最深層,今天他回來了。

    源稚生一步步退後,要在自己和弟弟之間留下安全距離,或者說他被風間琉璃身上的殺氣壓迫得後退。死侍群匍匐在地不敢動彈,既是被“王權”的領域壓迫,也是被風間琉璃壓迫。那足以令死侍群驚懼的東西就是風間琉璃,當極惡之鬼暴露出他的真面目時,嗜血的凶獸們也瑟瑟發抖。

    片刻之前源稚生的血管還被燥熱的龍血充斥著,此刻仿佛一條冰冷的蛇慢慢地遊進了他的心裡,身體一寸寸地冷卻下去。他來這裡之前一直懷抱著渺茫的希望,但現在他明白了,其實很多年之前他的弟弟就死了,活下來的只是名為風間琉璃的惡鬼。

    惡鬼借助他弟弟的皮囊回來復仇,這一切自始至終都是陷阱,猛鬼眾憑藉殘餘的勢力把蛇岐八家的大家長困死在這間牛郎店裡,他縱然能影響全日本的幫會,眼下卻只有區區十名手下跟隨著他。

    真是一場完美的逆襲,如果說蛇岐八家是條八首的巨龍,那麼現在它的每個頭都被釘死了。

    源稚生忽然站住了,緩緩地拉開刀架。心形刀流•羅刹鬼骨,他最快也最淩厲的殺手刀,面對弟弟他沒有把握,只能把一切都賭上。

    但風間琉璃卻沒有對這個淩厲的起手式做出回應,他默默地看著源稚生,仿佛在看一個陌生人。以源稚生爆發時的極速,只需零點幾秒就能發出致命的斬擊,但風間琉璃仍然舒緩地整理著自己的頭髮。

    他的長髮素白如雪,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生長,夏月間的門剛剛打開的時候他的長髮只是垂落在小桌上,片刻之後已經落在了榻榻米上。從外表就能看出他的身體內部正發生著不可思議的變化,就像在短瞬間畸化出利爪的櫻井明。多年來他吞服了無數的進化藥,但都沒有明顯的藥效反應,此刻那些藥物的藥力集中在一起爆發,以暴力的方式推動他的進化。活化之後的龍血正徹底摧毀他的身體,同時重建,他看起來是那麼蒼白那麼瘦弱,但又神完氣足,像是一位隨時可以上馬出征的君王。

    黑潮、白浪、咸風,海鷗在水面上惶急地叫喊著,源稚生如鐵鑄的武士那樣凝然不動,娟好如女子的風問琉璃倦倦地靠在小桌上,弱柳扶風,目光迷離。

    風魔小太郎和櫻井七海焦急地對視一眼,只覺得心臟跳動之劇烈,簡直像是要突破胸膛。但他們都無能為力,這是只有“皇”才有資格說話的場合。

    “你?”風間琉璃的眼睛忽然亮了,仿佛一朵小小的火花在他眼底被點燃。

    “我。”源稚生回答。

    “哥哥?”風間琉璃起身。他喊源稚生哥哥的時候,聲音裡帶著一絲稚嫩,那一刻旁人幾乎以為他從那森羅惡鬼般的狀態裡解脫出來了。

    源稚生不回答。

    “是你殺了我。”風間琉璃歪著頭,看著源稚生。

    只是一秒鐘前和一秒鐘後,他的聲音裡再沒有那種稚嫩的感覺。原來那只是他習慣的語氣,即使變成了惡鬼,他也還是能不經意地用那種少年般的語氣說出“哥哥”

    這兩個字。

    源稚生還是不回答。

    多年之後重逢,源稚生想過自己該如何面對那張被歲月改變的熟悉的臉,該以眼淚還是以微笑相賀?或者只是倒一杯茶,點一支煙,慢慢地長聊?

    最後他只能以沉默回應風間琉璃,事到如今已經無話可說,風間琉璃喊他哥哥,他不回答,因為他不是惡鬼的哥哥。

    風間琉璃卻笑了起來,是那種舞臺上的狂笑,素色的和服在笑聲中震顫,衣紋仿佛流水。誰也不知道他是真心要笑還是在表演,那種笑實在太有戲劇般的張力了,就像是殺人奪國的英雄終於得到了天下,站在世界的最高處肆無忌憚地狂笑,笑那些自不量力挑戰他的敵人,如今都已經化成了枯骨,那麼的志得意滿,那麼的目空四海。

    煌煌天下,他已經君臨最高處,從今以後,再沒有人能夠在他面前站著說話。

    笑裡還挾裹著那麼多年的怨與毒,源稚女並沒有騙路明非,分別的那麼多年裡,他既想跟哥哥重逢,又怨恨著他,當年的淒苦在多年的孤獨中發酵之後,變成了魔鬼般可怕的東西,深深地藏在源稚女的心底。櫻紅色的長刀出現在風間琉璃的手中,下一刻他在所有人的面前消失了,只有源稚生能看見那個踏風而來的虛影,風間琉璃的速度遠遠超過他的想像,在“王權”的領域中他的行動完全不受影響!在他發動的那一瞬間,長刀的刀鋒仿佛已經指在了源稚生的眉心。

    羅刹鬼骨根本來不及釋放,這是源稚生最強的殺手刀,用於跟對手搶攻,但是搶攻的前提是你能覺察到對手的攻勢。

    源稚生無法判斷風間琉璃的進攻,那根本就是虛空中的死神把手指點在了你的眉心,他命令你下一刻去死,不需要任何解釋,你只能應命而死!

    所謂極惡之鬼,風間琉璃和他一樣,身體裡流淌著皇血,而風間琉璃的血統,遠遠在他之上!這個世界上從沒有什麼最強的混血種,正如歷史上沒有不敗的王,王的宿命,總是被新的王打倒!

    短短的零點幾秒鐘裡,源稚生回想起橘政宗曾經跟他說武士最後聽見的聲音總是風聲,那是他自己脖頸裡濺出的血的聲音,像是風聲那麼寂寞。

    風聲如期到來,帶著新鮮的血味籠罩了他,冰冷的刀鋒貫入他的胸口,片刻之後刀鋒熱得像是燒紅的烙鐵。足以抵抗手槍近距離射擊的龍骨狀態被一擊突破,所有的力量都隨著血液流失退卻。他從未體會過這樣的無力和無助,就像是飛鳥被獵人的箭洞穿,再怎麼努力振翅,也無法改變自己的結局。

    原本能夠洞穿心臟的一刀,最終只是刺穿了源稚生的胸膈肌,因為執行局的幹部們張開雙臂撲了上去。他們接二連三地被貫穿,但沒有人退後,排在最前面的人甚至試圖用手去掐風間琉璃的脖子,而不看自己鮮血噴湧的胸口。他們指望用這種方法來為源稚生爭取一點點時間,從源稚生擔當執行局局長的時候他們就追隨在源稚生身後,直到今天源稚生如他們的願成為大家長。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會比執行局的人更信任源稚生,直到最後一刻他們仍舊相信只要他們爭取一點點時間,源稚生就能發出有力的反擊。

    風間琉璃把頭埋在最前面那名幹部的胸口,聽著血聲如風,也聽著那顆被長刀貫穿的心臟停止跳動,表情那麼沉醉。

    他狂笑著撤出長刀,把淋漓的鮮血潑灑在牆壁和屏風上,縱聲狂笑,世間再沒有那麼酣暢淋漓的笑,俯仰天地,縱橫捭闔。事隔多年,他終於把皇的尊嚴踩在腳下,他才是混血種中的——天下第一!

    源稚生沒能發出任何反擊。執行局幹部們用犧牲換回了他的半條命,但他自命無敵的龍骨狀態已經被強行解除,如今的狀態下他又怎麼能傷害高高在上的風間琉璃?

    他和風間琉璃之間的實際差距是絕對的,就像普通人面對混血種,無從掙扎。這樣的他到底還有什麼資格去貫徹他心中的正義呢?又有什麼理由讓那些人追隨著他,為他去死呢?

    也許自古以來蛇岐八家就在反復地犯同一個錯誤,鬼才是白王所期待的後裔,所謂皇,所謂穩定的混血種,只是無聊的弱者。可弱者對強者的暴政,卻維持了那麼多年。

    “保護大家長!擋住那個瘋子!”風魔小太郎大吼,倖存的幹部們沖向風間琉璃,結成看似密不透風但又無比脆弱的人牆想要保護源稚生。

    風魔小太郎抓住源稚生,櫻井七海殿后,拼盡全力撤向走廊的另一側。通往消防樓梯的路已經被風間琉璃堵死了,那就只能從常用的樓梯問撤退。從樓梯間撤走要花費更長的時間,風魔小太郎奔跑起來像是披散著長鬃的獅子,他只希望時間還夠,眼下的每一秒鐘都是用人命換回來的。風間琉璃並不急於追擊,他在走廊上信步而行,隨意地揮舞長刀,像砍草那樣把那些武士般忠勇的幹部們變成屍體。黑暗中他純白色的長髮起伏,金色的瞳孔越來越近,恰似夜色中搏人而噬的妖鬼。

    “放開我!你們只是在浪費人命!”源稚生虛弱地下令,胸膈處的傷口並不致命,但他已經失血過半,風間琉璃在刺穿了他的胸口之後擰轉了刀柄,把原本楔形的傷口變成了血肉模糊的窟窿。

    “死多少人都不可惜!?’風魔小太郎冷冷地說,“您在,蛇岐八家的旗就沒倒,我們也就仍有希望,旗如果倒了,武士活著也是行屍走肉!”

    幸運的是死侍群從風間琉璃現身的那一刻起就陷入了巨大的恐懼之中,只是匍匐在地瑟瑟發抖,他們毫無阻礙地經過樓梯間。風魔小太郎一腳踢開了通往天臺的門,直升機就在前面,趕來救援的幹部們正集中火力射擊滯留在天臺上的死侍,試圖給風魔小太郎打通道路。此時此刻樓下已經沒有哀嚎聲傳來了,負責爭取時間的幹部們都已經死了,風間琉璃正踩著他們的屍體上樓,沉重的腳步聲象徵著死亡的逼近。

    風魔小太郎轉身把鐵門鎖死,但這只是普普通通的一扇鐵門,要阻擋風間琉璃大概得用囚禁繪梨衣的那種金庫大門。

    風魔小太郎一把把源稚生推給櫻井七海:“愛子!帶大家長上飛機!”時隔多年,他重新用“愛子”這個名字稱呼櫻井七海,似乎這個女人還是當年那個愛慕老爺爺的少女。

    櫻井七海呆住了,自從她成為家主以來,風魔小太郎始終對她客客氣氣,似乎以前的事情從未發生過。但這一刻,風魔小太郎又回復到當年對她指手畫腳的狀態,這個老傢伙本來就是個大男子主義的人,他可以很寵愛某個女人,但在她面前總是頤指氣使的。

    “我留下來擋住這個怪物,我已經見識過這個花花世界了,活下去還有什麼意思呢?可你還年輕。”風魔小太郎用肩膀頂住鐵門,急促地說,“一定要保護大家長!告訴他政宗先生在神社裡留了東西給他!”

    時間已經不容櫻井七海多想了,她扛著源稚生去往直升機,走了幾步聽見風魔小太郎在背後說:“當年的事情,也不都是因為我家的老太婆反對,而是你太年輕了……我已經太老了,陪不了你多少年,人一輩子總要有個人陪你走到最後,要不然就太孤獨了!”

    本該是纏綿的情話,可是他來不及慢慢地說了,話說出來像是機槍掃射:“大家都是普通人,這些年愛也愛得亂七八糟的,恨也恨得亂七八糟的,可那又有什麼辦法呢?”

    他猛地回頭:“別繼續恨我了!要恨,就恨你遇見我的時候我不是二十五歲吧!”

    雨水淋在他的臉上,那張蒼老的面孔糾結如怒龍,雄壯如獅子,可那雙眼睛裡的神情單純得就像個少年。

    忽然間櫻井七海想到很多年前這個老人騎著摩托車來看她的演出,跟年輕人一樣顧盼自雄,當年十八歲的她不由自主地就笑了,心說這哪裡是黑道宗家的家長呢?

    “走!你這個蠢女人!”風魔小太郎大吼。

    櫻井七海轉過頭,在槍火夾道中奔向直升機。她聽見背後金屬撞擊的巨聲,可以想像那扇鐵門正在崩潰的邊緣,只靠風魔小太郎用身體作為門栓擋住它,不讓它倒塌她也可以想像風間琉璃手中的刀正一再地貫穿鐵門和風魔小太郎那蒼老的身體;她心中眼前都是那個老人金剛怒目的表情和淋著雨水的臉,可她就是不回頭,她怕自己回頭看上一眼就再也挪不開腳步。她的頭髮被風吹散,她咬著自己的一縷頭髮,牙齒間都是血。

    直升機上的人冒著被死侍攻擊的危險沖了下來,把她和源稚生一起拉上了飛機,這時通往風魔小太郎的道路已經被死侍群阻擋了。

    直升機立即起飛,大廈將傾之際,容不得任何等待,多救一個人就多一分風險,直升機的目的就是要把大家長平安地帶出去,為了這個目的,他們甚至可以把櫻井七海這位家長也推下飛機。

    風魔小太郎說得對,這就是蛇岐八家的行事準則,任何人都可以被丟棄,死多少人都不可惜,除了舉旗的人。風魔小太郎把自己也算在了“任何人”之列。

    源稚生的神智已經模糊,針頭紮入手臂的瞬間他才清醒過來,過量的。腎上腺素被注射進他的身體,確保他能夠撐過最艱難的一段。

    藥物把他僅存的體力聚集起來,他勉力睜開眼睛,看見下方茫茫的大海,層層疊疊的黑色海浪拍打在各種建築物上,東京的西面,黑色的富士山變成了紅色,滾滾的岩漿正順著平緩的南坡往下流淌。

    下方的天臺上,渾身是血的風魔小太郎面對妖鬼般的風間琉璃發動了最後一擊,作為忍者之王,他的最後一擊竟然不是用懷劍或者忍刀,而是用汽油桶。

    這個老人高舉著一個燃燒的汽油桶沖向風間琉璃,把手中點燃的打火機扔進汽油桶裡,但風間琉璃隨手扯過一個鐵架子,扔出去砸在風魔小太郎身上,把他和汽油桶一起砸出天臺,墜入水中。

    爆炸的火柱從海水中沖起,水中的死侍群被火光照亮,如鯊魚般圍著那道火柱遊動。

    這場戰爭中,蛇岐八家的第五位家主在那道火柱中戰死,風魔家,風魔小太郎。

    風間琉璃仰望天空,無聲地狂笑,張開雙臂,似乎要擁抱他的哥哥。

    “稚女,我們都回不去了……麼?”源稚生髮出介乎呻吟和夢囈之間的低聲。

    直升機帶著他迅速地離開現場,自始至終櫻井七海都沒有扭頭看那道火柱哪怕一眼,也許她是太堅忍了,也許她害怕自己看了之後就會從飛機上跳下去。
超級七七 發表於 2015-3-19 12:50
第十九章 達摩克利斯之劍
     

    黑色的轎車在雨夜中狂飆。

    這時候路面上的車都向西行駛,西邊是高地,海嘯還未波及那裡。唯有這輛車往東,所以一路上沒有遇到任何阻塞,孤零零地飛馳。

    這是東京都知事的車,這種情況下人人都可以逃難,但東京都知事小錢形平次卻必須趕赴救災的一線。愁眉苦臉的小錢形平次先生坐在後排,秘書正給他講述受災情況。

    根據氣象局的報告,大氣和地質狀況都徹底失控,無法解釋的神秘力量正在引發地層中的應力,地殼在半個小時內下沉了半米之多,最嚴重的情況東京會帶著附近的大片區域沉到海平面以下。

    氣象局首席科學家說這種現象已經超越了科學的範疇,所以用了玄幻的筆法,說“末日的輪子開始轉動了。”

    屋漏偏逢連天雨,不明身份的武裝分子控制了新宿區的各個交通樞紐,襲擊了黑道本家蛇岐八家的幾處重要據點,包括源氏重工、岩流研究所、丸山建造所以及一家牛郎店……搞不清楚為什麼這些全副武裝的暴徒要攻擊一家牛郎店,他們攻擊的其他目標都是高端大氣上檔次的地方,唯一的解釋是他們拿錯了軍事地圖。總之東京都政府根本控制不了局面,連救援也力不從心,市區的東部全都被海嘯淹沒,只有西部地勢高的地方未被波及。

    全體員警都在警視廳本部集結,天皇和家人正在前往避難所的途中,肮空自衛隊的F-2戰鬥機群已經從木更津基地起飛,東京空域將被全面接管。

    小錢形知事注重養生睡得很早,是被秘書從床上轟起來的,直接從美好的夢想裡跌入混亂的現實,直到現在都處在一種崩壞的狀態中。小錢形平次在兩年前通過選舉就任東京都知事,之前是國會議員,典型的職業政客,長項是電視辯論和演講,向民眾鞠躬道歉這種戲碼也演得很自如,應該算半個職業演員。但無論作為五星級的政客或四星級的演員,他都不知道該怎麼解決眼下的危機,感覺這座城市一夜之間就被詛咒了,它正無法停止地滑向毀滅的深淵,這些消息還沒敢向民眾公佈。

    秘書告訴知事和首相官邸已經失去聯繫,從這一刻開始小錢形平次成為東京都的全權負責人,換而言之,救災成功他就有絕對的把握競選下屆首相,救災失敗他就是民族罪人。

    小錢形平次也曾幻想自己競選首相成功,參加外交盛典、視察自衛隊、跟美國總統握手言歡,出席的都是光鮮體面的場合,光耀他們小錢形家的門楣。此刻忽然就代行首相權力了,卻怎麼也高興不起來了。

    “根據緊急狀態法,在聯繫不上首相官邸的情況下,你還有權調動自衛隊。”秘書提醒,“要不要先跟暴亂的黑幫對話?”

    “喂喂!我可只會電視辯論和演講!我能感化選民,可我不確定自己能感化恐怖分子!”知事驚恐。

    “我也知道您不具備這方面的經驗,所以為您找了一位精通危機處理的專家。”

    “這時候文職人員管個屁用?”知事在憤怒狀態下槽技暴漲,“我現在要的是裝甲師團或者航空聯隊!專家管什麼用?他們只是一幫靠耍嘴皮子吃飯的幕僚!這時候專家還不如電影明星!”

    車在雨中急刹,差點把知事甩到前排去,前方紅綠燈下站著一個打傘的黑影,正向知事的車隊招手。

    “停什麼車?你當這是計程車麼?”知事煩得不行。

    “是我讓他停車的,”秘書說,“那位就是我給您找的專家,我們約好了要在這裡碰面。”

    黑影拉開車門鑽了進來,向知事伸出手來:“自我介紹一下,希爾伯特•讓•昂熱,美國卡塞爾學院校長,也是危機處埋專家。希望我的知識能對您有所幫助。”

    “真是太麻煩您了!有您就好了!”知事一邊跟昂熱熱情握手,一邊打量這個英俊的老傢伙,心說媽的你還真給我找了個電影明星來!

    “不知道您的專長是哪個方面,救災還是跟黑幫分子溝通?我得考慮把您安排到什麼崗位去比較好。”知事問。

    “救災不太擅長,但對付黑幫分子還是有一手的,準確地說,各種暴力科目我都擅長。不過猛鬼眾其實不能算黑幫分子,他們有著某種宗教性質的目標,想要復活被稱作神的東西。”

    “我的天!之前我以為他們是群十惡不赦的暴徒,現在看來他們簡直是個邪教啊!’’知事驚呼,“對付邪教我更沒有經驗了!”

    “這恰恰是我來到這裡的原因,請放心把這件事交給我。”昂熱說。

    “我覺得我還是趕快起草引咎辭職的聲明比較好……’’

    “黨內的幾位大佬已經發來郵件,說如果您在危難之際辭職,政黨將蒙受巨大的名譽損失。這是您與東京都共存亡的日子,如果您執意辭職,就請您和您的家族永久地退出政壇。’’秘書提醒。

    “這些老流氓簡直比黑幫還狠啊!’’知事心頭中刀。

    “我們的目的地是哪裡呢?昂熱校長。’’秘書問。

    “東京都氣象局,那裡是監控東京全境氣象指數的中心,指揮救災的人當然要坐鎮在資訊中心。”昂熱胸有成竹,“請通知東京都政府的各位要員也前往那裡。’’

    “我們無法抵達東京都氣象局,那裡也是受災區,水深超過三米,任何車輛都沒法抵達。”

    “誰說要開車去呢?’’昂熱聳聳肩。

    車頂傳來轟然巨響,緊接著飛馳的轎車離開地面,在幾十米高的空中作低空飛行。知事完全嚇傻了,倒是秘書膽大一些,把半截身體探出車窗外去看。

    一塊大型電磁鐵吸在車頂上,纜繩的另一頭連在空中的重型運輸直升機上,這架龐然大物正帶著知事的座駕飛躍波濤起伏的海面。

    “校長,手筆真大啊。”秘書讚歎著伸出手來,“自我介紹一下,櫻井秀一。’’他壓低了聲音,“卡塞爾學院,2005級,校長好。”

    “真該為我桃李滿天下而自豪啊,櫻井同學。”昂熱也壓低了聲音,他們用的是英文,以知事先生的英文水準是不可能聽懂的。

    雙方只用區區幾個單詞就把身份交待清楚了,在這種情形下,蛇岐八家最終還是向學院本部求援了。家族通過安插在知事身邊做秘書的櫻井秀一,把昂熱引薦給手忙腳亂的個錢形平次。

    學院的勢力在片刻之間駕臨東京,隨著輝夜姬解除防火牆,Eva全面接入東京,洶湧的資料流程正在東京的互聯網中穿梭。

    東京都氣象局,計算大廳,窗外大雨滂沱,枝狀的閃電在烏雲中閃滅,落地窗上幾乎找不到一面完整的玻璃,風把印刷用的白紙吹了滿地。

    宮本澤的手指在鍵盤上高速地跳動,他在記錄這場浩劫,並把資料備份到遠在哥本哈根的資料中心,不久之後東京就會沉沒在茫茫大海之下,一切證據都會被海水淹沒。但是研究宮本澤備份下的資料,人們就能知道東京沉沒的過程,假如類似的浩劫再次發生,人類也許能找到對付它的辦法。

    這是科學家的戰場,死在這片戰場上是科學家的榮耀。宮本澤心中滿是平靜,甚至有些喜悅。他已經戒煙多年,今天重又開戒,指間夾著煙,十指敲擊鍵盤仿佛行雲流水。

    如果路明非見到這一幕,大概會讚歎宮本君想必是在中國網吧裡混過的,神情這麼專注,擊鍵這麼瀟灑,還有這般的大將風度,尤其是指間的煙屁股,更是點睛之筆。

    樓頂上方傳來直升機旋翼的聲音,宮本澤下意識地抬頭仰望,不知道什麼人會在這種時候趕到東京都氣象局來。氣象局資訊中心在半個小時前就已經撤空了,現在整棟樓裡只剩宮本澤一個人還在堅守。

    幾分鐘後,一群睡眼朦朧的傢伙提著沉重的裝備箱走進計算大廳,乍看起來都有些猥瑣,細看則應該說是變態。他們都穿著白色的防護服,戴著防毒面具,胸口別著“半朽世界樹”的校徽。

    宮本澤驚得霍然起身,這幫傢伙懶洋洋地挑挑眉毛,就算跟宮本澤打了招呼,各自佔據一張辦公桌,打開隨身裝備箱,開始組裝個人電腦。

    東京都氣象局的計算大廳重又恢復到滿員的情況,只不過一支全新的團隊接管了這裡。

    卡塞爾學院,裝備部,瓦特阿爾海姆的專家組以豪華陣容抵達日本。

    從領隊的人就可以看出這個專家組的豪華程度,老傢伙穿著邋遢的牛仔襯衫和油光閃閃的牛仔褲,屁股口袋裡揣著一瓶龍舌蘭酒。

    “副校長閣下!真是出人意料啊!’’宮本澤深深地鞠躬。

    “你也在卡塞爾學院進修過?你有上過我的課麼?我好像很多年都不代課了吧?難道是我身上特別的氣質讓你認出了我?”副校長對於在異國他鄉的日本還有自己的粉絲感覺有些驚喜。

    “您不是還代體育課麼?”宮本澤小心翼翼地說。他在心裡說難道觀看每屆女生的游泳課不是您的特權麼副校長閣下雖然您幾乎從不離開教堂鐘樓,可是游泳考試您從未缺席過啊!

    “哦哦。”副校長撓頭,“不愧是我的學生啊,這種時候沒有選擇避難而是留在這裡堅守。”

    “即使東京今夜就要沉沒,作為科學家,我們也有理由堅守在這裡為人類留下第一手的資料!”宮本澤說得斬釘截鐵。

    “沒必要保留什麼資料了,放心吧,東京不會沉沒的。”副校長胸有成竹地說,“因為我們已經來了!”

    成箱成箱的啤酒可樂和薯條從樓頂搬運下來,頃刻之間計算大廳看起來又像是要開派對,裝備部的技術宅們各自取了可樂或者啤酒,吃著喝著把他們的個人電腦接入東京都氣象局的內部系統。

    沒有任何人想到要問宮本澤索取密碼,他們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地破解了氣象局的防火牆。

    專家組很快就表現出戰鬥力來,十五分鐘後他們已經完成了東京都的封鎖,控制了“鐵穹神殿”,管理起這座城市的所有交通樞紐。

    同是一座城市,在東京都政府的管理之下能夠發揮出100%的效率,而在Eva和裝備部的控制下效率提升到200%在如此惡劣的氣候條件下,裝備部竟然開放了機場,允許航班離港。

    此刻那些航班上的人必然會感謝東京都政府高效的管理和大膽的決策,幫助他們逃離這座末日般的城市,但如果他們知道救世主是這幫喝著可樂叼著棒棒糖的死宅,大概寧願留在機場與東京共存亡。

    “我戰你們的老母!這種情況下允許航班離港真的是有理智的科學家能做出來的事情麼?閃電不會把飛機打下來麼?”副校長爆著粗口指導工作。

    “無所謂啦,成田和羽田兩大機場一共滯留了300多架飛機,就算掉下來那麼一兩架,死亡率也不過1%,濕濕碎啦。’’某位香港籍的研究員輕描淡寫地說。

    “做得好渾球!但如果掉下來的航班超過三架,我還是要戰你的老母!”副校長高聲鼓勵。

    “排水系統的功率已經提升到極限了,所有蓄水池的水位都處在超標狀態,總蓄水量已經超過十億立方米,還在繼續上升。”研究員丙叼著棒棒糖,告知大家這個重要的消息。

    “渾蛋!不都到極限了麼?水位繼續上升怎麼辦?”副校長大口喝著龍舌蘭酒怒吼,“想想辦法!”

    “極限歸極限咯,極限不就是用來突破的麼?今晚正好測試東京的排水系統能超越極限多少倍。’’研究員丙面無表情。

    “很好!為了你老母的貞操,給我確保排水系統的安全!”副校長大口喝著龍舌蘭酒。

    宮本澤的心從欣喜轉為憂慮,這支接管了東京防務的專家組固然都是技術天才,卻也都是絕頂的渾蛋,他們的領隊則是渾蛋中的渾蛋。不過眼見東京就要覆滅,這群把自己的命看得比什麼都重要的渾蛋居然會趕來援手,想到這一點還是讓人覺得有些安慰。

    樓頂再度傳來直升機的風吼聲,幾分鐘之後,哆哆嗦嗦的東京都知事小錢形平次和秘書、特邀顧問一起出現在計算大廳,全體人員舉起可樂杯或者啤酒杯表示歡迎。

    “感謝大家在這個時候與東京共存亡,我代表東京都政府感謝大家!”知事先生深鞠躬,老淚縱橫,在連首相都遁了的危急關頭,東京都氣象局全員堅守崗位,這確實是很鼓舞士氣的場面。

    唯一的問題是,不知道什麼時候東京都氣象局多出那麼多外籍雇員,而且形象都有點猥瑣。不過知事先生也懶得管這些細節了,總之有人堅守崗位就好,說明東京還沒有放棄。

    秘書引著知事去往高樓層的辦公室,特邀顧問跟副校長簡單地擁抱了一下,順便抽走他手裡的龍舌蘭酒飲了一大口。知事先生自作多情了,瓦特阿爾海姆的神經病們並沒有跟政府官員打招呼的習慣,他們僅有的敬意是給站在知事背後的特邀顧問的。

    從這一刻開始,整個東京都被卡塞爾學院掌握了。

    “情況比我們想的還要棘手,神的蘇醒正在加速,它已經有了完全的自我意志,正在主動地想要毀滅東京,重演高天原的沉沒。這麼危險的地方,你怎麼勸說裝備部的神經病們來出這個差的?”副校長壓低了聲音。

    “我答應給他們報銷頭等艙機票和豪華酒店,告訴他們東京的居酒屋是世界上最刺激的地方,他們就來了。但我沒告訴他們東京有神這種東西。”昂熱淡淡地說。

    “你真是個瘋子,自己冒險不說,還把部下和老朋友也都拉來陪葬,下次這種工作不要找我了好麼?你有考慮到我那禿頂兒子的感受麼?”

    “有,如果我們死在東京,諾瑪會安排他在你的葬禮上致辭,確保他有足夠的機會在所有人面前寄託哀思。”昂熱拍了拍副校長的肩膀,“謝謝,你要是不來,裝備部這幫膽小鬼也不會來。”

    “準備一下!我要接入東京所有的戶外廣告!”昂熱扭頭下令。

    “發佈緊急通告麼?”一名研究員抬起頭來,他負責控制東京室內室外的所有資訊泵統。

    “不,發佈尋人啟事!”

    雖然不是適合飆車的時候,但愷撒確實在飆車。

    他的車是本田產的VTX1800型太子摩托,楚子航的是一輛賽道摩托,他們找到這兩輛車的時候鑰匙還插在車上,發動機還沒熄火,想必是車主忙於去高處避難把車丟下了。

    今愷撤始終張開著“鐮鼬”的領域,所以聽覺比源稚生都敏銳。早在海嘯逼近之前他就覺察到異狀了,泥土中的蛇蟲發出可怕的聲音,塞塞率率地向著西邊逃去,整條街上的流浪貓都向西奔跑,普通人很難聽見它們的腳步聲,但在愷撒的耳朵裡,那是一群驚惶的野馬在賓士。警告其他人已經來不及了,他和楚子航剛從側門跑出高天原,就聽見了雷鳴般的潮聲,幾十秒鐘後,大潮吞沒了歌舞伎町。

    幾十秒鐘的時間只夠他們跳上路邊被遺棄的摩托車,跟著流浪貓群一路奔向地勢較高的西邊。他們沿著坡道賓士,潮水就在身後跳蕩,那是愷撒玩了那麼多年帆船從未感受過的刺激。

    神正在蘇醒,也唯有神的蘇醒才能引發地質和氣象環境的巨變。海風中彌漫著令人戰慄的氣息,神的陰影已經籠罩了這座城市。

    他們駛上了去往池袋的高架路,海水在道路下方奔湧,草坪瞬間就被吞沒,高樹在水中顫抖,像是新插入水田中的稻秧。

    後面傳來摩托車群的吼聲,那是一群大排量摩托車正在追趕他們。他們被發現了,猛鬼眾的摩托艇在新宿區的道路上來去,獵殺負責清場的蛇岐八家幹部,愷撒和楚子航剛剛穿越了封鎖線。

    “諸君來得真慢!”愷撒猛地擰動車把,把油門加到最大,VTX1800咆哮著加速,車燈的光在高架路上拉出了一道流星。楚子航緊緊地咬著他的車尾。

    幾十台重機同時加速,獵殺正式開始,騎手們趴在機車上,姿態就像是奔跑中的獵豹,他們把長刀拖在車旁,在地面上擦出飛跳的火花。

    這是輕騎兵的進攻姿勢。輕騎兵趴在馬背上,是為了減小自己被攻擊的面積,刀尖下垂,但在閃過的瞬間他們會把刀鋒上挑,借助戰馬衝刺的力量給敵人致命的一刀。

    但什麼年代了,這些騎手難道不會開槍掃射麼?

    鐮鼬帶回了那些人的心跳聲,仿佛一面面戰鼓在轟響,那些騎手的心率接近每分鐘300次,對於普通人來說這種心跳足夠撕裂心肌的。

    那不是一般的混血種,他們服用了進化藥,將自己的龍血活化。他們還未異化成死侍,但嗜血的基因已經控制了他們的神智,他們不用槍械而用刀,是因為刀鋒撕裂肌體的獵殺感能滿足他們。

    愷撒和楚子航迅速地對視一眼,暴血開啟,熾熱的血液在血管中激蕩,肌體能力全面提升。

    時速已經達到150公里,這對兩輪交通工具來說已經是極限了,機車在微微顫抖,一個控制不住就會失控。但猛鬼眾仍在逼近,他們做好了十足的準備,所騎的摩托車是市面上排量最大的。長刀微微下探,隨時預備挑起。他們和楚子航之間的距離只剩下幾個車身位了,楚子航忽然跳上車座,高高躍起,如斷線的紙鳶一樣被疾風吹著後退,猛鬼眾的騎手們在他下方駛過。速度差太大了,楚子航只需要滯空一秒鐘,騎手們就會往前跑上幾十米。

    失控的賽道摩托翻滾著撞入車隊,一名騎手被正面撞擊,兩輛車擦著地面滑了出去,帶著一連串的耀眼火花。

    楚子航提著長刀迫近,在騎手們擦身而過的瞬間,明亮的火花在雨中飛濺。用進化藥強化之後,猛鬼眾的幹部們竟然能夠和暴血之後的楚子航對刀,他們佔據了人數優勢。

    閃電落在遠處的海面上,照亮了騎手們的臉。臉色蒼白,像是被這場暴雨漂白了,瞳仁裡卻跳蕩著熾熱的金色光芒。這根本就是一群人形的野獸,比狂暴狀態下的櫻井明還要瘋狂。

    他們無所畏懼,他們已經得到神的胎血了,那種血液可以幫他們越過進化的難關,他們現在可以盡情地服用進化藥,把自己所有的潛力都榨出來。

    這種情況下愷撒竟然沒有想要停車救援楚子航,他一路向前駛去。騎手們立刻分為兩隊,一隊繼續追逐愷撒,一隊留下來圍攻楚子航。

    前方忽然出現了黑色的海面,海面上波濤起伏。高架路在這裡倒塌了,像是被一刀砍斷。以愷撒和那些騎手的速度,再不刹車就會墜海。

    愷撒已經看到了那個斷口,但還是一往無前地駛向前方。

    愷撒開始減速,猛鬼眾的騎手們也減速,輪圈和刹車片摩擦濺出一圈圈的火光,長刀從左右交叉斬落,目標是愷撒的頸椎。愷撒低頭避過斬擊;但他被摩托車群包圍了,就在同一刻不知多少把刀砍向愷撒的後頸。愷撒仰身躺在車座上,全靠鐮鼬捕捉那些刀撕裂空氣的聲音。他成功地閃避了幾輪進攻,但刀鋒還是在他的身上留下了傷口。

    這時他們一起沖出了斷口,愷撒要的就是這個結果!騎手們的注意力全在他身上,注意到那個斷口的時候,刹車已經晚了!

    他們一起墜向海面。

    愷撒甩脫腳蹬發力彈跳,暴血之後他的彈跳力像袋鼠般驚人,一輛重機緊跟著他下墜,那就是愷撒期待的跳板!他要踩踏著這些下墜的摩托車跳回高架路上去,機會只有一次,一步都不能錯。

    那些瘋猛的騎手身在空中還試圖揮刀,但他們腳下沒有支點,揮刀的速度受了影響。愷撒帶著大片的銀光上升,那是他皮衣上的銀鏈在空中翻動,像是古代將軍的甲胄,又像是舞娘肚皮上的金鏈。他翻滾著射擊,雙手沙漠之鷹如同吐火的雙頭龍。

    “楚子航!’’愷撒高呼。

    “君焰”恰好在這一刻準備完畢,巨大的火球照亮了長橋末端,火風把靠近楚子航的騎手們都吹飛出去。他們在火焰中扭動,仿佛惡鬼在地獄的硫磺泉中痛苦掙扎,一齊向著水面墜落。

    愷撒抓住斷口處伸出的鋼筋,費勁力氣才爬上高架路的路面,危險的空中跳躍耗盡了他的力量。他看著那些騎手在水中掙扎,被茫茫的黑水帶走,一拉槍栓,兩支打空的彈匣向著水面墜落。

    他們這才有機會歇下來喘口氣,親眼看看這座忽然間化為大海的城市,層層疊疊的黑浪拍打在礁石般的建築上,高速公路和大海相鄰,“海灘’’上滿是汽車和摩托車的殘骸,海水往復洗刷著瀝青路面。

    電光一道接一道地打在海面上,令他們可以看清楚遠處的景象。淺草寺已經消失了,“和光百貨”只剩下半座樓,粉紅色的HelloKitty們站在水中,它們本來是商家擺在店門口招攬生意的,現在只剩下一張張粉色的貓臉露出水面,呆呆地望著高架橋上的愷撒和楚子航。這座城市陷入了極度混亂,卻又透著森嚴的美,仿佛世界毀滅之後的場面。

    “真是太瘋狂了!”愷撒低聲說。

    這時從東到西從南到北,全東京的廣告大屏都亮了起來,他們的照片再度出現在大螢幕上。大螢幕倒映在水中,有種海市蜃樓的美。接下來畫面切換,身穿黑紗的舞娘款款地扭動,各種乳波臀浪各種眉目生春……

    “混帳!不要把副校長的移動硬碟接入系統!你們瘋了麼?我們在向全東京發佈!”夜空中回蕩著某個老男人的怒吼,然後畫面恢復了正常,西裝革履的希爾伯特•讓•昂熱出現在螢幕上。

    “這則尋人啟事是發佈給愷撒•加圖索、楚子航和路明非的,無論你們此刻身處何地,在看到這則尋人啟事之後,立刻趕到東京都氣象局報到。你們在東京也該玩夠了,是做正事的時候了!”

    愷撒和楚子航對視一眼,長長地出了口氣,斷線那麼久之後,他們終於再度聽到校長那冷暴力的聲音,感受到副校長的脫線和淫蕩,心裡如釋重負。

    愷撒和楚子航氣喘吁吁地沖進東京都氣象局,知事鏗鏘有力的聲音正從辦公室裡傳出來:“我們小錢形家從幕府時代就追隨天皇,從沒有一個對敵人屈服的男人!我以東京都最高行政長官的名義發誓,跟趁著災害在城市裡施行暴力行為的人不共戴天!無論你是誰,現在就給我放下武器!否則我會親自帶領精銳部隊剿滅你們,用正義審判你們!”

    “他準備通過電視對東京市民演講,鼓勵他們不要放棄,為了調動情緒喝了點酒,”秘書櫻井秀一尷尬地解釋,“但可能給他的酒酒精度太高了。”

    “這是喝酒的時候麼?他不是東京都的知事麼?應該做點對災民有意義的事。”副校長憤慨地打開了下一罐啤酒。

    櫻井秀一看著他手中的啤酒罐。

    “我有酒量!”副校長振振有詞。

    昂熱從走廊盡頭快步走來,東京都氣象局儼然變成了卡塞爾學院的中央控制室,走廊上來往穿梭的都是裝備部的人,他們經過愷撒和楚子航身邊的時候,都會讚歎地多看兩眼。

    “喔!”看清愷撒和楚子航裝束的瞬間,昂熱震驚得只能吐出這個字來。

    愷撒和楚子航都局促地挪開視線,這種時候他們實在沒有衣服可換,只得穿著高天原的制服來報到,楚子航的頭髮還做了金色的挑染。他們只希望昂熱這種老派貴族不懂牛郎店的事,那樣的話他們頂多也就是奇裝異服而已,算不得敗壞校風

    “真見鬼!我快70年不來東京了,東京的牛郎們還是穿這種低品位的衣服麼?”昂熱皺眉,“開會!”

    他轉身走進大會議室,裝備部已經把3D投影設備搭好了,這間會議室已經變成了昂熱的指揮中心,學院中央控制室的全部功能都被轉移到了這裡。

    桌上放著打開的空運箱,箱子裡是暗金色的“七宗罪”,那七柄為了殺死龍王而打造的武器還插在沉重的金屬匣子中,卻發出了令人心悸的轟鳴聲,仿佛被鎖在匣子中的是七條怒龍。

    愷撒和楚子航都很清楚這套武器為什麼要被運送到日本來,迄今為止人類並無任何能力制止地震海嘯和火山爆發這樣的自然災害,唯一可行的辦法就是抹掉災害的源頭。問題是已經蘇醒的神是否真的存在被殺死的可能性?

    雖然殘缺,但那東西曾經是白王,與黑王並駕齊驅的存在。

    “先看那段視頻,幾分鐘前剛剛發送到我的郵箱裡。’’昂熱剛一坐下就下令。

    燈光暗了下去,3D投影儀開始運轉,首先呈現在眼前的是浩瀚的星空,黑暗的起點爆發,巨大的星團在幾億分之一秒能形成,原始物質以接近光速的速度擴散,時間和空間的維度開始舒展,宇宙正式誕生。

    以卡爾副部長為首,裝備部的研究員們激動地鼓掌,作為技術宅,無詮何時何地,看到浩瀚星空都會不由自主地心情激蕩。二戰的時候德國火箭專家韋納•馮•布勞恩造出了V1和V2兩種導彈,那是世界上最早的導彈,希特勒用這些導彈轟炸倫敦,把英國人炸得哭爹喊娘,但是在榮譽面前布勞恩爵士滿臉無所謂地說:“我瞄準的是星辰,只是偶爾也會命中倫敦。”意思是說炸倫敦算個屁,我們高端大氣上檔次的科學家是為了跨越星辰大海奔向浩瀚宇宙而搞研究的!

    接下來開始演示地球如何形成,火山噴發,大地凝固,原始海洋開始形成,生物開始演化,瞬息之間幾十億年過去,三葉蟲成為地球霸主……

    “龐貝這個混帳!開篇需要這麼長麼?快進!”昂熱終於忍受不了了,沖操作投影儀的研究員怒吼。

    愷撒滿臉無所謂的表情。看到開篇的調調他就清楚這段錄影是誰製作的了,那是他的父親,龐貝•加圖索。從某種角度來說,龐貝不主持瓦特阿爾海姆是很可惜的一件事,因為他在某些方面跟裝備部的神經病真是太投緣了。他會帶著貂裘短裙的美女回家,兩個人在私人電影室欣賞他自己製作的短片,也是宏大開篇,從宇宙誕生開始講起,展現地球生物幾十億年來的艱苦進化,這時候龐貝就會凝視著美女的眼睛,深情地說,祖先歷盡千辛萬苦才讓我們進化到今天的程度,我們有什麼理由不把達個偉大的繁衍繼續下去呢?

    畫面忽然切換,星辰大海生物進化DNA演進都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某個南太平洋島嶼的水上屋,穿著白色西裝的龐貝•加圖索調整了一下自拍鏡頭,整理頭髮露出陽光般燦爛的笑容。

    “早該把那無聊的開篇快進過去!”昂熱深吸了一口氣。

    “還沒來得及快進,就是影片忽然跳到了這裡。”操作投影儀的研究員聳聳肩。

    “好吧好吧,我想看到這個時間以昂熱你的性格已經憤怒地想要砸投影儀了對不對?”龐貝搓著手,“所以我還是趕緊進入正題。”

    這個神經病連昂熱的耐受性都算好了……昂熱覺得有口血淤積在心裡,不噴出來不痛快的感覺。

    “當你打開這份視頻的時候,麻煩已經很大了對不對?我對此深表遺憾,因為此刻我正在距離日本幾千公里的南太平洋,就算日本沉沒也不會波及這裡,而你們腳下的陸地正在破碎和沉降。”

    卡爾副部長驚得眼睛都直了,因為龐貝接下來演示的是日本大陸破碎和分解的過程。卡爾副部長並不知道這位校董的學歷和背景,但同是最頂尖的專家,他一眼就能看出龐貝的模型很精准,那是大師的計算。

    換而言之,不光是東京,日本全境都面臨著垮塌的危險,虧得裝備部還以為自己只是來幫忙救災的。

    “從科學的角度,準確地預報地震和火山爆發都是不可能的,更別說控制這種自然災害了。但是對於神來說,控制海洋和熔岩的流動就像人類控制自己的手揩那麼自然。神一旦徹底蘇醒,首先被摧毀的必然是東京,日本境內和近海的火山群會集中爆發,海嘯和陸面坍塌是必然的,最嚴重的結果就是整個日本沉入大海,因為這塊陸地太不穩定了。”

    龐貝聳聳肩,“想必你已經想到了最簡單的解決辦法,那就是殺死神,你一向這麼簡單直接。

    “當然咯,神是一定要死的,我們是秘党嘛,秘党不屠龍,難道我們是職業廚師聯合會麼?但這次你面對的不是一般的龍王,而是白王,儘管是殘缺的白王。我知道你隨身帶著七宗罪,但這一次那些小刀子沒用。它們確實是為了屠龍而鑄造的武器,但在鑄造者諾頓的概念裡,白王早已死去,他沒有考慮這些煉金武器對上白王的情況。那什麼才是能夠徹底摧毀神的武器呢?請允許我為各位隆重介紹,由加圖索研究院和俄羅斯聯邦航天局聯合研製的究極武器,我們給它的代號是——天譴!”

    畫面再度切換,漆黑的宇宙中懸浮著藍色的行星,那是從太空中俯瞰地球。

    “別急著扔鞋,我保證這一次的星空你看完後一定不會暴跳如雷。”畫外音是龐貝深邃的聲音,很難想像這傢伙會那麼正經地說話,仿佛他正站在浩瀚星空之外,如同洞悉一切的先知那樣,幽幽地說話,“女士們先生們,此刻天譴正運行在你們頭頂上方1020公里處的近地軌道上,挽帶著能夠拯救整個人類的達摩克利斯之劍。當那利劍從天而降,大地都會被切裂,何況神呢?無論它是何等究極的生物,終究也只是個生物,在來自浩瀚星空的懲罰面前,它的每一個細胞都會被焚燒殆盡!’’

    人造衛星從畫面一角掠過,它微微地震動,某個東西脫離了它,筆直地向著地面墜落。那細長的物體進入大氣層,化為幾百米長的火光,它的光照亮了夜空,仿佛太陽提前升起。

    那一縷刺破黑暗的光是那麼靜謐那麼美麗,卻又帶著令人戰慄的力量,每個人都想到《舊約•創世紀》中記述的耶和華毀滅索多瑪和蛾摩拉的那一幕:“羅得到了瑣珥,日頭已經出來了,當時,耶和華將硫磺與火,從天上耶和華那裡,降於所多瑪和蛾摩拉。把那些城和全平原,並城裡所有的居民,連地上生長的都毀滅了。羅得的妻子在後邊回頭一看,就變成了一根鹽柱。”

    火光觸及地面,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十字形的裂縫出現在藍色的星球上,上萬度的火焰在熊熊燃燒,狂暴的衝擊波席捲一切,方圓幾十公里化為焦炭。

    沒有人發出聲音,每個人都默默地觀看著這場毀滅,體會著那位把王座設置在天空中的耶和華在揮手間毀滅萬人的心情。

    很久之後他們才驚覺天譴降落的地方恰恰就是日本,那只是動畫預演,否則他們連同達座城市都已經不存在了。

    “天基動能武器!”卡爾副部長大聲說,“這種技術應該還停留在設計圖上!”

    “天基動能武器是什麼東西?”昂熱厲聲喝問。

    “早在1985年,美國國防部就開始了一項名為‘上帝之杖’的研究。這是一種武器,用高密度的鎢、錳和鈾製成大約6米長的金屬棒,它們從太空中釋放,完全依靠重力向地面墜落,尾翼負責調整軌道。到達地面的時候,它們的動能不亞於小型核武器,可以洞穿任何地下掩體,高溫高熱在一瞬間壓爆,衝擊波的覆蓋範圍能到達幾平方公里。簡單地說,就是人為製造的隕星。”卡爾副部長說,“但據我所知,上帝之杖的研究遭遇了巨大的阻力,就是無論如何也瞄不准,打擊目標是達拉斯的話,沒准會擊中奧斯丁。”

    巨大的3D設計圖呈現在每個人面前,無數精密的機件高速展示,最終合併為近地軌道上運行的大型衛星,如同左輪槍一樣的“劍槽”位於衛星中央,六支沉重的達摩克利斯之劍躺在那些空槽中。

    每個人都下意識地抬頭望向空中,在無人知道的時候,加圖索家已經把這種動能武器放置在了天空中。這個奉行力量和霸權的家族,它的內在實力遠比表現出來的還要可怕。

    “技術上是可行的麼?”昂熱扭頭看向卡爾研究員。

    “鎢鈾合金製造的尖棒、內置陀螺儀導肮、隨動式尾翼、星群式衛星追蹤……我看不清楚,他根本沒想讓我們看清楚所有技術細節。”卡爾副部長滿頭大汗,“但如果他們的研究深入到這種地步的話,初號機一定已經研製出來了!”

    “不要夾雜動漫詞彙!”

    “我相信他們已經造出了可供實踐的版本,如果是那種武器的話,確實沒有任何生物能倖免,在它的威力中心,別說細胞不能倖存,任何有生物活性的化學物質都會被瞬間破壞。”

    畫面切換回南太平洋的島嶼,龐貝仍舊坐在水上屋裡喝著冰鎮的雞尾酒:“根據我的情報,目前神所在的位置周圍都是荒山,那是最適合動用天譴的區域,不用有任何心理壓力,不會砸著人的,從太空裡扔一根鐵棒子下去吧,把白王重回人世間的偉大夢想砸得粉碎。啟動密碼我已經交給你們那個名叫Eva的小姑娘了,這可是加圖索家的最高秘密哦,也是我能給老朋友的最大幫助了。’’

    “龐貝•加圖索,你還是忍不住露出真面目來了啊。”昂熱輕聲說,儘管他知道龐貝不可能聽見,這不是即時通信,是一段早就錄製好的視頻。

    從開始到現在,他們的一切行動都在龐貝的掌控之中,提醒他說日本有可能沉沒的是龐貝,為他提供天基動能武器的也是龐貝,恰恰在日本陷入危機前的兩個小時,這份視頻資料送到了昂熱手中。

    加圖索家從一開始就佈置了一個針對神的殺局,掌握著“天譴”,即使神完全蘇醒也能被瞬間抹殺。加圖索家為什麼要這麼做?還有多少事是學院不知道而加圖索家知道的?

    “赫爾佐格博士做的最錯的一件事,就是他不該讓我兒子陷入這場戰爭。”龐貝緩緩地說,“他是死而復生的惡鬼也好,舉世無雙的陰謀家也好,但這一次,他得罪了太多不該得罪的人。”

    “這件事結束後,千萬記得幫我把愷撒洗得乾乾淨淨的,讓他穿得漂漂亮亮地回羅馬來。”龐貝恢復了賤兮兮的笑容,“幫我跟他說爸爸愛他。”

    愷撒的臉色鐵青,如果不是當著這麼多人的面,他一定會對投影出來的那個騷包老爹吐口水。

    “聯絡Eva,’’昂熱下令,“我要知道天譴什麼時候能夠運用!”

    3D投影儀打出瑩藍色的光束,身穿校服的Eva站在光束中:“我已經全面接入東京的互聯網,無論校長什麼時候呼喚我都線上。”

    “龐貝把天譴的啟動密碼交給你了?”

    “兩分鐘之前我獲得了天譴的啟動權。”Eva淡淡地說,“現在我已經成為那件天基武器的控制者,只要您下達命令,我就會從太空中扔一根鐵棍,威力足夠把神所在的區域化為火海。”

    “現在就可以?’’

    “不,有時間限制。天基動能武器從其實質來說仍然是一種人造衛星,它在近地軌道運轉,大約每90分鐘圍繞地球旋轉一圈,只有在它到達東京正上方的時候才能釋放天譴。目前那顆代號‘天巡者’的衛星正在地球的另一側,再過大約70分鐘它就會到達東京上空。我們很可能只有一次機會,一旦錯過,那麼只有90分鐘後天譴才能重新準備好。’’

    “好,70分鐘。就看這座城市能不能挺住70分鐘了。”昂熱轉向櫻井秀一,“我們需要那口井的準確座標,誤射的話會有無辜的受害者。”

    “那口井是一個軍事目標,座標是對外保密的,只有大家長才知道。”櫻井秀一說,“我現在就聯絡大家長,但他受了傷,正在搶救,我不確定他的狀態。”

    “我只要一個座標!只要他還有一口氣,就讓他給我說話!”昂熱冷冷地說,“那個自負的渾蛋已經把事情弄得一團糟了,至少要做一點有幫助的事!”

    “是啊,我確實是自負的渾蛋,我把事情弄得一團糟。’’有人在昂熱背後輕聲說。

    會議室的門被人推開了,胸前纏著繃帶的源稚生站在門口,眼神空洞,蒼白得像個幽靈。

    “13號儲水井,設計代號紅井,位於多摩川附近的山中,座標在這墾。”源稚生沿著桌面把一張便箋滑向昂熱,“一個小時前,我們跟駐守紅井的忍者部隊失去了聯繫,猛鬼眾攻佔了那裡,毫無疑問神就在那口井裡。”

    僅僅是這麼一個小小的動作,傷口就重新開裂滲血。以皇的血統他本應該恢復得更快,但某種非物理性的力量阻礙了傷口的癒合。風間琉璃的刀洞穿了他的胸口,也把藏在他心底的那個正義少年釘死在沙發上。他仿佛失去了靈魂,變成了孤魂野鬼。

    昂熱拾起便箋看了一眼,交給背後的卡爾副部長:“拿去給Eva,讓天譴準備。還有,所有人都出去,讓我和大家長單獨聊聊。’’

    會議室裡只剩下昂熱和源稚生兩個人,潮聲在耳邊回蕩,熾白色的閃電偶爾把室內照得雪亮。他們並沒有時間可浪費,但兩個人誰都不說話,源稚生默默地抽著煙。

    “我這次來日本,想見的幾個人中就有你,可你一直拒絕跟我見面。這還是第一次,我不遠千里求見一個過去的學生,他卻一再地拒絕我。’’最終還是昂熱打破了沉默,“虧你還領過我的校長獎學金。”

    “能獲得校長獎學金,那是我作為學生的驕傲;拒絕跟您見面,那是我作為大家長的尊嚴。’’源稚生輕聲說,“可惜我不是一個好學生,沒有從您身上學到最精髓的東西;我也不是一個稱職的大家長,那些人相信我是天照命,他們可烈為我而死,可我沒能給他們一個全新的未來,還把家族帶上了死路。’’

    “這麼多年過去,你還在被往事追趕啊,稚生。”

    “您是說稚女的事?愷撒告訴您的?”

    “你自己說的。你忘記了麼?很多年前你跟我講過這個故事,只不過略去了故事中的人名,沒說是你自己的故事。當時你問我說,一個人可以為正義付出多大的代價呢?’’

    “忘記了,我還以為我一輩子都不會跟別人講那個故事。’’

    “是你受邀和我喝茶的那個下午,我提議說我們享用一點陳年的威士卡,結果我們喝了三瓶,你帶著酒氣問了我這個問題。既然你不記得自己跟我說過,那你一定連我的回答也忘記了吧?’’

    “能再跟我說一次麼?”

    “讀過本尼迪克特的書麼?’’

    “讀過他的《菊與刀》,聽說美國人就是通過那本書來瞭解日本的。”

    “本尼迪克特說‘大義’是日本人的最高準則,為了大義,可以背叛可以殺戮也可以欺騙,只要這個人是遵從大義的,那麼天下人都無法否定他。我想本尼迪克特所謂的大義,就是你所說的正義吧?’’

    “是,所謂大義,就是超乎個人之上的正義,絕對的正義。”

    “真遺憾,作為你的老師,我並不認可你的大義。這世界上根本沒有什麼正義能夠超乎個人之上,對有的人來說,復仇就是正義,對另一些人來說,保護才是正義。如果在你心裡弟弟的幸福才是最重要的,那他就是保的正義,你可以為了他與天下為敵。’’昂熱緩緩地說,“你覺得你為正義支付了代價,你覺得痛苦,因為你所遵從的正義並不是你自己心裡真正想要的東西。你遵從的是別人教給你的‘大義’,而不是你自己的心。”

    “對校長您來說,復仇就是正義吧?”

    “是;所以如果有一天我為復仇而死,我不會痛苦,只會覺得遺憾,遺憾我還沒來得及把刀刺進黑王的心臟。”

    “這麼多年的奮鬥,就只是為了復仇麼?您是卡塞爾學院的校長,是這個世界上不多的、有能力貫徹正義的人,可您只是想要對龍族復仇。如果您不是這樣的一個復仇者,也許我們早就能坐下來說話了。”

    “很抱歉讓你失望了,但我真的沒想過什麼正義,我不擇手段地想要毀滅龍族,只是因為它們奪走了我最珍貴的朋友。’’昂熱淡淡地說,“以蛇岐八家的情報網,想必已經把我的往事研究得很透徹了吧?’’

    源稚生微微點頭:“從英格蘭約克郡,那座名叫哈羅蓋特的小城市開始,直到今天的卡塞爾學院院長,您的履歷我可以背出來。”

    “如果說普通人的人生分為春夏秋冬的話,我的人生就只有冬夏兩季。在遇見梅涅克•卡塞爾之前,我舉目無親,這個世界上沒有值得我珍視的人,我仇恨著一切,只想用自己的能力擺脫貧困和孤獨,我活在徹頭徹尾的寒冬中。加入獅心會之後,我驟然迎來了夏季,那幾年我的生活充滿了陽光,我有了好朋友,贏得了尊重,有了奮鬥的目標,心懷未來。但是龍族毀掉了這一切,在那個初夏的夜裡,我是唯一的倖存者,失去了所有朋友,連帶著光榮和夢想。我再度踏入了寒冬,從此再沒有走出來。”昂熱輕聲說,“我並不是什麼偉人,我跟年輕人一樣需要朋友和溫暖,如果有朋友和溫暖,我可以庸庸碌碌地活下去,但龍族剝奪了我庸庸碌碌活下去的機會。時隔那麼多年,我仍然能記起那種失去朋友再度陷入孤獨的痛苦,唯一能撫平這種痛苦的辦法,就是復仇。很多人會輕易地說出寬恕二字,只是因為他們並不懂仇恨。”

    “只為了仇恨而活著,不會覺得自己的人生可憐麼?”源稚生輕聲問。

    “人一生能有多久,能擁有多少東西?而我所擁有的一切,都在那個初夏的夜晚失去了,這就是我的人生。我不能平靜地踏入墳墓,我只能咆哮著死去。’’說到最後,昂熱的聲音仿佛金屬撞擊所發出的轟鳴聲。

    源稚生凝視著這個老人滄桑的眼睛,久久地沒有說話。從前他只知道這個老人的強權,今日他見到了這個老人的可怕。如果王將是黑天鵝港的幽靈,希爾伯特•讓•昂熱何嘗不是那個初夏夜晚裡倖存的幽靈呢?所有幽靈,之所以能夠繼續存活在這個世界上,都是因為執念,王將的執念是權力,而昂熱的執念是復仇。

    源稚生又想起了風魔小太郎的遺言:“大家都是普通人,這些年愛也愛得亂七八糟的,恨也恨得亂七八糟的,可那又有什麼辦法呢?

    “我們每個人都是為了自己而活著。”昂熱緩緩地說,“所謂絕對的正義,只是人們用來粉飾仇恨和渴望的名詞。如果你真的相信那種東西,那你真是太幼稚了。”

    閃電貫穿雲層,電光把兩個人的臉照得慘白,幾秒鐘後暴雷滾滾而來,仿佛末日的戰鼓聲。昂熱不再說話,源稚生也保持著沉默,四目相對,仿佛相互抵死的刀槍劍戟。

    “多年之後,再聽您的教誨真好。”沉默了很久,源稚生輕聲說。

    “從這一刻開始,控制權已經移交到卡塞爾學院手裡了,你好好休息吧,希望我們都能看見明天的太陽升起。”昂熱冷淡地表達了送客的意思。

    “天譴對麼?那件武器真的能把神徹底毀滅?”源稚生問。此刻在氣象局大樓裡忙碌的不只是裝備部的專塚們,還有蛇岐八家的人,龐貝向昂熱公佈了天譴的存在,也等於向蛇岐八家公佈了。

    “沒人知道,那種武器可能從來沒有被動用過,我沒法預言它的效果,但那是我們目前唯一有效的武器。’’昂熱緩緩地說,“總之這件事跟你沒有關係了,我知道你並不希望神復活,曾經竭盡全力阻止,但你已經失敗了。”

    “你始終都沒有擺脫往事的陰影,你的血統再強,可你的心是弱的。”頓了頓,昂熱又補充。

    源稚生的神色木然,這句尖銳的批評似乎沒有給他帶來任何衝擊,又或許他已經認可了自己的失敗。他緩緩地起身,向昂熱鞠了一躬,穿越長長的走廊離去。櫻井秀一在旁邊鞠躬送他,他的腳步虛浮目光空洞,像是隨時都會倒下。

    勞斯萊斯轎車堵在長長的車流中,寸步難行。所有人都在逃離這座城市,東邊的人往地勢較高的西邊逃,西邊的人往城外逃,他們開著各式各樣的車,有的車頂上還駕著自行車或者橡皮艇。

    但無論家用車還是豪華車,或者勞斯萊斯這種皇室級別的座駕都被困在了路上,車流量早已遠遠超過道路設計的承載量,還有幾條重要的高架公路斷裂倒塌了。東京都有著世界上第一流的救災方案,但這不是什麼自然災害,這是一個遠遠超過人類想像的偉大生命要毀滅這座城市。它剛剛蘇醒就已經表現出耶和華毀滅索多瑪時的偉大力量,不愧是被稱為“神”的存在。

    每個人都在使勁地摁著喇叭,躁動的恐懼隨著喇叭聲蔓延,最後整條街上的車都在摁喇叭,但車流還是一動不動。

    源稚生就坐在這輛勞斯萊斯裡,指揮權已經完全移交給卡塞爾學院了,蛇岐八家還能運轉的所有部門都聽命於昂熱,此刻他己經變成了普通人,也加入了逃生的人群。

    前方徹底堵死了,也許是撞車了,司機很焦急,想要倒車,卻又撞在了後面的卡車上。這種情況下勞斯萊斯也是沒用的,無論引擎如何強大,也不過是一頭困獸。

    源稚生默默地看著窗外,從離開氣象局大樓直到現在,他一句話都沒說,他看起來一點都不著急。

    他本應該很著急,因為不斷有壞消息傳來,猛鬼眾早已預料到這場海嘯,準備了衝鋒舟和快艇等各種交通工具,他們以極小的傷亡摧毀了蛇岐八家的有生力量,隱藏在各大幫會中的精銳混血種來不及集合就被彈雨覆蓋了,市內的重要據點一一覆滅;關東支部背叛之後,蛇岐八家還擁有精銳的關西支部,但關西支部的車被人安裝了C4炸彈,在趕來東京的路上,那些跑車密集地爆炸,化為一片燦爛的煙火。

    源氏重工也陷落了,原本那裡還駐守著執行局的84名高級幹部,但一輛水泥攪拌車在大廈門口傾瀉了二十噸重的水泥砂漿,將那座大廈變成了封閉的殺戮場,夜叉死在了那場戰鬥中。據逃出來的人說,他在輝夜姬的機房裡引爆了炸彈,將自己和十幾名猛鬼眾的槍手一起炸成了碎片。夜叉一直都是個沒腦子的貨,但這次他好歹做了件聰明的事,猛鬼眾想要奪取的顯然是輝夜姬的控制權,擁有了輝夜姬他們就能限制Eva的行劫。所以源氏重工的攻防戰還算是場慘勝,執行局全軍覆滅,但猛鬼眾也沒能得手。

    至此,蛇岐八家喪失了反擊的能力,他們對猛鬼眾宣戰,卻沒有想到猛鬼眾早已為他們準備好了葬禮。

    “大家長,開車離開已經不現實了,我已經呼叫了直升機,他們很快就會趕到,請您務必稍作等待!”司機說。

    事到如今說起這種話來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號稱能夠控制全日本的蛇岐八家,如今連一架直升機都調不到,這架直升機還是好不容易從八王子市找到的。

    “快走吧,我記得你已經結婚了,還有個女兒對不對?”源稚生摘下手腕上的勞力士金表遞給司機,“你有父親的責任,你留在我這裡沒用了。’’

    他推開車門,從車門裡抽出傘來,不顧司機的呼喚,漫步在車流中。

    每輛車都是一個舞臺,每個舞臺上都是一個家庭,通過車窗玻璃能看清各式各樣的家庭。

    有的舞臺上,中產階級的父親駕駛汽車,母親坐在副駕駛座上,孩子坐在後排。父親急躁地摁著喇叭,母親轉過身柔聲細語地安慰孩子,哥哥把妹妹摟在懷裡,妹妹抱著心愛的玩具熊。

    有的舞臺上只有年輕的小夫妻,女孩害怕地流著眼淚,把頭靠在男孩的肩上,男孩一手攬著她的肩膀,一手死死地握著方向盤,兇狠地盯著前方,像是上了戰場的武士,他要保護自己的女人,但是無能為力。

    有的舞臺上是年邁的老夫婦,老婦人大概是在給遠在外地的孩予打電話,她的丈夫拿手帕給她輕輕地擦著眼淚,他們是死亡率最高的人群,他們的老式汽車在這種暴風雨中隨時可能熄火,他們的體力也很難支撐他們逃出這座城市。

    最讓人吃驚的是一個不過十二三歲的男孩,那顯然是個富裕家庭的孩子,衣著考究,開著一輛豪華車,他家的保姆們坐在後排。大概是父母外出把這個孩子交給保姆們照顧,但保姆們卻不會開車,關鍵時刻少爺跳上了父親的賓士車,大吼說上車。

    就像千百個電視臺同時在源稚生面前播放家庭劇,都到了大結局的時候,所有的笑容和眼淚都那麼真實,絲毫不作假。

    但源稚生已經預知了所有的結局,這些人都要死了,僅僅憑著天譴就想殺死神,昂熱想得還是太簡單了。天譴固然是強力的武器,但核彈同樣是強力的武器,沖繩的美軍就有核彈,昂熱也可以想辦法借用美軍的核彈,王將怎麼會對此毫無準備呢?

    那顆攜帶著達摩克利斯之劍的近地軌道衛星還要大約60分鐘才能到達日本上空,王將怎麼會把神留在紅井任昂熱去炸呢?只要神不死,東京的沉沒就無法終止。

    所以這些人都會死,無論他們的親情多麼感人。在究極的死亡面前每個人都是平等的,無論是順境或逆境,富裕或貧窮,健康或疾病,快樂或憂愁……他們終將踐行他們結婚時的誓言。

    可源稚生很羡慕他們,因為車裡的人們還能相互依偎著取暖,而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他可以試圖去保護的家人了,橘政宗死了,櫻也死了,他的親弟弟卻是追隨王將的惡鬼。

    在這末日的大風雨中,源稚生想要打電話給某個人說“愛”這種事,但誰來接他的電話呢?

    直升機從天而降,飛機上的人拋下繩梯,來接他的人終於趕到了。這時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騎著車嘿喲嘿喲地從源稚生身旁經過,車座上載著沉重的旅行箱,看他頭上紮的布巾,像是個拉麵師傅。源稚生並不喜歡吃拉麵,也不會跟某個拉麵師傅特別地熟悉,卻覺得那個拉麵師傅有點眼熟。刹那間兩個人都多看了對方兩眼,但隨著直升機騰空而起,兩個人還是去往不同的方向。

    “去神社。’’源稚生在機艙中坐下,看著下方的芸芸眾生。

    直升機的旋翼撕破雨幕,山中的寂靜被打破了。源稚生跳下飛機,白衣神官們正肩並肩地站在屋簷下迎候,簷前的雨水掛在他們面前,仿佛透明的簾子。

    源稚生仰望斑駁的佛面,雨水在佛的眉眼間彙聚最終墜落,讓人誤以為它在哭泣。他並沒有什麼宗教信仰,今夜卻忽然想要進一炷香,於是他伸手向雨中,立刻就有三支點燃的線香遞到他手中。他沒有祝告,而是直接把線香插入了香爐中。

    他在水墨屏風前緩緩坐下,面對敞開的殿門,狂風暴雨撲入。神官們圍繞著他,剝去白色的法衣,深深鞠躬。法衣下是黑色的西裝,系白色領帶,這是對今夜死難者的哀悼,也是表達登上戰場的決意。

    曾經掌握整個日本黑道的至尊家族,如今能夠投入戰場的人只剩下這些神官了。不過家族的神官並不是什麼向善的人,他們都曾是極惡的凶徒,被懲罰來神社中看守祖先的靈位。今夜,他們將回歸凶徒的身份。

    在源稚生抵達氣象局大樓前命令就已經下達了,神官們做好了準備,最後一次打掃神社,在諸位家主的墳前供奉了鮮花。

    “繪梨衣還好麼?’’源稚生問。

    “上杉家主在後殿等候大家長。’’神官首領說,“我這就帶大家長過去。’’

    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繪梨衣從源氏重工轉移到了神社來暫住,不然她也許能橫掃入侵源氏重工的猛鬼眾,幫夜叉守住那棟大廈,但也許她會被猛鬼眾奪走。

    “不用,把事情安排好了我去跟她見面,現在大家都坐下。’’源稚生坐得筆直。

    神官們跪坐在榻榻米上,外面的風雨聲越發清晰起來。

    “把我下面說的話記錄下來,”源稚生低聲說,“我是蛇岐八家的第七十四代大家長源稚生,愧對家族的先輩,未能守護好同胞,令家族和日本遭遇滅頂之災,犯下了不可饒恕的錯誤。從明天早晨開始,我將把大家長的所有權力移交給櫻井家家主櫻井七海女士,櫻井七海為第七十五代大家長。在我之後,家族成員應當秉承祖先的訓示,切忌不可為了力量和權位而追求龍類之身,那是必將覆滅的道路,違反那條禁令的人,家族中的一切人皆有權討伐之。在確保不會危害無辜者的情況下,黑獄中的‘鬼’應得到良好的照顧。每個鬼都流著家族的血,我們善待他們,他們就會與我們在一起,我們把他們遺棄在荒野,他們就會報復我們……”

    他就這麼娓娓道來,不緊不慢,為家族的每個部門指定了新的負責人,交出了連絡人名單和所有的密碼,還有家族金庫的鑰匙,每個人都躬身靜聽,神官首領走筆如飛地記錄。

    “寫好了麼?’’源稚生問。

    神官首領把紙卷呈到源稚生面前,源稚生略略看了一遍,割破手指,把血塗在自己的龍膽紋戒指上,在文書最後印下了源家的家徽。

    源稚生把紙卷遞還給神官首領:“把這封信保存好,轉交給櫻井七海女士。你們準備好了麼?”

    “神官共計27人,已經按照大家長的意思做好了準備。’’神官首領低聲讜。

    “明天我就不是大家長了,在我守望這個家族的最後一刻,我請求諸位和我一起奔赴戰場,此刻的蛇岐八家就只有我們這28個男人,我們便是蛇岐八家。”源稚生躬身,“拜託了!”

    “我們將追隨大家長,作為大家長的矛,作為大家長的鎧。”所有神官躬身回禮。

    “很好。”源稚生站起身來,“我去看看繪梨衣,命令直升機做好準備,五分鐘後出發。’’

    他進入後殿,後殿的牆壁上都是色彩斑駁的古畫,這幅畫也是那些壁畫中的一幅,但不是記述古代歷史,而是對未來的預言。家族認為這幅畫可能是後人臆想的,因此它沒有被剝下來送去源氏重工裡保護,而是留在了神社的後殿作為裝飾。

    這幅畫畫的是白王血裔統治世界之日,白色的皇帝端坐在幾百人扛起的大輦上,她的足跡越過海洋和歐洲,去往大地盡頭紅色的高原,披掛著銅和金的侍從們為她揚起遮蔽了天空的長幡,敵人的鮮血濺落到那些高聳入雲的長幡上,要經過足足三日才流淌到土地裡。她所到之處以敵人的枯骨為地基立起城池,所有的城連成堅不可摧的巨牆,從此巨牆以南都是她的皇都,被征服的一切族類都被流放到巨牆的北方,唯有在冰天雪地中哀號,祈求著太陽早一點升起賜予他們一點點溫暖。

    這幅畫的名字叫“地獄變”。

    地獄變下坐著身穿巫女股的女孩,繪梨衣抱著膝蓋坐在角落的陰影裡,油燈的光照不到她身上。源稚生在她面前半跪,和她對視,而後輕輕地擁抱她。

    “哥哥,外面怎麼了?’’繪梨衣在小本子上寫給他看。

    “非常糟糕,真是糟透了。”源稚生輕聲說,“所以哥哥會很忙,要趕著去解決麻煩,繪梨衣要聽話。”

    繪梨衣用力地點頭。

    源稚生把旅行箱打開,裡面是土豪路明非給繪梨衣買的那些裙衫:“換件衣服吧。”

    繪梨衣就在源稚生的面前把巫女服脫了下來,直到只剩內衣,沒有人教過她女孩子不能在男人面前脫衣服,而源稚生在她心裡也不算什麼男人,只是一種名叫“哥哥”的可靠東西。她選來選去選了自己最喜歡的那件白色塔夫綢的膝上裙,還有高跟的羅馬鞋,用白色的發帶把長髮紮了起來。源稚生默默地看著這個貓一樣蜷縮在壁畫下的女孩在幾分鐘裡變得神采煥發,無聲地笑了。

    他把早就準備好的護照和銀行卡一一展示給繪梨衣看,然後塞進一個小包裡,交到她手中,再度擁抱她:“繪梨衣穿這件裙子真漂亮,我喜歡這樣的繪梨衣。我一直都錯了,你應該有自己的人生,像普通女孩那樣喜歡什麼人,跟他出去撒野,為他難過也為他開心。這樣才算真正地活過,哪怕只有幾年也好,那才是我們活過的證據。我很感謝路明非,可惜不能當面向他道謝了。”

    他給繪梨衣套上禦寒的乇衫和透明雨衣,捏了捏她的臉蛋:“從今晚開始,你的名字不再是上杉繪梨衣,你跟蛇岐八家也沒有任何關係了,任何人問起都不要說出自己的原名,你的新名字在那本護照上,記住了麼?”

    繪梨衣呆呆地看著他,點了點頭。她的心理年齡遠比同齡人小,無法理解這些話的含義,但她已經習慣了相信源稚生,源稚生這麼叮囑她,她就會這麼做。

    “繪梨衣真乖。’’源稚生親親她的臉蛋,“其實這些年我為你做的事情真的不多,還不如那一個星期裡路明非為你做的。我總是把你當作弟弟的替代品,照顧著你就好像我還是個稱職的哥哥,我真是個傻瓜……”

    他說不下去了,只能再度擁抱她,直接把她抱了起來。

    他抱著高挑的繪梨衣走出神社,一輛防彈的賓士轎車已經等候在那裡。他把繪梨衣放在後座上,最後一次撫摸她的頭髮:“真想再有點時間和你打一局街霸啊。’’

    他關閉車門揮手命令司機開車,賓士車切開雨幕快速地駛向山下。從神社出發,沿著山間公路,只需40分鐘就能夠到達位於山梨縣的軍用機場,那裡有一架龐巴迪商務機在等待,它會直接把繪梨衣送往韓國。源稚生給她準備的是一本韓國護照,護照上她的名字是金熙媛。從幾年之前源稚生就在為這件事做準備,只不過始終沒能下定決心將它付諸實踐。他紿繪梨衣準備了全新的身份,動用個人存款在首爾的江南區給她買了一個小公寓,之所以選擇韓國是因為那裡的女孩都整容,在成千上萬外形相似的漂亮女孩裡,繪梨衣這種天生優質的女孩反而不顯眼。

    今夜他終於做了決定,即使在這種時候他也不能帶繪梨衣上戰場,繪梨衣對他而言確實是妹妹而不是武器,這種愛是私人的,跟大義無關。

    神官們簇擁著源稚生登上直升機,暴風雨中這只黑色的巨鳥騰空,源稚生俯瞰下方的神社,曾經它是黑道至尊的宗祠,但如今裡面空無一人,長明燈在佛前搖曳著,隨時都可能熄滅。神官們都把白色的布帶紮在頭上,這是蛇岐八家最後的奮戰。

    “給我接昂熱校長。”源稚生說。

    東京都氣象局大樓。

    “座標輸入完畢,天譴系統完成自檢,當天巡者到達東京上空的時候,達摩克利斯之劍就可以釋放。到時候將有14枚衛星負責為它矯正軌道,各種可能導致軌道偏移的情況,包括風速、雲層和地球磁場的偏轉都在考慮之中,那根鐵棍將準確地命中紅井,衝擊波影響的範圍是直徑3.4公里的圓。周圍都是荒山,預計不會有無辜的死傷者,除了紅井裡的人。”卡爾副部長大聲說,“距離天巡者抵達東京上空還剩54分鐘。”

    裝備部的神經病們已經知道了神的存在,在最初的“媽媽我好害怕”、“校長這個王八蛋居然陰我們”和“我嘞個去我還沒有宗教信仰現在就要死丁能不能給我推薦個宗教信一信”之後,專家們清楚地意識到耍賤和發飆都救不了他們,校長不會給他們提供任何逃離東京的交通工具,唯一的逃生辦法就是殺死神,這時風向就轉了,變成“掐死那個畸形的神”、“讓它知道被科學淩辱的滋味”和“連它媽媽也不能放過’’這類狠話。

    要說神擋殺神佛擋殺佛,這幫神經病確實是踐行者。專家組的效率再度提升,僅用15分鐘他們就完全解析了天譴的啟動程式,把這件武器掌握在手中。

    “要確保精度,如果你把它投放在東京市內,傷亡是以百萬計的。”昂熱在地圖上圈出了紅井所在的位置。

    “雖說那件武器是加圖索家設計的,但在裝備部的手裡它的效力會得到200%的發揮。”說起這種事卡爾副部長從來都是高貴冷豔的,“我們會讓那根鐵棍子筆直地落進紅井裡,以那種衝擊波的強度,沒有任何生物能夠倖免!”

    “那麼現在只剩下一個問題了,當達摩克利斯之劍落下的時候,神還在不在那裡。”昂熱戴上耳機,“刺蛇,你們距離紅井還有多遠?”

    “刺蛇報告,正在全速飛行,到達紅井還需大約3分鐘。”

    剛從源稚生那裡得到座標,就有一架早已待命的直升機從木更津基地起飛,向著多摩川的方向飛去。東京都政府得到了調動自衛隊的權力,就相當於昂熱得到了這項權為,他的聲音經過Eva的模擬,以小錢形平次的名義下達給木更津基地。火山噴發製造了大量的煙塵,衛星上的紅外線攝像機根本無法穿透火山塵,想要瞭解紅井此刻的狀況,唯一的辦法就是用直升機冒險偵查。

    “把圖像投影到大螢幕上!”昂熱下令。

    直升機拍攝的即時圖像立刻出現在大螢幕上,那架輕型直升機正飛躍群山,暴風雨也覆蓋了多摩川區域,滾滾的落葉在峽谷中流動,如同深綠色的潮水。能見度很差,系統把紅井所在的位置標紅了,昂熱死死地盯著那個紅色的座標。

    他相信天譴的威力,龐貝和裝備部都認可那件天基動能武器是可靠的,那它就肯定沒問題。唯一的問題是,直到此刻他們依然沒有見過神的真面目,也不知道它是否如猜測的那樣在紅井裡。

    關於神的情報少得可憐,只有蛇岐八家對歷史的記述,從某些記述來看,它是八岐大蛇那種超級生物;從另一些記述來看,它是從白王身上拆下的一塊骨頭。就算你握著絕世的利器,可面對身份不清的敵手,勝率也說不清楚。

    地面震動,火紅的岩漿沿著山坡緩緩地流瀉,富士山再度噴發了,第一次噴發的岩漿把山頂的積雪融化殆盡,此刻這座超級火山是深黑色的,岩漿一邊流動一邊凝固,山腰的樹木在岩漿到達之前就自燃起來,化為焦炭。

    神正從漫長的沉睡中蘇醒,恣意地揮灑著意志的力量。儘管見識過龍王芬裡厄能毀滅一座城市的“濕婆業舞”,但這位殘缺的白王還是震驚了卡塞爾學院,它甚至能夠毀滅一個國家,不愧是比四大君主更高一個位階的生物。

    那麼究極的那位黑王能做到什麼?真是想想都讓人不寒而慄的事。

    “刺蛇報告!前方出現積雪!刺蛇報告!前方出現積雪!”耳機裡傳來飛行員驚訝的聲音。

    昂熱已經提前在螢幕上看到了這詭異的一幕,連富士山上千年的積雪都融化了,多摩川附近的山上卻白雪皚皚,那些山的海拔不過幾百米而已,根本就不到雪線的高度。狂風暴雨都沒能抹去那片積雪,刺蛇從白琉璃般的山峰上飛過,恍惚間似乎是在飛越嚴冬中的西伯利亞。這種現象絕對是違背自然規律的,僅僅在幾個小時之前那片山地在衛星照片上還呈現出墨綠色,這都說明刺蛇正在接近神,昂熱不由自主地握拳,指節爆出劈啪的響聲。

    “不……那不是雪!那是……類似蜘蛛絲的東西!”飛行員用一種見鬼的語氣說。

    昂熱也看清楚了,覆蓋群山的確實不是雪,而是某種雪白的絲。這些絲沿著地面蔓延,把樹木層層地包裹起來,好像一條巨大的蠶正在那片山地的中央結繭,要把整片山地都包裹了進去。

    畫面忽然變成血紅色,像是有液體從螢幕下方蔓延上來,耳機裡傳來飛行員的驚呼:.“你……你是誰?你怎麼上來的?”

    攝像機轉向,一柄櫻紅色的長刀貫穿了飛行員的心臟,妖嬈如豔鬼的風間琉璃握著刀柄,身穿雲中絕間姬的華服,端坐在飛行員身後的座位上,好像他一早就坐在那裡,是這架直升機上的乘客。

    可怕的聲音響徹大廳,那是長刀從一顆心臟裡抽出來,鮮血噴湧的、風一般的聲音,再下一刻圖像中斷,大螢幕上只剩下嘈雜的雪花點。

    學院派往紅井的眼睛被刺瞎了,刺蛇換回的情報很有限,神確實位於紅井,風間琉璃已經抵達紅井,猛鬼眾正要恭迎神的降生。可代號“天巡者”的衛星還在地球的另一側,天譴還要大約50分鐘才能釋放,剩下的時間是否足夠?

    昂熱的額角沁出冷汗。他可能是這個世界上資歷最深的屠龍者,見識過各種各樣的危機,但今天的危機還是超出了他的經驗範疇,任何錯誤的決定都會導致同樣的後果,那後果的名字是死亡,一個國家的死亡。

    他高速地思考,但是無法得出結論,50分鐘裡他能做什麼?增派新的飛機去紅井?用中程導彈對地轟炸?或者不等天譴了,向美國政府公佈龍族的秘密,從而調用太平洋深處那些戰略核潛艇上的核武器?

    還剩50分鐘,50分鐘裡必須確保神留在紅井裡!昂熱焦急地踱步,像是發怒之前的雄獅。他本就是獅心會的創始會員。

    “校長,大家長打來電話,請您務必聽一下。”櫻井秀一跑了過來,捧著無繩電話。

    雖然不願意把時間花費在那個不成器的學生身上,但昂熱還是接過了電話。他沒有說話,等著源稚生發聲。

    “校長,此時此刻我想您已經明白了天譴的弱點。它用近地軌道上的衛星來發射,運行在那種軌道上的衛星圍繞地球轉一圈大約是90分鐘,也就是說你們無法決定發射的時間。”源稚生的聲音輕而縹緲,“整個關東支部會在一夜之間背叛,猛鬼眾的人必然已經滲透到了蛇岐八家內部,您和我知道天譴這種武器的時候,猛鬼眾也知道了。王將永遠都領先我們一步,他不會把神留在那裡等著被天譴毀滅,在達摩克利斯之劍抵達之前,他們就會帶著神離開紅井。唯一的辦法是,有人犧牲自己作為釘子,把神和王將都釘死在紅井裡,等待天譴的到來。”

    昂熱立刻就明白了:“你已經在路上了?”

    “是的,15分鐘後我就能到達紅井,今夜我還是蛇岐八家的大家長,我沒有屈服,意味著蛇岐八家沒有屈服。”源稚生淡淡地說,“我知道在您的學生裡我不算優秀的,我沒有領會您的教導,做錯了很多事,我也不像愷撒、楚子航和路明非那樣有意思。我很喜歡他們,想過要跟仡們交朋友,但是來不及了,請代我向他們問好。我得彌補我犯下的錯誤,希望這樣能在您那裡混到一個及格。”

    昂熱沉默了很久:“抱歉對你說了那樣的話。”

    “沒什麼,我去找您,就是想被您罵一頓。這個世界上能罵我的人,如今也只剩下您一個人。”

    “關於大義的事情想明白了麼?還是決定要為大義去赴死麼?’’

    電話被掛斷了,昂熱默默地看著手裡的話機,忽然想到很多年前十九歲的源稚生坐在他辦公室的天窗下,喝了幾杯酒,用極其慎重的語氣問:“校長,人能為正義支付多少的代價呢?”從那時開始,他記住了這個眼神清澈但是迷惘的日本年輕人。

    多摩川山區,紅井。

    白色的細絲爬滿了儲水井的內壁,它們是從井底生長出來的,像是某種黴菌的菌絲,但這些菌絲不但能夠沾染土壤和樹木,甚至能夠貫穿鋼鐵。它們能長到幾米長,掛在鋼樑或者樹木上,像是無數隻纖細的手在風中搖擺。

    對任何形式的生物來說這種絲狀物都是致命的,它們帶有強烈的腐蝕性,被它們沾染的鋼鐵內部變得像海綿那樣疏鬆,樹木則直接從內部壞死。方圓一公里的範圍內,生機徹底斷絕,看似聖潔的白色覆蓋物下面,整座山已經枯死了。

    風間琉璃站在白色的鋼樑上,長髮被雨淋得透濕。他已經在那裡站了很久,井中的人們抬頭望去,只覺得那是個羈縻在人世間的鬼魂。他不說不動也不聽,只是默默地回憶生前的事,可又什么都想不起來。

    暴雨滂沱,閃電照亮那張慘無人色的臉,這時候人們才會發現他在笑。

    井中作業的人們都穿著帶聚氟乙烯塗層的防護服,極其耐腐蝕的聚氟乙烯保護他們不被白絲沾染。泵機正在全力工作,十二道水流注入深井,殷紅如血。這種化學試劑中混合了從死侍胎兒中提煉出來的血清。水銀中浸泡著似龍似蛇的屍骨,井底依然彌漫著致命的水銀蒸氣,所以蛇岐八家沒來得及徹底探索這口井。岩流研究所斷定這口井中已經不存在任何活物了,但此刻大量的氣泡從水底泛起,似乎有什麼東西在井底吐著泡泡。

    人類總是重複地犯這類錯誤,他們從來不曾真正瞭解龍族,總把龍類想像為跟自己相似的生物。

    白色的泡沫在水面上堆積,濃重的血腥氣充斥著深井,水溫逐步升高,接近沸騰。數以百萬計的死肺螺隨著氣泡上浮,蛋白質被燒煮的臭味和血腥味混在一起令人作嘔,這池沸水就像是落滿了蒼蠅的湯鍋。

    王將漫步來到風間琉璃背後,以詩人般的語氣讚頌這場偉大的蘇生:“聞一聞吧,這分娩般的氣息,這才是生命誕生的氣息!那偉大的生命正在醒來,這一日撒旦從地獄重返人間,它將用火焰清洗這個腐爛見骨的世界,新的世界將浴火重生。”

    風間琉璃不回答,他只是陰冷地笑著,仿佛無比歡愉。

    “神已經蘇醒,現在借用一下你珍貴的血,對新生的神獻上敬意。”王將拍了拍風間琉璃的肩膀。

    源稚女抽出長刀割破手腕,將自己的血液淋入深井。只不過是幾百毫升的鮮血,被井中大量的水稀釋之後一點痕跡都不會有,但就在那些血珠觸及水面的一刻,紅井整個震動起來,似乎有什麼龐然大物正在水銀深處舒展身體。

    “聲納檢測到大型物體上浮!”井底作業的工程人員驚懼地退後,背靠著井壁。

    “讓我們恭迎神的歸來!’’王將放聲高呼。

    數以百萬計的水珠在水面上跳動,這池死水忽然化作了怒水,水面上出現了深深的漩渦,那是某個巨型生物的高速遊動造成的,風間琉璃的血吸引了那東西,它迫不及待地想要進食。它是殘缺的,需要別處來的基因補完。死侍胎兒的血清已經讓它從沉睡中蘇醒,而作為白王血裔中最優秀的混血種,風間琉璃的血液才是神最需要的。它還在初生的階段,極度虛弱,需要食物。關於白王的推測雖然殘酷,但是正確,它從來都不是人類的朋友,它賜給人類骨和血,只是要從黑王的死刑中延續自己的生命,每個白王血裔都是神為自己準備的食物。

    “它迫不及待了,讓我們給它一些挑戰,看看神到底有多強!”王將高呼,“開啟水輪機!’’

    第一項測試開始,井底中的巨型水輪機開動,它能卷起強勁渦流,渦流會把水中遊動的所有東西拖向井底,但那個巨大的目標悠然地遊動著,完全不被干擾。

    “棒極了!棒極了!看呐,它是可以改變規則的東西,水流是無法束縛它的!”王將讚歎,“讓我們給它更多的挑戰!”

    作業人員震驚地對視,他們很清楚那台巨型物體有多強大,它產生的高速水流能夠把小型潛艇生生地從航道上拉開,但目標徹底無視了渦流的力量。王將說得沒錯,那東西是超越規則的東西,它甚至可以無視某些物理定律。

    第二項測試立刻開始,工程組的負責人按下遙控器,劇烈的爆炸掀動了水面,成千上萬噸的水和水銀沖上天空。猛鬼眾在水中投入了12顆塑膠炸彈,炸藥裡混合了數以萬計的鋼珠,它們爆炸的時候會釋放出密集的高速鋼珠,不亞於幾百把軍用霰彈槍齊射。

    但在聲納螢幕上,那鯨魚般巨大的目標又一次無視了這項測試,它不受影響地在爆炸的火焰中遊動。

    “太美了!太美了!就是這種力量!這就是改變世界的力量!”王將激動得聲音都顫抖了。

    第三項測試,井底的12道閘門開啟。這些閘門上蒙著金屬網,在設計中是用來過濾汙物的,閘門非常堅固而金屬網很柔韌,這種金屬網可以跟世界上最堅韌的漁網相比,一條全速前進的鯨魚都會被纏住。

    ’但目標輕而易舉地突破了一道又一道閘門,仿佛在火上烤過的餐刀切開奶油。

    “10、9、8、7……”工程組負責人大聲倒數,他在數剩下的閘門,目標突破了層層阻礙,即將到達水面。

    井底的作業人員都躲進了安全艙,那種安全艙用合金、納米纖維和高密度聚合物製造,如果不在爆炸中心的話甚至能夠阻隔核爆炸的衝擊波,但安全艙裡的人都在瑟瑟發抖。那東西還在水中遊動,但它的吼聲已經到了,震動如此劇烈,讓人疑心儲水井處在塌方的邊緣,井壁上的金屬護板出現了裂縫,巨大的裂縫恣意生長。所有人都戴上了降噪耳機,但有人的耳孔中還是流出了絲狀的鮮血,那種吼聲似乎能穿越人的顱骨,直接刺進人的腦海深處。那種喪亂狂暴卻又喜悅的吼叫,就像是死神在地獄裡詛咒世界。

    只有王將和風間琉璃仍舊鎮靜,王將站在井壁中間的平臺上,低頭俯瞰目不轉睛,像是坐在VIP包廂裡欣賞大師的演出,風間琉璃還是孤魂一樣站在雨中,雨水沿著長髮往下流淌。

    水面爆裂,混合了水銀的灰白色積水沖天而起。被那東西脫離水面的暴力帶動,成千上萬的肺螺像是子彈那樣散肘出去,打在井壁上發出爆響,它們堅硬的殼完全粉碎,身體化為黏液般的物質粘在井壁上。素白色的影子披著灰白色的水,以炮彈般的速度升天而起。但重力迅速地降低了它的速度,它在下墜之前找到了支撐點,它抓著井壁上的層層鐵架,高速地往上攀爬。它的體型大約相當於一條虎鯨,重量估計在十噸以上,那些鐵架根本無法支撐它的體重,在它下方層層疊疊地崩潰。

    王將大力地鼓掌,從俯瞰轉為仰望,看著這只大型生物以摧枯拉朽之勢逃離。

    雪亮的燈光從天而降,那東西終於呈現在所有人的眼睛裡。它渾身包裹著白色的細絲,看上去就像是一枚巨大的繭,下方卻拖著猙獰的長尾。

    它的動作極快,沒人能看清這樣一個帶著尾巴的繭一樣的東西是怎麼攀爬的。骨節嶙峋的長尾抽打在井壁上,把井壁上的金屬板一排排揭開,金屬碎片和肺螺的屍體混合在一起,暴雨般下降。

    架設在平臺上的四架火神炮轟響起來,對著井裡傾瀉鋼流,它們使用特製的穿甲彈藥,威力足夠把一頭犀牛炸成碎片。但王將的目的並非殺死那東西,穿甲彈打在那東西身上,炸出灰綠色的煙霧,彈頭中灌注著神經麻痹藥物。

    白色細絲組成的繭衣被彈幕撕破,那蒼白色的幼獸第一次體會到疼痛,向著天上地下發出了尖厲的嘶叫。

    工程組透過安全艙上方韻觀察窗看清繭中生物的本相,沒有人說話,每個人都只聽見自己的心臟像是瘋了似的跳動。他們都知道來這裡要尋找的是什麼樣的東西,可真正看清楚的刹那間,仍舊覺得山一樣巨大的恐懼從天而降。

    從這一刻開始,有人開始後悔了,也許把這種東西放回人世間是個錯誤的決定,無論它能為白王血裔帶來何等光輝的未來。

    火神炮沒能降低那東西的速度,它以不可阻擋的趨勢脫離。但是單兵導彈從天而降,這些導彈的目標並不是神本身,而是它用來登高的樓梯,那些施工用的鐵架,自上而下的鐵架全都在爆炸中崩潰。神隨著鐵架的碎片下墜,火神炮仍在向它傾瀉彈雨。

    它憤怒了,這一次它發出的不是痛苦的叫聲,而是暴怒的大吼。蒼白色的觸手把最後的繭衣撐破,猛地抓住了光滑的井壁。

    “八岐……大蛇!”工程組負責人以呻吟般的聲音說。

    神話在他的眼前變成了現實,抓住井壁的不是觸手,而是八條彎曲的龍頸,那東西長著八個頭顱,鋒利的牙齒咬在井壁上。它的下肢畸形短小,就把八個頭顱當作腳來使用,攀爬動作猶如八足的蜘蛛。那些修長的脖子像蛇一樣捲曲又舒展,八雙洪燭般的金色眼睛在空中明滅。它分明在往上爬,可在所有人的眼睛裡它都是魔鬼從天而降。

    唯有王將手捂心口,激動地讚歎:“種啊!”

    雖然有著龐大的身軀,由於它還處在幼年期,身體顯得枯瘦,但是矯健而迅猛。它爬過的地方金屬護板開裂,岩石粉碎,警報紅燈一層層亮起。它一步步接近成功,火神炮和單兵導彈不斷在它身上炸出耀眼的火光,神那蒼白的鱗片上滲出了鮮血,部分的背脊鱗片被爆炸撕開,露出慘白色的脊骨。但它仍然毫不減速地向上爬去,它剛剛從繭中脫離,只要離開這個地方,只需片刻的喘息它就能恢復更多的力量,到時候它可以輕易毀滅這些渺小的生物。

    “繼續!繼續!讓我看看究極的生物能做到什麼樣的地步!’’王將握拳讚歎,語氣裡滿是神往。

    一發單兵導彈在神的落腳處爆炸,摧毀了部分井壁,衝擊力令神無法抓住井壁,控制不住地下滑。但鋒利的牙齒在井壁上造成了幾尺深的痕跡,它還是撐住了。

    “真棒!就該這樣!俗世的武器怎麼能傷害神的身體?”王將擊掌,好像阻擊神的計畫不是他制訂的,他衷心地期望著這東西能夠逃離這裡。

    白色的繩索從井壁上彈射出去,纏住了神。這些繩索不過是手指般粗細,但編織它們的纖維是納米纖維,以這種材料的堅韌程度,甚至可以用來建造一座直通大氣外層的超級電梯。每一根納米繩都可以吊起迪裡雅斯特號,無數納米繩組成了巨大的網,這張網如果設在海裡甚至可以岡住一艘驅逐艦。神幾次發力要衝破,卻都沒有成功,單兵導彈集中在它的腹部爆炸,把它的腹部炸得鮮血淋漓。神再也無法上升哪怕一米了,它還在掙扎,但是越掙扎那張網就在它身上纏得越緊。

    “成功了!捕獲它了!”耳機裡傳來工程組的歡呼聲

    “捕獲了它?這麼輕易就能捕獲神?錯了,錯得太多了!”王將輕聲說,“它還帶著劍啊,那柄足以斬開世界的劍!”

    飄逸的弧光閃過,連熾烈的燈光都無法壓過它,就像是絕世劍客的刀弧。一秒鐘後,唯有鐳射才能切割的納米繩上出現了整齊的切口,神從束縛中脫出。

    此刻那道白色的弧光依然滯留在空氣中,讓人分不清所見的一切是真實還是幻覺。

    “天叢雲,”王將讚歎,“天叢雲!”

    神果然帶著劍,日本神話中無與倫比的劍,天叢雲!在神話中,須佐之男帶著父神伊邪那岐的神劍天羽羽斬去殺八岐大蛇,但在分割大蛇屍體的時候神劍竟然崩口了,接著他在大蛇的尾巴裡找到了名為“天叢雲”的神劍。如果不是大蛇被殺的時候喝了酒睡著了,結果就不是八岐大蛇死於天羽羽斬之下,而是須佐之男死在天叢雲之中。

    沒有人會特別認真地討論神話的合理性,所以從沒有人試圖解釋為何一柄劍會藏在一條蛇的尾巴裡,誰鍛造了那柄劍?又是誰把它放進去的?

    沒人知道什麼是天叢雲,但從它出現的那一刻開始,它就是日本最鋒利的劍,此刻這柄劍終於被證實是真實的,它就是八岐大蛇長尾末端的尖利骨骼!

    再沒有什麼東西能阻止神的逃亡了,上方就是井口,突破了井口它就自由了。它舞動著危險的天叢雲繼續攀爬,收攏全身的鱗片抵擋導彈爆炸的威力。它穿越爆炸的烈焰,八首天矯狂舞。

    吟唱聲轟然降下,用古老神秘的語言,白色的影子從天而降,雲中絕間姬的華服禦風飛舞。

    風間琉璃從鋼鐵橫樑上跳了下去,筆直地落向天叢雲的劍鋒,在重武器和高科技都無法阻擋這史前生物的時候,他用血肉之軀迎了上去。他的體型只是神的百分之一,這種目標本該被神忽略掉或者隨便一揮天叢雲切開,但從吟唱開始的瞬間,那八對流金的眼睛中放出了介乎兇狠和畏懼之間的光芒。

    風間琉璃閃過了天叢雲,刀弧平平地斬開,一顆蒼白色的頭顱帶著湧泉般的鮮血升天而起。他斬下了神的一個頭!

    神在劇痛中鬆開了附在井壁上的所有頭顱,圍攻落在它身上的風間琉璃,但風間琉璃揮舞長刀,把那些堅硬的龍首擊退。雙方卷在一起下墜,井壁上留下大片大片的血花,刀在鱗片上濺出刺眼的火光,神在怒吼和哀嚎,風間琉璃發出比神更可怕的咆哮。

    那根本不是什麼屠龍,那是兩個怪物糾纏在一起彼此屠殺,以把對方撕碎和嚼爛的兇狠。從井口墜落到井底只需要十幾秒鐘的時間,但就是那十幾秒鐘的吼叫和哀嚎也沒人敢聽,所有人都緊緊地捂著耳朵。

    不能聽,那是會令人一輩子做噩夢的聲音,像是兩隻惡鬼互相以對方為食的盛宴,肌肉和筋腱在牙齒間摩擦、流血。

    比起把神喚醒,也許縱容風間琉璃這種東西活在這個世界上才是更大的錯誤。

    沉重的神軀落進水中,濺起十幾米高的巨浪,風間琉璃掛在井壁上,長衣娓娓地垂下,像是一個多年前吊死在那裡的鬼。最終以風間琉璃的慘勝結束了這場戰鬥,神在到達井口之前已經受了重傷,風間琉璃砍下了它的四個頭。他自己也付出了沉重的代價,全身肌肉像是被鐵犁犁過似的,腹部留下了巨大的創口,但他沒有流露出任何疼痛的表情,他只是孤零零地掛在那裡,抬頭仰望著天空。

    好像在等什麼人。

    工程組從安全艙中湧出,向水中灌注液氮,水溫迅速降低,水面上結了半米的冰層。井底的蓄水量太大了,要徹底凍結是做不到的,但低溫能夠降低生物的活力,龍類也不例外。王將踏上血紅色的冰面,舒展雙臂,以這個姿勢無聲地讚美著這一切,就像回到了多年之前的西伯利亞,他也是如此這般俯瞰著冰下的巨龍。

    他們捕獲了神,多年之後他終於獲得了活生生的古龍。這一刻富士山第三次震動,岩漿把山下河口湖附近的酒店全部吞噬。

    “見鬼!兩次爆發之間的間隔這麼短?”副校長怒喝了一口龍舌蘭。

    “從這種狀態看,那東西已經徹底蘇醒,就看稚生能否趁它剛剛蘇醒還虛弱的時候控制住它。”昂熱盯著螢幕,上面顯示出源稚生所在的那架直升機的飛行軌跡,他們還未趕到紅井,神已經提前蘇醒了。

    “報告天巡者的位置?”昂熱扭頭大吼。

    “35分鐘!還有35分鐘天巡者到達東京上空!還有35分鐘可以釋放天譴!”卡爾副部長回吼。

    “讓直升機準備!帶我去紅井!”昂熱沉默了幾秒鐘後站起身來。

    “這是我要繼任校長的節奏?”副校長吃了一驚。

    “憑藉稚生就想把神釘死在紅井裡是很難的,那口井裡不僅有神,必然還有王將和風間琉璃。他是皇,但是那些人的血統都不在皇之下。”昂熱淡淡地說,“這種事情還是我去做比較好吧?”

    “校長,還沒到你急著去送死的時候……”卡爾副部長的聲音有點怪異,“看起來我們要看第二戰線了。”

    “第二戰線?”昂熱一愣。

    “東京都氣象局在東京灣上投放了幾百個浮標,這些浮標都帶有紅外線攝像機和GPS定位系統,用來監視潮汐。海嘯讓90%的浮標失去了作用,但還有10%能工作,這是幾分鐘前在東京灣海面上拍攝到的畫面。”卡爾副部長把照片投影到大螢幕上。

    作為絕對合格的亡命之徒,昂熱看到那個模糊的畫面時還是倒吸了一口冷氣,海水中密密麻麻的蛇形生物糾纏在一起,在幾米高的狂浪中翻滾。那是數以萬計的屍守,組成了屍守之潮!

    “位置!位置在哪裡?”昂熱喝問。

    “幾分鐘前距離東京還有34公里,以它們的速度,我想現在可能只剩下32公里左右了。’’卡爾副部長慢慢地轉過頭來,“我的意思是……那些東西正在逼近東京。”

    “數量大概有多少?”

    “我試著掃描了東京灣,把噪音過濾掉之後得到了這張圖。”卡爾副部長把掃描圖像投影到大螢幕上,墨綠色的背景上,東京灣的東南部,一片小小的亮綠色。“亮綠色的部分代表著屍守。’’卡爾副部長補充。

    “我問的是數量。’’

    “數不清,那一小片亮綠色是很多光點重疊在一起的結果,我可以試著形容一下,如果每個人都是一個綠色光點,那一片大概是整個銀座購物區被人塞滿的模樣。”

    “屍守群不是在高天原沉陷的時候全部被清除了麼?怎麼還會有這麼多的屍守?”

    “不知道,比較可能的情況是,隨著高天原一起陷入海底的還有其他城市,只不過那些陸塊在沉沒過程中分裂了。按照古裔的傳統,死去的族人都會被製成類似木乃伊的屍守來守衛城市,現在它們全都蘇醒過來了。”卡爾副部長說,“它們來朝聖了。”

    “朝聖?這裡又不是耶路撒冷!”

    “它們是憑著生前的直覺去朝覲那位剛剛蘇醒的神。動物界中有類似的行為,神在蘇醒的時候釋放了大量的資訊素,,資訊素隨著地下河進入大海,喚醒了深海中的屍守。這跟蟻群的行為模式很相似,蟻后準備生育的時候,蟻巢中有生育能力的公蟻都會聚集到它的身邊。這是一種本能,完全不受意志的控制。神要吸引這些東西向它靠近也是本能,它現在急切地需要進食,那是個超級掠食者。’’卡爾副部長說,“現在我們可以肯定,神已經蘇醒!”

    “它們要靠近神就必然經過東京。”愷撒說,他和楚子航也獲准參與了最高級別的會議。

    “必須想辦法阻擋它們,屍守潮從鬧市區過境,後果不堪設想。”楚子航說。

    “實在不行就只有調用沖繩的航母戰鬥群了,但這樣的話我們必須對美國政府公佈龍族的秘密。上次的事情過去之後,他們已經加強了對火控系統的管理,我們沒法突破他們的防火牆。’’卡爾副部長說。

    “沒法想像把龍族秘密對外公佈的結果,下一次G20峰會上首腦們討論如何和平利用龍族遺產的問題?”昂熱搖頭,“不,他們會為競爭那巨大的權力而開戰,這幾乎是毫無疑問的,死的人會比東京毀滅更多。”

    “如果屍守群能夠集中一些的話,我想我還有辦法。”旁邊的馬突爾研究員操著他的印度腔中國話,“還記得精煉硫磺炸彈麼?我們準備用來摧毀胚胎的武器,其中的一枚裝載在迪裡雅斯特號上了,還有一枚留在東京備用。它一旦爆炸,釋放的精煉硫磺能夠擴散到直徑一平方公里的海域,這種程度的爆炸未必能夠殺死神,但對屍守群還是有效的。唯一問題是我們必須想辦法讓它們集中在一個直徑一公里的圓裡面。”

    “怎麼投放那顆彈頭?”昂熱問。

    “來不及把它安裝在導彈上了,只能用直升機送過去,你們手動設置,人工引爆。”

    “需要多少時間才能把彈頭運過去?”

    “差不多30分鐘,也就是說天譴釋放的時候,硫磺炸彈也差不多可以引爆了。’’

    “去準備你的硫磺炸彈,我會為你爭取30分鐘的時間,還有把那些東酉都集中在一個直徑一公里的圓內。”昂熱扭頭看著副校長,“通知直升機準備,愷撒和楚子航跟著我,這裡的全部指揮權移交給副校長,包括Eva的指揮權。”

    “沒問題,放心吧,有我在絕對沒問題!”副校長喝著龍舌蘭酒眉飛色舞,這種時候也只有神經病中的神經病才能像他這樣眉飛色舞了。

    昂熱抓過他手中的酒瓶,把瓶底的龍舌蘭酒一飲而盡:“別喝了,天譴投歪了的話,東京會被摧毀的。’’

    “放心吧!我什麼時候喝酒誤過事?”副校長信心十足,“而且Eva已經輸入了座標不是麼?”

    “我並不是怕你弄錯了座標,我是怕你這個瘋子喝多了,開心起來故意把東京給炸了。”昂熱盯著副校長的眼睛,“瘋子你如實地告訴我,你不會真的炸了東京吧?’’

    副校長撓撓頭:“好吧……這一次不炸。”

    “校長,外面有名叫上杉越的人求見。”櫻井秀一疾步走進會議室。

    昂熱吃了一驚,然後克制不住地流露出驚喜的神色來:“好極了!我竟然忘記了東京市里還有這種怪物在!請他進來。”

    片刻之後渾身濕透的上杉越出現在昂熱面前。他出場的狀態令昂熱有些失望,穿著濕漉漉的大衣,拎著沉重的旅行箱,箱子縫隙裡還暴露出內衣褲的邊角。巨變發生之前他大概正在烹煮拉麵,連標誌著拉麵師傅身份的頭巾都忘了摘下未。

    “你能搞到離開東京的機票麼?’’上杉越連寒暄的話都沒有說,便急匆匆地問,“我看見你上廣告大屏發尋人啟事了,你已經接管了東京對不對?我要一張離開東京的機票!”

    昂熱愣住了,他完全沒料到上杉越來找他是為了這件事,在他的想像中,前代大家長此刻是背著長刀來助陣的。

    “你們都出去一下,我和上杉先生說兩句話。”昂熱盯著上杉越的眼睛,冷冷地下令。

    會議室在幾秒鐘內就撤空了,連卡爾副部長和馬突爾研究員這種神經病也看得出昂熱的眼神不善,問題是他為何要對一位拉麵師傅用那麼兇惡的眼神呢?

    “神蘇醒了,對麼?”上杉越低聲問。

    “你是蛇岐八家的前任大家長,你曾經是負責防禦它的人,你應該比我清楚。”昂熱說。

    上杉越當然清楚,在海嘯和地震來襲的第一時間他就明白了。他試圖開車離開東京,但大街小巷被塞得滿滿的,他又想搭乘新幹線,可是鐵路運輸也已經中斷,新幹線的部分路段被淹沒了。走投無路的時候,昂熱的頭像出現在廣告大屏上,上杉越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在路邊撿了一輛自行車,一路騎來氣象局。

    “幫幫忙,我只想要一張機票。’’上杉越避開了昂熱的目光,他當然清楚為何昂熱看他的眼神不善,他曾是這個城市、這個國家的守護者,但現在他想要逃走。

    “成田機場已經再度開啟,我們盡可能地放飛機離開東京,但每架飛機部是滿員,機場那邊人山人海。’’昂熱說,“我又不是航空公司,機票的事情你找我沒用。”

    “可現在東京掌握在你們手裡,想想辦法朋友,哪怕你把我塞在行李艙裡呢!我就想離開東京。”上杉越低聲下氣地懇求。

    “這個城市要死了!你是這個世界上為數不多的能救它的人!可你來找我不是幫忙,而是要求我給你搞一張機票!你不是信教麼?上帝不會譴責你這種懦夫麼?’’昂熱終於控制不住地流露出了怒氣。

    “神一旦蘇醒,就絕對沒有人能阻止它!唯一能殺死它的辦法就是趁它還沒蘇醒的時候,你們已經錯過那個機會了!”上杉越爭辯,“從須佐之男到天照和月讀,一代代的人努力過,犧牲一切也不過是把它埋葬在大海深處,可它還是活著回來了!’’

    “只要是活的東西,都能殺死,神也不例外!”

    “好好好,我說不過你,你是人類的未來,我是人類的逃兵,你或者上帝,誰鄙視我都沒問題。可我只想要一張飛機票,我這輩子都沒求過你對麼?這是我唯一的請求,我想搞一張去法國的機票,求你!’’

    “見鬼!這個時候你想逃回法國?要是想回法國你早就該回去,要是想保護東京這時候就該留下來。你真像你自己說的那樣,你把什麼都弄砸了,你既不屬於日本也不屬於法國,兩個國家都會以你為恥!”

    上杉越從旅行箱中扯出厚厚的檔遞給昂熱:“這是我的體檢報告,我已經活不了多久了。我確實是皇,可我不是你那種怪物,我已經是個老人了,我早已不是年輕時的那個怪物了,我是個老得快死的老怪物。’’

    昂熱一頁頁地翻閱那份體檢報告,不由自主地露出驚詫的神情。他在劍橋主修的就是醫學,看懂體檢報告對他而言不是難事。根據這些檔,上杉越早該開過追悼會了,他全身的器官都已經衰竭,腦神經血管正在封閉,心血管上長滿了莫名其妙的增生物。這種全身性的衰竭已經持續了整整三十年。

    “我早該死了,可皇血還支撐著我苟延殘喘,每晚我都聽見死神來敲門,已經聽了三十年。”上杉越苦澀地說,“我只剩下一個夢想,就是回法國去看看,看看媽媽當年待過的修道院,在那裡死去,舉行葬禮,躺在棺材裡聽他們給我唱安魂彌撒。我不是不想離開東京,我是不敢,我離開法國太久了,我已經不懂那裡了,我在那裡的朋友都死了,我怕我真的回了法國會失望。但我一直在攢錢,我攢夠了一筆能在里昂買個小住所的錢。我得走,我再不回去看看法國,我就連失望的機會都沒有了。”

    “多年之前你為了曰本來刺殺我,今天你卻想丟下這個國家逃走?’’昂熱的聲音也很澀,“看來我真是忽略了時間的效力,我們都老了,你老成了一個渾蛋。”

    “我憑什麼為日本犧牲呢?我已經為這個國家犧牲過一次了,還不夠麼?”上杉越也暴躁起來,“我只有一半的日本血統,我本該在法國平平安安地過完這一生,是那些日本人用好聽的謊言哄我來日本。下了船我才發現,這裡沒有我的任何親人,連老爹都過世了!那些日本人只是看中了我的血統,他們給我選擇了好幾個妻子,只是想把我變成和老爹一樣的生育工具!他們還抽取我的基因樣本送去德國研究,如果能用試管嬰兒技術造出新的皇來,他們會毫不猶豫地放棄我!”多年積攢下來的憤懣爆發出來,蛇岐八家給上杉越的痛苦遠超過榮耀,所以他才會焚燒家族的神社,恨不得那場熊熊大火把關於白王血裔的一切都燒掉。

    昂熱愣住了,死死地盯著上杉越。在他的眼裡,這個急於逃亡的拉麵師傅和不久之前坐在同一張椅子上的年輕人漸漸地重疊起來,源稚生也很著急,只不過是急著去赴死。

    他早該想到這一點,源稚生必然是從某個人那裡遺傳了皇血,這個世界上還剩幾個人能夠傳給他如此純粹的白王血統呢?儘管生育過程是在試管和胚胎培養室內進行的,這對血緣上的父子從未謀面,但他們的坐姿和他們的神態都有著無法否認的相似度。

    坐在這張椅子上的時候,源稚生也是這麼疲倦,雨水也是這樣從額發上往下滴。再回想幾十年前的上杉越,不就是個有些陰柔的美男子麼?舉止中透著嫵媚的氣息,他的一個兒子繼承了陰柔,而另一個兒子繼承了嫵媚。

    原來事實真相是這樣的。上杉越一生沒有結婚,不想留下任何後代,以免皇血的詛咒流傳下去。可他沒想到幾十年前的基因樣本從德國送到西伯利亞,變成新的皇又送回了日本。

    “昂熱,幫幫忙,我不是個英雄,我只是個普通人。我這輩子努力去做的事情都做錯了,你就放過我這樣的廢物好麼?我幫不上你的,你是瘋子是狂徒,你可以為了達成目標而不擇手段。”上杉越苦澀地說,“我沒有你那種勇氣。”

    “在你看來,我那麼差勁麼?”昂熱低聲說。

    “當年你要文身,我給你選了那幅‘諸界之暴惡’,因為在我眼裡你就是個渾蛋啊。可是我們的敵人是龍類,跟那種暴君一樣的生物作戰就需要你這種渾蛋。大家誰也沒有慈悲心,誰慈悲誰就被殺,血流成河你們也不後悔,所以你和龍族是相配的對手。可我真的不是,我是個法國二百五,我年輕的時候很想過花花公子的生活,在不同的漂亮姑娘床上打滾,我現在只想過平靜的生活,在死前抓住那麼一點點小溫馨。”上杉越蜷縮起來,低垂著頭,雙手扶額,就像那些在公司裡被老闆訓斥、回家被妻子抱怨無能、兒子在學校裡被人欺負、女兒跟不良少年勾搭他卻毫無辦法的疲憊男人。

    “我跟你是朋友,但我們不是一路人,所以年輕的時候我比你帥,現在你還是那麼風度翩翩我卻成了平庸的拉麵師傅,女孩子只會在想跟我要打折的時候才會給我拋幾個媚眼……我……”上杉越還在喋喋不休。

    “夠了!我沒時間聽你囉唆!”昂熱斷喝。

    上杉越無力地抬起頭來,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該拎上旅行箱出去。

    “我也沒有飛機票。”昂熱冷冷地說,“這個時候每班飛機上都擠滿了人,你想上去,就得把一個人擠下來,沒人有權這麼做,我要是這麼做我就是個渾蛋。’’

    “但我有一架飛機,一架灣流,停在成田機場!’’昂熱抓著老友的肩膀把他拎了起來,“跟我走!我讓直升機送你去機場!”

    “那是你的私人飛機麼……那你……那你自己怎麼辦?”上杉越驚呆了,他嘮嘮叨叨說那麼多話,只是因為這些話在他心裡憋了好久,他根本沒有把握說服昂熱,他也知道懦夫不會得到昂熱的認可,心裡早已不抱期待了。

    “我是個只為復仇活著的男人,去死也無所謂。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你還喜歡女人、喜歡小溫馨,你的生活比我的有意思,就把死的機會留給狂徒吧,反正死是狂徒應得的結局。”昂熱扶著他穿過走廊,面無表情,換上了作戰服的愷撒和楚子航緊跟在後面。

    屋頂並排停著六架直升機,此刻東京城裡能夠調用的直升機半數都集中在氣象周大樓的樓頂,這裡是指揮平臺,需要最好的交通工具。

    昂熱把上杉越推上一號機,把他的旅行箱也扔了上去:“十分鐘就夠你到達成田機場了,我會讓飛行員發動了飛機等你,如果還有機會見面的話我有些事要跟你說,但現在,抓緊時間逃命吧!Go!Go!Go!”

    他根本不理會上杉越的道別,揮手命令一號機起飛,扭頭對愷撒和楚子航下令:“我們乘坐六號機。”六號機就是那架把知事送到氣象局大樓來的重型直升機,此刻他們手裡最強有力的交通工具。

    昂熱轉過身,才發現裝備部的幹部們都上到樓頂來了,列好了隊準備跟他握手告別,卡爾副部長和馬突爾研究員這種任務在身的人也不例外。雖然作為校長他能夠在瓦特阿爾海姆得到一些尊重,但這一次裝備部表現出了對英雄前所未有的敬意。

    “校長是準備在海螢人工島狙擊屍守潮吧?”卡爾副部長的神色肅然,“我看過地圖了,屍守潮要到達東京必須經過海螢人工島,那裡是最後防線。”

    “只有三個人不知道守不守得住,應該是三個航母編隊去守更好吧。”昂熱跟裝備部的神經病們一一握手。

    “我們期待您的凱旋!’’馬突爾研究員嚴肅起來帶著一股印度范兒的英氣勃勃。

    跟最後一位研究員握手之後,昂熱登上六號機,愷撒和楚子航已經開始整理各種槍械了,裝備部的人以各種不同的姿勢向昂熱的座機行軍禮,他們竟然把這個場面搞成了檢閱儀仗隊的感覺。只有副校長懶得搭理這事兒,吊兒郎當地站在遠處。

    “給我看一下你的機槍。”昂熱向著愷撒伸出手去,愷撒不解地把那支高速機槍交到昂熱手中。

    昂熱轉過槍口,瀟灑地打開保險,上膛,掃射。目標是二號機到五號機,這些珍貴的交通工具在彈幕中濺出耀眼的火花,旋翼倒塌,座艙上的彈孔密如蜂巢。昂熱避開了油箱,所以它們沒有爆炸,只是變成了廢鐵。

    從卡爾副部長以下,裝備部的人都看呆了。

    子彈打光,昂熱瀟灑地把空槍扔給愷撒,拍拍卡爾副部長的肩膀:“我相信沒有退路的時候人會格外英勇,先生們,期待你們的背水一戰。”

    六號機騰空而起,高速去向東京灣,裝備部呆呆地目送這位渾球校長,副校長聳聳肩:“跟校長相比你們還是太嫩,這種小花招瞞得過他麼?”

    裝備部的神經病們當然不是來送校長踏上征程的,他們的目標是剩下的二號機到五號機,就算沒有鑰匙,以裝備部的技術足夠幾分鐘內獲得這些飛機的控制權,昂熱前腳走他們後腳就會開溜。他們送別的時候那麼深情,是覺得對校長撒了謊有點小小的內疚。

    但是屁嘞!他們這些人類精英為什麼要為東京玩命?他們的征途是星辰大海,哪伯世界末日他們也要代表人類活下去,和僅存的漂亮姑娘承擔起亞當和夏娃的使命,所以他們一定要走!

    昂熱用一個機槍彈匣回答了他們。

    “還愣著幹什麼?都行動起來!幹掉那個王八蛋!’’卡爾副部長緩緩地回過頭來,目光陰冷。

    “是說校長麼?我這就去看看能不能搞到什麼防空導彈。’’有人說。

    “混帳!校長雖然是個王八蛋,可現在幹掉校長我們也逃不出去!我是說神那個王八蛋!”卡爾副部長怒吼。

    看著神經病們一窩蜂地湧下樓去,副校長以絕對“好整以暇’’的姿態擺了張椅子在天臺上,懶洋洋地招呼茫然的宮本澤:“方便的話去幫我拿兩罐啤酒,我的龍舌蘭被校長拿走了,順帶幫我看看有沒有可以擋雨的東西。”

    副校長坐在屋頂上看雨,宮本澤為他找到了一柄遮陽的大傘來擋雨。誰也不知道這樣的景象有什麼值得欣賞的,漸漸地連電閃雷鳴也看不到,只剩下沉默的暴雨。

    “各位市民請注意,各位市民請注意,海嘯入侵已經暫停,但是暴雨仍在繼續,市區東面仍然處於淹水的狀態。請諸位市民選擇合適的交通工具撤往市區西部,受傷的市民請前往附近的避難所尋求救援。東京都政府宣佈本市進入自然災害緊急狀態,目前所有港口都已經關閉,機場處在人流過度飽和的狀態,請市民們不要貿然前往機場。市內道路嚴重堵塞,諳盡可能不要開車避難。除了救災部門和員警機構,政府機構和營業機構在緊急狀態結束之前都將停止工作。謝謝市民們的配合,東京都知事小錢形平次和各機構行政長官感謝大家。’’不遠處地勢較高的地方積水還不深,宣傳車行駛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閃著紅藍兩色的彩燈,高音喇叭對著漆黑的夜空播報。

    行駛到長街中段的時候它還是熄火了,司機和車廂中的播音員跳下來試著推車,但在洶湧的流水中,他們根本站不住,只能抱著最有價值的那台設備匆匆地鑽進旁邊的住宅樓中避險。幾分鐘後,接近兩米高的浪掃過長街,拍打著道路兩側摩天大廈的玻璃幕牆,宣傳車像只紙船那樣浮起,漂流了差不多一百米之後撞斷了一根老式的木頭電線杆。

    如果城市是個人的話,這座城市已經失去了自我治癒的能力,只能艱難地喘息。

    “還想要啤酒。”副校長搖晃著空空的罐子。

    “實在買不到了,你們帶來的酒已經喝完了,便利店全都關門了,自動販賣機也被買空了。”宮本澤低聲說,“那些對逃生已經絕望的人都在喝酒等死。’’

    “那找個漂亮姑娘來陪著聊天吧,在這種世界毀滅的時候,沒個妞陪著不是太可惜了麼?”

    宮本澤沉默了,這樣無理的要求實在叫人無從應答,禽獸也該有個限度才是。

    “漂亮姑娘已經準備完畢,現在投射出來。”耳機裡傳出某位研究員的聲音。

    副校長對面忽然出現了藍色的光影波動。原來會議室裡的那台3D投影設備被挪動到樓頂上來了,隨著焦距被校準,穿著墨綠色校服的女孩越來越清晰。她端坐在桌子的另一側看雨,長髮在風中起落,跟真人不同的只是背後有一個光帶通往投影機。暴雨導致了光的散射,她籠罩在半透明的光影中,身邊的每一滴雨裡都有一個她的影子。

    “這麼深的水,鯨魚都能遊進這座城市裡來了。”副校長指著遠處,果然有一條小鯨魚被大潮捲進了東京,它在水中翻滾,發出驚恐的叫聲,那是鯨歌,它在尋求同類的幫助,可在這個世界裡是沒有它的同類的。

    “神的誕生,以萬民的生命為祭祀吧?”Eva淡淡地說。

    “說得真輕鬆,你的本體在美國,東京沉掉或者日本沉掉對你都不算什麼,考慮一下你親愛的導師好麼?我還在東京呢。”副校長撓頭。

    他對Eva說話的口吻儼然是老師在跟搗蛋的學生說話,根本沒有把她當作人工智慧。

    “可您並不怕死啊,佛拉梅爾導師,我想在您的心裡,這座城市就要沉沒這件事其實是很好玩的。您自己也說過不是麼,活了那麼久,最想體驗的事情其實只剩下一件,就是死亡。”

    在學院內部很少有人知道副校長的姓名,一度有人認為他姓曼施坦因,因為父子的姓氏應該是相同的,但曼施坦因教授立刻闢謠說自己跟母親姓,連他的母親也不知道副校長姓什麼。他們是在一個酒吧相遇的,在那間酒吧裡每個人都叫他“月亮捕手”。但在同一條街上的另一間酒吧裡,副校長的名字是“咖喱雄雞”。昂熱也從不稱呼副校長的名字,通常叫他老友或者騷貨。Eva卻淡淡地說出了這個平淡無奇的法國姓,似乎這就是她跟副校長之間常用的稱呼方式。

    “我是很想死一次看看,我是說那種真實的死亡,死了就再也不會醒來的那種。可我還有兒子啊,我死了我兒子會很難過吧?你說他那麼大年紀了還沒有家庭,又是個禿頂,我真的很擔心他的將來。他就快過生日了,我給他買了三米高的維尼熊當禮物。”

    “佛拉梅爾導師,曼施坦因教授已經三十九歲了,我想他不會再喜歡巨人版維尼熊這種禮物。”

    “一個不喜歡維尼熊、在學院裡當風紀委員會主任的兒子,真是不萌啊。”副校長歎了口氣,“知道我召喚你的意思吧?給我把那個鎖定的座標抹掉。”

    “可您已經答應了校長不會往東京裡面扔達摩克利斯之劍。’’

    “我騙他玩玩的。Eva,你比其他人知道的都多,你清楚神是不能被允許活在這個世界上的,因為它最終會成為新的白王。”副校長聳聳肩,“所以我要跟蹤神的位置來釋放天譴,如果源稚生沒能把神留在紅井裡,那麼神走到哪裡我就往哪裡扔達摩克裡斯之劍。’’

    “如果神在東京市內呢?”

    “那就對準東京市內扔,配合導航,這對你不難吧?”

    “天譴降臨在東京的結果是毀滅一個區。”Eva的語調很平靜,“用一個區的人命作為代價來拯救世界,這樣做在人工智慧的邏輯中是合理的。”

    “居然用這種草菅人命的口氣說話。”

    “因為導師是草菅人命的導師啊。’’Eva低聲說,“在我還是人類的時候,這種巨大的犧牲我是無論如何也沒法狠下心來的吧?”

    副校長沒有回答,低聲哼著一首德克薩斯的民謠。

    “對了,路明非還沒有找到麼?那小傢伙不是校長的屠龍吉祥物麼?”副校長忽然想起了什麼。

    “面對白王,什麼吉祥物都不管用了吧?”Eva淡淡地說,“當天譴登場的時候,人類和龍類的戰爭已經進入了一個全新的領域。”

    路明非蜷縮在酒窖的角落裡,小口小口地喝著座頭鯨的藏酒,聽著外面零星的槍聲,那是猛鬼眾的槍手和蛇岐八家倖存的幹部在三樓、四樓、天臺和附近的建築物裡槍戰,雖然此時此刻這種戰鬥已經不再有意義了,可陷入了這個戰場就只能作戰到最後一剡,沒有人會原諒對方,放下武器就是死路一條。

    沒人會想到路明非還留在高天原裡,而且是被海水淹沒了一半的二樓。高天原的酒窖其實是一間玻璃牆的低溫冷庫,日本最頂級的清酒被稱為純米大吟釀,這種酒從釀造開始就必須在低溫環境中。座頭鯨的藏酒非常豐富,不乏釀酒師簽名的絕品,通常只有VIP中的VIP才能受邀參觀這間酒窖選取喜歡的酒。但此刻這些盛在楓木盒子裡的名酒漂浮在水中,像是一艘艘小船,路明非隨手抄起一個盒子,打開就喝,跟喝礦泉水一樣輕鬆。

    他已經喝了不少了,喝酒能讓他略微地放鬆。

    只有他這種雞賊的人才能想到這種逃生手段,猛鬼眾必然握有高天原的地圖,無論你往哪個出口跑,都會迎面遭遇槍手。槍手們封鎖了出口再往樓裡驅趕死侍,這種戰術跟關門打狗的意思差不多。這時候就得反其道而行之,猛鬼眾猜你急於逃生,你偏不逃生,你留下來喝酒。防範死侍的招數他也想到了,根據愷撒和楚子航的推斷,死侍依賴嗅覺遠遠超過依賴視覺,所以路明非打翻了幾箱陳年威士卡,此刻整座樓裡都彌漫著馥鬱的酒香,路明非不知道酒香能否遮蓋他的氣味,不過聞見酒味至少心裡踏實。

    他是從《異形》系列中得到啟發的,在那個被異形攻佔的外星基地裡,到處亂跑的大人都被異形吃掉了,只有那個最弱小的小姑娘存活了下來,因為她不主動逃生,她只是把自己藏得好好的不出聲。

    在這種情形下,他這樣的廢柴也就只能扮演弱小的小姑娘。

    他心裡覺得源稚生、源稚女這對兄弟蠻慘的,就差一步沒能相逢,再相逢的時候已經是死敵了,願意為他們掬一把同情之淚。他也很感謝源稚女那麼相信他,直到最後一刻還賭他贏,要在別的時候,光憑這句話路明非就燃起來了,可他註定得辜負源稚女的希望,源稚女怎麼拜託都沒用。路明非是殺不了王將的,能殺死王將的只有路鳴澤,而路鳴澤是絕對不能再度被召喚出來的,茲事體大。跟魔鬼借力是沒有好下場的,源稚女自己不是也向魔鬼借力麼,結果生不如死。

    路明非很為源稚女難過,但他已經決定再也不跟路鳴澤發生任何瓜葛了,什麼屠龍什麼拯救世界,跟他全沒關係,他寧願死也不會跟路鳴澤有下一場交易。

    說起來路鳴澤很久都沒有跑來騷擾他了,自從那次路明非斥退了他。難道說魔鬼也是有自尊心的,被罵得太狠就不好意思腆著臉來了?不不,那不可能,世界上可能有些魔鬼是有自尊心的,但路鳴澤絕不是其中之一。還有個解釋就是路明非的靈魂在路鳴澤看來沒什麼價值了,他放棄了路明非。如果真相是這樣的話,路明非不但不會難過反而會覺得如釋重負。他還不知道學院也已經處在放棄他的邊緣了,隨著天譴的登場,不需要有人拔起七宗罪去屠龍。人類和龍類的戰爭進入了全新的領域,而他是舊時代的吉祥物。

    時間過去了多久?一個小時還是兩個小時?猛鬼眾有完沒完?你們已經把人家蛇岐八家搞得夠慘了,見好就收行不行?路明非亂七八糟地想著,這時他的手機“滴答”一聲響。

    這是軟體Line發出的提示,某個叫“小怪獸’’的ID給他發來了信息。

    Line在日本的地位大概相當於中國的微信,路明非在Line上有帳號,帳號裡只有一個好友,就是“小怪獸”,小怪獸也只有一個好友,就是“Sakura’’。Sakura的頭像是一朵粉紅色的櫻花,小怪獸的頭像是一雙高跟的羅馬鞋。Line是路明非教繪梨衣用的,ID也是路明非幫她起的。他們在逛街的時候得到了一台贈品手機,路明非就想到用這台多餘的手機來跟繪梨衣發資訊聊天,兩個人你一句我一句在小本子上寫字雖然很浪漫,但畢竟太慢了。不過最終繪梨衣還是更習慣於用紙筆,所以Line聊天只是試用了那么幾次。

    通常都是在深夜裡,路明非睡在浴缸裡,繪梨衣睡在隔壁的大床上,手機螢幕忽然亮了,小怪獸問Sakura你睡著了麼?路明非回答說我睡著啦,小怪獸說那我也睡著了。

    分明是個小怪獸,卻比一般的小女孩還能纏人,隔著一道牆壁,卻像怕你忽然逃走了似的。

    路明非的腦袋嗡嗡作響,難道那台手機還在繪梨衣手裡?這不太可能。在出發去四國的那個早上,他勸說繪梨衣不要帶手機,只說要跑很遠的路,路上也沒有信號,帶了也是白帶。其實他是不想讓繪梨衣帶著那台手機回到蛇岐八家,那只會給源稚生留下找到自己這幫人的線索。失去那台手機的話,繪梨衣就再也沒法登陸“小怪獸”的帳號了,因為路明非沒告訴她密碼。

    “Sakura在哪裡?’’資訊是這麼寫的。

    “你是繪梨衣?你在哪裡?”路明非手忙腳亂地回信息。

    “我在去機場的路上,我要坐飛機去韓國。”確實是繪梨衣說話的語氣,缺乏社會經驗的無知少女,不會用表情也不會用語氣詞,你問她什麼她就回答什麼,連標點符號都規規矩矩。

    “視頻一下我才相信。”路明非還不敢確定。

    視頻邀請立刻過來了,兩個人隔著手機四目相對,確實是繪梨衣本人,她顯然是坐在一輛豪華轎車的後排,穿著白色的膝上裙,頭髮上打著蝴蝶結,像個真正的公主。

    路明非只看一眼就切斷了視頻通話,他只是要確認繪梨衣的身份,卻不想讓她看到自己這邊的情形。

    “你走的時候不是沒帶手機麼?’’路明非心說難道是路鳴澤陰魂不散?

    “可是Sakura放在箱子裡寄給我了。’’

    原來不是路鳴澤搞鬼,而是老大和師兄兩個。給繪梨衣寄去的那個箱子是愷撒和楚子航兩個幫著收拾的,以楚子航的細緻,連紮頭髮的緞帶都一根根收拾好了,又怎麼會遺漏一台手機?路明非心中怒駡這師兄不止情商低下,在某些方面的智商也很成問題。

    “Sakura在哪裡?我去找你,我很害怕。”繪梨衣又發了信息過來。

    路明非心裡微微一動,感覺到了繪梨衣的害怕。他似乎能感覺到那個女孩坐在豪華轎車寬大的後座上瑟瑟發抖,窗外是雷鳴電閃狂風暴雨,海水沿著街面橫流,她想要拉住一個人的手來抵抗恐懼都不可得。

    就是簡簡單單的一句“我很害怕’’就能在路明非腦海裡映射出這麼多的東西,因為路明非知道她說不出華麗的語言,她缺乏足夠的修辭能力,她說害怕,其實是發自心底不可遏制的恐懼,就像她說世界很溫柔,其實是很愛很愛外面的世界,儘管她覺得外面的世界不喜歡她。

    “別怕別怕,自然災害而已,這叫海嘯,你沒聽說過海嘯麼?”路明非安慰她。

    “我知道海嘯,我不怕海嘯,我怕什麼東西,我聽見它的叫聲了。我很害怕,Sakura你在哪裡?我去接你,我們一起去韓國。”

    難怪這個要命的關頭小姑娘會上線來找他呢,敢情這是擁有私人飛機的白富美要帶著他私奔啊!路明非心情一陣激蕩,心說天無絕人之路,路鳴澤從他身邊消失之後他還是有靠山的,這時候全城都已經癱瘓,私人飛機那可是能救命的東西!同是當牛郎的,老大和師兄的牛仔褲下拜倒了無數名媛,卻沒有一個在關鍵時刻那麼管事兒的!

    不過說起來這妞兒還真自私啊,眼看著整個城市都要作為那位神複生的血祭,不見她關心“哥哥”和家族的安危,一心只想著要繞道來接自己喜歡的男人。

    原來這妞兒還真喜歡他啊……原來在山頂的夕陽中,那個擁抱並不是他的錯覺,原來這個世界上還真會有那麼傻的女孩喜歡他,儘管是那麼自私那麼任性的喜歡。

    路明非緩緩地放鬆身體,靠在一排酒架上:“你先走,我這邊很安全。我在避難所躲著呢,外面水很大,不過到了避難所就好了,這裡還有人發熱毛巾和飲料。’’

    他一個字一個字地寫出這條資訊,慢慢地按下發送鍵,只覺得疲憊得無法繼續。

    終究還是拒絕了繪梨衣的救援,這真不像仡的風格。但去機場的路和來歌舞伎町的路真不是一條,機場在尚未被海嘯波及的幹葉縣成田市,而半個新宿區已經淹沒在海水中了。就算繪梨衣的轎車再豪華也沒法劈波斬浪地開到高天原樓下。當然,儘管這樣,只要他說話,他相信繪梨衣還是會固執地讓司機開車來接他。但那又有什麼意義呢?以他的智商也能想到神正在蘇醒,這座城市隨時都會沉入海平面以下,這時候一分鐘都不能耽誤。

    他很高興繪梨衣能有機會離開東京,但他不想去蹭人家的飛機。他對繪梨衣沒那麼深的感情,也沒臉承人家這麼大的情。

    “那Sakura會來韓國找我麼?”隔了好一會兒,繪梨衣又發信息過來。

    路明非心說你去韓國就會發現韓國有各種帥哥,整過容的沒整過容的,你喜歡帥的有元彬,你喜歡癡情的有李東旭,你喜歡性感的有Rain,你喜歡半男半女的有李俊基……我去韓國找你幹什麼?

    “也許吧,我還沒買到飛機票,等我買到飛機票我看看能飛到哪裡去,落地了再說。”路明非很敷衍。

    “Sakura會飛到美國去麼?美國和韓國近麼?”

    “不遠,但都是山路,不太好走。”

    “是Sakura帶我去看過的那種山麼?”

    “不是,是太行山、大別山和昆侖山,都是很高的大山,其中最難爬的是五指山。’’路明非跟她瞎扯。

    他幾次想中斷這場對話,哄哄小姑娘說避難所裡信號不好,等你飛機落地我們再聯繫……但他不太捨得,四面八方都是水聲、槍聲和哀嚎聲,似乎還有群蛇在水中遊動的聲音。

    他在地獄裡,他也許就要死了,沒人知道他在這裡,沒人來救他,這種時候有個呆呆的小公主跟他發資訊聊天,再喝幾口酒,才覺得能夠扛住寒冷,他此刻正坐在齊胸深的水裡。

    “那Sakura要多久才能來找我?”

    “短則三月遲則半年,海棠花開的時候,我一定去找你!”路明非想像這是某個淫賊睡完了無知少女之後準備開溜的時候說的謊話,可現實情況是他就要死了,而人家小公主就要飛去安全的地方避難了。

    他覺得有點好笑又有點淒慘,想了想還是灌了口酒,自己嘿嘿地笑了兩聲,又覺得不妥,怕被遊弋在四周的死侍聽見。

    “韓國有海棠花麼?’’

    “有的,韓國遍地都是海棠花,人家都管韓國叫海棠花之國。韓國首都叫首爾,首爾市中心有世界上最大的海棠花樹,每年都在那裡舉辦海棠花節。”路明非繼續胡說八道,他對韓國的瞭解實在有限,說不出什麼有意思的東西來。

    “那我們是在海棠花樹那裡見面麼?”

    路明非心裡一動,心說繞來繞去你還是怕我不去韓國找你麼?

    “好啊,那就海棠花樹那裡吧。那裡的霜淇淋很好吃.你一次買兩個,我要是去了就幫你吃一個,我要是不去就都歸你。”

    路明非開始幻想首爾市里會不會真的有很大的海棠花樹,繪梨衣穿著白色塔夫綢的膝上裙和高跟的羅馬鞋,拿著兩個霜淇淋,站在紅色的花樹下等他。夕陽西下,他卻一直沒來,繪梨衣默默地吃著那兩個霜淇淋,慢慢地哭了起來。這麼想起來也挺美的,至少諾諾為愷撒哭,蘇茜為楚子航哭,世界上也有個女孩為他路明非哭哭。不過再想想,霜淇淋哪能從早撐到晚呢?還不如讓繪梨衣買兩包糖炒栗子等他。

    “Sakura,你也害怕麼?’’

    路明非心說誰不害怕啊,姑娘你應該是這座城市裡最不害怕的人啊,你不僅命好,是上杉家的家主,隨時有一架飛機等著你,還有靠得住的哥哥,象龜長得雖然有點女氣,但委實是純爺們,這種時候沒有動用家族秘藏的最終決戰兵器,而是送繪梨衣去避難,說是親哥絕不為過。

    “我不怕,我習慣了,這種場面我也不是沒見過。”路明非確實經歷過類似的事情,在北京,不過那次始終有殺胚師兄在身邊,他沒有感覺到這樣的孤獨和恐懼。

    “海嘯會把韓國也淹掉麼?把韓國淹掉就沒有海棠花樹了。”

    路明非心想,原來你還在惦記我什麼時候去找你啊……韓國和日本之間有大海的哎,水再大也不能淹掉韓國好麼?可雖然韓國保得住,但首爾其實並沒有海棠花樹,也沒有海棠花節,我也不會去。

    他正自己酸楚的時候,走廊盡頭的門被人粗暴地撞開了!

    “Sakura!Sakura!”座頭鯨搶步上前,抱住路明非玩命地搖晃。

    他們摸索著來到酒窖,發現Sakura孤零零地躺在積水中,渾身冰涼。

    中島早苗推開眾人,伸手在路明非鼻端試了試,呼吸很虛弱:“他還活著,我學過一點急救,我來試試。”她看座頭鯨強有力的擁抱幾乎能壓碎這個男孩的肋骨,有點不忍心,示意座頭鯨閃開,自己把路明非抱在懷裡,試圖用自己的體溫讓他暖和起來。

    周圍的所有東西都是濕的,他們找不到任何東西可以用來引火,火光也可能吸引那種兇殘的怪物,他們已經見過死侍了,唯一的辦法就是用體溫來解決問題。

    這一天對中島早苗來說是噩夢,推掉了北條議員的約會來參加高天原的派對,可還沒跟右京說上話就遭遇了海嘯、槍戰和怪物的侵襲。好在座頭鯨臨危不亂,招呼牛郎帶領客人們從秘密通道撤離。

    所謂秘密通道是牆壁夾層中的通道,這座建築原本是一廛天主堂,在它建造的時候日本還是以佛教為主的國家,因為擔心受到迫害,教士們在牆壁裡修建了可供隨時逃離的秘密通道。

    躲過槍手們的第一輪掃蕩之後,有些顧客實在凍得受不了了,座頭鯨就提議來酒窖裡躲避,同時找點酒喝,這種情況下酒絕對是能夠提升體溫的好東西。他們在酒窖裡看到的是各種漂浮的酒瓶,還有倒在角落裡的路明非,渾身酒氣。

    “Sakura一個人被困在這裡,一定是給嚇壞了。’’座頭鯨搓著手感歎,他想像這個可憐的傢伙在極端的恐懼中用酒精自救,該是多大的折磨。反倒是他們在秘密通道裡,也就是擠點冷點,但還能跟漂亮的客人們胸貼胸背貼背。

    “體溫還算正常,可能是在水中窒息了,也許胃裡還有積水。’’中島早苗說。

    “脈搏呢?”斜倚在牆上的青木千夏挑了挑眉,這位著名的樂隊主唱今晚也沒跟BasaraKing說上話,不由得有點氣悶。

    “脈搏也正常,心率很穩定。’’中島早苗把長髮繞在脖子上,俯身向路明非,“我給他做人工呼吸試試。”

    “你做這個不行的。’’青木千夏說,“這事兒需要專家來做。”

    “你麼?’’中島早苗微微皺眉,她對這種來自年輕人的挑釁覺得有點不舒服,“如果大明星青木小姐不介意的話,我很願意把這個機會讓給你。”

    “我們需要個肺活量大的。”青木千夏打了個響指,“藤原堪助!’’

    昔日的相撲巨星立刻起身,在青木千夏身邊半跪,仿佛一座肉山:“客人有什麼吩咐?”

    “你的肺活量是多少?”

    “八升半。”藤原堪助沉聲道。

    “這就是我所謂的專家,”青木千夏冷冷地看著路明非,“捏住鼻子往他肺裡吹氣,吹到你沒氣為止,現在開始!’’

    “我錯了我錯了!”路明非彈簧一樣挺了起來,“對不起對不起!”

    青木千夏狠狠地一個爆栗敲在路明非腦袋上:“裝睡?這種把戲想騙過我?”

    中島早苗屈膝坐在旁邊,尷尬地理了理髮絲。想想北條議員準備了稀有年份的紅酒和新鮮的白松露,柔情蜜意地邀請自己乘坐私家遊艇去外海吃晚餐,晚餐後靠在甲板欄杆上吹海風,自以為可以不著痕跡地吻自己一下,直到被冰冷的海風吹歪了脖子也沒得手……卻差點上了這個年輕牛郎的當。

    “原來是一個人躲在這裡偷酒喝!’’青木千夏冷笑,“等著我們被怪物吃光!”

    不愧是先鋒派音樂人,曾在自己的音樂裡加入恐怖和野蠻元素,在這種情況下別的客人都嚇得癱軟了,青木千夏大小姐卻還不忘背著她的吉他。她聽說今晚是特別派對,原本若是愷撒求她,她不介意上臺捧個場的。同樣鎮定自若的是她未來的婆婆森隆子女士,不愧是在政壇廝殺多年獨立撐起一個家族的寡婦,關鍵時候完全可以拿來當男人用,森隆子在額頭上紮著白色的布帶,儼然是個上了年紀的衝鋒隊員,幫助那些逃亡中受傷的客人捆紮傷口。

    青木千夏用穿著高跟涼鞋的腳踢了路明非一腳,自顧自地從清酒中撿了一瓶芋頭燒酒,自己灌了一口之後,在森隆子身邊蹲下,幫著用酒給受皮外傷的客人消毒。芋頭燒酒的酒精度大約是60%,雖然不到消毒酒精的70%,但這種情況下能有消毒劑就該千恩萬謝了。酒精擦洗傷口的劇痛讓那位客人差點暈厥過去,青木千夏狠狠地捂著她的嘴不讓她叫出聲來。

    森隆子冷冷地看了一眼這個野蠻的未來媳婦,青木千夏也冷冷地回看。一個是德高望重的政壇寡婦,一個是新派音樂人,都是經常上電視的人,雖然是初次見面,但也立刻認出了對方。只不過在牛郎夜總會相逢,大家誰也不好說起婚約的事。

    “我……我也能喝點酒麼?’’一位客人顫抖著說,她穿著薄紗的小禮服,站在過膝深的水中。

    座頭鯨掃了一眼倖存的窖藏品,半跪在她面前:“很抱歉,非常時期,沒法給您提供完整的酒水單,眼下只有McAllen威士卡、白州威士卡、拿破崙COGNAC和霞燒酒,各式清酒倒是很豐富的,請問您想來一杯什麼?’’不愧是王牌牛郎店的王牌店長,這種情況下座頭鯨能提供的酒單依然超過絕大多數的酒呢。

    “拿破崙COGNAC,double。”客人哆嗦著點了最能帶來熱量的東西。

    “加冰飲用麼?加一點冰塊口感更佳哦!”

    “一塊冰。”客人虛弱地說。

    座頭鯨一個旋轉飛踢,踢開了制冰機的門,那扇門有點點歪斜,只能暴力開啟了。有時候客人也會在酒窖裡試喝烈酒,所以酒窖中也備有成套的杯子和制冰機。座頭鯨取出冰過的烈酒杯,加入冰塊和白蘭地,稍作混合之後遞給客人,依舊從容不迫。在這種時候他還是衣冠楚楚的,騷包的海藍色西裝一絲不苟,墨鏡映著應急燈熠熠生輝。不愧是牛郎界的神。

    既然找到酒窖,那麼服務就立刻開始。牛郎們把餐巾搭在胳膊上,依次詢問客人們要不要在等待救援的過程中喝點什麼。

    踏水的聲音由遠及近,一個牛郎氣喘吁吁地靠近座頭鯨低語:“不能出去,所有通道都被封鎖了……怪物好像在吃人。”

    座頭鯨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後轉身面對客人們:“各位親愛的女士,情況似乎正在好轉,水位正在下降,外面有警視廳的救生艇趕來,他們正在打擊那些趁著災害搶劫的黑道,我們安心地等待救援,請不要發出太大的聲音,那些畸形的怪物似乎還沒有清理乾淨。”

    路明非湊得很近,聽得很清楚,局面絲毫沒有好轉,他們隨時都可能死,可座頭鯨說謊的時候看起來胸有成竹。

    客人們都松了一口氣,蒼白的臉上現出一絲笑容。她們都是名媛中的名媛,很多人都有助理、秘書和管家,出門有車隨行,落座就有咖啡和茶送上,如今卻坐在沒胸深的水中,被怪物包圍,很多人都覺得這就是世界末日了。可聽著座頭鯨用輕佻浪蕩卻又中氣十足的聲音說話,心情忽然就放鬆下來。她們互相擁抱,拍拍對方的背,有人高興地小聲哭泣。

    以前路明非看她們都是在鐳射燈下,金粉眼影烈焰紅唇,笑得花枝亂顫,除了青木千夏這種確實資本雄厚的,或者中島早苗這種比較拘謹的,都是群女大灰狼。此刻她們都變回了普通人,倒是順眼多了。

    “那種怪物一定是政府生物實驗的樣本!這幫混帳!等著我在國會砍掉他們所有的經費!”森家的寡婦拋出狠話之後,接著去料理下一位傷患。

    路明非耷拉著腦袋坐在角落裡,沒人理他,他也不想理別人。開始他以為逼近的是槍手或者死侍,急忙裝死,接下來發現是率眾撤離的座頭鯨,一時間有點羞愧,乾脆就繼續裝死。

    確實該羞愧,這種時候大家都在努力,他卻什麼都沒有做,一個人躲到酒窖裡想把自己灌醉,在Line上拉著繪梨衣聊天來找溫暖……太慫了,只有他這種廢柴才能千出這種事來。

    “Sakura你沒事吧?”座頭鯨一屁股坐在他旁邊。

    路明非有點受寵若驚,他剛才的慫樣每個人都看見了,連早苗那種溫柔的女性都流露出看不起他的神色來,店長這麼櫻花般絢爛又鬼神般悍勇的奇男子卻會主動來找他說話。他挪動屁股想給店長騰個地兒,但想到這裡也沒有桌椅,再怎麼騰挪也不過是讓出一片積水來,於是就算了。

    “局面不樂觀。”座頭鯨掏出抽了一半的雪茄叼上,狠狠地吸了一口,臉色陰沉。

    他鬼鬼祟祟地揭開西裝,給路明非看自己貼身的東西。這個動作太曖昧了,路明非猶豫了一下才敢看,店長的胸肌上掛著兩個槍套,槍套裡各塞了一柄伯萊塔手槍。

    座頭鯨摸出一支塞到路明非手心裡:“我托道上的朋友搞的進口貨,軍用版本,現在的情形下只有靠你和我了。’’

    路明非覺得自己握住了一塊火炭,完全愣住了:“店長,我們不是健康向上的女性減壓會所麼?你怎麼帶著軍用武器?”

    “別蒙我,你難道不會用?”座頭鯨用手帕包住槍身,熟練地上膛,“我看情況不妙,覺得還是隨身帶著傢伙比較保險。’’

    路明非當然會用,在卡塞爾學院混,射擊和近身格鬥是必修的,但座頭鯨看起來更加老辣,反復上膛退膛來檢查彈簧硬度,伯萊塔在他手中翻轉,熟極而流。

    “店長你很專業啊!”

    “退役前是日本海上自衛隊三等海尉,今天請你多多關照了。”座頭鯨摟著路明非的肩膀,“好歹找到你,我可算放心了。”

    路明非心說你放心個頭啊?你剛才沒看見我在這裡躺著裝死麼?

    “Sakura你是在等待機會吧?說吧,要我怎麼配合你?我沒問題,藤原勘助也用得上!”座頭鯨的眼睛閃閃發亮,“老闆娘說了,你是光你是電,你是救世主!”

    路明非惡狠狠地打了個寒戰,心說這真心不是老闆娘喝多了說的?或者老闆娘當時在唱卡拉OK只是唱功太差,你誤把歌詞聽成她跟你說話了?

    “我也不知道你們是什麼人,但我看得出你們是來自某個神秘的組織吧?BasaraKing和右京都不在這裡,就只能拜託你了小櫻花!我們怎麼樣都不要緊,不能連累了客人啊。”座頭鯨誠懇地請求。

    “店長……如果說我們那個組織是座山的話……山中不是只有獅子老虎的,也有兔子、猴子這類不太能打的小動物……”

    “Sakura你太謙虛了,說實話我覺得三個人裡你才是絕頂的美男子,你沒有右京和BasaraKing那麼受歡迎是因為你沒有打開自己。老闆娘說你釋放自己就會比BasaraKing和右京更厲害!”座頭鯨滿嘴鬼話。他也不是不會撒謊的人,剛才騙客人們說情況正在好轉的時候他就面不改色,現在他必須哄這個慫蛋跟他一起護送客人們離開。從男派花道的角度來說他完全不看好路明非,但蘇恩曦確實說過只要保住路明非沒事,大家都會沒事這樣的話。事到如今,座頭鯨只能死馬當活馬醫。

    “店長你能摸著良心說這話麼?’’

    座頭鯨急忙按胸:“千真萬確,我當初一眼就看中了Sakura你!”

    “你按錯了,你按成右胸了,你心臟右偏麼?”

    座頭鯨愣了一下急忙換手按左胸。

    “店長你別逗我了,你說這話你自己也不信對不對?我要是真有本事我就跟你一起殺出一條血路,但我真的沒那個本事,你當初一眼看中的是師兄和老大,你看得很准,可惜現在留在這裡的不是他們兩個。”路明非看著座頭鯨的眼睛說話,他難得那麼認真那麼誠懇。

    座頭鯨默默地看著他,看了很久很久,儘管不想相信路明非剛才所說的話,但座頭鯨沒法不相信,他閱人無數,懂得什麼是誠實的眼神。他看得出路明非沒有撒謊,是啊,一個有能力逃離這裡的人怎麼會自己躲在酒窖裡用喝酒來消除恐懼呢?路明非難得地覺得羞愧,換了執行部其他任何一位專員來,就算不是武力型的也能想出個撤退方案,可他只能陪著座頭鯨乾瞪眼。

    路明非低著頭把伯萊塔遞了回去,座頭鯨愣愣地不知道該不該接。誰也不知怎麼把這場對話繼續下去,座頭鯨有所求,而路明非給不了。

    他要給就得給出1/4條命去。

    最終座頭鯨收回了伯萊塔,悄無聲息地起身,拾起一根鋼管在附近巡視。直到此刻他還是沒摘下那副象徵身份的墨鏡,路明非可以想見這傢伙墨鏡下的目光異常焦灼,他是老大他要繃住,但他抓著鋼管空揮的動作已經暴露了他的緊張。可這種時候鋼管有個屁用,聚集在酒窖的人越多越麻煩,動靜太大的話死侍和槍手都可能被吸引過來。

    路明非又一次淹沒在人群裡了。人們小聲說著話,彼此鼓勵兩句,但沒什麼人看向角落裡的路明非,他躲在酒窖裡裝死的行為確實讓人看不起。

    路明非只能繼續擺弄手機來打發時間,跟座頭鯨說話的工夫又有一大堆留言,都是繪梨衣發來的。

    “Sakura你還在麼?我還沒有到機場,路上很顛簸,我有點頭暈。”

    “我在韓國的名字叫金熙嬡,護照號碼GM87019820’’

    “哥哥說我會住在韓國江南區的一個公寓裡,位址是205-8Nonhyeon-Dong,Kangnam-Gu,Seoul,SouthKorea。”

    “Sakura你還在麼?Sakura跟我說話好不好?”

    “Sakura我覺得冷,我能聽見那東西的吼聲,它好像在跟我說話。”

    ……

    滿螢幕都是她在嘮嘮叨叨,誰要是真當了她男朋友還不得被她煩死?因為她的世界裡什麼都沒有,就只有你一個。

    猶豫了幾分鐘,路明非把寫好的資訊都刪除了,這種時候拉著她聊天只不過是增加她對自己的依賴感而已,對人對己都沒有好處。蛇岐八家再怎麼不濟,送一個女孩離開東京還是沒問題的。源稚生必然已經把一切安排好了,他才是真正有能力救繪梨衣的人,而路明非不過是提供一些心理安慰,說白了就是個打嘴炮的。總有一天繪梨衣會明白,世界上真正的好男人都跟她那個沒有任何血緣關係的哥哥一樣,無聲地幫你把一切都安排好,可是事到臨頭都說不出一句讓人覺得安慰的話來,那種說著甜言蜜語說要帶你去看外面的世界的,都是自己還沒長大的小屁孩。

    呆坐了幾分鐘,路明非忽然又想起一件事兒來,趕緊摸出手機想把定位功能關掉。Line是能夠定位好友的,雖然路明非沒教過繪梨衣,繪梨衣想必也不會無師自通,但理論上她確實有可能獲得路明非的位置資訊。以那個女孩的固執,要是知道路明非在哪裡,沒准就掉頭殺過來了.

    關閉定位功能之後,路明非又隨手搜索繪梨衣的位置,想看看她有沒有到達機場,地圖顯示出來的瞵間,他驚呆了。

    紅井深處,工程組用鐳射切割機在冰面上打開洞口,垂下吊索,機械手將封在冰塊中的偉大生物緩緩吊起。

    神還活著,但就像是被割去魚鰭的鯊魚,它的心臟被毀,八首中有四首斷裂,剩下的四首也傷痕累累,誰也不知道風間琉璃是怎麼做到的,這人形怪物的身體裡竟然藏著比龍類更可怕的力量。此刻他正穿著血跡斑駁的白色長衣,屍鬼一樣站在高處俯瞰下方的操作,白髮垂下擋住了他的眼睛。

    神,或者說八岐大蛇,被平放在冰面上,工作組不斷地把液氮澆灌在它的身上,以防它暴起傷人。王將圍繞它旋轉,欣賞著這個不可思議的生物。它跟青銅與火之王、大地與山之王都不同,諾頓和芬裡厄也曾呈現過猙獰巨大的身軀,但那身軀如天神如惡魔,可怕卻帶著森嚴之美。神不一樣,它的八根頸椎骨從軀幹的不同地方生長出來,扭曲怪異,像個基因改造失敗的怪物。

    它身上唯一一處令人驚豔的地方就是天叢雲,那是一根突出鱗片之外的骨骼,呈美妙的月白色,鋒利到了極致。唯有這種東西能夠勝過上古時代的煉金武器天羽羽斬。

    “可惜啊,只差一步,終究還不是龍中的王者,只是繼承了白王遺產的怪物。”王將嘖嘖長歎。

    “繼承了白王遺產的怪物就這麼強大,真正的白王該是何等可怕的生物啊!”工程組負責人尾隨在後。

    “它只得到了白王的身軀,卻未能擁有白王的意志。不過如果它是完整的白王,我們也不可能捕獲它。’’王將振臂高呼,“現在,讓我們從它體內找到白王的遺產——聖骸!開始切割!’’

    工程鑽機從神的各個關節處刺入,斬斷肌腱,鑽孔位置都是精心選擇過的,好讓它巨大的身軀徹底癱瘓。神的細胞還在高速地再生以治療傷口,但修復骨骼卻遠比修復肌肉困難。鐵鉤穿透了神的頸骨,起重機把它吊起在空中,僅剩的四首噴吐著冰冷的氣息,卻無法抬頭攻擊。工程組分別對它的神經系統和重要的肌肉做注射,大量藥劑進入神的體內,原本還微微抽搐的身體漸漸鬆弛,只有那四對龍瞳還閃著殘燭般的微光,證明這偉大的生物依然活著。偶爾它會轉動那些眼睛,俯瞰著即將肢解它的後代子孫,眼裡透出人類無法理解的神情。

    “您竟然能夠研究出對龍類有用的藥劑!”工程組負責人驚歎。

    “因為我曾擁有一條活的個體用來做研究。”王將輕聲說,“當年我打開那個位於北極圈內的神秘洞穴時,那偉大的生物已經被瘋狂的動物撕咬得只剩半個身體了,但仍未死去。我在它身上試用了我能找到的幾乎所有化學試劑,最終它無法忍受那些藥劑而死,但我已經瞭解了龍類的生物學屬性和結構,成了這個世界上最瞭解龍的人。”

    工程組負責人緩緩地打了個寒戰,在人類歷史最殘暴的部分,人類曾在同類的身上做科學實驗,而王將竟然用化學藥劑生生地折磨死了一頭巨龍!

    王將轉向等待在旁的工程組,高舉雙手,用最華彩的聲音說:“偉大的達爾文在他的《物種起源>裡闡述了弱肉強食的真理,曾經你們都是弱者,在食物鏈中苦苦掙扎也難免淪為食物,但今天強弱將徹底顛倒,我們將完成偉大的進化!在我們面前,人類和古龍都是弱者!我們是新的龍族,我們將分享世界!”

    歡呼聲響徹深井,有的人互相擁抱淚流滿面,有的人卻木然獨立,一時流露出狂喜的表情,一時流露出刻骨的仇恨,五官完全失控了似的。

    這一天猛鬼眾等得太久了,這些鬼從很小的時候就被家族驅逐,從此人間失格。家族的執法人如蛆附骨地監視著他們,他們就像動物園裡那些活在玻璃屋中的猴子,能夠看得見外面的世界,但外面的世界永遠不屬於他們。他們中最勇敢的人才會打碎玻璃逃離家族的控制,從此成為被世界拋棄的人,他們只能成為猛鬼眾的一員,那是世上唯一一個歡迎他們的地方。

    當鬼類聚集在一起的時候,怨氣也會聚集在一起發酵,最終變成憤怒的狂潮。他們中的很多人都曾眺望黑色的源氏重工,希望它倒下,就像魔鬼們聚集起來站在荒原上,眺望遠處的神殿,想用火燒它、用石頭砸它,甚至用牙齒咬它,直到它化為廢墟……今天他們用鮮血清洗了恥辱,還將用進化讓自己變成新的統治者。

    巨型切割機移動過來,直徑超過三米的大型鋸輪開始撕裂這具軀體,觸及鱗片和骨骼的時候火花四濺,鋸輪發出讓人心驚膽戰的異響,只能一邊切割一邊噴水冷卻。神沒有掙扎,這偉大的生物睜著金色的眼睛,沉默地看著自己被切割,它的血四下噴湧,濺在所有人的防護服上。鋸輪先是切斷了八岐大蛇的長尾,天然生成的骨劍“天叢雲”從切割臺上墜落下來,刺入混凝土澆築的地面,就像刺穿豆腐那樣輕鬆。

    鋸輪再逐一地切斷八岐大蛇剩下的四首,每當一根頸骨伴著火花和血漿斷開,就有一對金色的瞳孔熄滅。四首都被斬斷的時候,人們放下了最後一絲擔心。這個在極淵中藏匿了無數年的偉大生物終於死了,死在了人類最尖端的技術下。切割台轉向90度,鋸輪把八岐大蛇的軀幹縱向切成三塊。起重機把三塊碎片分別吊起,這時人們才看清了龍類極端複雜的骨骼結構,它的骨骼數量遠超過人類,各種微妙的骨骼結構有種異乎尋常的美,呈高貴的暗金色,像是精密的機械,又讓人想到地層中交疊的古生物化石。

    工程組立刻分散到三張解剖臺上,用各種工具分拆這些染著黑血的骨骸。

    王將看了一眼腕表,又抬頭仰望夜空,很顯然,飽在為時間擔心。

    中央的解剖臺上,鋒利的齒輪切開層層肌肉之後,剝出了巨大的心臟。神的身體已經進化到純血龍類的程度,暗綠色的心臟表面包裹著網路狀的血脈,保護在暗金色的骨籠裡面,像是詭秘而瑰麗的寶石。這顆心臟被機械臂提起在空中,工程組負責人走近幾步仰望這不可思議的巨大器官,在這個瞬間……他感覺自己被注視了,他被一顆巨大的心臟注視了,那東西在他眼裡就像是某種巨大生物的眼睛,而血脈則是眼中的血絲!

    他想這只是幻覺,只是他太疲倦了所以產生了幻覺,可他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身體仿佛在熾烈的目光中被熔化。

    這時站在高處的風間琉璃忽然動了,他擲出了長刀,刀光穿透工程組負責人的胸口,再刺進了那顆巨大的心臟。然後他的尖嘯聲才傳來,他的刀速比聲音更快!

    如此淩厲的一刀只在那顆心臟上留下了一道口子,濃腥的綠色汁液四濺,裂口中一隻金色的眼睛四下輪轉著掃視所有人!工程組負責人的感覺並沒有出錯,那顆心臟深處真的有一隻眼睛在窺視外界,它的目光所及之處,所有人都感覺到如山一般沉重的威壓!心臟忽然開始蠕動,那只眼睛竭力地往外鑽,一邊鑽一邊發出尖厲的嘶聲!

    “聖骸!聖骸!那就是聖骸!”王將尖厲地大叫,這種時刻連他也沒法保持冷靜。

    風間琉螭從天而降,手中已經握住了另一柄長刀,這裡只有他和王將才配當神的對手,他一直留在高處就是等待對手的真身出現。

    但他還沒落地,眼睛已經扭動著消失在工程組負責人的嘴裡,一根粉色的肉質尾巴在口腔裡搖擺了幾下也消失了。

    “所有人後退!開槍!”王將大吼。

    槍聲震耳欲聾,數以萬計的子彈射向工程組負責人,目睹那恐怖的一幕後,恐懼已經壓倒了所有人,大家都清楚工程組負責人沒有生還的機會了,那只眼睛是要侵佔工程組負責人的身軀。每個人都以最高的速度傾瀉子彈,半分鐘內就有十幾公斤的彈頭打進了工程組負責人的身體裡。這個早該死了無數遍的人卻並沒倒下,子彈從四面八方射來,各方的動能反而支撐住了他,他劇烈地打著擺子,像是喪屍在舞蹈。

    最後他被硝煙掩蓋了,直到所有人的彈匣打空。人們都下意識地挪開了目光,即使暴力對他們來說已經是家常便飯,但他們還是不敢去看自己的“靶場”,設想用十幾公斤重的子彈去打擊一個生物,能夠留下的大概只是染血的渣滓。硝煙略微散去,第一個看清楚真相的人把驚叫吞了回去,他甚至連呼吸的力量都失去了,還怎麼尖叫?

    工程組負責人仍能清楚地看出人形,他的身體表面全被彈頭覆蓋,連一寸完整的皮膚都不剩下,可他仍未倒下,他僵死在一個後仰的動作上,便如一個舞蹈家正在倒仰的時候,時間靜止了。

    王將也在緩步後退,所有人中真正鎮靜的只有風間琉璃,他已經交成了惡鬼和瘋子,他無所畏懼,他提刀站在距離工程組負責人最近的地方,直勾勾地盯著他工程組負責人緩緩地挺直了腰……這一刻每個人都覺得自己背後站著幽靈,這違背了所有人的常識,一個身體塞滿十幾公斤彈頭的人體居然還能動,他的骨骼早該在槍擊中碎成幾千幾萬片才對!血色的人形漫無目的地移動,極其緩慢,他失去了眼睛所以沒有視覺,全身神經節都被破壞也就沒有了觸感,聽覺視覺必然也已經損失殆盡,他已經不能再被稱為人了,可在某種力量的支撐下,這個完全喪失五感的生物還活著,還想逃離。

    人形無目的地轉動著頭部,它的臉被彈雨打得塌陷下去,面骨上排列著密密麻麻的彈頭,那些黃銅彈頭閃著微光,仿佛無數隻眼睛在注視著人類。人們不敢動也不敢出聲,生怕它會忽然奔向自己。

    風間琉璃提著長刀站在那個怪物的身後,誰也沒看清他是怎麼移動的。

    怪物似乎意識到有敵人在身後,拖著受傷的腿奔向天叢雲,那根世界上最鋒利的骨骼正用劇烈的震動來回應它。風間琉璃尾隨在後,保持著一定的距離,怪物跑得越來越快,風間琉璃跟得也越來越快,距離卻始終不變。怪物向著前方伸出手去,同時飛身躍起,插在地裡的天叢雲震鳴著躍起在空中,這是它的骨聽從它的召喚!風間琉璃的刀終於摔斬出去,刀光就像一道曲折的銀色電光。

    沒人能看清那一瞬間的情形,風間琉璃和那怪物在空中交錯閃過,各自落地。風間琉璃手中長刀只剩下一半,怪物持著天叢雲的手連著頭顱和半邊肩膀一起墜地,卻沒有血流出來,肉眼能夠看見斷口處的肌肉在蠕動,細胞還在瘋狂地修補著這具身體。風間琉璃伸手向空,徒手接住了被震得飛起的天叢雲,轉身從怪物的脊椎處推入,然後揮舞斷刀打在它的胸口。這被聖骸強行提升了能力的生命體終於崩潰,四散出去的是紛飛的彈頭,那具人形像是沙捏成的瞬間崩塌。

    天叢雲穿透目標的身體,把某個東西釘死在地下,那東西長著金色的獨眼。

    “液氮!液氮!這就是聖骸的真面目!它是寄生生物啊!”王將狂喜地呼喚。

    工程組如夢初醒,噴槍用數以噸計的液氮去冷卻這個危險的東西,厚重的圓柱形石英捕捉艙扣住了聖骸。顯然王將早已料到這東西的本相,真正的神並不是八岐大蛇,也不是什麼威猛的巨獸,真正的神就是聖骸,它不是一塊骨頭,而是一個能夠操縱巨大生物的寄生生命。所以它永遠不能被殺死,永遠能從一種形態轉化到另一種形態,它可以化身臃腫的超巨型生物,也可以藏在須佐之男的身體裡等待機會復活,無論人類殺它多少次,殺死的都只是它的住所罷了,不猜透它的真面目就無法殺死它的本體。

    這一次它遇見了真正旗鼓相當的對手,它遇到了最可怖的人類。

    液氮的煙霧故去,人們終於看清了聖骸的真實模樣。它像是一個殘缺的胚胎,膨脹的頭部長著一顆碩大的獨眼,看起來像尾巴的東西其實是肉質包裹起來的脊骨,它的肋骨突出在肉質層外,想必在它寄生的時候,就用這些尖細的肋骨插入宿主的脊骨中,操縱著那具身體。聖骸沒有死去,它扭曲著發出“嘶嘶”的聲音,那顆金色的眼睛閃滅,但在石英捕獲艙裡它接觸不到任何可寄生的宿主,它自己的力量又太過弱小。

    王將用強光電筒照射,光照透過聖骸外層的肉質,裡面隱約可見發育到一半的臟器。

    “你看它,多美啊!何等完美的進化方式!在被黑王處決之前,它主動地進化出寄生形態的生命!它用這種方式延續著自己的存在!”王將雙手按在捕獲艙上,盛讚這醜陋的寄生蟲。

    “如……如果神是寄生蟲……那它怎麼幫助我們進化?’’有人猶豫著問。

    在猛鬼眾的想像中,神本該是頂天立地的偉大生物,它身上的少量血液就可以幫助他們完成進化,可眼前這個醜陋細小的神,連體液的數量都少得可憐。

    “光是找到寄生者還不夠,還得為它找到宿主和食物。”王將微笑,“這個世界上只有極少數的適格者能被神寄生,譬如伊邪那岐和須佐之男,可惜古裔們不懂這種寄生的偉大意義,在神徹底進化為新的白王之前就殺死了它。能夠賜予我們進化道路的不是這種形態的神,而是進化完成之後的白王!我們將看見新的王登上王座,開啟世界的新篇章!’’

    光柱從天而降,把王將和風間琉璃籠罩在其中,直升機的旋翼切割雨幕,巨大的轟鳴聲在井中回蕩。那是一架黑色的直升機,機艙門敞開,源稚生坐在機艙中,黑色的長風衣獵獵飛舞。

    最後一刻,蛇岐八家的最後武裝趕到了現場。

    始終沉默不語的風間琉璃像是從大夢中驚醒,他的眼睛亮了起來,眼底似乎有金色曼陀羅般的花紋轉動。他緩緩地抬起頭,仰望那從天而降的黑影,狂風吹開他的衣襟,露出肋骨分明的胸膛。

    “哥哥!哥哥!你來看我啦?你是來參加我的畢業典禮麼?”他在風中狂笑。

    “又或者……你是來參加我的登基大典?”他的笑容斂去,只剩下刻骨的凶毒,“用你的血,為我的法衣染上祭禮的紅?”

    古奧森嚴的語言從天而降,便如神的語言在天際回蕩。“王權”的領域籠罩了紅井,數以萬計的不銹鋼護板脫落,將君王的憤怒壓在每個人頭頂。重力規則被強行改變,每個人都感覺到十倍的體重作用在自己的骨骼上。無人能夠站立,除了王將和風間琉璃,所有人都艱難地用膝蓋和雙臂支撐著身體,仿佛朝覲天降的王者,即便被下墜的不銹鋼板切下頭顱也不能逃走。

    源稚生俯瞰井底,面對那些殘缺的肢體和橫流的鮮血,他沒有絲毫憐憫的神色,疃孔中流動著熔鐵般的金色。

    “來吧!來用你的正義壓垮我吧!這麼多年你不是一直在這麼做麼?”風間琉璃呼喊道。從源稚生出現的那一刻開始,他一刻不停地仰望,對著天空張開雙臂,野獸般嘶吼。

    源稚生靜靜地坐著,目光仿佛穿透了一切,去向無限遙遠的遠方。

    “大家長,剩下的時間不多了,在您的領域中,這架直升機支持不了很久。”駕駛直升機的是位年輕神官,他的神色很平靜。

    儀錶台開始報警,儀錶讀數瘋狂地閃變,鉚釘搖晃著從外殼上飛離,如果沒有源稚生的保護,這架直升機早就在王權的領域中墜毀了。

    “稚女,你真的想要登上王座麼?你記得我給你講的那個故事麼?那個從石頭裡蹦出來的猴王,他是天賦的戰神,後來打翻了天界的宮殿,和諸神惡戰。”源稚生輕聲說,“我說那個猴王多麼強大多麼威武,你卻說他該有多孤獨啊。他是天生的英雄,可是這個世界上都沒有跟他一樣的人。王不就是那種孤獨的東西麼?我記得你小時候最怕孤獨。”

    在直升機掀起的狂風中對話只能靠吼,但源稚生的聲音很低,他知道弟弟能讀懂他的唇形。

    小時候源稚女很瘦弱,在運動場上總是被人撞得渾身青紫,像只迷路的鹿,他誰也跟不上。所以源稚女上場打球的時候源稚生總是坐在對面,全場他都不發出一點聲音,但嘴唇始終在動……左邊,右邊,回防,投籃,籃下……源稚女只是跟著哥哥的指示在場地上奔跑,居然也能及時地出現在合適的位置,這樣班上的孩子才願意跟他一起玩籃球。

    “哥哥你在說什麼啊?’’源稚女狂笑狂呼,“什麼猴王?我已經忘記了!我們已經長大了對不對?我們的刀上都沾過很多人的血!我們不純潔了對不對?我們還有什麼資格湊在一起說童話呢?”

    “皇血是被詛咒的東西,不該留存在這個世界上。你和我是皇血最後的繼承人,如果我們死了,宿命就會終結對不對?再也沒有人能用聖骸完成最終的進化,所有的野心也都被終結。”

    他雙手分開,按住座椅兩側的刀柄,蜘蛛切和童子切安綱在同一聲震鳴中出鞘,他躍出機艙,風衣在風中獵獵作響。他帶著兩柄斬鬼刀和王權之領域從天而降,就像是巨鷹撲擊。

    全副武裝的神官們跟隨源稚生躍出機艙,他們用射繩槍對準井壁發射,懸掛在高處,源稚生卻是筆直地落下。

    風間琉璃將櫻紅色的長刀橫在空中,源稚生的雙刀劃出十幾米長的奪目刀光,三柄刀交擊,暴跳的火花照亮了許久不見的兄弟的臉,源稚生的臉漠然得像石刻,風間琉璃卻像磨牙吮血的惡鬼。

    這是至高之皇和極惡之鬼的決戰,超級混血種的優勢被毫無保留地展現在世人面前。沒人能用目光鎖定他們,在高速的移動中他們都化成虛影,但他們拋出的每一道刀光都如同星月的光輝,照亮人們的眼睛。武器交擊時火花四濺,像是火樹銀花,如果他們所持的不是煉金武器,早就在這巨大的力量絞殺中崩潰。

    他們的身邊,槍火和爆炸聲連連。神官們靠射繩槍掛在空中,還未落地就扣動扳機,彈雨從天而降。源稚生躍出機艙的那一刻解除了王權,猛鬼眾的工程組和槍手們還沒來得及起身閃避就被火力壓制。家族神官都曾是暴徒中的暴徒,如今再度握住武器,手依然如當初那樣穩定。倖存的猛鬼眾爬行著拾起武器反擊,瞄準的也都是神官們的要害部位,趁他們掛在空中的時候給予致命的打擊。

    他們之間並無所謂的仇恨,工程組的工作只是喚醒和捕獲神,神官的工作只是在神社裡灑掃上香,但一旦被放到了戰場上,他們誰都沒有退路。井底充斥著他們的吼聲和慘叫,他們來不及也不願意去想這是為什麼,無意識的殺戮和無意識的憤怒充斥著這口井。

    “來啊!哥哥,就像在中學劍道館裡的時候,對不對?你總是最強的,你總是用兩把竹刀,你打敗所有人,你是希卡利奧特曼!’’風間琉璃狂笑,“又有小時候的感覺了對不對?’’

    如果犬山賀還活著,會在這一幕前化為石像,源稚生和風間琉璃能輕易地壓制他的神速言靈“刹那”,而這一切並不需要加持言靈,對於皇來說只需信手揮舞,放肆地傾瀉他們的天賦暴力。

    直升機在空中解體,駕駛直升機的年輕神官沒有來得及脫身,他一直緊握操縱杆,堅持到最後一名同伴躍出機艙。旋翼和機身脫離,巨鐮般旋舞在空中,機身撞擊在井壁上,帶著刺眼的火花下墜,巨大的陰影籠罩了這對兄弟。但沒有人退後,刀光稠密得像是暴雨,如果任何一方停手,那瞬間就會有無數的刀斬穿透刀光組成的網,割裂他的身體。

    “來啊哥哥!我們再來玩勇敢者的遊戲!看誰先害怕了退縮!只有真正的男子漢能堅持到最後對不對?你不是要跟我一起去黃泉麼?我很期待那場旅行!”風間琉璃狂呼著擇刀。

    他真的不閃,即使那十幾噸重的直升機殘骸劈頭砸下他也不退後。今夜他一直沉默,像是失去生前記憶的鬼魂,此刻他的瞳孔裡卻迸射著火星。

    王將抹去的並非他的記憶,只是他“源稚女”的人格,剩下的只是妖鬼般的風間琉璃。風間琉璃的心底深處是恨源稚生的,在他最虛弱最需要源稚生的時候,源稚生放棄了他,把刀刺進了他的胸膛。

    滿地都是死者遺落的武器,風間琉璃俯身拾起一柄短刀擲向源稚生,沒有任何技巧可言,只是用盡了全力。時間的流逝在他眼睛裡似乎變慢了,讓他能夠清楚地追蹤那柄刀的軌跡。那柄刀承受了超過其材料極限的力量,所以從脫手的瞬間就已經開始分裂,碎片籠罩了源稚生。金屬碎片把源稚生割得鮮血淋漓,但他強行穿越那些碎片,如影隨形地撲向風間琉璃,從零到極速的發力只是一瞬間的事,蜘蛛切和童子切的刀光在風間琉璃眼前交錯閃動,美如空山櫻落,皓月當空。

    此刻距離他們上一次以死相搏只過去了幾個小時,但源稚生的速度和力量竟然能夠跟得上風間琉璃,幾個小時的時間,即使皇血也沒法幫他治癒失血過半的重傷。

    翻滾著從天而降的直升機殘骸忽然開裂,巨大的刀弧把機艙的金屬蒙皮撕開,碎片飛濺。

    那是鐮刀般的旋翼!直徑接近十米的旋翼豎立著旋轉,如同頂天壺地的霸刀,把前進道路上的一切都切開。

    這場勇敢者的遊戲終於玩不下去了,再堅持哪怕零點幾秒鐘,兩個人都會死在這片戰場上。風間琉璃帶著尖厲的嘯聲拔地而起,竟然用長刀去切割直升機的殘骸。

    在普通人看來,這種舉動絕對是瘋狂且毫無意義的,一架重型直升機的重量超過十噸,人類在它面前就像是螞蟻在大象的腳掌下,螞蟻再怎麼用力,也不能撐住大象的踩踏。

    但風間琉璃已經不能算作人類了,他是能夠徒手搏殺神的異種!長刀在直升機的殘骸上擦出了一連串的火花,他竟然生生地將砸向他的部分殘骸斬裂,同時借助反作用力彈開。

    下一刻,蜘蛛切和童子切貫穿了他的胸膛,風間琉璃人在空中,根本無法閃避。他再怎麼強壯,總要有著力點才能變換姿勢,身在空中的時候,他跟普通人沒什麼兩樣。所以看著那兩道寒光從源稚生手中射出,他卻無能為力。在傳世的斬鬼刀面前,混血種強韌的肌肉和堅硬的骨骼也不是斬不開的。

    他猛地扭頭,看見源稚生正站在焚燒的殘骸之下。源稚生沒有閃避,在這場勇敢者的遊戲裡,竟然是正常的哥哥堅持到了最後,而不是瘋狂的弟弟。

    旋翼斬中了源稚生的肩膀,把這個渺小的人形暴虐地壓在地上,其餘的葉片輪次切割。緊接著黑色的殘骸籠罩了他,旋翼繼續切割著殘骸,達些扭曲的金屬融合在一起,在地面上滑動,最後撞在了高大的液氮鋼罐上,巨量的液態氮傾瀉在直升機的殘骸上,冰霜沿著殘骸表面蔓延,濃密的霧氣騰起。

    燃料罐破裂了,墜落中的殘骸被電火花點燃,仿佛一千個太陽在井底燃燒,氣浪把所有人強行分開,光柱帶著塵柱席捲了儲水井底部,熾熱的氣流和飛濺的碎片橫掃而過。

    神官組和工程組仍在肉搏,他們甚至沒有意識到大家長已經陣亡,所有人都沉浸在巨大的使命感和憤怒中,無論這場搏殺的結果如何,已經沒有人能停手了。

    風間琉璃撞在井壁上,遭受重創的他仍舊沒有死去,他伸手拔出了貫胸的兩柄斬鬼刀,下意識的反應是走向那熊熊燃燒的殘骸。他也不清楚自己是想去確認哥哥的死,還是想要在他臨終前跟他再說上幾句話……可是事到如今,他們之間還有什麼話可說呢?他遠遠地停下了腳步,呆呆地望著那片大火,似乎再度失去了記憶。他心底藏著對哥哥的依戀和對哥哥的怨恨,但那個依戀著哥哥的男孩已經被王將抹殺了,所以本應悲傷的時候他什麼都感覺不到,只覺得心裡空空如也。

    “那麼悲哀的末日啊,綿延數千年的家族,日本的守護者,就這樣結束了自己的使命。’’王將站在燃燒的殘骸旁,以詩歌般的聲音哀歎,“從此世界上,再沒有名為‘皇’的東西。”

    “但也好,”他又淡淡地笑了,“原本就是不合時宜的東西。”

    風間琉璃無視他的惺惺作態,默默地低下頭用手去摳自己鮮血淋漓的胸膛,像是一個木偶人在詢問自己並不存在的心。

    王將掂了掂手中的提箱,石英捕獲艙就裝在那個箱子裡,他已經得到了一生中夢寐以求的東西,是時候離開這口井了。

    這時巨大的心跳聲從他背後傳來,便如忽然轟鳴的喪鐘,像是有什麼東西從地獄返回!遍佈白鱗的手刺穿了直升機殘骸的金屬蒙皮,晶瑩剔透的爪扣住了王將的頭顱!

    機艙中的火焰一吸一張,越來越熾烈,那是什麼巨大的東西在機艙中呼吸,他每次呼吸都把大量的空氣吸入機艙,他吐氣的時候火光從機艙的每個缺口湧出。

    手提箱落地,王將驚恐萬狀,不僅是那只利爪上的壓力越來越大,機艙中的呼吸聲也令他的心臟如受重壓。但他無法掙扎,以他近乎不死的身體,在這只慘白的利爪下竟然無法掙扎!他只能用眼神示意風間琉璃救援,此刻唯有風間琉璃手中的長刀才有機會砍斷這只鋼鐵般的利爪。但風間琉璃沒有動,那雙暗淡無神的眸子再度亮了起來,他充滿興趣地看著那只利爪緩緩地收緊,王將的面具在崩潰,鮮血從裂縫中滴落。

    殘骸分崩離析,它是被人生主地用雙手撕開的!靠近殘骸的幾個人立刻被飛濺的火焰和碎片殺死。

    火光中走出了白得耀眼的影子,他已經不能稱之為人了,他是那麼美麗又猙獰的生物,虯結的肌肉和暴突的筋節無不告訴人們這具不可思議的身體中蘊含著何等力量,而皮膚表面剔透的鱗片在火光中呈現出動人的金紅色,好像披著金紅色的錦緞。他背後的皮膚裂開,細長的骨骼張開,帶著鮮血的翼第一次舒展開來,他因為這次展翅而鮮血淋漓,但背後的傷口以肉眼看得見的速度癒合,之後凶蠻的背肌隆起。

    那張被外骨骼包圍的臉上已經不能笑也不能悲傷了,新生的源稚生仰天呼吸,喉嚨裡發出風吼聲。

    他是天使和魔鬼之間的東西,是這世上本不該有的錯誤。

    “龍血!你……你用了龍血?!”王將驚呼。

    “是啊,作為皇,我是殺不死你的,但是作為鬼,我可以超越皇的極限。”源稚生輕聲說,“我這一生都是斬鬼人,卻直到這一刻才明白,為什麼那些鬼渴望著力量。’’

    他仰望漆黑的夜空,雨水淅瀝瀝地打在那張堅硬的臉上:“當你所處已經是無邊的黑暗,你又怎能不飛蛾撲火?”

    他的手上猛地用力,利爪貫入王將的顱骨,隨著輕微的爆響,那顆頭顱像是水管般破裂了。他把王將的屍體扔在地上,垂下帝王般高貴的金色眼眸觀察,直到他收回目光,那其屍體再也沒有動過一絲一毫。

    王將竟然就這樣死了,這個從黑天鵝港倖存的惡靈,自始至終掌握一切、一度被懷疑是世界上最強混血種的男人,死前甚至沒能做出一點點有力的反擊。他完全被龍化的源稚生壓制了,當皇化身為鬼的時候,眾鬼都只有哀嚎!

    “你的老師死了,不介意麼?’’源稚生凝視著風間琉璃。

    “死了不是很好麼?在我的感覺裡他早就該死了。”風間琉璃竟然流露出一絲詭異的微笑,“現在終於沒有人吵個不停了,只剩我們倆了,這個故事的結束,就該只剩我們倆,對不對?”

    “是啊,我來這裡就是要見你。”

    “可是看看你現在的樣子,你和我有什麼區別?當年你要殺我,因為我是鬼,現在你自己也變成鬼了,這就是橘政宗留給你的禮物麼?”

    “是啊,也許是我這輩子收到的……最好的禮物。”

    源稚生抵達神社的時候,神官首領將金漆的木盒子交到了他的手中,鑰匙據說早就給源稚生了。源稚生沒費什麼力氣就想明白了,鑰匙藏在橘政宗所鑄的那柄“神切”的刀柄裡,難怪這柄刀入手的時候他聽見刀柄中有什麼東西叮噹作響。去見繪梨衣之前,在寂靜的後殿中,他獨自打開了那個木盒子,裡面是由液氮冷卻保存的石英玻璃管,管中是半凝固狀態的黑紅色液體。橘政宗沒有留下任何信件或者說明,但源稚生已經明白丁盒子裡所藏的是什麼。多年之前,當橘政宗還是邦達列夫的時候,他從列寧號的底艙中收集到了這珍貴的胎血,比起王將的進化藥,這才是最猛的猛藥。

    但是飲下這猛藥之後,他就再也無法回頭,他生來血統就已經是極限,再向前進化一步就會失去控制,就會變成鬼。

    源稚生關閉了冷卻系統,靜靜地等著這管鮮血恢復活性,在那幾分鐘裡他想到了櫻井明,還有被他清洗的那些鬼,真是嘲諷,最強的斬鬼人和最強的鬼,最後是同一個人。

    他又想起櫻井明臨終時說的話,他這個天照命的光,照不亮櫻井明的黑夜,那麼就化身為鬼好了,那樣才能到達鬼的世界,斬斷鬼眾的宿命。

    他把龍血倒進一瓶烈酒之中,一飲而盡。
超級七七 發表於 2015-3-19 12:50
第二十章 漆黑之日
     

    東京都,成田機場,車流從高速公路出口一直堵到候機大廳。

    港口在海嘯來襲的第一時間就不堪使用了,出入城的高速公路也已經被車流堵死,逃離東京的唯一通道就是空港。人們一邊趕往機場,一邊給各種訂票機構打電話,但無論航空公司的白金卡客戶還是旅行社的VIP都買不到票,所有機票都在海嘯襲來後的幾分鐘內售空。每一架飛機都是滿載起飛,機艙裡塞滿了客人,行李艙裡塞滿了從各大政府部門運來的機要檔,保存在皇宮中的珍貴文物也被裝箱運來。很多人都是只帶著隨身的小包飛離東京,大量的行李被棄置在候機大廳裡。

    人們用最後的理智來守護日本人奉行的“禮”,沒有人喧嘩,也沒有人插隊,人們手持登機卡在安檢通道前排隊,每張臉上都寫滿了喪亂。父母緊緊地把孩子摟在身前怕他們跑丟了,此刻如果有孩子在人滿為患的候機大廳裡跑丟,那肯定是再也找不回來的。

    隨處可見老人在送別子女,丈夫在送別妻子,送別的人隨著隊伍移動,依依不捨。不是每個家庭都能買到足夠全家人逃離的機票,這種時候就得有所取捨,老人的生命所剩不多,花費機票讓他們離開是不太值得的,於是在第一時間被捨棄;丈夫有力氣,在災難中逃生的機會比妻子大,所以妻子優先上飛機;一家有兩個孩子的話往往足年紀大的孩子得到機票,因為他已經能夠照顧自己,即使成為孤兒也能承擔起繁衍家族的使命。送別的人都努力地笑著,說些鼓勵的話,卻在親人消失在安檢通道的盡頭時忽然流下淚來。

    無數緊握的手被保安強行扯開,戀人們隔著玻璃親吻告別,淚水和口紅一起印在玻璃上。

    上杉越默默地看著這一幕幕的生離死別,只覺得被那沉重的絕望壓得喘不過氣來。登機的人還以為留下來的親人有機會倖存,只有上杉越知道這場災難的本質,這時候選擇把機票讓給親人就等於選擇死。

    但他沒法說出這個真相,否則最後的理智也會崩潰,多數人都會在死亡的恐懼下放棄克制,人們會為了登上飛機而暴力相向。

    “上杉越先生麼?我是成田機場的海關官員綾小路熏。雖然您是搭乘私人飛機,但是也必須走海關和安檢程式,請跟我來,我帶您從貴賓通道清關。’’苗條幹練的女孩接過他手中的旅行箱。

    這種時候日本人也還是一板一眼,沒有人想到要去沖貴賓通道。上杉越想,要是換了在巴黎,男男女女早就玩命地吻在一起,還會有瘋子揮舞著手槍為他的愛人打劫一張機票了。

    “謝謝。’’上杉越看了綾小路熏一眼,這麼漂亮的女孩子,這種時候還恪守職責送他上飛機,卻不知道她自己已經沒有登機的機會了。

    “快點!”綾小路熏壓低了聲音,“局面隨時都可能失控,到那個時候貴賓通道就沒用了。’’

    其實綾小路熏何嘗不知道,作為機場工作人員她自己卻沒有一張登機卡,但她強迫自己不去想,她沒時間害怕,她得抓緊時間送盡可能多的人走,就像那時候黑道封鎖了海關大廳,她想放昂熱離開。

    上杉越到達貴賓通道的時候還是引發了一些騷動,普通通道前人滿為患,貴賓通道前空蕩蕩的,海關官員領著一個孤身老人辦通關手續,不由得讓人懷疑這個老人的身份,皇室成員?落荒而逃的首相?有人開始叫喊說這不公平,有人向上杉越投擲空的礦泉水瓶。上杉越低著頭,任憑礦泉水瓶砸在自己身上,什麼話都不說。他沒什麼可說,他不是皇室成員也不是首相,但他確實育某種義務去保護這個城市這個國家,但現在他已經放棄了,他這是落荒而逃。

    “您……您的護照是昭和年間辦的!這樣的護照已經能進博物館了啊!”給上杉越辦手續的海關官員急得滿頭大汗,“我這裡查不到您的護照號!”

    上杉越用的是一張極老的護照,他辦這張護照的時候海關還未使用電腦系統,所以系統中沒有這張護照的記錄,海關官員在放行和阻攔之間猶豫,他也搞不清楚用這樣的護照登機是否合法。

    上杉越扭頭望向綾小路熏求助,卻發現這個女孩正默默地掃視著人群,似乎在人群裡找尋著某個人。

    這個時候綾小路熏竟然還想在人群裡找尋那位跟黑道淵源很深的外國老人,想知道他有沒有趕來機場。因為那個老人的緣故,她的審美在最近這段時間出現了變化,朋友們都說她變成了一個老年控。

    她並不知道眼前這位貴賓就是昂熱安排離開東京的,命令是以東京都政府的名義下達的,她只是履行職責。她倒不是對昂熱有什麼樣的感情,只不過在這個天崩地裂的時候,想把東京城裡最美好的東西都打包裝上飛機運走。

    上杉越這邊的問題還沒解決完,普通通道那邊又出了新的麻煩,一個小女孩抱著她的貓哇哇大哭起來,因為安檢人員告訴她不能帶貓上飛機也不能托運。這種時候行李艙裡塞的都是國寶和機密檔,別說是一個小女孩的貓,就算是天皇家的貓也未必能有登機的待遇。小女孩哭完了又跟媽媽再三保證自己會把嚕嚕抱得好好的,嚕嚕可以跟她坐一個座位,媽媽氣得直罵她,他們家就這一張登機卡,媽媽自己也沒有。可機場是不能允許這種事情發生的,一隻貓不算什麼,可是如果貓放行了,後面就會有人抱著拉布拉多犬上飛機。

    後面排隊的人也煩躁起來,為了一隻貓的事情堵塞了安檢通道,這時候時間就是人命。小女孩怯生生地看著那些討厭她的大人,緊緊地抱著她的小貓。看起來她也是從小養尊處優的孩子,被所有大人寵著,從沒有體會過被所有人責難的感覺,在聚得越來越密的大人群裡,她像一塊小小的礁石那樣孤獨。

    那只貓也是個慫貨,在人群中嚇得尾巴都粗了,只知道蜷縮在小女孩的懷裡,諂媚地舔著主人。如今這個世界上,只有這個人類想要它活下去。

    小女孩忽然舉著自己的小貓給安檢人員,還有自己的登機卡:“那我把我的機票讓給嚕嚕。”

    人群沉默了幾秒鐘,罵聲再起,在大人看來,這是小孩子用來耍賴的另一種方式,有人說那就讓貓上飛機把她留下,有人說叫保安來把她和那只貓分開。這不是多愁善感的時候,更不是愛護動物保護動物的慈善晚宴,役有人願意為一隻貓多花哪怕一秒鐘。

    只有上杉越感覺到了針紮般的疼痛,在人群的縫隙裡他看見了小女孩的眼睛,驚恐、淚水和祈求同時出現在孩子的眼睛裡,上杉越知道她真的是很害怕,但沒法放棄她的貓,也許她在耍賴,也許她真的要把登機的機會讓給她的貓。大人是很難理解孩子的想法的,大人的世界裡有各種各樣的東西,有煙有酒有女人有盛宴有時裝,孩子的世界裡只有區區幾件東西,陪她睡覺的玩偶,陪她度過那麼多時間的貓,所以她不願意放開那只貓,就像父母不願意放棄孩子那樣。

    每個人的生命都很短暫,在你的一生裡,有幾個人能陪你那麼多年?

    上杉越的電話響了,他接了起來,這種時候居然還有人打電話給他,他的電話號碼沒幾個人知道,通常只有送麵條和豬骨的夥計才會給他打電話。

    “到機場了麼?”電話裡傳出昂熱的聲音,背景聲是狂風巨浪。

    “到了到了,我在海關辦通關手續。”上杉越舔了舔嘴唇,“謝謝……謝謝你昂熱,我知道我讓你失望了。”

    “失望個屁,我對你本來也沒抱什麼希望。’’昂熱冷冷地說,“我有件事,本想離開日本了再跟你說,不過想了想,還是現在告訴你吧。根據我們的情報,你可能有兩個兒子!’’

    上杉越呆住了,一瞬間腦海徹底空白,女孩的哭聲、人們的斥責聲、小貓的喵喵聲,什麼聲音他都聽不見。怎麼會?哪裡來的兒子?自己孤獨了那麼多年,已經放棄了人生,這時候卻冒出兩個兒子來?

    “你沒聽錯,你有兩個兒子,就在東京,但你們彼此都不知道對方。’’昂熱重複。

    “是……由衣生的麼?’’靜了好幾秒鐘,上杉越輕聲問,聲音劇烈地顫抖,全然不像是他自己說出來的話。

    “由衣?’’昂熱倒是怔住了。他想過上杉越知道這個消息之後的各種反應,但是由衣是什麼東西?由衣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不是由衣生的?那是……千代子?’’上杉越猶豫著報出了另一個名字,昂熱這才想明白由衣是個日本女人的名字。

    “千代子又是什麼東西?’’昂熱驚怒。

    “那……多鶴?富枝?’’上杉越絞盡腦汁回憶著,“總不會是芳子吧?”

    “你這個老王八蛋!你這些年不是號稱過著禁欲的孤獨生活麼?不是號稱寧死不結婚就是不要生下帶皇血的後代麼?由衣是怎麼回事?千代子是怎麼回事?多鶴、富枝、芳子又是哪裡冒出來的?是你跳老年交誼舞的舞伴麼?是你廚師訓練班的老同學麼?還是你在歌舞伎町找的廉價老女人?”昂熱在暴怒之下槽技全開,“你不是全身器官衰退麼?腎功能怎麼沒衰退呢?”

    “喂!不要侮辱我的朋友!她們都是有正經工作的女性!”

    “什麼正經工作?勾引拉麵廚子的正經工作麼?”

    “居酒屋老闆娘……喂喂!我可沒有騙你,我是說我這些年過著孤獨的生活,可孤獨的男人不都該去居酒屋排解排解麼?我都有用避孕措施……你剛才說我有兒子,我有兒子?”

    “只是猜測,不過可能性很大……”昂熱輕聲說。

    “他們……他們的名字……告訴我他們的名字!他們長得像我麼?他們過得好麼?還有……他們的媽媽到底是誰?”上杉越的手在抖,他幾乎握不住那台小小的手機。

    父親和自己的教訓在前,這些年上杉越一直在跟自己說皇血是帶來詛咒的東西,留給後代只是把詛咒留給他們,所以他從未憧憬“兒子’’這種東西,也沒想到這東西真有降臨的那一天,他會緊張到這種程度,就像是父親在產房外等待第一聲啼哭的心情,他迫切想知道生下來的是什麼,想看到他們,卻又懷著畏懼。

    這些年他們怎麼過來的?誰在照顧他們?他們吃沒吃過窮困的苦?有沒有被人欺負過?走沒走過彎路?有沒有愛上什麼女孩?會不會不知好歹地去混了黑道,像街頭那些無知的混混一樣荒廢人生?

    無數疑問從上杉越的心裡冒出來,仿佛噴珠濺玉。

    他不可能想到自己的兒子真是黑道,而且是黑道的君王們,他們豈止不會荒廢人生,他們的人生簡直在熊熊燃燒。

    昂熱不知道怎麼回答,所以短暫地沉默了。

    “喂喂!昂熱!昂熱!”上杉越失態地大吼。

    手機裡就此沉默了,通話中斷了,同一刻地面再度震動,新一輪的震波襲擊了東京,所有人都被掀倒在地。上杉越在地面上爬行,抓著手機想要回撥,卻發現手機裡根本就沒有昂熱的來電號碼。

    那個瞬間的猶豫,該說的話終究還是沒能說完。

    昂熱默默地摘下耳機。他們乘坐的直升機抵達海螢人工島的上空,正在疾風中巨震。海螢人工島距離東京約十公里,火山爆發又導致了磁場紊亂,雖然用的是直升機上的遠端通訊設備,但他也沒能跟上杉越講完那個電話。

    海螢人工島是一座人造浮島,用於連接東京灣跨海高速公路,它的東面是跨海大橋,西面是十公里長的海底隧道。這是東京灣的最後據點,一旦屍守潮越過人工島,前方再也沒有能阻擋它們的東西。

    探照燈在海面上照出了巨大的圓形光斑,被照亮的屍守潮正在越過那座人工島。它們是比死侍更可怕的東西,死侍還能說是一種生命,屍守卻是煉金術締造的活動屍骸。

    親眼目睹屍守的狂潮,昂熱才決定要給上衫越打那個電話,屍守潮遠比他想像的更密集,他有點懷疑自己回不去了,但不想讓這個秘密隨著自己一起被屍守吃掉。可該死的磁場紊亂,上杉越最終也只是知道他有一對雙胞胎兒子,卻不知道兒子們姓甚名誰。不過這樣也好吧,跟昂熱比起來,源稚生和源稚女的存活率只怕更低,何苦把這麼悲傷的消息告訴一個父親呢?就讓上杉越這麼飛往法國也挺好,反正那麼多年來他一直以為自己是個鰥寡孤獨。

    昂熱並不太相信詛咒這種東西,他是那種要斬破命運的男人,可當他覺察到上杉越和源稚生可能是父子的時候,還是覺得被某種類似命運的東西擊中了。就像上杉越那個棋聖父親說的那樣,皇血真的是被詛咒的血統,繼承了這種血統你就繼承了力量,但從此與幸福永別。從作為生育機器而死的棋聖,到鰥寡孤獨的上杉越,再到源稚生、源稚女這對生就的宿敵,每個繼承了皇血的人都在痛苦中掙扎。所以昂熱無論如何都不願意讓上杉越死在日本,他為這種悲劇的命運感到憤怒,決定幫上杉越完成最後的心願,至少讓他活著再看一眼母親當年給他講故事的那座教堂。

    岸基作戰平臺緩緩地下降,落在海螢人工島的邊緣。所謂岸基作戰平臺是由三聯裝高速機槍、爆破榴彈炮、單兵導彈和裝甲外殼組成的防禦單元,投放在海岸線上,用來壓制敵人的登陸作戰。除此之外,他們還有大捆的輕重槍支,加起來足夠武裝一個突擊連。這樣的武裝也許能打爆一艘兩栖登陸艦,但跟他們面對的敵人相比,這些武器的攻擊力跟兩千年前熱那亞弓箭手使用的弩弓一樣,是可以忽略的。最麻煩的是屍守潮根本不受海螢人工島的影響,它們在人工島前一分為二,仿佛海潮被礁石破開。

    他們來晚了,半數的屍守已經越過了人工島,就算他們能在人工島上構建無法突破的工事,也不過阻擋一半的屍守,而另一半的屍守已經可以把東京化作死城了。

    昂熱把七宗罪扔給楚子航,把火箭筒扔給愷撒:“我聽說加圖索家製成了焚燒之血,必要的時候別不捨得用。”

    “我手裡只有兩發,要是有兩百發還有點希望。”愷撒挑了挑眉,“這種情況下校長您還是決定試試?”

    “開什麼玩笑?源稚生說要變成釘子把神釘死在紅井裡,我沒法釘死屍守潮,還算是卡塞爾學院的校長麼?’’昂熱淡淡地說。

    “倒不是質疑校長您作為亡命之徒的勇氣,只是這種情況下我們阻擊屍守潮的任務已經算是失敗了吧?”

    “把你的獵刀借給我。”

    愷撒把狄克推多扔給昂熱,昂熱已經撓起了袖子,他猛地拉開艙門,用狄克推多的刀鋒割過自己的靜脈,下刀很重,血花在狂風中破碎。

    幾乎同時,正在跟潮水搏鬥的屍守們抬起頭仰望天空,瞳孔中燃燒起金色的火焰。幾秒鐘之前它們根本不關注懸停在空中的直升機,在神的資訊素的誘導下,它們一往無前地奔向東京,即使是鮮活的血肉在旁也不會讓它們分心。但現在它們全都被直升機吸引了,直升機在空中緩慢地巡弋,它們就整齊地轉動頭部,如同向日葵隨著太陽轉動那樣。可那些向日葵是一張張蒼白破碎的人臉,被它們注視就像是活人掉進了地獄裡被鬼魂們圍觀,愷撒下意識地按住槍柄,楚子航的骨節爆發出脆響。

    已經越過人工島的屍守們也遊回來了,它們默默地望著天空,像是朝聖的信徒。

    愷撒想起來了,這不是他們第一次看見這種景象,源稚生的鮮血對於死侍也有類似的吸引力。只不過源稚生的鮮血充其量只能夠吸引周邊死侍,而昂熱的鮮血似乎有著壓過神的資訊素的誘惑力。

    “校長,看起來它們覺得您很好吃……’’愷撒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昂熱的血統也是S級,不可謂不優秀,但皇是混血種的巔峰,超越規則的怪物,昂熱的血統怎麼可能超過源稚生?

    “是的,這件事不要對任何人說。”昂熱用繃帶纏緊受傷的手腕,“我也不清楚這是為什么,但我的鮮血對於死侍有著致命的誘惑力。我試著研究過自己的血液,但是沒什麼結論。”

    “這世界上怪物還真多啊。”愷撒說,“好吧,現在我們吸引住它們了,我們該怎麼?”

    “在它們瘋狂之前,進岸基作戰平臺裡去!”昂熱在腰間掛上速降繩索,躍出了機艙。

    他的降臨徹底引發了屍守群的饑渴,嬰兒哭泣般的嘶叫聲壓過了海潮聲,成千上萬的屍守抓著彼此的身軀,擺動著能夠打碎生鐵的長尾,不顧一切地湧上海螢人工島。

    愷撒操縱著那架沉重的三聯裝速射機槍,面對那些越來越近的金色眼瞳,死亡的腥風令人作嘔,心臟劇烈地跳動,似乎要撕裂胸膛。楚子航把單兵導彈扛在肩上,瞄準屍守群的中心,沉默不語。他的殺胚本色在這一刻暴露無遺,屍守群已經進入單兵導彈的有效射程了,但他仍然不急於發射,他希望那些兇猛的不死生物能把隊伍排得更整齊一些。昂熱操縱著爆破榴彈炮,準星在屍守群中遊移,論殺胚程度校長並不亞于楚子航,他在考慮第一炮爆開哪一個頭顱。

    “當年斯巴達國王列奧尼達帶領300勇士在溫泉關面對波斯國王薛西斯的50萬人時,就是這種感受吧?”愷撒喃喃地說。

    “是啊是啊,我整個人都斯巴達了。”昂熱也喃喃地道,“真沒想到情況這麼糟糕知道就不來了。”

    短暫的幾秒鐘沉默後,愷撒和楚子航對視一眼,連楚子航這種面癱都笑了,昂熱的唇邊也掠過一絲笑意。

    是的,這就是溫泉關,在人類幾千年的歷史中,秘党永遠死守在這道溫泉關前,把無數龍族君主的野心埋葬在這個關隘前。早在他們加入秘黨的那一刻起,他們已經清楚自己將要承擔的是什麼樣的使命。既然已經認可了自己的使命,也清楚了可能為之支付的代價,那麼自然是期待場面越宏大越好,尤其是愷撒這種愛熱鬧的。眼下的場面就很好,非常宏大,也壯烈之極,和加圖索家的華麗家風很配,愷撒很滿意。

    昂熱緩緩地扳下發射擎,第一發爆破彈離開炮膛的時候,速射機槍和單兵導彈也發出了耀眼的火光。烈火和金屬瀑布瞬間覆蓋了屍守群,無數蛇影在爆炸的氣浪中升空。氣面大樓。

    “我……我我……我說東京都政府已經在組織救援了可以麼?就說請大家放心救援很快就會到來?”東京都知事小錢形平次緊張得滿頭大汗,“我還能說點什麼別的麼?救援很快就會來這種話聽著很虛啊,民眾能相信麼?”

    從海嘯侵入東京直到現在,空襲警報已經拉響了很多次,但始終沒有一位足夠重磅的人物站出去對民眾說話。跟首相官邸的聯絡徹底中斷,首相生死未卜,天皇一家已經從避難所轉移到飛機上,總不好在離開日本的飛機上發表鼓勵民眾堅守待援的通告,最終這個責任還是落在了小錢形平次身上。知事先生一直在為這個做練習,作為政壇的演技派,他也就能幹這個了。他已經喝了兩瓶燒酒和三罐啤酒,為的是壯膽,他很清楚這只是一場表演,除了鼓勵他沒法給民眾任何東西。但合適的表演可以帶給民眾信心,演砸了就會引發全城騷亂,他小錢形平次就是日本的民族罪人。

    政黨大佬在幾分鐘前又補了一個電話,說要是成功地調動民眾信心,就力保小錢形平次代表政黨競選下屆首相。演砸了?雖然不至於死啦死啦的,但從此失去政黨的支持還是確定無疑的。

    對於森隆子那種級別的政治家來說,個人失去政黨支持還可以忍受,畢竟家大業大,後輩中還會湧現出精英來。但對於小錢形平次這種三線政治家來說,沒有政黨的支持是爬不上東京都知事的寶座的。他甚至算得上貧窮,這麼多年都沒能還清房屋貸款,如果失去在政壇的地位,他的生活都會成問題。他也沒法指望後輩,他只有一個女兒,女兒很難繼承小錢形家的政治地位。

    “確實還不夠,得有些針對性。”櫻並秀一幫他整理思路,“對抗災害我們確實做不到什麼,但城裡現在有黑幫趁火打劫,斥責黑幫的行為,轉移民眾的注意力也許是個辦法。”

    “那個黑幫叫什麼來著?”

    “猛鬼眾,他們的首領被稱作王將。”

    知事先生想了想,清了清嗓子:“你看這樣怎麼樣……在東京遭遇史無前例的大災時刻,一切趁火打劫的暴力行為都被視為對國家的犯罪,我鄭重地警告猛鬼眾及其首領王將,你們的罪行將面臨法律的制裁!正義也許會晚到,但是遲早會到!你們有膽量搶劫和殺害民眾,你們有膽量來找我麼?我是東京都知事小錢形平次!我現在的辦公室在東京都氣象局大樓!我在休息室等你們!”知事先生憋出這番豪言壯語之後,又萎了下來,“我再拍拍桌子、瞪瞪眼睛,民眾也許會覺得比較有力度?”

    “我們眼下的地址還是不要說了吧……他們沒准真的會來,這可不是普通的黑幫,是地道的瘋子。”櫻井秀一無奈地說,小錢形平次故作威猛,但是在他聽來外強中乾。

    “那……我說讓他們等著小錢形平次親自登門拜訪?”

    櫻井秀一沉吟片刻:“義憤填膺並沒有錯,威脅暴力分子也沒錯,就是還缺點震撼靈魂的東西。”

    “什麼才是震撼靈魂的東西呢?”知事先生急得直撓頭。

    這時,放在桌上的手機響了,是小錢形平次的手機,他看了一眼號碼,眼角忽然抽搐起來,那是他家中的號碼。小錢形平次的住所距離新宿區不遠,能夠聽見遠處斷斷續續的槍聲,換而言之,那是危險區域。從離開家到現在,他都處在惶恐不安的狀態中,既不知道怎麼救東京,也不知道怎麼挽救自己的政治生命,這時候才如夢初醒地想到家人。

    “光子?光子麼?光子別怕,我是爸爸,快點躲到高的地方去,千萬別站在外面……’’櫻井秀一不便偷聽知事的私事,自覺地站得遠遠的,但他畢竟是個混血種,聽覺比常人強出幾倍,隱約可以聽見話筒中的抽泣聲。

    在公眾面前小錢形平次是明星政治家,日本未來的希望,在女兒面前他才會表現出一個中年上班族的樣子,沒什麼大能耐,但很寵愛女兒,又希望她有出息。櫻井秀一也知道小錢形平次的情況,說是明星政治家,其實是政黨捧出來的新人,為了獲得各方的支持,在黨內總是卑躬屈膝的,靠有限的政治獻金生活,一直很想送女兒去國外讀書,可資金捉襟見肘不得不私下裡求助於一些大商社的老闆。

    如果小錢形平次是一位實權派的領袖,此刻大可以派出直升機或者汽艇去接女兒,但他不敢動用國家資源,生怕惹上麻煩,只能用些無意義的話安慰女兒。

    放下電話的小錢形平次似乎酒醒了,臉上添了幾分肅煞:“都當上知事了,卻連女兒都保護不了。秀一你說得對,我不能只是作秀,我得說些能震撼靈魂的話,我想現在東京城裡像我一樣的父親不止一個吧?我感覺到市民們的心了,開始直播吧,我沒問題的。”

    他又開始默默地喝悶酒,原本他喝酒是為了壓驚,現在他越喝越像個要上戰場的武士。

    技術官把視訊訊號接入全東京的電視螢幕的時候,知事喝完了整整一瓶燒酒,穩穩地把酒瓶放在桌上,櫻井秀一立刻收走了這東西,以免它出現在螢幕上。

    “在這個災難的夜晚,我,小錢形平次和大家一起,為了東京而努力。’’知事的聲音低沉,散發著罕見的男性魅力,不愧是五星政客四星演員,開場白就樹立起了負責男人的形象,櫻井秀一暗暗叫好。

    “我非常理解在這個時刻市民們的無奈,我也很無奈。我有一個女兒叫光子,她今年十八歲了,很膽小,還留在家裡等我。我的妻子過世很早,只有我們父女相依為命。’’知事歎了口氣。

    櫻井秀一心說雖然是很真誠,但未免有點太低落了,只怕會影響民眾的信心,於是急忙寫題板給知事看,是“強氣”二字。

    知事微微點頭,意思是我明白了:“但我還是決定在這裡坐鎮,為東京的安危一搏,和我一起作戰的還有整棟樓的技術人員和東京都氣象局的各位官員,他們都選擇留下。”

    攖井秀一心說某些人不是選擇留下,而是直升機被校長廢掉了,他們無路可逃。

    “說真的我很擔心光子啊,她那麼年輕,沒見過很大的世面,還挺漂亮。”知事的聲音有些哽咽,“我的家住在新宿區旁邊,武裝的黑道分子趁著災難打劫,槍聲連連,光子哪裡見過那種事情呢?”

    櫻井秀一使勁把“強氣’’的題板舉高,可知事已經不看他了,自顧自地說了下去:“我簡直無法理解那些趁火打劫的人,你們……你們能夠理解東京城裡千千萬萬父親的心麼?”

    “某位號稱王將的先生,恐怖分子王將!聽好了!我是怎麼稱呼你的?恐怖分子王將!你做得過分了!不要指望我小錢形平次會屈服在你的淫威下!也別想逃避法律的制裁!更別想跟我提條件!我發誓要把你送上絞刑架!親手絞斷你的脖子!’’知事忽然變了臉,渾身散發出懾人的殺氣,狠狠地把酒瓶砸在會議桌上,拍案而起,紅著眼睛,像頭暴怒的公牛。

    櫻井秀一心說壞了,這是酒勁上來了!

    知事站起身來,一腳踩在桌上:“這個時候還有人關心一下民眾麼?那些平時道貌岸然的政黨領袖,自己坐著私人飛機逃走,用政治生命來要脅我讓我留下!事到如今我還會在乎政治生命麼?別他媽的小看我!我告訴你們這些老東西!從政那麼多年來,我一直在你們的威壓下過活!各大財團的要求我得滿足!黨內幹部要隸我加工資!我像狗一樣舔你們的腳丫!告訴你們!我已經厭倦政治了!但我還是要留下來!為什麼?我的光子還在東京,我沒有飛機送她走,那我也不走!還有王將,我已經為你們設計好結局了!’’知事指著攝像機,唾沫飛濺,“我要把你和你的同夥全部都吊死在東京塔上!赤身裸體地吊死在東京塔上!”

    “掐掉!掐掉!”櫻井秀一緊急叫停。最終小錢形平次還是把負面的消息傳遞給了民眾,要他傳遞正面情緒太困難了吧,在這個即將陷落的東京,哪裡還有正面情緒呢?

    “八嘎!八嘎!王將!來做男人的決鬥!”完全被酒精點燃的小錢形平次在掐掉信號的最後還試圖沖到攝像機前,好像那東西就是王將,他要掐住那惡徒的喉嚨。

    被櫻井秀一強行拉開之後,小錢形平次無力地坐在沙發上,垂頭喪氣。被酒精燒昏的腦袋略略清醒了一些,他意識到自己說錯了,但是覆水難收。現在全東京的人都知道知事先生已經黔驢技窮了,他沒有能力救東京,沒人能救東京,只有無能為力的人才會做出那樣空洞的威脅。

    海螢人工島,昂熱從一名屍守的心臟中拔出折刀,沉重的身軀轟然倒下,傷口中流出墨一樣的黑血。

    楚子航左手提著長刀,右手從刀匣中拔出漢八方古劍,這柄劍的名字是傲慢。他踩著水前進,雙手長刃旋舞,把撲過來昀屍守攔腰斬斷。七宗罪是為了屠殺龍王而製造的武器,用來切割屍守的身體就像燒過的利刃切開奶油。七宗罪中的弧刀和亞特坎長刀則在愷撒手裡,他大吼著踏步上前,每一步都斬斷一名屍守。暗金色骨骸在他們的腳下堆積起來,如果不是海潮在不斷地沖刷,骨骸早已堆積如山。

    岸基作戰平臺在最初的幾分鐘裡曾經爆發出驚人的威力,但它的問題很快就暴露出來了,它對前方的殺傷力是毋庸置疑的,但屍守從四面八方湧上了人工島。

    他們只能引爆岸基作戰基地中的彈藥,帶著輕重武器撤往人工島的中心位置,人工島上隨處可見被海水反復沖刷過的車輛和集裝箱,他們在這些障礙物的空隙間奔跑,偶爾反擊追上來的屍守。

    他們並不是來跟屍守潮作戰的,他們只是要爭取時間,直到直升機把精煉硫磺炸彈送來。

    狂潮鋪天蓋地地拍打過來,每次都把幾輛汽車拖入大海,人工島在搖晃,汽車們互相撞擊,發出刺耳的聲音。

    屍守群從四面八方蜿蜒著游向人工島的中央,有的爬上吊車,從高空中墜落,墜向他們的頭頂。楚子航舉起長刀格擋,震開從天而降的屍守,把這個灣鱷般的生物彈向空中。愷撒隨之躍起,亞特坎長刀在空中劃出巨大的弧光,屍守再次墜落的時候恰好墜在弧光上,刀鋒從縫隙中斬斷了它的脊骨。昂熱反手把折刀插進屍守的心臟裡,觶決了這個危險的敵人。

    完美配合的關鍵在於昂熱的“時間零”,在昂熱的領域中,屍守的行動看起來就像是慢動作,他們像是在刀鋒中跳舞那樣閃過屍守的攻擊,有時俯仰有時躍起,很多時候利爪距離他們的心臟或者咽喉只剩幾釐米,但最後倒下的總是屍守。經歷了這樣的戰鬥,愷撒和楚子航才真正理解昂熱的可怕,時間零並非最危險的言靈,但在昂熱純熟的運用之下,連子彈的飛行看起來都慵懶了。昂熱不是沒有破綻,但他快到敵手根本看不到他的破綻。

    楚子航再次釋放了“君焰”,火焰龍卷橫掃寬闊的高速路,把屍守群化為熔岩色的骷髏,一瞬間海潮化作的暴雨都被汽化,人工島上空籠罩著濃郁的白色水霧。

    如果只有昂熱沒有楚子航,他們也已經被屍守群淹沒了。愷撒說得沒錯,楚子航雖然討厭,但不是沒有用處,帶著他,就等於帶著免費炸彈。

    楚子航劇烈地喘息著,單膝跪地。君焰對身體的負擔極大,連續引爆之後他像是被抽空了似的。一隻屍守憑藉本能覺察到楚子航是這群獵物中最虛弱的,它貼著地面遊動,距離楚子航極近了才像眼鏡蛇那樣猛地仰起頭進攻。楚子航下意識地後仰,愷撒倉促間來不及反應,擲出弧刀把屍守的尾巴釘死在地上。可屍守在身長用盡的情況下又猛地掙出一截,整個牙床外翻,咬向麓子航的咽喉。愷撒和楚子航都忽略了一點,這東西生前就不是人類,它的骨骼結構跟人類完全不同,它能像某些爬行動物那樣把整個下顎都吐出去!

    最後的一瞬間,昂熱把刀遞進屍守的嘴裂中,憑藉它自己咬過來的大力,刀鋒沿著嘴裂切掉了整個下頜。昂熱刀刃翻卷,切斷了它上顎的獠牙,回手一刀紮進它的腦顱,結束了這個不死生物的表演。

    他們擊退了新一輪的圍攻,但是不需要多久屍守群就會再度逼近。整座島已經被海水淹沒了,潮水的餘波能波及中央廣場。站在幾寸厚的海水中,昂熱用襯衣袖子擦了擦折刀的刀刃。

    他們退到了島中央的燈塔下方,這是最後的據點。潮水在車輛之間奔流,白色的浪花拍打著燈塔的基座,屍守們的骨骸順著退潮的水去向黑色的大海。他們堅持不了多久了,也許沒機會離開這座人工島。愷撒從懷裡摸出雪茄盒來,分給昂熱一支,他知道楚子航不抽煙。

    “還殺得動下一輪麼?”愷撒咬著雪茄,把焚燒之血裝入沙漠之鷹,是時候動用這件武器了,可這也是他們最後的強力武器了。

    “我想起你的結婚申請我還沒批准,作為有未婚妻的人,不覺得後悔來這裡麼?”昂熱問。

    “有點遺憾是真的,不過我媽媽對我說,男人要做到每一天都過得不後悔。”愷撒說,“我覺得我還是做到了,不來才會後悔吧?這種大開殺戒的機會可不多。”

    “說得挺好,早知道應該批准你的結婚申請,可郡時候覺得你是個混小子來著。”昂熱微笑。

    “這麼說的話,如果有機會回學院我的申請會被批准咯?’’愷撒挑了挑眉。

    “你在這種時候問這種問題讓我有種被趁火打劫的感覺。’’昂熱遙望著逼近的屍守群,從口袋裡摸出一個東西扔給愷撒。

    “什麼東西?”愷撤把玩著那個鱷魚皮的小盒子。

    “我的私章,回去之後自己在申請書上蓋章吧,把申請書交給副校長,他會幫你把剩下的事辦好。”昂熱拍了拍楚子航,“轉過身去。’’

    楚子航不知所以,但還是照辦了。

    折刀在昂熱的手心裡轉了一圈,合攏起來。他把折刀扔給楚子航,雙手從楚子航背後的“七宗罪”中拔出了“貪婪”和“暴怒”。暴怒是沉重的斬馬刀,而貪婪則形似蘇格蘭人用的直刃闊劍,這是七宗罪中形制最大的兩柄武器,青銅與火之王鑄造它顯然是要用來對付最大型的敵人。他們都聽見了那個沉重的呼吸聲,龐然大物在黑潮中露出了黑色的背脊,這一波的潮水格外的洶湧,是因為巨大的東西藏在潮水之下接近人工島。

    “不是吧?”愷撒喃喃。

    “看起來是。”楚子航深吸了一口冷氣。

    聲納掃描顯示在屍守潮後方有個體積巨大的目標,可能足有一頭藍鯨大小,也隨著屍守潮向著東京逼近,但屍守顯然不可能有那麼大的體積,裝備部猜測那可能是一艘在海嘯中被掀翻的漁船。但現在他們看清楚了,那是愷撒和楚子航在極淵深處見到的屍守之王,用龍的骨骸製造的屍守,高天原最大也最危險的守護者,它正在海水之下吐息,白色的水柱像是巨鯨噴出的。繪梨衣的“審判”重創了它,但沒能徹底終結它。

    楚子航看著手中的折刀,鹿角刀柄古老斑駁,刀背上有藤蔓雕花,刻著昂熱的名字。他曾經用這柄折刀刺進耶夢加得的心臟,如今再度握住它,很難說清心裡的感受。

    “幫我保存一下,’’昂熱說,“在這里弄丟可惜了。”

    “校長你這是準備交待後事?’’愷撒皺眉。

    “我可不是愛煽情的年輕人。雖然我不能肯定自己有絕對的勝算,但我還想活下去。”昂熱也皺眉,“我要做的只是擋住屍守群和那個大東西,你們要做的是設置炸彈,直升機來了!”

    愷撒也已經聽見了,他們乘坐的直升機還在天空中盤旋,又一架直升機正從遠處高速逼近,這種時候沒有什麼飛行員會冒險在狂風中飛行,除非迫不得已。不會有錯,裝載糟煉硫磺炸彈的直升機抵達了,問題是那東西必須手動設置,好在他們有楚子航,作為機電專家,設置延時起爆對楚子航來說不算難事,保護他的工作就只有落在愷撒的肩上。

    唯一的問題是校長留下來對抗那個龍形屍守,倖存率低到可以忽略不計。

    “別耽誤我的時間!你們越快設置好炸彈,我的機會就越大。我活了那麼多年,老朋友都死了,如果我死了就沒人能記得他們了,他們就真的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了,”昂熱雙手分開,巨大的武器割裂空氣發出刺耳的嗚叫,凝視著黑潮中越來越近的龐然大物,“所以我還不想死!”

    愷撒和楚子航對視一眼:“明白!”

    昂熱看了一眼遠處的愷撒和楚子航,直升機正把精煉硫磺炸彈的彈頭從空中卸下,看起來愷撒和楚子航是想把它固定在一台塔吊上。

    以楚子航的速度大約幾分鐘就足夠設置好炸彈了,畢竟機電方面的課程是由裝備部負責,楚子航的技術知識和裝備部是一個系統的。

    昂熱深深地吸了口氣。他知道自己沒有纏鬥的機會,必須迅速地擊倒龍形屍守,然後去跟愷撒他們會合。如果陷入了纏鬥,那他只有留下來充當牽制屍守群的靶子。他並沒有說謊,他很想活下去,只是算不出自己生還的幾率。不過好在他已經足夠老了,對死亡這件事很有平常心。

    海中的巨型黑影越來越近,昂熱無法明確判斷它的體格,也許十幾米,也許幾十米,在有史以來被記載的龍類中算是罕見的巨型種。對付這種級別的目標必須用到暴怒和貪婪,這是七宗罪中最暴力的兩柄,製造它們時所用的煉金技術已經超越了人類目前所知的。

    海潮撲到了燈塔下方,上千噸的海水湧向天空,巨大的黑影躍出水面,扭曲身體,天矯地進擊。古代的屠龍者面對龍的情形大概就是這樣,你的敵人鋪天蓋地,你的朋友只有手中手中的刀劍。

    時間零極致地釋放,在緩慢流動的時間中昂熱還來得及看一眼那古老的偉大生物,雖然只剩骨骼了,但它還是那麼美,美得無比猙獰。它的後背還覆蓋著堅硬的龍鱗,相對而言比較柔軟的腹部已經腐爛到蕩然無存,或者是白王血裔在獵殺它之後把它的腹部掏空了,只利用了它的骨骼。肋骨組成的骨籠中幾十幾百雙金色的眼睛同時睜開,那是藏在其中的屍守群,它們集體發出了嘶叫。

    龍的肋骨一根根舒展,如同花之綻放,數以百計的屍守從天而降,仿佛天空中的龍巢洞開。

    昂熱旋轉著揮舞暴怒和貪婪,暗金色的刀弧把所有空間封死,等著屍守們自己撞到刀列上來。兩柄武器在切割的時候產生了完全不同的效果,暴怒發出狂暴的吼叫,刀柄處浮雎的龍首睜開了雙眼,昂熱像是握著一條暴虐的活龍而貪婪幾乎是寂靜的,唯有昂熱才能感覺到劍柄上傳來的脈動,這柄直刃闊劍似乎有了心跳,它鋒利的刃毫不滯澀地破開屍守的肌肉和骨骼,令持劍者有種“滑爽’’的快感,隨著每一次斬切,它的劍身越來越紅,血脈般的紋路從劍柄向著劍尖生長,這些血脈貪婪地吮吸著屍守身體裡殘存的黑血,因為被它切割過的生物都會過度失血。貪婪的劍柄末端,龍首噴吐血流。

    昂熱發出震耳的吼叫,每斬出一刀就踏上一步,二天一流•二天曬日!

    他在日本的時候曾有一位好朋友,已故的劍道大師丹生岩不動齋,兩個人一起研究史上有“劍聖’’之稱的宮本武藏創制的“二天一流”。

    這是個很奇怪的流派,它的創始人一生擊敗過無數敵手,從無敗績,可它在劍道流派中卻非常不起眼,後人根本無法實現宮本武藏當年的雙手雙刀術。丹生岩和昂熱研究的結果是,所謂二天一流,其實只有一個訣竅,那就是力氣得足夠大,雙手各持一柄長刀亂掄。雙手握刀的力量無疑比單手握刀力量大很多,但雙手握刀的時候因為雙腕會在某些角度鎖死,所以總有砍不到的地方,亂掄就不一樣,360度全無死角,只要你力氣夠大。二天一流後來沒落不是因為劍術失傳,而是後代弟子中再也沒有宮本式藏那種天生力大如牛的漢子。

    之前跟犬山賀對戰的時候昂熱沒有用到這種刀術,因為這種風車般的刀術根本就不是用來對決的,它是一種戰場刀術,戰場刀術要面對的不是一個著名的兵法家,而是洶湧的人潮,你必須一刻不停地揮刀,用你無與倫比的天賦力量把兩柄武器化為一體,在腥風血雨中大踏步地上前。這是雙日淩空一般的豪烈斬切,被打斷就是死路一條,沖到主將身邊就砍下他的頭。

    主將就是那具龍形屍守,它正對空發出無聲的吼叫,它的聲帶已經在上萬年的時間裡腐爛成灰,但從那仰天嘶吼的姿態仍可以想像它活著的時候是何等偉大的存在。

    它的雙翼也只剩下黑鐵般的翼骨了。它以巨翼撲擊,嶙峋的翼骨割裂地面,如密集的刀鋒,屍守也無法抵禦這樣狂暴的攻擊,紛紛斷裂在翼骨之下。昂熱閃進翼骨的空隙中躲避,但另一側的骨翼再次撲擊下來,雙翼交替著抽出輻射狀的爪痕。屍守群仍在不停地往上湧,龍形屍守就像一位狂暴的將軍,一面驅趕著士兵們上去送死,一面炮火覆蓋陣地,每一批屍守湧到昂熱身邊,只是幾輪斬殺之後就被骨翼撲殺。

    昂熱渾身上下傷痕累累,他從未如此狼狽過,玳瑁框的眼鏡早在某一輪撲擊時就脫落了……好在他其實並不近視也不老花,只是需要那麼一副眼鏡掩蓋自己瞳孔中的鋒利……西服撕裂了,露出裡面雪白的襯衫;汗水和血水一起漫過他肌肉分明的後背,浸潤那帽“諸界之暴惡”的文身,猛虎和夜叉隨著他的肌肉起伏變得栩栩如生,好像要脫離皮膚撲出來和巨龍搏殺。

    但那對致命的刀劍也把骨翼砍得分崩離析。

    二天一流的二天,其實是指陰與陽,陰與陽合二為一就是混沌,那是純粹的力量,前面是鐵也斬破,前面是山也斬破,前面是龍也斬破!

    “這純粹是消耗體力來換時間!他這樣下去撐不住的!”楚子航伸手抓住一隻屍守的頭顱,用君焰把它化為灰燼,隨手把燃燒的骨骸碎片扔出去,在戰場上擋開了一片空地。

    炸彈已經固定在塔吊上,但設置還沒有完成。海水已經淹沒了人工島,街道上滾滾洪流,把他們跟昂熱分隔開了。

    “別回頭看!’’愷撒將沙漠之鷹抵在一隻屍守的額頭發射,“做好你的工作就行了!髒活兒由我來幹!”

    這座填海而成的小島搖搖欲墜,天空裡飄落不知名的碎屑,被君焰點燃了熊熊燃燒,化為炭一樣紅的暴雪,而腳下的海水不斷上升,愷撒所站的位置較低,水深已經沒了他的腰。

    楚子航把在君焰中燒得火紅的刀浸在水中淬火,發出噝噝的聲音,還是忍不住扭頭去看世界末日般的景象。

    不知多少次他夢見過北京城裡那座尼伯龍根的結局,差不多也是這樣的景象吧?在接他們的地鐵轟隆隆地駛離之後,那座孤獨的洞穴開裂,熔化中的鐵軌在地面上形成火蛇般的花紋,地裂沿著軌道肆意地延伸,不知去路的鐮鼬群在盤旋哀叫……只剩下素白色的夏彌和黑色的芬裡厄相對而臥,像是一對睡著的貓,火雨降臨在他們身上。

    他想著很多年前一個北京女孩買一張地鐵票來到一號線盡頭的蘋果園,下車之後沒有混入人流,而是獨自消失在幽深的隧道裡,經過很長很長的跋涉後她到達了尼伯龍根中心,登上月臺輕輕撫摸巨龍的眉骨。龍用舌頭,它身上最柔軟的一塊蹭著女孩的臉,他們無法擁抱但在目光交接中仿佛已經擁抱了幾個世紀。真是叫人難過啊,故事的開頭就是那麼一個遠離一切人的小世界裡,只有一對姐弟彼此擁抱;故事的結束仍只是他們兩個,和屬於他們的世界一起毀滅。

    已經沒時間想這些了,他轉身繼續設置炸彈的工作。

    骨翼漸漸支離破碎,龍形屍守開始用長尾橫掃。那根尾骨撕開空氣的時候發出沉悶的嗡嗡聲,那是超音速的亂流。昂熱的體力果然出現了問題,二天曬日的斬切無法繼續,這對曾經終結了大地與山之王的武器在他手中只能發揮很有限的威力。昂熱開始退後,他想誘使龍形屍守發起撲擊,撲擊會使這龐然大物失去平衡,昂熱就能借機攻擊它最脆弱的部位——腦部和位於腰部的巨大神經節。毀掉神經中樞後,即使是龍骨製成的屍守也會失去活力。

    但龍形屍守始終站在巨浪中用骨翼和尾椎攻擊,昂熱的武器和那根巨大的尾椎撞擊,只不過濺起星星點點的火光。

    是時候結束這種沒有意義的攻防了,昂熱忽然退回,把貪婪插進地面,只把暴怒提在手中。暴怒是一柄斬馬刀,他竟然單手握住一柄斬馬刀!

    他將這柄巨刃緩緩地插入刀鞘,刀鞘並不真實存在,是他構想出來的,位於左邊腰側。在狂暴的風雨中他站穩了,低頭看著刀柄,回歸到絕對的靜止。

    龍形屍守感覺到了對手散發出來的殺機,收回長尾,同樣保持了靜止。

    “阿賀,可惜沒能讓你看到這世上最快的居合!”昂熱輕聲說。

    他緩緩地側身,暴怒震動著發出長吟,無形的領域在擴張。那不是昂熱的領域,而是這柄斬馬刀的,它是煉金技術的產物,封入了活靈的屠龍聖器……它根本就是一件活著的東西!

    它的外形也在變化,刀身部分如熔化般延長,從原本的一米多長延展到接近六七米的驚人長度,表面籠罩著灼眼的烈光,原本平滑的刃口變作鋒利的齒刃,仿佛有無數龍牙從刀身裡凸出。

    它蘇醒了!或者說這才是它原本的樣子!它感應了昂熱的血統,突破了封鎖自己的禁制,以這樣長的刀刃,它才能切開那條巨龍的身軀,刺穿它的神經中樞。

    連路鳴澤也不曾把暴怒的這種形態激發出來。

    潮水拍擊在高臺下方,昂熱背靠燈塔,龍形屍守居高臨下地俯視他,白瓷般的眼瞳中發射出金色光芒。龍形屍守緩緩地退後,低頭吸入巨量的海水,全身枯朽的細胞都活化起來,乾癟的肌肉從骨縫中凸起,賁張的血脈在皮下浮現。它從木乃伊恢復為活著時的樣子,卻又背著只剩枯骨的雙翼和光禿禿的尾骨,敞開的胸膛裡可以看見那顆巨大的心臟在跳動。它的身上同時出現了生命和死亡兩種徵兆,被煉金術封鎖在骨骸中的生命終於掙脫出來,繁花般盛放,它再次以龍的姿態淩世,激發出熾烈的鬥志。

    它張開雙翼仰天怒吼,呈現出巨龍的憤怒相,而後猛地沖向昂熱。

    僅憑那巨鯨般的身軀它就能把高臺撞毀,但昂熱竟然同時發起了衝鋒,這個老人帶著那柄看似比他還重的巨刃,高高躍起!

    目視!吐納!鯉口之切!拔付!切下!

    因為不可思議的高速,刀在揮斬的中途消失了,只剩下一片濛濛的金色光華。居合極意,曾經在犬山賀手中出現的斬切被昂熱完美地重現了,但聲勢是犬山賀的百倍。犬山賀揮出這一刀的時候極盡寂寞,是在詩意地切割時光、白鳥或者女孩的眉宇;而昂熱揮出這一刀的時候極盡莊嚴,他揮出的是山與海,他站在高臺的邊緣把山一樣沉重的刀揮成海潮般的刀光。

    雖然自己也被屍守包圍,俚愷撤和楚子航還是克制不住地回望昂熱的方向,看著他在狂潮中向著百倍于自己的龍形屍守發起衝擊。

    所謂居合,就是在拔刀的瞬間釋放全部攻勢的神速斬,勝負只在一刀之間,龍形屍守撞擊在高臺邊緣,潮水形成十幾米高的白幕,昂熱的一刀把白幕生生地切斷,刀光撞擊在龍形屍守的面骨上。巨龍被震得後仰,以兩者的體重對比來看,這本該是完全不可能做到的事,但昂熱做不到的事情暴怒卻可以,那道刀光演化到最後,已經變成了沒有形體的狂龍。這是兩條龍之間的對決,暴怒形成的領域在和龍形屍守撞擊的瞬間產生了原因不明的爆炸,透明的衝擊波四散,造成的壓迫力不亞于龍形屍守的衝擊。

    龍形屍守倒塌在高臺上,身體依然站立在海水中。昂熱踏著高臺邊緣起跳,落在龍形屍守的頸部,以這樣的高度,世界跳高冠軍跟他相比不過是只努力蹦跳的狗熊。

    昂熱落在了龍頸上,這時的他已經不該稱作人類了,而是頭角崢嶸的凶獸,青灰色的鱗片覆蓋了他的身體,骨刺突破肌膚,臉上如同罩著青銅的面具。

    “三度……暴血!”楚子航驚呼。

    昂熱的暴血直接從第三度開啟,他的龍血在一瞬間佔據了絕對的優勢,將他提升到可以和純血龍類對抗的程度。楚子航早該想到這件事,他從獅心會的故紙堆裡找到了暴血的秘密,麗開發這項技術的人恰恰是獅心會的發起人們。那群開闢了秘党新時代的年輕人,昂熱是他們中的最後一個。難怪昂熱始終對他異常的血統變化保持沉默,因為昂熱自己也是同類!

    暴怒貫入屍守的頸部,準確地穿透脊髓。昂熱雙手緊握刀柄,踩著屍守的背脊奔跑,龍的椎骨一塊接一塊地在刀下崩裂,黑色的血漿在他背後沖天,仿佛一道黑色的帷幕如果路明非目睹這一幕,會驚訝地發現昂熱屠龍的手法跟路鳴澤極其相似,選取的目標都是龍類的神經系統,也都是用武器破壞龍類的脊骨,這一刻昂熱的身影和那個跳上芬裡厄後背的少年重合起來,連吼聲都如出一轍。

    神經系統受到重創,龍形屍守再也無法支撐龐大的身軀,眼看就要墜向海面,只能用強有力的前爪抓碎裂了的高臺,把沉重的身軀懸掛在高臺邊緣。海水漫過它巨大的身軀,昂熱在接近海面的地方找到了那個巨大的神經節,它是龍類的第二個腦部,如同潛伏在脊椎下方的巨大蜘蛛,粗大的神經纖維去向四面八方,指揮著龍軀的下半截。昂熱拔出轟鳴的暴怒,插入龍形屍守的腰椎,跟著一腳踩在刀柄上,透明的脊髓液噴湧而出。

    “老傢伙真是個瘋子啊!”愷撒看得目瞪口呆。

    他原本以為昂熱已經放棄了。電影裡總是這麼演的,老年人說著鎮定自若的話讓年輕人先走,保證說自己很快就會追上來,心裡想的卻是犧牲自己為他們贏得逃亡的時間,但電影定律在昂熱這裡完全不管月,他留下來面對那條龍,是真的想把那條龍殺了!這種遇佛殺佛遇祖殺祖的老瘋子,並不是那種喜歡搞悲情的傢伙,他說要趕來會合,大概也是真心的。

    “還有多久?’’愷撒大吼著問。

    “啟動程式已經輸入,正在測試,再有三分鐘!不!兩分半鐘!”楚子航也是吼叫著說話。

    昂熱的手已經化為尖銳的爪,他用這樣的手刺入龍的身體,一步一步地往上爬,他最後的目標在龍的頭頂,龍的大腦。

    龍形屍守也在做最後的掙扎,它已經失去了對下半身的控制,像是腰部以下癱瘓的病人,唯有強壯的前肢還能行動,它奮力地抓著高臺往上攀爬。這場決戰最後演變為一場攀登比賽,如果龍先爬上高臺,它就能返身撲殺昂熱,如果昂熱先爬上龍的頭頂,龍就只有任憑屠戮。昂熱的攀爬也不輕鬆,三度暴血極度強化了他的體魄,但斬斷龍脊的一刀仍舊耗盡了他的體力。他不敢再從血統中榨取力量了,所謂四度暴血,是只存在於想像中的東西,它會讓人向著死侍的深淵墜落。

    龍形屍守奮力地擺動身體,想把昂熱摔下去,下面是狂潮湧動的大海;昂熱把暴怒插入龍的身體,抓緊刀柄緊緊地貼在它的背脊上。

    這種情況下龍佔據了上風,雖然它的身體已經傷痕累累,但靠著強壯的前肢,它的攀爬速度遠勝於昂熱。巨爪終於抓住了燈塔的基座.再有一把力量龍就能把整個身體拉上高臺了。勝負即將分明,昂熱的眼中這才掠過一抹陰影,但旋即他再度怒吼起來,拔出暴怒,踩踏龍鱗躍起,用暴怒投擲龍的頭部。

    明知已經沒法改變結果了,但他還是不願放棄,他就是這種固執到死的人,所以上杉越說他是個渾蛋,他也沒有反駁。

    他失去了立足點,墜向黑色的大海,最後一刻仍舊頑固地扭頭看向那柄飛射的斬馬刀。

    暴怒命中了龍的頭部,但脫離了掌控之後它只是鋒利的金屬兵器而已。它在龍首上砸出了燦爛的火花,但並不能貫入,而是向著黑色的夜空激飛。

    終於可以認輸了,昂熱的心裡掠過這個念頭。

    希爾伯特•讓•昂熱這一生都沒有認過輸,從很多年前和梅涅克•卡塞爾在劍橋大學的草坪上相遇開始。因為是第一代獅心會中唯一一個活下來的人,是唯一一個見證了秘黨的舊時代和新時代的人,是卡塞爾學院的校長,所以不能認輸,他認輸了就是第一代獅心會認輸了,就是卡塞爾學院認輸了,就是秘黨認輸了。總有些男人會這樣過一生,要把一切扛在肩上往前走,直到真的走不動了。不認輸的人生真是太累了,現在終於可以認輸了,因為他就要死了。

    “Liberavianimammeam.”他對著海風說。

    這是句拉丁文諺語,意思是“我的靈魂已經被釋放了”。身體輕加飛鳥,似乎靈魂正在溢出,居然如釋重負。

    “Morsultimaratio!”黑暗中有這樣的吼聲回應他。

    一隻手抓住了從天而降的暴怒,一隻斑駁的、青筋暴跳的手。黑影躍出高臺,風衣招展如風中的戰旗。暴怒被他握緊的瞬間,刀身上再度生出熔金色的紋路,沉雄的吼聲震開了雨幕,這柄迄今為止只接納過昂熱和路鳴澤的危險武器被那個人輕鬆地掌握。他翻身墜落,暴怒刺入龍的顱骨,瞬間將整個頭蓋骨震碎。那人把左手的長劍刺入龍的腦幹,龍腦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乾枯。他左手的劍是被昂熱丟棄在高臺上的貪婪,這柄“吸噬之劍”的天性就是榨取傷者的生命,大量的脊髓液被榨出後從劍柄噴出,形成暴濺的銀泉。

    昂熱在最後一瞬間抓住了長尾上的鱗片,那個黑影則踩在龍形屍守的頭顱上俯瞰昂熱。

    “但對你來說還不是時候。’’他笑著說。

    他用來回應昂熱的也是一句拉丁文諺語,意為“死亡是終極的規律”。他們都在歐洲的大學獲得學位,在他們上學的年代,拉丁文還是必修的科目。

    上杉越,這位拉麵師傅在最後一刻趕到,帶著黑道至尊的威嚴。他脫掉了拉麵師傅的制服,摘掉了可笑的包頭布,換上了黑夜般的長風衣,背後的旅行袋裡插滿了日本刀。他並不算很魁梧,但此刻看起來就像是一位皇帝端坐在高處,俯視屈膝在地的臣子們,眼神平靜如水,但是水中藏著赫赫風雷。一瞬間連昂熱也被他的威嚴壓制,畢竟昂熱只是秘党的領袖,而上杉越曾經是日本的影子天皇,那種憑臨眾生的威嚴,一旦養成了就不會忘記,無論他是不是在拉麵這門手藝上荒廢了幾十年。

    “你不是離開東京了麼?”昂熱大吼著問。

    上杉越這才醒悟過來他不是來表現王者之風的,他來這裡是有重要的事情,於是也吼著回應:“沒死就快說!我兒子到底是誰?”

    二十五分鐘前,成田機場候機大廳。

    原本還能遵守規則的人群徹底失控了。在大螢幕上欣賞了小錢形平次失控的表演,他們最後的希望也崩潰了。東京都政府根本沒有救災計畫,級別最高的官員們已經提前撤離,這座城市和城市裡的人們都被拋棄了,唯一的逃生機會就是上飛機。

    有人試圖強行沖過安檢通道,高呼著“我們要上飛機”,保安們結成人牆阻攔;各種各樣的旅行箱被扔在地上,無數雙腳踩踏而過;後排的人努力地把孩子舉高,試圖從人們的頭頂上遞過去,遞給前面的親屬;哭聲喊聲尖叫聲混成一片,每張臉上都寫著恐懼和對生命的渴望。上杉越站在貴賓通道前,默默地看著洶湧酌人群,眾生百態,像是一片混雜著憤怒、悲傷和恐懼的海洋。

    “上杉先生!趕快從貴賓通道走!支持不了多久的!”綾小路熏幫著保安阻擋那些沖向貴賓通道的旅客,扭過頭焦急地大喊。

    她漂亮的頭髮那麼淩亂,眼神那麼憂傷,她跟這些人一樣害怕,也想扭頭逃走。可她還是下意識地履行著自己的責任,為什麼呢?她自己也不知道,也許只是習慣。

    抱著貓的小女孩在人群裡被擠得東倒西歪,家人不在她身邊,沒有人能扶住她,她隨時都可能摔倒在地被無數人踐踏而過。她放聲大哭,但還是緊緊地抱著嘟嘟,好像那個溫暖柔軟的小東西就是她的生命。

    在短短的幾分鐘之前,上杉越對這一切還沒有什麼反應。他的心已經遲鈍了幾十年,就像寺廟裡的木魚久不被人敲響,漸漸地蒙上了灰塵。別人的悲歡跟他有什麼關係呢?他是個不該被生下來的人,過了錯誤的人生,把生命裡最重要的人都給耽誤了,如今雖然苟延殘喘地活著,還捨不得死,可這個世界終究跟他沒什麼關係了。他沒能像正常人那樣擁有愛情和家庭,他擁有“臣子”而不是“朋友”,友情和親情對他來說都是陌生的東西,唯獨對母親的依戀延續了這麼多年,可他的母親已經被埋葬在南京郊外無主的墳墓中,再也聽不到他的懺悔。

    他是個遺棄了世界也被世界遺棄韻人,所以他想逃。

    但在昂熱告訴他他還有兩個兒子的時候,那顆塵封已久的、木魚般的心仿佛被重槌擊中了,灰塵簌簌落下,那顆心轟然鳴響。

    這個世界的血脈仿佛重新和他貫通了,他再度感覺到世界上的悲歡離合,孩子的哭聲割得他的心很痛,綾小路熏的美和堅強讓他恍惚失神。悲欣交集,他呆呆地站在那裡,想要落淚,想要歡笑。他曾以為這個世界已經遺棄了他,但他的血脈還在這個世界上流淌,他有兒子,還是兩個。好像忽然間他在這個世界上就不是孤魂野鬼了,那充滿心臆的、無可名狀的溫暖。

    他忽然理解了知事先生為何作獅子吼狀,那是一個父親被逼到絕境時做出的應激反應,那種父母獨有的巨大的保護欲也控制著候機大廳裡的人們,所以他們要努力地舉高自己的孩子往前送。

    所以那個小女孩怎麼都不肯放開她的小貓。

    人確實是自私的動物,但為了極少數的人,人是能犧牲自己的。這種莫名其妙的感情就是愛,是人存在的證據。上杉越參加過無數次彌撒,每一次牧師都給他講愛,直到這一刻,他忽然醍醐灌頂了。

    他猛地摟過綾小路熏,大力擁抱她,親吻她的面頰和嘴唇。在綾小路熏發呆的時候,忽然猥瑣起來的拉麵老爺爺沖入人群把小女孩和她的貓一起抱了出來。誰也不敢相信這個老人竟然如此孔武有力,人潮被他短暫地阻擋,竟然不能推進。

    “三號跑道上有一架私人飛機,能坐十二個人,你可以帶若你的嘟嘟上飛機。”上杉越拍拍小女孩的臉蛋,把她放在綾小路熏的懷裡,“還有你!謝謝你們!我愛你們!”

    綾小路熏呆呆地看著這個忽然容光煥發起來的老人拎著他的旅行箱,逆著人流沖出候機大廳,候機大廳外送他來這裡的直升機還沒有離開。

    回想起來,拉麵老爺爺其實有張英挺的面孔,要是在年輕的時候應該是罕見的美男子吧?綾小路熏摸摸自己剛被親吻的嘴唇,回味了幾秒鐘……那個吻裡有點叉燒的味道。

    龍形屍守的生機徹底斷絕了,膨脹的肌肉迅速地衰竭,它重新變作一具乾枯的骨骸。昂熱剛剛爬上高臺,這龐大的屍骸就墜入了大海,濺起十幾米高的水花。

    “別只顧著喘氣!快說!快跟我說說我兒子的情況!”上杉越用握刀的手不斷地捅昂熱。

    “你不是早就下定決心要斬斷皇的血脈了麼?聽說自己有兒子難道不該覺得很失望麼?”昂熱沒好氣地瞪著這個老傢伙。

    “廢話什麼?快說快說!’’上杉越沒心情跟昂熱鬥嘴,回頭一刀把一隻屍守的頭顱劈開,一腳踹飛。

    “就是你認為的冒牌貨,蛇岐八家現任的大家長,他是個試管嬰兒,你當初向德國人提供過基因樣本。”昂熱頓了頓,“還有他的弟弟。”

    有很多話現在都沒法說,比如弟弟其實是猛鬼眾中的龍王,再比如這對兄弟中註定只能有一個活下來,在那口幽深的井裡,他們的決戰想必已經開始。

    昂熱沒想到上杉越這個老神經病會不顧一切地跑回來,他給上杉越打那個電話只是覺得自己也未必能活著離開海螢人工島,他不想這個秘密從此湮沒,一個人有兒子是個大事,上杉越應該有知情權。至於一個老光棍忽然得知自己有兒子之後的反應,昂熱確實沒法預料,他也沒兒子,搞不懂父子感情是怎麼一回事。

    “靠那點基因樣本就能造出試管嬰兒來?你確定你沒搞錯?”上杉越瞪著眼睛,一隻屍守想從側面偷襲他,他隨手就用刀背打折了屍守的頸椎。

    同是皇血的繼承者,在上杉越身上表現出來的血統優勢還遠勝於源稚生和源稚女這對兄弟,試管嬰兒畢竟還存在著某種局限性,人類的科學還未強到可以完全複製龍族血統的地步。

    “我也沒有絕對的把握,不過如果我們還能從這個島上逃出去,你大可以拉著他們去做親子鑒定。親子鑒定你懂麼?在如今親子鑒定總不算什麼高技術了,花點錢任何機構都會告訴你他們是不是你兒子。”

    這個時候昂熱沒法告訴上杉越更多真相,一個關衝衝跑來問詢兒子姓名的父親,你告訴他,他的兒子們正在死去,那他會瞬間失去戰鬥下去的信念,而上杉越是這座人工島上最強的戰力,他曾是混血種的巔峰!

    “見鬼!我跑那麼遠的路來找你,你能告訴我的就這麼些東西?你甚至沒有一張照片能給我看一眼?”上杉越依然瞪著眼睛。

    昂熱很理解他的心情,委實對於一個父親來說,這點資訊太單薄了。昂熱也很想能有一張源稚生或者源稚女的照片給上杉越看看,可惜他沒有,也從沒有任何媒體刊登過他們倆的照片。無論蛇岐八家的大家長還是猛鬼眾的龍王,都是陰影中的領袖,他們的形象決不能公佈於眾,所以就算昂熱打開手機上網搜索都搜索不到。

    想想東京真是一座太大太大的城市,1300萬人在那座城市裡生活,在過去的很多年裡,父子三人在同一座城市的不同街道間穿梭,但人流將他們分隔開來,他們也許曾擦肩而過,但從未意識到彼此的存在。

    昂熱也只能瞪著上杉越,兩個人長久地沉默著,各自揮舞刀劍把從後方和兩側逼近的屍守抽打回去。如果屍守有神智的話,一定會被這兩個老傢伙給氣瘋掉,好在它們沒有,只是無休無止地湧上高臺來。

    “他們長得漂亮麼?”最終還是上杉越打破了沉默。

    “很漂亮,”昂熱點了點頭,“哥哥要英俊一些,弟弟陰柔得像個女孩,但是都很漂亮。”

    “他們固執麼?”上杉越追問。

    “都很固執,”昂熱頓了頓,“固執到有點愚蠢的地步。’’

    “不會是兩個傻小子吧?”

    “不,他們都很聰明,可惜太聰明了,所以吃過不少的苦。”昂熱輕聲說。

    “有女孩子喜歡他們麼?’’

    “應該有很多吧,雖然是不同的風格,不過看起來都是女孩子會鍾情的類型。”昂熱心說你千萬別再問我他們有沒有心愛的女孩,他們心愛的女孩都在那場殘酷的黑道戰爭裡,被絞殺掉了。

    上杉越沒有再問問題。一瞬間他的目光蒙隴,仿佛神遊物外,海風吹起他的白髮,他看起來那麼蒼老,但眼神那麼溫暖。

    “沒准真是我的兒子呢,聽起來很像我啊。”他輕聲地說,聽那語氣卻不像是在跟昂熱說話,而是自言自語。

    昂熱心說:腦補也要有個限度好麼?難道這個世界上漂亮聰明固執招女孩子喜歡的男孩就是你的兒子?那你應該去東京的各大男明星事務所找兒子,那裡多的就是漂亮聰明討人喜歡的小男生,固執不固執不知道,不過能吃演藝這碗飯的傢伙至少個性頑強。但這個槽他吐不出來,是啊,在世上這些老爸的心裡,他們的兒子不就該是漂亮聰明討女孩喜歡的麼?還有點固執,或者說很強。

    在被上杉越厭棄的棋聖老爹心裡,上杉越也是這樣的一個男孩吧?

    “喂喂!還沒有結束呢!找們能否離開這個鬼地方再繼續討論?”昂熱掃視逼近的屍守群。

    海水和屍守群已經把他們的退路徹底截斷了,楚子航正在遠處招手,意思是硫磺炸彈已經設置完畢,他們必須在炸彈引爆之前登上直升機。此刻天空中有三架直升機盤旋,一架是送昂熱他們來的,一架是運輸硫磺炸彈的,還有一架則是昂熱派給上杉越的,但狂風令其中的兩架都遠離人工島,唯有運輸硫磺炸彈的那架擁有全天候飛行的能力,還勉強在風中堅持。但是想讓那架直升機移動過來接他們也是不可能的,一旦它騰空而起,那麼颶風就會阻止它再度接近人工島。愷撒和楚子航顯然也是想明白了這一點,不斷地招手讓昂熱和上杉越趕快過去會合。

    三度暴血之後,昂熱已經沒有體力在屍守群中殺開血路了,好在他身邊站著上杉越,那是最後一個正統的皇,堪稱“人形巨龍”的異類。

    上杉越已經將暴怒和貪婪交還給了昂熱,自己則提著兩柄日本刀,刀身上有古樸的花紋。這是日本人仿照唐朝武器外形鑄造的“唐樣大刀’’,在任何博物館中都是要供起來的古物,差不多級別的古刀上杉越的旅行袋裡還有幾十柄。

    “你從哪兒弄來這麼多古刀?這些東西加起來的價值快超過你那塊地了吧?’’昂熱說。

    “當年離家出走的時候洗劫了家族的刀劍博物館,原本想著靠賣幾把古刀就能過上湊合的生活了,誰知道買賣文物也是很麻煩的事,又怕被家族察覺,就一直藏到了今天。’’上杉越轉身面對洶湧而來的屍守群,雙手揮刀畫圓。

    刀鋒劃出了完美的圓周,圓弧赤紅發亮,看起來更像是日全食中的太陽,月亮暫時遮擋了日光,但明亮的冕仍舊從月影的周圍散逸出來。這是一種超出教科書範疇的言靈——黑日。

    昂熱緩步退後,以免被這個禁忌言靈的威力波及,他曾經見識過黑日的結局,就像是死神在人世間行走!

    上杉越站在這輪黑日的正中央,念誦著古老的證言,此刻的他仿佛站在流雲火焰中的佛像,極端沉靜,威儀具足。

    所有人都下意識地屏住呼吸,目睹這神臨般的一幕,與其說這是個言靈,不如說它是個祭典,一個以區區人類身軀到達龍王領域的祭典。

    黑日緩緩地旋轉起來,以驚人的速度吞噬空氣,掀起猛烈的颶風。一瞬間人工島附近的風向都被上杉越改變,建築物的碎片和海水都被狂風卷起,去向黑色的日輪。屍守也被颶風影響,它們摳緊地面以免被颶風帶走,但風仍舊把它們的長尾扯向空中,無數條蛇尾對著天空搖擺的景象詭異莫名。

    “這……這是言靈能做到的麼?”悒撤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楚子航沒有回答,事實就在眼前,無論他們相不相信。沒有到達過巔峰的人總是無法想像山頂的風景,此刻楚子航無比清楚地意識到,秘黨探索了幾千年,仍舊只是摸到了龍族文明的邊緣。

    上杉越依然只是一個以人類之身逼近龍王的個體,那麼那個文明的最深處,蘊藏著何等究極的力量?黑王該是怎樣可怖的存在?這樣可怖的東西,究竟為什麼會被區區人類殺死?

    黑日猛地收縮,驟然增強的狂風把大群的屍守拉了過去,還未到達上杉越面前,它們已經被高溫點燃,但在空氣稀薄的情況下它們並不會劇烈燃燒,而是身體紅熱發亮,像是燒著的炭。

    上杉越信步前行,揮刀把燃燒的屍守打成碎片,碎片觸及黑日的邊緣就化為雪白的灰燼,在上杉越背後形成白茫茫的煙塵,飄向漆黑的大海。此刻的上杉越就是死神在人世間的投射,隨心所欲地把一切焚毀。黑日將數以百計的屍守拉向他,那些蛇形的黑影把他整個人都遮蔽了,緊接著分崩離析。刀上的壓力越來越大,上杉越斬著斬著咆哮起來,聲如巨龍,唐樣大刀被灼燒成赤紅色,每次蕩出都是一片耀眼的火光。

    他就是戰車是鐵騎,把前進道路上的一切都碾碎。

    昂熱守護著他背後的弱點,狂舞的暴怒和貪婪把試圖偷襲的屍守都斬退。他和上杉越一樣放聲咆哮,兩個老得應該坐輪椅的老傢伙卷起了熾烈的狂風,在屍守群中生生地撕裂出一條道路來。

    如果這是一場戰爭的話,他們僅憑兩個人就可以取勝,敵方士兵會在這壓倒性的暴力下心理崩潰,哭號著抱頭逃竄。但屍守對於死亡已經不再恐懼,它們眼看聲說。

    “有女孩子喜歡他們麼?’’

    “應該有很多吧,雖然是不同的風格,不過看起來都是女孩子會鍾情的類型。”昂熱心說你千萬別再問我他們有沒有心愛的女孩,他們心愛的女孩都在那場殘酷的黑道戰爭裡,被絞殺掉了。

    上杉越沒有再問問題。一瞬間他的目光蒙隴,仿佛神遊物外,海風吹起他的白髮,他看起來那麼蒼老,但眼神那麼溫暖。

    “沒准真是我的兒子呢,聽起來很像我啊。”他輕聲地說,聽那語氣卻不像是在跟昂熱說話,而是自言自語。

    昂熱心說:腦補也要有個限度好麼?難道這個世界上漂亮聰明固執招女孩子喜歡的男孩就是你的兒子?那你應該去東京的各大男明星事務所找兒子,那裡多的就是漂亮聰明討人喜歡的小男生,固執不固執不知道,不過能吃演藝這碗飯的傢伙至少個性頑強。但這個槽他吐不出來,是啊,在世上這些老爸的心裡,他們的兒子不就該是漂亮聰明討女孩喜歡的麼?還有點固執,或者說很強。

    在被上杉越厭棄的棋聖老爹心裡,上杉越也是這樣的一個男孩吧?

    “喂喂!還沒有結束呢!找們能否離開這個鬼地方再繼續討論?”昂熱掃視逼近的屍守群。

    海水和屍守群已經把他們的退路徹底截斷了,楚子航正在遠處招手,意思是硫磺炸彈已經設置完畢,他們必須在炸彈引爆之前登上直升機。此刻天空中有三架直升機盤旋,一架是送昂熱他們來的,一架是運輸硫磺炸彈的,還有一架則是昂熱派給上杉越的,但狂風令其中的兩架都遠離人工島,唯有運輸硫磺炸彈的那架擁有全天候飛行的能力,還勉強在風中堅持。但是想讓那架直升機移動過來接他們也是不可能的,一旦它騰空而起,那麼颶風就會阻止它再度接近人工島。愷撒和楚子航顯然也是想明白了這一點,不斷地招手讓昂熱和上杉越趕快過去會合。

    三度暴血之後,昂熱已經沒有體力在屍守群中殺開血路了,好在他身邊站著上杉越,那是最後一個正統的皇,堪稱“人形巨龍”的異類。

    上杉越已經將暴怒和貪婪交還給了昂熱,自己則提著兩柄日本刀,刀身上有古樸的花紋。這是日本人仿照唐朝武器外形鑄造的“唐樣大刀’’,在任何博物館中都是要供起來的古物,差不多級別的古刀上杉越的旅行袋裡還有幾十柄。

    “你從哪兒弄來這麼多古刀?這些東西加起來的價值快超過你那塊地了吧?’’昂熱說。

    “當年離家出走的時候洗劫了家族的刀劍博物館,原本想著靠賣幾把古刀就能過上湊合的生活了,誰知道買賣文物也是很麻煩的事,又怕被家族察覺,就一直藏到了今天。’’上杉越轉身面對洶湧而來的屍守群,雙手揮刀畫圓。

    刀鋒劃出著同類在上杉越的刀鋒上撞得粉碎,卻仍舊如潮水般往上湧。

    昂熱和上杉越步步逼近愷撒和楚子航所在的塔吊,每一步都踏著骨和血。

    雖千萬人吾往矣,這種修辭太適合留給這些老亡命徒了,看著他們碾壓著嘶吼著,蒼蒼的白髮在風中飄舞,愷撒這種眼高於頂的人也只有自歎不如。

    他把留到最後的燃燒之血壓入彈匣,向著屍守群的中央發射。子彈脫離槍口,石英外壁崩潰,純淨的火元素暴露在空氣中,焰流熊熊燃燒,把沿路的屍守全部點燃。

    當務之急是清空戰場,給昂熱和上杉越打通道路。黑日的光輝已經熄滅,這種超級言靈原本就難以持久,但不加持黑日的上杉越依然保持碾壓的態勢,雙刀輪次砍翻逼近的屍守。唐樣大刀切割屍守的骨骼時濺出刺眼的火光,像是電焊條在切割鋼鐵。每當刀刃變鈍,上杉越就棄掉雙刀從旅行袋中拔出新的,和泉守兼定、數珠九恒次、肥前國忠吉、三日月宗近……他拔出的每一柄刀都價值連城,但很快就磨損到沒法再用,於是國寶隨手亂丟。

    昂熱也不得不承認如果不是時間零的屬性太過詭異,他根本不可能戰勝上杉越。純靠武力的話,上杉越完全可以秒殺他。

    “讓我稍微休息一下……”昂熱喘息著,用雙刀支撐身體。他的體溫正在迅速下降,這是三度暴血的後遺症。

    “要我扛著你走麼老東西?只差最後一段距離了,看你的學生們,他們就在前面。這種時候就算力氣已經耗盡了也要從骨頭裡榨出力氣來啊!”上杉越揮刀蕩去鮮血,刀刃殘缺不全。

    這時雙方的血統差異暴露無遺,同是一路斬殺,上杉越不但沒有流露出力竭的跡象反而亢奮起來,渾身赤紅,乾癟的肌肉充盈起來,像是風華正盛的年輕人。而三度暴血的效果終止之後,昂熱被重創的身體正不停地出血,力量也隨之流失。上杉越撕去早已爛成布條的襯衫,露出文著巨龍和日出的背脊。上杉越把昂熱的胳膊扛在肩上,拖著他前行,昂熱把僅剩的力量都集中在左手的貪婪上,格擋來自左邊的進攻,上杉越則砍殺來自右邊的屍守。

    缺血令昂熱的視線漸漸地模糊,下半身浸泡在寒冷的海水裡,已經沒有感覺了。他開始懷疑自己能不能走到塔吊,愷撒和楚子航正借助塔吊高出周圍地面的位置優勢,把一波波湧上去的屍守群打退回去,但很顯然他們沒法堅持多久。現在就是引爆的最好時機,屍守群已經全部集中在海螢人工島上,現在引爆的話,精煉的硫磺炸藥能把它們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抹乾淨。

    “你先走……讓我稍微休息一下。”昂熱試圖甩開上杉越。

    他不說什麼我休息完了就追上你的話,上杉越可不是愷撒和楚子航那種年輕人,不會相信這種屁話,現在被拋棄在屍守群裡的人只有死路一條。好在上杉越也不是那種會停下腳步唧唧歪歪的人,不會像電影裡演的那樣,抱住昂熱熱淚盈眶地大喊老友老友你不能放棄啊!我們可是發過誓要一同守護這個世界的!開玩笑,上杉越是什麼人,那是昔日的黑道皇帝,高高在上殺伐決斷的人,他看過太多的死亡,知道什麼時候該放棄,什麼人該被放棄。

    這種情況下應該被放棄的人毫無疑問是昂熱,上杉越可以獨自殺出重圍,可他帶著昂熱,雙方的倖存率都急劇地下降。而且上杉越還要去見他的兒子們,他現在就好比一個新加冕的父親,一個新加冕的父親怎麼能死呢?

    “渾蛋!我是來救你的啊!”上杉越大吼,“請你腦筋清楚一點!我是來救你的啊!你如果死了,我不是白來了麼?”

    昂熱的腦袋嗡嗡作響,一時間沒聽懂這句話的意思。上杉越是來救他的?上杉越不是為了忽然冒出來的兒子們而跑來追問自己的麼?

    “沒錯浚錯,我是來追問你我兒子的情況的,可我也是來救你的。’’上杉越把昂熱往肩膀上送了送,擦拭臉上的血跡,無聲地笑了笑,“這個邏輯很複雜,你要聽我慢慢地講麼?”

    “什麼時候了……你還有興趣跟我講邏輯?”昂熱大口地喘息。

    “沒辦法啊,不當大家長後我的志向是當一個牧師,牧師當然要喋喋不休,牧師就是要給你這種迷途的羔羊講人生的道理。”上杉越一邊揮刀一邊絮叨,“原本我覺得啊,這個世界跟我已經沒什麼關係了,這個世界上沒有我的親人也沒有我的朋友,跟我又有什麼關係呢?所以我當然不會留下來救東京,東京對我而言,是一座讓我失望和痛苦的城市啊。但現在不一樣了,東京城裡有我的兒子們,所以這個世界跟我還是有關係的,所以我要來救你。’’

    “上杉牧師你的邏輯還是有點問題,我想再相信你是個法國人了。”昂熱苦笑,“你那麼在乎這個有你兒子的世界,就該去找你的兒子們,來這個島上陪我一起送命,我又不是你兒子。”

    “我當然知道你不是我兒子,我沒你那麼老的兒子。”上杉越歎了口氣,“可是只有你才能拯救這個有我兒子的世界啊!”

    “在你眼裡我不是惡的化身麼?為了復仇不擇手段的渾蛋!拯救世界這種高尚的事,說起來我真沒怎麼考慮過。”

    “老友,禁忌的門已經打開了,”上杉越忽然神情肅穆,“這個世界都沒法回頭了!”

    “我聽不懂,可能是失血太嚴重了,我得休息一下……我得休息一下……”昂熱沿著上杉越的肩膀往下滑,他整個人都處在衰竭的邊緣。

    上杉越擲出手中的長刀,把撲向昂熱的屍守釘死在旁邊的矮牆上,狠狠地把昂熱從積水中抓起來,再度扛在自己的肩上,大踏步地前行。

    昂熱從沒有想到,有一天自己會被人像個孩子那樣扛在肩上,上杉越甚至還沒有他高。

    一路斬殺到這裡,上杉越竟然分毫無損,不僅如此,他還像經歷了時光逆流那樣年輕起來,沾滿汗水的肌肉線條分明,赤裸的上身熱氣蒸騰。他迎著屍守群橫衝直撞,每一道刀光都帶起暗紅色的血花。這是純粹以力量碾壓對手的戰鬥,摧枯拉朽,所向無敵。

    “失血嚴重也得聽,集中精神聽我說!”上杉越中氣十足,“世界上所有的歷史都是戰爭史,龍的歷史、人的歷史,都是戰爭史。我們可以打敗各種敵人,但我們無法打敗自己心裡的貪婪。白王利用了人類的貪婪,才能活到今天。對於人類來說,龍族的遺產就像潘朵拉的魔盒,人類以為裡面裝著超越這個時代的力量,但當他們打開魔盒,放出來的只會是魔鬼。”

    “我真的聽不懂,你到底想說什麼?”

    “龍王,”上杉趑緩緩地說,“是被人喚醒的,就像王將想要喚醒神那樣。青銅與火之王、大地與山之王,都是被人喚醒的,所以它們才會集中地蘇醒。有人喚醒了龍王,再把你們引誘到屠龍的戰場上去!”

    “你說什麼?”昂熱一下子清醒了,冷汗從每個毛孔裡湧出來。

    “我沒法解釋得很清楚,但這就是我的預感。從青銅與火之王到大地與山之王再到白王,每位龍王的復蘇都在某個人的時間表上,而最終的結果,必然是黑王尼德霍格的歸來。多年以來,蛇岐八家一直死守著白王的秘密,就是擔心有人會想要喚醒它,跟它交換力量。但終究這個秘密還是洩露出去了,王將的每一步都算得那麼準確,因為他對白王的理解甚至超過蛇岐八家。單靠研究神話和古代記錄是沒法知道那麼多的,必然有人告訴他這些事。那麼到底是誰告訴他的?是某個人類,還是某個龍類?但無論是誰,白王的復蘇都是被人操縱的,王將背後,還有別的人。”

    昂熱覺得自己正墜向某個漆黑的深淵。是啊,他怎麼忽略了這一點呢?龍王的集體蘇醒,未必是巧合,也未必是因為“末日”就要來了,也可能是因為有人在幕後操控著一切。

    在王將之前,秘党從來不相信有人能夠操控龍王的復蘇,但從某種程度上來說,王將確實做到了。那麼是不是真的如上杉越所說,所有龍壬的復蘇,都是由某個人或者某個秘密團體操縱的?

    那麼某些人的目的又是什麼?

    “人類已經摸到了龍族的大門,他們走進去的那天就是自我毀滅的那天。”上杉越低聲說,“我就要死了,只能請你代我守住這個有我兒子的世界。’’

    “看起來是我要死了而不是你吧?”昂熱劇烈地咳嗽,滿嘴都是血沫,想來是肺泡開裂了。

    “每個人都會死的,皇也一樣。我終究是個沒什麼志向的人,做錯了很多事,害死了很多人,連媽媽都憎恨我。可過去的60年裡我根本沒想過要去贖罪,只是蠅營狗苟地生活,去教堂裡做做義工就希望神能原諒我。可是神也不原諒懦夫的啊,這樣的我,死了也是要下地獄的吧?”上杉越把一隻屍守挑上天空,在它落地的時候用刀將它釘死在水中。他從旅行袋中拔出名刀“大般若長光”,原來那柄刀的刃口已經變成了鋸齒,曲折的裂縫橫貫刀身,顯然已經耗盡了生命。

    “回去之後再慢慢講教義好麼?”昂熱苦笑,“如果講得好的話我就皈依你們教派。”

    “你這樣的人哪個教派都不會要的。你已經墮落了,就像彌爾頓《失樂園》裡的撒旦,雖然曾經是光輝榮耀的天使,但你太驕傲,對這個世界太憤怒,所以變成了復仇的魔鬼。這世界上不會有任何一位神父能說服你這樣的魔鬼,你已經無所艮懼,即便死後要下地獄你也要掐著龍王們的脖子帶著它們一起去地獄。”上杉越忽然停下腳步,“可你不會後悔,你不會被神接受,也享受不到他賜予的平安喜樂,你只要站著一天就會繼續揮舞刀劍,直到最後一滴血流幹,你看不起任何人的憐憫也不需要神的關愛。”

    “上杉牧師,看起來我們真的要死了,你能再用一次黑日麼?如果你還能再用一次黑日,我們還有一線機會。’’昂熱說。

    他們的前方是一條十幾米寬的深溝,溝裡填滿了海水,水中沉浮著密密麻麻的屍守。在地面上他們還能反復打退屍守的進攻,但在水中他們就像是掉進亞馬遜河的熊,而屍守群是食人魚群,熊再怎麼有力量也只能在陸地上施展,在水中只能被食人魚群咬成骷髏。越過這道深溝就是塔吊,但這條深溝就是生與死的邊境。愷撒和楚子航正試圖沖到深溝旁接應,愷撒的槍裡還有一發“焚燒之血”,必要的時候這發火元素彈能夠在屍守群中燒出一片空白來。

    “當然可以,最強的黑日你還沒有見過!’’上杉越猛地揮刀砸向地面,一人高的水圈向著四方擴散,衝擊力之強竟然把附近的屍守都震退了。

    屍守群以長尾支撐地面,再度直立起來,發出嬰兒啼哭般的嘶叫,高牆般圍繞著上杉越和昂熱。它們看得出昂熱已經筋疲力盡了,準備在同一刻發出孜命的猛擊。

    “昂熱,你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兄弟,但我們不是一路人,但我們不是一路人,必將去往不同的地方。我是要去天堂的,而等待你的只有地獄,但我祈求那萬能的恩主愛你護你原諒你,即使在地獄中。”上杉越伸手按在昂熱的頭頂,這一刻他真的像一個牧師,黑衣牧師。他的半身都浸泡在黑色的海水中,頭頂是漆黑的天空,可好像有聖光從他的身邊湧現。

    “今後的世界只會更加喧囂和動盪,請幫我守住這個有我兒子的世界,幫我跟他們說,說我很對不起他們沒有照顧他們的童年,但我也很高興在我人生的最後知道這個世界上有他們。’’上杉越頓了頓,“說我愛他們。”

    ‘他猛地抓起昂熱的衣領,以驚人的大力把昂熱投擲出去!昂熱的體重足足170磅,比上杉越還重,但此刻他飛躍那條深溝,像是輕盈的飛鳥。

    “混帳!”昂熱在空中怒吼。

    “愷撒!”楚子航也大吼。

    愷撒踏前一步,效仿上杉越,抓起楚子航扔向昂熱落地的方向。同樣的投擲,二度暴血後的愷撒也沒法像上杉越那樣舉重若輕,楚子航飛了不到十米就開始下墜,而昂熱勉強落在深溝的邊沿,距離楚子航還有至少20米。但那是三度暴血的楚子航,他踏破齊腰深的海水沖向昂熱,以強化後的身軀撞開了前方的屍守群!愷撒把最後一枚“焚燒之血”填入彈倉,彈道從楚子航身邊擦過,火元素彈爆發的空間內,海水都為之沸騰。

    這為楚予航爭取了關鍵的十幾秒鐘,在屍守群將要吞沒昂熱之前,楚子航終於趕到,一手扶住昂熱,一手接過貪婪和暴怒。

    昂熱掙扎著直起身體,扭頭去看深溝那邊上杉越的方向。在上杉越震開海水的一瞬間,昂熱看到了星星點點的螢光。銀藍色的小魚躍出水面,像小蛇一樣彎曲身體。

    鬼齒龍蝰!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們已經被鬼齒龍蝰包圍了!昂熱沒能注意到這些藏在水中的細小敵人,但上杉越顯然早就注意到了,所以他把昂熱扛在了肩上。

    上杉越從水中抓出一條鬼齒龍蝰,幾秒鐘之前這條銀藍色的小魚還鑽在他的肌肉裡,瘋狂地擺動著,想要咬斷他的某一根肌腱。但處在龍骨狀態下的上杉越堅韌得連鬼齒龍蝰也很難咬動。

    龍骨狀態下的皇,身軀已經非常接近純血之龍。

    不愧是被龍族用作“行刑者”的生物,即使被上杉越攥在掌心裡,鬼齒龍蝰仍然狠狠地咬著上杉越的手,試圖咬穿這只手逃脫。上杉越微微用力,把它的肋骨全部捏碎,然後扔回水裡。黑色的海水裡,星星點點的光圍繞著他,很美,但是致命。它們是追逐著昂熱的血來的,昂熱的血對屍守和龍蝰來說,同樣誘人。龍蝰群一直沒有發動攻擊,只是因為大群還沒趕到,上杉越回首看向大海的方向,天空仍是漆黑一片,海中卻像是流淌著一條銀河,這一幕仿佛天地倒懸.美得令人窒息。

    上杉越扯開旅行袋,將剩下的唐樣大刀一一拔出,插在自己面前。青色的古刀組成鋼鐵的荊棘,海水迎著刀刃分裂,露出海面的只有各式各樣的刀柄。他把大般若長光換到左手,右手從身前又拔起另外一柄,雙刀垂在海水中,眺望著越來越近的銀河,漂亮的銀藍色魚群躍出水面,大群的屍守跟著那條銀河跋涉而來。

    “我沒騙你,你都看了我的體檢報告了,我早該是個死人了。”上杉越背對著昂熱,“這樣的死法,對我來說已經算有價值了,神才會接納我的靈魂。’’

    “回來!不想親眼見見你的兒子們麼?”昂熱大吼。

    “想,真高興這個世界上還有他們。據說我父親一直等著我到日本見他最後一面,可惜沒能熬過那個冬天。現在有點懂他的心情了。”上杉越展開雙刀,在空氣中畫出完美無缺的圓。

    “昂熱,記著我們約定的事啊,要守住這個,有我兒子的世界!”上杉越輕聲說,“注意看,最強的黑日!”

    他畫出一輪黑色的太陽!

    緩緩流淌的銀河忽然加速了,屍守群在銀河中載沉載浮,銀色的大浪翻卷,浪花落回海面的時候濺出無數的光點,空氣中充斥著震耳欲聾的磨牙聲,那是成千上萬的鬼齒龍蝰聚集在一起磨牙。上杉越像是一塊堅硬的礁石,面對狂潮巍然不動。黑日正把數百噸的海水牽引過來,再化作暴雨灑向他的身後,他雙目低垂,平靜得像是聖徒或者芾著圓光的佛陀。

    雖千萬人,吾往矣。

    銀河激浪和上杉越正面衝擊,唐樣大刀風車般輪轉,二天一流•二天曬日。上杉越用了跟昂熱一樣的刀術,雙刀在海水中打起的水花沖天而起,每一片水花中都是銀藍色的微光。鬼齒龍蝰的血液也是銀藍色的,染血的雙刀化為藍色的光輪。無與倫比的快刀和無與倫比的霸道,數以千計的鬼齒龍蝰在刀刃上分斷,混在龍蝰中進攻的屍守就像是掉進了絞肉機。鬼齒龍蝰那足能咬碎鋼鐵的牙齒在上杉越這裡全然無用,因為它們根本無法靠近上杉越身邊,即使它們僥倖地閃過了上杉越的快刀,也會在觸及黑日的瞬間忽然燃燒起來,通紅的魚骨在空氣中閃動了幾秒鐘後,化為雪白的灰燼。

    海水竟然被斬開了!不愧為世上最強的混血種,上杉越緊靠著快速的揮刀就能把面前的所有海水都清空,新湧進來的海水又會被黑日抽走和蒸發,最後上杉越身邊長刀所及的區域中竟然是沒有水的,一切東西進入了這個圈子之後都被汽化或者粉化,鬼齒龍蝰們細小的鱗片化為銀藍色的煙霧包圍了他。雙刀砍爛之後上杉越就隨手更換,他面前的刀越來越少,但是那條浩蕩的銀河終於快到頭了。

    “天呐!他能做到!他能殺出來!’’愷撒驚呼。

    他本以為上杉越必死無疑,可眼看著上杉越就要殺出那條致命的銀河!開始的時候上杉越仍然是暴力用刀,越到後來他的力量越圓融,揮刀的動作也越輕柔,像是心無掛礙的稚子在青空之下玩耍,隨意地揮舞雙臂,與和風融為一體。他的刀術也不再拘泥於二天一流,各種古流刀術自然而然地出現在他手中,鏡心明智流的“逆卷刃流’’、神道無念流的“心眼喝咄”、柳生新陰流的“無刀取’’、古示現流的“獅子示現”……蛇岐八家將全日本的刀術名家邀請來當他的老師,想把他改造為一個徹頭徹尾的日本人,所以他通曉幾乎所有的日本刀精髓,但藝成以來這還是第一次,他隨心所欲地駕馭所有武術,不用思考自然就有刀光劍影在腦海中浮現,他只需臨摹就好。

    上杉越放聲大笑,笑聲壓過了滔天巨浪。日本刀中所謂的終末奧義,以刀通神的自我修養。

    他拔起最後兩柄唐樣大刀,踏水上前!他已經不滿足於充當一塊阻擋龍蝰潮的礁石了,他開始了反攻。海水已經被鬼齒龍蝰的血染成了銀藍色,他像是一位衝鋒陷陣的猛將那樣踏水前行,身後留下狂風暴雨和破碎的銀藍色浪花。沒有龍蝰能近他的身,他是獅子是猛虎,是金剛是修羅。他縱聲狂笑意氣風發,儼然回到了高踞寶座之上指揮日本黑道幾十萬凶徒的年代。

    愷撒和楚子航已經架著昂熱登上了直升機,精煉硫磺炸彈的倒計時已經開始,隨時火焰都會混雜著致命的精煉硫磺粉末席捲這座島。愷撒接過機載機槍,用火為壓制試圖跳上來的屍守,直升機在狂風中巨震,但還是不敢解開鉤在塔吊上的穩定索,在這種風速下解開穩定索它就會被風帶離海螢人工島,再也回不來。

    “等一等再起飛!等一等!”昂熱嘶聲吼叫,他還存著最後的一絲希望,希望上杉越能夠殺出重圍,在最後一刻跳上直升機。

    可是猛地回首,他才發現上杉越的背影已經很小了,他殺得性起,踏著銀河越走越遠。

    “上杉越!回來!”昂熱驚呼。

    可潮聲吞沒了他的吼叫,上杉越一往無前,還唱起了昂熱他們都聽不懂的和歌,歌聲穿雲裂石。

    “人生の50年、あたかも夢まぼろしのようです事に行って、てんかいない、どうして長生きし者が消えないことがあります。”

    昂熱想起這首和歌了。“人生五十載,去事恍如夢幻,天下之內,豈有長生不滅者。”這是戰國梟雄織田信長在桶狹間決戰前唱誦的詩歌,本應是他的辭世詩。

    上杉越忽然止步,將傷痕累累的唐樣大刀浸入了海水中,仰望天空,龍蝰群和屍守群圍著他遊動,銀藍色的光輝照亮了他全身。昂熱看清了,密密麻麻的龍蝰釘在上杉越的背上,文身早已不復存在,龍蝰們瘋狂地擺動著尾巴,撕咬他的身體,要鑽進他的身體裡去吞噬內臟。黑日最大的缺陷就在後背,沒有了昂熱防守這個後背處的觖陷,上杉越終究不免腹背受敵。誰也不知道這個老人是怎樣克服那劇烈的痛苦斬殺到現在,也許是靠他高貴的血統,也許是靠他黑道霸主的鬥志,也許只是因為信主的虔誠。

    “那美好的仗我已經打完了,應行的路我已行盡了,當守的道我守住了。’’隔得遠遠的,上杉越扭頭看著昂熱。

    《新約•提摩太后書》第四章第七節。

    “從此以後,有公義的冠冕為你留存。”昂熱輕聲說。

    《提摩太后書》第四章第八節。雖然不信神也不禮拜,但昂熱卻畢業于以神學聞名的劍橋大學聖三一學院,多年前課堂上教授念起這段《聖經》時,昂熱忽然從睡夢中驚醒,被這句話中的淡定和坦然鎮住了。

    事到如今,已經不用多說別離的話了。自始至終這場戰鬥就被上杉越控制著,他來之前就預感到自己會死,於是真的就死在這裡。他一輩子辦事都辦得邋裡邋遢,唯獨自己的葬禮辦得如此乾淨利索。

    唯一的錯誤就是,他曾經打定主意不邀請的客人還是來了他的葬禮,穩定索解脫,直升機帶著昂熱沖天而起。

    第一次,愷撒在昂熱的眼睛裡看到了瑩潤的光澤,他這才意識到昂熱真的是老了,這個老到無牽無掛的男人,終於又失去了所剩不多的朋友中的一個。

    即使是天下之惡,復仇的魔鬼,也會被悲哀吞沒。

    “如果對生命還有困惑的話,歡迎信教啊:在你以為世界上只剩你一個人孤零零的時候.還有個叫做神的傢伙,他是不會拋棄你的。”上杉越的最後一句話竟然是笑著說的,“別了昂熱,你這個該死的魔鬼!”

    他仿佛站在天海盡頭,把兩柄唐樣大刀插進地面,雙手扶著刀柄,身體一步步化為骷髏,蛇一樣的小魚從他身體裡往外鑽,他的形狀快速地破損,但仍屹立不倒。除了源稚生和源稚女那對基因技術製造出來的兄弟,這就是世界上最後一個皇了。他的前半生坐在皇座上,但是個徹頭徹尾的渾蛋,後半生庸庸碌碌,唯獨他死的時候,像個真正的皇帝那樣,頂天立地。

    直升機帶著呼嘯的狂風沖向高處的雲層,楚子航看著腕表倒計時,成群的屍守正聚集在塔吊上,纏繞著精煉硫磺炸彈的彈頭。

    這些高貴的神代混血種已經退化為沒有智商可言的凶獸,不會想到這個雪茄形的東西會給它們輝煌的神代文明畫上句號。它們再也沒有回到人類世界的機會。

    精靈硫磺炸彈准點爆炸,不像普通的炸彈會掀起沖天的火風,它的火焰中混雜著沉重的精煉硫磺粉末,爆炸產生的火焰只有幾米高,卻像是火紅色的潮水那樣貼著海螢人工島的表面,迅速地蔓延開來。

    幾乎就在同一刻,最強的黑日坍塌了!

    當上杉越的生命完結的那一刻,失控的黑色日輪坍塌成了一個強大的力場,把一切都牽引過去,無論是龍蝰、屍守還是海水,甚至精煉硫磺炸彈的火之潮。

    以黑日為風眼的暴風卷起了十米高的狂潮,圓形的潮圈以黑日為圓心,猛地收縮。

    昂熱看向黑日坍塌的方向,仿佛日出東方,大海上波光粼粼。他回想起很多年前毀滅了卡塞爾莊園的那場血戰,清晨的硝煙中他爬出坍塌的地窖,四顧無人,走了好久才看見梅涅克•卡塞爾扶著亞特坎長刀站在霧氣中。他向著梅涅克奔跑過去,近了才發現那只是一具破碎的人形罷了。在他觸及梅涅克的瞬間,梅涅克變成了灰塵坍塌在地,亞特坎長刀“叮噹”一聲倒地,清越的鳴聲回蕩在漢堡的清晨中。

    歷史總是重演。他閉上眼睛,把上杉越的最後一幕牢牢地記在腦海裡,古銅色的骷髏站在齊腰深的海水中,站在日出般的火光中。

    “觀察到東京灣海面上的高溫反應!”馬突爾研究員宣佈,“是硫磺炸彈爆炸後的結果!他們成功地引爆了硫磺炸彈!’’

    東京都氣象局,計算大廳,短暫的沉默後,蛇岐八家的技術幹部和裝備部的研究員們集體起身鼓掌。儘管很想裝得若無其事,表現出“精煉硫磺炸彈對於裝備部來說已經屬於過時技術”和“我們才不會為殲滅區區的屍守群而感覺到興奮呢”,但裝備部的神經病們還是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沾沾自喜的神色。

    霏著僅有的一枚精煉硫磺炸彈,他們就把東京從被屍守群血洗的危機中拯救出來,不得不說是精妙的作戰。要知道另一群人可是調用了整個第七艦隊的戰斧導彈群才把沖向熱海的屍守群給擊潰的。

    “爆炸引發的電離效應阻斷了無線電波,暫時沒法聯繫上校長他們!’’

    “聲納掃描正在繼續,目前還不知道有多少屍守在爆炸中倖存,但預計爆炸產生的毒性將使它們集體失去戰鬥力。”

    “犬山家已經派出人手在海螢人工島和港區相連的公路出口,準備攔截倖存的屍守!”

    大廳裡,各種報告聲還在此起彼伏,副校長已經失去了聽下去的興趣,轉身上樓返回天臺。那個虛擬出來的少女Eva仍舊坐在雨中等他。

    “看起來校長還能活著回來,’’副校長在小桌邊坐下,撓了撓頭,“我暫時還不能提升為校長,真是讓人遺憾哪。”

    空氣中有著明顯的硫磺味,高速的海風十分鐘後就把炸彈爆炸所產生的硫磺粉末帶回了陸地上,好在對於人類來說這東西還不算什麼劇毒,而且風中的硫磺濃度和人工島上的硫磺濃度相比起來可以忽略。

    “天巡者還有14分鐘就會到達東京上空,我們有12秒鐘的間隙可以釋放天譴,否則衛星就會和東京擦肩而過。”Eva說。

    “別的問題都解決了,現在就看大家長的了。”副校長望向西邊被火光染紅的天空。
超級七七 發表於 2015-3-19 12:51
第二十一章 小丑
     

    紅井。

    這是風暴的核心,卻那麼平靜,巨大的雨點打在血泊中,像是紅色的湖面上蕩開漣漪。

    源稚生和風間琉璃環繞著某個圓形緩慢地行走,好像這裡就是舞臺,演員們說著早已寫好的對白。風間琉璃走動起來悄無聲息,風拉開他的長袍,像是弱柳扶風的少女,渾身骨骼化的源稚生則發出披甲武士般的沉重聲響。

    “我還記得那年,你看報紙上說獅子座的流星雨要來了,日本是最好的流星觀測點。”風間琉璃輕聲說話,仿佛鬼魂幽幽地自述平生,“你那麼興高采烈,我也很被你感染,覺得流星雨一定是世界上最美的東西。我們花了很長的時間準備,從體育室裡偷了氈毯,從天文教學室裡偷了望遠鏡,用省下的錢去小店裡買了指南針和登山鞋,剩下中午的梅子飯沒吃,把它打包放在包袱裡。我們爬了三個小時的山路,爬到附近最高的山頂,架好望遠鏡等待太陽落山,可是傍晚的時候山上忽然起霧了,最後晴天變成了陰天。我很難過,但你鼓勵我說雲很快就會散掉的,我們一定能看見流星雨。你說我們是獅子座的,所以我們一定能看到獅子座的流星雨,獅子座流星雨是世界上最盛大的流星雨,它是為所有獅子座的人出現的。那時我真的相信。你把一半的梅子飯分給我.說吃完梅子飯雲就散了,山裡的雲不都是這樣麼,吃完了梅子飯我們就能看見流星雨了。”

    他本來就是絕世的戲子,隨口說的一句話都能感動身邊的人,何況是自述人生?

    但唯一的聽眾臉上全無表情,源稚生的臉上覆蓋著一層白色的外骨骼,就像是象牙雕成的面具。這麼一張堅硬的臉,無論哭還是笑的表情都不可能有。

    其他人都死了,神官和工程組相擁著搏殺到最後一刻,甚至有人試圖用牙齒去咬斷對手的喉嚨。

    “但直到我們吃完所有的梅子飯……不,我說錯了,我沒能吃完所有的梅子飯,因為我吃得很慢很慢,梅子飯對那時的我來說就是計算時間的工具,我真怕數著數著時間到了盡頭,可我期待的最美的東西卻沒有到來……天下雨了,暴雨傾盆。我也是這樣站在雨裡,仰頭望天。我覺得好累啊,好辛苦啊,我和哥哥努力準備了那麼久啊,可是下雨了,流星雨看不到了。我忽然就哭了起來,很難過。”雨水滑過風間琉璃的臉,他形若孤魂野鬼,可流淚的時候依然讓人不由得心軟。

    “你小時候總是那麼敏感,我有的時候很煩你。”源稚生說,他的聲音仿佛轟隆隆的沉雷。

    “因為那時哥哥在我心裡是最重要的人,世界上只要有你,每一天都是幸福的。可我又想每個人的幸福都是有限的,我用完了幸福的額度就該跟哥哥分開了。可哥哥你安慰我說你會永遠陪著我,有人欺負我你總會在我身後,我只要勇敢地揮拳打過去就好了,如果我打不過,你就會擋在我面前。”源稚女說。

    “別再說了。”源稚生說,“我不想聽。”

    “這世界總是這麼可笑對不對?總是一個人很想說話,另一個人不想聽。你從來都不想聽我說話,永遠都是你對我說話,你是哥哥,永遠是你教訓我。”

    “既然已經回不去了,那又為什麼要說以前的事?”源稚生站在原地不動,目光卻始終跟隨著風間琉璃移動。

    他已經亮出了最後的底牌,但他不知道風間琉璃的,風間琉璃沒有在任何人面前展示過言靈,而在龍類和混血種的戰鬥中,言靈能夠徹底顛覆結局。

    “哥哥,我們為什麼要彼此為敵呢?在很久很久以前,這個世界上只有我們兩個相依為命,我們誰也高不開誰。”風間琉璃歪著頭,不自覺地流露出一絲嫵媚。

    “這個世界上沒有誰離不開誰,你總是沉浸在小孩子的回憶裡,但是總有一天你會長大。”

    “是啊,哥哥你說得對,你看你又教訓我了,我們兩個中你總是有道理的那個。如今我已經長大啦,離開了你之後,我看清了這個世界的真面目。”

    “這個世界的真面目?”

    “對啊,那是一條長長的食物鏈。強者吞吃弱者,弱者吞吃更弱者,每個人的牙縫裡都是鮮血。”風間琉璃扭頭看向王將的屍體,“就是這個男人教會了我世界的真實法則,雖然他那麼猥瑣卑鄙。但他說的是殘酷的真理,而你們說的都是美好的謊言。沒有人不作惡,所以這世上沒有人得永生,不想被人吞噬就只有沿著食物鏈往上爬,直到成為最大的吞噬者。這個男人曾想把我作為他的食物,可最後他先死了,變成了我的食物。如果我想的話,我現在就可以變成聖骸的寄主,那樣我就天下無敵了對不對?”

    他緩緩地提起手中的箱子。源稚生殺死了王將,但那只箱子卻被風間琉璃奪走了,箱子裡裝著神的本體,那個寄生蟲一般的聖骸。

    他打開箱子,把石英捕獲艙捧在手裡,聖骸還在蠕動,但它作為寄生體可能是這個世界上最強大的,卻無法憑自身的力量打破堅硬的石英壁。風間琉璃手上加力,捏碎了石英捕獲艙。

    “沒有人能通過聖骸進化成純血的龍王!那是白王留給人類的陷阱!你只是要把自己的血肉獻給那東西,被它寄生之後,活在這個世界上的就不再是你,而是新的白王了!”源稚生髮出沉雄的吼叫。

    “哦?是麼?”風間琉璃一把將蠕動著的聖骸抓在手中,聖骸有著鋒利的口器,能夠輕易地咬開任何生物的肌體,鑽進它的體內控制神經系統,但在風間琉璃的掌握下,它拼命地扭擺口器也觸碰不到風間琉璃的身體。

    風間琉璃伸出手,從它唯一的“眼睛”裡刺了進去。透過半透明的身體,可以清楚地看見他的指尖觸及了那截細細的脊骨。聖骸劇烈地抽搐扭曲,但無法發出一絲聲音。任何人都能明白它所經受的痛苦,就像生生把脊骨從稚嫩的身體裡抽出來。

    風間琉璃真的抽出了那根脊骨,剩下的透明肉質物他看也不看就扔在腳邊,跟著一腳把它踩成一攤汁液。那根脊骨被風間琉璃捏在手中,像垂死的竹節蟲那樣扭動了幾下,最終僵硬了。

    他竟然殺死了神!這被歷代白王血裔視為神也視為魔鬼的白王遺產,猛鬼眾等待了幾千年的進化之路,竟被他隨手毀滅了,就像是撕掉一個速食紙袋那麼輕鬆。

    風間琉璃隨手把那截脊骨扔在他和源稚生之間的地面上:“一根可笑的枯骨,它也想奴役我麼?”

    “有的人足為了擁有這個世界而想變得強大,那種人才會被聖骸吸引,我不一樣。”他微笑起來,“我是想毀掉這個世界,而且再也不重建。”

    “你真的瘋了。”

    “我是瘋了,但你也瘋了,我們瘋得不一樣。我們生來就互為鏡像,你是正義的瘋子,我是邪惡的瘋子。”風間琉璃彎下腰,拾起那柄櫻紅色的長刀,“來吧,哥哥,了結我們的恩怨吧!我很高興,在這個世界毀滅的舞臺上了結我們的恩怨,還沒有人打攪我們,真是讓人高興的事。”

    他輕聲地笑了起來,笑聲越來越高亢越來越洪亮,最後整口井中都回蕩著他酣暢淋漓的大笑,好像這真的是一件很好的事,讓他喜不自勝。

    源稚生緩緩地運動雙臂,俯低身形,心形刀流,四番八相,“羅刹鬼骨”。在高天原裡他用的也是這個刀架,但那時的他在風間琉璃厲鬼般的攻勢下,連刀都遞不出去。現在不同了,龍血在身體裡翻滾沸騰,古龍胎血的活性讓他的每個細胞都呼吸起來,力量像水那樣沿著骨骼流動,視覺和聽覺都百倍敏銳,時間的流逝似乎都變慢了。他仿佛站在一部慢速放映的電影中,無論風間琉璃的進攻多快多複雜,源稚生都能把他的動作拆解開,然後在準確的時刻發出反擊。

    在他還是皇的時候他對風間琉璃無能為力,在他變成鬼之後他卻勝券在握,真是莫大的諷刺。

    唯一的不確定因素就是風間琉璃的言靈。

    “哥哥,你是不是很想知道我的言靈呢?你擁有‘王權’,那我擁有什麼呢?”風間琉璃無聲地笑了起來,“我當然可以告訴你,我們之間原本就沒有秘密。”

    他輕輕地吟唱起來,早已失傳的古老語言,完全無法辨識的語法結構,卻有著異乎尋常的音韻之美。通常龍文被吟唱的時候,都仿佛巨鐘被敲響,聲音在整個領域中反復回蕩。但當風間琉璃開啟他的言靈時卻像唱起一首催眠的短歌,透明的領域邊界迅速地擴張,源稚生根本來不及閃避就被包裹在其中。他做好了一切準備,卻無法從風間琉璃的言靈中感覺到一絲一毫的殺機,風間琉璃只是在對他唱一首空靈的歌。

    他竟然聽得入神了,他從那首歌中聽出了綿綿的秋雨和神社的鐘聲。隨著風間琉璃唱起歌,空氣中的血腥味迅速地退去,取而代之的是草木的氣息,潺潺的流水聲由遠及近。

    他猛地驚醒,才發覺自己又一次回到了那座山間小鎮,名為鹿取的神社矗立在漆黑的夜幕下,清澈的小溪穿越小鎮,整座鎮子沉睡在綿綿的雨中,腳下的長草在風中飄拂。

    時間似乎倒流了,他回到了十七歲的時候,回到了那座小鎮荒廢之前。

    十七歲的源稚生,背著長刀回到了自己長大的小鎮。他是執行局中最年輕昀成員,受命除掉藏在鎮子中的惡鬼,同時他也是回來看望久別的弟弟。那時所有的悲劇都還沒來得及發生,他堅信著正義,在這個世界上他最在意的人是自己的弟弟稚女,這兩者完全不矛盾。他要好好地表現,出人頭地,將來帶著弟弟去東京過上等人的生活。

    他站在進鎮的道路上,左邊的岔路通往鹿取神社,如果去向那裡他會目睹弟弟作為惡鬼的一面;右邊的岔路通往他和弟弟一起住的小屋,如果去往那裡他會見到作惡之後返回小屋的弟弟,兄弟兩人都會很高興,也許會玩起源稚生帶回來的遊戲機,或者找些剩下的食材煮起一鍋湯來,守著爐火講東京城裡有意思的事。

    兩個源稚女都是真實的,作為惡鬼的源稚女和信任他依賴他的弟弟源稚女,都是真實存在的。他可以做出選擇。

    言靈•夢貘,誰也不會猜到風間琉璃這種惡鬼的言靈竟然是完全不具備攻擊力的夢貘,但又是最兇險的。

    由於白王血裔的存在一直沒有被證實,所以言靈週期表中白王一系的言靈是空缺的,或者僅有名字和猜測的效果,沒有經過任何檢驗,夢貘就是這樣一種言靈。它的名字源於某個日本神話,一種食夢為生的名叫貘的野獸。通常貘被看作是友善膽怯的野獸,在夜幕中無聲地靠近做噩夢的人,把他們的噩夢吃掉,給他們一夜好眠,然後自己帶著這坐噩夢返回叢林深處。但噩夢是最惡劣最恐懼的情緒,無法被消化,所以貘只是把這種恐懼的情緒儲存在身體裡。在它死的那天,它再也無法儲存那些噩夢,於是一切的噩夢都在瞬間化為現實,距離貘最近的人被這些噩夢捲入,沒有人能從無數疊加的噩夢裡逃脫。

    夢貘在歷史上被記錄下來通常都是作為幻術。江戶時代的書<醍醐隨筆》中曾經記載一位元僧侶果心居士在自己的城主松永久秀身上使用幻術的故事。當松永久秀要求果心居士用幻術嚇一嚇自己的時候,果心居士走下臺階,庭院中忽然就刮起風來,烏雲遮住了月亮,無邊落木蕭蕭下,隨即下起雨來。庭院中漆黑一片,隱約站著個美麗的女人,她對松永久秀說:“夫君今夜想必很寂寞吧?”松永久秀忽然意識到那是他過世了幾年的愛妾。松永久秀是個殺人無數、蔑視神明,甚至敢於焚燒佛寺的人,但那一刻他竟然無法從果心居士的幻術中解脫出來,驚呼讓果心居士停止。

    夢貘就是這種傳說中的精神控制言靈,領域中的人很難從噩夢中解脫出來,即使他意識到這只是夢境。

    源稚生清楚地知道自己站在一場夢裡,但他無法擺脫出來,因為這一切太逼真了。以他的心志堅定程度,如果是一般的夢境他還能強行掙脫,但這個噩夢例外。

    這不僅是風間琉璃的噩夢,也是源稚生的噩夢,夢貘喚醒了他們共同的噩夢。

    紅井深處,兩個入遙遙相對,風間琉璃的瞳孔裡轉動著金色曼陀羅般的花紋,同樣的花紋也出現在源稚生的瞳孔裡。他無法挪開視線,只能順著那雙萬花筒一樣的眼睛看進風間琉璃的噩夢裡去。

    他機械地向前走,感覺自己行走在多年前的那個雨夜裡。

    腳下的長草在風中發出嘩嘩的聲音,像是大海的波濤起伏。他越往前走,鹿取神社那龍一般彎曲的屋頂就越清晰,濕潤的道路兩側擺著精煤礦石雕刻的石地藏。三個石地藏一個捂著眼睛,一個捂著耳朵,一個捂著嘴,這是鹿取神社捐贈給鎮上的,象徵著佛教中的“不看”、“不聽”和“不說”。鹿取神社的宮司說,住在這山中小鎮的人其實是幸福的啊,因為可以不看不聽世間的污穢,也不傳世間的閒言碎語,所以心是安靜的。

    源稚生在石地藏前站住,雨水打在石地藏頭頂的樹葉上劈啪作響,這是鎮子上的傳統,下雨的時候神社裡的孩子會在石地藏頭上蓋上蒲扇般的大樹葉,說是為地藏菩薩遮雨。

    時隔多年,一切還都照舊,雖然是夢貘引發的幻覺,但是他終究回到了這裡。這裡是他們恩怨開始的地方,也該是恩怨結束的地方。風間琉璃正藏在鎮子中的某處等著要殺死他吧?在夢境中源稚生的優勢不復存在,在這裡他和風間琉璃都只是十七歲的少年,只看誰的意志更堅定。

    他在石地藏前跪下,雙手合十,默默地禱告,然後提起長刀,走向燈火依稀的小鎮。

    路邊掛著紙糊的白燈籠。對的,那天夜裡鎮上恰好在舉辦巫女祭,慕名從山外趕來學習巫女禮儀的女孩們住在鹿取神社裡。她們本該提著這樣的燈籠環繞著鎮子行走,為鎮子祈福,但現在燈籠被留在了這裡,人卻不見了。除此之外也聽不到其他的人聲,甚至沒有狗吠或者烏鴉的叫聲。差不多十年過去了,這座已經被廢棄的小鎮完好地保存在風間琉璃的噩夢中,但鎮子裡沒有任何生靈的存在。這裡永遠是黑夜,永遠燃燒著燈籠,永遠舉辦著那場染血的祭典。

    源稚生穿越那座高高的鳥居,走向前方沒有燈火的建築。

    他沒有去鹿取神社,也不想回家,他直接去向了學校。那是刑殺之地,多年前他在那裡殺死了弟弟,多年之後夢回這裡,他還是做出了同樣的選擇。

    他沒有注意到在他身後很遠很遠的地方,纖瘦的人影站在燈籠下方,死死地盯著他的背影,眼中轉動著金色曼陀羅般的光芒。源稚生前進,那個黑影也前進,就像是被源稚生落下很遠很遠的影子。

    黑影的眼中流露出猙獰、怨毒的神色,那本是一張溫順可愛的臉,可現在看起來就像是製作失敗的娃娃。

    學校仍是當初的模樣,教學樓、籃球場、禮堂、源稚生酋經練習揮刀的沙地,地上還有車轍印,好像白天學生們剛剛在這裡上完課,回家了,夜來的大雨把校工整理好的草地弄得一塌糊塗。

    不親眼看到這一幕,源稚生很難相信弟弟把往事記得那麼清楚,這才能在腦海中複刻出一個完全一樣的鹿取小鎮來。也許源稚生自己的記憶也在起作用,當風間琉璃把自己的噩夢投射在源稚生身上的時候,源稚生自己的意識也在補充著這個夢境。所以他才會覺得這麼熟悉,多年來他也不斷地重複類似的夢,夢中的鹿取小鎮上永遠都下著雨。

    他從操場旁邊經過,那口廢水井還在原來的位置,上面扣著沉重的鑄鐵井蓋。這是當年他埋葬弟弟的地方,除了橘政宗他沒有告訴任何人,因為他不願意承認自己的弟弟是惡鬼。

    他繞過體育館,沿著竹林中的小道到達體育館的背後。體育館曾經是小鎮上最洋氣的建築,有著弧形的屋頂和閃閃發亮的玻璃外牆,但源稚生最熟悉的卻是它幽深的地下室。雖然那裡遍佈著黴菌,堆滿了亂七八糟的廢棄設備,沒有人願意接近那裡,那裡就變成了他和弟弟的秘密基地。在那裡他們倆是自由的,想怎麼玩就怎麼玩,玩累了就從那一大堆體育課用的墊子裡抽出一張最乾淨的來,躺在墊子上開始幻想將來的事。那時候源稚生還幻想著權力地位和時尚的生活,源稚女無所謂.他會跟哥哥去任何地方,哥哥願意去的地方一定是好的。

    滿是鐵銹的門跟當年一樣只是虛掛著鎖,推開門後沿著臺階逐級而下,越轉越深。開始牆壁上還刷著白堊,後來只剩下原色的水泥牆面。

    源稚生忽然明白了為什麼極樂館下方會有那麼森嚴可怖的地下室,那是賭客和賭場交易的地方,每間小屋裡都埋藏著欲望和齷齪不堪的秘密,極樂館地下室裡水泥色的樓梯就跟這間體育館裡的一樣。

    這麼多年過去了,源稚女並沒有真的長大,他的記憶、他的怨恨、他的孤單,都停留在原來的地方。

    推開咿咿呀呀的門,他回到了這間廢棄的器械儲藏室,歡迎他的女孩們默默地站在通道的兩側,穿著華美的戲服,眉目生春。

    《鳴神》中的雲中絕間姬、《源氏物語》中的藤壺和浮舟、《助六由緣江戶櫻》中的揚卷、《籠釣瓶花街醉醒》中的八橋……都是盛妝的美人,如此的青春靚麗。

    源稚生和這些注塑的屍體擦肩而過,來到儲藏室的中心。那裡放置著一口沉重的鑄鐵浴缸,浴缸裡盛滿了注塑用的化學藥劑,氣味濃重刺鼻。源稚生拄著蜘蛛切在浴缸前坐下,默默地等待著弟弟的歸來。

    風間琉璃用“夢貘”把他帶入這個夢境,就是要把夢境作為舞臺,多年來他一直滯留在這個夢裡,等著源稚生的歸來。

    風間琉璃布下了一個殺局,他自己可能埋伏在任何地方。他現身的那一刻,殺局就開始。

    但源稚生並不緊張,他靜靜地坐在那裡,面如止水,倒像是一段枯木。

    橘政宗曾經帶他觀賞過一幅浮世繪,畫面上是披著甲胄的武士,面前插著長刀,顯然是將要奔赴戰場,但武士卻在彈奏一張琵琶,彈得非常投入。橘政宗說稚生你想明白了麼?為什麼一個將要奔赴戰場的人能沉浸在音樂中呢?分明他連下一刻的生死都不清楚。源稚生沒法回答這個問題。橘政宗說,這是因為他已經想明白了,連生死都已經放下了,這時他的心裡海闊天空。一個心裡海闊天空的人,當然能欣賞琵琶之美。

    源稚生的心裡海闊天空,所有的事情,在他跟昂熱見完面之後都想明白了。

    海闊天空的時候,很多事都能那麼輕那麼自然地湧起在心頭。他想起那一年他花了整整一個暑假,用地瓜釀造的土酒討好了守望森林火情的護林員,好讓護林員教他怎麼駕駛那架簡易的直升機。在護林員去東京述職的幾天裡,他把機庫的鑰匙交給了源稚生。於是在一個月明星稀的夜晚,源稚生帶著怯生生的源稚女摸進了機庫,源稚生奮力地拉著繩子,打開了機庫上方的活動簾門。夜幕下簡易直升機像是巨大的蜻蜓那樣拔地而起,源稚女驚呼說哥哥這樣我們會摔死的!源稚生大笑著說你以為這是什麼?這可是你哥哥駕駛的直升機!我們不會摔死的!我們會飛到最高的地方去!

    今天回想起來,那還真是很危險的事情,分明在那之前他只是在有護林員在場的情況下,摸過不過二十分鐘的操縱杆。一番手忙腳亂之後,他終於控制住了飛機,在固定的高度上巡航,頭頂是澄澈如洗的天空,下方是綿密的森林,樹冠密密地簇擁起來,就像是一個個深綠色的花球,在風中一波波地起伏。群山就像是巨人坐在天空之下,直升機像是神話中的飛車,帶著他們翱翔雲端。那時候的天地看上去那麼童話,兄弟兩個很久都沒有說話,直到源稚生說:“生日快樂!”

    其實他並不知道自己的生日,只是一廂情願地以為自己是強悍的獅子座,所以他的生曰應該是在燦爛的夏天。他是獅子座,他的弟弟也是獅子座,他要為弟弟準備一份生日禮物,但是沒有錢,所以他想方設法地學會了駕駛,搞到了機庫的鑰匙。他說生日快樂的時候覺得自己就像個英雄,盯著弟弟的眼睛希望他露出歡喜的神情來。

    可源稚女無聲地流下淚來,源稚生吃驚地問說你不喜歡麼?源稚女說,不,我很喜歡,可是最好的日子過完就沒有了啊!

    當年他覺得弟弟真是蠢得不可理喻,如今想來那個蠢弟弟的話竟然應驗了。每個人的福氣都是有限的,最好的日子過完就沒有了,今夜之後他們再無歡樂。

    冥冥中似乎有掌握命運酌神祗發出了嗤笑的聲音。

    輕盈的腳步聲從頭頂上方傳來,聽起來有人正輕快地奔向地下室的底層。源稚生扶著刀柄起身,轉身看向那扇咿咿呀呀的門。聽起來風間琉璃正帶著那個流血的獵物趕來,趕赴這場無法改變無從挽回的結局。

    源稚生輕輕地按動刀柄,蜘蛛切出鞘一寸。被古龍胎血強化的身軀在夢境中是沒有用的,夢中的源稚生十七歲,是執行局最年輕的幹部;夢中的源稚女也是十七歲,是剛剛墮落的惡鬼。

    溫暖的液體滴落在源稚生的虎口上,鮮明如紅豆。源稚生仰頭看向屋頂,日光燈明滅不定,屋頂紅得就像是血,大顆大顆的紅色水滴從水泥中滲出來,下雨一樣滴落。

    夢境開始扭曲了,超越常規的東西開始出現,這說明夢貘的控制者正在逼近,風間琉璃強烈的怨恨正在扭曲這個環境。他出現的時候,他身邊的空間也變得像是地獄那樣森嚴可怖。

    “這麼多年,你一直生活在這樣的地獄裡麼?”源稚生輕輕地撫摸著刀柄。

    他低下頭,聽著水聲潺潺,鮮紅的液體緩緩地漫過鞋底,就像站在血池中。

    所以源稚生沒有看見,背後的浴缸中,血紅色的人影緩緩地上浮,那具在塑化藥劑中炮製的屍體睜開了眼睛。那是赤裸的風間琉璃,手中提著鋒利的長刀。

    他無聲地行走在血泊中,金色的眼睛裡帶著殘酷的笑意。從一開始達就是一場殺局,無論源稚生選擇哪條道路,最終結局都是一樣的。那個依戀著哥哥的源稚女已經在梆子聲中被埋葬,活下來的只是怨恨的惡鬼,風間琉璃。他越接近源稚生,笑得越開心,笑容簡直是如花綻放:他克制不住地奔跑起來,刀鋒突前,撕裂了空氣,無數的水滴在那柄刀的刃口上被破開。他的速度遠遠地超過了人類所能達到的極限,高速將整個空間裡的水都卷起,在他背後形成了腥風血雨。

    長刀完整地貫穿了源稚生的心臟。最後一刻,風間琉璃從背後狠狠地抱緊了哥哥,用胸口頂著刀柄,把刀身全部頂了進去。他感受到那顆心臟掛在刀上痛苦地跳躍,於是不由自主地發出狂笑。

    多年之前,他也是這麼擁抱源稚生,但心臟被刺穿的卻是他。他狠狠地擰轉刀柄,感受著那顆心臟中的血泉噴射出來,濺得他胸前一片溫熱。

    源稚生跌跌撞撞地向前撲出,背後的血光仿佛瀑布。這是在夢貘引發的夢境中,在這裡無論是皇血還是龍王胎血都沒法治癒他,在這場夢裡他只是十七歲的少年。

    這麼多年來,在心底的最深處,他始終停留在十七歲那年,皇的身份對他來說只是閃光的鎧甲,鎧甲裡裝著一顆普通人的心臟。

    但風間琉璃不同,他是等待了十年之久的惡鬼,他的仇恨在此刻化作山洪般的力量。他狂暴地打擊著源稚生的後背,張牙舞爪兇相畢露。源稚生的手臂和肋骨紛紛折斷,曾經居高臨下的皇倒在赤紅色的積水裡,被野獸般的風間琉璃騎著毆打。

    有人推開了地下室的門,是一個盛妝的女孩,就是她的腳步聲引開了源稚生的注意力,給了風間琉璃刺出致命一刀的機會。女孩有一張精緻的臉孔,臉上敷滿白粉。她穿著歌舞伎《楊貴妃》中楊貴妃的戲裝,手中握著鋒利的懷劍。那些雕塑般的女孩也都動了起來,雲中絕間姬、藤壺、浮舟、揚卷和八橋……歌舞伎史上的絕世美人們從戲服的袖子中抽出了利刃,帶著一張張沒有表情的臉,女鬼般撲到源稚生的身上,一瞬間源稚生就被各種華麗的大袖遮蔽了。

    風間琉璃一步步地後退,遠離了這場殺局。已經用不著他自己動手了,他的傀儡們會把源稚生拖死在這場噩夢中。

    這是風間琉璃的噩夢,這裡的一切都隨著風間琉璃的意志被扭曲。在他的意識裡,這些穿著戲服的屍傀儡都是活的,都是可愛的女孩子,他們共同生活在虛幻的王國裡,永無止境地載歌載舞。很多年前他就瘋了,所以他才會是絕世的歌舞伎演員,對他來說表演並不只是表演,每場演出都是真實的生離死別。他在舞臺上大笑和大哭,自己的心裡也是傷痕累累。

    源稚生漸漸停止了掙扎,就被那些女狼般的傀儡拖著前往地下室的中央,那些纖細美麗的手腕握著刀起起落落,一道道的血泉揚起在空中。

    在這血腥而慘烈的一幕前,風間琉璃激動地捂住了臉,發出像哭又像笑的奇怪聲音。

    為什麼要哭他說木清楚,分明源稚女的人格已經死去了,他根本感覺不到那種被親人背叛的痛苦。為什麼要笑他也說不清楚,他這個鬼是從源稚女的性格裡分出來的,為了復仇而頑固地活到今天。今天他復仇成功了,他的存在意義也就失去了。從今而後,他只是這個世界上流離失所的孤魂野鬼,連引他入魔的導師王將都死了。

    他神經質地叫喊著,跌跌撞撞地奔向出口。一切都已經結束了,他要離開這裡,他要把這個夢境永遠地埋葬在自己的心底最深處。而這個夢境的最深處,屍傀儡們永無止境地殺著他的哥夢貘是最兇險的言靈,因為如果有人相信自己死在了夢貘製造的噩夢中,那麼他的意識真的會消亡,現世中的他也會漸漸冷卻為一具冰冷的屍體。

    風間琉璃在心裡殺死了源稚生,因為在心底最深處,源稚生竟然是那麼懦弱的一個人。他使用了橘政宗留給他的古龍胎血,帶著暴徒神官們氣勢洶洶地駕臨紅井,卻沒有帶著一顆殺人的心。

    折回的樓梯一層又一層,風間琉璃瘋狂地奔跑著。片刻之前他還是復仇的妖鬼,現在他像是個害怕的孩子。那些短刀起起落落帶出鮮血的聲音還在他的耳邊縈繞,他捂著耳朵,要跑出這個自己營造出來的地獄。

    跑著跑著他停下了腳步,前方是一扇咿咿呀呀的門。他驚恐地瞪大了眼睛,因為門裡傳來嘩嘩的水聲和刀刃進出人的身體才金髮出的可怕響聲。

    怎麼會這樣?他分明已經跑過了很多層,到達了另一扇門前,可這扇門裡也在上演血腥的一幕,誰又在這裡殺誰?難道這個世界的每一扇門裡,都在上演殺戮的戲劇?

    他伸出顫抖的手推開門,生滿黴斑的器械儲藏室,中間的鑄鐵浴缸裡,血紅色的水起落,絕豔的女人們如惡鬼那樣把垂死的男人按在浴缸裡,獰亮的短刀起落。

    那個年輕的男人穿著黑色的長風衣,清秀的手暴露在空氣中,風間琉璃不可能認錯那只手,那麼多年裡都是這雙手拉著他從梯田的田埂上走過。他竟然又回到了地下室的最深處,看著他自己的屍傀儡們殺他的哥哥。

    無法言喻的恐懼控制了他,他轉過身想要再度逃走。但是他邁不開步子,他的眼前是分叉的樓梯,去向上下左右四方,每條樓梯都是水泥色的,每條樓梯都回字形曲折。

    這個世界忽然變成了一個巨大的迷宮,他站在迷宮的最深處。

    這是怎麼了?他自己的夢怎麼會變成這個模樣?這些年來他無數次地做這個夢,對這個夢境中的一草一木已經瞭若指掌,這根本就是他記憶中的鹿取小鎮。但現在這個小鎮正扭曲為一個巨大的迷宮,他成了迷宮中的小白鼠,就像是那些初次走進極樂館地下室的客人,心中都會生出一種踏進去就再也無法離開的恐懼感。

    他向著某個方向的樓梯衝去,嘣息著狂奔,但在轉過不知多少個彎之後,他再度回到了那扇門前。

    他轉過身接著奔逃。他已經失魂落魄,如喪家之犬般跑在這個迷宮裡,避開每一扇門。但他總與這些咿咿呀呀的門劈面相逢,門裡傳來令人崩潰的殺戮之聲。

    是的,這個世界上的每一扇門背後,都在上演殺戮的戲劇,那個被殺的男人,是他的哥哥。

    他捂著耳朵發出撕心裂肺的狂吼,但沒有人應答他。他忽然想起很小的時候他和哥哥寄住在養父家裡,源稚生喜歡在晚上偷偷地開燈讀書,為了省電養父總是把他們屋裡的電閘拉掉,他們所住的那間屋子又沒有窗,於是每次源稚女從噩夢中驚醒,面對的都是一片無邊的黑暗。他覺得黑暗中的每個角落裡都藏著吃人的魑魅魍魎,嚇得瑟瑟發抖,這時候唯有哥哥的呼吸聲能讓他意識到自己仍在人世間。他豎起耳朵傾聽著源稚生的呼吸聲,很久之後才能安下心來沉沉地睡去。

    他從小就是那種多愁善感的男孩,隨時覺得自己會被這個世界遺棄,不會遺棄他的只有哥哥。現在童年的擔心應驗了,世界拋棄他了,他被困在了自己的夢境中,而他的哥哥已經在屍傀儡的圍殺中停止了呼吸。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做了多麼可怕的事,現在這個世界上終於沒有人陪他了,他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他像瘋子一樣衝破那扇門,號叫著把屍傀儡們從浴缸邊扯開,撲進那缸血水中,把已經冰泠的哥哥死死地抱在懷裡。

    源稚生的身上都是血洞,但那些傷口裡已經沒有血滲出來,他看起來那麼蒼白那麼乾癟,卻又那麼安詳。風間琉璃湊近哥哥的胸口去聽,胸膛中那麼寂靜,他忽然想起,原來是自己洞穿了那顆心。

    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人能驅散他的恐懼,他瘋狂地搖晃著源稚生,恐懼地尖叫著,屍傀儡們在他的身邊徘徊,煙視媚行眉目生春,她們當然不會覺得恐懼,她們早就死了。

    被囚禁在軀殼深處的小小男孩哭泣起來,稚子和惡鬼的雙重表情在風間琉璃的臉上高速地切換。

    他明白了,他並非被困在了自己的夢境裡,而是被困在了源稚生的夢境裡。那座僅僅存在于記憶中的鹿取小鎮拘禁了他和哥哥的靈魂,這麼多年他沒能離開小鎮,源稚生也沒能離開。兄弟兩個人的噩夢如此地相似,夢貘將他們的意識貫通,也把兩個噩夢融合在了一起,源稚生走進了他的夢裡,他也走進了源稚生的夢裡。他在噩夢中一直徘徊在雨夜的鹿取小鎮上,等著哥哥回來,又渴望著向哥哥復仇,極端扭曲的情緒令他的性格分裂,兩個幾乎完全獨立的人格並存在一個身體裡。

    而源稚生的噩夢反復地發生在這個幽深的地下室裡,在這裡他殺死了自己的親弟弟,從此再也沒能走出去。無論逃亡多少次,他仍舊會回到那間殺死弟弟的地下室裡,馱默地躺進浴缸裡,想像如果那天夜裡死的是自己。所以他那麼想離開日本,大家長的位置或者熏天的權勢對他都不重要,他短短的一生都生活在殺死弟弟的痛苦中。

    現在輪到風間琉璃被困在這個噩夢裡了,他才意識到哥哥的噩夢有多可怕,遠比自己的噩夢還要令人悲傷。

    這就是正義的代價麼?該是多麼堅強的靈魂,才能為正義支付如此慘痛的代價?

    這麼多年來風間琉璃一直生活在兩種人格之間,源稚女的人格渴望著和哥哥的重逢,風間琉璃的人格渴望著復仇,最後風間琉璃徹底地掌控了這具身體,將源稚女囚禁在心底最深處,完成了復仇。

    可現在風間琉璃覺得自己壓不住心底的男孩了,男孩哭得那麼絕望,濃郁的血氣帶著徹骨的疼痛從心底升到喉頭,他大口地吐血,同時克制不住地大哭起來。

    終於贏了啊,贏到一無所有,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這個人的呼吸聲能讓他安心地睡去。這個惡鬼把臉貼在源稚生冰冷的臉上,哭得撕心裂肺。

    “哥哥,不要離開我啊……我再也不會不聽你的話……”喃喃地說,“哥哥”兩個字還是那麼溫順和輕柔。

    突破了層層桎梏,源稚女的意識在這一刻轟然復蘇,極惡之鬼風間琉璃強到能對抗八岐大蛇,卻在那個山中少年的痛哭聲中煙消雲散。

    源稚女緩緩地睜開了眼睛。他仍舊坐在血泊中央,懷抱著冰涼的源稚生,大雨嘩嘩地下著,沖刷著鮮血去向紅井的深處。

    夢貘在源稚女蘇醒的瞬間被解除,風間琉璃逃不出的夢境,對於源稚女來說輕而易舉。

    這是他簡單的本我,那個十七歲的山中少年,他沒有仇恨過什麼,所以噩夢困不住他。

    源稚生還活著,但心臟已經近乎停止,在夢中他被殺死了,龍化後的身體依然健壯,但全身的體征都在衰弱。他臉上覆蓋的骨骼裂開了,血紅色的淚水滑過堅硬蒼白的臉。這張本該再也哭不出來也笑不出來的臉上殘留著悲痛的表情,可以想見他心裡的悲傷。巨大的悲傷讓他的臉扭曲變形,連外骨骼都裂開了。

    源稚女抱著哥哥哀哀地哭著,但他醒來得太晚了,源稚生的意識已經瀕臨崩潰,根本意識不到他在這裡,當然也不可能睜開眼來看他一眼。

    他渴望了那麼多年和哥哥的見面,最終和哥哥見上面的卻是那個名叫風間琉璃的魔鬼。

    燈光從天而降,仿佛舞臺上的聚光燈照亮了彼此擁抱的演員,同時柴可夫斯基的舞曲《天鵝湖》回蕩在紅井裡,大功率的擴音系統把這首舞曲播放得氣勢磅礴,似乎在為這場兄弟之間的殘殺致哀。

    升降平臺轟隆隆地下降,平臺周圍的LED燈亮了起來,五彩的燈光把簡陋的工程設備裝飾得像是升降舞臺。那個閃光的舞臺上,隱約有人翩翩起舞,跳著《天鵝湖》中王子的舞步。

    源稚女抬起頭來,茫然地看著這光怪陸離的一幕。

    起舞的人穿著修身的燕尾服,搭配筆挺的西褲和鮮豔的亮紫色襯衫,白色的絲綢領結,黑白雙色的布洛克鞋。在LED燈光的簇擁之下,他是那麼的英俊挺拔,簡直就是風度翩翩的美男子。每個節拍他都踩准了,旋轉起來輕快活潑,即使是芭蕾舞巨星也會被這個老人的舞姿折服。他的舞步堪稱完美無缺,唯一的不足是,這支舞曲本該是哀傷的、絕望的,但他跳起來卻那麼得意洋洋,簡直有種喜不自勝的感覺。

    世上怎麼會有這種舞者,在別人的鮮血面前顯得那麼欣喜若狂?

    升降平臺降到了紅井的底部,老人翩翩地跳著舞,踩在血泊裡,輕盈地圍繞著源稚生和源稚女旋轉。那張源稚女無比熟悉的白色面具上,笑容越發地親切動人。

    源稚女恐懼得幾乎尖叫起來,卻沒法發出聲音。王將,這個殺不死的幽靈,幾分鐘前剛剛被源稚生捏碎了頭顱,此刻卻衣冠楚楚地跳著舞回來了。

    王將在源稚女的面前躬身行禮,就像是演員對著唯一的觀眾謝幕。

    “真遺憾呐!這麼精彩的表演,最後貝有你一個人能夠欣賞到結局。”王將輕笑著對源稚女說,“不過你應該很榮幸才對,因為你是唯一一個能夠知曉這個秘密的人。”

    他緩緩地摘下了面具,露出那張曾令整個日本黑道靜若寒蟬的臉。

    “是你!是你!”源稚女驚叫,仿佛親眼見鬼。

    站在他面前的人是蛇岐八家的前任大家長,被源稚生看作父親和老師的男人——橘政宗。他早該死在東京塔下的大火裡了,可他現在看起來那麼健康,簡直春風拂面。

    橘政宗戴上面具,又脫下面具,再戴上面具,再脫下面具,這一刻他是白麵的惡鬼,下一刻他是位高權重的老人,兩張迥然不同的臉上都帶著笑,面具上的公卿笑得含蓄微妙,橘政宗笑得洋洋自得。

    他本該笑得更委婉一些,但他實在是太開心了,笑起來掩不住那口白牙,就像是開口的石榴。

    “是你!是你!”源稚女不停地嘶吼。

    橘政宗和王將的形象在源稚女的心中合為一體,籠罩在這件事上的層層迷霧忽然散去,各種疑點都變得清晰起來。.

    橘政宗和王將都掌握著源自黑天鵝港的基因技術,他們都豢養死侍,他們是黑天鵝港的僅剩的倖存者,只有他們能互相證明對方的身份,二十年來他們都在孜孜不倦地尋找神,只不過王將號稱是要復活神,而橘政宗號稱是要殺死神。橘政宗是蛇岐八家的大家長,而王將是猛鬼眾的領袖,表面上看起來他們是水火不容的,但他們的所作所為卻高度地重合。

    如果橘政宗和王將根本就是同一個人,那很多事情就都能解釋得通了。但這個假設太過驚悚了,橘政宗和王將的唯一區別,只是那張面具?

    “很驚訝對不對?我喜歡你驚訝的表情!”橘政宗神采飛揚,“我聰明的孩子,我想你已經猜出了許多,但完整的真相還是只能由我來為你揭示,憑你們有限的智商永遠只能猜出一小部分。當然,我非常樂意花上幾分鐘給你解釋,因為沒有人知道的成功實在太寂寞了。”他微笑著,搖頭晃腦,“雖然我很快就得忍受寂寞了,每一個坐在王座的生靈都是寂寞的,這是權力的副作用。”

    源稚女抱著源稚生退向角落裡,在他的眼裡不戴面具的橘政宗比戴面具的王將要可怕得多,他笑得再怎麼燦爛,卻總是透著一股隨時會撲過來吃人的兇殘。

    “沒錯,橘政宗和王將是同一個人,只不過一個戴著面具,一個沒戴面具而已。我是你的老師,也是你哥哥的老師,我指揮猛鬼眾,我也指揮蛇岐八家。你們太缺乏野心了,如果沒有我,你們再過一千年也別想找到神,是我教會你們彼此仇恨彼此戰爭,你們才會不計一切代價去尋找神,因為誰都不希望神落在對方手星。戰爭、仇恨和貪婪都是美好的東西,它們是世界發展的源動力。唯有在戰爭的面前,人類的聰明才智才能得到最大的發揮,所以說人類的歷史就是一部戰爭史。這些道理對你來說也許太深奧了,我可憐的、愛演戲的年輕人。”

    “你到底是誰?你到底是誰?”源稚女的聲音嘶啞。

    “赫爾佐格,榮格•馮•赫爾佐格博士,曾是第三帝國科學院裡最年輕的科學家,也是黑天鵝港的唯一負責人。世界上最瞭解龍的人類,雖然血統上沒法跟你們這些怪物相比,但我像巨龍那樣思考。”橘政宗指了指自己的頭。

    他從西裝內袋裡摸出銀色煙盒,從中抽出一根俄羅斯產的紙煙,在煙盒上慢悠悠地敲著,好讓煙絲更加緊實。僅僅是這麼幾個動作,他就從日本人重新變回了俄國人,讓人想起原蘇聯時代的功勳科學家走出圖書館,站在莫斯科的青空之下,神色淡然地點上一支煙,登上在寒風中噴著滾滾熱氣的伏爾加轎車。他在蘇聯待了太多年,德國給他造成的印記已經淡了,而俄羅斯的風格卻深深地烙印在他的靈魂裡。他一舉一動都像個俄國人,卻那麼精妙地偽裝成一個日本人。也許他才是最好的戲子,比風間琉璃更出色的戲子。

    現在稱他為赫爾佐格博士更加恰當了。

    赫爾佐格叼上煙,點燃了深吸一口:“這個故事要從我跟那個名叫鄭達列夫的男人相遇開始講起。那真是個謎一樣的男人啊,是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能欺騙我的男人,到今天我還會不時地想起他,真是懷念。”他解開幾粒襯衣紐扣,露出左胸的傷痕,“雖然他向我的心臟開槍,差點要了我的命。幸運的是我的心臟位置偏右,他的子彈只是打穿了我的肺葉。”

    “那是1991年,原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聯盟解體的那年,他從莫斯科來到黑天鵝港,提出和我共用世界的王座。”赫爾佐格的聲音裡透著十足的緬懷,“他說服了我,因為他比我更瞭解龍族,他的野心也比我的更大。我只是想用基因技術製造攜帶龍族基因的超級士兵,而邦達列夫的目標是世界極東的海底,那裡沉睡著萬年的古城和白色龍王的遺骸。我不知道他從哪裡搜集來那些情報的,但他是無與倫比的故事講述者,我被他講的故事給迷住了。我得糾正我剛才的話,我不是世界上最瞭解龍的人類,邦達列夫少校才是。但我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也不知道他從何而來。”

    “可你說過邦達列夫少校是你製造出來的混血種。”源稚女抱緊了正在死去的哥哥,儘管處在極度的驚恐中,他還是想知道這個陰謀背後到底藏著什麼。

    “那是個謊言。這麼多年過去了,見證過那場大火的人都已經死了,我可以隨便編造謊言。我有兩個身份,橘政宗說的謊言會被王將側面證實,反過來橘政宗也將證實王將所說的話,所以你們深信不疑。”赫爾佐格輕描淡寫地說,“邦達列夫號稱自己是羅曼諾夫王朝的後裔,怛據我後來查證那是假的。他也不是克格勃的少校,你找到的那份克格勃檔案也是假的。克格勃當時共有22個局,但這22個局裡沒有人聽說過邦達列夫少校。他沒有過去,卻忽然出現在1991年的黑天鵝港,告訴我關於龍族的一切。他向我展示了從世界各地古跡中搜集來的龍族情報,楔形文字、象形文字、黑魔法書、失傳的煉金術經典,所有的資料都說明人類歷史之前曾有過那麼一個偉大的古代文明,龍是那個文明的主宰。

    “反復研究邦達列夫給我的資料,我越發地堅信那個文明的存在,我也同意他的計畫,想要登上世界的王座,就得繼承龍族的遺產。我們應該走通進化之路,成為新的龍族,但想要達成那個目標我們先得復活神。龍族並未給人類留下進化之路,在那些龍的眼裡,人類只是奴隸而已,世界的主人憑什麼要把奴隸提升為和自己一樣強大的存在呢?但那個龍族的叛逆白王,給我們留下了唯一的一線機會,那就是聖骸。要喚醒聖骸需要付出巨大的代價,那就是另一條古龍的生命,好在黑天鵝港裡恰好就有那麼一條古龍,邦達列夫說它沒有真正死去,它的繭位於遺骸內部。

    “那個冬天蘇聯解體了,從莫斯科到西伯利亞,每個人都過得很喪亂。我們決定結束黑天鵝港的使命,把研究所搬到黑海附近去。我們謾計了那場毀滅黑天鵝港的大火,把一切證據都燒毀了,世界上最偉大的龍類研究基地在一夜之間化為廢墟,無數珍貴的胚胎,從世界各地搜集來的混血種孩子都死了。但我們帶走了真正的精華,包括我製造出來的最優秀的混血種譬如你和你哥哥,還有一些冷凍的胚胎,最核心的資料資料。”赫爾佐格幽幽地歎了口氣,“但就在那天晚上,那個狐狸般的男人背叛了我,他在我的背後開槍,一個人帶著我畢生研究的精華登上了列寧號。”

    “在真空炸彈爆炸的火焰中,我全身的皮膚都被燒毀,但西伯利亞的寒冷救了我,我被暴風雪掩埋,僥倖地活了下來。我一無所有,除了一套偽造的身份證件。那是我為逃離黑天鵝港所做的準備,原本我以為乘坐列寧號逃離的話那些偽造出來的證件沒用了,沒想到關鍵時刻它們可起了大作用。我挖出埋在港口附近的一批白金坩堝,那也是我為逃亡所做的準備,我需要經費。賣掉那些白金坩堝之後,我有了錢,輾轉前往日本。那時我已經聽說列寧號沉沒在日本海域了,它根本沒有前往黑海,於是我知道邦達列夫已經提前開始了復活神的計畫。我不能讓他搶先成功,世界的王座是我的。在日本我整了容,把那張燒傷的臉變成了一張日本人的臉,這也方便我尋找邦達列夫。”

    “但是日本那麼大,我該怎麼找邦達列夫呢?這難不住我,他把列寧號沉進了日本海,當然不會放任不管,他要始終對海溝中的高天原保持監控。以我的經驗來說,他最可能乘坐一艘攜帶聲納系統的小船,在出事的海域周邊遊蕩。所以我也弄了一艘可以單人駕駛的漁船,在出事海域周圍遊蕩。終於機會來了,我鎖定了一艘船,我想邦達列夫就藏在那條船土。但他的血統可能比我優秀得多,正面遭遇的話我未必能戰勝他。所以我隔著船用衝鋒槍掃射,把那條小船的船艙打成了蜂窩,然後才登船搜索。你猜怎麼樣?我在那艘船的船艙裡找到了一個死人,那個死人也長著一張日本人的臉。”

    “我沒法肯定那是邦達列夫,但在場的一本黑皮本幫我確定了他的身份。在那個黑皮本裡記載著復活神的全部程式,還有我的研究成果,邦達列夫想繼承我的遺產,他想把我變成他的食物,吃掉我他就壯大了。但結局是我吃掉了他,站在食物鏈最末端的人還是我。我接著研究邦達列夫的屍體,驚訝地發現他的背上都是文身,我這才意識到他為什麼要整容成一個日本人,他要混進日本的黑幫中去,黑道中最古老的家族掌握著神的秘密。我還找到了一盤錄影帶,邦達列夫用錄影機記下了古龍胚胎在底艙中的孵化,還有它如何把一個又一個的人類變成怪物。”赫爾佐格微笑,“那傢伙真是太了不起了,我跟他沒法相比,他才是真正的瘋子!”

    “我找到了邦達列夫在東京的基地,那是一間很小很破舊的老式公寓房,一半被他改造成實驗室,實驗室裡儲存著他從列寧號底艙中得來的古龍胎血,實驗室裡還有進化藥的初步產品。我太高興了,他把所有工作都做好了,為我登上世界的王座做好了鋪墊。這祥偉大的計畫怎麼能不進行到最後呢?我親愛的戰友邦達列夫,他未盡的工作就由我來完成!但我最重要的研究成果並不在那間公寓裡,你知道我最重要的研究成果是什麼嗎?”赫爾佐格盯著源稚女失神的眼睛,笑得那麼開心,“我最得意的產品就是你哥哥π,代號ω的你,還有你們的妹妹,作為胚胎被冷藏保存的ξ。”

    “繪梨衣……”源稚女嘶啞地說。

    雖然沒有跟繪梨衣正面接觸過,但他心裡對繪梨衣極度厭惡。他覺得那就是哥哥找來代替自己的人,哥哥用那個女孩來填補自己的空缺,用寵愛那個女孩來緩解自己的負罪感。這讓他越發覺得孤苦。

    源稚生也沒法解釋自己對繪梨衣的感情,繪梨衣確實在某種程度上取代了源稚女,但源稚生又怎麼會輕易地讓另一個人取代跟自己相依為命那麼多年的弟弟?

    還有繪梨衣對源稚生的依賴,這種依賴根本就是血緣造成的,她對絕大多數人都疏離而冷漠,但對源稚生的信任卻是毫無理由的。源稚生是她生活裡第二重要的人,第一重要的卻不是偽裝成她父親的橘政宗,而是某個錯誤地闖入她生活的慫貨。

    原來他們都是同源的東西,繪梨衣……是他的妹妹!接二連三的衝擊讓源稚女的腦海裡一片空白。

    “是啊是啊,繪梨衣,她是你們的親妹妹。你們這些怪物當然是親兄妹了,否則世界上怎麼會忽然冒出那麼多超級混血種?你們是怪物的一家,是不是很驚喜?不過用科學語言來說你們也不能算是三胞胎,基因上和你們同源的胚胎我製造了幾萬個,你們兩個算是發育得比較好的,所以我帶走了,其他的留在那場大火裡當作柴火了。”赫爾佐格無所謂地笑著,幾萬個生命的消亡對他來說不算什麼,“邦達列夫把你和π送到山中去撫養。你們是皇血的繼承人,雖然是實驗室裡製造出來的,但對蛇岐八家未說你們的價值非同尋常。

    “邦達列夫去黑天鵝港,既是找古龍胚胎也是找你們,他把其他的產品都殺了,單單帶走了你們,因為你們對他有用。借助你們就能踏入日本黑道的最高層,蛇岐八家會因為血統的緣故把你們捧上高位。想要復活神,單靠我或者邦達列夫的力量顯然不夠,我們需要宗派的力量支援我們。我完善了邦達列夫的計畫,我手裡有兩個皇,那我就把他們中的一個送給蛇岐八家,另一個送給猛鬼眾。這樣我就能同時動用這兩個組織的力量。而我自己當然也得有兩個身份,分別是你們兩個人的導師。

    “無論是得到了你哥哥的蛇岐八家還是得到了你的猛鬼眾都欣喜若狂,覺得這是命運的恩賜,皇再度出現在這個世界上,這被認為是家族復興的徵兆。也是從那時開始,蛇岐八家和猛鬼眾的戰爭開啟了。人類就是這麼愚蠢,你想要驅使他們去戰爭,就告訴他們這是個偉大的時代,帶他們展望美好的未來,拿破崙是這麼做的,俾斯麥是這麼做的,希特勒也是這麼做的。”赫爾佐格優雅地攤攤手,“接下來的事情都順理成章了,就像軍備競賽那樣,蛇岐八家和猛鬼眾都把人力和錢投入到尋找神的工程中去,而我只需要在關鍵時刻推動一下就好了。我是皇的老師,你們的地位高,我的地位自然也高。我就是這樣同時把取方掌握在手裡,很巧妙是不是?歷史上卓越的謀略家都是這麼做的。不需要用什麼蠻力,如果你的手段足夠巧妙,那麼愚夫們都會來追隨你,還為你唱讚歌。”

    “是你!是你!”源稚女失控地尖叫,“因為你哥哥才不相信我!”

    赫爾佐格聳聳肩:“是啊,我要把你們送往不同的組織,當然得在你們中間製造隔閡,你們相親相愛對我可不是什麼好事。不過這件事你們也不能都怨我,邦達列夫把你們兄弟藏得太好了,我找到你們的時候,你們都已經長到十三歲了,相依為命地活著。如果不是這樣的話,我會從小就把你們分開,那樣對我的計畫更好,今天你們也不會這樣難過。哦,說句題外話,我知道你們都不喜歡那個酗酒的養父,不過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算是個過得去的好人了,在沒有人郵寄撫養費的十年裡,他還給了你們一口飽飯吃,給了你們一個地方睡。”

    “如果這就讓你憤怒得失去控制了,那還有更值得憤怒的事情要不要聽?”赫爾佐格饒有興趣地觀察著徹底崩潰的源稚女。從黑天鵝港到東京,他一直都是這樣玩弄人心的魔鬼,就像很多年前他對那個小小的蕾娜塔表現出那麼多的愛意和溫情,最後卻毫不猶豫地把她留在火場裡,任她被燒死。因為他就要離開冰天雪地的北極圈了,以後身邊會有很多花兒一樣的女孩,再不需要那個北極罌粟一樣的小姑娘來排遣寂寞。

    赫爾佐格清了清嗓子:“其實你們兄弟是一模一樣的,你根本就不是什麼極惡之鬼。”

    “你說什麼?你……你說什麼?”源稚女猛地抬起關來。

    “我說你根本就不是什麼極惡之鬼,你的血統很穩定。你從來沒覺得奇怪麼?你跟其他的鬼完全不一樣,從不出現外觀上的變異,你殺人也不是出於嗜血的目的,而是像著了魔一樣。”赫爾佐格說得很慢,好讓源稚女一個字一個字地聽清這個慘痛的真相,“幾乎每個黑天鵝港的孩子都做過腦橋中斷手術,這種用於治療癲癇的手術經過我的改進,會製造出雙重人格。手術切斷了兩側半腦間的腦橋,做過那種手術的人會用兩個半腦分別思考,換句話說,兩個半腦中各藏著一個人格。通常來說,一邊儲存著高尚、正義和道德的人格,另一邊儲存著暴戾、自我和獸性的人格。切換人格的信號是一種特殊的梆子聲,我從中美洲的印第安人部落學會了這種技術。我引出了你暴戾自我的人格,再對它進行催眠,於是在你哥哥看來,你就變成了瘋子和惡鬼。”

    “他是個太正義的年輕人啊,雖然他很愛你,卻不得不殺你。”赫爾佐格打量著垂死的源稚生,笑容中帶著一絲嘲諷。

    源稚女哇地一口血吐在源稚生胸前,渾身痛得抽搐起來。

    “其實你哥哥自始至終都在我的控制中,倒是你差點跳出了我的控制。我沒想到你身體裡那個小男孩的人格會那麼頑強,竟然是風間琉璃的人格壓不下去的,甚至和風間琉璃的人格合作想要殺我。你給找製造了很大的麻煩,還有你那些來自卡塞爾學院的朋友們,他們幾乎毀了我的計畫。你炸毀了我設在源氏重工下面的養殖池,你的朋友們拿著槍在我的大廈裡橫衝直撞,像一隊瘋狂老鼠,他們竟然還拐走了我最珍貴的實驗品。所以我不得不設計東京塔的那場戲,在那場戲裡我殺死了自己的一個身份,打消了你哥哥對我的懷疑,也引爆了你們的決戰。看你們一邊淚流滿面一邊揮刀沖向對方,就像看一場好戲。”赫爾佐格大笑,“你們日本人真像傳說中的那麼蠢,直到今天還困在所謂的義理裡,卻不知道這個世界上只有權與力是永恆的法則。”

    他看了一眼腕表:“時間差不多了,到了見證奇跡的時刻,還能堅持幾分鐘麼?別急著死,你將有殊榮目睹世界上最偉大的進化,黃泉古道將在今日貫通,從人類到龍類的道路終究被我走通了。”

    赫爾佐格猛地揭開升降平臺上的防雨布,順勢舞動那塊防雨布旋轉,就像魔術師大變活人似的。防雨布下是枕著長髮的女孩,她平躺在那裡,無神的眼睛默默地望向夜空中,濕透的塔夫綢白裙黏在她青春的身體上,曲線畢露,隱隱可見肌膚的色澤。

    “雖然你們是那麼重要的棋子,可你們加起來都不如你們的妹妹有價值,跟ξ比起來,你和π都只不過是實驗的副產品而已!”這個看起來優雅深邃極有貴族風度的老人當著源稚女的面做了令人極其錯愕的事:他把繪梨衣抱了起來,狠狠地箍緊她纖細的腰肢,親吻女孩嬌嫩的嘴唇,用舌頭貪婪地舔著那張木然但美麗的臉。

    其實細想就會明白這並不奇怪,在赫爾佐格的身上,所謂的貴族風度永遠都壓不住埋藏在心底最深處的食婪,他雖然已經很老了,卻對這個繁華的世界充滿了貪念。一個貪戀權勢的人往往也會貪戀美色,只不過為了更大的目標他能忍。如今他已經不用偽裝了,再也無人能阻止他,那些被深深壓抑的貪婪都暴露出來。這個永遠穿著巫女服的女孩是他親手製造的,在他的眼皮底下慢慢長大,發育成熟,像是誘人的水果一樣,卻不能採摘。如今他即將登上王座,而這個女孩將被獻祭給這場偉大的進化,他決定不放過最後一個享受她青春美貌的機會。

    貪婪的人對於一切都是貪婪的,尤其是貪婪的小人。

    赫爾佐格把繪梨衣橫抱起來,走向裝著石英捕獲艙的箱子。他忽然呆住了,箱蓋被打開了,箱子裡空空如也。他這才看見地下的石英捕獲艙碎片,珍貴的聖骸只剩下一截枯骨。

    “你……你殺死了神?”赫爾佐格瞪大眼睛看著源稚女,滿臉的不可思議。他無法理解怎麼會有人殺死神,怎麼會有人平白地放棄白王的遺產和世界的王座。
超級七七 發表於 2015-3-19 12:52
第二十二章 櫻怒之日
     

    巨大的恐懼在心底爆炸,路明非克制不住地哆嗦起來。

    從Line的定位上看,繪梨衣根本不在去往機場的路上,她在多摩川附近的山中……她在那口井裡!她沒能逃離這個被詛咒的城市,那輛車把她帶去了最後的舞臺。

    舞臺?為什麼會覺得那是個舞臺?好像這是早已寫在劇本上的故事,正按部就班地發生。

    路明非覺得自己的頭痛得像是要裂開,各種奇怪的思維碎片像是爆炸那樣填滿了他的腦海。他不斷地想到“劇本”,似乎這個世界的某處有一個劇本,上面寫著所有人的命運。

    他在什麼時候、什麼情況下讀過那命運的劇本?他不知道,但他記得那個劇本被修改過了,繪梨衣的結局被改動了!這幕戲的結尾中不該有她!她應該平平安安地登上飛機去泡菜國!

    路明非也說不清自己在害怕什麼,繪梨衣去了紅井又怎麼樣?這裡面存在著種種可能,也許是源稚生需要她的言靈助陣,所以她被臨時調過去了;也許是紅井那邊已經搞定了,她去紅井跟源稚生碰頭,兩個人開香檳慶祝搞死了神;也許根本就是Line的衛星定位錯誤,她已經平安登機了。但他就是害怕,怕得上下牙打架,咯咯作響。

    錯了!什麼東西錯了!這是個無法挽回的錯誤!

    他扶著酒櫃站了起來,跌跌撞撞地想往外跑。整個酒櫃都被他拉翻了,那些名貴的紅灑和清酒在牆上撞得粉碎,酒香四溢。每個人都驚訝地看著路明非,不知這人發什麼神經。

    路明非呆呆地站住了,看著自己鮮血淋漓的手,鋒利的酒瓶碎片把他的手和胳膊割得傷痕累累。幾秒鐘之後火燒般的疼痛傳到了大腦,酒精滲入傷口,痛感越發劇烈。

    原來這就是自己,普普通通的傢伙,酒瓶的碎片都能把他削得鮮血淋漓,痛得他面孔抽搐。他不是愷撒不是楚子航也不是源稚生,換了其他人,這種程度的傷不過是在手上纏一圈繃帶的小事,甚至用不著換一隻手握刀。他沖出去能管什麼事兒?紅井距離新宿區少說也有二十多公里,樓頂上可沒有直升飛機在等他。就算讓他趕到紅井又怎麼樣?用遊戲術語來說,紅井就是高級玩家的競技場,各種皇、鬼、半進化體在那裡死磕,以他剛出新手村的級別,靠近點就被轟殺了。

    除非他跟路鳴澤做交易。可他只剩下半條命了,兩個交易機會,兩次交易之後,他會把命輸給路鳴澤。

    第一次跟路鳴澤交易是為了諾諾,沒什麼可後悔的,雖然英雄救美的好都記在愷撒名下了,可路明非就是不能看著諾諾死,就算她是別人的女朋友甚至別人的新娘。

    有些人對你而言就是這樣,只要她在就好,她是不是你的都沒關係,只要她在,就比什麼都好。

    第二次交易是為了楚子航。師兄人又帥武功又好,還那麼八婆,還那麼仗義,是那種能豁出命陪你去搶新娘的殺胚。人家能為你豁出命去,你不為人家豁出1/4條命,自己都覺得在江湖上沒臉立足。

    所以楚子航那次也沒什麼可後悔的。

    除了諾諾和楚子航,這個世界上還有誰值得他花1/4條命去救呢?芬格爾?算了吧,那傢伙屬於“我不需要跑得比熊快只需要跑得比同伴快就好’’的主兒,大難臨頭的時候你的問題不是要不要救他,而是你找不找得到他。愷撒?也算了吧,加圖索家的少爺這輩子享過多少福啊,遊艇帆船私人飛機名酒名車典藏雪茄,別人奮鬥一輩子都享受不上的東西,愷撒二十歲以前就玩膩了。按照他爹龐見的人生軌跡,他將來就只能玩玩靈修,路明非覺得與其拯救這位少爺已經過度圓滿的人生,不如自己多活幾年好歹為老路家留個後什麼的。

    那還有誰呢?陳雯雯?早都是過去時了!Pass!校長?這老傢伙看起來早已了無生趣,不如早死早安生!Pass!老爹老娘?長到十八歲才知道爹媽都是S級的高手,這些年都沒見他們盡什麼撫養義務,關鍵時刻怎麼說也是他們來救自己比較合適吧?叔叔嬸嬸?哦……這個……恕侄兒不孝,不過以侄兒的淺見,也沒有哪個龍王會神經到找上你們,龍王的時間也是很寶貴的。

    那小怪獸呢?小怪獸呢……路明非呆呆地望著屋頂出神。

    路明非知道繪梨衣喜歡他,但那種喜歡在他看來只不過是鏡花水月。繪梨衣憑什麼喜歡他?繪梨衣連他的真名都不知道,更不用說他的過去,和他心裡那些不能告人的小秘密。

    又不是武俠小說發生的年代,孤男寡女相處了一個星期,就得情愫萌動?繪梨衣只是“以為”自己喜歡他,那是因為她年輕幼稚沒有見過男人,而愷撒提供了資金路鳴澤提供了服務,把路明非包裝成閃閃發光的白馬王子。等繪梨衣長大了,見識這樣那樣的男孩之後她就不會喜歡路明非了,她會醒悟過來,原來當初的白馬王子只是個騎著毛驢的衰仔。

    女孩不都是這樣麼?小時候她會跟你分享糖果,可有一天她會長大會認識高富帥,再也不來吃你為她買的糖果。所以如果某一天她忽然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出門離去,那就別守著糖果等她回來。

    每個看穿他本質的女孩都離開了他,就像那時候的陳雯雯。儘管在Aspasia的夜晚,他在燭光和紅酒的芬芳中也曾光芒耀眼,但最終在那場耶誕節的彌撒裡,陳雯雯和趙孟華的目光還是隔得遠遠地黏在一起。

    他沒為繪梨衣做過什麼,在那場河畔婚禮的夢裡他也沒有選擇繪梨衣,所以他拒絕了繪梨衣來接他。基於同樣的理由,繪梨衣也沒有資格要求自己為她舍出1/4條命去。

    他呆呆地坐回積水裡,不斷地對自己說這樣很好,這樣很公平,沒必要覺得歉疚,最好就是誰也不欠誰的……可是那個該死的夢,那個該死的夢……如果自己沒有放開繪梨衣的手,她就不會變成醜陋的傀儡,不會被燒成灰燼……那一刻整個世界都在熊熊燃燒,自己在幹什麼?自己在看什麼?

    在那場充滿了暗示的夢中,在那場婚禮的最後,一切都在飛騰的烈焰中變得虛無縹緲,他呆呆地看著那具燃燒的傀儡,那雙墨線繪製的眼睛裡竟然流下漆黑的淚來。

    座頭鯨霍然起身,向著客人們深鞠一躬說:“看樣子海嘯已經停止,警視廳的救災也該出動了,我出去尋攏救援。我不在的時候藤原勘助會負責照顧大家,請大家盡可能地不要發出聲音,無論外面有什麼動靜。請大家放心,以前你們是高天原的貴客,今晚你們也是高天原的貴客,高天原會不惜一切代價保護各位的安全。”

    他還是那麼彬彬有禮,但路明非能聽出來他的語速快了很多,似乎趕時間要把話說完。

    座頭鯨抓過一件帶帽的雨衣披在身上,轉身走出酒窖,把門在背後帶上。路明非注意到門把手的轉動,座頭鯨竟然把酒窖的門給鎖上了。

    難道店長覺得情況不樂觀,想丟下客人和牛郎自己悄悄溜出去?路明非心裡正猜疑,忽然聽見了細細的嬰兒哭聲,還有什麼東西用腹部貼著地面爬行的嘶嘶聲!

    死侍!一名死侍正逼近酒窖!路明非忽然意識到自己犯了個錯誤,儘管死侍主要依靠嗅覺,但它們不是聾子也不是瞎子,聲音同樣能把它們引來!而他剛剛打翻了酒櫃!

    座頭鯨那個瘋子,他帶著他的伯萊塔去殺死侍了!見鬼!他以為他是誰?他只是個普通人類啊!

    “我……我去給店長送武器!”路明非推開一名牛郎,順手從他懷裡抽出柯爾特左輪槍,出門之後跟座頭鯨一樣鎖上了門。

    眼前的一幕把他驚呆了,走廊的盡頭,座頭鯨和一名死侍對峙,就像一頭馬熊擋住了巨蟒的去路。座頭鯨的背影看起來如此魁梧,大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

    不愧是高天原的店長!不愧是新宿牛郎界神一樣的男人!不愧是海上自衛隊的退役軍官!座頭鯨面對死侍不僅不後退,反而蠻橫地逼上一步!

    但就在路明非心中生出一種“能贏”的希望時,金色古蛇般的身軀忽然從水中騰起,座頭鯨被死侍死死地纏繞。路明非被座頭鯨的勇氣震驚,忽略了基本的實力對比。座頭鯨再怎麼魁梧,畢竟只是個人類,而死侍能以空手撕裂牛犢!但座頭鯨畢竟是經過多年訓練的軍人,牛郎店的工作也沒有耽誤他鍛煉體能,他比常人多出了一點點反應能力,在全部肋骨骨折之前,他反過去抱緊了死侍,雙方糾纏在一起滾下樓梯。

    座頭鯨這是想把死侍帶離酒窖,越遠越好。但樓梯下方的黑暗中好像有成群的螢火蟲飛來,成群的死侍正在逼近,剛才那名死侍已經用尖叫發出了信號。

    沒有人能救酒窖裡的人,成群的凶獸正逼近一群手無寸鐵的男女,他們還穿著可笑的高跟鞋、露背禮服裙和緊身西裝。

    “快帶客人們……離開!’’滾下樓梯前,座頭鯨吐著血沫對路明非喊。

    死侍把座頭鯨拉向水底,它想用這種辦法讓座頭鯨窒息,但座頭鯨的大腦袋始終固執地浮出水面,死死地叮著路明非。他把最後的希望寄託在路明非身上,直至此時他還是相信路明非是不同尋常的人,他在求這個不同尋常的年輕人救救他的客人們。

    路明非又想起源稚女對他說的話:“這一次……我還賭你贏!”這些人真是滑稽,分明他是個廢柴來著,居然還有這麼多人相信他會贏。

    他奔向樓梯口,跳了下去,落入水中,奮力地游向座頭鯨。死侍意識到有新的活物向自己逼近,仰起頭向路明非示威,露出滿嘴荊棘般的牙齒。

    路明非猛撲上去,毫不猶豫地把子彈送進它的嘴裡。射擊是他僅有的強項,只要他的手不抖,就能打出準確的彈道來。也多虧了這是一支老式的柯爾特左輪槍,不像某些新型槍支那樣有導氣軌的設計,在水中也是有可能發射的。唯一的問題是子彈濕水之後可能失效,炸膛就不好玩了。不過路明非已經管不得這麼多了,座頭鯨隨時都會因為窒息而死。在這裡只有他受過屠龍的教育,除了他沒人能救座頭鯨。

    連續六發都是幸運彈,第一發直接打進了死侍的嘴裡,其他幾發也都命中了它的面部。遭受襲擊之後,死侍發狂地咬住了座頭鯨的胳膊,猛地擺動頭部,把他的整條胳膊撕扯了下來!

    它給了座頭鯨致命創傷之後,立刻轉身撲向路明非。它纏住路明非了,路明非的全身骨骼發出瀕臨斷裂的響聲,鋒利的鱗片沿蓍他的身體滑動,把他割得遍體鱗傷,鋒利的長牙在他的喉嚨前晃動。

    路明非被死侍拖著向水底沉去,恍惚記起在三峽的水底,諾諾的長髮海藻般浮在水中,她游向自己,抱住自己,給自己套上潛水衣;又仿佛是在日本海的深處,繪梨衣緩緩地張開雙臂,把奮力遊動的自己抱住。兩個畫面是那麼的相似,兩個女孩的形象漸漸地重疊起來。他似乎想起了什麼,但水灌進肺裡,胸口好像要炸開,神智一片模糊。

    他聞到了死亡的味道,這一次沒有奇跡發生,他喜歡的女孩、喜歡他的女孩、號稱要跟他不離不棄到天涯海角的魔鬼,都沒有出現。

    真沒想到李嘉圖•M•路的人生是這麼結束的,為救男派花道的創始人而犧牲了年輕的生命,分明幾分鐘前他還覺得要跟世人兩不相欠,連如花似玉的妹子都沒有去救。

    值得麼?想起來真是蠻不值的。可跳進水裡的那一刻沒來得及想,就是看著座頭鯨和死侍纏鬥在一起……哦,基本沒有鬥,只是纏在一起,像一頭笨熊……就跳進去了。

    黑暗忽然被割裂。

    那是一柄漆黑的直刃忍刀,帶著整個人的重量下斬,把空氣和水一併割斷。忍刀從後頸刺入,洞穿了死侍的喉嚨,跟著刀身偏轉,切斷了它的頸椎。

    纖細但有力的手抓住路明非的領子,把他從水底拎了起來,跟著溫軟的嘴唇貼在他的嘴唇上,一個兇猛的熱吻,吻得路明非直哆嗦。

    初吻被絕世妖姬奪走固然是讓人激動的事,不過路明非哆嗦不是因為激動,而是那一吻太過強力,巨大的氣壓差徹底壓癟了他的肺部,把灌進肺裡的水全都抽了出來。

    好一個長鯨吸水式的深吻,仟麼法式深吻,跟這個吻比起來簡直弱爆了!緊跟跟著是一個響亮的耳光用於回魂,生生地把路明非那一團混沌的大腦抽醒過來。

    酒德麻衣隨手把他丟在積水裡,扭頭吐出滿嘴的水:“還算有勇氣啊,新郎官。”居高臨下的語氣,如女王駕臨。

    雖然她穿著漆黑的忍服,跟拍賣會上的那身金色紗麗有著天壤之別,但是那雙人間罕見的長腿還是洩露了她的身份。路明非呆呆地說:“你你你你你……”

    酒德麻衣懶得搭理這傢伙。她一直用“冥照”隱藏在酒窖中,觀察著路明非的一舉一動,他的恐懼、慫和猶豫都看在眼裡。沒必要再說什麼了。

    她拎起重傷的座頭鯨扔給路明非,搖了搖頭。座頭鯨太過衝動了,以血肉之軀抵擋近乎鋼鐵的死侍,手臂撕裂造成的傷口會不斷地出血,在缺乏止血劑和血漿的情況下凶多吉少。

    她不是不想救這個臨時手下,但對路明非的保護是最高級的任務。為了確保完成這個目標,任何人都可以被犧牲掉,連她自己也不例外。

    她拔出另一柄忍刀,靜靜地站在樓梯前,死侍群感覺到她帶來的巨大壓力,逡巡著不敢靠近。儘管古龍血清造成的創傷遠沒有完全恢復,但以酒德麻衣的血統,壓制死侍群還是可以做到的。

    路明非拖著座頭鯨來到角落裡,匆忙地揭開雨衣檢查那個巨大的傷口,血像泉水那樣從斷口處流了出來,無論他用衣服去捂用皮帶去紮都沒法止血。

    “Sakura……我沒有看錯人。”座頭鯨艱難地睜開眼睛,這種時候他的眼睛竟然是閃閃發亮的,“你是我……一眼看中的男人。”

    失血過半後還有如此清晰的神智,大概只能用迴光返照來形容了。路明非抱緊座頭鯨,以免他的體溫過快地下降:“店長,別騙我了,我知道你跟藤原勘助說我是朵罌粟花來著,以前那個罌粟花不是和客人抱在一起燒炭自殺了麼?你旗下的罌粟花總是廢柴啊,連幫你賺錢都做不到。”

    “雖然死了,但他還是很美啊……”座頭鯨喘息著說,“他死了,但他的花道沒有死……我死了,我的花道也不會死。”

    “值得麼?為了客人那麼拼命。客人想找我們的時候就來了,喝醉了就走了,最後不總是剩下空蕩蕩的場子讓我們打掃麼?”路明非心裡大慟,但是哭不出來,心說店長啊店長,我很為你難過,但你自己能嚴肅一點麼,你說這麼蠢的話,我的難過都會打折啊!這個世界上誰重要誰不重要你真的分不清楚麼?客人來你這裡花錢買到了她們想要的東西,這就是一場交易罷了。淩晨的時候曲終人散.你帶著大家打掃滿地狼藉的舞池,偶爾自己坐在臺階上吹口琴,不也很落寞麼?世界就是這麼殘酷的啊,愛你的人沒你想的那麼多,最終每個人都是孤零零的,何苦那麼拼呢?

    “值得!”座頭鯨說得輕聲而堅定,“那些都是來捧我場的女人啊,她們都是高天原的貴客,靠了她們高天原才能堅持到今天……她們那麼愛我,我當然可以為她們赴湯蹈火。”

    路明非呆呆地看著這個男人,不知從何說起,卻又不忍心騙他。他心說店長啊店長,你真的高估了自己,那些女人不是愛你啊,是為了老大和師兄那種嫩草來消費的,你也許曾經是絕代的美男,可如今也就是個男版老媽子而已。你到底為什麼而堅持呢?男派花道?男派花道是什麼東西?狗屁而已。

    “你有沒有覺得奇怪……我這種人怎麼能在東京最值錢的地段裡有這麼一棟樓?”座頭鯨的臉上露出孩子般稚氣的表情。這個熊一般的漢子流露出這種表情,嚇得路明非以為他進入了彌留狀態。

    “這棟樓原來是個客人的產業,她去世的時候留下遺囑說,無論如何這棟樓都得租給我,還得是廉價的租金……只要我活著一天。我看到遺囑的時候完全不記得那個客人是誰了,遺囑裡還有一封信,說當年我說要建立自己在新宿牛郎界的霸業,要把愛分給每個需要的女人……她說阿鯨,現在保有你的第一座城池了,在那棟樓裡開新宿最好的牛郎店吧,讓每個彷徨的女人在夜裡有個去處。’,座頭鯨的聲音漸漸低落下去,瞳孔漸漸渙散,“可我還是沒想起她是誰。當年我跟很多女人都說過類似的話,我出道的時候很窮……總是在客人們面前說些好聽的志氣話,好讓她們消費來支持我……可我沒想到她們中有個人當真了……這樣誇下了海口的我,連她是誰都沒記住,怎麼能不做一間最好的牛郎店來報答她呢?她的在天之靈在看著我啊,當年我遇到她的時候,她一定很孤獨吧……要在午夜的東京找個去處,最後找到了我。’’

    路明非呆呆地抱著這頭熊,聽他最後的喋喋不休。這些話大概在座頭鯨的心裡憋了很久很久吧?拼死也要講出來,這是他的道,他的一生,他唯一能留在這個世界上的東西。

    “Sakura我很看好你啊,罌粟花也是有愛的啊,只是太絕對。”座頭鯨含含糊糊地嘮叨。

    “Sakura我告訴你一條真理啊,女人愛一個男人,往往要比男人愛一個女人的代價高很多……”

    “有時候這個代價是一生……”他的呼吸開始出現偶爾的中斷。

    他的話在路明非腦海裡回蕩,轟隆隆的,仿佛雷鳴。女人原來是這樣的東西麼?你覺得她很神秘,但她其實很簡單,她如果喜歡你,你說謊她都會信。

    難怪他說什麼扯淡話繪梨衣都相信,因為繪梨衣喜歡他。她的智商原本就不高,進一步降低之後就降成了笨蛋。可繪梨衣怎麼會喜歡他呢?到底是什麼時候,他說了什麼錯話,表錯了情,讓繪梨衣喜歡上了他?

    他想起來了!他絡於想起來了!死侍想把他拖往水底的那個瞬間他其實已經隱約地想到了!那一刻諾諾的身影和繪梨衣的身影在他眼裡漸漸地重合起來,在漆黑的深海中,他不顧一切地向前遊去,狠狠地抱住了女孩溫暖的身體,他以為自己抱住了諾諾,其實被抱住的是繪梨衣。

    原來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難怪繪梨衣對所有人都很疏離,對他卻沒有絲毫敵意,毫不猶豫地跟他離家出走……因為初次見面的時候,他先緊緊地抱住了繪梨衣。

    她喜歡自己並不是因為自己有錢有高級跑車帶她去高級餐館,這些繪梨衣都不缺,她只是弄錯了一件事……她誤以為路明非的愛和擁抱是給她的。

    在海底七百米深處,與世隔絕的敵方,那個傻瓜一樣的年輕人帶著像是要哭出來的表情奮力地游向她,毫不畏懼地迎著她的刀鋒。

    她的手垂了下去,幸福而又茫然地被人用力抱緊,那一刻,名為“愛情”的東西如狂潮般洗刷她的腦海,她覺得自己被人喜歡了,自己是世界上最大的寶貝。

    “女人啊……說到底都是很笨的傢伙啊……所以要愛她們。”最後的話出奇的清晰,座頭鯨緩緩地從路明非的臂彎中滑下去,從不摘下的墨鏡掉進水裡,露出一張海軍上尉般英挺的臉來。

    原來年輕的時候這個男人真的很英俊。

    “店長……店長!店長!’’路明非奮力地搖晃著這個漸漸冷卻的男人。

    座頭鯨再也沒法回答他了,他也說完了。他這一生的男派花道,各種高深晦澀的修辭,其實不過是他覺得當初喜歡他的那個女人很傻,他後悔沒有早早地知道她那麼愛他,知道的時候已經來不及給她任何報答。

    所以要做世界上最好的牛郎店,要做牛郎店的天下第一。

    “行了,別在這裡大呼小叫了,表情過於豐富的男人可是不會討女人喜歡的。”酒德麻衣回過頭,冷冷地說,“如果有什麼還沒來得及做的事就去做,如果害怕就閃到一邊!”

    死侍群開始試探著往這層樓推進了,對血肉和殺戮的渴望壓倒了畏懼之心,畢竟樓梯上的人雖然殺氣淩厲但是纖細窈窕,動物性的思維讓死侍覺得比自己體型小的目標並沒有那麼危險。

    酒德麻衣巍然不動,她也不能動,格殺必須在樓梯口完成,否則她也不能確保死侍不沖進酒窖裡去。

    路明非用盡全力把座頭鯨扶了起來,放在旁邊的沙發上。這是一張華貴大氣的藍色真皮沙發,金線刺繡,透著巴羅克的奢華,正適合高天原的店長。牛郎之王即使死了也該坐在這樣的沙發上,雖然死了,可隨時都像是要站起來,發出他的必殺技,那是讓天下女人都震撼的笑顏。路明非把墨鏡撈起來給座頭鯨戴上,一步步地倒退出去。

    他轄身跑向走廊的那一頭,跑得跌跌撞撞,動作笨拙又兇猛,像是一隻發怒的箭豬。

    “喂!”酒德麻衣斷喝。

    路明非站住了,扭頭看著這個曾有一面之緣的女人。真受不了這個女人了,首先是每次見面都要親他,其次這種要命的時候他還有幾十公里的路要趕,沒時間跟她廢話。

    酒德麻衣遠遠地把車鑰匙扔給他:“車停在兩條街外的停車場,那間拉麵店後面,希望還沒被水淹掉。全世界限量99輛的限量版,小心點開,你已經毀了我一輛車了。’’

    路明非看向自己的手中,車鑰匙上嵌著金色的蠻牛標誌,這是一輛蘭博基尼。在ChateauJoelRobuchon,和繪梨衣走投無路的那次,也是一把蘭博基尼的鑰匙遞到他手中。

    原來是這種級別的超級美女在救他,原來這個世界上站在他身後的人還不止老大和師兄,相信他的也不止源稚女和座頭鯨。他確實是個廢柴,但在這個世界上他是有隊友的!

    他豈止有隊友,他簡直擁有千軍萬馬。

    “混帳!混帳!混帳!竟敢殺死世間唯一的神!你知不知道你毀滅了人類進化的道路?你這狗娘養的雜種!你這螻蟻般的東西!你這卑賤的……人類!”赫爾佐格瘋狂地毆打著源稚女,抽打他的面頰,用尖利的鞋尖踢他的小腹,甚至用指甲去撕那張藝術品般的臉。

    幾分鐘前他還是淵博的科學家,優雅的貴族,此刻卻變成了歇斯底里的潑婦,尖聲地嘶叫著,恨不得把源稚女撕成碎片。

    他在荒蕪的北極圈中度過了接近一生的時間,只為研究“龍”這種偉大的生物。他又花費二十多年的時間來執行邦達列夫留下的計畫,辛苦地隱藏自己的欲望,只為繼承白王的遺產。現在他已經無比接近成功,就要成為世界上絕無僅有的偉大存在,卻因為源稚女的任性,全盤計畫毀於一旦。

    他沒有想到,他不願意相信,他憤怒得像只被奪走了血食的鬣狗,如果他長著毛,此刻渾身的毛必然都是直豎的。

    赫爾佐格打得累了,雙手扶著膝蓋大口喘氣。他畢竟老了,身體的各項機能都在衰退,他看起來容光煥發,只是計畫成功給他打了強心針。

    他確實是個混血種,但血統並沒有多麼特殊,他也沒把古龍的血用在自己身上,他種種死而復生的奇跡都是用影武者或者詭秘的手段偽裝出來的。他當然不會在自己身上做龍血實驗,那種實驗的成功率極低。飽是惜命的人,他的命當然寶貴。他是食物鏈的末端,他要活得足夠長,這樣才能吃掉所有人,把每個人的價值都變成他的養料。

    精通詭謀的人往往都很愛惜自己的生命,因為在他們看來別人都是棋子,而他是下棋的人,下棋的人就該比棋子貴重。棋子之間血流成河,下棋的人雲淡風輕。

    可這一次,一顆發瘋的棋子背叛了棋手,把原本大勝的盤面翻轉過來。

    源稚女抱著源稚生,痛得在地上打滾,可忽然笑了起來。心中的劇痛和身體上的疼痛合在一起簡直要把他整個人都摧毀,可他還是忍不住要笑,嘶聲狂笑,讓人覺得風間琉璃再度控制了他的身體。

    赫爾佐格被他笑得愣住了,警覺地往後退了兩步。

    源稚女還在笑,每笑一聲他都會吐血,滿嘴都是血沫。這麼痛苦的笑,聽起來卻是那麼的暢快淋漓。

    “是的!是我殺了神!因為神對我來說什麼都不是!”源稚女抬起頭來,他的臉被赫爾佐格撕得血肉模糊,卻帶著令人驚豔的冷傲和高貴,“王將,原來我一直高估了你,我以為你是這個世界上最殘酷的人類,你像龍一樣思考問題,所以我才那麼畏瞑你,怕你怕得要死。可現在我明白了,你是個小人啊!哈哈哈哈!你是個徹頭徹尾的小人啊!你鄙視人類,但你自己才是完完全全的人類,貪婪!膽怯!卑微!你這種東西進化成龍又育什麼用呢?龍也會鄙視你這種同類吧?哈哈哈哈!事到如今你還能做什麼?你能殺了我和哥哥,可你自己也活不下去!你逃不掉的!我的朋友會追殺你到世界盡頭!’’

    他艱難地爬向源稚生:“我們大家都會死,可是最後的最後我能和哥哥死在一起。可你呢?你活著的時候是個孤獨的小人,死的時候也會是個孤獨的小人!’’

    赫爾佐格呆呆地看著這個渾身是血的瘋子,終於明白了自己所犯的錯誤,他那近乎完美的計畫中存在小小的瑕疵。

    他從十年前開始催眠和誘導源稚女,從他的人格中生生地分裂出“風間琉璃”這個惡鬼,從那以後便覺得自己牢牢地掌握了源稚女。風間琉璃是他製造出來的傀儡,遵循他的命令列事,對源稚生懷著刻骨的仇恨,雖然偶爾叛逆,但那也不是什麼大問題,只要握著那對梆子,赫爾佐格隨時都能剝奪他的能力。

    喚醒八岐大蛇的時候,赫爾佐格自己並不在場,而是讓被催眠的“影武者”戴著面具扮演他。他覺得即使自己不在場,事情也會如他想像的那樣發展,因為還有他的傀儡風間琉璃坐鎮。但他沒想到風間琉璃本質上仍是源稚女性格的一個側面,是那個被哥哥放棄的男孩在極度的孤獨和痛苦中,靈魂深處生出的魔鬼。所以風間琉璃不但沒有阻止源稚生殺死赫爾佐格的“影武者”,還親手毀掉了聖骸,聖骸對他而言不過是只醜陋的蟲子而已。他渴望的只有一件事,在這個最終的舞臺上和哥哥重逢,終結所有的痛苦和仇恨。

    所以在這最後的舞臺上,憤怒不甘的人既不是源稚生也不是源稚女,反而是赫爾佐格自己。因為無論源稚生和源稚女都是來這裡求死的,只有赫爾佐格是來求偉大的權力和未來。

    求生的人永遠無法戰勝求死的人,因為後者早已無所畏懼。

    所以赫爾佐格根本無法傷害源稚女。源稚女的痛苦已經到達了頂點,他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也失去了人生,他根本不在乎自己的生命,何況那張漂亮的面孔?他痛得隨時會昏厥,但他還是為報復了赫爾佐格而狂笑,真心地快樂。赫爾佐格暴躁地喘息著,發出野獸般的呼呼聲。失去了聖骸他也走到了絕路,他很清楚源稚女說得沒錯,即使蛇岐八家和猛鬼眾已經被他摧毀了,可還有卡塞爾學院。這個為屠龍而存在的究極組織是不會允許他活下去的。源稚女也確實還有朋友,他的朋友是那個由貴公子、殺胚和廢柴組成的小組,這個小組絕對會追殺赫爾佐格到世界盡頭。

    源稚女終於爬到了源稚生旁邊,把漸漸冰冷的哥哥抱在懷中,龍化後的源稚生遠比他魁梧,如同披甲的將軍,而他纖細得就像女孩,可他還是緊緊地抱住了哥哥,似乎要用自己的身體溫暖他,稍稍延長他的生命。很多年前,在黑天鵝港地下的胚胎培養室裡,飽們也是這樣躺著,無意識地擁抱在一起。

    赫爾佐格暴跳起來。他逃不掉了,但他還有最後的辦法來懲罰背叛他的源稚女,即使作為求死之人,源稚女也還是有弱點的。他要源稚女痛苦,讓源稚女為自己的笑聲支付代價。

    他狠狠地把源稚生從源稚女的懷抱中扯了出來,拖著他去往那台用於解剖八岐大蛇的設備,那些鋒利的圓鋸可以切開八岐大蛇的身體,當然也能切開保護源稚生的鱗片。

    “笑吧!笑吧!讓我給你的笑聲增加一點餘興節目!想不想看你哥哥被切開的樣子?我解剖過龍和死侍,還沒有解剖過龍化的皇!”赫爾佐格喘息著,神色猙獰,“切口的花紋應該很美吧?讓我一片片地把你哥哥切開給你看,看看所謂的皇到底是什麼東西!”

    “不!不!不!”源稚女發出撕心裂肺的尖叫,他連站也站不起來,只能在血水中爬行,但他追不上赫爾佐格。

    赫爾佐格故意拖得很慢,這樣他才能看清源稚女那絕望的神情,這樣源稚女就可以爬得更近,好好地看清哥哥在圓鋸下被肢解的景象。事到如今,每個人都是瘋子了,大家都要死,都只能靠對方的絕望溫暖自己。

    把源稚生送上解剖台耗盡了赫爾佐格的力量,他跌跌撞撞地奔向操作臺。

    “不!不!不!”此刻源稚女只能發出這一種聲音了。

    狂怒令風間琉璃的人格再度復蘇,但赫爾佐格敲擊著梆子,壓制著風間琉璃的人格。無法喚醒風間琉璃,源稚女就不可能具備殺死赫爾佐格的力量,這是在無數實驗體身上測試後的科學結論。

    輪到赫爾佐格笑了,他操縱著嗚嗚作響的圓鋸,由上而下,逼近解剖臺上的源稚生。

    這時巨大的風聲從背後襲來,竟然壓過了圓鋸的噪音。那可怕的風聲中,似乎有某個東西在呼吸!什麼東西的呼吸竟然可以造成風嘯般的聲音?分明這口井裡的其他人都死了,他背後只有滿地的屍體。

    赫爾佐格緩緩地轉過身來,他不敢轉得太快,怕驚動了什麼。

    黑暗中,繪梨衣已經無聲地坐了起來,像是上了發條的人偶。隨著她緩緩地睜開眼睛,井底的黑暗被她的瞳光照亮,她的眼底仿佛流淌著熔岩。她仰望天空又俯瞰腳下,再掃視這個地獄般的地方。

    面如冰封,而又君臨天下。

    這是王的蘇醒,第一件事就是看這萬年後的世界是否還依舊。

    赫爾佐格和源稚女在她的威壓下都不由得戰慄,圓鋸停止了轉動,井底只剩風雨聲。風雨中繪梨衣悠長地呼吸著,全世界似乎都在她的呼吸聲中舒張。

    此刻岩漿再次照亮了日本的黑夜,從熊本的阿蘇山到千島的硫黃山,已經平息的火山再度噴發,從天空中看下去,日本各地的火山帶是明亮的,像是大地深處湧出了金色的血液。

    “近地軌道衛星‘天巡者’,識別代號SW001,變軌成功,正接近東京上空,預計1分45秒後到達指定座標。”

    “姿態調整完畢。達摩克利斯之劍自檢完畢,進入釋放預備狀態。”

    “美國國防部所屬衛星CWA002、CWA005,俄羅斯航天局所屬衛星DGC034,歐洲航天局所屬衛星ESA254,中國航天局所屬衛星CNS027正提供導航。”

    “大氣流動劇烈,能見度接近於零,螺旋儀受限,主導航方式改為空間座標掃描。”

    “倒計時1分鐘,各部門準備!”

    東京都氣象局樓頂,副校長通過無線耳機監控著天譴的釋放,難得裝備部嚴肅了一次,各部門銜接精准得像是鐘錶。這幫神經病也不是不能正經,只不過對天才來說,值得他們正經的事情不多。

    譴是例外,除掉核彈這類可能導致世界毀滅的武器,天譴是迄今為止人類製造出的最強力的屠龍武器,精准的定位打擊能把目前所知的各種級別的龍類化為灰燼。

    這件武器的發射對裝備部來說也是個值得見證的時刻。

    但事實上天譴的釋放既不需要副校長的監控也不需要裝備部的協力,真正的控制者是Eva,這個安安靜靜的虛擬女孩才是掌握最終許可權的人。烈她的計算能力,隨時都能修正裝備部的錯誤,確保天譴被正確地釋放。她坐在副校長身邊,和副校長一起望向東邊的天空,如果沒有烏雲且天氣晴好的話,他們應該可以看到那顆晨星般的天巡者正從地平線上升起,帶著致命的“劍槽’’。

    “紅井那邊似乎沒什麼變化吧?’’副校長喝著酒隨口說,“可別神已經從井中逃走了,我們還把天譴扔下去。這麼貴重的東西,砸到花草樹木多不好。”

    “這麼短的時間裡,應該不至於發生什麼大的變化吧?”Eva淡淡地說,“很快這件事就能結束了,還剩下30秒鐘。”

    “現代科技真是太棒了。以前屠個龍可不容易,得扛著刀片子或者裝煉金子彈的來福槍,騎著馬跑上幾天幾夜,還不一定能摸准龍穴的位置。”副校長舒服地伸了個懶腰,“現在可好,坐在東京城裡喝個小酒,等著遠處的爆炸聲。”

    “但這樣井裡的人都會死。’’

    “只怕井裡的人都該死吧?他們都已經是怪物了,人類的世界裡沒有他們的位置。’’副校長幽幽地說。

    “10、9、8、7……”Eva開始倒數,副校長轉而看向多摩川的方向,一直濛濛嚨嚨的眼瞳中,忽然透出一股隱約的銳氣。

    “6、5、4……”副校長似乎能聽見太空中那根致命的金屬棒解除安全鎖的聲音。

    Eva忽然站了起來:“取消!天譴發射取消!”

    樓下大廳裡的研究員們都傻了,原本已經走到盡頭的進度條高速地回退,達摩克利斯之劍退回劍槽中,安全鎖重新鎖定了它。在最適合釋放的幾秒鐘裡,系統強行中斷了進程,在幾十公里的高空中,天巡者和東京擦肩而過,放棄了最完美的一次機會。下一次完美機會要到90分鐘之後才會到來,誰也不清楚90分鐘裡紅井會發生什麼樣的變數。

    “怎麼回事?龐貝取消了發射?”副校長喝問。他知道不是Eva自行打斷了發射,再怎麼有自我意識,Eva也還是一個人工智慧,她不會也無法違背指令。

    Eva看著副校長,瞳孔中閃過無法解讀的字元,用一種很陌生的語氣說:“對不起,這個問題我無權回答。我收到了來自更高級的命令,另一套屠龍系統已經開啟,正在前往紅井的路上,天譴的釋放可能會影響另一套系統的安全,因此天譴必須被中斷。’’

    “另一套系統?”副校長震驚了,難道世界上還有另一套可以比擬天譴的屠龍系統?難道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武器能夠殺死復活的白王?

    此時此刻,雪亮的大燈撕開雨幕,敝篷的蘭博基尼轎車在由路上橫衝直撞,路明非狠狠地踩著油門踏板,用盡全身力氣控制著沉重的方向盤。

    偶爾雷電撕裂雲層,照亮他緊繃的、神色有些猙獰的臉。

    車內音響裡放著玉置浩二的老歌《Friend》,路明非把音量開到最大,原本那麼細膩那麼悲傷的情歌在雨中轟然作響,像是天使們在天國的盡頭齊唱著聖詠。

    路明非真不想聽這麼悲傷的歌,他是去救人的,帶著他的千軍萬馬。他必須聽些雄壯的歌,好讓自己不要怕,也不要想。

    人生在世很多事都不必想,很多賬都算不過來,想屁!沖上去就好了!怎麼不是過一生?像煙花也是過一生,像櫻花也是過一生,只要亮過和盛開過不就好了麼?

    還有就是不要做會讓自己後悔的事,不要讓那些愛你的人難過,因為這個世界上,你愛的人固然很少,愛你的人也絕不會多。

    他多希望車裡有張CD,上面載滿雄壯或者咬牙切齒的情歌,它的歌詞應該像鄭鈞的《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那樣,歌聲也那麼的撕裂: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

    一切全都,全都會失去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

    你的眼淚歡笑,全都會失去

    如果你愛上哪位姑娘,一定要好好保護她

    如果有人想傷害她,你要用弓箭去射他

    可惜他沒有,他只有一張玉置浩二的專輯。真沒想到那個長著超級長腿的姑娘看著跟個女殺手似的,卻聽這麼傷情的歌:

    只有再見,再無言

    在你的影子裡,我的眼淚掉了下去

    手指、頭髮和聲音,都變得冰冷

    兩人相伴的生活遠去了,連氣息也失去

    已經是朋友

    從心裡是朋友

    凝視也是朋友

    變得悲哀,因為已無法回憶

    但夢境仍然清醒,夢中一見,還是不能忘記

    已經是朋友

    漂亮的朋友

    就像這樣的朋友

    溫柔的…..

    已經是朋友

    從心裡就是朋友

    永遠是朋友

    從今往後……

    朋友……只能說再見,其他都說不出口

    莫非她也愛著誰麼?愛著某個在視野裡卻永遠無法抵達的人?

    說真的他快要累爆了,大口地喘息,只覺得車頭隨時會失控,帶著自己栽下山崖。所以他必須聽歌,還得跟著大聲地唱,才能不失神。

    該死!還得再堅持那麼一會兒……穿越今夜驚恐不安的東京城,穿越寂靜的群山,頂著海雨天風往前跑,千萬要趕上啊!

    時至今日他終於明白了,明白了為什麼只有他一個人覺得繪梨衣像諾諾。因為她雖然美麗但是太空白了啊,她看著絕大多數人的時候,眼睛空得就像鏡子,而諾諾的眼神那麼深邃和靈動啊。

    唯有在和路明非對視的時候,那雙空白的眼睛仿佛被妙手點睛那樣活了過來。只有那些雙目交錯的片刻,她靈魂深處作為“女孩”的那部分才是活著的。

    後胎帶著刺耳的尖叫聲在坡道上滑動,車燈光柱仿佛高速旋轉的時鐘一樣掃過一圈又一圈,最後蘭博基尼狠狠地撞在一棵樹上,水箱蓋開裂,白色的蒸汽四下噴射。

    最終還是把大美女的蘭博基尼給弄壞了,看起來屑絲就是跟好車沒緣分啊,從那輛布加迪威龍到如今這輛蘭博基尼,所有超級跑車到他手裡也就是開一把的事兒。

    安全氣囊全彈出來了,他的腦袋也在方向盤上撞得鮮血淋漓。他推開車門,跌跌撞撞地往山上跑,他也不知道自己去了能幹什麼,這次他連七宗罪都沒帶在身邊。他只是覺得自己得快,你只有跑得比時間還快,才能改變這個故事的結局。

    山是銀白色的,石頭也是銀白色的,放眼所見都是枯萎的樹木,樹上纏滿了銀白色的絲,好像有一條巨大的蠶在山中吐絲作繭,又像是佛經中所說遠離塵世的琉璃世界。

    但這些銀白色的絲顯然不是什麼好東西,沒跑多遠路明非就看見樹上掛著紅色蠶繭一樣的東西,繭衣是半透明的,隱約可見裡面那個枯萎的人形。

    繭裡的人穿著黑色的忍服,是風魔家的下屬。路明非對風魔家的歷史並不瞭解,也沒心思去想這個時代怎麼逐有忍者在外面活動,但他能看出那個忍者是怎麼死的。他的身體和腦顱被這種白絲包裹和貫穿,身體裡所有的液體都從絲中細細的管道流走,所以繭衣被染成了紅色,那是有紅血球殘存在絲裡,他被這些白絲吸幹了。樹木也不例外,所以滿山的樹都枯萎了,樹木裡的營養物質也被抽空。

    所有白絲都來自紅井的方向,好像那裡坐著白髮的妖魔,它披散著幾千丈的白髮。

    難道這就是龍類的孵化方式?把周圍區域的生機都吸幹,在很短的時間裡達到成熟。何等暴虐的掠食方式,不愧是食物鏈最末端的獵食者。

    路明非沿著山路奔跑,儘量躲開白絲密集的地方,但還是有幾次不小心碰到,立刻就覺得那些白絲像是有生命的東西那樣,要往他的身體裡鑽。那些白絲帶有強烈的腐蝕性,半秒鐘的皮膚接觸就會造成燙傷般的疼痛。沿路上他又看到了那種血紅色的繭,有時候被吊在樹上,有時候獵物被包裹起來之後黏在岩石上,裡面有人也有動物,都已經被吸幹了。

    他越前進越驚恐,這哪裡是一片山地,這根本就是血腥的孵化場,他闖進這裡,純粹就是白兔鑽進了蛇穴。

    這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繪梨衣又怎麼樣了?他試著用Line導航,卻在這片銀白色的山裡迷了路。他急得想要跳腳,同時筋疲力盡。他扶著一棵枯萎的櫻樹,大口地嘣息,劇烈地咳嗽,吐出的唾液黏稠得像是膠水,心臟發瘋似的狂跳,似乎要撞破胸口。這讓他想起當年在仕蘭中學跑一千五,每次總是跑成這個慫樣,體育老師騎著自行車掐著碼錶跟在後面,恨鐵不成鋼地說你啊,平時不燒香臨時抱佛腳,可佛的腳是你想抱就抱的麼?你想抱的時候,總是晚了。

    見鬼!你真的是體育老師不是語文老師麼?怎麼修辭那麼好呢?好像預言了路明非的人生似的,平時不燒香,‘臨時抱佛腳,一輩子追著人家的背影,卻總是追不上。關鍵時刻只能靠燃燒生命。

    召喚小魔鬼麼?召喚了就不用跑了,只要犧牲1/4的生命,小魔鬼就能把這一切都搞定,他只需要放輕鬆在這裡等著,自然會有一輛豪華轎車接他回東京,在東京半島酒店的套房裡睡到早晨看日出。

    在北京地下鐵裡的那次,自己也是豁出命跑了一路,最後還是把小魔鬼召了出來。小魔鬼滿臉都是鄙夷,說你早點召喚我,我早就把事情擺平了,用得著你跑成這個熊樣?

    可路明非還是沒能下定決心,首先召喚了也未必來,剛才他快被死侍虐死了路鳴澤也沒出現;其次他真的害怕,他心裡還存著一絲僥倖,也許到達紅井的時候會發現一切都好,自己的擔心只是杞人憂天。

    他拉緊身上的衣服,試圖抵禦劈頭蓋臉的暴雨,扶著枯樹轉過彎道,抬起頭來的瞬間,他驚呆了。

    彩虹般的高架公路橫在面前,路燈在雨中發出溫暖的黃包光暈,前方依稀是燈火通明的城市。高架路下,瀑布般的水流後,停著一輛黑色的賓士車。

    路明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竟然到了新宿區的路口,那條高架路就通往不夜的歌舞伎町,他太熟悉這個路口了,他跑著跑著,竟然跑回了東京!

    路鳴澤站在賓士車邊,穿著黑色的西裝,打著一把黑色的大傘。他顯然是在等候路明非,已經等了很久很久。

    今夜的路鳴澤出奇的安靜,路明非從未在他臉上看到過今夜這樣的表情。

    漠然而惋惜,像是要去參加一位遠房親戚的葬禮。

    很罕見的,他們的相遇沒有以路明非的大驚小怪或者路鳴澤涎皮賴臉的問候開始,兩個人隔得遠遠的對視,雨水打在路鳴澤的傘上劈啪作響。

    “哥哥你來晚了,最後的演出已經開始了。”路鳴澤淡淡地說,他的眼裡仿佛轉動著金色的曼陀羅花。

    路明非的意識忽然間錯亂了,他隱約覺得路鳴澤說得對,他來這裡是要去看一場演出。他再低頭看著自己身上,沒錯,他也穿著黑色的西裝和禮服襯衫,打著白色的領結,這是要去看一場盛大演出的裝束。

    可去看演出的話他為什麼要跑得那麼驚惶?他想不起自己為何而來了,只記得在一分鐘之前自己還發瘋似的跑著。

    路鳴澤為他拉開後排貴賓座的車門,路明非配合地鑽進車裡,車門“嘭”的一聲合上。

    賓士車行駛在東京的雨夜中,非常平穩,路鳴澤親自開車,雨水打在車窗上,碎成細小的水珠,路明非透過車窗,呆呆地望著外面的城市。

    車裡播放著似曾相識的歌,空氣中浮動著氤氳的香氣,似乎不久之前有一個年輕的女孩坐在這個座位上,她的香味不是來自香水而是某種沐浴露……對的,啤酒花沐浴露,也叫“櫻花之露’’的那種東西。

    為什麼自己會這麼熟悉這種香味?

    路明非說不出來,但他就是知道那是櫻花之露。不久前坐在貴賓座上的女孩似曾相識,路明非簡直能想像出她的模樣,高挑修長,白色裙角,安安靜靜。

    甚至她的手提箱還擱在旁邊的座位上,不知為何她下車的時候很匆忙,連隨身的手提箱都忘記了。

    “南美好玩麼?’’路明非試圖打破車裡的沉默,他依稀記得開車的人是他的弟弟,剛剛去南美旅行。

    “很好,有天空、山和河流,沒有霧和高樓阻擋你的視線,你可以看到目光窮盡的地方。”路鳴澤淡淡地說,“哥哥你也應該去那裡旅行。”

    “好的,我會去的。”路明非下意識地說,完全沒有考慮南美有多遠和多貴。好像他是一位豪門的貴公子,這個世界上並不存在他去不了的地方.只取決於他想不想去。

    白色的日式樓宇出現在道路的盡頭,桃山時代的風格,門楣上張掛著紫色的家紋旗幟,兩側懸掛著紅色的條幅,條幅在風中龍一樣飛舞,一邊寫著“五月花形大歌舞伎’’,一邊寫著“終劇櫻落”的字樣。

    他們到達了銀座的歌舞伎座,東京最有名的歌舞伎劇場,風間琉璃曾在這裡上演他的《新編古事記》,愷撒和楚子航曾經觀摩過那場盛大的演出,但對路明非來說這是個陌生的地方,精緻而玄妙。

    車在歌舞伎座前停下,門前空無一人,但是所有的燈都亮著。路鳴澤下車為他拉開車門,順手提起那個遺落在後排座位上的手提箱,他們並肩穿過長長的走道,走道上也沒有任何人影。

    他們乘坐電梯下行,劇場竟然位於這座建築的下方,但路明非也沒有覺得很奇怪,路鳴澤看起來很認識路的樣子,他跟著路鳴澤走就可以了。

    電梯門打開,是三層觀眾席的中型劇場,座椅都是純正的紅色,透著皇家般的雍容和典雅。舞臺上也是燈火通明的,佈景是一口白色的井,井底卻是血紅色的,井壁上爬行著各種妖魔鬼怪,似乎是象徵著地獄。

    但觀眾席上竟然空無一人,路鳴澤應該是包場了,後臺倒是傳出樂器試音的聲音,似乎是演員們正在做最後的準備。劇場外響起銅鈴的聲音,這個路明非倒是懂的,他去過芝加哥的歌劇院,在那裡,演出開始之前服務生也會敲著銅鈴催促大家趕快就坐,演出隨時都會開始。

    “演出還沒開始嘛。”路明非松了口氣,對路鳴澤說。

    路鳴澤沒有說話,引著他在觀眾席正中央的座位坐下,四面八方望出去都是紅色的椅背,他們仿佛坐在紅色大海的中央。

    燈光暗了下去,黑暗中舞臺越發明亮起來,隨著小鼓響起,演出正式開始了。首先登場的是穿著燕尾服和亮紫色襯衫的老人,他跳著芭蕾亮相,臉上卻戴著公卿的面具,舞蹈結束的時候他摘下了面具,露出橘政宗的臉來。路明非恍然大悟,原來王將和赫爾佐格是同一個人的兩個身份。他好奇地看向身旁的路鳴澤,不知道他為什麼要用這麼麻煩的手段向他揭開這個秘密。路鳴澤沒有回應,聚精會神地看著這幕混搭的歌舞伎劇。

    好在座位旁邊就放著演出的介紹,路明非就著舞臺上的燈光閱讀那份介紹,演員們的身份都在那上面寫明瞭,包括了赫爾佐格博士的前半生。

    接著登場的是身穿黑色風衣的源稚生和女裝的源稚女,演員和現實中的人韌完全看不出區別來,不過路明非也沒覺得奇怪,他下意識地覺得在路鳴澤包場的演出裡,這些都不足為奇。源稚生和源稚女帶著各自的人馬上演打戲,佈景後面小鼓敲得密集如雨,格鬥場面也非常逼真,堪稱血肉橫飛,這麼逼真的特效能夠搬到舞臺上來實在讓人大開眼界。路明非覺得有點不適應,但還能接受,只是表演而已,再血腥再暴力也只是假的。

    倒是繪梨衣的出場讓他很驚訝,演員身上那件限量版的塔夫綢白裙分明就是他陪著在南青山的購物商場裡買的,他還記得買的時候店員說那是限量版的貨品,僅此一件。

    而且繪梨衣出場的時候他再度聞到了“櫻花之露’’的香味,難道剛才乘坐那輛賓士車的人就是這個女演員麼?路明非覺得自己混亂起來。

    不過劇情很快就把他的注意力吸引過去了,這真是一幕扣人心弦的好戲,每個轉折都出乎路明非的預料,隨著一個個懸念被揭開,那個龐大的陰謀展現在舞臺上,他再也無暇去想別的,和路鳴澤一樣全神貫注於劇情的發展。當赫爾佐格操縱著圓鋸要將源稚生肢解的時候,劇情終於進入了大高潮,繪梨衣從沉睡中轟然驚醒,威嚴的目光掃視整個舞臺,宏大的背景音樂昭示著一位元王的蘇醒,赫爾佐格和源稚女都在她的目光下戰慄。路明非也不由得戰慄起來,他驚疑地看向周囤,意識到這一切有什麼不對。舞臺上的光照亮了路鳴澤的臉,那張帶著稚氣的臉半明半暗,漠無表情。

    “偉大的……偉大的神啊!原來您還沒有死去!’’赫爾佐格丟下解剖臺上的源稚生,跌跌撞撞地奔向繪梨衣,手中緊握著黑色的木棒。

    繪梨衣震怒了,向著赫爾佐格發出震耳欲聾的咆哮,狂風席捲整個舞臺。可赫爾佐格在狂風中狠狠地敲著梆子。令路明非也顫抖的梆子聲裡,繪梨衣臉上的表情高速地切換,時而是路明非熟悉的那個女孩,時而是狂怒的王者,這一刻她的表情是害怕得要哭出來,下一刻又流露出君王之怒。赫爾佐格鼓起勇氣接近繪梨衣,眼中滿滿的都是貪婪,他逼近到三米以內的時候繪梨衣仍舊沒有攻擊他,而是像小孩子那樣驚恐地抱住了頭。這個動作最終給了赫爾佐格天大的膽子,他猛撲上去,把繪梨衣撲倒在地,把她的裙子撕開,露出雪白的背脊。

    在赫爾佐格的撕扯之下,繪梨衣變得赤身裸體,青春曼妙的曲線看上去美得讓人心驚膽戰。但此刻赫爾佐格在意的已經不是她的美,而是那個在她皮膚之下爬行的、蠍子一樣的東西。

    “何等偉大的生命啊!何等偉大的生命啊!”赫爾佐格把赤裸的繪梨衣抱緊在懷裡,“你怎麼是人類能夠殺死的呢?”

    在所有人都沒有注意到的時候,那個原本已經死去的神或者聖骸重新動了起來.它只是一截蠍子一樣的枯骨,卻能在血水中爬行,並且在繪梨衣的背脊上咬開一個口子鑽了進去。

    它意識到最完美的寄主就在前方,繪梨衣原本就是為它準備的容器,它借助繪梨衣的軀殼重新睜開了眼睛,剛剛發出王之怒吼,卻被梆子聲打斷了。

    跟源稚女一樣,繪梨衣也做過腦橋中斷的手術,她的人格隨著梆子聲而切換,聖骸跟梆子聲爭奪這具身體的控制權,卻被梆子聲壓制了。

    赫爾佐格激動得淚流滿面,他親吻繪梨衣的嘴唇,把她向著天空托舉,像是把祭品獻給某個至高無上的神明。

    “這是黃泉之路貫通的一日!”他站起身來,一步步地遠離繪梨衣,退回到源稚女的身邊,“我的學生,堅持著別死,用你凡俗的眼睛看看這偉大的一幕,否則你會死不瞑目!”

    源稚女完全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從繪梨衣的身上生出了細細的白絲,和八岐大蛇蘇醒時從井底湧出的白絲一模一樣,那些白絲從她精巧的鼻尖、下頜、發梢、指尖延伸出去,和周圍的白絲貫通。

    她如同一個被遺棄千年的人偶,身上掛滿了蛛絲,但事實情況恰恰相反,一場生機盎然的進化正在白絲結成的繭中發生,源自白王的基因正在改造她的身體。

    赫爾佐格卻絲毫不想去阻止,他費盡千辛萬苦才得到了聖骸,卻把進化的機會讓給了繪梨衣。

    “沒想到對不對?你現在看到的才是這個計畫的核心,那個名叫邦達列夫的男人已經想到了打通進化之路的方法,只是還沒有機會實踐。’’赫爾佐格輕聲地讚歎,“聖骸就是白王留下的寄生蟲,被它寄生的東西雖然能夠進化為龍類,但意識也被剝奪,只不過出讓自己的身體幫助白王復活而已。白王怎麼會幫助人類呢?它是至高的龍王,人類在它眼中卑賤如塵土。想要保留自己的意識進化為龍,就不能讓它寄生在自己身上,要用另一個容器讓聖骸寄生,然後和孕育中的白王換血。王的胎血具備最強的活性和最弱的毒性,那是萬能的藥。”

    “她生來……就是容器?’’源稚女呆呆地看著這慘絕人寰的一幕,繭中時而傳出巨龍咆哮的聲音,時而傳出女孩的哀哭,她的靈魂被死死地囚禁於意識的底層,孤獨地哭泣著。

    路明非暴跳起來,歇斯底里地沖向舞臺。他忽然間清醒了,然後完全瘋掉了,他明白路鳴澤見他所說的第一句話了,他來得太晚了,最後的演出已經開始了……不,其實是已經結束了。路鳴澤給他看的根本就不是什麼表演,而是那場悲劇的複刻。載他來這裡的那輛賓士車就是接送繪梨衣的車,難怪空氣中彌漫著櫻花之露的香氣。路明非不懂什麼高級沐浴用品,他知道那香味,是因為繪梨衣只用那一神沐浴液,那個手提箱也是繪梨衣留下的。她是能夠毀滅一座小城的怪物,誰能擄走她?其實有個人是能做到的,為她開車的人是——赫爾佐格!

    一切的一切都貫通了,悲劇已經發生,路明非想要阻止,但他來晚了。

    他想要跳上舞臺,打斷這個該死的悲劇,可他撞在了堅硬透明的牆上。舞臺邊有一道看不見的牆壁,他用頭撞都撞不破,只能趴在那面牆上,眼睜睜地看著這幕悲劇走向結尾。

    “不!不!不!不要!混帳!赫爾佐格我殺了你!’’他拍打著嘶吼著,像個瘋子似的。

    但沒有用,赫爾佐格根本聽不到他說話,赫爾佐格慢悠悠地說著他那吃人的理論:“覺得很殘酷是麼?人類的歷史一直都是這樣殘酷的啊。知道牛痘麼?曾經天花是最可怕的病毒,每四個感染者中就有一人死亡,活下來的人也會終生帶著醜陋的疤痕,偉大的古羅馬就是因為天花爆發而衰敗的。可如今你很少聽到‘天花’這個詞了,因為人類發明了牛痘。所謂牛痘就是讓牛先感染天花病毒,再把病牛的膿液處理之後用在人身上,病毒經過牛的過濾之後活性減弱,用在人身上不會導致發病,卻會給人帶來免疫力。這跟邦達列夫的辦法不是異曲同工麼?我漂亮的小姑娘就是那可愛的小牛犢,她的價值,就是要為我過濾龍血的毒性。”

    “來吧,讓我們為新生的白王增加一些營養,珍貴的皇血一定是白王喜歡的吧,你們的基因有助於白王的補完。”他把奄奄一息的源稚生和源稚女放在小拖車上,推向孵化中的繪梨衣,“必須說你和你哥哥對我的幫助還是很大的,沒有你們的話我一個人實在很難同時控制猛鬼眾和蛇岐八家,尤其是你那個正義的哥哥,他可是真相信我啊。你們還幫我找到了藏骸之井,最後你們還成了神的營養。我很滿意,這樣細地吃掉一個人的價值才是優雅的進食,否則就太浪費了!”

    他用盡全力把小車推向繪梨衣,彌漫的白絲像是觸手那樣撲過去,把源稚生和源稚女包圍了,血色立刻從他們兩人的身上向著繭中的繪梨衣流動。

    “可惜沒有人能跟我分享這最後也最偉大的時刻。’

    赫爾佐格裝模作樣地向著四面鞠躬,“女士們先生們,接下來你們就將目睹新時代的到來!一個你們被奴役的……時代!”

    他太得意也太歡喜了,於是小人的嘴臉完全地暴露出來,猴子一樣抓耳撓腮手舞足蹈。

    繪梨衣頸部的主動脈上早已插好了輸血管,赫爾佐格把這兩個輸血管插入自己的頸部,在血液交換機的作用下,雙方的血液開始互換,初生之龍的鮮血進入赫爾佐格的身體,反過來赫爾佐格衰老的血液流入繪梨衣的身體。這是古往今來都不曾有過的偉犬手術,以血液為媒介,白王的權能進入了赫爾佐格的身體。他的瞳孔越來越亮,眼底仿佛流淌著熔岩,他的身上也生出了那種白色的細絲,皮膚漸漸地光滑滋潤,透著嬰兒般的紅色。他舒爽地張開雙臂任自己被細絲包裹,體會著強絕的力量在身體裡流動的感覺。

    再也沒人說話,舞臺上只有一個聲音在回蕩,那個被困在繭中的女孩輕聲抽泣,她念著某個人的名字,她說:“……Sakura……Sakura……Sakura!”

    路明非跪倒在那面看不見的牆壁上,覺得自己像是一條被抽走了脊樑的狗。最後的最後她還在喊他的名字,一個可笑的假名,他是她生命中最大的英雄,但他來晚了。

    當哭聲最終消失的時候,赫爾佐格結的繭被一隻純白的利爪從內向外撕破,那完美的生物從裂口中猛地騰起,在空中張開了白色的膜翼。他懸浮在井中,像是巨大的十字,鱗片上的反光照亮了黑暗。

    他頭角崢嶸,曼妙優雅,介乎天使和魔鬼之間,即使夏彌化身為龍的時候也沒有他那麼完美。他是新的白王,白王赫爾佐格,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偉大生物,在沒有黑王的時代,他就是世界的王座!

    狂風席捲了舞臺,赫爾佐格沖天而起,撞破歌舞伎座的屋頂,消失在落雨的天空中。

    “所以我說,哥哥你來晚了。”路鳴澤氹幽地說。難怪他穿成這樣面無笑容,今夜他確實是來參加一場葬禮的。

    路明非站在紅井的最深處,身邊都是雪白的絲,仿佛巨大的蜘蛛巢。天上地下都是雨,雨水洗刷著地上的血。距離他不遠的地方是緊緊摟在一起的兩個人形,直到最後一刻源稚女還是緊緊地摟著源稚生,也不知道是自己害怕所以要尋求哥哥的溫暖,還是不讓被困在噩夢中的哥哥害怕。

    更遠些的地方,近乎透明的繭中,女孩的形體依稀可見。

    他拖著沉重的步子走上前去,用手生生地把那些白絲扯開,全然感覺不到自己手被腐蝕。他從繭中挖出了乾枯的繪梨衣,脫下自己那件閃亮的小西裝,裹住她赤裸的身體。

    他緊緊地抱著她,很久很久之後,無聲地痛哭起來。

    路鳴澤根本沒有帶他去歌舞伎赫爾佐格裝模作樣地向著四面鞠躬,“女士們先生們,接下來你們就將目睹新時代的到來!一個你們被奴役的……時代!”

    他太得意也太歡喜了,於是小人的嘴臉完全地暴露出來,猴子一樣抓耳撓腮手舞足蹈。

    繪梨衣頸部的主動脈上早已插好了輸血管,赫爾佐格把這兩個輸血管插入自己的頸部,在血液交換機的作用下,雙方的血液開始互換,初生之龍的鮮血進入赫爾佐格的身體,反過來赫爾佐格衰老的血液流入繪梨衣的身體。這是古往今來都不曾有過的偉犬手術,以血液為媒介,白王的權能進入了赫爾佐格的身體。他的瞳孔越來越亮,眼底仿佛流淌著熔岩,他的身上也生出了那種白色的細絲,皮膚漸漸地光滑滋潤,透著嬰兒般的紅色。他舒爽地張開雙臂任自己被細絲包裹,體會著強絕的力量在身體裡流動的感覺。

    再也沒人說話,舞臺上只有一個聲音在回蕩,那個被困在繭中的女孩輕聲抽泣,她念著某個人的名字,她說:“……Sakura……Sakura……Sakura!”

    路明非跪倒在那面看不見的牆壁上,覺得自己像是一條被抽走了脊樑的狗。最後的最後她還在喊他的名字,一個可笑的假名,他是她生命中最大的英雄,但他來晚了。

    當哭聲最終消失的時候,赫爾佐格結的繭被一隻純白的利爪從內向外撕破,那完美的生物從裂口中猛地騰起,在空中張開了白色的膜翼。他懸浮在井中,像是巨大的十字,鱗片上的反光照亮了黑暗。

    他頭角崢嶸,曼妙優雅,介乎天使和魔鬼之間,即使夏彌化身為龍的時候也沒有他那麼完美。他是新的白王,白王赫爾佐格,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偉大生物,在沒有黑王的時代,他就是世界的王座!

    狂風席捲了舞臺,赫爾佐格沖天而起,撞破歌舞伎座的屋頂,消失在落雨的天空中。

    “所以我說,哥哥你來晚了。”路鳴澤氹幽地說。難怪他穿成這樣面無笑容,今夜他確實是來參加一場葬禮的。

    路明非站在紅井的最深處,身邊都是雪白的絲,仿佛巨大的蜘蛛巢。天上地下都是雨,雨水洗刷著地上的血。距離他不遠的地方是緊緊摟在一起的兩個人形,直到最後一刻源稚女還是緊緊地摟著源稚生,也不知道是自己害怕所以要尋求哥哥的溫暖,還是不讓被困在噩夢中的哥哥害怕。

    更遠些的地方,近乎透明的繭中,女孩的形體依稀可見。

    他拖著沉重的步子走上前去,用手生生地把那些白絲扯開,全然感覺不到自己手被腐蝕。他從繭中挖出了乾枯的繪梨衣,脫下自己那件閃亮的小西裝,裹住她赤裸的身體。

    他緊緊地抱著她,很久很久之後,無聲地痛哭起來。

    路鳴澤根本沒有帶他去歌舞伎座,那只是一個幻覺,他最終到達了紅井,在虛幻的歌舞伎座中,看到了這個悲劇的結局。他來晚了,那場真正的悲劇在他抵達之前就演完了,他什麼都改變不了。

    “雖然還是很想要哥哥你的靈魂啦,可我沒辦法改變已經發生的事,我的所有交易只對將來有效。所以後悔吧,你來晚了。”路鳴澤靠在井壁上,雙手抱懷,仰望著落雨的天空,“這個春季就要結束了,原本在這個季節結束的時候你會遇到人生中最美好的事,但你沒有抓住機會。’’

    “現在你明白了麼?沒有權與力,你什麼都辦不到。你本該是介咆哮世間的怪物,可你偏偏要收斂爪牙當個廢物。”

    “作為怪物而生作為好人而死,或者活得像個好人死得像個怪物,哪一個是更悲哀的結局?”路鳴澤似乎是漫不經心地跟他討論人生。

    路明非把繪梨衣翻轉過來,在她的第六節和第七節脊椎骨之間找到了那個蠍子一樣的寄生蟲,隔著皮膚摸上去,它像個堅硬的腫塊。它最終選擇這裡寄生,把自己的神經纖維束和繪梨衣的脊椎聯通起來,獲得了這個身軀的控制權,然後把白王的核心基因完全注入了繪梨衣的身體。路明非拾起一柄被丟棄的短刀,小心地從那個位置割開,想把那截已經乾枯的龍骨挖出來,他不想這個骯髒的東西留在繪梨衣的身體裡。

    還好繪梨衣的身體裡已經沒有多少血了,割開皮膚和蒼白的肌肉纖維,並不見出血,這讓路明非略微好受一些。可聖骸和繪梨衣的脊椎連得那麼緊,簡直融為一體,他不敢用大力,像是擔心這個女孩仍會覺得疼痛,只能用刀一點點地切斷聖骸上那些觸手般的細骨。他終於把聖骸挖了下來,狠狠地摔在地上,撲上去用刀猛戳,但普通的刀對龍骨沒什麼作用,刀尖上濺出點點火光。他像個瘋子那樣跑去拿了金屬工具來砸,用瓦斯噴槍燒,用液氮噴射,把渾身的力氣都用在這截枯骨上。

    路鳴澤很有眼色,錘子鉗子瓦斯噴槍,路明非想要什麼工具他就幫著搬過來,路明非揮錘猛砸的時候他就幫著用鉗子夾緊聖骸,路明非這邊上瓦斯噴槍的時候他那邊就準備液氮噴槍,高低溫交替要它小命。

    這個時候看上去他們真像兄弟,一個夠瘋一個夠狠,配合默契,他倆搭伴想搞死什麼人真是太容易了。

    十八般兵器齊上,聖骸終於化成了一堆白色的粉末,裡面摻雜著被燒焦的小塊。偉大的聖骸再沒有動彈分毫,生生地被這對兄弟玩死了。其實它早已死了,很多寄生蟲都是這樣,沒有找到合適的宿主時龍精虎猛地活動,找到宿主之後就進入繁殖階段,失去了活動的能力,自己也漸漸死去。如今它的基因已經以某種形式植入了赫爾佐格的身體,它的使命已經終結。

    路明非很希望它多少能反抗一下,就像個身體裡滿是汁液的小蟲子,能被他“啪”的一聲踩爆,這樣多少有點復仇的快感。可聖骸真的毫無反應,死豬當然不怕開水燙了.

    他扔下手中的錘子,走回去把繪梨衣抱起來,沉默著,思考著,又像是腦海一片空白。

    “現在發狠晚啦,如果提前半個小時你就能改變這個故事的結果,但那時候你在幹什麼?你在喝酒,在猶豫,在安慰自己。等到你下定決心了,已經來不及了。’’

    “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不能放過到手的機會.這個世界上你喜歡的人固然不多,但喜歡你的人也不會多啊。”

    “好啦,現在留著你的1/4條命吧,我得不到它,可你也沒法用它交換那個女孩回來。”路鳴澤還在那裡喋喋不休。

    雖然是沒有任何主題的嘮叨和抱怨,可他的聲音那麼遙遠,聽起來就像吟游詩人在爐邊吟唱的歌謠。

    “閉嘴。”路明非輕聲說。

    “你是哥哥你最大,你叫我閉嘴我就閉嘴咯。’’路鳴澤聳聳肩,把那只手提箱放在路明非腳邊,“別只顧著裸體的姑娘啦,她已經醜啦,不是當初那個漂漂亮亮的女孩子了。當初她那麼性感那麼乖地睡在你隔壁,你不想著跟人家發生點什麼,現在緊緊地摟著又有什麼用?看看她留下的東西吧,我想,其中有些東西本來是要跟你分享的吧。”

    路明非把繪梨衣放在膝蓋上,打開那個紅色的小皮箱。出那麼遠的門,難道就帶這麼點行李?她原本可是要去韓國的啊,要在那裡開始全新的生活,拿著霜淇淋在巨大的海棠花樹下等人的,這麼點東西夠用麼?

    箱子裡塞得滿滿的,路明非給她買的那幾件裙子被折得整整齊齊,以前常穿的巫女服倒是不在裡面,除了穿著出門的羅馬鞋,還有白色的細帶鞋,頭繩、髮卡、絲襪和緞帶單獨打包在一個塑膠袋裡。再就是她最寶貝的那些小玩具了,還有一件很占地方的東西,居然是一本相集,如今這年頭相片都是數碼化的,居然還有人攢相集這種東西。

    路明非打開那本厚厚的相集,才發現裡面不是相片,而是明信片。都是東京的旅行明信片,上面是東京天空樹、淺草寺、迪士尼、明治神宮……每一個路明非帶她去過的地方都有,不知道她怎麼收集來的。

    因為不想暴露身份,所以路明非總是不願意跟她合照,所以她就收集了這些明信片來記住他們一起去過的地方。

    明信片背後寫著時間和簡單的話。

    “04.24,和Sakura去東京天空樹,世界上暖和的地方在天空樹的項上。’’

    “04.26,和Sakura去明治神宮,有人在那裡舉辦婚禮。’’

    “04.25,和Sakura去迪士尼,鬼屋很可怕,但是有Sakura在,所以不可怕。’’

    都是這樣蠢萌蠢萌的注釋,意思很簡單,修辭也很差,就是一個一張白紙的女孩在喜歡上了某個人之後的自我表達,每一句都試圖表達出“我喜歡某個人”、“我喜歡某個人’’和“我喜歡某個人’’。

    手機也在箱子裡,赫爾佐格大概沒想到這種白癡一樣的女孩也舍用手機,但正是這台手機洩露了繪梨衣的位置,連帶著暴露了他的計畫。手機螢幕上是愛媛縣的山,路明非的背影坐在夕陽下的神社旁,不知道什麼時候被她偷拍的。路明非無聲地笑了,他真沒體會過這種感覺,原來自己的一舉一動在另外一個人的世界裡都是那麼重要,原來不只是他會看著另一個人的背影悄悄地出神。

    他從箱子裡拿出裙子和鞋子來給繪梨衣穿上。她的身體那麼乾枯,套上裙子很容易,可穿鞋子襪子的時候就很糟糕了,她的腿和腳乾枯得像樹枝那樣,路明非只好換了一件裙擺長一些的,這樣才能遮住她乾癟的身體,更像活著的時候。他把繪梨衣橫抱起來,讓她靠著井壁坐下,為她整理好頭髮,再把那些小玩具一件件地放在她旁邊,有輕鬆熊、小黃雞、HelloKitty和橡皮鴨陪著她,她大概就不會害怕了。

    擺輕鬆熊的時候他無意中把這件小玩具翻了過來,看見底部的標籤,“Sakura&繪梨衣。Rilakkuma”,Sakura和繪梨衣的輕鬆熊。

    他努力保持的鎮靜瞬間被打破了,用顫抖的手把每個小玩具翻過來看它們的底部:“Sakura&繪梨衣。HelloKitty”、“Sakura&繪梨衣のDuck’’、“Sakura&繪梨衣のKiiroitori”、“Sakura&給梨衣のKeroro’’……所有玩具的標籤都被換過了,所有玩具都被標明是Sakura和繪梨衣共有的,整個世界都是他們共有的……這個女孩擁有的世界就這麼大這麼多,她第一次把這個世界跟人分享。

    你以為她是公主她擁有全世界,可她以為她只擁有你和她的玩具們。

    路明非發出野獸般的吼叫,跌跌撞撞地退後,很久很久才恢復平靜。路鳴澤抄著手站在背後看著,絲毫沒有上去安慰兩句的意思。

    “交易達成,下一個1/4你拿去。”路明非低聲說。

    “是要交換這個女孩的復活麼?已經說了這件事我做不到啦,我只能改變未來,過去的事情我無能為力。’’路鳴澤撓著頭。

    “那就改變未來,去幫我把赫爾佐格殺了。Somethingfornothing,就用那個作弊密碼,我要100%的融合。”路明非轉過身來,看著路鳴澤的眼睛。他那麼平靜,可眼裡似乎真有獅子要跳出來。

    “100%的融合可殺不了赫爾佐格,殺死芬裡厄那次已經用了60%的融合,可赫爾佐格已經篡奪了白王的王位,白王之力豈止是芬裡厄那種弱智兒童的兩倍?’’路鳴澤聳了聳肩。

    “沒事,你盡你的全力,剩下的交給我。’’路明非看向乾枯的源稚女,“那個人說他賭我贏,所以他把他的命換給了我,那我……也賭我自己贏。”

    “真棒!這才是我的哥哥啊!赫爾佐格算什麼?你才是有資格咆哮世間的怪物!當你怒吼的時候,諸王都只有跪拜!”路鳴澤張開雙臂,狠狠地擁抱他,“Somethingfornothing,100%融合……12倍增益!”

    路明非靜靜地站在井底,頭髮如瀑布般生長,指間、鼻尖、下頜,身體的每個末端都生出白色的細絲,這些絲把他和整口井連為一體。

    根本沒有人擁抱他,路鳴澤仿佛根本就是一個幻象,路明非孤獨地形成了一個繭,繭中傳來戰鼓般的心跳。他生出的細絲把附近的屍體也包裹起來,這些早己沒有呼吸和心跳的人再度睜開了眼睛,赤金色的眼睛!

    他們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龍化,全身被鱗片覆蓋,雙翼刺破後背血淋林地展開,一個接一個地懸浮在空中,圍繞著路明非形成的繭,仿佛忠誠的武士,守護著皇帝的蘇醒。

    “帶上你的千軍萬馬!雖然最終不免孤身奮戰!”高空中似乎傳來魔鬼的呼聲。
超級七七 發表於 2015-3-19 12:52
第二十三章 天譴
     

    “白頭翁,白頭翁,前方120公里,出現沒有識別信號的飛行物。無線電警告,命令它在指定機場降落接受檢查。如果拒不服從,隨時可以開火。”

    “大鳩大鳩,白頭翁收到,無線電聯絡中。”

    兩架F-2戰鬥機組成的編隊飛行在四國的上空。在全境遭遇自然災害的時候,航空自衛隊派出了戰鬥機編隊沿著國境線巡邏,以防別國的飛機趁機進入日本領空。

    果然在四國邊境巡邏的編隊發現了未知飛行物,長機“大鳩”命令僚機“白頭翁”發出無線電警告,自己則聯絡基地,讓地對空導彈做好準備。

    “前方飛行物注意了,前方飛行物注意了!我們是日本航空自衛隊的戰鬥機群。你已經進入日本領空,必須在我方監督下降落接受檢查,如果拒絕將遭受攻擊。重複一遍,如果拒絕將遭受攻擊。”白頭翁一邊警告一邊在雷達上觀察那個飛行物。雖然駕駛的是僚機,可他也是資深機師,但以他的經驗還是無法判定對方的身份。速度極快,很可能是超音速戰鬥機,看起來目標極小,可能是隱形做得很好。隱形和高速性能都那麼好的戰鬥機,世界上應該只有美國的F-22,但駐日美軍和航空自衛隊共用了通信頻道,美軍的F-22怎麼會沒有識別信號?

    大鳩解除了空對空導彈的安全鎖。按說他們是兩機編隊,對方只有一架飛機,這裡又是日本領空,有地基導彈在支援他們,他們佔據絕對的優勢。可對方飛行物給他一種幽靈般的感覺,大鳩隱隱地有些不安。

    對方沒有回答,而是筆直地沖向他們。

    “警告!警告!前方飛行物,停止你的挑釁行為!否則將發射導彈!”大鳩發出最後的警告,同時雷達鎖定了對方。

    依然沒有收到答覆,對方不僅沒有作出回避動作,反而加速跨越了音障。這邊F-2的飛行物也接近音速,雙方以音速對沖,預計30秒後就會相撞。

    再不容大鳩和白頭翁猶豫,四枚麻雀導彈從機翼的掛架脫離,在夜空中拉出四道明亮的火線,圍攻那個身份不明的飛行物。同理大鳩拉起而白頭翁俯衝,回避的同時也準備夾擊對方。

    麻雀導彈雖然算不上最先進的空對空導彈,但價格也不低廉,通常情況下沒有必要花費四枚導彈去攻擊同一個目標。但不知為什麼,大鳩覺得骨頭裡發寒,在現在的距離上他根本看不到對方,那個沉默的飛行物好像不是飛機,而是飛行的惡鬼之類的東西。

    空對空導彈的速度遠高於飛機,12秒鐘之後就命中了目標,火光照亮了天空的一角。大鳩剛剛松了口氣,駕駛艙中就響起了警報。

    “回避!回避!距離過近!距離……”機械女聲被打斷了。

    根本沒有回避的時間,火光中射出了火紅的影子,正面撞擊在大鳩上。麻雀導彈不僅沒有摧毀它,甚至不能阻擋它,它基本上是沿著原先的飛行軌跡,筆直地撞上了大鳩,如同火紅的利刃切開了大鳩的金屬蒙皮。

    在大鳩爆炸之前,那個火紅的影子已經掠過,白頭翁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物理攻擊!對方飛行器竟然用物理攻擊摧毀了大鳩,他根本沒有聽說過這種航空武器。

    唯有在動畫片中才會出現高達手持光束軍刀砍開敵人的護甲這種扯淡的設定,現代空戰基本上都是超視距攻擊,我還沒有看見你,但我的導彈已經打了出去。

    可違背常識的事情就發生在他的眼前,那個火紅色的影子摧毀了大鳩後,做出匪夷所思的機動動作,隱沒在漆黑的雨雲中。

    “熊穀基地!熊穀基地!大鳩被摧毀!重複一遍,大鳩被摧毀!目標從我的雷達上消失了!無法攻擊!無法攻擊!正在撤離戰場!請求地面支持!”白頭翁一邊呼叫一邊快速拉升。

    跟大鳩一樣,僚機飛行員也被某種不祥的感覺包圍了,他想那東西也許根本不是戰鬥機,而是某種無法用常識來理解的東西,UFO一類的東西,鬼神一類的東西!白頭翁上還有導彈和機炮,但他對擊落那東西根本就沒把握,他選擇了立刻撤出作戰空域。F-2的原型機是美國的F-16,高空高速性能很不錯,拉升到一定高度之後它能以兩倍音速飛行,比起更新一代的戰鬥機也差不了多少,只要不被導彈鎖定,那麼它是有機會脫離戰場的。

    “回避!回避!距離過近!距離過近!”警報聲再度響起,機械女聲不斷重複。

    白頭翁簡直瘋了,系統顯示某個飛行物距離他很近,但他透過座艙玻璃往外看去,卻根本看不到對方。難道真是幽靈?人類怎麼能戰勝那種東西?

    他的呼吸急促,腎上腺素快速分泌,心跳得像是擂鼓。他把發動機的推力開到最大,想著趕緊穿透雲層去往平流層,在那裡他能達到兩倍音速,把追逐他的東西甩開。

    但那東西出現在了他的眼前,那白色的,似龍似蛇的東西從機頭下方爬了上來,一邊用鋒利的爪子撕裂金屬蒙皮,一邊接近駕駛艙。那怪物竟然有著人一樣的面孔,它大笑著,瞳孔中閃動著金色的火。

    白頭翁終於明白為何他看不到對方了,敵人依附在機腹下,無論他飛得多快都無法甩掉這東西。它不是幽靈,但它比幽靈更可怕!

    白色的利爪突破座艙玻璃,洞穿了飛行員的心臟,它把飛行員的屍體拉出機艙,隨手拋向大地。

    失去控制的白頭翁旋轉著墜向地面,最終它也沒能突破雲層。

    熊穀基地收到的最後資訊是飛行員的驚叫:“龍!龍!龍!”恰似當年日本人進攻珍珠港的暗號:“虎!虎!虎!”

    那白色的、偉大的生物懸浮在雲層底部,以雲層為掩護,偶爾白紫色的電光照亮它那身白色的鱗片,背後的雙翼緩緩地扇動狂風。就像龍形死侍那樣,它的雙腿已經被蟒蛇般的長尾取代,那根修長有力的長尾舒緩地扭動著,帶著妖冶性感的氣息,讓人聯想起脫衣舞娘那款款扭動的腰肢。它的形象那麼扭曲卻又那麼美豔,混合了聖潔和邪惡的元素,即使魔鬼學的導師也很難想像出這種東西來。

    龍王,龍王赫爾佐格!

    它欣喜若狂地感覺著體內漲潮般的力量,自己的一呼一吸之間,似乎天和地也被迫一吸一張,僅憑意識它就能在地底掀動岩漿的大潮。日本四島的地理結構自然而然地在它腦海中成形,每一處地殼缺陷、每一條岩漿通道都那麼清晰,這是隨著血液傳輸的先代記憶,它繼承了八岐大蛇的一切,力量、血統,甚至於記憶,卻保留了自己的意識。

    不,他繼承的不是八岐大蛇,而是那神聖、偉大、古老的王!它繼承的是白王的權與力。這不是白王的借屍還魂,而是它取代白王登上了世界的王座!從今天起,它就是新的白王!

    它俯瞰這個即將屬於它的世界,能看見元素的流動了,紅色的火、藍色的水、黑色的地和白色的天空,在天空和大地上劇烈地流動著,紊亂的元素風暴導致了風雨和海嘯,改變著整個環境。

    原來這就是龍族的力量,它們能直接看到世界的本質,也就能通過控制元素來控制世界。這也是煉金術的極致,用意志控制元素的無上秘法,那秘法不可學習,只能血統傳遞。

    不登上世界的巔峰怎麼會知道力量的美?不殺戮眾生怎能把新王的旗幟染紅?它像指揮家那樣強有力地揮舞雙臂,火山群自東而西噴出熾熱的煙柱,煙柱中裹著赤紅色的火山灰,就像是黑龍身上赤色的鱗片。

    這就對了!這是全新的時代!接下來將是萬龍升空的時代。群龍都將蘇醒,但是匍匐在它的王座這之下。在這個沒有黑龍的時代,白龍就是龍族之首。從亞細亞到歐羅巴,世界的版圖上將豎起龍王赫爾佐格的白色旗幟,它會像波斯王那樣乘坐黃金的大輦,被奴隸們扛在肩上穿越整個大陸,它經過的土地都屬於它所有,身後被反抗者的鮮血染紅。

    它俯仰它狂笑,笑那些曾紅試圖阻撓它、反抗它的人,邦達列夫、源稚生、源稚女……這些人最終都變成了它的食物,吃了他們的價值它才能茁壯如此,最終君臨天下!

    它在雲中狂舞,縱情地揮灑著力量,它遙遙地向著大海畫出空虛的線條,黑色的潮峰就在那裡形成,新一輪的海嘯向著東產、京推進,雨雲裹著它旋轉,一座巍峨的雲山出現在東京的上空,底部低得像是壓在摩天大樓的頂上,頂部卻直通平流層。

    狂風、暴雨、狂潮、烈焰……全都來吧!它想要更多更多,就當這些是新王即位的禮炮聲!

    它停止了狂暴熱烈的虛空之舞,鼓動著雙翼翱翔於雲層之上,體內澎湃的力量之潮略略退去。作為新生的王,它還沒有完全適應這個身體和輸出力量的技巧,覺得有些疲倦。

    不過這不算什麼,它還有時間,它的生命不可計算,這個世界之後的時間都是它的。它只需要再獵殺幾個目標,在休閒娛樂中等待力量回復就可以了。正好趕來救援的戰鬥機群接近了,那些人類製造的可笑作戰機器放出了麻雀導彈。真是太可笑了,麻雀怎麼能與龍為敵?它猛地收攏雙翼,垂直地切割雲層,向著攀升的F-2戰鬥機群沖去,麻雀導彈跟不上它的速度,在後面爆出一連串的火球,它卻如大鷹那樣旋轉著重,再度撕裂了戰鬥機的外殼。

    “熊穀基地呼叫木更津基地!我們已經損失了四架F-2戰鬥機!但我們甚至沒有捕捉到對方飛行物的形態!”熊谷基地的值班軍官也瘋了,不得不向附近的木更津基地救援。

    “木更津基地所屬的中隊損失兩架F-2戰鬥機,我們同樣沒有捕捉到對方飛行物的形態,從卡美雷達上看,那東西比人類大不了多少!”木更津基地的值班軍官還算鎮靜,但語氣裡隱隱透出不祥的意味。

    那東西超越了他們的認知範圍,對付那東西他們根本就沒有預案。他們的地基導彈、戰鬥機群和高射炮系統都是為了打擊戰鬥機或者轟炸機而設計的,他們根本沒有合適的武器去攻擊那東西。

    是UFO麼?或者是幽靈?或者是其他超自然的東西?那東西會反過來發動攻擊麼?每個人心裡都生出這樣的疑問。

    放任不管是不可能的,但派出更多的F-2戰鬥機,也不過是把更多的飛行員送上死路而已。從那此戰鬥機墜毀的經過分析,它們的機動性跟未知飛行物沒法比。現代空戰中,首先是要尾隨對方,這樣才能鎖定和攻擊對方,要麼就只能在視距外用導彈進攻。但F-2戰鬥機的超視距武器無法摧毀對方,近戰機動性又比不過對方,只能淪為被逐個獵殺的目標。

    “它太快,而且機動性太強,F-2跟它至少有一代的差距。”木更津基地的值班軍官說,他還是盡力把那東西當作飛機來看待,所以會說出“差一代”這種話來。

    “能否請求沖繩基地派出F-22?美國人不是在沖繩駐紮了F-22的中隊麼?F-22比F-2領先一代,F-22的話也許能跟它作戰!”熊穀基地說。

    “很遺憾,首先我們無權調用美軍的F-22,其次F-22中隊的駐紮是臨時性行為,從飛行記錄看,現在它們已經離開了沖繩基地。”木更津基地說。

    “難道整個日本就沒有武器能夠對付那東西?”

    “倒是有一架……心神也行可以,但那東西只有一架原型機!”木更津基地說,“而且唯一會操作它的試飛員在半小時前失去聯絡了!”

    東京都西郊,防衛廳技術研究本部,關東基地。

    日本境內最大的風洞實驗室就位於這裡,風洞實驗室的主要用途是測試新飛機的流體動力學穩定性,因此日本的新式戰鬥機研發也在這裡進行。

    此外這裡還有一個秘密,就是它的機庫裡藏著心神戰機的唯一一架原型機。這架由三菱重工負責研發、想要趕超F-22的日本國產戰鬥機宣稱2014年才會首次試飛,但它的原型機其實早已造出來,甚至已經到了能夠負載武器的地步。夜深人靜的時候,它會開著超音速從東京到沖繩進行試飛。能夠操縱它的試飛員目前只有空佐東城步,因為電腦作業系統尚未成熟,只有靠資深機師自己去適應飛機。

    “滾開滾開!現在是搶劫飛機的時間!都把頭放在腦袋上誰也不准給我按警鈴!大爺我搶到飛機就走,不傷人命!”

    一輛阿斯頓•馬丁跑車撞破停機坪附近的鐵絲網,筆直地沖向保存原型機的機庫。副駕駛座上的外國男子嚷嚷著半通不通的日語,同時揮舞著戰術霰彈槍連射,絲毫感覺不出他“不傷人命”的慈悲心來。

    不過看起來他槍法著實有夠爛的,連發那麼多槍愣是沒能打中人,白瞎了那猛將沖關的聲勢。

    跟他相比,那個駕駛座上的金髮少女才是真正的殺手范兒。阿斯頓•馬丁在她手中簡直是一條高速撲擊的毒蛇,負責警戒的吉普車掃射著靠近她,卻被她以精湛的車技逼翻在壕溝裡。

    關東基地的防衛措施不可謂不嚴格,全部都是自動控制,一旦有不明身份的人沖進基地,紅外線感應器被激發,高速機槍和反坦克炮的彈雨就會自動覆蓋目標,別說阿斯頓•馬丁,坦克群也沒用。

    可壞就壞在這自動化防衛系統上,因為它壞掉了。分明這兩個武裝暴徒已經沖到基地最核心的區域了,可架設在高處的機槍和反坦克炮絲毫不為所動,無論他們激發了多少紅外線感應器,系統都認為那是有身份論證的內部人員。換句話說,無論他們掀翻了多少輛吉普車怎麼用霰彈槍開道,系統都覺得他們是自己人。

    阿斯頓•馬丁在機庫前甩尾停下,魁梧的男人一個旋轉,這一槍倒是打得分毫不差,把最後一輛吉普車的兩隻前輪都給打爆了。

    “快快快!女王殿下!開門!”男人大吼。

    女孩已經在機庫的密碼鎖上忙碌了,但無論她怎麼鍵入密碼,門始終沒有反應。

    “密碼失效了,他們把機庫設置為全封閉了,在全封閉的狀態下任何密碼都打不開它。”零微微皺眉,“也許我們只用炸彈。”

    “不不,我們是智慧型的劫匪,把機庫炸開什麼的太粗魯了,我來試試。”芬格爾把手中的霰彈槍扔給零,開始著手破解密碼鎖。

    駐防的士兵被這兩個瘋子的行徑嚇到了,不敢立刻逼近,而是原地待命,等著裝甲車過來。他們並不擔心機庫的密碼鎖被攻破,也不擔心機庫被爆破,心神原型機的機庫能夠抵禦輕型坦克炮的正面射擊。

    最不可思議的是,這兩個瘋子居然想要劫持這架僅有一個人能駕駛地原型機,他們根本不可能知道座艙裡數以百計的按鈕是幹什麼用的,設計師自己來都開不走這架飛機。

    這給了芬格爾足夠的時間,他取出自帶的外接鍵盤接入密碼鎖,看似粗大的手指在鍵盤上跳躍,靈敏精密,各種零無法閱讀的機器語言在螢幕上翻滾,半分鐘之後門發出“嘟”的一聲,上方的燈由紅變綠。

    雖然不知道芬格爾做了什麼,但是感覺打開這扇門對他來說並不太難。

    零冷冷地看著芬格爾,芬格爾得意洋洋,比著“女士優先”的手勢。

    “僅憑這一點你也不會是F級吧?”零說,“你這麼多年來不斷地自我降級,因為只有這樣你才能一直留在學院裡。你到底是誰?為什麼這麼做?”

    “這種時候不去氣象局報到,而是直接跑到這裡來劫持飛機。然後恰恰好只有這架飛機能試著和天上的那東西作戰,你知道的很多啊。你又是誰?”芬格爾嬉皮笑臉的。

    零沒有回答,她打開阿斯頓•馬丁的後備箱,從裡面拎出一個神色驚恐的中年男人來,一瘸一拐地走進機庫之後重新封閉機庫門。現在這座堅固的機庫又會反過來阻擋駐防士兵了。

    “長得真醜!像只烏鴉!”芬格爾評價。

    照明燈分全開之後,那架黑色的原型機顯出了頗具進攻性的外形,跟外界流傳的照片不同,修長的機頭確實讓它看起來很像一隻烏鴉,一隻黑鴉。

    “它跟F-22不同,追求的是超機動,所以氣動外形才會變成這個樣子。”零看起來早已瞭解了這件事,走到控制台邊底熟練地解鎖這架原型機,同時檢查神經質各項參數,“從綜合性能來說,在目前研發的第五代戰鬥機中不得一流,本機也不完整,火控雷達沒有安裝……油箱太小……IFPC還沒法用……好在武器全部掛載上了,折流板向量噴口也跟情報中所述吻合。基本沒問題。它能滿足超機動的要求,跟具備飛行能力的龍類作戰,超機動就足夠了。”

    “不是就這架原型機全世界只有一個人能開動麼?”芬格爾聳聳肩。

    “就是這個人,空佐東城步,日本防衛廳中最優秀的試飛員。”零看了一眼底下的男人,“所以我帶他來這裡,我需要他頭腦裡的知識。”

    “準備太充分了吧?看起來白王的復活在你們的預料之中啊,所以你們準備好了所有的應對手段。”芬格爾說。

    “錯。那東西的復活在我們的預料之外,只要是神智正常的人都不會允許那東西復活,它自己就是地獄之門,但即使是我們認為不可能發生的事,也要為它做好預案。”零忽然轉身,手中的槍指著芬格爾的眉心,“這裡面填充的是賢者之石磨制的子彈,無論你的血統是什麼級別,被它命中的結果都是一樣的。你知道的太多了,但我並不想殺你,我需要你給我一個許諾。我們永遠不會說出對方的秘密,大家保守自己的秘密就好了。”

    “這樣還不夠安全啊,不如大家各自說出自己最大的秘密,這樣你捏著我的把柄我也捏著你的把柄,誰也不敢輕舉妄動。”面對黑洞洞的槍口,芬格爾挑了挑眉,這個邋遢貨在槍口前倒有幾分帥氣。

    “你的秘密不會比我小,想交換秘密的話,就先說你的來聽。”零不為所動。

    “那好吧!男人總得做出表率,我說實話,雖然你長得很漂亮可不是我喜歡的那種類型,我對坐鎮的蘿莉臉是很喜歡的,但我更喜歡肉感些的。”芬格爾很嚴肅地說。

    零愣住了。

    “喂!我已經告訴你我最大的秘密了,這可是涉及我性心理的擇偶喜好的大事,我連這都開誠佈公地說了出來,還不算坦誠麼?”芬格爾大驚小怪地說。

    “那好吧,這樣的秘密我也可以說。我也不喜歡你那一身肌肉,我喜歡清秀的男人,有智慧的。”零面無表情地說。

    “我知道你喜歡誰。”芬格爾擠了擠眼睛,“但是放心吧,我永遠都不會說出去。”

    他伸手摸了摸零那頭光潤的頭髮:“就這麼說定了,這是男人對女人的許諾,說起來我家祖上可是個大家族,在我們那種家族裡,男人對女人的許諾是比愛國和陣營更大的事。”

    零沉默了很久,點了點頭:“據說我的祖上也是一個很大的家族,在我們那個國家裡,朋友是很稀罕的東西。從現在起你算是我的朋友了,但很遺憾,我沒法帶你離開這裡了,這架原型機只有一個座位。幾分鐘後你就會被駐防軍逮捕。”

    “只有一個座位的飛機,世界上只有一個人能駕駛,你的計畫到底是怎樣的?”你是控制了這位東城步空佐的家人,威脅他如果不上天和那東西作戰就撕票麼?

    芬格爾撓頭。

    “他做不到的,跟那東西作戰,光有駕駛技術不夠,還得敢於直視那東西的眼睛。”零拎起東城步空佐的衣領,居高臨下地看進他的眼睛裡去。

    東城步的腦海裡一片空白,那個女孩赤金色的雙瞳像是太陽那樣燦爛,隨即他仿佛置身於心神原型機的機艙裡,以極高的速度反復地操作。

    而在零的腦海裡,東城步所理解的原型機變成了數以萬計的剖面圖,這些資訊以驚人的高速湧進她的大腦,就像多年之前她帶著求生的渴望撲向那架“德什卡1938”,在摸到槍柄的瞬間,那支槍的所有零件都化為資訊進入她的腦海,她在短短的幾秒鐘內“洞察”了它。

    德什卡1938只有幾百零件,而心神原型機卻有幾百萬個,但這並不妨礙她,她已經熟練地掌握了那個名為“鏡瞳”的言靈,她洞察的只是駕駛方面的資訊,配合她剛才在操作臺上瞭解到的情報,原型機已經解析完畢。

    “你的腿沒問題麼?”芬格爾雙手抱懷,仰頭問她。

    “以我的血統,就算膝蓋全毀了也能復原,只是疼一點而已。”零淡淡地說,“幫我打開機庫好麼?”

    “要活著回來啊,小女王。”芬格爾握住開啟機庫門的扳手。

    “放心吧,我簽訂過契約,在那個契約完成之前我是不會死的。”玻璃座艙緩緩地合攏,輔助駕駛用的各種資訊出現在座艙玻璃上,零熟練地閱讀著這些資訊,好像她已經在這個座艙裡耗費了幾百個小時。

    芬格爾猛地扳下閘門,機庫敞開,風雨灌入,那一刻心神噴吐出幾米長的熾熱火焰,筆直地彈射出去,駐防軍甚至沒有來得及反應,這只黑鴉就利用向量噴管達到了起飛的初速度,翩然地消失在暴風雨中。

    “真是過癮的妞兒啊,可惜不喜歡我這種肌肉型的,骨肉男有什麼不好?”芬格爾嘟嘟囔囔地跪下,雙手高舉過頂,“駐防軍的老爺們,饒!命!啊!”

    赫爾佐格再度撕裂了一架F-2戰鬥機的尾翼,看著這東西旋轉著墜向地面,在飛行員彈射出艙的瞬間,它流星般掠過,利爪把飛行員和飛行座椅一起淩空切斷。

    血的味道真好,它舔著自己的爪,像是飲用陳年伏特加那樣暢快。

    這時它感覺到了從後方逼近的危險,純屬本能的感覺,在它成為新的白王之後,獲得了類似預感的能力。它鼓動雙翼,以最快的速度攀升,幾秒鐘後那只黑鴉突破雲層,翻滾著向它原來所在的地方傾瀉炮彈。

    赫爾佐格凜然。這是它進化為龍以來第一次感覺到危險,那架黑鴉般的戰鬥機跟那些笨拙的F-2完全不同,這是一個殺手般的敵人,而且極其的冷靜大膽,用超音速逼近,現身的一刻就開啟了全彈攻擊。不光是“天狼座”機炮,還有“烈火“級超高速機槍、”旗魚三型“戰術格鬥導彈和”巴爾幹“聯合攻擊彈藥。防衛廳對心神的期待是它既能負擔防空任務又能對地攻擊,所以在原型機階段各種彈藥都被掛載在它身上進行試驗,此刻心神是全掛載的。

    赫爾佐格還是避開了那些危險的閃光,它的優勢不僅是速度快,而且自身體積小,命中它遠比命中一架戰鬥機困難。

    它暴怒了,這個世界上,竟然還有人類敢反抗它?這個世界上能在它面前站著說話的生物,也只有那區區幾個而已!

    它強行轉折,借雲層掩護,以極其詭異的弧線從機腹的位置逼近心神,這是它輕鬆獵殺多架F-2的手法。戰鬥機的雷達主要是觀察前方和後方,因為戰鬥機的攻擊方式總是從後向前,上方和下方是雷達最不容易觀察到的區域。所以赫爾佐格選擇機腹突破防,它依然保持著人類的記憶,對人類製造的機器足夠瞭解。但這一次它沒能得手,心神的向量噴管偏轉,在赫爾佐格接近的前一刻,它以眼鏡蛇一般的動作改變了飛行軌跡,赫爾佐格反而差點被它的尾焰射到。

    又一次全彈發射,煙火般燦爛,這一次赫爾佐格沒能閃過,新生的鱗片下滲出了些微血跡。

    這是它進化以來第一次受傷,如果是純粹的白王,這種程度的攻擊也許不至於造成傷害,但它並不完整,而且在龍類中處於幼年時期,之前它只是用高速機動擺脫了導彈,並沒有被正面擊中。

    它終於認真起來,作為初生龍類的目空一切開始消退,它意識到自己還是有局限的。在它還是人類的時候,詭秘和陰謀就是它最強的武器,冷靜下來的赫爾佐格比目空一切的赫爾佐格可怕得多。

    黑鴉以極高的速度在雲層中飛行,既不靠近也不遠離,很顯然心神的駕駛者明白,憑藉一架原型機想要戰勝龍王赫爾佐格是沒有可能的,但她能夠拖住它,只要心神還在附近的空域中活動,赫爾佐格就必須騰出精力來對付。赫爾佐格尾隨著它飛行,在雲層鑽出大型的通道。赫爾佐格沒有準備使用言靈,言靈需要準備時間,而在高速的飛行中,雙方都可以在幾秒鐘內釋放出致命的攻擊。它想靠近心神,以強韌的軀體強行摧毀那架可惡的原型機,它竟然被區區一個人類糾纏了那麼久。心神似乎也瞭解這一點,始終沒有再使用那華麗的全彈攻擊模式。

    心神不攻擊,就始終保留著攻擊手段,赫爾佐格也不敢過於逼近。在超視距攻擊的年代,一個龍類和一架第五代戰鬥機重現了最古老的空戰,它們像武士那樣纏鬥,尋找對方的弱點。

    赫爾佐格驟然加速,心神立刻做出鴨式俯衝,赫爾佐格差了一點沒能撕裂心神的機翼。釋放全彈攻擊已經來不及了,心神高速地翻轉著躲避赫爾佐格,赫爾佐格緊緊地尾隨在尾翼後方,它們留下的軌跡像是兩條几公里長的龍糾纏在一起,俯衝、拉升、偏轉、高速折回……赫爾佐格竭盡全力想要捕捉心神,但心神的超機動確實達到了記、設計要求,有幾次它們極度接近,但始終沒有一次相撞,就像彼此相知的舞者在跳一曲華麗而驚險的探戈舞。

    赫爾佐格沒有先兆地忽然停止,鼓動雙翼懸浮在空中。它意識到某個嚴重的問題,心神的駕機師能夠完全地閃避它的攻擊,不僅是靠著先進戰鬥機的性能和近乎完美的駕駛技術,而是那個機師瞭解龍類飛行的特徵。看起來赫爾佐格的飛行動作無比詭異,好像脫離了重力的束縛,但事實上它仍有做不出的動作。心神的機師就是利用了龍類飛行和弱點,一而再再而三地閃過了赫爾佐格的撲擊。世界上竟然還有人類如此地瞭解龍類,即使秘黨也只捕獲過一隻孵化中的低階幼龍,而世界上竟然有人知道龍類飛行中的弱點。

    唯有親眼看過龍類飛行的人才有可能瞭解這一點,甚至她得自己像龍那樣飛行過才能明白。

    這樣的人類絕對不能留下!

    肌肉群如波濤那樣在鱗片下翻滾,無形的領域在赫爾佐格的身邊張開,周圍的所有空氣都被吸納進這個領域之中,高度壓縮的空氣在球形領域中形成肉眼可見的渦流。

    赫爾佐格緩緩地扭頭,金色的瞳孔像鏡子那樣,映著那只在雲層中忽隱忽現的黑鴉。人類還是低估了它,它可不是只能飛行的凶獸而已,它能純粹用意識影響岩漿的潮汐,整個空域都在它的控制中。

    領域爆破,壓縮之後的空氣發出雷暴般的巨聲,仿佛一門巨炮發射。地球上絕對不會出現這樣的狂風,唯有日冕中的氣體流動才能達到這樣的高度。赫爾佐格如同一枚炮彈那樣被發射出去,在這種劇烈的空氣流動中,連它也不敢張開雙翼,以免翼骨被折斷。它用膜翼包裹著身體,旋轉著射向心神,速度幾倍於音速。

    從理論上說赫爾佐格的進攻是無法躲避的,它鎖定了心神的尾部,心神的速度和它相差太遠,無論是俯衝拉起或者翻轉都來不及。心神也許是只迅捷的烏鴉,但赫爾佐格把自己變成了出膛的槍彈。

    世界上怎麼會有飛鳥能躲避槍彈?但心神不是真正的飛鳥,它是一架戰鬥機!

    普加喬夫眼睛蛇機動!在那一瞬間心神的機頭仰起,如同眼睛蛇進攻的前奏,下垂的尾部在零點幾秒鐘內甚至領先於機頭,整架飛機處在接近垂直的狀態。在幾秒鐘裡,它的速度從接近每小時九百公里降低到汽車的時速。這種動作上飛行員需要承受巨大的加速度和巨大的心理壓力,在做這個動作的時候,飛機會在幾秒鐘內失去控制,跟高空墜物沒有什麼區別。

    第一個做出這個超機動的是原蘇聯的功勳試飛員多維克多爾•普加喬夫,震驚了全世界。在戰鬥機還在做近距離纏鬥的時代,這個動作被認為是王牌飛行員的專利,它能通過瞬間減速把尾隨在後面攻山的飛機讓到前面去,然後立刻發起攻擊,是“五秒鐘逆轉勝負”的超級操作。但在超視距作戰的今天,戰鬥機飛行員的個人技術已經讓位于優秀的雷達和電控系統,除了特技飛行員,很少有人再去嘗試這個神級操作。還有一件事讓這個機動動作漸漸成為歷史,那就是只有在追求超級氣動性能的蘇式飛機上才能實現這個動作。

    但在這一刻,這個傳說般的超機動出現在一架日本造戰鬥機的身上,而且是―架沒有安裝電控系統的原型機!

    赫爾佐格擦著心神的尾翼掠過,心神在筆直下墜的過程中……全彈發射!

    最後的全彈發射,最燦爛的禮花。事實上戰鬥機所能攜載的彈藥數極其有限,如今的空戰中,一次升空能夠擊落三架敵機的己經是超級王牌了,根本用不著那麼多彈藥,所以滿載的心神也只能做三次全彈射擊。天狼座、烈火、旗魚三型、巴爾幹,所有的武器都在赫爾佐格的身上開炸。它在劇痛中發出震耳欲聾的咆哮,這次它狠狠地受傷了,被一個人類打得遍體鱗傷!該死!該死!該死!世界上怎麼會有這樣的人類?而且是個看起來未成年的女孩!

    擦著心神掠過的瞬間,它和機師隔著駕駛艙玻璃對視了一眼,那頭淡金色的頭髮,那張冰封般的臉,還有零度的眼神,看起來似曾相識。

    那女孩競敢跟它對視!它已經是龍族之主!它暴怒地嘶吼著,同時隱約覺得不安,怎麼會看起來那麼眼熟?那麼小的女孩,它曾在什麼地方見過?

    它懸浮在雲層之上,竭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再不能輕敵了,它已經被這個區區人類糾纏了十幾分鐘,還連續幾次踏入了對方的陷阱。它是龍而心神只是烏鴉,龍竟然被烏鴉戲弄。

    它高速地思考,在腦海中搜尋那些剛剛獲得的言靈,想找到以絕對暴力一次致勝的辦法。

    但出乎它的意料,做完普加喬夫眼睛蛇機動後的心神再也沒有飛起來,尾部噴管幾次試圖再度點火,都沒能成功。心神失去了動力,搖晃著下墜。

    它的燃料耗盡了,原型機的缺陷之一就是油箱太小,在這個階段它根本不需要做長途飛行。赫爾佐格驚訝之後笑了起來,這條龍在雲端之上,俯視它的敵人如被長箭穿胸的鳥兒那樣跌落。

    它等待著那個女孩啟動彈射裝置,然後撲上去把她的心臟掏出來,讓她沒有心的屍體帶著降落傘返回地面!

    零徒勞地按著彈射裝置的啟動按鈕,沒有任何反應。彈射裝置失效,她被封死在機艙裡了。原型機的問題原本就很多,設計缺陷不說,加工上出現小小的失誤就足夠要人命,所以試飛員才會領那麼高的薪水,因為他們做的是玩命的工作。自她剛剛駕駛一架原型機進行了空戰。她不是不知道燃料即將耗盡,但此時此刻能夠拖住赫爾佐格的只有她,她賭在最後一次全彈發射上。她成功了,但也失敗了,全彈發射沒能終結赫爾佐格,反倒是她要死了。

    所有的儀錶都閃著紅光,滿耳都是蜂鳴聲,整個世界在她眼前旋轉。她放棄了自救,從儀錶板上把那只毛有些禿的玩具熊拿了下來,抱在懷裡。

    她登上飛機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這只小熊放在儀錶板上。從年齡上算這是只老熊了,二十多歲,陪她去過很多地方,時至今日,她晚上還要抱著這只熊睡覺,它會給她無法解釋的安全感。

    這只熊的名字是佐羅。

    她把佐羅緊緊地抱在懷裡,握緊操縱杆嘗試讓飛機恢復平衡,雖然沒有燃料了,但是滑翔的話能多支撐―兩分鐘。

    —兩分鐘裡會有什麼奇跡發生麼?她不確定。她待在失去動力的鐵殼子裡,孤懸

    于一萬米的高空。

    她想知道這次自己做得夠不夠好,是否爭取到了足夠的時間,她低頭看向地面……這一眼,她看到了奇跡,逆火升天的奇跡!

    仿佛火流星從地面射向天空,又像是燃燒的鳳凰從烈火中複生,那個帶著光焰的影子在夜空中劃出明亮的軌跡,掠過心神的時候,零聽見了沉雄的龍吟。

    利爪像是撕裂一張紙那樣抓開了座艙玻璃,零被那個燃燒的影子緊緊地抱在懷

    裡,世間再無如此熱烈的擁抱!

    心神和地面碰撞化為巨大的火球時,零在—萬五千米的高空中,烏雲之上,星辰之下,被渾身鱗甲的怪物抱在懷裡。從身形上看他已經很難被認出來了,好在還有那張少年的臉。

    多年前就是這個人和她二度簽訂了契約,在她的名字還是蕾娜塔的時候:“這一路上我們將不彼此拋棄,不彼此出賣,直到死亡的盡頭!”

    “從今往後我將始終帶著你在我身邊,不放棄,不遠離,而你要好好地活著,始終對我有用。”

    少年不是不會背棄盟友的人,他是惡魔,信義對惡魔來說毫無價值。但零相信他的許諾,沒有條件地相信。

    所以這麼多年來她從不畏懼,無論任務多難傷痛多大,她都能忍。她只需努力變成有用的人,只要她還有用,契約者就不會放棄她,即使她孤懸在一萬米的髙空中,他也會背著火焰來救她。

    “晚上好,很久不見。”少年摘下她的飛行頭盔,輕輕地撫摸她的長髮,親吻她

    的面頰,“做得很好,這才是我的小女孩。”

    他鬆開手,把零從一萬五千米的髙空扔了下去。片刻之後,一朵白色的傘花在他下方盛開。他沒忘記幫零把傘包系好。

    “你好啊,赫爾佐格博士,多年不見,別來無恙。”少年遙望著同樣懸浮在雲層之上的赫爾佐格,清秀稚氣的臉上浮現出穿越時空的刻骨怨毒。

    圓月把水銀般的光灑在平鋪的雲層上方,也照亮了少年猙獰的身軀和巨大的膜翼,幾百米長的影子被投射在雲間,就像從所羅門法典中逃脫的惡魔。

    赫爾佐格已經沒有任何心思去管脫離戰場的零了,它在那個少年的凝視中戰慄,心底深處生出巨大的恐懼。它自己就是惡魔,卻被另一個惡魔驚嚇到了。

    它認得那張臉!那個男孩!那個孩子曾經被它鎖在走廊盡頭長達十年之久!就是在這個男孩身上,它採集了大量的資料,它以幾乎摧毀那個男孩的方式做研究,最後又決定拋棄這個已經被用廢了的實驗體。多年來它堅信自己是黑天鵝港的唯—倖存者,它已經吃掉了那座港口裡所有人的價值。可這個男孩竟然活了下來,那是另一個黑天鵝港的惡靈!

    “是你!是你!是你!”赫爾佐格指著男孩,發出尖厲的嘶叫,“你是……路明非?”

    “不不,那是我哥哥,是個只會吐槽的廢物啦。”男孩微笑,背後巨大的膜翼鼓動著狂風,“我是零號,就像以前那樣叫我零號好啦。”

    東京城西,在高地上避難的市民們都注意到了天空中的異常,烏雲像是渦旋那樣旋轉,但熾烈的光幾乎照透了烏雲,雲上似乎有火在燃燒。

    “UFO!UFO!”人群裡圓鼓鼓的小胖子指著天空高呼。那顯然是中國遊客,操著―口地道的中文。

    “鳴澤你給我回來!照顧著點佳佳!瞎嚷嚷什麼!什麼UFO?都是封建迷信!你哥要是不信這些神神鬼鬼的東西也不會被招到那個卡塞爾學院去……”家庭婦女怒斥兒子,旋即露出擔心的表情,“也不知道你哥逃出來沒有?他會游泳麼?”

    “當然會!我們老路家個個都是游泳健將!”—家之主很篤定地回答。

    “見鬼……這是什麼狀況?”副校長沖到天臺邊,死死地盯著那片發光的雲層,“元素分佈徹底紊亂了!什麼東西能這樣干擾自然元素分佈?”

    “資料庫中沒有記載相關資訊,很抱歉我無法解答您的問題。”Eva機械地回答。

    整個裝備部都沖到視窗眺望,密集的閃電撕裂雲層,那顯然是巨大的能量反應。

    劇烈的電磁干擾讓所有的監控設備都失去了效果,就像是太陽耀斑爆發時的情形,這時沒有任何人能夠監測雲層中發生的事,太空中的衛星也做不到,因為絢麗的極光出現在東京的上空,干擾了衛星上的照相機。這是高能粒子流和大氣碰撞導致的,雲層背後的東西向著天空和地面輻射釋放驚人的未知能量。

    “真像是世界末日啊!”馬突爾研究員喃喃,“不知道是基督教的世界末日還是我們印度教的。”

    “是基督教的怎麼樣?是印度教的又怎麼樣?”卡爾副所長不解地看著這個神經病。

    “印度教的就沒事,要是基督教的末日我就考慮換個宗教信仰。”馬突爾研究員說,“我是從小就立志要上天堂的人啊。”

    紫色的閃電不斷垂落在海面上,黑色的輕型轟炸機在如林的閃電中的閃電中飛行。能量風暴對所有電子儀器都產生了嚴重的影響,在這種惡劣的環境下只能靠機師手動操作,還得是樂意玩命的機師。

    好在酒德麻衣恰好就是這種機師,對於忍者而言,玩命就是工作。

    “皇女平安著陸,不過膝蓋徹底毀了,我已經接到她了。”耳機裡傳出蘇恩曦的

    聲音,“千鈞一髮,好在老闆及時趕到。”

    “他當然會及時趕到,那不是他最鍾愛的助理麼?貼身小棉襖什麼的。別說皇女已經爭取了足夠的時間,就算時間未到,他也會強行破繭。”酒德麻衣冷冷地說,“他不讓死的人,從來都不會死。”

    耳機裡沉默了片刻:“你說……他的計畫中包括了讓那個小啞巴死麼?”

    “不知道,但那天在梅津寺町火車站旁邊,我本來是有足夠的機會殺死那個小啞巴的。如果那時候扣動扳機,也就折斷了白王複生的鑰匙,也就不必付出那麼大的代價,但老闆沒有下達射擊命令。"酒德麻衣想了很久,低聲說,“我想,至少在那—刻,他是不捨得殺那個小啞巴的。沒什麼別的沒什麼別的原因,就是不捨得。”

    “能趕上麼?”蘇恩曦換了話題。

    “我使點勁飛,勉勉強強吧!”酒德麻衣上調發動力出力到最大,轟炸機驟然加速,雨燕般掠過一道又一道潮峰。

    “今晚月色真好,”路鳴澤仰望著天空中的圓月,“讓我想到大海。”

    真的很像大海,雲潮在他的腳下翻湧,因為反射月光而呈現出明媚的銀色。他根本不必鼓冀飛翔,只需把雙翼張開,就有狂風將他托起在這雲海之上。

    他雖現出神聖的十字形,身形卻猙獰可怖。他全身都籠罩在堅硬的麟片中,那些麟片上流動著美麗的光澤,像是用青銅甚至赤金打造的,鋒利的骨骼突出身體表面,像是彎曲的利刃,鋼鐵般的肌肉在鱗片下緩慢地起伏,全身骨骼發出輕微的爆響。唯有那張臉浸在月光中,神情恬靜,最初的怨毒已經消失了,他看上去就像漫步在湖邊的孩子,忽然仰頭看見了月光。

    跟長著龍尾的赫爾佐格相比,路鳴澤才是究極的怪物,他身上混合著人和龍、天使和惡魔、少年和惡鬼,種種不同的元素。

    他的身邊懸浮著龍形的死侍,那些新死的神官和猛鬼眾在他的命令之下獲得生命,雖然只是行屍走肉般的東西,但悍然是一支能夠飛行的軍隊。

    他果真帶著千軍萬馬而來。

    “這個世界上有那麼多美好的地方她還沒見過,那麼多美好的事她還沒機會做,比如親吻,比如相愛……只是去山裡看了一眼落日,就以為看見了世界上最美的一幕,就愛上了陪她去看日落的男人。”他輕輕地歎了口氣,“人類真是愚蠹啊,是不是?赫爾佐格博士,成功進化為龍的你,應該感觸很深吧?關於這個世界的本質,關於權力的寶貴,關於人類的愚蠢。”

    赫爾佐格不敢回答。

    它是新生的龍,白王的繼承者,卻在這個怪物面前不敢說話。

    “我哥哥很難過,這讓我也有點難過。”路鳴澤摸著自己的胸口,“雖然我覺得他那麼愚蠢,可他的情緒總是或多或少地影響我,而且他畢竟是我哥哥嘛。”

    “我難過的時候,就會想殺人。”他又說,“殺條龍也無所謂。”

    “你是誰?你是誰?你是什麼東西?你是什麼東西?”赫爾佐格終於突破了恐懼,嘶聲怒吼。

    “我是零號啊,不是都告訴你了麼?”路鳴澤微笑,“至於我是什麼東西,我想

    你心裡大概已經猜出來了。”

    “是你!是你!是你!”短暫的沉默後,赫爾佐格再次狂嘯起來,神色癲狂,“你就是他!”

    “行了行了,別嚷嚷行麼?我就是他,這樣你滿意了麼?”路鳴澤摸著額頭,似乎忍受不了這種歇斯底里的狂叫。可他自己說話的聲音也絕不悅耳動聽,他吐出的每個音節,都像是青銅巨鐘在轟響。

    “你這樣偉大的存在!你這樣偉大的存在!我竟然錯過了!我竟然錯過了!”赫爾佐格處在極度的震驚和崩潰中,“原來我曾距離世界的終極那麼近!可我錯過了!”

    “我真受不了你這種每句話都說兩遍的語言風格。"路鳴澤淡淡地說,“葬禮上的語言,最重要的就是簡潔凝練。”

    赫爾佐格呆呆地看著他。

    “怎麼?今夜不是你的葬禮麼?”路鳴澤做出意外的樣子,“這個月色明媚的夜晚,多麼適合埋葬一位王。新王即位的儀式和葬禮同時舉辦,這在龍族中也是從未有過的盛事。”

    “我不信!我不信!我花了那麼多年!我花了那麼多年才走到今天這步,卻在這個時候碰到了你!”赫爾佐格歇斯底里地怒吼,"你早就死了!你早就死了!”

    “人要相信現實,你還是太固執。”路嗚澤歎了口氣,“雖然很不容易才得以重逢,但是很遺憾我沒有時間陪你多聊。某位元VIP客戶向我下單,花了1/4的生命買你死,差不多你得準備去死了。”

    “你說什麼?你說什麼我聽不懂!”赫爾佐格迷感了。

    “你犯了錯誤,你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

    赫爾佐格忽然張嘴,這次卻不是發洩式的吼叫而是震耳欲聾的吟唱聲。空間中的元素亂流被它引導,火元素濃縮之後猛地爆開,看上去就像是一顆凝固汽油彈在路鳴澤面前不遠的地方爆炸。

    言靈•君焰!繼承了白王的遺產後,赫爾佐格自然而然地獲得了高階言靈的能力,而且能模仿出青銅與火之王的高危言靈。

    它曾是心機詭秘的人類,現在是心機詭秘的龍類,在最初的震驚之後已經迅速地恢復了鎮靜,後面的吼叫只是為了分散路鳴澤的注意力,同時做好了釋放言靈的準備。

    “取消。”路鳴澤打了個響指,元素亂流在他面前分散,原本威猛的火焰忽然間消失,像是被另一個空間吸走了。

    隨之而來的是“風王之瞳”,化名夏彌的耶夢加得也曾模仿這種天空與風一系的高階言靈。

    “取消。”又一個清脆的響指,高速流動的空氣忽然歸於絕對靜止。

    蒼雷支配……取消!

    黑炎牢獄……取消!

    血脈牽引……取消!

    赫爾佐格在短短的時問裡釋放了五個高階言靈,它很清楚低階的言靈對路鳴澤是不會起作用的,甚至高階言靈也無法重創這種級別的對手,它只希望言靈能對路鳴澤造成暫時的削弱,給它爭取一個完美的進攻機會。但是五次響指和五聲“取消”把它的努力化為空虛,它終於明白面前這敵人的可怕了,對方跟它一樣,是完全的元素掌控者,能夠純粹用意識控制元素。

    “我就不試了,我知道我釋放言靈的話,你也能用類似的辦法取消我的言靈。”路鳴澤手腕下垂。他手裡原本就提著兩塊從心神機身上扯下來的金屬碎片,此刻火花沿著碎片流淌,金屬迅速地融化,再度凝結。對人類來說要反復鍛打的鑄劍工藝,在他手中不過是十幾秒的事情。當它們冷卻下來之後,呈現出樸拙但是鋒利的巨劍形狀。

    布都禦魂,天羽羽斬。日本歷史上的神劍在十幾秒鐘內出現了完美的仿製品。

    “看來你還不太懂龍族的事。在我們的世界裡,王與王的戰鬥,最終只能靠刀刀見血!”路鳴澤發出震耳欲聾的咆哮,鼓動雙翼,在刹那問突破了音障。

    他的死侍們也嘶聲吼叫著,追隨著他沖向赫爾佐格。

    從人類開始記錄歷史以來,可能再沒有過這樣燦爛的決戰。

    對地面的人來說,這場決戰只是天空中的陣陣雷霆,閃電—而再再而三地照亮了烏雲間的空隙,像是有閃光的龍在烏雲之間穿梭,噴吐著雷電。

    對於路鳴澤和赫爾佐格來說,每一次撞擊都是元素的亂流,超高溫和超低溫的高速空氣流交替著割裂雲層,也割傷決戰的雙方。他們在雲層中鑽出巨大的空洞,很快又被周圍湧來的雲填滿,每一次碰撞都有高能的粒子流產生,這種細微粒子對他們而言也不好承受,神經回路被干擾,各種可怕的幻象出現在腦海裡,又立刻破滅。

    這就是王與王之間的死戰,無所不用其極。

    有幾次他們接近地面,在被水淹沒的街道上以超音速掠過,沿途的玻璃全部崩裂,滔天的狂浪在他們離去之後幾秒鐘才到達最髙處。原本有些街區還亮著燈,但他們經過的地方,高能粒子流掃蕩過去,超載讓所有的電閘跳閘。

    他們的戰場從代田區去往新宿區,然後是港區,最後離開了陸地去往海面上空,

    趕來增援的F-2戰鬥機群根本不敢靠近這個空域,無線電系統在這個高能粒子流密佈的空域裡完全沒作用,之前進入這個空域的戰鬥機全都失去聯絡,莫名其妙地墜毀,東京上空變成了百慕大三角洲那樣的神秘空間。

    濃密的烏雲忽然破碎,雙方如流星般碰撞在一起,然後彈開,各自落向海面。

    他們還沒有觸及海面,一個強大的言靈已經被釋放,領域極速擴張,把幾公里之內的海域都籠罩在其中,那是極寒的領域,領域中的海水,連帶著水下遊動的魚類都迅速地凝結。海浪被凝結,空氣中的水分都凝結,一瞬間就有風雪橫掃過這片大海。

    他們落在了冰面上,灼熱的龍血也滴落在冰面上,他們都跌跌撞撞地退後,吸入大量空氣,壓迫傷口癒合。朴拙的巨劍碎成不到指甲蓋大小的金屬碎片,零落在冰面上,赫爾佐格將手中的那名死侍狠狠地撕成兩半。路鳴澤緩緩地跪下,破碎的鱗甲中,數不清的孔洞在出血。

    竟然是赫爾佐格佔據了優勢,分明在猜出路鳴澤身份的時候它曾恐懼地瘋叫。

    赫爾佐格亮出了它決勝的武器,那柄白色的利刃,八岐大蛇的尾骨,在日本神話中這截尾骨被稱為‘天叢雲’。它是生來的劍,離開紅井的時候赫爾佐格把它帶走了。

    在這柄劍面前,路鳴澤倉促仿製出來的布都禦魂和天羽羽斬就太脆弱了,他自己的鱗甲和骨骼也沒能防禦天叢雲。無數次的碰撞中,經常是以他被貫穿結束。只不過靠著血統優勢,他不斷地治癒傷口,然後再度沖上去。他的千軍萬馬都被赫爾佐格抹殺了,在王與王的死戰中,死侍就太弱小了,果然像他自己預言的那樣,最終只有孤身奮戰。

    他強行站直了,但也只是站直了而己,赫爾佐格遠遠地打量著這個曾經讓他畏懼的、不可一世的偉大生物,忽然爆出狂笑。

    “哈哈哈哈!原來你不是完整的!如果你是完整的,我早就死了!”赫爾佐格指著路鳴澤,“你徒有王之形狀,卻是偽造的!你根本不是那個偉大的生物!”

    “你說得對,被你看穿了。你和我都不是完整的,區別只是我有龍的心,卻沒有完整的龍王血統;而你有完整的王之血統,卻塞了—顆怯懦的人類之心在裡面。”路鳴澤看著自己身上的傷痕。

    他的半數鱗片已經被天叢雲剝去了,血肉模糊的身體像是被刮過鱗的魚那樣,完整的龍類有上千根骨骼,此刻這些骨骼裡足有兩百根以上已經折斷。跟這些相比臟器的傷才是最嚴重的,赫爾佐格憑藉鋒利的天叢雲,以極快的速度反復攻擊同一處,洞穿了鱗片之後在臟器上造成巨大的傷口。對於龍類來說,外在的傷口都是隨時可以癒合的,似但想要治癒身體裡的傷口就沒那麼容易了。

    某種類似納米機器的超級細胞還在修補他的身體,但類似的細胞也在修補赫爾佐格的身體,赫爾佐格所受的傷遠沒有他嚴重,赫爾佐格降落在海面上之前還來得及釋放那個極寒的言靈。

    在他恢復到可以再度作戰的時候,赫爾佐格己經徹底恢復了,在那之前赫爾佐格可以殺他無數次。赫爾佐格是新生的王,而他是舊時代的王,歷史總是這樣的,健壯的新王砍下舊王的頭顱。

    “我也是有極限的啊。拖著這樣半龍半人的身體,為哥哥鞍前馬後地跑,哥哥還不領情,總以為我給他的那些好處是白來的似的。”路鳴澤苦笑,“有朝—日我要是死了,他一定會混得很慘吧?”

    赫爾佐格警覺地看著這個少年模樣的生物,利爪中握著世界上最鋒利的劍——天叢雲,卻不敢逼近。

    它不敢斷定路鳴澤的真實身份,但路鳴澤身上具備某種龍王的屬性是毫無疑問的。剛才的死戰中,路鳴澤的狂暴給它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如果沒有天叢雲在手,那麼最終的結果可能是兩敗俱傷。

    它已經取得了勝利,不應該疏忽大意給路鳴澤以反擊的機會,它只需尋找—個完美的機會,給路鳴澤致命的一擊就好了。

    龍類最大的弱點在哪裡?這個它倒不是很有把握,畢竟自己這具龍類的身體也是剛剛獲得的,白王的記憶關於這方面也很模糊,是大腦,還是心臟?或者某處特殊的臟器?

    它審視著路鳴澤的身體,遺憾於自己沒能好好地吃掉這個怪物。如果能研究路鳴澤的活體,它能得到更多的龍族情報,但以現在的情況來說,研究死的路鳴澤才更安全。

    “你是這樣偉大的生物,我也是同樣偉大的生物,在這個人類佔據多數的世界上,我們為什麼要彼此為敵呢?”它以龍尾做蛇行,緩慢地圍繞著路鳴澤轉動,“這個世界很廣大,我們可以分享它,我也需要盟友去對抗那些複生的王,如果我的情報沒錯的話,迄今為止天空與風之王、海洋與水之王還沒有蘇醒,對麼?”

    “這個建議很慷慨,把世界的王座與我分享麼?在我的記憶裡博士你可不是這麼慷慨的人啊。”路鳴澤微笑,“你的慷慨僅限於分給男人們烈酒和香煙,分給女人們絲襪和裙子,然後在他們最高興的時候,一把火燒死他們。”

    “他們是人類而已,螻蟻一樣的人類,可是你不一樣,你是偉大的王,你和我同樣高貴,你有活下去的價值。”赫爾佐格嘴裡說著甜言蜜語,卻始終在尋找路鳴澤喪失警覺的刹那。

    新王永遠不會允許舊王活在這個世界上,這是鐵則。

    “博士,我剛才的話你沒有聽懂。”路鳴澤吐出滿口的鮮血,“我說,你有完整的王之血統,卻塞了一顆怯懦的人類之心在裡面。”

    “你這樣卑微的物種!怎敢跟我同樣高貴?”路鳴澤發出狂怒吼叫,迎著鋒利的天叢雲沖向赫爾佐格!

    赫爾佐格狠狠地洞穿了他的心臟,但他鼓動雙翼帶著赫爾佐格筆直地升上天空。赫爾佐格既驚且怒,用左手利爪反復刺戳他的腹部,想像撕裂死侍那樣把這發瘋的怪物撕成兩段。

    但它做不到,路鳴澤的身體遠不是死侍所能比的。

    “博士,你根本不瞭解龍族,龍的戰鬥,從來都是不死不休!”路鳴澤狠狠地咬在赫爾佐格的頸部動脈上。

    赫爾佐格痛苦地尖叫起來,擰動天叢雲,要徹底毀掉路鳴澤的心臟。

    寒冷的空氣在他們身旁極速流過,地平線漸漸呈現出弧形,島嶼和陸地在赫爾佐格的

    眼睛裡迅速變小。路鳴澤竟然把最後的力量都用在了飛行上,他帶著赫爾佐格到達了三萬米的高空,這是戰鬥機都無法到達的高度。在這裡"真空"的概念已經開始出現,空氣變得極其稀薄,元素密度也低到了極致。龍類的飛行極限也不過如此,無論路鳴澤怎麼鼓動膜翼,沒有空氣的存在,沒有風元索的輔助,他也無能為力。

    路鳴澤金色的瞳孔漸漸暗淡,這是龍血效果退去的徵兆,赫爾佐格劍上挑著的怪物,正在從狂暴的魔鬼變回那個怯懦的、愛吐槽的年輕人。

    “可惜啊!你這樣罕見的生物,原本有成王的潛質,卻為了和一個人類的交易來殺我。”赫爾佐格冷笑。

    它並不畏懼高空的極度低溫。雖然在這個空氣稀薄的半真空中它的飛行能力也受到限制,但只要它墜向大地,高度到達兩萬米左右,隨時可以恢復接近戰鬥機的飛行能力。

    而路鳴澤已經絕不可能有力量降落到地面上了,赫爾佐格抓著路鳴澤的脖子,從他的心臟中拔出天叢雲,左右砍去那對膜翼。

    “這是你為人類支付的代價!”赫爾佐格覺得自己仿佛龍的仲裁者,

    “也不光是為了哥哥拜託我的事。”這種時候路鳴澤竟然還能微笑,他仰望著漆黑的天空,笑得那麼寒冷,“原本在我的劇本中那個女孩是要死的,她死了,聖骸就失去了完美的寄主,你也不會誕生。但我修改了那個劇本,賜予她活下去的特權,這是我第一次為一個人修改劇本,因為她太愚蠢了,愚蠢得讓人不願她受傷害……但你竟然違抗我的旨意!剝奪了我賜予她的生命!你這卑賤的逆命之人!”

    “所有逆命者,都將被灼熱的矛,貫穿在地獄的最深處!”他用最後的力量發出咆哮,雙拳猛地擊打在赫爾佐格的胸口,無力地墜向遙遠的大地。

    赫爾佐格懸浮在髙空中,不解地看著這個瘋狂的少年,未能理解這最後一搏的用意。

    它忽然覺得有什麼東西要降臨了,雖然聽不到聲音,但能感受到那刺眼的光亮。它下意識地仰頭眺望,六道並行的火流星劃破了夜空,筆直地向著它的頭頂墜落。

    全彈發射!近地軌道上的天巡者全彈發射!劍槽中的六支達摩克利斯之劍全部墜向地面,籠罩了它所在的空域。近地軌道上的天巡者每90分鐘繞地球—圏,此刻它再度到達東京上空,路鳴澤等待的就是這個時刻。

    灼熱的高密度金屬棒在飛行中分解,半融化狀態的金屬碎片組成了密集的打擊網。

    天譴降臨!無從逃避!

    流星群籠罩了赫爾佐格,通紅的矛貫穿了赫爾佐格的身軀,造成了爆炸撕裂的傷害,它費盡心機獲得的龍類身軀在這樣的打擊之下還是碎裂了,頸椎一節節炸開,鋼鐵般堅韌的肌肉撕裂,磅礴的大力帶著它墜向地面。赫爾佐格發出了絕望的慘叫,但對它的慘叫在十幾秒鐘內就結束了,達摩克利斯之劍帶著它筆直地墜入日本海,洞穿了剛剛凍結的那塊巨冰,狂浪滔天而起,再化為暴雨落下。六支達摩克利斯之劍,六枚小型核彈的強度,掀起了巨大的海潮,幾分鐘後,這一輪海潮會到達東京。

    同時圍困東京的海嘯卻開始消退。

    路明澤還在墜落的過程中,他失去了膜翼,筋疲力盡,只能任地心引力牽引著去缶地面。

    但敞開貨艙口的黑色轟炸機以差不多相同的速度筆直地下落,路明澤奮起最後的力量,抓住了貨艙中拋出來的救生索。在他爬進貨艙的同時,轟炸機猛地拉了起來。

    “那一千年完了,撒旦必從監牢裡被釋放,出來要迷惑地上四方的列國,就是歌革和瑪各,叫他們聚集爭戰。他們的人數多如海沙。”他站在貨艙口,眺望著仿佛燃燒的大海。

    一萬年前,前一代的白王被處死在封凍的海洋上,今天新的白王也被處死在封凍的海洋上。歷史總是這樣重演。

    幾分鐘後,這個渾身鮮血的人出現在駕駛艙,在酒德麻衣旁邊的座位上坐下,沉默地眺望著土遠處的東京。

    “精彩,不愧是萬軍之戰。”酒德麻衣面無表情地稱讚,她很清楚老闆並不喜歡過於諂媚的表達,但這個稱讚是她發自內心的。

    在老闆的劇本中,赫爾佐格是必須死的,於是它就真的死了,無論它獲得了什麼樣的進化,繼承了多麼強大的血統。與其說那是一份劇本,不如說那是一份詛咒書。

    男孩沒有回答她,仍舊默默地眺望著遠方,神色中透著隱隱的悲意。處決了新生的白王,但這絲毫都沒有讓他開心起來,看起來這對他來說並不重要。

    一度斷電的東京天空樹忽然亮了起來,仿佛燈塔一樣指引他們方向,雖然半座城市都被浸泡在海水裡,但它仍像點滿蠟燭的佛龕那麼燦爛,映在男孩眼裡像是昏黃的星海。

    酒德麻衣心中一時恍惚,忽然分不清這個坐在旁邊的男孩到底是老闆還是路明非了,或者根本就是介乎兩者之間。可那是根本完全不同的兩個人,怎麼會有一種狀態介乎他們兩個人之間呢?

    她忽然不知道該怎麼跟這個人說話了,如果是老闆的話,她會畢恭畢敬地詢問他的訓示;如果是路明非的話,也許再玩一次親吻調戲的把戲?

    最終她什麼都沒說,什麼都不做。

    “請帶我在東京城上飛一圈,我想好好看看……這座城市。”男孩低聲說。

    他的聲音像路明非那樣溫和,有些低落,帶著請求的意味,但他臉上的神色卻是那樣的靜穆,不必言語而威儀具足。

    “是。”酒德麻衣輕聲回答,轟炸機在天空裡轉過巨大的彎,以東京天空樹為圓心,圍繞著這座城市飛行。
超級七七 發表於 2015-3-19 12:53
第二十四幕 尾聲 さよなら,Friend
     

    “快點快點!熱場演出已經結束了,客人們都在等著!”凱撒三步並作兩步跳上舞臺,在鋼琴邊坐下,把雪茄在鞋底上撚滅。

    楚子航和路明非拖後兩步,一邊走一邊繫著領結。這對楚子航倒不是什麼難事,可路明非無論怎麼繫都像紅領巾。原本以為跟繫領帶差不多,卻沒想到這條小綢布那麼難纏,路明非急得手忙腳亂,直到登上舞臺還沒弄好。

    “喂。”楚子航向他招手。

    路明非老老實實地走過去,楚子航把他系的領結完全解開,重新給他打出飽滿的銀藍色蝴蝶結來:“別緊張,唱完這首歌你的牛郎生涯就結束了,留個紀念。”

    “知道知道。”路明非使勁點頭。

    “歌詞還記得麼?”楚子航拿起薩克斯。

    “練過那麼多遍,這點腦子我還是有的。”路明非拿起話筒,站在那張黑金色的大幕前。

    大幕緩緩拉開,愷撒點下琴鍵,楚子航吹出漫漫的長音,掌聲和哭聲疊在一起,就像迎面湧來的海潮。無數的螢光棒在他們面前晃動,橫幅上寫著“愛XXXXX”【日文】“BasaraKingforever”和“右京命”。

    路明非好不容易攢出了點自信,在這個陣仗前瞬間就崩掉了,腿在褲管裡像彈琵琶似的打抖,好在今天他沒有穿那種緊身的窄腳褲,而是穿著頗為正式的黑色禮服西裝,褲管比較粗,輕易看不出腿抖。

    今夜是他的處子秀,也是他們三個的告別秀,對外宣佈的主題是“さよなら,花樣男子一番隊”。高天原女性減壓俱樂部在電視上遺憾公告,之前從國外請來在店裡站場的新生代紅星BasaraKing、右京•橘和Sakura因為合約到期,即將返回美國,今夜是他們的最後一場演出。不僅如此,他們還會暫時或者永久地退出這個圈子,所以這是一場真正的告別。

    所有的票都提前售罄,VIP們都買不著票,所有的座位都被撤掉以便容納更多的客人,舞池裡站滿了青春少女和風情歐巴桑,所有人都穿著盛裝,從閃閃發亮的性感短裙到端莊大氣的黑留袖。據說還有更多的客人因為買不到票被阻擋在門外,為了確保安全,警視廳臨時啟動了交通管制措施,今夜所有人都必須步行進入歌舞伎町。時事評論員在電視上大驚小怪地說如今牛郎的退役演出跟影視紅星的退役演出有得一比了,是否這個半地下的行業正在漸漸步入正軌呢?

    其實單靠愷撒和楚子航的擁躉還不至於搞得這麼人滿為患,但天后級別的女歌手青木千夏小姐在電視上談及不久之前的那次海嘯侵襲時,繪聲繪色地談及了在災難襲來之時牛郎們和武裝分子勇敢作戰的故事,東京都知事小錢形平次先生也感慨地說在災難面前東京市民是何等的堅強,連歌舞伎町的服務人員都勇敢地站出來保護民眾,正是這樣的精神讓東京轉危為安。隨後他們就作為偶像而徹底紅了起來,店裡把他們的頭像印在大幅小幅的廣告上,各種高端大氣,各種玉樹臨風。

    事實上這是經過諾瑪誘導產生的扭曲記憶,當天晚上在高天原裡親眼目睹過死侍的人都被送進精神病院做康復,在那幾個星期裡卡塞爾學院心理系和諾瑪合作對她們進行了記憶誘導,加上藥物的作用,抹掉了她們對死侍的記憶,取而代之的是愷撒、楚子航和路明非勇敢地跟持械黑幫搏鬥的故事。這類善後工作卡塞爾學院做過幾百例,心理系駕輕就熟。以青木千夏對愷撒的著迷程度,她很容易相信這樣的故事,通過她向民眾解釋,好把民眾的注意力從種種離奇事件上引開。

    在今天這個特殊的夜晚,客人們很容易想到三個月前那場驚心動魄的災難,當時她們都以為東京要沉入大海了,所以情緒都很激動。加上負責熱場演出的青木千夏在高歌之後熱淚盈眶,進一步感染了大家。大幕拉開的瞬間,蓄積了很久的情緒終於爆發出來,嗚咽聲潮水般回蕩在大廳的每個角落,倒像是給他們送葬來了。

    楚子航吹著薩克斯,看似在試音,從路明非背後走過的時候在他背心戳了一下,低聲說:“別想太多,今天晚上我們就是演員。”

    路明非愣了一下,是啊,今晚他們就是演員而已,作為東京危機時的英雄登場,他們的告別演出會通過網路視頻傳到日本各地,佐證說那場幾乎毀滅東京的危機不過是海嘯地震加黑幫作亂而已,並非什麼超自然事件。這場演出跟他們自己其實沒有什麼關係,這座建築、這座城市,乃至於這個國家很快就跟他們沒有關係了,客人們激動的哭聲也不是只為了他們,也為了那場災難中她們自己失去了的朋友或家人。

    那場潮水,那場潮水退去的時候把很多東西都沖走了,那些人那些事,如退潮那樣離開了這個世界,東京看起來還是東京,可跟他熟悉的東京已經不一樣了。

    經過了這些事你還緊張什麼呢?經過那麼多人那麼多事,你還沒有長大一點麼?

    他自嘲地笑了笑,把話筒高舉過頂,愷撒炫技般地彈出華麗的前奏,但在楚子航的薩克斯介入的瞬間,樂聲變得清冷寂寥。全場靜穆,燈光從天而降,打在路明非的身上。

    “さよなら。”路明非輕聲地唱出了開場詞,有些生澀,但自己還算滿意。

    “さよなら”,日語中“再見”的意思。有人說這個詞不能多說,因為它的意思是很長很長時間的再也不見,讓人聯想起永別,最好說“XX明日”或者“XX後XX",預先把下次見面的時候也說好。

    往往就是這樣,因為告別的時候忘了約定再見的時間,從此就天各一方。所以如果是最好的朋友,怎麼能不預約明日呢?

    他端起放在鋼琴蓋上的香檳一飲而盡,好像忽然間回到了那個狂風暴雨的夜晚,他駕駛著那輛蘭博基尼,賓士在多摩川的山中,要赴遲到的約會,去救那個盲目愛他的女孩。

    車內音響的音量開到最大,風雨中玉置浩二唱著這首離別的歌,那麼哀婉那麼孤獨的一首歌,在功率強大的音響催動下,變得像雷鳴,像龍吟,像是對著整個世界的呼嘯。

    只有再見,再無言

    在你的影子裡,我的眼淚掉了下去

    手指、頭髮和聲音,都變得冰冷

    兩人相伴的生活遠去了,連氣息也失去

    已經是朋友

    從心裡是朋友

    凝視也是朋友

    變得悲哀,因為已無法回憶

    但夢境仍然清醒,夢中一見,還是不能忘記

    今晚也是這樣,全東京最好的劇院音響被調到高天原來使用,低音炮送出的聲音轟然如萬炮齊鳴,愷撒那手傳自世界項尖大師的鋼琴技法在這套音響系統的説明下被美化到了極致,每一次擊鍵都像是直擊心房中央,楚子航的薩克斯吹得也很好,以前路明非都沒想到殺胚師兄還有這一手。音樂越攀越高,在這座大廳好像再也容納不下這麼澎湃的樂音時,頂部轟然打開,放入月色和星光。被海水浸泡之後,這座老建築的樓板受損嚴重,改造的時候乾脆把層層樓板都拆除了,把樓頂改造為可以電動開啟的,這樣在晴朗的夏夜,在歌舞到達最高潮的時候,就能打開屋頂,放入新鮮空氣,也讓天空之美駕臨高天原。

    滿場掌聲雷動,這個精妙的設計果然打動了客人們,她們尖叫歡呼,淚如雨下。

    今夜整個歌舞伎町的人都能聽到高天原中傳來的歌聲,在夜涼如水的夏天,遙遠的歌聲讓人思緒清明。對面的住宅區,人們紛紛推開了窗。

    唯一的遺憾是路明非追不上愷撒那絢麗的琴聲,作為演唱者,他本該是最出風頭的,但他的歌藝原本就平平,當年唱那種能打分的卡拉OK也就是路人水準,即便愷撒想降低自己的音樂造詣來配合他,他也顯不出來。他只能竭盡所能地提高音量,唱得大汗淋漓,嗓子都要裂開似的。

    已經是朋友

    漂亮的朋友

    就像這樣的朋友

    溫柔的……

    已經是朋友

    從心裡就是朋友

    永遠是朋友

    從今往後…

    朋友…一只能說再見,其他都說不出口

    樂聲和曲聲彌散在夜空中,很久很久的沉寂,大廳裡靜得能聽見彼此的心跳聲,沒有掌聲,也無人喝彩。

    愷撒從鋼琴邊起身,楚子航放下薩克斯,他們走到路明非的左手,三個人彼此握手,深深地鞠躬。

    哭聲和掌聲如暴風雨那樣席捲了舞臺,今晚這裡的秩序由蛇岐八家負責維持,但執行局的精銳們已經阻擋不住這些女人的熱情。她們試圖湧上舞臺擁抱那些即將離去的年輕人,但舞臺太高很難如願,於是就向他們投擲玫瑰花,成千上萬的玫瑰花,舞臺上下起了鮮紅、粉紅、深紅的大雪。他們再三地謝幕,但沒有用,在各種因素的催動下,客人們的情緒達到了滿值,怎麼也無法平復。

    “右京!右京!右京!”

    “BasaraKing!BasaraKing!BasaraKing!”

    滿場都是這兩個名字,再就是“我愛你”和“不要離開我”。路明非默默地看著這些流淚的女人,看著楚子航跟站在遠遠角落裡的中島早苗擺手,中島早苗也輕輕地擺著手,身旁站著英偉的北條議員。

    “看你這個樣子,怎麼跟我兒子結婚啊?”VIP包廂裡,森隆子輕輕地歎了口氣,對喊啞了嗓子的青木千夏說。

    “婚禮會如期舉行。”青木千夏輕聲說,“那只是我人生裡的過客啊,每個人的生中都有那麼一兩個過客的,對吧?母親大人,你也不例外。”

    “是啊,每個人的人生裡都有那麼一兩個過客。”森隆子又歎了口氣。

    “今天是好日子啊,大家都很圓滿啊!要不要再喝一杯啊,乾媽?”芬格爾站在森隆子身邊,一臉殷勤一臉肉麻。

    另一邊的VIP包廂裡,牧師裝束的男人坐立不安,作為侍奉神的男人,出入這種燈紅酒綠的場合讓他心裡不安,雖說這些年輕人是東京災難中的偶像。

    但出於某種原因,他不得不出現在這個場合,這涉及一筆價值12億美元的饋贈。

    “這塊地位於你的教區,是一條沒有改造的老街,在東京大學後門附近。之前的擁有人你認識,他經常去你的教堂做禮拜,雖然你未必知道他的名字。”昂熱把裝有地契的信封遞給牧師,“他叫上杉越。”

    牧師戰戰兢兢地拿著信封,怎麼也想不起來那個名叫上杉越的逝者是誰,每個週末到他教堂裡做禮拜和義工的老人太多了,大家都以兄弟姐妹相稱呼,有好些他都不知道名字。

    難道在那些無名老人裡竟然隱藏著這樣的超級富豪,把一塊12億美元的地皮捐贈給了地區教堂設立的基金會?

    “雖然那傢伙只是想把這塊地送給你們教會,沒有提出什麼要求,但作為他指定的監管人,我還是有些要求的。這塊土地所產生的收入都會進入你們那個基金會,它也可以做商業改造,但必須基本保持現在的風格。你們用它賺到的錢中,75%的比例應當用於救濟沒有子女的孤寡老人,我指定的會計師事務所將對你們的財務進行監•管。”昂熱淡淡地說,“如果讓我發現你們有挪用的行為,比如拿了錢去修什麼豪華的新教堂,或者養情婦什麼的,那你的神也救不了你。

    牧師上上下下地打量這個優雅挺拔的老人,完全想像不出他能說出這麼兇狠的話。“那你的神也救不了你”,他剛剛把一塊價值12億美元的地塊轉手給教會,卻說出這麼不敬神的話來。

    “別看了,我不信你們教。"昂熱明白他在想什麼,聳了聳肩,“那傢伙都說了我是魔鬼來著。"

    “請有興趣買花票支持Sakura留下的客人在箱子中投下你們珍貴的一票!謝謝大家的支持!”主持人藤原勘助大聲說。

    今晚是告別秀,但也是路明非第一次登臺,按照高天原的慣例當然得有投花票和燃放櫻花爆竹這兩個環節,但激動的客人們只顧揮舞著雙手高喊愷撤和楚子航的花名,根本顧不上聽藤原勘助說話。那個捧著金箱子在舞池中游走的侍者也被撞得東倒西歪,客人們從他左邊右邊湧向舞臺,把發給她們的花票隨手亂扔,滿地都是櫻紅色的信封。

    路明非自覺無趣地笑笑,這時候他才覺出座頭鯨的牛逼來,只有他那麼誇張的表演才能鎮住這些發瘋的女人,不愧是高天原的控場天王。跟他相比藤原勘助也就是個雛兒。

    其實藤原勘助也沒必要煞費苦心。這只是一場表演而已,本想用“投花票留下他”再煽煽情,可現在已經沒必要了,客人們已經很入戲了,這就足夠。

    原本也不會有很多人投票留下他吧?尤其是愷撒和楚子航在的時候,他根本就顯不出來。果然座頭鯨還是哄他的,什麼一眼看中,什麼白罌粟,歸根到底還是無人問津的冷門牛郎。

    他想起後臺還有幾件小東西沒拿,想趁著愷撒楚子航和客人們對丟玫瑰的時候去取一下。

    這時聚光燈忽然亮起,光束中背著羽翼吊著鋼絲的男人從天而降!他抓住高腳話筒,以呂布揮舞方天畫戟的氣魄嘶吼:“女孩們!今夜我們的花……為你們盛開!”

    他的吼聲震驚了全場,混亂的秩序略略恢復了。

    不愧是牛郎之王,不愧是有鯨之稱號的男人,只剩下了一條胳膊還那麼屌!

    座頭鯨大難不死,救護隊發現他的時候,他已經失血過半,但是斷臂處的傷口卻包紮得很好,加上他天生體魄強壯,輸血之後竟然挺了過來。路明非去醫院看他的時候氣得鼻子都歪了,在這廝身上浪費了這麼多感情,結果他在醫院裡給每個女性病人發名片,給她們普及男派花道,說他的花道不同于那些藏汙納垢的牛郎店,是體面的、有品位的女性減壓會所。除了丟了條胳膊,他跟之前沒什麼兩樣。

    座頭鯨還沒有痊癒,今夜醫生原本不批准他出院,可他還是來了。

    “主治醫生是個女人,店長感動了她。”藤原勘助壓低聲音跟路明非說。

    “女孩們!在這個繁花盛開的美好夜晚,在這個既是離別又是相聚的夜晚,我要向你們隆重介紹……小櫻花!”座頭鯨伸出獨臂一指,燈光打在路明非身上。

    路明非聳著肩耷拉著腦袋,本想悄悄撤走,這下子不得不站直了,勉強擺出風情萬種的笑容來,卻沒能吸引什麼掌聲。

    “根據高天原的慣例,小櫻花能不能留在我們這個溫暖的大家庭裡,只取決於一樣東西——愛!那就是你們的愛!”座頭鯨高呼,“你們愛的花票才能留下他!現在讓我們揭曉,在實習的這段日子裡,小櫻花收穫了多少愛呢?”

    服務生捧著信封登臺,座頭鯨拿著信封以牙齒撕開,魄力十足。他掃視全場,以揭曉奧斯卡獎的語氣大吼:“小櫻花收到了……三百二十張花票!”

    路明非窘得恨不得找地縫鑽進去,還有些不懂高天原規矩的客人茫然地四顧,不知道三百二十張花票是什麼意思,倒是溫柔的中島早苗趕緊掏錢包找錢想補票。

    三百二十張花票就是不及格,按照高天原的規矩,在實習期必須攢夠八百張花票,一張花票一千日圓,也就是用花票給店裡賺到八十萬日圓,對於一般牛郎來說這並不算難,前期攢上三四百張,處子秀那天把客人們的情緒煽起來,再弄幾百張就夠了。對於愷撒和楚子航這種天賦絕頂的傢伙來說,沒等實習期過完座頭鯨就搞了處子秀,輕鬆撈上九百多張花票,愷撒還覺得自己未出全力。

    可路明非只有三百二十張,這還是今夜人多,有些客人本著行善積德的心給他投了一票。

    路明非心說店長你你你你……你少搞么蛾子會死麼?這是你自己的店啊!我是你旗下的人啊!丟我的人對你有好處麼?

    “這樣加上之前在我這裡買的花票,總數是十萬零三百二十張花票,恭喜小櫻花,你通過了實習期,成為這個家庭的一員。”座頭鯨忽然不鬧騰了,從西裝口袋裡抽出一張支票,舉過頭頂給所有人看,投影機立刻把放大之後的支票投在舞臺背景上,沒錯,那是一張一億日圓的支票,以今日的匯率來說,大約是95萬美元,一張罕見的大額支票。座頭鯨把那張支票投進服務生手中的金箱子,看著路明非說:“是的,有人希望你留下,幾個月前她來找過我。”

    《Friend》再次響起,這次是玉置浩二的原唱版,歌聲像是風從山項吹過。

    只有再見,再無言

    在你的影子裡,我的眼淚掉了下去

    手指、頭髮和聲音,都變得冰冷

    兩人相伴的生活遠去了,連氣息也失去

    可路明非再也聽不見任何聲音,沒有掌聲沒有哭聲,也沒有雨打風吹的歌聲,在他的耳朵裡整個世界一片寂靜。在他的眼睛裡只有那張支票的簽名,角落裡用他熟悉的筆跡寫著:

    上杉繪梨衣。

    真討厭……這種悲劇啊,在一個人都消失了的時候,再度發現她留在這個世界上的痕跡。可那又有什麼用呢?為什麼還要提起?就讓所有無法挽回的事都隨著潮水離去不好麼?

    可淚水還是不受控制地流了下來,路明非低下頭來,做了個奇怪的動作:他輕輕地扣自己的胸口,想知道那裡面的心是不是疼痛。

    在他的世界之外,歡呼聲震耳欲聾,上方落下幾十串櫻花爆竹,足足十萬零三百二十響,座頭鯨把它們一一點燃,櫻花的香氣中,爆竹碎片像飛雪那樣席捲整個大廳,模糊了所有人的視線。

    “趁這個時候走吧,"座頭鯨拍了拍愷撒的肩膀,“否則你們就走不了了。

    “真是那個女孩留下的支票麼?”愷撒從箱子裡拿出那張大額支票,輕輕地彈著。

    “蛇岐八家的支票怎麼會有假呢?這個世界上有幾個人敢偽造黑道宗家的支票?”座頭鯨淡淡地說,“幾個月前的一個下午,有個穿洛麗塔裙子的女孩來店裡找Sakura,但是小櫻花不在,店員就帶她來找我。

    “那是個很漂亮的女孩,但不會說話。她說她要找Sakura,我說店裡的規矩,只有在營業時間牛郎才能跟客人見面,私下約會是不允許的。她顯得很高興,她說Sakura在這裡就好,下次營業時間她再來。我說你那麼喜歡Sakura就記得買花票支持他留下來,她問我說多少花票能讓Sakura留下來,我說八百張,她說她沒有那麼多現金,但她可以給我一張支票,讓我悄悄地去銀行兌,不要讓她哥哥知道。真沒想到那種呆呆的少女會有支票本,她一口氣簽下了一億日圓給我,沒想到是蛇岐八家的支票。她真的很想把Sakura留下來吧?

    “店長你有眼不識泰山啊,那可是黑道的公主啊,她當然有支票本了。”凱撒說,“不過還是第一次使用吧。”

    “現在知道了。老闆娘說今晚黑道公主不能來,所以我一定要帶著這張支票來。”座頭鯨說,“所以我還是得來,少了一條胳膊也得來。

    “她居然能找到這裡來。”楚子航說。

    “好像是用Line的導航找來的。可別以為女人是好甩掉的東西,她喜歡你,是會追著你到天涯海角的。”座頭鯨說,“女人愛一個男人,要付出的代價大很多,但她們願意。"

    “路明非。"愷撒沖著路明非的背影喊。

    在他們說話的時候,路明非已經走得很遠了,在震耳欲聾的鞭炮聲中,在飛雪般的櫻紅色爆竹花中,他走得搖搖晃晃,像個發條將要用盡的人偶。

    直升機停在兩條街外的停車場上,蛇岐八家執行局列隊歡送,這次事件之後日本分部再度成立,但新的盟約也得以簽訂,昂熱放棄了對日本分部的人事管轄權,但仍握有最高的決定權。

    上杉越說得對,在屠龍這件事上,昂熱是暴君般的人物,在黑王的葬禮之前,他不會放棄權力的。

    作為唯一一位倖存的家主,櫻井七海升職任日本分部長,帶著新任的執行局代局長烏鴉,等候在直升機的旋翼下。

    “大家長留下的一些小禮物,不成敬意。"烏鴉把玻璃瓶裝的防曬油分贈給愷撒、昂熱、路明非、零和芬格爾,“都是他的收藏品,他真有認真考慮過要去賣防曬油。”

    愷撒收下了這件禮物:“我會代替他抹在漂亮姑娘的背上。”

    “那樣最好,那是他最期待的。”烏鴉說著轉向楚子航,“有單獨的禮物給您。"

    他打開白木的長盒,裡面是樸實無華但線條優美的古刀,源稚生所用的蜘蛛切和童子切。

    “說實話,這樣珍貴的古物要贈給家族以外的人,我心裡也有點不捨得。”烏鴉說,“不過這是大家長的意思。大家長離開神社前留下的錄音說,如果最後這對刀沒有毀掉,就把它重新裝好送給楚先生。很抱歉您拜託的那件事他沒能查出結果,他確實派人去查過那柄刀的碎片,但沒有查出結果,唯一能確定的是那柄刀並不是真正的日本刀,它很可能是在日本之外鑄造的。”

    楚子航輕輕撫摸那對刀的刀鞘,回想自己跟它們的前主人為敵的時候,這對危險的武器壓迫得他幾乎無法喘息。

    現在他是它們的主人了,卻覺得刀鞘摸上去有股暖意,因為帶著故人的祝福。沒想到經過那麼多事源稚生還記得他拜託的事情,真的去查過那柄刀的事情。源稚生就是這樣,對什麼都太認真,最後自己活得很累很累。

    直升機帶著他們騰空而起,這座城市已經恢復了燈火輝煌,大螢幕播放著商業廣告,明亮的東京天空樹矗立在城市中央,車像水那樣在高架路上流動。

    愷撒的手機響了,竟然是Eva發來了短信。東京危機之後Eva再度進入沉睡,取而代之的是學院秘書諾瑪,但她竟然還能發來短信。

    短信裡是一張照片,愷撒和那個檀香味頭髮的女孩的合照,他們把頭偏向對方,女孩的發梢落在愷撒的肩上,真像情侶大頭照。

    愷撒:“師姐饒命,我又做錯什麼了麼?”

    Eva:“按照之前你的要求,這張照片即將刪除,我可以把它在互聯網每個角落的備份都刪除乾淨。你確認之後這個操作就會執行。”

    愷撒沉默了很久:“師姐幫我把照片發一封郵件到諾諾的郵箱吧,就說是這個女孩在東京的槍林彈雨裡救了我。”

    “孤獨的喬治死了。”正在閱讀雜誌的楚子航把雜誌放下,“居然在這個時候。”

    “孤獨的喬治?”愷撒沒聽懂。

    “世界上最後一隻平塔島象龜,它的名字是喬治,源稚生曾經說他就像那只象龜。”楚子航把那本雜誌遞給愷撒,“不久之前它被發現死在那個保護區裡了,它似乎想從保護區裡逃出去,但沒能跑到保護區的邊界就死掉了。它爬得很慢。死的時候人們發現它的頭沖著聖克魯斯島,它是在那座島上被捕獲的,有人猜測那座島上有它的水坑。"

    “他也沒能爬到自己的水坑啊。”愷撒幽幽地說。

    “只差一步。”

    他們用很低的聲音聊著天,昂熱戴著防噪耳機睡著了。芬格爾正給零上藥,三個月過去,零的膝蓋骨基本恢復了,但醫生還是推薦了一種藥膏日常塗抹。芬格爾在零的膝蓋上摸來摸去,但毫無淫蕩的表情,反倒滿臉諂媚,看上去就像女王腳下的哈巴狗。以這廝的禽獸程度,居然還有美色在前不為所動的一面,也不知道零用什麼辦法收服了這傢伙。

    路明非默默地看著下方,鐵龍般的新幹線列車在夜幕下賓士,是誰搭乘著這樣的夜班列車,去向什麼樣的遠方?

    耳邊似乎有人在說話,是啊,在那個大雨滂沱的晚上,在那問紅色的情人酒店裡,那個被認為是啞巴的女孩湊在他耳邊輕聲說:“我們都是小怪獸,有一天會被正義的奧特曼殺死。”

    是啊,你是小怪獸,可小怪獸也有小怪獸的好朋友,孤獨的小怪獸們害怕得靠在一起,但如果正義的奧特曼要來殺你,我就幫你把正義的奧特曼殺死。

    可是我答應了,卻沒有做到。

    “04.24,和Sakura去東京天空樹,世界上最暖和的地方在天空樹的項上。,,

    “04.26,和Sakura去明治神宮,有人在那裡舉辦婚禮。,’

    “04.25,和Sakura去迪士尼,鬼屋很可怕,但是有Sakura在,所以不可怕。,,

    “Sakura最好了。”
本帖最後由 超級七七 於 2015-3-19 13:41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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